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忘川
沧 月
这世上有一条河叫忘川,
喝了忘川的水,
忘了一切,也忘了自己。
这世上有一条河叫记川,
喝了记川的水,
记起一切,也记起自己。
喝一口忘川的水再喝一口记川的水,
忘了一切,又记起了一切。
——题记
序
下着雨的初秋之夜,凄冷而寂寥,洛河河水静静流淌。
河边小小的酒馆里,只有一人独坐。
她在忽明忽灭的灯下垂着头,看着酒渍斑驳的桌面,右手无意识地轻轻拍打着桌沿,似在应合外面的雨声——手边,那一把生死不离的血薇剑早已不见。
离开西洲已经很多年,一人一剑闯荡江湖,生死见惯,声名鹊起的她已经成了武林里的神话,归于传说之中,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江南的垂髫小女。而很多癖好也渐渐成为积习——比如说,这三年来,她最爱的就是在洛阳城外的这个小酒馆里独坐,叫上一瓮菊花酿,摆两只青瓷杯,就这样独对着虚空、一杯杯地喝下去,直喝到周围人声寂寥、夜凉如水。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兴抱琴来。
模模糊糊中,酩酊的她总是会想起这一首诗,嘴角便不由泛起一丝淡淡的笑,举起杯,对着空空如也的桌子对面无声致意——就仿佛那个人还在对面,微笑举杯。
一如初逢时节。
一、雨驿
很多年前的一个深秋雨夜,刚刚十八岁的少女从遥远的江南负剑而来,千辛万苦地寻觅,一路过了长江、过了洛水,在某一日的日暮时分来到了洛阳古城外。
雨丝落满了乌黑的长发,她裹着浑身的雨气快步走入这个小小的酒馆里,一把掀开了厚重的帘子,清脆地问里面坐着的那几桌客人——
“请问,听雪楼往哪里走?”
那时候,初入江湖的她尚自懵懂,还不知道师父说过的那个“听雪楼”是什么样的所在——只知道话一出口,酒馆内所有人悚然动容,忽然一起看了过来。
那种逼人而来的杀意,令她下意识地就握紧了袖中之剑,不禁顿了顿脚步。
就在那一瞬,那把剑忽然发出了低低的厉啸。
——它在呼唤着她,告诉她今夜将要饮血!
出乎意料地,深秋的暮色里,这个洛河旁冷僻的小酒馆里居然聚集了那么多客人,据桌而坐,各自默然,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店中气氛颇为诡异,座中众人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端详着她,目光或凌厉或猜疑或漠然。
她注意到那些人的年龄参差不齐,有男有女,多作短装打扮,一共七八桌,有意无意地围住了居中的一桌人。那一群人中有几个在她踏入酒馆的一刹,手已经下意识地按上了桌上横放的布囊;而另一些空手的客人却颇为神气内敛,目光冷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似乎带了一个面具,令人看不出深浅来。
她只看了一眼,就好奇心大起:这些,应该都是师父口中的“江湖人”吧?这么多的江湖人聚集在这座小小的酒馆,到底是干吗呢?一定有一场热闹可看吧?
初入江湖的她年少气盛,不仅没有被吓退,反而忍不住掀开帘子,穿过那一桌桌三教九流的人马,一直往酒馆里走去。每走过一桌,都能感觉到那一桌上的人散发出的杀意。
她毫不畏惧,一直穿过了五桌人马,才终于看到了那个被围在中间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被那一群江湖人包围在中间的,却是一个白衣公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温文尔雅,气质高华,身边只带着两个青衣书童,一个带着伞、一个捧着箫,仿佛只是一个出游遇雨的贵公子——然而再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他们一行身上都带着伤,特别是那两个青衣书童眼神疲惫而紧张,露出袖口的手腕上殷然有血迹。
看到她忽然闯入,那个白衣公子眼里有一掠而过的不安。
这个少女清丽如芙蓉,年纪幼小,眼神单纯,乌黑的头发上沾满了雨水,一对碧绿色的耳坠在颊边晃动,显出一股明亮活泼的气息来——除了肩头的一个行囊外,手上全无武器,站在满是江湖豪客的酒馆里,就仿佛是一头误入狼群的鹿,令人情不自禁地为她生出担忧来。
她却毫无畏惧,一直走到他们这一桌面前才停下了脚步。
酒馆内满室寂静,杀气逼人,无数视线都落在她身上,然而她却仿佛是丝毫没有觉察一般,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再度轻轻松松地开口:“请问,听雪楼是不是在洛阳啊?”
似乎是第一次听到有人问这么可笑的问题一样,座中众人脸色又是微微地改变,眼中都闪过了忍俊不禁的表情——然而,按着刀剑的手还是按着刀剑,肃然冷视的人还是肃然冷视,竟然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开口回答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
她看着这一群阴阳怪气的人,心中的恼怒渐渐堆积。
这些江湖人,难道不是聋子就是哑巴么?
袖中之剑在低啸,告诉她危险就在身侧。她真想大喝一声,打破这沉闷诡异的气氛——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这样装聋作哑可实在是憋死人了!然而此刻,她眼角一动,却瞥到一个褐衣的中年人忽然抬了一下手,也不见他开口吩咐什么,座中已经有一个人无声无息地站起来,转瞬身影已经出现在门边,有意无意地拦住了她的退路,斜睨着她的一举一动。
小小的酒馆里,杀意更加凛冽。
干吗?怎么连她都被算计在内了?她微微觉得不快,手指探入袖中,握紧了那把绯红色的短剑——然而就在同一时间,却听座中那个白衣公子忽然开口,微笑着回答:“姑娘找听雪楼准备做什么呢?”
终于有一个人回答自己的问题了,她不由松了一口气,对对方陡生好感。
“我要去找我师父。”她嘟起了嘴。
“师父?”对方有些错愕,“你师父是听雪楼的人?”
此语一出,整个酒馆里气氛陡然凝结,隐约可以听到无数刀剑出鞘的声音——显然,对方那群人已经把自己判定成了仇家。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却毫不介意,歪着头,蹙眉叹气,“他们半年前忽然就扔下我走啦……我到处找,也不见踪影。”
听得此语,座中众人又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是默不作声地松了一口气。
那个白衣公子微微怔了一下,复问:“请教姑娘,令师叫什么名字?”
“名字?”她却愣了一下,“我从来只叫他们‘师父’,没有名字。”
这样的回答让所有人都不禁愕然,座中一些人已经从鼻子里发出了冷哼,显然不相信这个奇特的说法,冷眼打量着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少女,在心中猜疑不已——她到底是敌是友?这个凭空出现的女子,不知来路、不知师承,忽然出现在这样一触即发的局面里,不啻是给所有人出了一个极大的谜题。
今晚之事,恐怕不能简单收局了。
然而,那个白衣公子却仿佛相信了她的话,只是微笑:“如此,姑娘出了酒馆往东走,不出十里地便是洛阳城——听雪楼就在城东的朱雀大道上,估计两个时辰的工夫便足够。姑娘此时出发,尚可来得及在入夜前到达。”
问了半日,终于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她不由大为欢喜:“是么?谢谢你!”
白衣公子微笑作揖:“后会有期。”
他拱了拱手,语气之间竟似在逐客,不欲她再在这个酒馆里多呆片刻。
她欢欢喜喜地道了谢,回身便要出酒馆——然而刚一回身,却看到了门口守着的那个人,心里忽然便是咯噔了一声。那个面色焦黄的中年人有意无意地拦在门口,双手袖在怀中,冷冷地盯着她,眼里仿佛藏着两把锥子。
她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些人竟然是不肯轻易放过她这个过路人了?
一股无名火忽然从心底升起,夹带着好奇和较真,她忽然间就改了主意——好啊,这些莫名其妙的“江湖人”既然那么霸道不讲理,那么,算你们今天倒霉,就别怪本姑娘多管闲事了!
她定住了脚步,微笑看着那群人,握紧了袖中之剑。
年少气盛的她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一念之间的决定,竟可扭转了她的一生。
门外雨还在无声无息地下着,漆黑不见五指。她站住了身,回头看着门内诸位客人。酒馆内寂静得如死了一般,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静默地听着他们方才那一番对话,眼神又冷又亮,就像是埋伏在黑暗中的狼群,令人不寒而栗。
她的唇角却露出了一丝挑衅的笑,回头几步走了回去,大大咧咧地在那个白衣公子那一桌上坐下,拍了拍衣上的水珠,大声道:“太晚了!还是不去洛阳了——我先在这里喝几杯,等明日雨停再说。”
“姑娘,”白衣公子吃了一惊,压低了声音,“还是赶快赶路吧。”
“我偏不。”她哼了一声,自顾自地拿过一个杯子倒酒。
“……”那人不料她竟然在此刻使性子,一时间无话可说。
周围那些人依旧一言不发,然而呼吸声却起了细微的变化,杀意更加浓重。她却似乎毫不觉察,只是大剌剌地坐下,伸手不客气地从他面前的托盘里拿了一只酒杯:“怎么样?相请不如偶遇,这位公子,还是请我喝一杯酒吧?”
白衣公子愕然看着她,眼里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色,不明白这个少女是假装镇定还是迟钝得无可救药,却也不便再说什么。他身侧两位书童却是眼神凝聚,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坐到了主人身侧的陌生女子,神色警惕。
她便毫不客气地从他面前拿走了一只酒杯。
杯子是龙泉青瓷做的,淡淡的青色宛如雨后的天空——她倒了一杯酒,酒色却是浅浅的黄,散发出清冽的香气,细细看去,隐约还有一瓣瓣的金色在壶底沉浮,时而聚拢,时而散开,美丽绰约不可方物。
她看得有趣,不知不觉就拿起来喝了一杯。
那酒闻着清冽冲淡,入口甘美,劲头却是不小——她只喝了一杯,就觉得喉咙到胃里燃起了一路幽幽的火,脸颊上飞起了两朵绯红,血开始沸腾,冲上头脸。
“哎呀,这酒真是好喝!叫什么名字?”她不自禁地问。
“叫做‘冷香’。”那个坐在她对面的白衣公子微笑着回答,神色已经平静下来,“是菊花酿的酒,在洛水上很是出名。”
“好名字呀!真不愧是中原,人杰地灵,物华天宝。”她赞叹,再倒了一杯,却发现酒壶已经快要空了,不由道,“小二,再来一壶!”
“好嘞!”躲在一边的小二颤巍巍地从柜台后走出来,手里托着一大壶酒。
她满心欢喜,似乎已经能闻到清冷馥郁的酒香。然而一抬头,却发现对面的白衣公子面色一变,手掌一拍桌子,身形便如同鬼魅般一瞬间消失:“小心!”
袭击就在那一瞬发动。
十八年来,她第一次听到袖中之剑发出真正的长啸。
只是一个眨眼之间,这个小小的酒馆,登时变成了一座修罗场。
就在同一时刻,那些漠然坐着的人仿佛约好一般,忽然同时出了手!八九桌的人向着他们这一桌的方向猛扑过来,刀剑纷纷出鞘,寒光闪动之间,仿佛是一片闪电织成的网——然而,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刀剑,也不是那些刺杀者,而是迎面而来如雨般飞溅的酒!
那个小二装束的人忽然变了脸色,面目狰狞,将手里提着的一壶酒全泼了过来。
——酒一出壶,空气中立刻充满了凛冽的香气。
然而,那种香气却是夺命的。
她坐在桌前,有些吃惊、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猝然发生的这一切,手指扣上了剑柄,却有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练了十几年的武功,她却从来没有和人打过一场架。那些人看来是来真的啊……气势汹汹下手不饶人。
可是,难道……自己真的要动手杀人?
一时间,看着这样的局面,她不由有些为难。那些青碧色的酒水兜头泼来,仿佛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在剧毒的网的背后,无数的刀剑森然出鞘,疾刺了过来。
然而,那些毒酒在溅上她衣襟之前的一瞬,忽然间又凭空消失了。
一件白衣从空中落下,兜头一罩,将那一片酒水挡住。哧哧几声,被腐蚀得千疮百孔的衣服飘落在她的膝盖上,然而衣服的主人却像幽灵一样消失了。她吃惊地抬起头,看到那个公子已经出现在一丈之外,只是一招,便出手如鬼魅地卡住了那个小二的咽喉,修长的手指微一用力,“咔嚓”一声,毫不犹豫地扼断了对方的喉头软骨!
“啊!”她失声惊呼起来——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杀人!
那样温文尔雅的人,杀起人来,竟然这样狠毒决绝!
“唐门的毒药,霹雳堂的暗器!小心!背对背!”白衣公子低声提醒同伴,但为一轮密雨疾风般的攻击所迫,说出的都是短语。只是一眨眼,他带来的两名青衣书童也已经陷入了战团,每个人至少被十名江湖人包围,形势非常危急。
刀剑砍落,杀气逼人而来,招招夺命,那些狼虎一般的江湖人似是发誓要将这三个人当地斩杀。白衣公子被簇拥在其中,却是从容不迫地以指代刀,行云流水般施展开来——天山折梅手、惊神指、碎梦刀……只是短短片刻,她已经认出了其中有十三种她所知的一流武功。
她怔在了当地:这、这是一个怎样的高手啊!
那个人在杀局之中游刃有余,出手迅捷凌厉,一招一式精妙非常,不同的武功被他轮流使出来,竟然切换得天衣无缝。攻守之间更是老练沉稳,滴水不漏,令旁观的她吃惊不已——这个江湖里,竟然还有这样的高手?师父不是说以她的本领,天下已经不再有谁是她的敌手了么?怎么一出江湖就遇到了一个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啊?
她站在那里,有些发呆,一种不服输的好胜心油然而生。
怕什么,以自己的剑法,也未必就输了他去!
她按住剑,准备跳入战团大显身手。然而念头刚一冒出,忽然间一颗头颅飞了过来,正正砸在她的脚边——那颗刚被斩下的人头还在抽搐着,目眦欲裂,表情狰狞而可怖。只是看得一眼,她那一股刚燃起的小小好胜心陡然烟消云散,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触电般地掩面跳开,目不忍视。
这样残忍的杀戮场面令她胃中一阵翻腾,想要呕吐。
——这……难道就是师父口中的“江湖”?!
“快走!”那个白衣公子又赤手生生拧断了一个对手的右臂,一回头看到她居然还怔怔呆在原地,不由变了脸色。激战之中,也不知道是谁的血飞溅上了他的侧颊,衬得丰神如玉的公子宛如修罗降世。他犹自可以支持,但另外两名青衣书童背靠背地站在一起,和一群江湖客混战着,转瞬已经是满身血痕,摇摇欲坠。
看不得满场血腥,她本来已经有点想走了,可是听得他如此说,反而有些犹豫。
——自己如果走了,他们几个,今晚肯定是要被这群人乱刀分尸了。
“萧楼主,你是不是还在等赵总管?”那一群人里有人沙哑着嗓子冷笑,“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要知道,为了在此地伏击你,我们的人一早就切断了洛阳所有出城的道路——等赵总管赶来,也只能为你收尸了!”
萧楼主?听得这个称呼,她忽然吃了一惊,闪电般地回头看向他——却看到他扬眉笑了一笑,傲然收手而立,眼里全无恐惧。丰神俊逸,一身白衣如雪。
那种遗世独立的风姿,令她陡然想起了传说中的另一个人。
难道……就是他?就是他!
就在她眼睛里冒出光芒的那一瞬间,却听到一声可怖的惨呼撕裂了室内——在混战中寡不敌众,白衣公子带来的那个捧箫的青衣书童被砍了一刀,左肩几乎被生生斩断,伶仃挂在身上,血箭一样地飞出来。
“墨砚!”另一个青衣书童失声大呼。
然而只是稍一分心,他身上登时也中了一刀,立仆在地。无数刀剑疾刺而落,在一瞬间就要把他斩成十七八块——那一刻,她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足尖一点,飞跃过去。
“叮!”轻轻一声响,一把刀却抢在她面前,一瞬间格开了所有兵器。
清亮凌厉的刀光震慑了所有人,酒馆忽然间陷入沉寂。
“夕影刀!”片刻后,那群江湖人忽然间爆发出了低低的惊呼,所有人手上都停顿了一瞬,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凭空出现,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白衣公子掠到了两位书童身边,缓缓翻转手腕,亮出了手指间的那把刀。
刀一出,酒馆昏暗的灯光忽然间为之一亮。
握在对方修长手指间的,是一把长不过两尺的刀,带着淡淡的碧色,轻、薄、亮,甚至看上去柔软如水波——然而,当那把刀出现在白衣公子的手里时,整个酒馆就仿佛被某种惊人的杀气冻结了。
她忽然间脸色大变,咽喉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袖中之剑不停战栗,仿佛在无声呼唤着什么,几乎立刻就要跃出剑鞘!
“墨砚、墨雨,起来!”白衣公子握刀护着两个下属,低声道。两个青衣书童被围攻后重伤在地,性子却是颇为要强,竟是谁都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听得吩咐,其中一个极力挣扎着站起,然而伸手一探另一个人的鼻息,脱口低呼:“楼主!墨砚他已经……”
“什么?”听到这一句,孤身陷入重围都面不改色的白衣公子终于一震,不顾周围强敌环伺,立时俯下身去查看那个躺在地上的青衣书童,“墨砚!”
那一瞬间,她在一旁看得清楚,失声惊呼:“小心!”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在白衣公子俯身查看下属伤情的那个瞬间,那个叫做墨雨的青衣书童手掌忽然翻起,手指之间赫然夹着三枚青磷磷的短针,毫无预兆地一掌击在了主人的后心!
她再也无法忍耐,惊呼着飞掠过去。
然而,就在她快到战团中间的那一刹那,一蓬血雨忽然间在她眼前炸开,飞溅了她一头一脸!她在空中一个转折,抽身急退,匆忙间看得清楚:那团血雨之中飞出的,竟是那个背叛主人的青衣书童的头颅!
她尖叫了一声,拂袖带开了墨玉的人头,只觉得手脚发软、几欲反胃。她一向自矜武艺,自以为天下无双,然而待入了江湖,真正见了血腥,才发现自己是如此无能。
白衣公子猝不及防地中了下属的暗算,一口血喷出,脸色登时苍白。然而这个看似贵公子的人,生性却是惊人的强悍凌厉,受此重伤,却是毫不慌乱。只见他单手一按地面,低喝一声,强行运起内息——内力到处,背心上三枚毒针被逼激射而出,转瞬射杀了三位趁机围上来的敌人!
他借力飞身掠起,在空中只是一刀挥出,已经在电光火石之间斩下了那个内奸墨雨的人头,一招一式,竟然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然而一见他受了重创,那些原本对夕影刀有些畏惧的人再度围逼了过来,在那个褐衣人的指挥下,不急着一拥而上,而是一个一个地出列,轮番搏杀,竟是要以车轮战的方式生生将其困死在其中!
她在一旁皱着眉头,看到片刻前那个白衣如雪的公子转瞬如同浴血的修罗。
——如果这样下去,他撑不到日出便会被乱刀分尸了吧?
“还不走?”走神之间,她听到一个声音对她道,急促而衰弱——她回过头,就看到了倚靠着桌子微微喘息的人。他没有看她,只是用传音入密的方式将话送到了她的耳边,声音依旧镇定:“以你的功夫,要走早就可以走了,为何留下?”
她吃惊地看着他,没有料到这个人一开始就看出了自己的深浅。
然而一语未落,他却已顾不上她——下一轮的血战又已开始,敌人不断地源源而上,竟是不容他喘息。
“萧楼主,看来今日你是要把命留在这里了。”又一轮战过,他更加疲惫不堪,身上满是血痕,居中那个褐衣汉子嘶哑着嗓音冷冷地笑,手里握着一柄金色的厚背短刀——她蹙了蹙眉,认得这就是方才混战中一刀砍下了墨砚半边身子的人,也是这次行动的首领。
“金错刀?”白衣公子低声说,“没想到霍家还有人在世。”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褐衣汉子冷笑起来,声音刺耳,“只要还有一人不死,金刀碎了仍可重铸——萧忆情他三十年前毁了金刀门,但三十年后,霍家依旧还有好汉!”
白衣公子淡淡扫视着全场,唇角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来:“不仅金刀门,还有霹雳堂雷家、江南慕容家和蜀中唐门……真是武林大会也不过如此了。没想到,几十年来听雪楼结下的仇家,在今夜居然全都到齐了!真是难得呀难得……”
“不过,”他冷冷地笑,目光却锋利如刀,忽地刺向那个褐衣人,“以金刀霍家的力量,根本不能组织起那么多人——你们天道盟,幕后真正的首脑另有他人吧?”
“在你死之前,”金刀霍家的人冷笑起来,“或许我会告诉你!”
“把夕影刀和你的命都留下吧!”他大喝一声,合身前冲,应是将全身功力都灌注其中了,那一刀竟隐隐带着风雷之声!他一动,整个场里的人也跟着动,无数刀剑织成了密密的网,向着居中那个白衣人劈落下来,再无迟疑!拼着被夕影刀砍下一只手臂的危险,金刀不退不让,直刺向对方心脏。
然而,在金刀刺到对方衣领的一瞬间,空气中忽然掠过一道光。
那道光非常奇特,仿佛是长虹经天,逼得整个酒馆的灯火都暗了一暗——那道绯色的光一掠而过,在金刀上绕了一圈。只是短短一瞬,那把玄铁铸造的金刀忽然间居中断了,褐衣人尚自怔怔,手里却已经只握了光秃秃的刀柄。
有谁,居然在一击之间,便击碎了天下闻名的霍家金刀!
“切,想击败夕影刀?”酒馆中所有人都听到一个少女在冷笑,声音清冷,带着一种单纯稚嫩的骄傲,“就凭你们这些人啊?少做梦了!”
忽然有风声掠过室内,惊破这一刻的寂静——所有人一起抬头看向虚空,只见一道绯色的光华横贯了室内,仿佛一道风华绝世的闪电。
那道绯色的光凭空划过,斩断金错刀后回转,落在了那个白衣公子身侧,只听见连绵不绝的金铁交击声响起,所有逼近的刀剑都被齐齐截断,铮然掉了一地。当光芒收敛时,所有人的视线随之而落,然后,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惊呼,四散退开——
一个穿着淡红衫子的少女在半空中一个转折,轻盈地落在居中的桌子上,身姿曼妙,意态娴雅,宛如天外飞仙。
在那个少女的手上,有一把剑正在微微摇曳,流转出清光万千。
绯红色的剑,宛如初春悬崖上绽放的蔷薇。
“血薇!”所有人都如见鬼魅一般发出了低呼,脸色苍白。
三十年前,夕影刀的主人、听雪楼楼主萧忆情和血薇的主人舒靖容并称人中龙凤,曾经并肩驰骋,仅用数年的时间便征服了整个武林。然而情深不寿,刚极易折,这一对绝代侠侣却因为猜忌而产生了隔阂,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挑拨,最终在密室之中发生血战,一日之间先后死去。听雪楼楼主指定了那个叫石明烟的孩子作为自己的继承人,随即溘然长逝。
人中龙凤死后,楼里建立了神兵阁,用来供奉他们生前用过的一对刀剑——然而,二十年前的某一夜,新楼主石明烟却不辞而别,带着血薇剑离开了听雪楼,从此消失在江湖之上。
从此,血薇夕影,便成传奇。
——快三十年了,那把消失的血薇剑,竟然在今夜重现江湖!
看到血薇出鞘,同时发出惊呼的还有那个白衣公子。他的惊骇似乎比其他人更甚,顾不得身上重伤,满身是血地撑起身来,定定地看着她——那一瞬间,有一种奇特的火从他疲惫不堪的眸子里燃烧而起,令他整个人变得耀眼夺目,仿佛一道闪电。
“血薇,血薇!哈哈哈……”看着她和她手里的那把剑,一直镇定从容的白衣公子忽然大笑起来,一声长啸,握刀掠起——那一刻,夕影刀再度出手。刀光如梦,刀意轻怜,轻柔舒缓得犹如情人的触摸。然而,无边的杀气却在那一瞬勃发而出!
只是一刀,他就斩下了那个褐衣人的头颅,大笑扬眉——
血薇归来,试问天下,谁还敢与听雪楼为敌!
天明之前,一夜的惨烈血战便已经结束。
她没有料到后面的事情会如此简单,在血薇剑出鞘的那一瞬,就像这把剑上有神魔附体一样,那些人仿佛是被震慑了魂魄,战意已溃。当一个人的恐惧爆发出来之后,那群人便开始畏惧,然后不约而同地纷纷溃退。
她甚至没有帮上太多的忙,他一个人就已经搞定了整个局面。
事实上,她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因为她根本不敢下手去杀任何一个人,多半只是打飞对方的兵器或者点了对方的穴道,便算是大功告成。而他才是真正的清扫者,全场的杀戮完全由他一个人来完成,毫不容情。
黎明的时候,整个酒馆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那位白衣公子打扫完了残局,默默检视了一番,把墨砚的尸体收敛好,便疲惫不堪地坐在漏雨的房间里,也不开口道谢,只是和她默然相对,手里捏着一个酒杯,许久不发一言,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她几次想开口打破沉默,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局促地抬头看天。
屋顶已经破了一个大洞,抬头就可以看到青黛色的天空,雨丝从头顶细细密密地飘落下来,濡湿了他们两人的衣裾,染得全身一片血色。
——这个大洞,还是最后那群人想要逃走时,被其中一个人用火器轰开的。
“喂,你也不谢谢我啊?”她终于觉得憋屈,忍不住嘟囔。
他笑了笑,甚至没有看她:“不必。”
“……”她被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激怒——今晚是她踏入江湖后的第一次出手,结果一下子就结下了如此多的仇家,大大违反了师父的训导,对方却连一句感谢也没有。
她气鼓鼓地站起来,准备出门,耳边却忽然听到一句低低的话:“我一直在等你,血薇的主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她愕然站住了身,不由自主地坐回了座位上,回头看他。
说了那一句后他便再也不开口。她听到他的呼吸声,紊乱而急促,不由微微诧异,不知道这个坐在身侧的人心里此刻在想着什么,觉得这些“江湖人”真是莫名其妙得可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收回了视线,低下头来,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就在那一瞬间,他手里的酒杯砰然碎裂,化成了千百片!
只是短短片刻,那只龙泉青瓷的杯子赫然变成了诡异的蓝色。
“啊?!”她惊呼了一声,“你在逼毒?”
她这才明白过来,不由脸色发白——刚才那个内奸的一击,原来已经刺中了他背心要害之处。随后他以一敌众,激战良久,竟是丝毫不得闲暇来疗毒。一番血战之后,那毒素恐怕早已走遍了全身,深入到了肺腑。
方才在默然独坐的短短片刻内,她身边的这个人已经是去了一趟鬼门关——令人惭愧的是,江湖经验为零的她却毫不觉察。
“没事了,唐门之毒虽然厉害,却也幸亏有墨大夫的灵药在身。”他低声安慰她,语气却虚弱无比。他拿出一方淡蓝色的手巾,擦了擦手上的血污,然后从地上捡起了一个滚落的酒壶,摇了一摇,低声道,“还有一点。”
他疗毒完毕,起身从一片狼藉的柜台上找出了两只完好的酒杯,放了一只到她的面前,动作从容不迫,态度稳定而优雅,仿佛不是在劫后余生的修罗场里,而是在醉生梦死的歌楼上。
她愕然地看着他——这个年轻的公子哥儿身上似乎有一种魔一样的魅力,无论是在生死交接的杀场上、还是在风平浪静的空屋里,他只要一坐在那里,就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足可让人托付生死。
“喂,”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叫什么名字?你……你难道就是听雪楼楼主么?”
“呵,”他笑了一笑,酒杯停在唇边,抬头看她,那种笑容在他苍白疲惫的脸上一掠而过,仿佛带着某种深意,低声说:“血薇的主人,你不该问我这个问题。”
她忽然间无法移开眼睛——他是一个好看的男子,年轻,俊秀,气度优雅。脸色因为一夜的激战而苍白,眼睛却是深而黑的,仿佛古泉。奇特的是,那双沉沉的黑瞳之下,仿佛还藏着另外一双眼睛,也在内底里一起默默注视着她。
重瞳。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师父以前说过的那个词。
——师父说:有着这样眼睛的人,命中注定会成为一代霸主。可是,他偏偏却是这样一个贵公子一样的读书人,中状元或许可能,当霸主是怎么也不像。
“你是听雪楼的主人?”她忍不住再问了一遍。
“我是。”他喝了一杯酒,低声回答,眼睛却还是一瞬不瞬地一直看着她,唇角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血薇的主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姓苏,叫苏薇。”她被他看得紧张,“师父都叫我薇儿。”
“血薇的薇?”
“是啊。”她决定不再让他继续问话,反客为主,“那你呢?你叫什么?”
“我姓萧,名南,字筠庭。”他温文尔雅地回答,将酒杯放在桌上,对她微微躬身行礼,介绍着自己,“洛阳人氏,今年二十二岁,尚未成婚,是听雪楼现任的楼主。”
“……”她反而被他这样一本正经的介绍给吓住,愕然点头。
——这个家伙,怎么像在给媒婆报生辰八字一样?
“你可以叫我萧公子,也可以叫我南公子——因为我其实本来姓南,”他微笑着,从容道,“我父亲和萧楼主是生死之交,怕萧家从此无后,便给我改了姓。”
“哦,我知道了!”她恍然大悟,脱口而出,“你爹爹就是南楚对吧?以前听雪楼的三领主!”
他微笑着看她,却并不意外——不管她是谁、来自何方,作为血薇的主人,她自然不会对听雪楼一无所知。他等了她二十多年,知道她终将会在某一日出现。他们两人是命中注定要相逢的,相逢时,也应该一见如故。
“对了,”她好奇,“刚才那些人为什么要围攻你?”
“他们?应该是天道盟的人吧。有些是臣服于听雪楼的门派,有些是很多年前就已经被听雪楼灭了的门派。”萧筠庭淡淡道,“萧楼主死后他们早就蠢蠢欲动,怀有不臣之心已非一日。所以买通了我身边的下属,在这洛水旁设下了埋伏。”
“哦……”她终于明白过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是,他们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血薇剑的归来!”他微笑了一下,深深凝视着她,“你救了我的命,但我却并不谢你——因为从小我就被告知,夕影刀注定会等到血薇剑的到来,到那个时候,便是听雪楼荣光重现的时候。”
她低下头去,喃喃道:“啊,我的师父也、也对我说过夕影刀呢。”
“他怎么说?”他忍不住好奇,却看到苏薇的脸忽然红了一红。他便不再问下去,仿佛对她的回答也已经了然。
仿佛是为了岔开话题,她环顾左右:“啊……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刀?”
“好。”他不禁莞尔,手腕只是一翻,便将袖中的夕影刀放到了桌上——这把刀,从来不是轻易能让人看见的,凡是看过的也大都成了刀下鬼。然而,他今日却愿意破了这个戒,只为讨得她的一时欢喜。
苏薇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是一个小女孩看到了传说中的宝物,啧啧叹息:“天哪……这个就是夕影刀?真的和师父说的一模一样!”
“你的师父究竟是谁?”他忍不住问。
方才她那令人惊艳的一击,应该就是骖龙四式里的“易水人去”——她的剑法应该是来自真正的血薇剑谱。然而,舒靖容死后并未留下任何徒弟,唯一的石明烟石楼主,也不过是跟了她数月而已——得到血薇真传的人,在这个江湖上早已不见踪影。
“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谁啊。”苏薇无奈地叹气,“我出了西洲就一路打听,人人都说听雪楼是‘江湖’上如今的霸主——所以我想,说不定师父去了听雪楼呢!”
“他们?”他微微一怔,眼神凝聚。
“是啊,我的师父有两个哦!”苏薇嘟起了嘴,掰着手指头,“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我叫他们‘大师父’和‘小师父’——小师父她从来不露面,而大师父呢,总是带着一个木头的面具,所以我也叫他‘木先生’……”
“木先生?”他默默地重复了一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垂下头去。
“他们两个人本来是互不理睬的,一个白天来,一个晚上来,”苏薇叹了口气,“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某一天小师父先不见了,大师父接着也不来了。我一路从西洲出来,找到了金陵、临安、开封……可是哪里都不见他们的影子!”
她叽里呱啦地说了半天,一转头,却看到萧筠庭的神色还是凝固在片刻之前的模样,望着有破洞的屋顶,竟似乎一直在怔怔出神。
她不由恼怒:“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啊?”萧筠庭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回答,“在听,在听。”
“那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她不依不饶地反问。
“你说……”他侧过头,努力地试图回想,然而却只记得她嘴巴一开一合、一开一合的模样,不由莞尔,认输道,“我真的有在听,就是听不见你说的是什么罢了。”
“你……”她简直被他气破了肚子,“你是猪啊!”
她扭过头去不再和他说话。一时间,破落的酒馆里忽然又冷寂了起来。
雨丝密密地从破洞里落下,落在清冽的酒杯里,金黄色的菊花沉浮不定。她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却再也没有动,只是注视着雨丝细密的杯中水面,不知道在考虑着什么。
“你还喝不喝啊?”她终于看不过去,出声,“这杯酒都快被雨给冲没啦!”
萧筠庭忽然一笑,扔了酒杯:“不喝了!我们走吧!”
“去哪里?”她茫然地站起,把刀还给他,“听雪楼?”
“不,不回听雪楼!”他忽然笑了起来,抬手指向东南方向,“时辰已经差不多了——我们现在可以去追穷寇了!”
“啊?!”她张大了嘴巴,愕然,“你……你知道他们逃去了哪里?”
“当然,方才我是故意放那些败军之将走的。”萧筠庭笑了起来,手指叩着桌面,“呵,天道盟在我身边埋伏了奸细,我难道就不能在他们中间安插自己的人手?当真以为我听雪楼楼中无人么?”
“什么?”她大吃一惊,“你……”
“你以为我刚才在大敌环伺之下,一直在等什么?难道真的是在等冰洁救我出困境?”萧筠庭冷笑,“我只是在等一个最好的时机,让这一次的‘折梅’行动天衣无缝。”
“折梅?”苏薇听得满头雾水。
“是这一次洛水旁秘密行动的代号。”萧筠庭冷笑,“天道盟平日做事非常严密警惕,我派去的人卧底多年,也不曾知道总舵的真正所在——但这次他们全线溃退,除了回老巢别无选择。我的人会夹在其中,沿路留下标记,引领我们找到他们的总舵。”
苏薇愕然张大了眼睛,怔怔看着这个男子,觉得他说的一切仿佛都是天书。
“原来你刚才都是装的呀!”她只明白了一点,觉得万分沮丧,“你根本不用我救你是吧?”
“那倒也不完全是,”萧筠庭苦笑,“我的确没有料到跟了我十几年的墨雨竟然会是天道盟的内应,差一点就中了他们的道儿。如果不是你,怕就危险了。”
“哦,这么说来,我一出江湖就救了听雪楼楼主的命,是不是?”她又开心起来,信心满满,“师父知道了,一定会夸奖我!”
“嗯,一定。” 他转头,望着她笑,“那么,我们这就走吧!”
“一起去?”她吓了一跳,“我认识你才多久?凭什么要我一起去?”
“你当然要去,”萧筠庭气定神闲,“血薇带你来到了我身边,你就应该和我一起守护听雪楼——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命中注定……这句话打中了她的七寸。苏薇愕然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
在这个十八岁的少女心里,从小对江湖总是有着千般的幻想,人中龙凤和血薇夕影,这些传奇伴随着她成长,几乎已经烙印入了她的灵魂。自从离开西洲后,她在江湖上一路行来,说是寻觅师父,其实不过是在寻觅着一段传奇。
她想,夕影刀的主人必然也会在等待自己,就如她必然会去找到他。
一切,就该如传奇中的一样。
“可是我不喜欢杀人……”心意虽动,但一看得他的目光,她的语气便软了,“不如等你的人马到齐,我们再一起去吧。”
“不用再等了,”萧筠庭冷冷道,望着南方,手指轻轻收拢,握紧了夕影刀,“冰洁做事从来决断干脆,楼里的人,此刻定然已经在前方等我们会合了。”
“冰洁是谁?”她好奇。
“是我的军师,也是这一次行动的主导者,楼里上下,都称她为‘大总管’——”萧筠庭微笑,“今日半路发现被人跟踪时,我就已经秘密传讯回楼中,命她另派一路人马,伏在洛水之侧,只等对方一溃退,就来一个衔尾反攻。”
“你就料定你能赢?”苏薇只觉得惊讶不已,“可刚才你差点儿就送命在这里!”
“呵,”萧筠庭似乎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却又意气飞扬,“怎么能没想好如何取胜就先想着失败?我若是这样的人,听雪楼早就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迎着她愕然的目光,他再度道:“你,跟我一起去么?”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清朗中带着某种可以托付生死的信任——她只是听得第二遍,心里便是软了,只是皱起了眉头:“我们、我们只有两个人,就这样去是不是……”
“两个人?”他朗声大笑,“夕影刀和血薇剑已经相逢,这天下之大,又有谁能够挡得住我们‘两个人’!”
看着他那样意气飞扬,她忽然间也振奋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充溢了她的内心,让这个在江南长大、刚刚踏入武林的少女英气勃发。她忽然也是一扬眉,将血薇握在了手中,骄傲地扬起头:“好!那我们现在就去!”
“真不愧是血薇的主人。”他望向她,眼里全是赞许和钦佩,朗笑着对她伸出手来,“从今以后,你可以叫我筠庭,我可以叫你薇儿。”
“嗯!”她也望向那一双漆黑的重瞳,只觉得又是开心又是紧张,心中热血翻涌,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气升上胸臆,只觉得与身边这个人在一起,天下便无处不可去、无事不可为。她再也顾不得女子的矜持,伸出手去与他紧紧相握,在洛水旁相视而笑——
是的,这是一个奇怪的男人:有时候令人觉得安心稳妥,直可托付生死;但有时候,他身上却又带着一种危险刺激的气息,可以令人不顾生死追随而去!
他们在暗夜密雨之中踏出了酒馆,联袂朝着南方奔去。
——从这个黎明开始,他们的人生,便已经完全被对方扭转,从此再不能回头。
九月初九,洛水旁,血薇剑重现江湖,击败天道盟久经筹划的伏击。
一个月后,血薇的主人和听雪楼楼主联剑追凶,出其不意地反攻敌手,一举捣毁了十二个反对听雪楼的“天道盟”帮派所在,所向披靡,令天下为之胆寒。几十年聚集起来的听雪楼的反对力量一夕间崩溃,天道盟盟主孤身出逃。
三个月后,两人联袂千里追杀,终于在滇南将其斩杀,绝了后患。
大事完毕后,听雪楼楼主带着苏薇回到洛阳,引她见了楼中的大总管、三君子和十二分坛的坛主。在看到血薇时,听雪楼的老人们热泪盈眶。虽然在听雪楼里,并没有找到自己的任何一个师父,然而,苏薇依然留了下来,在楼主的安排下住进了那座绯衣楼里,从此成为他的左右手,并肩守护听雪楼。
人中龙凤,重现江湖。血薇夕影,再度聚首。
一年后,三川剑派中不服从听雪楼的势力全被诛灭。
一年半后,洞庭水帮十二连环坞被铲除。
两年后,长安城里玄真教势力扩大,试图挑战听雪楼在两京的霸主地位而被击败,不久便被迫迁徙别处;
……
一度衰微下去的听雪楼恢复了昔日的荣光,除了黑道里执掌牛耳的风雨组织之外,这个江湖上已经再也没有一股可以和听雪楼抗衡的力量了。
在刀剑合璧的力量下,江湖上所有蠢蠢欲动的门派再度蛰伏,不敢撄其锋芒。为了巩固听雪楼的霸主地位,天道盟被灭后,那些曾经怀有不臣之心的门派也开始遭到清算,一场旷日持久的江湖大清洗从此开始。
然而奇怪的是,直到这些门派被全数诛杀,江湖上依旧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天道盟的盟主究竟是何方神圣,而听雪楼楼主也从不曾对外透露分毫。
二、宿醉
穿行于腥风血雨中,转眼间,已经是五年过去了。
多年前那个漆黑漫长的夜里,他们在洛水渡口因雨初次相遇。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是这样的冷,这样的密,这样的萧瑟和飘摇,仿佛要冻彻逆旅里每一个孤客的骨髓,令人不自禁地想起故乡和炉火——就如今天晚上一模一样。
苏薇只是觉得头疼,颓然放下酒杯,将脸贴在冰冷黏腻的木桌上,闭上眼睛。
“酒。”她模糊地低声,抛出最后一锭银子。
元宝砸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钝响,柜台后的老掌柜推了推那个看呆了的小二,示意他出去招呼客人。小二不情愿地踉跄着跑出来,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将那一锭银子抓在手心,抬头看了看那个伏桌醉倒的女客。
——分明是一个难得一见的清丽美人,却一个人喝得这样狼狈。
“快去!”刚偷窥了一眼,那个女子还是闭着眼睛,却忽然一拍桌子,厉喝。她一拍,袖子里便有什么跟着一跳,发出凌厉的铮然之声,寒气逼人而来。小二吓了一大跳,不敢多看,立刻一溜烟地回后院搬酒去了。
她继续伏倒在桌上,将脸浸在酒渍里,一手握着袖里的剑,一对碧色的耳坠在颊边晃着,模糊地听着外面的风雨声,一时间有恍惚的醉意——五年过去了,这家江边的小酒馆还是和当初一样那么的旧,那么的破,那么的脏,甚至连冷香酿的味道,都和五年前一样。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永远停留在初见的那一刻。
——只是以前坐在这里陪她喝酒的人,已然不在。
已是子夜时分,初春的江边冷雨飘摇,破旧的酒馆里已经没有别的客人了。老掌柜坐在柜台后看着那个穿着绯红衣衫的女客,下意识地感觉到了某种不安:这个女客几乎每个月都会来这里,喝得酩酊大醉,然而奇怪的是,从来不见她的身边有人陪伴。
忽然,垂落的门帘动了一动,竟然有第二个客人在深夜到来。
然而那个人却没有踏入酒馆,只是站在门口的阴影里,袖着手,垂着头,声音轻微而寒冷,似乎已经冷得牙齿上下打架,细声道——
“苏姑娘,楼主让我来问,月前交付的那个任务是否已经完成?”
那个女子趴在肮脏的桌上,似乎早就喝醉了,然而听到那一声问话,忽然模模糊糊地发出了一声冷笑:“他呢?”
仿佛知道女子问的是谁,那人低声:“楼主日前和赵总管去了岭南,要和罗浮试剑山庄的掌门共商明年的武林大会之事——梅家是否已被诛灭,对楼主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筹码,所以特地派在下来查证。”
“赵总管?”那个女子没有理会他后面的一串长篇大论,只是对着这个名字微微冷笑,扬了扬手,把一物扔到了地上,“拿去吧!”
小二刚端着酒壶出来,一眼瞥见,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大喊,转头就逃。
——在地上滚动的,赫然是一颗血迹斑斑的人头!
酒壶从小二的手里跌落,然而不等它落到地上,一只手从旁悄无声息地伸过来,快如闪电地、稳稳地接住了那一壶酒。那个醉了的女子头也不抬地接住了酒壶,一仰头,就这样大口地喝了起来,冷笑:“这就是梅家最后一个男丁——滚吧!”
“总管说,梅家尚有二十七口人。”来客拂袖一卷,人头倏忽被收走,他却皱起了眉,“以苏姑娘的身手,决不会让其他人……”
“我都放了。”那个女子截口回答。
来客吃了一惊:“可是楼主吩咐,要将江东梅家满门……”
“那就让他自己去!”那个女子忽然重重一拍桌,声音里饱含怒气,厉声道,“姓萧的要杀个鸡犬不留,就让他自己去杀好了!或者赵冰洁能行,让她来也可以!但别指望我会做出这等事来!”
“苏姑娘?”来客猛地退了一步,似乎被那种杀气惊住,“你……”
然而,一语既毕,那个女子又软软地伏倒桌上,似乎已经不胜酒力,埋着头嘀咕,似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让他自己去……几年下来,梅家剩下的全都是女人和孩子……还不够么?要杀让他自己去杀吧!别逼我了……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会疯的。”
说到最后,她居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来客不再说话,深深地行了一礼,便幽灵般地退去。
只是一个眨眼,酒馆里又只剩下了女客孤身一人,仿佛没有任何人出现过一般。老掌柜吓得缩在了柜台后,看着眼前这一幕,觉得宛如虚幻。
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人呢?
他还记得前几年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模样,明朗活泼,意气飞扬——只不过过了短短几年,这个女孩却似老了许多,心事重重、愁云满目,令人看了心里好生不忍。
看来,这几年她过得非常不快乐。
“师父,师父……”忽然间,听到这个女子低声哭了起来,埋首在肮脏油腻的酒馆桌子上,肩膀一颤一颤的,喃喃,“我不要杀人……大师父,我应该听你的话,在家乖乖呆着,不要来江湖。我要回家……师父。”
哭了片刻,仿佛是累了,她终于停了下来,咕哝了一声,将酒杯抓在手里,喃喃自语:“来,我们喝酒……喝酒。”
这一喝,便喝了整整三天三夜。
老掌柜不敢去驱赶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客人,小二更不敢靠近她,只能任凭她一个人占了一张桌子,在那里喝了睡、睡醒了再喝——幸亏她最后扔出的那锭大银足够买下半座酒馆,而这段时间店里的生意也是冷清,所以干脆就由得她去。
老掌柜看着醉倒的客人,摇着头叹了口气。
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喝成这样,家里人怎么也不管一管呢?
她醉了醒,醒了又醉,不知道迷蒙中梦到了什么,总是喃喃不停地说话,声音有时候惊惧莫名,有时候却是温柔无比,甚至有些时候会低低地哭起来,听得人心疼。
到了第四日,终于有人来找她了——
还是大白天的,但老掌柜居然没有看到那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只是一个抬眼,便看到桌子边多了一个白衣人影,仿佛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他就这样静静地在午后的斜阳里,低首看着醉倒在桌子上的女客,眼神复杂。
她醉得人事不知,居然连旁边多了一个人都毫无反应。
那个人满面风尘,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日夜兼程赶来。他坐在那里,看了她许久,不知道在想什么,好看的眉毛蹙在一起,许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薇儿。”他低唤,伸手去抚摸她一头乌黑的秀发。
然而手尚未碰到,烂醉的人忽然间手腕翻起,袖中铮然一声响,一道绯光飞掠而出。若不是对方收手得快,手指便要被生生斩下来。
然而他的反应也是一流,手腕一转,便侧手并指夹住了那把锋利的剑。
“滚。”苏薇低声只说了一个字,看都不看他。
这个江湖上,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和听雪楼楼主说话,然而萧筠庭脸色未变,只是叹息:“我听林羽回来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喝醉了酒,心里着急,和南方武盟的会面还没结束就连夜赶回来,已经两天三夜不曾休息——你还要对我耍脾气么?”
她哼了一声,还是不看他,然而眼神已经软了下去。
“回楼里去吧,”他伸手去扶她,“大家都在担心你。”
“不,”她却执拗地推开了他的手,摇着头,吐着酒气,“我……我不回去。回了楼里,你、你又要让我去杀人……我也不要看到那个赵姑娘。我要回家去找师父。”
他看着她,身子微微一震,竟是无话可说。
“可是,你知道师父在哪里么?”许久,他问。
桌上的女子一颤,仿佛被刺中了痛处,抬起脸茫然地望着屋顶,似乎在苦苦地思索,许久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忽然滑落两行泪水:“我不知道……他们不要我了。”
她的声音微弱而苦涩。萧筠庭只觉心里一软,叹息:“好,薇儿,梅家的事情,接下来不用你再插手了;如果你不爱回听雪楼,也可以不回去——这样吧,我送你去北邙山小住,好不好?”
“……”她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反对。
碧落黄泉,紫陌红尘。在北邙山上,有四位听雪楼前辈护法高手结庐而居,守护着碧草之下长眠的人中龙凤,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湮没在时光里的传奇——这一些事,都是她自幼就从师父那里反复听说的,也一直心向往之。
一想到那些传说,她的心渐渐地安静下来。
外面已经是夕阳西斜,一阵风过,只觉连日的宿醉醒了大半,她心里忽地明白了,便渐渐觉得苍凉。是的……无论如何,血薇剑注定是要和夕影刀相依为命的。而且,如果不回听雪楼,这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里呢?
见她不再反对,萧筠庭抬起手,准备搀扶她起来。然而,刚一触及她的手腕,他便吃了一惊——不等她急急抽手,他手指闪电般地探出,扣住了她的脉门:“怎么了?”
“不碍事。”她甩开了他的手,淡淡道,“被梅家的玉笛伤到了。”
萧筠庭却变了脸色,翻开她的衣袖,只是一看便倒抽了一口气:在她苍白的手臂上,赫然有六枚梅花形的乌青,分别钉在神门、内关、曲池、太渊、尺泽、孔最六穴,沿着她的手臂一路分布上去,竟然将右臂整条经脉都钉死了!
“黄鹤楼头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苏薇握着血薇剑踉跄站起,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江东梅家,果然不负盛名——岚雪阁提供的资料,将他低估了。幸亏是我,如果换了别人去,多半连九条命都会搁进去。”
“……”萧筠庭倒抽一口冷气,喃喃,“可是,冰洁的情报从来不会出错。”
她微微冷笑不语,扯过他手里捏着的袖子,掩住了伤臂,倔强地转过头去。
“伤成这样,怎么不回楼里找墨大夫?!”萧筠庭却是看得心惊,“连包扎都不包扎一下,还天天泡在这个酒馆里,你不要命了么?再这样下去,这条手臂会废掉的!”
然而,苏薇却毫不动容,只是走到门边时,停下来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看得饶是深刻,让他忽然有刀锋过体的寒意,噤口不语。
“啊……如果我的手臂废了,”她微微地笑,唇角带着一丝讥诮,“你就不会来找我回听雪楼了,是吧?”
不等他回答,她转头径直走了开去。
夕阳落在她的绯衣上,给她染上了一层凄艳孤独的颜色,仿佛行走在无边无际的血色里。
北邙山上,碧草青青,天风回荡。
少女穿着一袭绯衣,抱膝坐于草海之中,被半人高的长草簇拥,身形更觉伶仃,仿佛是一朵开在原野深处的蔷薇,没有尖锐的刺,只是显得孤独而茫然。从背后看去,她的肩膀在微微地抽动,似在无声哭泣。
帘子后,有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不像……真的一点都不像。”
“碧落,你是不是觉得血薇的新主人应该和靖姑娘一般?”红尘眉梢挑了一下,将折来的菊花插入瓶中。碧落颔首:“多少也该刚强一些——哪怕是像你,也会好一些。”
“呵,我可不愿她像我。”红尘微笑,“薇儿这样的,才是好人家养大的孩子,才是会哭会笑的常人。如果可能,我想靖姑娘倒是希望自己像这个薇儿一样地长大。”
“也是。”帘后的男子再度叹息了一声,移开了视线,“只是,这样长大的孩子不曾见惯生死,永远也成不了靖姑娘那样的人,恐怕会辜负筠庭的希望吧?”
红尘点了点头,看着远处山坡上独坐的少女:“听说她不愿再杀人。”
“呵,其实这五年,楼里值得劳动血薇出手的似乎不过也就七八次而已,”碧落冷笑,有些不屑,“若怕见血,又何必踏入江湖?”
“江湖不是杀人的地方——起码对这个姑娘来说,她最初的想象肯定不是这样。”红尘反驳,“所以现在,她才会这样的难过。”
青衣男子阖起眼睛,微微点头,脸上神色也是凝重。
“她想象的江湖,一定是在洛水边初见筠庭时的模样。”红尘眼神黯然。
雨夜渡口,惊世少女负剑而来,只为寻找心目中的那片江湖。酒馆破落,佳酿新出,时逢高手在堂,寂寂不语,黑白两道各怀心事,座中唯有白衣公子风姿俊爽,在高手环顾之下从容自如,微笑着对她伸出手,邀请她并辔江湖。
——这是怎样华彩旖旎的序幕,就仿佛是一出传奇的开始。
只是,那之后呢?
传奇的序幕拉开之后,血色渐渐显露。数年来,刀光剑影和权谋角逐撕毁了最初的完美印象,双手沾满了血污,挣扎于生死和对错、追随和离开之间,这个原本单纯的女孩已经渐渐开始怀疑起自己最初的梦想,痛苦不堪。
只是,这里的每一个人,谁不曾经历过这样撕裂后再重塑的过程呢?
红尘无声地吐了一口气,看着帘外。青青碧草之间,那个女孩独自坐着,抱着怀里的血薇剑,将脸颊贴在上面。红尘的眼神忽然微微凝聚——远处的木兰树下有人和她一样也在远远观望,一身紫衣在风中飞扬。
紫陌?她也被血薇的新主人惊动了么?
碧落却在这时开口,问:“筠庭回去了么?”
“嗯,把苏姑娘送来后,一早就下山回洛阳了。”红尘回过神来,叹息,“听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赵姑娘商谈,似乎是和罗浮试剑山庄有关。”
“试剑山庄?”显然是退隐已久,碧落已经没听过这些十几年前冒出来的帮派名字,想了想,只是道,“说起来,楼里的内务如今大半都是赵姑娘在管——她的眼睛如今是不是好一些了?墨大夫的药有用么?”
“听说是越来越不成了,”红尘摇头,语气怜惜,“除了大中午阳光好时,还能看到依稀的人影之外,好像已经几近失明了。”
手指在琴弦上顿住,碧落叹息:“这个孩子,真是命苦。”
“是啊。天生眼睛就不好,也学不了武功,父母双亡不得不在听雪楼寄人篱下,常年埋首在故纸堆里,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红尘喃喃,为那个女子惋惜,“本来她跟了筠庭,也还算有个盼头,如今苏姑娘忽然来了楼里,那就真的是……”
她停住了口,摇了摇头,只道:“如果冰洁她身子好一些,可以习武就好了。以她的心智能力,如果成了血薇的主人,想必不会比靖姑娘逊色多少,筠庭也会轻松很多。”
“世上哪来那么多如果?”碧落苦笑着望向窗外,手指忽然在琴弦上铮然划过。
“紫陌?”他低声道。
不知何时,那个默默旁观了很久的紫衣女子已经坐在了血薇主人的身旁,将少女轻轻搂在了怀里,低声说着什么,神色柔软如水,仿佛一个母亲。
“你在找什么?”紫陌看她在这里坐了半日,柔声问。
“我在找我的师父——北邙山是大师父跟我提过很多次的地方,我想他离开了西洲,一定会来这里。”苏薇低声,拨开了在岩石上爬伸的新藤,手指抚摩着石头上的一行字,“你看,这就是师父的字。他真的来过这里。”
紫陌微微一惊。视线落处,那块石头上果然刻有字迹,笔画纵横,语中却含有无尽的迷惘悱恻——“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一行字居然是用手指写下的,一笔一画深入岩中三分,铁画银钩,但斑驳陈旧,似已经年。紫陌倒抽了一口冷气,迅速地看了一眼山下:是谁,居然有这样出神入化的手段,在四大护法都没有觉察的情况下来过北邙山,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师父来过这里……又走了。”苏薇郁郁不乐,“他们去了哪里?”
难道她的师父,竟然是……紫陌沉默片刻,终于岔开话题:“薇儿,你的师父希望你进入江湖么?”
“他们好像意见不统一。”苏薇叹了口气,“小师父是希望我来的。她说,当我剑术大成的时候,就应该进入江湖去开始属于自己的人生,而不能在西洲那个小地方呆一辈子。可是大师父似乎不大乐意——他们相互之间不经常说话,但一谈到这个问题就不欢而散。”
“后来他们就都肯了么?”
苏薇闷闷不乐:“不是的——后来某一天,小师父忽然没来教我了。再后来,连大师父也消失了……我等了十天十夜,也不见他们再出现。所以只能出来找他们了。”
“原来如此。”紫陌轻轻叹了口气。
“可是……我发现我根本不喜欢这样的江湖。”苏薇喃喃,将脸靠在血薇上,“第一次在洛水旁看到那一场伏击,我就觉得想吐。我没用,经常在紧要关头莫名其妙地手软,那次追杀天道盟的人,就一次又一次地让梅景浩逃脱……他疯了一般地往南逃,我们就一直往南追。直到追过了大理,才斩下了他的头颅。”
说到这里,她仰起头,望着北邙山上的白云,叹了一口气。
那个梅景浩,本来看起来像是一个有世家气派的贵人老爷,结果那一场残忍的千里追杀下来,到最后他却变得状若疯狂、几近崩溃——当他们联手在腾冲斩下他的头颅时,他的表情居然是在莫名其妙地大笑!
“他的表情真可怕……真可怕!”苏薇的声音忽然有些颤抖,“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别怕。”紫陌抱紧她的肩膀,安慰她,“天道盟和听雪楼为敌多年,杀我楼中弟子无数,你斩下他的头颅,听雪楼上下都很感激你。”
听得此语,苏薇微微缓了一口气,喃喃:“可是这几年来,每次完成一个任务,我都会难受很久很久。”
“我明白,”紫陌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很讨厌流血,是吧?”
“是啊……特别是要杀那些武功根本不如我的人的时候,我就觉得分外厌恶自己。我学剑学武,可不是用来做这些事的!”苏薇拼命地搓着自己的手,仿佛上面血迹斑驳,“在腾冲杀掉梅景浩的时候,正好有一个路人经过——筠庭他想都不想,便要杀了那人灭口!如果不是被我拦了一下,恐怕那个人已经莫名其妙地身首异处了。”
紫陌叹息:“筠庭是不想让外人知道,天道盟的盟主就是梅景浩吧?”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乱杀人啊!”苏薇颤声,蹙眉,“从那一天起,我就在想:其实筠庭要我去做的,也未必就是对的……可是,我讨厌杀人!为什么入了江湖,就非要打打杀杀呢?”
苏薇握紧了血薇,低声:“前辈,你说,当年靖姑娘为什么就没有这种苦恼呢?”
“因为靖姑娘和你不一样。”紫陌微笑,抬起眼看着天空,“她一生下来,就是在血海里长大的——杀戮对她来说,只是生存的必然手段而已。当一件事变成必然后,人就不会再去想它是不是应该,而是想怎样才能把它做得更好。”
苏薇怔了怔,眨着眼睛,仿佛在回味这一句话的深意。
“你的师父,也没有告诉你这些么?”
“是啊……”苏薇喃喃,“他们什么也没告诉我。”
紫陌眼神微微一暗,没有继续说下去——原来,她的师父竟然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的成长,不让她看到传奇背后的狰狞血色。既然如此,想来这个少女也并不清楚她所拥有的这把剑的可怕诅咒吧?
“血薇,不祥之剑也。好杀,妨主。凡持此剑者,皆不得善终。”
从舒血薇到靖姑娘到石帮主……历任的血薇主人,哪一个不是被诅咒缠绕?如今,这把剑,又传到了她的手上。
这个女孩子的一生,又将会如何?
“我不想再杀人了,”苏薇轻声道,“所以,我宁可不去治好手臂上的伤。”
紫陌不由失笑,真是天真的孩子啊……以为不治伤,以为放弃自己拥有的那种力量,就可以从漩涡中抽身而退么?
“而且,我……我也不喜欢赵姑娘。”沉默了半晌,苏薇咬着唇角,低声补充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喜欢她。”
“哦?”紫陌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少女,“原来是吃醋了啊?”
“才不是。”苏薇红了脸,把头埋在手肘里,喃喃,“她……她很阴沉啊!让人看了觉得心里冷飕飕的,好不自在。虽然她一直对我很客气,但我想她一定也不喜欢我。”
“嗯,”紫陌脸上笑容微敛,仿佛想到了什么,神色暗淡下去,默默地望着北邙山上离合的白云出神,半晌才开口,“那么,薇儿,如今你想怎么样呢?——你才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在武林中大放异彩的时候,难道就要离开听雪楼、退隐江湖了么?”
“我是想走,却不知道去哪里。”苏薇喃喃,神色茫然而无助,“如果离开了听雪楼,我真的不知道要去哪里……除了听雪楼,似乎哪里都不属于我。”
她低下头,看着满坡的青青碧草,眼里忽然慢慢沁出一滴晶莹的泪珠。
“我很喜欢筠庭啊……”
“可是他喜欢的,却不是我。”
岚雪阁里,暗淡的光线穿过户牖,斑驳投在林立的书架上。
女子从一架梯子上爬下来,手里握着一卷旧书——她大约二十六七的年纪,容色娟丽,瓜子脸,双眉淡淡如烟,似是长久不见阳光,皮肤分外地白皙,近乎透明。她穿着一件月白色衫子,那种白色是淡而柔软的,宛如初春蒙眬的月光,和阁中公子身上那件如雪的白衣完全不同。
房间里光线很暗,但她却流畅地穿行着,绕过那些堆积的书卷向他走来,脚下如同行云流水,丝毫不曾停顿。
“冰洁,我发现你好像根本不用看就能知道周围的一切。”望着她走过来,萧筠庭忽然微微地笑了起来,起身搀扶,“有时候,我真想在路上给你偷偷放上一张板凳,看你会不会摔上一跤?”
“公子说笑了,”女子莞尔,“摔坏了冰洁,对公子有甚好处?”
“那是,赵总管是听雪楼的宝贝——若你的脑子摔坏了,我可真是要疯了。”萧筠庭也是笑了起来,“我经常在想:为什么无论做什么事,你看起来都比别人更加从容自信?在试剑山庄和叶庄主面谈的时候,你的谈吐举止实在令人心折,完全不像一个盲人。”
赵冰洁也是微笑,在他身侧坐下:“这很简单——因为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眼睛在某一天就要看不见了,所以,趁着还有一点点视力,就拼命地抓住每一线光明。”
萧筠庭注视着她,眼里神色复杂,有钦佩也有倾慕,还有一些看不穿的表情。
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还是在十几年前。
那时候她的父母被人追杀,千里迢迢地奔逃到了洛阳——她的父亲为了保护她们母女在踏入洛阳前便被人分尸,重伤的母亲带着她狂奔了三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听雪楼,在竭尽全力将她推入门中后便倒地死去。
那时候,十三岁的他正跟着父亲准备出门,门刚一打开,一个瘦弱的女孩就被人推进了他的怀里,全身冰冷似已经死去——而随之飞入门中的,是她母亲的头颅。
再后来,她便留了下来,靠着听雪楼的荫庇而生活。
她先天身体残疾,不能习武,却又不甘无用地仰人鼻息生活,便主动地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先是给岚雪阁里的掌书使打下手,帮忙整理一些文件宗卷,然而半年后,这个病弱女子展现出的惊人记忆力令人刮目相看,大家便渐渐将一些较为复杂的事情委托给她。后来经过南楚的推荐,便干脆让她跟了隐居在北邙山的紫陌,潜心学习谍报技巧。
这个孤女资质惊人,不到十年,已经出落成大器,沉稳练达,缜密机警,不仅管理着岚雪阁,更将听雪楼打理得井井有条,被所有弟子称为“大管家”。
有谁会想到,当年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娃儿,会成为这样的人呢?
才短短片刻他已经走神很远,耳边却听赵冰洁笑了笑,接着上面的话题:“倒是公子才要小心些。这阁中光线暗淡,东西又多,一不小心可别撞到书架上才好。”
“我可不怕,”萧筠庭大笑起来,“十几岁我就在这里和你捉迷藏玩了,还怕撞书架?”
赵冰洁也是笑,眉目温润舒展,仿佛流动着温暖的光。
“真奇怪,”萧筠庭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不管外头的事情有多烦心,一到了你这里,心就会变得安静——冰洁,你是不是会什么术法?”
“那欢迎常来。”她微微地笑,“可惜公子太忙。”
“你现在还能看得见么?”他注视着她,她的瞳孔是空茫的,仿佛对光线全无反应,他忍不住低声道,“爬那么高的梯子找书,也不怕摔下来。”
赵冰洁一笑摇头:“没事,每一卷书的位置我都早就烂熟于胸了,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一边说,她一边将那卷找出来的册子递过去,向他解释:“公子,你看,这就是罗浮试剑山庄叶家的资料——如今江左梅家已连根拔除,如果要与南方武盟达成协议的话,那么,十五年前崛起的试剑山庄将是我们最需要结交的盟友。”
萧筠庭翻看着宗卷,长叹一声:“江左梅家和听雪楼多年交好,名为江南第一名门望族,实为天道盟的首领。多年来,他们暗中集结势力,几次试图和听雪楼争霸——五年前我洛水旁受袭,几乎丢了性命。”
“可是楼主却没有当场揭穿梅家的身份。”赵冰洁一笑。
“是啊,我听了你的话,”萧筠庭闭起眼睛,轻轻拍着扶手,“你说得对,梅家的势力太大,除非能一举拔除,否则不能打草惊蛇。那次反击里我只杀了当家的梅景浩,却还不曾剪除其余六房的分支力量——所以,还不便撕破脸,只能暂时装糊涂。”
赵冰洁点头:“这几年楼主不动声色地剪除了羽翼,终于将其连根拔除。”
“不,”萧筠庭低声道,“梅家还不曾‘连根’拔除。”
“什么?难道还有活口?”赵冰洁失声,变了脸色,“以苏姑娘的武功,老二梅景瀚根本不是她对手,又怎会令其逃脱?”
萧筠庭沉默了片刻,最后却只是淡淡道:“可能是薇儿心软。”
“唉……梅家尚有二十六口人,无论他们是否会武功,留下都必成心腹大患。我会请石玉另外派吹花小筑的人,按照名单一一清除。”赵冰洁低下了眉眼,许久才叹息,“苏姑娘虽然是血薇的主人,但是以性格而论,其实和靖姑娘大不相同。”
“不错。”萧筠庭颔首,叹息,“如今我也不再让她插手梅家之事。”
“楼主很是爱护她。”赵冰洁抚摩着书卷,微笑,“只是,恐怕她非江湖中人。”
萧筠庭一震,阖起了眼睛,微微叹了口气,却不回答。
“你说,她的师父会是谁呢?”沉默许久,他开口。
“我想,既然她继承了血薇剑,想必和石帮主脱不了干系。”赵冰洁蹙眉沉吟。
“可就算是石明烟本人,也不曾得到舒靖容的全部武学精髓,如今薇儿这样一身纯正的血薇剑法,又是从何而来?”萧筠庭蹙眉,“这可能关系到另一个疑问:她的另一个师父‘木先生’,又是谁?”
“这……”赵冰洁沉吟着,摇了摇头。
萧筠庭便也不再追问——他知道除非是有了九成把握,否则冰洁从来不会随意说出自己的猜测。
“无论如何,是我亏欠了她。薇儿遇到我之后一直都很不快乐。”他喃喃,“其实我也很希望她能一直快乐下去——就像我第一次在洛水旁见到她时一样,乌黑的发梢沾满雨水,眼睛清亮透明,仿佛是一朵雨中初开的蔷薇。”
昏暗的室内,女子抬起头静静凝望着他,眼神复杂。
“公子喜欢她么?”
“有点吧……”他淡淡地笑,眼神却有些闪烁,仿佛重瞳之下的另一个自己在举棋不定,“但我不知道是因为血薇而喜欢她,还只是因为她是她——弄不清这一点,我也无法肯定自己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赵冰洁微笑:“但苏姑娘却是对公子一见倾心。”
“我想薇儿爱上的也未必是我,恐怕只是那一段人中龙凤的江湖传奇吧?她太单纯了,还是爱做梦的年纪。”萧筠庭摇着头,喃喃叹息,“不过,我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人,只怕会让她越来越失望——无论如何,她遇上我,真的是很倒霉啊。”
赵冰洁看着他,唇角微微扬起,似是洞察般地微笑:“听起来,公子的心里虽然有七分的愧疚,却也有三分的得意。”
“是么?”他一怔,似乎不自禁地有些尴尬,却忽然笑了,“冰洁,做女人,有时候还是不要太聪明为好。”
“呵,”赵冰洁也笑,眼里的光芒转瞬收敛,只道,“不过,这些年来公子一个人撑着听雪楼,也的确是太辛苦了。需得有人帮忙。”
她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后,抬起手,轻轻按在他两侧太阳穴上:“听雪楼的鼎盛时期随着人中龙凤的双双去世而落下帷幕,后来石帮主甩手离去,南帮主又是一个不问世事的散淡人——等交到了公子手上,楼中局面早已经是江河日下。”
“是啊,守业比创业更艰难,我是心力交瘁了。”萧筠庭喃喃,揉着眉心,“所以在洛水旁看到血薇出鞘时,才会觉得仿佛天意降临。却不料……”
“却不料,”赵冰洁为他揉着太阳穴,低声接上,“当日楼主以为已得绝世利剑,不日可成绝世功业,却不料佳人掌中虽有利剑,心中却无利剑——要知道,世上毕竟只有一个舒靖容,也只有一个萧忆情。”
“可能的确是我错了。”萧筠庭苦笑摇头,“但那时是病急乱投医。”
“那接下来公子准备将她怎么办呢?”赵冰洁轻声问,“就让她住在北邙山?”
萧筠庭翻看着手里试剑山庄的资料,眉头微微蹙起:“或许我会娶她。”
按在他太阳穴上的手指忽然停住,柔软而冰凉。
“我不能让血薇离开听雪楼,”他淡淡开口,“你应该明白血薇对听雪楼来说意味着什么。无论如何,就算薇儿再也无法拔剑,她依旧是血薇的主人——光凭这一点,我就不能让她离开。如果她离开了,楼中人心必然涣散,武林中的那些人也会趁机发难。”
赵冰洁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呆在他身后静静听着,呼吸细微。
“那么,”终于,她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问,“我呢?”
“嗯?”他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很快笑了,“我希望你永远在我身边。”
他抬起头,按住了她放在自己鬓边的双手,叹息:“没有人比你更懂得我的心思,冰洁。你手上虽无利剑,但心中却有百万雄兵。这些年来你一直在这里,每当我遇到问题来询问你,你都能给我满意的答案——这让我觉得很安心。”
她站在暗影里,双手微凉,却没有回答。
“冰洁?”他似乎才觉得微微不妥,愕然抬头,“你怎么了?”
她终于笑了一笑,手指再度舒展,揉着他的额头,低声道:“我当然会一直在……自从十四岁被南楼主和秦夫人收留后,我就决定在听雪楼度过余生。”
“那也不成,”萧筠庭微笑起来,“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出嫁啊。”
赵冰洁帮他按摩着额头,轻笑:“等到了要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
她叹息着:“只是在那之前,还是让我多侍奉公子一日吧。”
在他离开后,岚雪阁又只剩下了她一人。
一个人,一盏灯,四壁书。十几年来一直如此。
赵冰洁抬起头来,眼神淡淡地看着四周,忽然间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掠了掠发丝,从案上如山堆积的文牒底部,抽了一本破旧的小册子出来。她剔亮了灯,将那本书凑到灯下,努力凝聚起微弱的视力,一行行地看了下来,手指一行一行地划过那些名字,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寂静。嗒的一声,有一滴透明的泪水,落到了薄脆的书页上。
邙山上,碧草青青,衬得坐在其中的两个女子宛如神仙。
清风徐徐吹过衣袂,翻涌如云。
穿着绯衣的少女低声茫然地问身边的女子:“前辈,当年你为什么要追随萧楼主呢?为了他,你才来到听雪楼,成了一个江湖人么?”
紫衣女子的笑容淡而倦,喃喃:“是啊。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萧楼主,或许,如今的我只是一个洛阳风月场上人老珠黄的青楼女子罢了。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呵。”
苏薇睁大了眼睛:“加入听雪楼后,你为萧楼主杀过人么?”
“杀人?还真的是没有……我是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姐,哪里能拿得起刀杀人?”紫陌沉吟着,失笑,“我所拥有的不过是头脑而已。如果谁威胁到了楼主,我首先会用计谋除掉他——但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真的让我动手杀人,我也是会去做的。”
“可是……”抱着血薇剑的少女靠在石头上,默默望着邙山上空离合的白云,轻轻叹了一口气,“就算是为了筠庭,我还是不愿意去杀人。”
“这就是你和靖姑娘不同的地方——你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远远超过于从小孤身漂泊的血魔之女。”紫陌侧首看着她,微笑着摇头,“但,萧楼主从未命我杀人,他也不会勉强任何人去做不愿做的事情。这就是筠庭和他不同的地方——在这世上,任何人都不会再和别人一样。”
少女眼里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抱膝轻轻叹息。许久,她只问了一句话:“那么,前辈,无论楼主对你怎样,你觉得只要在他身旁就很幸福了,是么?”
“不,并不是这样。我为他付出了一生最好的年华,贡献了所有才情和智慧,无怨无悔。”女子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却仍然风华绝代,“但是,不管是我还是其余三个护法,我们追随楼主,并不是因为他控制了我们,令我们迷失——而是因为跟随了他,才让我们找到了自我,用自己的选择来摆脱命运。”
她转过头来,注视着少女:“你,明白了么?”
苏薇全身一震,抬起头来看着天空,许久才缓缓点头。
“可是,前辈,”在离开前,她忽然问了最后一句话,“你觉得对筠庭而言,是血薇对他比较重要,还是我对他比较重要呢?他心里最看重的,到底是什么?”
紫陌微笑着,手指轻轻折着一支青草,望着天空,悠然道:“这个问题,我并不能回答你——几十年前,恐怕靖姑娘心底也是一直在这么问的。只是同样没人给她答案。”
“可是到了最后,楼主他还是……”苏薇一颤,忽然想起了那一对人中龙凤的最终结果——毕生的猜忌和不信任,堆积成了再也无法打破的坚硬屏障,令他们两人再也无法相互走近一步。到最后,血溅三尺,惨烈收场。
难道她和筠庭之间,也会得到这样的结果?
“不,这也不是答案。”紫陌却是淡淡地笑,折着草叶,“我说过,任何人都不会再和别人一样,所以即便是相同的问题,也不会得到一样的回答。所有的答案,都必须自己去寻找。”
她转头看着这个佩着血薇的少女,微笑:“当你找到了那个答案时,才会真正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