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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天都(下)
步非烟
乡远征人有梦归
女子第一次听到“冰狼死杀”这名字,呆了一瞬,问“那是什么?”
俺达汗面上浮出一丝残忍的笑意,道:“相距十丈远处,立上两根大木桩,决斗的两人连腰带腿绑在木桩上,每人带三支箭,一张弓,同时出手,互相向对方射击,直到一方死去为止。这种方法,宛如冰上的两只狼,四足都被冰粘住,绝无半点退缩的余地,只能将一方咬死,所以叫做冰狼死杀。”
他紧紧盯住女子的双眼,缓慢道:“你,敢不敢?”
他没有如愿从女子眼中看到慌乱或是害怕,那女子只是沉静地想了想,道“好,我接受。”
十二土默特首领齐声道:“大汗,不可”
俺达汗傲然一笑,道“你们的大汗,难道胆气还不如一女子?替我击鼓!”
嗡嗵,嗡嗵,嗡嗵。闷哑的鼓声再度击响,却是死亡之声。
万千精兵陈列在两旁,俺达汗与那女子面对面站立着,由兵丁用铁链将他们的双脚、腰腹紧紧地绑在木桩上。
他们每人手中,是三支箭,一张弓。木桩将他们双腿束缚住,无法躲,无法闪。
冰狼死斗,他们会像是两头冰上相遇的饿狼一般,一直斗到有一方倒下来,死去。
俺达汗静静地望着十丈远处,那个柔弱的女子。他对自己有着极强的信心。已经有十一位英雄豪杰,倒在了他的箭下,冰狼死杀,他还从未输过。
荒城的传奇领袖、敢于忤逆他王者之威的女子,便是他的第十二个猎物。
弓似霹雳弦惊
没有任何征兆,二十石的金背铁胎弓被他拉成满月状,一箭向女子射去!这一箭就算是壮年的牯牛也能透体而过,何况是这个小小的女子!
冰狼死斗,最大的特点就是两人都被绑在木桩之上,连腰带腿被固定得紧紧的,只有双手跟上肢可以活动,用以引弓射箭,却无法躲避。这种斗法,往往是死亡之争,胜负在一瞬间就已分出。两人同时出手,到底谁能占到先机,就在于谁的出手更快、更准、更狠!
而俺达汗这一箭,弦音才动,就已飙射至女子面前
蒙古草原第一射手的头衔,果然名不虚传!
哪知女子纤腰一折,身子柔若无骨,倏然自中间折下,向一旁闪去。俺达汗这一箭直取她胸口,夺的一声响,箭镞狠狠扎入木桩中,没入了一大半。
女子身子一折,贴着箭身站了起来,赞道“好箭法。”
猛然眼前光芒闪动,俺达汗第二箭已出手!
这一箭,对准她的小腹而来。被绑在木桩上,她能够凭借柔软的身躯闪开头、胸等处,可腰身已被紧紧捆缚住,射向小腹之箭便绝无闪避的可能。
这一箭,如雷电怒轰,比第一支箭来势更强、更快、更狠,几乎只是精光一闪,毒蛇一般噬到了女子身前,连让她拔弓射箭的空隙都没有!
这,又岂能不是必杀之箭?
那女子大吃一惊,似是没有料到俺达汗之箭竟来得如此之快!间不容发之际,她右手突然探出。
她手中是一张铁背弓。这一探出,铁背弓立即便搭上了雕翎箭的箭头。女子轻轻一拗,其手法精妙至极,电光石火之间,那柄雕翎箭已被拨得横了过来,狠狠砸在她肋下。
无论多利的箭,横过来之后就不过是一支木杆,不再具有杀伤力。但蕴含在箭身上的强猛力道,却宛如大铜锤一般,砸中她的身体。
一口鲜血喷出,她眼前一花,几乎昏了过去。
但荒城百姓那愁苦而绝望的眼神在她面前闪过,她心底仿佛升起了一股隐秘的力量,支撑着她慢慢站直,凛然面对着俺达汗。
俺达汗眼中闪过一丝讶意,似是想不到女子竟然有如此精妙的武功,凭着铁背弓之一拨,化解了他必杀的第二箭。
他双目中露出肃然之意,有些赞赏,又有些可惜。这时,他才真正将女子当成他的敌人,再无半点轻视。
他冷冷道:“若能接住我这第三箭,荒城便由你作主!”
他猛然一声长啸,双臂突然抬起,那支箭发出一声嘶啸,笔直向高空射去!
直上三千里!
跟着宛如流星飞坠,陨石轰落一般,向着女子头顶轰然落下!
这一招,乃是俺达汗专门为冰狼死斗练就的绝杀!
这一箭的关键在于一个准字。一箭出手,必将对准对方头顶百会穴落下!就算上身可以挪移躲开,但利箭落下,腰腹不能躲闪,仍是一死。而身子被固定在木桩上,头无法仰起,看不到箭从何处落下,更不用提怎么招架了!俺达汗箭术惊人,早就练成不用看就能朝空发箭、命中敌人头顶的绝技,这一箭,是配合冰狼死斗的绝杀,绝没有人能躲过!
女子面容微微变了变,显然,她也知道这一箭的凌厉,就算拼尽了全身力量,也无法闪得过去!
箭风呼啸,直落了下来!
这一箭,必将先贯穿女子之脑颅,跟着轰下,射穿她胸腔、腑脏,带着她的骨、她的血、她的肉钉入大地中,作为对梵天大神的献祭。
这一切,无可避免。
女子轻轻咬起嘴唇,在刺耳的箭风呼啸下,她的面容是那么柔弱,又是那么倔强。
她亦不知如何躲过这必杀的一箭。
突然,她的肩膀微微一痛,俺达汗的第一箭刺在木桩上,箭尾的翎羽割破了她的衣衫。女子面上忽然升起了一丝惊喜,她猝然低头,侧身,贝齿已咬住了钉在木桩上的箭尾,猛一用力,箭尾被拉得向一边横开。
女子双目微闭,仔细听着头上坠落的箭羽破空之风。
紧张,让她的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粘住了鬓边颤动的散发。
伴随着刺耳的呼啸,长箭贯空而下。
女子猛然一甩头,口中含着的箭尾倏然弹出,也带起一阵尖啸,啪的一声响,跟空中飞坠的利箭撞在一起。
箭尾立即碎裂,但那支利箭也被弹得斜斜偏开,擦着女子的身体而过,砰地射入大地。
这一箭射得奇,躲得险,直到箭尾全都没入泥土,围观的十万精兵方才自瞠目结舌中醒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哄然喝彩!
他们随即意识到,这对他们的大汗是多么不敬,不由得纷纷伸手,捂住了嘴巴。喝彩声立即闷哑了下去,变成了一片“唔哦”之音。
女子慢慢站直了身子,脸色苍白如纸。夕阳残红下,一缕鲜血从她唇边浸出,将她清丽的容颜镀上一抹夭红。
一如山中初晓,第一朵莲花绽开,玉白花瓣上返照出淡淡霞光,红白交映,极为动人。
这一箭,当真可称绝杀,若非她号称中原暗器第一高手,听音辨形的功夫天下第一,早就死在这一箭之下了。
俺达汗也是面色惊变,呆呆看着女子,一时无话可说。
若不是自己的第一箭射在木桩上,这女子纵然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躲过第三箭。若是自己第一箭就用第三箭的手法射出,若是自己第一箭不射在木桩上……
难道这就是天意?
自己射出的第一箭竟然救了这女子!
俺达汗终究是当代枭雄,这些意念在脑中一闪而过,随即哈哈一笑,道:“轮到你了!”
他舞起手中的金背铁胎弓,傲然看着女子。
既然她能接自己三箭,自己难道就不能同样接三箭?堂堂草原大汗,岂会让女子手下留情?
那女子缓缓抬起弓、箭,目光凝视着俺达汗。
“第一支箭。”
暮风陡然变得寒冷,十万甲兵的目光盯在她手中羽箭上,呼吸都要停止。
他们已不敢再轻视这位女子。
这个娇怯的女子,竟仿佛得到了神明的庇佑一般,纤弱的身体里藏着让人无法揣测的力量,助她一次次躲过必杀之劫。
她的这一箭,又会带上怎样的秘魔之力?
是否会带起满空鲜血,是否要让他们目送一颗巨星的陨落?
山峦静寂,夕照无言。
突然,“砰”的一声轻响。
漫漫微尘在暮色中散开,从她纤细的指间陨落,却是她轻轻用力,将羽箭折为两截。
军营中响起一阵惊哦之声,没有人能想到,她竟然会将羽箭折断!她不应该在惊险躲过三箭之后,以同样的方式去取敌人的性命么?
俺达汗也是一惊。他死死盯住女子,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阵震撼。
自从他膺任汗位以来,就没有人能让他震惊过,而这次,他的心跳却无比激烈。而引起他如此震惊的,却是一位女子。
她躲过自己三箭之后,竟然将手中的箭折断。
冰狼死斗的规则早就说得很清楚了,两人同时出手,将箭射向对方。他们就像两头冰上冻结的狼一样,一定要斗到有一方死掉才行。他,跟他以前的对手,都是奉行这条规则的。多年战场上习得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他想活下去,就一定要杀死对手。
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这个女子,却放下手中的箭,轻轻折断。
“第一支箭,请大汗下次决斗时,亦能折断手中的箭。”
俺达汗冷冷一笑。
折断手中的箭?那不过是妇人之仁。
女子抽出第二支箭。
这次她该射了吧?
砰!
第二支箭同样被折断。
满营士兵鸦雀无声。他们很迷惘,眼前的一切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按照以前的惯例,这样的决斗应该在惨叫声中进行,必将有一方死去。他们将会在鲜血飞溅中大声欢呼,歌颂俺达汗的勇猛。
这次却决不一样。
“第二支箭,请大汗记住一句话,未射出的箭,才是最强的。”
这是她以前听一位哲人说过的。当时她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此刻,手握这支箭,她恍然大悟。
征服,并不一定要将对方打得灰飞烟灭。战争的最高境界乃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就如这支箭,如果不用射出去,就能令敌人拜服,那不是最好的么?
这句话,俺达汗也听过,那不过是中原腐儒读死书的无病呻吟而已。
箭若不射出,怎会令别人慑服?
不杀得他灰飞烟灭,他又怎会臣服于蒙古铁骑的威严之下?
俺达汗冷笑。
中原妄称大国,就是被这些腐儒弄得没了阳刚之气,这等言论大行其道,才至于积弱难返。这个天下,应该是勇猛善战的蒙古人的天下。
我若手中有箭,一定要将它射出!
第三支箭,轻轻执在柔嫩的手指上。
她会折断它么?俺达汗嘴角挑起一丝戏谑。
那是她最后的机会。错过它,她将一无所有。
女子执着这支箭,她忽然感到一丝寒冷。那是北国的风,吹在她的脸上,吹起满头秀发,满脸疲惫。
她忽然想起,她肩负着多重大的使命。
这支箭,将决定着荒城两万百姓的生命。她犹豫了一下,手指用力。
“啪。”箭断为两截。
“第三支箭,能否请大汗许给蒙古人民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她诚恳地俯身,向俺达汗一礼。
手中无箭?那样的蒙古人民还有什么未来?
俺达汗正要冷笑,心中却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
女子面容淡淡,夕阳最后的光芒垂照在她脸上,沾满着疲惫与灰土的面容上有着淡淡的水红。不知是她的衣裳所引起的反射,还是阳光本来的颜色。
俺达汗忽然觉得,天地之间空旷无人,唯有这位女子,在殷殷述说。
他的思想,也忍不住跟随着她的话一起波动。
——折断手中之箭。
——未射出的箭,才是最强的。
——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会有这样的未来么?会有一天,蒙古人民不用再征战,就能够获得他们想要的一切?
他的目光忍不住抬起,盯在士兵身上。
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他的士兵是那么的苍老、疲惫。他们跟随着他,像冰原上的雪狼一样,一次次死斗着。他以前看到他们时,看到的是功勋、荣耀,但现在,他看到的,却是铠甲缝隙中擦不干的血污,以及战士鬓发掩藏下、草原风沙磨出的皱纹。
十万精兵一齐沉默不语。他们的眼中,都有着隐隐的感伤。
这个柔弱的女子,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这个敌军阵营中走出来的女子,却无比了解他们,为他们说出了心底深处的渴望。
他们疲惫了,每颗经年作战的心疲惫了。只不过这疲惫被功勋与军号淹没了,只有在这个时刻,才被慈柔地触及。
一触及便满眼泪水,整个大营静默无语。
俺达汗面色沉重,任由土默特首领将自己松绑,迎回大帐。
那女子也被引入大帐,她站在俺达汗面前,静静地等着吩咐。
荒城,是否能成为一座自由之城?她的眉头微微蹙着,当这个目标近在咫尺之时,却让她忽然无比害怕。
俺达汗盘坐在大帐正中央,仰头灌下一大杯葡萄美酒,跳动的心缓缓静下。
他没有说话。
良久,把汗那吉昂首入帐,跪倒在地,厉声道:“把汗那吉献俘于大汗!”他的衣甲上满是鲜血,崭新的鲜血。
女子惊恐起来,忍不住挺直了身子。
俺达汗一笑。他的笑容中竟有些残忍的味道。似是不经意般,他的目光掠向女子:“你赢了,荒城,从此是一座自由之城。”
女子的心怦怦跳着,她心底泛起一阵强烈的不祥预感。
“但是,荒城,从此是一座空城。”
女子发出一声悲吟,冲出了大帐。
大帐之外,是满营甲兵。刀剑出鞘,冷森森地架在俘虏的脖子上。这些俘虏,全都带着伤,带着痛。
每一个她都认识。他们看到她的时候,暗淡的眼眸中突然射出惊喜的光芒,似乎只要她在,他们就一定能得救。
但,她又如何救他们?
她抬头,远远看去,荒城中升起一阵烽烟。这座没有城墙的城池,已被攻破。
就在她跟俺达汗进行冰狼死斗的时候。
——她若胜了,便不会有任何一骑兵马踏足荒城。可正在胜负未分时,荒城已然沦陷!
女子发出一声悲鸣,身子忽然化成一团风,冲进了金帐。
铮然声响,一柄剑自她手中闪现,剑风飒然,如青鹤飞举,托着她冉冉升起,攻破纯白色的大帐,向帐内扑去。
把汗那吉眼中闪过一阵惊恐,随手掣出腰刀,一刀向女子劈去!女子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便如穿花之蝶,飘坠到俺达汗面前。
青鹤剑飞舞,向俺达汗当头斩落。
俺达汗岿然不动,缓缓为自己斟着下一杯酒。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如一记重锤,击中女子的心房。
“我若死去,他们必将全部为我殉葬!”
剑风倏然止息,哐啷声响,青鹤剑脱手坠落。
女子无助地跪在地上,她所有的坚强、镇定、从容都随着这把名剑一起陨落。她双眸抬起,却已没有了当初对抗俺达汗的沉着:“究竟怎样、究竟怎样你才能放过他们?”
俺达汗停住手上的动作。他自上而下,凝视着这个女子,冷冷道“我要你做我的奴隶。”
女子骤然一惊,双眸抬起,惊恐地看着俺达汗。
俺达汗的目光没有半分退让“用你自己,来换他们。”
女子头垂下,随即倏然抬起:“只要我留下,你就会放了他们么?”
俺达汗淡淡一笑“只要你一日在我身边,荒城便一日是自由之城。”
女子紧紧咬住嘴唇。
不知为何,俺达汗心中忽然有淡淡的刺痛,“你叫什么名字?”
他从未问过女人的姓名,正如他从未这么郑重地对待过任何女子。
“……相思。”
俺达汗轻轻颔首,一名偏将悄悄走了进来,跪禀道:“启禀大汗,国师重劫求见。”
夜深白露冷侵衣
重劫?
这两个字就如毒蛇一般,钻入了相思的血液,她禁不住全身一颤。
帐帘卷起,一个纤瘦的白色身影缓缓步入。苍白、冰冷,一举一动看去都那么优雅而慵懒,却总透着无法言说的森寒。
正是重劫。他低头前行,一手谦恭地抚在胸前,另一手托着一只巨大的卷轴——便是那张描绘着血之地图的亡灵之旗。
他的脚步极轻,仿佛黑夜中掠过大地的猫,几乎不带起一点声响。可是他的每一步,却都仿佛踏在相思心上。
相思原本以为,重劫看到她时必然会大为惊讶,痛加报复,毕竟谁也想不到,她会回来自投罗网。他会不会立即揭破她敌国公主的身份,让她遭受更多的羞辱?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重劫仿佛完全不认识她一般,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连看也不看一眼。
相思有些错愕,她突然想起,把汗那吉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们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她?为什么不揭穿她的身份?难道他们有了什么新的阴谋?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杨逸之。自己离去后,他不知又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如果此刻他知道自己去而复返,不知会有多么错愕,多么失望。
还是辜负了他啊。相思双手握紧,深深低下了头,目光不敢投向任何一人。
重劫走到帐篷正中,止步,向俺达汗躬身一礼,轻轻将宽大的白色斗篷取下。
斗篷下,依旧是一头散垂的银发和一张极为苍白的面具。
那一夜,这张面具被杨逸之一击破碎,如今又用黄金仔细镶嵌、拼合起来,看上去仿佛一张精致的面孔被刀斧残忍地劈开,留下了纵横交布的疤痕,显得格外妖异。
他轻轻道:“恭喜大汗,一战功成,俘获叛军领袖。自此而后,塞北大地将永在梵天威严之笼罩下,安享神佑。”
俺达汗也起身还礼:“感谢梵天之祝福。”
重劫缓缓抬手,将那面亡灵卷轴举起。卷尾坠下,那面巨大的亡灵之旗就在他手中展开,一直垂到地上。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杯泥土,仔细涂在亡灵旗上。那是旗面上北方部分唯一的洁净之处,是污血与秽土唯一没有沾染的地方。
——荒城。
如今,这一抔土,将这唯一的洁净湮没。
“这便是荒城中的秽土。”
慢慢地,重劫眼底浮起一丝隐秘的笑意:“如今,只需要荒城的鲜血了。”他苍白的手指被泥土沾染,缓缓伸出,相思孱弱的身躯便暴露在他这一指之下。
这是蒙古铁骑几个月来所做的事,如一个部族不肯降服,那么就屠城血祭,用城中的泥土与首领的鲜血,来染红亡灵旗上的版图。
如今,终于轮到了荒城。
秽土,已经涂在旗上,剩余的就是将首领的头颅斩下,将血染上旗帜。而荒城首领,自然就是相思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俺达汗。
祭祀的法典,是由苍白的神使提出,而世俗的决定权,却在这位王者的手中。
俺达汗的目光微微变了变。在没有人觉察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自相思身上一掠而过。
她的身躯依然是那么单薄,半隐在金帐烛光跳动的阴霾中,显得那么无助。
她就这样静静伫立在光与暗交织的角落,似乎永远都在等待。等待一种强大的力量降临,保护她,让她远离一切伤害。又或者,被彻底摧毁。
保护,或者摧毁,但决没有第三种选择。永远无法征服!
俺达汗沉吟着。良久,他的面容肃穆无比,正视重劫道“国师可曾想到,我们并未征服荒城,”
重劫静立不语。
俺达汗长叹一声,挥了挥手:“从今日起,荒城便是自由之城,又何须染血。”此言出口的那一刻,金帐烛光暗淡,俺达汗的内心在突然而至的轻松之余却又猛地涌起一阵迟疑。
——自己方才的决定,是否是对神意的亵渎?
亡灵旗轻轻坠落,那苍白的身影躬身对俺达汗恭谨地行了一礼。
“大汗所说的很对。只是……”重劫缓缓抬头,目光投向相思,满含笑意的眸子中升起一抹深深的讥嘲,“只是,若北方的土地不被全部染红,白银之城便无法被修建。”
听到这里,俺达汗深深皱起了眉头。
三连城,是三座相连的城池。分别是位于地底的黑铁连城、人间的白银连城,以及通达天界的黄金天城。
白银连城,是三连城中唯一存在于人间的一座。若这座城池无法修建,那么重建三连城之事便会化为泡影。
而三连城,是蒙古全族的希望,决不能受到任何人事的阻挠。也正因此,他才会倾一族之力,率领蒙古铁骑,屠城灭国。
为了一个女子,便舍弃黄金氏族世代坚持的信仰,这是绝无可能的。大汗之威严,让他不能僭越自己的功勋。
可是俺达汗清楚地知道,他并没有征服荒城,也没能征服眼前这位已降为阶下囚的女人。如此,让他如何能够成就全蒙古的希望呢?
大帐中顿时陷入一片静默,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眼睛都紧紧盯住相思。对于这个让大汗也陷入犹豫的女子,他们满怀着怨怒与仇恨,仿佛只要俺达汗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扼断她的咽喉,将她项中的热血洒在亡灵之旗漆黑的版图上。
重劫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直等到帐中的空气都几乎要凝结,他才淡淡笑道:“如此,何不让神来裁决?”
神?想到那个高华、神圣的白色影子,众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神,是超出人世的存在,全知全能,公正无私,一定会做出正确的裁决。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一起投向俺达汗。
俺达汗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重劫微笑了“明日正午,让她亲自将这面大旗放到天祭台上,等待神的裁决。”
他将漆黑的旗帜收起,奉呈到俺达汗面前,恭敬退开。
囚禁处就在俺达汗所在的大帐之后,戒备森严,却也极为安静。
相思找了个靠里的角落,严整衣衫坐下,静静等候黎明。
她想起了那些在荒城的日子——她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不惜遍体血秽,只为了让荒城的人们看到一个不可战胜的莲花天女。
也的确因为如此,荒城的两万流民在她的带领之下,竟燃起熊熊战意,用他们羸弱残败的躯体,对抗了蒙古铁骑整整七日。
然而,他们不知道,那些克敌制胜的方法以及支撑她战斗的内力,都来自于孟天成。
他和她一起,支撑着这座废墟般的城市。足足七日1直到俺达汗十万大军压境。
兵临城下,荒城危如悬卵,一切已非人力可为。孟天成要护她弃城离开,她却执意不肯。
在破碎的残垣下,两人争执良久,相思方才说服孟天成,请他将清鹤剑带到大同,交给清鹤上人。而她,将独闯军营,与俺达汗一战。
孟天成看着她,眼中却渐渐浮起一丝怒意。
终于,他无法忍耐,告诉了相思事情的真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清鹤上人。他欺骗你,只为了让你能平安离开。”
在她的惊愕之间,他逼视着她,一字字道:“你有没有想过,若你死在这里,或再度沦入敌军之手,那他为你所作的一切,都将成为最可悲的笑话!”
这句话,便让相思的心几乎碎成一片一片。
是的,本不该有什么清鹤上人,她该早点识破他的谎言。早一点,她就不会离去。
可如今,两万百姓的性命就在她的手中,她又如何放弃?再救荒城,却与上一次纯粹的怜悯不同,这是在一场场生死战中积累下的情感啊。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渐渐有了决断。她伸手将头上的战盔取下,一头如云的秀发流泻在肩头。
清鹤剑华光一闪,一缕青丝被她斩断,握在手中:“那么,请你带着这个,去一趟华音阁。”
提到华音阁三个字,相思的目光中不由荡开一丝涟漪。自从她逃离了重劫的魔掌,就无时无刻不在想,是否应该回华音阁求救。
然而,地处塞外,要将消息传回华音阁总舵,起码要十日的时间。一来一去,就是二十日,到那时荒城只怕早已成为废墟。
何况,她当初假说要去吉娜的故乡,却擅自来到北方,寻找日曜复仇。以至于最后沦落到这种地步。她实在不愿让那个人看到这样的自己。
可是,现在,也只能去求他了。
相思将手中的青丝举起,脸上的笑容忧伤而宁静,在夕阳的余光下,仿佛一朵新开的莲花。
孟天成看着她,有些犹豫。
这个女子看上去是那么柔弱,却也是那么固执。不知为什么,她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刻,流露出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而更无法拒绝的,是她说出的三个字——华音阁。一个让任何人,闻之都要忍不住战栗的地方。
事到如今,这偌大的世间,也只华音阁能够解救这一切了!
孟天成没有说话,将那缕青丝接过,转身离去。
相思脸上流露出一缕微笑。
从自己孤身一人前来大帐,已经过了七个时辰了,想必孟天成应该已经走得很远了吧。
不知那人在看到这缕青丝时,又会是怎样的神情呢?
正在胡思乱想间,突听门口一阵车马喧哗。帐帘撩起,重劫纤瘦而高挑的身影无声飘入,他身后还拖着两只巨大的箱子。
相思仿佛看到毒蛇般霍然起身,警觉地向后退去,直到抵到了冰冷的帐壁。
重劫却完全不看她,只是自顾自轻轻将箱子放下,打开。
一只箱子,漆黑而沉重,里面装着的,是那面象征着蒙古战功的亡灵之旗,另一只箱子,奢华而精致,里面装着的,是一套蒙古贵族妇女的盛装。
重劫提起那袭盛装,向着相思展开。
——这套盛装极为华美,以青绒为底,绣以金色团花。头上是隆重的冠冕,鎏金线串缀着上千颗珊瑚珠,间以绿松石、玛瑙、牛骨,在头顶盘绕成极为艳丽的图案,余下略微细碎的珠子攒成五行流苏,从额头一直垂到肩上。
盛装灿烂的光华,照亮了相思惊惧的眸子。
重劫慢慢地笑了。他苍白的手指一根根松开,那袭盛装宛如一抹流光,迅速地委落在箱子里,突然失去了生命。
于是,这世界便只剩下两种颜色:
——亡灵旗帜的漆黑,与重劫身上的苍白。
他淡淡道:“知道么?这是大汗赏赐给你的。”
相思有些错愕,似乎不明白已沦为阶下囚的她,为何要受到这样的赏赐。
重劫嘴角挑起一抹微笑:“这是王妃的礼服,还是……”他顿了顿,神色变得说不出的讥诮,“为即将死去的奴隶准备的囚服?”
他猝然伸手,一把抓住相思的头发,拉得她一阵踉跄,几乎倒在他怀中。他强迫着她抬起头,注视着自己,一字一字道“你这个妖精,还要,魅惑,多少人?”
相思憎恶地看着他,眼中的惊恐渐渐归于平静。
自从见到重劫开始,她就已有了心理准备。这个恶魔不会放过她,他一定会用最残忍的方法,折磨、羞辱她,至死方休。
但重劫却猝然放手,任由相思摔倒在地上。砰的一声闷响,木箱冰冷的边角狠狠撞在她小腹上。一阵猝不及防的剧痛袭来,她的身子陡然蜷起,紧紧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声。木箱倾覆,那袭盛装被拖出一角,草草掩住她颤抖的身体。
重劫躬下身,似乎在细细欣赏着相思的痛苦。他的目光寸寸扫过她额头的冷汗、紧咬的贝齿、溅血的双唇、绷紧的身体,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细节。没有情欲、没有杂念,他眼底的光芒是那么纯粹,仿佛只是一个撕裂昆虫取乐的孩子。天真、好奇、坦然、淘气,丝毫不以自己的残忍为意。
直到相思的喘息略微平复,他才重新微笑道:“好了,该起来梳妆了。”这一刻,他的声音变得那么柔和,仿佛一个温文的兄长在妹妹出嫁的前夜,带着怅惘、带着祝福,催促她晨起梳妆。
“穿上它,去接受梵天的审判。”提到梵天时,重劫的面容突然肃穆了起来。他将手轻轻抚在胸前,恭谨地行了一礼,掀门而去。
相思的心骤然收紧。这句话的打击超过之前的全部,几乎让她崩溃!
她宁愿身受十八地狱的折磨,也不愿作为阶下囚,再去见他。她无法想象,当他又一次见到她时,脸上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缓缓蜷起身子,紧紧抱住自己。这一刻,她恨不能死去!
正午。炽烈的阳光照在白玉祭台上。
祭台顶端,一张巨大的白色帷幕垂落,隔绝了一切目光。
帷幕上用极白的丝线绣着一只巨蛇,蛇头反冲而下,对着世人吐出咝咝的蛇信。
蛇身的白与帷幕的白交织在一起,如非仔细观看,决不会被发现。但蛇的双目却是两点漆黑的深洞,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这只双眼盲掉的巨蛇,似乎正被祭台镇压着,一旦三连城修建好,它便可冲天而起,将日月一齐吞噬。那时,诸天将完全沦陷。
重劫站在帷幕之后,带着残酷的笑容静静凝视着眼前巨大的石座。
白色的神明就坐在石座正中,头颅深深垂下,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容颜,也遮住了他眉宇间的痛楚。唯有身体的阵阵抽搐,透露出他正承受的折磨。
他的双拳都已握紧,洁白如玉的肌肤下,七种颜色诡异地冲突着。仿佛七柄利刃,将他的血肉寸寸剜割。
七种颜色,七种剧毒,七种酷刑。
经过重劫的血,再一次度入了他的体内。
巨大的陶罐跌落在重劫赤裸的脚下,七条毒蛇渐渐陷入了沉睡。重劫缓缓吞咽下口中腥咸的气息。他俯下身来,拿出一张白绢,轻轻地包扎着手腕上的伤口。
他感受到,神明的呼吸渐渐平复。慢慢地,那双眸子从冰山一样的漠然中醒来,虽然一样沉静,却带有了各种感情——悲伤、怜悯、忧郁。
与重劫比较起来,他更像是一位真正的苦行者,安然地接受着命运的折磨。他甘愿身披麻衣,赤脚踏过荆棘,只要他能够真正地行使他的福佑。
重劫的目光追逐着他的瞳孔,想从中捕捉到他刹那间的愤怒与怨恨,却又一次失败了。只有宽容。这个叫做杨逸之的男子,一次次经受他无比残忍的折磨,可是却并不恨他。
是自己的折磨,还不够触及到这位男子的内心么?重劫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笑容满面。
“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在此时唤醒你。”他抬起头,隔着幕幔,正午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晕。他脸上聚起一丝厌恶,又将目光投向杨逸之,轻轻叹息道:“毕竟,你我都是讨厌阳光的人。”
杨逸之面色淡淡的,不去理会他。
那不再如神明一样淡漠的目光,远远望了出去,望向辽阔的大地。草原辽阔,一眼望不到尽头。
重劫微笑道“只因今日正午,吾汗新册的宠妃,将要踏上这座祭台,等待你的赐福。”
杨逸之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漠然。宛如草原上盛放着的一切,不足让他动容。
重劫笑了:“这位女子不仅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还曾是一位传奇的将领。她曾带领一群孱弱的流民,抗逆吾汗之尊严。我实在忍不住,要让你和这位奇女子见上一面。”
他似乎越说越觉得好笑,忍不住躬下身去,单薄的身体都颤抖起来。
杨逸之并不看他。这个人的喜怒无常的表演,已不足让他动容。
重劫的笑却无法停止,似乎他说到的,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不幸的是,这位宠妃惹怒了大汗,于是大汗命我将她带来此处,将由你亲自刺出她腔中热血,染红亡灵旗。”
“从此之后,北方亡灵旗将完整,白银之城将开始建造?”
他的笑声戛然而至,目光陡然深厉,一眨不眨地盯在杨逸之脸上。他的手倏然抬起,抓住了飘飞的幕幔,指节因用力而颤抖。
他猛然一扯,幕幔飘飞,顺着阶梯落下。
杨逸之的目光不由得追随着幕幔,看着它委顿在祭台旁的泥地上。
祭台的最下端,跪着一位盛装的女子。
她身穿蒙古王室才可穿着的华服,跪倒在玉阶尽头,久久沉默。
——这就是俺达汗新册立的宠妃么?
台下跪拜之人一动不动,重劫的目光一瞬不瞬,紧紧盯在杨逸之身上,令杨逸之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
他了解重劫,知道这恶魔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折磨他的机会。
这女子,究竟是谁?
他忍不住紧紧攥住了椅背。
重劫嘴角挑起一丝残忍的笑意,他将目光投向跪拜的女子,一字一字道:“抬起头来。”
白袍如雪宝刀横
华冠抬起。
一串串珊瑚、松石、明珠串缀的流苏向两边分开,隔着九十九级阶梯的距离,依稀露出一张美丽而憔悴的脸。
那一刻,是一场恍惚的梦。
那一瞬,仿佛足足经过了千年。
杨逸之剧烈跳动的心,在一刹那突然静止。
他死死地盯着祭台下的人影,却总感觉无法看清、无法看清。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猛然只觉胁下一痛,已被重劫封锁住经脉。
缓缓地,他委顿在石座上。心,痛得几乎死去。
早已注定的命运宛如青天,笼罩在他头上,让他无法抗争。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不能改变分毫。
他宛如第一代的非天之王,只能以苦行感动上天。而今,他的苦行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重劫微笑地注视着他。仿佛亲眼目送一枚星辰的堕落,又仿佛将一片皎洁亲手染上灰土。
那个清俊若神的男子,第一次如此无助地堕落在永恒的绝望中,他的每一丝痛苦都令那苍白的恶魔兴奋不已。
一阵号角声传来,俺达汗巨大的金帐在地平线的尽头出现,缓缓向这边移来。无数旌旗缭乱,蒙古贵族们跟随着他们的大汗,群集在祭台之下。
那一刻,预示着惨烈的祭典即将开始。
杨逸之的意识逐渐模糊,那冰山般的冷漠正一点点袭来,将他吞没。他,逐渐又会变成那个高高在上,没有半点慈悲的神明。
——你将亲自刺出她腔中的鲜血,染红亡灵之旗。
重劫的话语回响在他耳际。
在沉沦入无尽黑暗的一刹那,他用最后的力量抬起头,看着重劫。
那一刻,他的悲悯、从容、淡定都化为尘埃,眼中只剩下烧灼般的愤怒与怨恨。
——终于和我一样了啊!
重劫的脸上浮动着满足的微笑,躬下身,向杨逸之致意。
一柄蛇形匕首,握在他的手掌上,被冷风吹动,发出微弱的鸣声。重劫恭谨跪倒在他身前,举起双手,将匕首呈上,似乎要让杨逸之看清这柄利刃——即将用来杀死相思的利刃。
杨逸之愤怒地想要呼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最后的目光,直直落在祭台下跪倒的女子身上。
女子怔怔地抬起头,面上的神色被杨逸之尽收眼帘。
——惊恐、关切、痛楚,也带着谢意与愧疚。
大军缓缓行来,将相思的身影吞没。杨逸之还能依稀看到那威武的王者,正执着她的手将她扶起。
然后,一切都被遗忘。
重劫缓缓站起,他面前端坐的,已是一尊神明。
即使最灵巧的工匠,也无法雕出如此完美的面容。当他身着白色华服,端坐在巨大的玉座之上时,便如天神一样威严、肃穆。尤其是他的那双眸子,充满慈悲,又无比漠然,就像那悠远的蓝天。世人都被他照耀其中,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得到他的怜悯。
重劫转身,一步步走下白玉长阶。
俺达汗、十二土默特首领,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他。
这一刻,阳光最为耀眼,预示着一场华丽的庆典即将开始!
相思跪倒在地,双手托着巨大的亡灵旗,纤弱的双肩剧烈颤抖着。
虽然隔着长长的台阶,她仍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杨逸之在看到她时,心中的震惊与绝望。
他忍受着怎样的痛苦与折磨,才令自己逃脱,自己却再度投入樊笼。这一切,将化作刀、化作剑,化为最恶毒的毒药,摧毁他最后的希望,最后的信仰。
她,竟是那么残忍么?
相思猝然闭上眼,泪水坠落在白玉台阶上,碎为粒粒尘埃。
为什么,她的天平需要将他作为砝码,而另一端,却压着荒城的两万百姓。而无论权衡多少次,她总会选择放弃他,注定要让他痛苦?
愧疚如浪涛一般涌来,让她再也无法承受,她将脸深深埋入托起的旗帜中,哭倒在冰冷的台阶上。
亡灵之旗如梦魇般将她紧紧包裹,鲜血与秽土的气息潮涌而来,瞬间扼住了她的呼吸。那一刻,她痛苦得只想死去。
也许,只有身化飞灰,才能赎去自己的罪愆。
她迷蒙地,感受到一个人伸手将自己扶了起来,将她从亡灵之旗的缠裹下解开。她的心仍在抽搐,甚至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俺达汗望着这位盛装痛哭的女子,忽然感到一丝惆怅。
男人的功勋,为何必要建立在女子的支离破碎之上?
重劫自玉阶顶端一步步踏下,每一步,都无比的威严而神圣。
这座白玉祭台象征着蒙古最高的尊严,象征着成吉思汗传承的八白室,具有无上崇高的地位。就连当代大汗,也不由得躬身迎接八白室的神使。
重劫让开身子,将那柄漆黑的蛇形匕首,交给了相思。
于是,她就站在祭台之下,直面着白色的神明。中间再无阻隔。
相思的心剧烈抽搐,仿佛随时都要破碎。
神明,踏着长长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下。一直来到了相思的面前。
他洁净如玉的手伸出,慢慢接过相思手中的蛇匕。他的双眸,不再带有丝毫的感情。
他是那么威严,又是那么遥远,他高高在上,却冰冷彻骨。
他不再是杨逸之,而成为被称作梵天的神明,怀着创生世界的功绩与慈悲,降临在万众虔诚跪拜中,却没有丝毫凡人的情感。
他面对她的时候,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空空落落的虚无。
相思抽泣着,令他变成这个样子的,不正是她么?
漆黑的蛇匕被苍白的手握着,就像是冰雪中的一滴毒液。
一寸寸迫近相思,一寸寸迫近亡灵旗。
一阵风吹过,亡灵旗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逆风飞舞!
重劫的瞳孔因兴奋而放大,只有他才知道,在蛇匕的催促下,神明只会做一件事:杀了相思。
用她颈中的鲜血,染红最后的土地!
——这便是自己对他最大的报复!
他忍不住幻想,等杨逸之清醒时,看到相思尸体时的情景。
让他亲手杀死自己最爱的人。看着痛楚、悲伤、绝望一点点扭曲他温润如玉的脸;看着怨恨、懊悔、疯狂一点点沾染他静如沉潭的心。这是多么完美的报复!
想到这里,重劫禁不住轻微地颤抖着,只能紧紧咬住嘴唇,才能不笑出声来。
慢慢地,神明苍白而修长的手指伸出,抚向了相思的颈侧。
这只手,冰冷无比,顺着她颈侧柔软的肌肤,缓缓上行。
相思忍不住闭上了双眼。他实在应该杀了她的。
在这圣洁的苍白色中,她忽然感到了自己的罪孽。无穷的挣扎让她疲倦无比,或许,她就应该死在这里,死在此刻,死在他的手中。
突然,那只手,猛地停住了。
相思惶然张开眼睛。
一滴泪水,慢慢地从神明的眼睛中滑落。他看着她,宛如高山俯视着湖泊。
那滴泪顺着他的面颊,像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流星,偶然划破天幕,消失在时空的尽头。
却就是这惊鸿一瞥的璀璨,已为这个世界带来终古未见的光芒。
重劫的身躯骤然僵硬,他无法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神明。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无比确信,眼前这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已经失去了属于杨逸之的一切意识。他只能是创世神梵天在人世的化身,只会秉梵天的意志,以神的光辉,行走在这卑微的世界上。
他已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超脱了一切人类的情感,又怎可能会哭泣!为什么!
神明的手在相思脸上停止,冰冷的指尖上,托起一滴晶莹的水珠。那是她的眼泪。
相思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似乎有些陌生。
那张苍白到极处,却也完美到极处的脸,就这样暴露在正午的阳光下,却依旧显得那么清冷、那么空明,透出明月般的光辉,连煌煌日色也不能丝毫沾染。
这决不是人类的容颜,而是只有神明才可拥有的高华。
相思心底不禁升起了一种错觉,或许,眼前这个明明如月的男子,的确不是杨逸之,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祗。
他以神的姿态俯瞰红尘千万年,却在偶然的罅隙中,降临到这个苍茫的世界上。
时空,仿佛在这一瞬间错乱,拉开无尽的弧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天地尽头飞速退却,她的心突然变得无比的空。空得仿佛经过了千万年。
——等候、与被等候的无尽年华。
——错过、与被错过的万种因缘。
彼岸流年,苍老了岁月。
就在这一刻,神明慢慢低头,吻向她颤抖的唇。
诸天忽然静寂。
他的动作无比圣洁,天地之间任何一点微光、一缕清风、一片飞尘、一声轻响……都悄悄退避,再无任何事物能够打扰。
轻轻的一触,宛如天长地久。
最孱弱的孩子,在此刻完成掠夺。
神明的头抬起,他的目光如远山般寂静。
“我祝福你。”
蛇形匕首猛然回转,刺入他自己的胸膛。
相思失声惊呼,鲜血飙出,将亡灵旗染成一片猩红。
相思茫然失措,她慌乱地撕扯着身上的盛装,想为神明包扎。但他的脸上已重归于一片漠然。他轻轻推开她,转身,向祭台之上走去。
猩红的鲜血,拖在苍白台阶上,形成一道鲜红的幕幔。
神明缓缓落座,悠远冰冻的目光隔着九十九级阶梯,望着跪倒的相思。
他们中间,隔着九十九道阶梯,九十九道血。
神明之血。诸天寂静。
梵天居然流血了!
梵天居然肯为一个凡人流血!
每一个人,上至俺达汗,下至每位兵卒,全都呆呆地看着巍峨的祭台。鲜血犹不住地自神明的胸前浸出,沿着祭台的阶梯滴滴落下。
那是最纯最圣的神明之血。
这预示着什么!人们惊恐至极,忍不住齐齐跪倒,虔诚地匍匐在大地上,等待神的惩罚。
重劫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向石座扑了上去。他慌乱地撕下衣袖,堵住神明胸前的创口,汩汩的鲜血浸湿了衣袖,不断从他苍白手指间沁出。
神明一动不动,任他替自己包扎。
伤口周围的穴道被封锁,血流渐渐停止,重劫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跪倒在杨逸之脚下,亲吻着他脚下冰冷的祭台,眼中满是痛苦。仿佛那柄蛇形的匕首,也同时插入了他的胸口。
他本想让杨逸之化为神的傀儡,在失去意识的时候将相思杀死,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化成现在的样子。
这一刀,没有刺向相思的咽喉,而是由他亲体承受。
重劫这样做,无非是想看到杨逸之清醒后的痛苦、悔恨、自责。但是只差一点,死去的人就是杨逸之,而承受痛苦、悔恨、自责的人却成了他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重劫缓缓抬头,将血迹斑驳的手放上杨逸之胸口,似乎要隔着厚厚的绷带,触摸他心脏的跳动。
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满含痛楚“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做?”
苍白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他的伤口,似乎充满了怜惜:“伟大的梵天,难道连你也受到了她的蛊惑么?”
猝然用力,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迸裂,浸出殷红的鲜血。
重劫眼中都是痛楚,细瘦见骨的五指勾起,似乎要从伤口探入,将杨逸之的心脏挖出。也许只有这样,才能看清他的心。
重劫全身颤抖,咬着牙,一字字道“难道,你抛弃了我么?”
神明漠然。没有痛苦,也没有回答。
重劫久久注视着他,眼中神色急剧变幻,却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渐渐地,他向着青天举起满是血痕的手,仿佛要拥抱夺目的阳光:“我明白了,这就是你的救赎!”
他的声音让跪倒的众人迷惘地抬起了头。
重劫面容前所未有地肃穆“这是对虔诚者的救赎!”
他握住那面亡灵旗,猛地挥洒开来。漆黑的旗面迎风招展,上面尚未凝结的鲜血点点洒下,像是一场雨。
亡灵旗被他托起,大半个旗面,已被鲜血全部染红。没有空缺,没有荒城。
重劫厉声道“神明用他自己的血,赐给我们一座永不陨落的城池!建筑吧,这是白银之城永恒矗立于大地之上的一刻!”
他用力一挥,亡灵旗在蒙古大草原上轰然展开!
众人惊慌地欣喜起来——这是神明的福佑么?
他们忍不住一阵欢呼。他们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富足、美丽的未来。值得他们歃血以求! “不,那不是对三连城的祝福!”一个清婉而坚强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袭盛装的女子,静静伫立在祭台之下。
众人不禁一惊:是她。
那个曾带领一群流民,让数千蒙古铁骑折戟沉沙的女子。
那个方才被献上祭台,却得到了神明祝福的女子。
那个刚刚被梵天亲吻过的女子。
她静静站在玉阶的底端,眼神悲伤而倔强。身上,却染着神明的鲜血。
众人禁不住肃穆下来,认真倾听她的话。
相思轻轻咬住嘴唇,她眼中的迷茫、悲痛已经消散,化为坚定与执著。她不知道什么是神明,她只知道有一个男子,他叫杨逸之。他如月光般清明,永远守护着她,不惜遍体创痕,不惜鲜血淋漓。
她不能任他的鲜血白流,决不能。她坚定地踏出一步,伸手,指向亡灵旗鲜血最浓厚的地方:“这个祝福属于荒城!”
漆黑的飘扬骤然停止,重劫那苍白的身影飘舞着,双目死死地盯住相思。这个女人,又想魅惑谁?
他冷笑:“你错了,神的福佑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建造永远不落的三连城。黑铁之城,白银之城,黄金之城,只有它们,才能带给蒙古全族富足、自由。我们是不是好战之族的后裔?”
亡灵旗倏然支起,聚集在祭台之侧的蒙古勇士们全都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吼声,潜藏在他们体内的狂暴之血在这一刻炸裂、苏醒。
他们的祖先沉淀在他们灵魂深处的记忆,要他们杀戮、掠夺,这是获得富足、自由的唯一途径’
相思轻轻咬住嘴唇,待吼声消了下去,她才缓缓道“富足、自由,决不能靠战争来获得。战争只能带来痛苦与荒芜。”
重劫盯着她。这个曾跪倒在地宫深处,为他拼合梵天神像的女人,如今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忤逆他,这让他无比愤怒。而同时,他的心又因兴奋而轻微地颤抖。
她是那么圣洁,就像是一朵莲花,在神明的眷顾中,盛开着。坚强而娇弱。
她的仪态、她的信念,是多么一尘不染。她坚信着一切善行与光明,尽力去救见到的每一个人。她手擎玉瓶,用自己洁净的血交换他们的污秽,带领他们躲避战火,甚至为了他们孤身面对蒙古最残忍的君王。
现实是一幕悲剧,而她却活在童话里。
一个残忍的计划在重劫的脑海中成形,他嘴角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蛇一般勾起,将她紧紧缠绕住。她的善,就是她的罪。
荒城的两万名流民就是深渊,他将用他们,将她拖下去。万劫不复。
他注视着相思,一字字道:“你是说,你能建一座富足、自由之城?”
相思顿了顿,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但她坚信,以战争为手段追求富足、自由,是不对的。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恶魔开始微笑“我们赌一次,好么?”
相思望着他,一时无语。
重劫跪倒在俺达汗面前,诉说着身为蒙古国师的虔诚:“以草原上最伟大的可汗之威严为仲裁,请让我与她来一场赌约。从今日起,我们各自建造一座城池,三月之后,由大汗来裁决,哪座城池才能为蒙古族带来富足、自由。”
“她若是胜了,请求大汗赐荒城及荒城所有居民永远自由。”
俺达汗沉吟了一下。
荒城,本就在他与相思的赌约中成为一座自由之城,只不过荒城的居民已全部沦为他的阶下囚,这座空城,已没有了自由的意义。
他忽然记起,相思见到那些俘虏时,眼睛中的惊怒与无助。
他叹息一声。这个女子是如此纯洁,她不懂得人心的狡诈与战场的莫测。
他轻轻颔首,道:“蒙古一切,皆为国师之供奉。本汗答应国师之请求。”
重劫再度施礼,慢慢站起。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充满了嘲讽“若是你输了,荒城中的百姓……”他轻轻吹了一口气,仿佛吹走一片看不见的尘埃,“全部,都要,血祭。”
一字字,都化为尖刀刻在相思的心上:“这是对他们不敬神的惩罚!”
相思一惊,忍不住抬头,怔怔地望着重劫。
重劫的目光,残忍而恶毒,仿佛从地狱逃走的白色幽灵,蜷缩在没有阳光的角落,怨毒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要让每个人都变得和他一样绝望。
“敢赌么?”
相思一时默然,不能决断。
输了,便是血流成河、骸骨支天的惨状;不赌,他们只不过是阶下囚,在鞭子、饥饿、劳累、屈辱的折磨下,还有一线生机。
这是两万余名从屠刀下逃出来的百姓。他们本已在饥饿与绝望中丧失了最后的尊严,挣扎在污秽中,拆骨为薪、易子而食,却因为她的降临、因为莲花天女的传说,重新获得了生存的希望,以及作为人的尊严。于是,他们迅速组建起一支军队,坚守荒城,与十万铁骑对峙了七日。
要让他们再度陷入绝望么?她的心紊乱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重劫的笑容,再度慵懒了起来,就仿佛午后的阳光,照耀在她身上。但那阳光却恶毒无比,每一缕都会灼伤她的心。
“不敢,是么?”他像是一条蛇,钻入她的心灵深处,完全无视她的痛楚,肆意地扭曲着身子。
他轻蔑地一笑,回过头,向人们高声宣扬:“看到了么?富足、自由,必将只由战争才能取得,所谓的百姓,不过是蝼蚁罢了!”
“不!”她毅然看着重劫,嘴唇已被咬出淡淡的血迹,“我跟你赌!”
重劫惊愕地顿住,看着相思决然的目光,然后缓缓弯腰,对着相思优雅一躬“如你所愿。”
烟生墟落垂垂晚
巨大的金帐中,只有一位王者。
俺达汗习惯在空旷的大帐中沉思,决不容任何人打搅。
这样的沉思,自从他决定建造三连城以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而今,这沉思,不是为了家国大事,而只不过是因为那个女子。
他有些迷惘,她究竟在坚持什么呢?
——富足、自由,除了战争,还能由什么获得?
他脑海中闪过蒙古人的生活。即使家境比较好的蒙古人,也大多居住在低矮的毡帐中,根本无法抵挡冬季的风雪。他们只会放牧牛羊,靠马奶与稀少的青稞维持着生活。厚重的毡布衣裳在冬天或许还能遮蔽风雪,但在夏天却燠热至极。他们跟牛羊一起生活,终年身上带着浓重的腥膻之气,被人们视为野蛮。
而南方的汉族呢?他们居住在砖木的房子里,无需担心春夏秋冬的交换。他们有足够的丝、绵、麻、毛,只要稍微有点钱,就能够穿着体面、温暖或者凉爽。他们有麦、稻、粟、稷等各种各样的粮食,铁、石、木、土等各种工艺都极为发达,为他们制造出无穷无尽的器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十分富足。
每一位蒙古人都比他们勇敢、辛劳,其享用却没有他们的十分之一。
俺达汗不禁想到,他率领大军,第一次冲破明朝的关防,冲入南方土地劫掠后,士兵们的兴奋之情。他们掳掠到了粮食、器具、衣物、牲畜。每一件看上去都那么新鲜、那么有用,他们足足欢喜了一个月。
越往南去,便越是富庶,那里有蒙古军民所渴望的一切。只要有足够强悍的军队,就可以一直往南走,劫掠足够多的财物,让整个蒙古族都富足、自由。
这是俺达汗的信念。亦是每一个蒙古人的信念。
他坚信,这是正确的,这是蒙古人想要富足、自由的唯一出路。
不靠战争,如何获得这一切?俺达汗心中升起了强烈的好奇。他渴望看到,这个柔弱的女子,如何引领着荒城百姓,走向富足、自由。
这座贫瘠的城市,真的能在三月后,与白银连城抗衡么?
这个曾带领孱弱之师,抗逆他尊严的女子;这个被献上祭台,却让神也禁不住亲吻的女子。
三个月,她能做什么呢?
当相思亲手解放了荒城的囚奴时,她才感受到了一丝喜悦。
那些百姓不敢相信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们是战争的俘虏,按照惯例,他们将被羁押到荒芜之地,修筑传说中的三连之城。很快,便会和其他被抓走的人一样,被折磨致死。
而现在,他们的莲花天女带着满身战尘走来,卸下他们的枷锁,领着他们回到荒城。
直到走在那颓废的街道上,仍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蒙古大军的威严,他们全都亲眼看到。十万大军,不是他们所能够对抗的。俺达汗的铁血手腕,也容不得半点仁慈。但他们的天女,却携着他们,走回荒城。
然后,她对他们说,荒城是一座自由之城。他们自由了。
满城沉默,然后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欢呼。
他们疯狂地在城里跑着,脱下破旧的衣衫,扔到空中。他们抓起残存的污土,涂抹在自己脸上。他们用最简单的方式,述说着他们的狂喜。
他们彼此紧紧拥抱,撕肝裂肺地欢呼,直到哭泣。而后,再欢呼,再哭泣。
他们在城中心燃起了一堆篝火,围绕着火堆不休不止地舞蹈着,似乎要将心中的喜悦全部宣泄。
灯火映在荒城上,照出一片分崩离析的辉煌。
他们饥肠辘辘,却那么欢乐。因为,他们是自由的。在莲花天女的带领下,他们将建造一座富足、自由之城。
他们坚信必将如此。
篝火后,是一块略为平整的土地。
无数张碎布一丝不苟地铺陈着,拼合成一张厚厚的地毯,掩盖了土地的颜色。
这些碎布材质、颜色各不相同,却都那么陈旧,那么残破,有的还沾染着战火与鲜血的痕迹。
这是荒城居民的衣衫。每个人都从自己衣衫上撕下的最洁净的部分,怀着虔诚,将自己心底的敬意与感激一起奉献出,一张张铺在这片劫后余生的大地上。
这就是他们为她建起的王座。那么简陋、那么残破,却又那么辉煌。
相思抱膝坐在篝火前,望着熊熊篝火和狂欢的百姓,心中升起万种感慨。
数月来,她一次次拯救着这座注定要走向灭亡的域池。不是没有犹豫过,多少次她都差一点放弃。
这本是一座上天也放弃了的城市。这里的居民大多都是各族的流民、罪犯,渐渐迁徙聚集在此,在山坳深处过着艰难的生活。而后,他们又被重劫控制,在灾难与疫病的逼迫下,他们早已放弃了自己,放弃了作为人的一切希望、善良、尊严,变得乖戾、凶狠、卑微。多少次,他们撕开亡者的血肉,来维持自己的生存:多少次,他们匍匐在邪神脚下,祈求他的垂怜。
直到有了她。
短短几个月,这些孱弱卑微的人身上,竟然再度绽放出光芒。
那是让任何人都不得不正视的光芒。
他们以羸弱之躯与蒙古数千铁骑对抗,组成了一只令世人动容的军队。他们原本手无寸铁,弹尽粮绝,但却奇迹般地守住了城池,与横扫整个北方的草原之王俺达汗对峙了整整七日。
鲜血与秽土涂满整个北方版图,也不过半月时间。这些日子来,多少富足、坚固的城池陷落,多少高傲、强大的部族屈服。本已是废墟的荒城,竟成为那张黑色地图上,鲜血唯一不能沾染的角落。
这是那些人不敢想象的奇迹。
他们的战备、粮草、武器,一切都来自于敌人,信念、虔诚、勇气却来自于她。不再是上天厌弃的蝼蚁,只因有了她。
“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
如果杨逸之在这里,一定会认同她的话吧。
相思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那么值得。她由衷地为这群获得新生的人高兴。
火光熊熊,照亮她清丽的脸。
不时有欢庆的居民走过来,三三两两,向她躬身致意。她也报以微笑,只当所有人转过头去的瞬间,她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寂寞,那么疲惫。
夜风中,她紧紧抱住了双肩。
莲花天女的光环下,她是全城人的希望,必须展示出宛如神明一般的强大、坚强,才能不让他们失望:但在众人目光转开的一刹那,她也不过是位孤身离家的少女,她多么希望能呆在那个人的身边,享受他的呵护。
她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为她遮挡,她只要安静而柔顺地仰望他的威严。
那是多么、多么幸福的一件事。那幸福,曾是如此近,只要依偎便可紧紧抱住,而如今,却是如此远,无论怎么呼唤,都无法得到。
——你到底在哪里呢?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孤城无语,只有泪眼盈盈地,看着眼前欢腾的篝火。
她倦了,目光逐渐迷蒙,终于沉沉睡去。睡着的时候,她忧愁的脸上有一丝笑容。
不管怎样,她总算救了他们。
尽管,她只能给他们三个月的许诺。
一杯且为江山醉
夜幕沉沉,俺达汗在沉睡。
黎明的曙光,为这片草原染上第一缕秀丽的颜色,沉沉的暮霭,还未曾完全褪去。对于以畜牧为生的蒙古人来讲,这一天,还未开始。
草原之上,扃无人声。
俺达汗突然惊醒!
彻骨的冰冷围绕着他,宛如一条毒蛇,将尖齿深深刺入了他的心脏。仿佛他若不惊醒,只怕永远不会醒来!
他看到了残存的星光。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以为是在梦中。但他随即便意识到,他的大帐不见了!
随着他转战千里,如苍茫之黄金雄鹰震慑草原的大汗金帐,不见了!
俺达汗大吃一惊,他身上的寒冷倏然一紧,化成战栗的恐惧,引领着他的目光猛然抬起!
青色的晨岚中,他的大帐静静屹立,却立在营门外百丈之处。
帐门高挑,帐内的牛油巨烛依旧燃烧着,刀剑罗列,甚至连帐中心的那只王案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隐隐星光下,一人青衣淡淡,正踞于王案之后,手举葡萄美酒,向他微笑致意。
俺达汗目光冰冷,狂怒令他几乎要腾身而起,化成千军万马的狂雷,将此人彻底摧毁!但他无法起身,因为他还在床上。他的金帐,就只剩下一张床,以及满床皮褥。
这让他的怒气无法发作。
那青色的人影却倏然动了。
骤然,仿佛一道青色的闪电在草原上震响,那人的身形之快,超出世人想象,电飙雷旋之际,已入大营之中。
喀啦啦一阵狂响,大营中飘扬的旗杆尽被他一掌击断,跟着一掌摧送,穿过天空,笔直插在了营门前。
青衣猎猎,如长虹贯空,数百支旗杆便宛如景天飞动的龙蛇,随着他的身形蜿蜒空际,夺夺夺夺爆响之际,在营门前整整齐齐地插成十排。
那人身如青云,倏然退回金帐,葡萄美酒举起,向着俺达汗微笑致意,一饮而尽。
整座大营,都被惊醒!
刹那间人马喧闹,一阵混乱。这座大营中驻扎的,不愧是转战千里的王族精兵,片刻的喧闹之后,立即便静了下来,一队队精兵按照平时训练,整齐列阵,将整座营盘护住。
十万精兵,却不能惊动那人一丝笑容。 青衣男子淡淡一笑,道“天下如棋,大汗何不与我共弈一局!”
他的目光温煦无比,但不知怎地,自然有种威严肃杀之气。他挥手指向金帐与营门之间插着的那十道旗杆,悠然道:“这便是我的棋局。”
俺达汗目光凌厉,凝视着这位青衣男子。
此人能夜入王营,移其金帐而无人能觉,又显露了这一手上乘功夫,自然绝非常人。
他意欲何为?竟敢撄犯大汗威严!
但他的怒气瞬息就平息了下去,他的虎躯挺直,目光逐渐凌厉,盯在那个旗杆布出的棋局上,也盯住隐藏在棋局背后,那淡淡的笑容。
这一刻,他重新恢复成那个雄霸天下,以万骨枯为万世勋的王者,傲然道:“好。本汗便与你对弈一局。”
“上卒。”他左手轻轻一挥,大营中陡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号角声。战甲摩擦声也随之震响,一队三十人的精兵踏着号角,缓缓步出大营。他们乃是俺达汗的贴身侍卫队,每个人都力猛凶悍,身经百战。
俺达汗目露微笑,他倒想看看,这位青衣男子如何战胜他这队精兵。
三十人列着整齐的阵势,一手刀,一手盾,缓慢而严肃地逼近旗杆。他们是战火洗练出来的勇士,他们决不畏惧任何人,同时又谨慎无比。他们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正前方,隐隐传来的杀气。
那是只有浴血死战过的人,才能有的感觉。同样,只有杀人如草芥之人,才能发出这种杀气。
他们决不敢有丝毫的轻视!他们慢慢逼近旗杆,肃穆谨慎之极。
但,当他们踏入旗杆之阵时,脸上忽然全都露出了惊恐之容。他们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之极的东西,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手中的刀、盾乱舞着,用力地劈杀。
他们并不后退,一步一步地向旗杆深处走去。惨烈的杀伐声合着他们的身影,被旗阵淹没,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隐约感到,他们正遭遇着巨大的危险。
良久,杀伐声渐渐停止,那些蒙古精兵两手空空,刀盾全失,目光迷惘地从旗杆之林中走出来。他们双手使劲地伸出,仿佛想要触及什么,但他们的精力却在这片刻的厮杀中全都耗尽,一个接一个,栽倒在地。
淡淡的晨岚仍是那么宁静,悄然凝结在旗杆周围。通过晨岚望过去,旗杆林中空无一物。
没有埋伏,没有敌人。但,这个旗杆林,却在片刻之前,击败了三十名身经百战的精兵。
青衣男子微笑举杯,道“卒灭。”
俺达汗忍不住长身而起,一声怒吼!
他实在不能相信,他的侍卫队竟会被这些旗杆打败!但,随即,他的愤怒便平息,那深邃的目光紧紧盯着旗杆,良久,冷笑道“奇门遁甲之术。想不到你竟是位深谙此术的异人。”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青衣人:“当年诸葛武侯用此阵困住陆逊,是为了三国争霸,你来又是何为?”
金帐之中,青衣男子为自己浅浅斟了一杯。他的衣袖拂在王案上,优雅、温文,就如同魏晋清谈的名士。仪态闲雅中,却有种疏狂洒脱之态恣肆而出,冠绝当代“我来杀你。”
他举起酒杯,遥祝俺达汗,却又如指点江山“十万精兵,便是我杀你之剑。”
俺达汗身影倏然停顿,一股杀意轰然自金帐中勃发,宛如神龙般直上九天,刹那间风云怒变,天地苍黄,演变为诸天神魔,冷冷凌厉。
青衣人影就在神魔簇拥之下,如天清峻,如日威严。
俺达汗慢慢坐下,他重又恢复了平静。纵横草原十几年的他,绝没理由输给任何人。他淡淡道:“你有棋局,难道我就没有!”
他挥了挥手,号角再度响起。
天空骤然一亮,那光芒来自漫天锋利,那锋利来自凄艳的死亡之气。
蒙古人骑射无双,俺达汗手一挥之际,三千精兵一齐拔箭,同时怒射而出!
箭光化成一团精芒闪耀的妖云,向着金帐轰然腾去!
这一击,方圆十丈之内,都成死地!
蒙古人骑射之术冠绝天下,三千支箭才出手,弓箭手便立即退下,另三千人跨上一步,陡然又是三千支箭霹雳般升空。
青衣男子举杯沾唇,看也不看满空箭影,他衣袖挥舞,一掌拍在金帐正中心的龙柱上。
那柱粗可一抱,深植土中,乃是金帐最重要的支撑。纯白的毡布便由龙柱的最顶端垂搭下来,由极粗的钢索拉伸固定着,形成大帐的轮廓。
青衣男子一掌拍出,龙柱猛然激烈旋转起来!
整座金帐被这一掌带动得拔地而起,龙柱尾端缠绕的毡帐、钢索立即甩开,以龙柱为中心狂旋起来骤烈的尖啸声贯穿整座草原,庞大的金帐完全甩开,卷起一道疯狂的龙卷。
那些羽箭在还未击到金帐之前,便被龙卷缠没,凌厉的去势顿时消减,等射到毡布之上时,力道已降到了极低,反被狂旋的金帐卷住,连绵的爆响声中,全被震到地上。
青衣男子一杯酒刚好饮完,衣袖挥落。龙柱疾旋之势倏然顿住。那漫天龙卷也在这一刻生生消失,毡帐钢索飘落,一阵轻响传出,帐顶如花绽开,重新化成那座威严之极的华帐。
青衣男子伸出一根手指,缓缓一划,剑气飙飞,在旗杆阵之前,划出一道十丈长痕。青衣男子微笑“楚河汉界,过此者死。”
俺达汗哈哈一笑,道:“好功夫!”
他不愧为一代枭雄,丝毫不将胜负放在心上。何况他根基未动,十万精兵尚在,小小折损算得了什么?但这位青衣人所展现的风采、武功、气度、谋略无一不是他生平仅见,他亦不敢有半分轻视,沉吟许久,方才缓缓道:“支马。”
随着他这声命令,战鼓轰然敲响。
那是蒙古铁骑开始进攻的号令。军营中猛然烟尘蔽天。一队骑兵裹在牛皮与钢铁混合成的战甲里,骑在高头战马上,缓缓向营门驰去。
蒙古兵能纵横天下,依仗的便是其骑兵。他们自小就生活在马背上,在马上比在地面上更加自在。加之蒙古人性情凶悍,好勇斗狠,秉着一股冲劲,催马怒战,战意百倍。这一番发动铁骑猛冲,马蹄翻踏着地面,顿时整座草原都仿佛被擂动起来,连大青山都随之震动!
铁骑兵狂风般卷出了营门,狂悍的呼喝声中,已冲到了旗杆之阵前。“刷”的一声轻响,雪亮的马刀齐刷刷地出鞘,卷起一阵凌厉的狂风。
那些旗杆尽被贴地扫断,骑兵已冲过了旗杆之阵,发出一阵欢呼,向着金帐怒冲!
尘烟漫漫,反被甩在了马后。长刀如雪,映照着每一张渴求鲜血的脸。他们要用眼前这人的血,来洗刷大汗的羞辱!
青衣男子再度举杯,他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却是那么冰冷。他望着漫天烟尘,竟丝毫不避不闪。
仿佛这只是排练好的剧目,蒙古铁骑奔到他面前,便一定会停止。
但蒙古铁骑却显然没有排练的好习惯,他们发出哇呀的一阵战吼,瞬间便飙射到了金帐之前!
青衣男子淡淡道:“马死。”
蒙古铁马猛然发出一阵嘶啸!
烟尘暴卷,将它们旋在其中。这些悍然凶马,竟在冲到金帐前的瞬息,带着痛苦的啸叫声,翻滚倒地!
烟尘轰然旋成一片血雾,横亘在金帐与大营之间。俺达汗忍不住一声狂吼“发生了什么事?”
烟尘血雾慢慢褪去,这座熟悉的金帐,如同上古凶兽般蹲踞着,令人凛然生畏。
所有的战马,全都摔倒在地上,痛苦无比地嘶吼着。它们的四蹄上鲜血淋漓,连纯钢的马掌都挡不住那些伤痕。俺达汗凌厉的目光怒射在地上,却不由又是一声狂吼。
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箭头,纯钢的箭头。
方才六千箭怒射,箭与金帐相撞,箭身经不起如此强烈的劲道,立即爆碎,但纯钢的箭头却无法毁坏,散落在地面上,便形成对骑兵最大的威胁。
铁蒺藜阵,除了长城,这是防御蒙古骑兵最好的办法。
俺达汗本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但旗杆阵挡住了他的目光,而青衣男子布旗杆阵时,地上明明空无一物。
他咬着牙,面色渐渐铁青,缓缓坐倒。这个男子,是他生平仅见的强横对手。他手下并无一兵一卒,就打得他损兵折将。
若他统领几万精兵呢!
俺达汗实在没有信心能征服这样的男人!
蒙古骑兵不愧是天下最强悍的部队,战马受损,骑兵滚倒在地,满身都扎满了箭头。他们竟咬牙一声不吭,拖着战马慢慢回到了本营。
骑兵所有的本领,都在马上。失去了战马,他们便什么都不是。这是他们的伙伴、亲人。当战马死去时,有的骑兵竟会终生都不再作战。
他们跪倒在俺达汗面前,羞愧到几欲死去。他们希望能洗刷大汗的羞耻,却因无能而让这耻辱更加扩大。
俺达汗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的怒容中混合了一丝残忍:“出炮!”
轰隆隆一阵巨响,十二座神威红衣大炮推出,一字排开,黑洞洞的炮口向着金帐,宛如十二尊嘶嘶尖啸的毒龙。
神威大炮威力极大,就算最坚固的城墙,也经不起大炮猛轰。一炮击出,当真是天崩地裂。明朝的火炮威力虽然不比今天,但火药混合着铁弹,在那个冷兵器时代,红衣大炮无疑是恶魔的神兵,绝非血肉之躯能够抗衡。
唯一的缺点,就是浑铁铸成的炮身太过沉重,不宜搬移。但用以攻城,却是再合适不过。俺达汗此时损兵折将,一怒之下便将神威红衣大炮请出。
就算青衣男子武功再高,再多奇门遁甲之术,也决挡不起大炮一轰。俺达汗坚信这一点。
炮兵装实火药,点火。
一声爆响,火炮中猛然拉起一道两丈长的炎尾,丰州滩像是突然翻转一般,爆响声中,一枚巨大的炮弹带着满身火团,从炮膛中怒吼而出,直上九天,然后化成一团烈火焚燃,贯空直下!
青衣男子丝毫不为动容,淡淡举杯:“红衣大炮威力无双,正是此时出战的最好的利器。大汗不愧是身经百战的统领。”
“只是,红衣大炮的致命缺点就在于……”他悠悠叹了口气,“只能用在攻城战中的它,命中率太低了。”
仿佛是为他这句话注解一般,火团轰然落地,爆散在金帐左侧七丈远处。大地狂烈振动,似乎被这一炮撕成碎片,用力地蹂躏着。
青衣男子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见到红衣大炮如此凌厉的威势,俺达汗信心陡涨,豪笑道:“那若是十二炮齐鸣呢?”
他挥了挥手。十二名炮手一齐装填火药,调整炮身,点火。
青衣男子笑了。“红衣大炮的第二个致命的缺点,就在于……”
“它要发一炮,实在太慢了。”
袍袖一拂。他身边七丈处那团熊熊的火焰就仿佛受到极强的力量牵引一般,骤然窜起,瞬间划过百丈距离,猛然射入了最前端的大炮炮膛。
一声天崩地裂的狂响,那尊大炮中刚刚装填的火药立即被引爆,巨大的炮身几乎完全被炸裂,紧贴着炮身操作的十二名炮手,全都被炸得血肉横飞。
这些摧城拔寨的利器,顷刻间成了最危险的荆棘。
俺达汗大吃一惊,禁不住从床上跳了起来。
青衣人微笑,举杯致意:“炮毁。”
俺达汗一声怒啸“杀了他——!”
整座军营顿时翻滚了起来,十万精兵,全都因俺达汗之怒啸而化成滔天波浪,在狂烈的战鼓催逼中,向着金帐冲涌而去。
那是杀气凝结的阵云,在草原上沉闷地翻涌着。朝阳映照其上,显得那么稚弱。
这阵云,可以摧毁一切!
在十万人的狂悍攻击下,什么武功、计谋、阵法全都无用武之地。
要抵挡十万精兵,必须也要十万精兵!
俺达汗傲然挺立,草原的冷风吹在他身躯上,曳出一丝骄傲的冷笑。
他,一旦出动全部力量,就一定能赢,一定!
青衣男子缓缓托起如猫眼光芒闪烁的琉璃盏。牛油巨烛的灯火仍在缓慢摇曳着,宛如一只只惊恐的眼,看着蒙古大军如狂潮怒涌而来。 青衣男子悠长叹息。 就在大军触及到金帐的一瞬间,他一手举杯,一手伸出两根手指,在王案上轻轻一掀。
青色人影化成一朵云,裂开金帐,向空中飘去。
王案在前,美酒在握,他淡然如同春庭闲步般,凌厉之极地越过十万甲兵,飘飘落在了俺达汗身前。
砰然一声轻响,王案徐徐落下,落在俺达汗与他之间。
两人仅隔着一张桌案的距离,不到五步。
血溅此案,即可令天下缟素。
美酒,没有半滴洒出来,被修长的手指擎着,慢慢放在案上。
仿佛推出决胜的棋子。
他双手轻按桌案,向前欠身,晨风扬起的长发宛如星河垂泻,缓缓落于肩头,覆盖着那淡淡悠远的笑容:“将,军。”
笑容缓缓变成冰冷,“我说过,十万精兵,将是杀你之剑。”
派遣出所有兵马的俺达汗,已是一座空城。
而那杀意却怒涛裂电,神龙夭矫,隐然显天下无敌之气概。凌厉中原,顾盼生姿。
春风匹马过孤城
白马穿过苍茫的草原,驰向俺达汗的大营。
所有的士兵,全都顶盔贯甲,刀剑出鞘。他们似是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却凝固在厮杀最激烈的一瞬间。他们的表情是那么慌乱、恐惧,却什么都不敢做,只死死地盯着营盘中心处。
重劫停住了马,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不敢靠近。
那里,一抹淡淡的青色影子,正在举杯小酌。
重劫微笑,轻轻抚胸,在马背上对那人遥遥一躬:“你要的人,我带来了。”
那人仰头,将杯中之酒饮尽,却并不看他一眼。
重劫翻身下马,手中的鞭子在马腿上一扣。白马一声嘶鸣,独自带着背上那一抹水红色的倩影,向青色人影走去。
卓王孙望着策马而来的相思。他的眼神淡淡的,没有半点表情。就仿佛只是在华音阁任何一处见到她一般。
他伸手挽住马缰,淡淡道:“跟我走。”相思的身躯却在这一瞬间僵硬。她几乎能看到,背后重劫白衣掩盖下的那抹阴沉的笑意。
——你若离开,荒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要血祭。
四周雾霭弥漫,十万大军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光都凝聚在相思身上,仿佛在等待一个判决。
一个随时可以令天下缟素的判决。
此刻,那袭青衣是如此萧疏淡然,决不带一点杀气。但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大汗的生死还在这个人掌控之下,谁也不敢干犯他的怒意。
而这个女子呢?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围再无声息,只在草原的尽头,传来晨风呜咽般的回响。相思低下头,紧紧咬住嘴唇。
晨风中,她的声音那么柔弱,却又那么坚决:“不,我还不能回去。”
卓王孙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怒意,她竟敢违抗他?
相思柔弱的双肩轻轻颤抖,不敢抬头看他:“我不能离开荒城,我许诺过他们,要给他们自由,要拯救他们。我一定要陪着他们,看着他们能自由地生活下去,富足、自由。他们能够做到的,只要再给我时问。他们能够做到,我也一定能做到……
“我们会重建这座城,更加宏伟。宽阔的街道贯穿整座城市,街道两边是整齐美丽的瓦舍。牛羊成群,栖息在草原上,人们在放牧的间隙,会在田地里劳作,种出很好很好的庄稼。他们学会各种各样的技艺,将城市建设得越来越富饶,永远都不会担心战争的发生。无论春夏秋冬,他们都会有足够的粮食、暖和的衣服,住在同中原一样的房子里……我一定能做到的……”她紧紧抓住马缰,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那是很好很好的,却是如此艰难。
卓王孙望着她。
他习惯于看到在华音阁等待的她,他习惯于曲塘睡莲畔清柔如水的她。
他习惯于江湖之上默默无闻的她,他也习惯于他给她的上弦月主名位。
他不习惯于见到她的哭泣。
尽管,他曾无数次见到,她曾为苦难中的人垂泪。
她总是那么善良、任性,想要做到的,就努力去做。
但这个世界并不是这样的,她并没有他那么坚强的羽翼。适合她飞翔的,是华音阁的天空,并不是蒙古苍凉的草原。
“我命令你,跟我走。”他翻身上马,将她抱在怀中,不由分说,不容抵抗。她的身子却在这一刻变得僵硬。
卓王孙没有理会,轻轻踢了踢马肚。
白马长嘶一声,向外驰去。重劫优雅致意。
白马在一片浩瀚花海中缓缓穿行。
花海一望无际,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烂漫盛开。雪白、浅紫、暗红、金黄、湛蓝……纵横交布,次第铺陈在天青的底色上,装点出壮观的万顷锦绣。
晨风在这片烂漫的锦绣上温柔抚过,花海便在这看不见的手指下起伏,发出沙沙微响,一如天地间最优雅的琴键,在微风的敲击下,弹奏出至美的节拍。
越过这片花海,再走百余里,就进入了大明边境。七日之后,他们就能回到华音阎。山温水软的江南,才是她的家。
相思偎依在他的怀抱中,却感不到丝毫的温暖。荒城中两万百姓充满希冀的面孔始终在她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她怎能违背自己的诺言,抛弃这些奉她为希望的人民?抛弃为了她变身成魔的——那个神明?但,她又如何能抵抗他?
她无力地垂下头,绝望的目光落在起伏的花海上。
芳草繁茂,一直淹没了马膝,繁星般的花朵在风中摇曳,像月华之光滑过星空。突然,她的心底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突然挣扎起来:“不,让我回去!”卓王孙从身后控住了她的双手,越握越紧,直到她的手腕上都勒出了深深的痕迹。
没有想到,她的挣扎竟是如此激烈,全然不顾手腕上的痛楚,极力反抗着他的怀抱,仿佛不惜将心也一起撕开。
卓王孙看着她,眼底的温度在一点点冷却,突然放手。
相思猝不及防,从马背上跌落,摔倒在花海中。
她挣扎起身,逆着夺目的阳光,怔怔仰望着他。
马背上,他轻轻执着缰绳,长发垂落,将他清俊的容颜也笼罩上一层阴霾。
花海在他身后摇曳,他俯下身,注视着她的眸子,冷冷道:“为什么,”
相思禁不住啜泣起来:“我如果走了,重劫会杀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须回去救他们,我不能走啊……”
她的声音在寂寂花原上轻轻颤抖,语无伦次。
卓王孙只冷冷地看着她,一直等着她说完。
他淡淡重复了一次“为什么?”
相思惶惑地看着他。突然,她的心慌乱起来。
是的,荒城的百姓、和重劫的盟约,这些都是很好的理由,但还不是她心底最真实的牵挂。她最挂怀的到底是什么?
相思下意识地摇着头,喃喃道:“而且……”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是他,下马向她走来。
他在她面前止步,俯身抬起她消瘦的下颚,强迫她凝视着自己。“说。”依旧是如此霸道,不容她有丝毫隐瞒。
相思惊恐地面对着他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恐惧,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敢向他提起。
卓王孙皱起眉头,此刻的相思,让他感到了陌生。
她,应该习惯于柔顺、服从,在他面前,她从未有任何违抗。
但现在,她却忤逆了他,三番五次。
她在疑惑什么?她在犹豫什么?她在惧怕什么?
那句没有说完的“而且”后,到底是怎样的困惑?
让她风鬟雾鬓,隐见憔悴?
卓王孙伸出手,强行将她的脸捧起。
他是如此用力,以致她消瘦的下颚上也印下了淡淡的红痕。
他眸子中透出一丝残忍的光芒:“说你心里的疑惑。”
目光是如此冰冷,绝无一点温度,仿佛利剑一般,刺痛了她的双眼,似乎一直要洞穿她的心。
无边思绪,都被切割成凌乱的丝缕,紧紧缠绕在她身上,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就听他一字字道:“我,替,你,毁,灭。”
相思一惊,这句话摧毁了她最后的勇气。因为她感到了这短短几个字中,已透出无尽的杀意。
龙有逆鳞,批之者死。多少年来,她一直明白,眼前这个如龙夭矫的男子,即便在最温柔的时刻,也不可全心亲近。
他可以走过千山万水来找她;他可以在白马上,温柔地对她伸出手,他可以戏弄十万大军,不问一切,只让她跟自己回家。
但他内心深处,却永远是一座不可开启的宫殿,绝非她可以揣度。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出那句“而且”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
不敢承受,甚至,不敢去想。
终于,泪光在她眼中凝结成冰,她勉强微笑道:“而且……我如果走了,重劫会杀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须回去救他们……”
她突然住口,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正在重复说过的话。多么苍白的重复。
突然她的身躯一震,已被他紧紧拥入怀中,恣意而暴虐地,亲吻着她的双唇。她柔软唇齿间透来淡淡的微凉,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却又仿佛在最不经意处有了改变,显得无比陌生。
他抬起头,看到了她哀恳的目光。
她的声音很轻,在漠漠飞花中散开,仿佛一根随时要断裂的弦:“求求你,让我回去。”他的动作瞬间静止,一点寒芒从他眸子深处闪过,四周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森寒的气息蔓延过整个原野。
万点野花,似乎也在这一刻枯萎。但这寒芒稍纵即逝。
他轻轻推开她,起身,向花海深处走去。
再不回头。
当他离开她时,不管花开花谢。
(责任编辑:傲月寒 助理编辑:尚桑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