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千门之威(上)
方白羽
天心
朝露如珠,晨鸟欢腾,旭日虽然仅在山巅露出一丝红霞,山林中却已充满了一日的生机。在云遮雾罩的山腰深处,在花木茂盛的林木丛中,一座青瓦红墙的古刹如天然生就,与周围的花草竹木完全融为一体,成为百鸟驻足嬉戏的乐土。
在通往古刹那曲折的羊肠小道上,一个黑衣老者与白衣少年,完全不顾惊世骇俗,一前一后,如同两只大鸟向山上飞驰。黑衣老者大袖飘飘,身形健硕,双眼炯炯如同虎眸,不怒而威,令人不寒而栗;白衣少年年岁不大,英俊的面庞带有一丝阴鸷和冷厉,紧抿的双唇透着天生的孤傲。二人俱是风尘仆仆,汗透衣衫,看样子已奔行了不少的时候。
二人一路疾驰,沿途惊起雀鸟无数。奔行中白衣少年突然开口道:“爹,咱们数日间奔行千里,赶到这荒山野岭作甚?”见黑衣老者毫不理会,他喘着气放慢脚步,“我快跑不动了,咱们在这里先歇歇吧?”
“闭嘴!”黑衣老者一声呵斥,不耐烦中透着掩饰不住的焦急,“再不快点,你会后悔一辈子!”
白衣少年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更不明白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正待动问,突听前方传来一声清脆的呵斥:“站住!”
二人循声望去,就见前方山道中央,俏生生立着个青衫红裙的少女,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模样,清纯秀美中透着一丝稚嫩,令人心生好感。白衣少年知道父亲的脾气,这一路上凡遇阻拦,无论是武林中人还是寻常百姓,都是一掌立毙,根本没半句废话。他正为这小姑娘担心,却见父亲猛然刹住身形,对那少女抱拳道:“姑娘是天心居弟子吧?在下寇焱,与你们居主渊源颇深,请姑娘速速替老夫通报一声。”
这黑衣老者正是魔门门主寇焱,白衣少年,显然就是寇元杰了。
那少女背上插着柄样式独特的长剑,看起来比普通宝剑轻薄秀气,与她的气质颇为相合。面对寇焱的询问,她脆生生地答道:“不错,我是天心居的弟子。你既然识得咱们居主,替你通报本无不可,不过这几日天心居有大事发生。大师姐说了,这几日概不见客,所以老先生还是请回吧。”
寇元杰对这一本正经的少女有些好感,不想她惹恼父亲惨遭横死,连忙抢在父亲身前出手,嘴里喝道:“快快滚开,别挡本公子的道!”说话的同时,一爪探向少女的咽喉,这是一记虚招,只等少女本能地仰头闪避,就变爪为指,封住她肩井穴扔一边去。
谁知那少女对指向自己咽喉的一爪不管不顾,却挥掌斩向寇元杰的手腕。寇元杰连忙翻掌还击。二人以小擒拿手见招拆招,转眼便你来我往十几个来回,寇元杰竟没有占到多大便宜,这激起了他天生的傲气,正欲使出绝招拿下这小姑娘,突听身后传来父亲的呵斥:“住手!不得无礼!”
寇元杰只得收手退后,满是惊讶地打量着这年岁比自己还小上一些的少女。虽说自己一夜奔行,精疲力竭之际武功大打折扣,但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给拦下来,却也实在有些意想不到。
寇焱抬手推开拦在身前的儿子,拱手对那少女恳声道:“小姑娘请速速通报你们居主,就说魔门寇焱携儿子寇元杰求见,她一定会见!”
魔门寇焱,十八年前那是一个人人闻之丧胆的名字,但这少女面上却没有一丝异状,只无奈叹了口气,黯然道:“咱们居主从昨日起神志就已经模糊,现在居中大小事务,俱是由大师姐作主。大师姐已发下话来,这几日天心居决不接待外客,请寇先生见谅。”
寇焱一听居主神志已经模糊,脸上涌出莫名的焦急,不再多话,身形陡然拔起,从少女头顶凌空掠过。这一下事发突然,那少女来不及阻拦,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寇焱的身影,如大鸟般向山腰古刹飞驰而去。
“喂,你叫什么名字?”寇元杰上下打量着少女,突然饶有兴致地笑问道。那少女一怔,讷讷道:“我叫柳青梅。”
“柳青梅?好名字!我最喜欢吃青梅了!”寇元杰脸上泛起暧昧的微笑,“你的武功像你的容貌一样出色,有机会咱们再切磋切磋,你输了可就得给我尝尝。”说完也不等少女反应过来,便追着父亲的背影飞驰而去。
这少女武功虽高,江湖经验却几乎没有,待她醒悟过来想要阻拦,却见白衣少年已去得远了。她心中大急,连忙掏出怀中的信炮对空一拉,信炮一飞冲天,在半空中砰然炸开,方圆数十里之内,都能清楚地看到。
却说寇焱一路飞驰,片刻间便赶到古刹前,就见两棵古木掩映的林阴深处,那古旧斑斓的门匾之上,“天心居”三个古篆大字赫然在目。他正待闯将进去,就见山门戛然洞开,两个背负长剑的白衣女子并肩而出,齐声喝道:“什么人不听劝阻,擅闯本居?”
寇焱强压心底的急迫,拱手沉声道:“魔门寇焱,欲见妙仙居主最后一面,请两位姑娘行个方便!”
两个少女一听寇焱的名字,神情陡变,本能地拔剑在手,齐声喝道:“魔门与天心居势不两立,你在这个时候突然赶来,是何居心?”
寇焱一声长叹:“魔门与天心居真的势不两立么?”
两个少女对望一眼,不知眼前这十八年前便名震天下的魔头,为何会问这么白痴的问题。左首那少女对寇焱喝道:“听说当年你败在咱们妙仙居主之手后,曾发誓在咱们居主有生之年,决不踏足中原半步。如今咱们妙仙居主尚未过世,你便毁诺赶来,难道不怕天下人笑话?”
寇焱眼中闪过一丝隐痛,肃然道:“就算背誓毁诺,我也要见妙仙最后一面。谁若拦我,老夫见人杀人,遇佛灭佛!”
两个少女连忙后退半步,双剑交叉拦在寇焱身前,色厉内荏地喝道:“非常时期,任何人不得擅闯天心居,违者后果自负!”
寇焱一声冷笑:“天地之间这九州万里,老夫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谁能拦我?”话音未落,他已径直往山门中闯去。两个少女无奈挥剑刺向他的腰胁,意图逼他后退,谁知他双手左右一分,竟以空手抓住刺来的剑刃,跟着翻腕一扭,两个少女顿时拿不住剑柄,只得放手后退。寇焱将两柄长剑信手扔开,从两个少女中间闯入山门,进门就见是一处宽阔的庭院,院中林木森森,清幽肃静。他认明方向,正待往二门闯去,突听空中传来“铮”的一声弦响,如明珠落入玉盘,清脆欲裂,回声悠然。他一听之下,不由怔在当场。
琴声徐缓连绵,如古刹梵唱,又如空谷击磬,令人心旷神怡。寇焱呆呆听得片刻,突然一声长叹:“这琴声虽得妙仙真传,但终究不是妙仙。”
琴声被寇焱这声叹息打乱了从容不迫的气度,在节奏将乱未乱之际戛然而止。就听二门中传来一声空灵如仙的应答:“寇先生六识过人,晚辈的琴音正是传自居主。”
“你是妙仙弟子?”寇焱追问。就听那清冷的声音款款答道:“晚辈楚青霞,正是居主入室弟子。”
寇焱微微颔首:“妙仙有徒如此,天心居后继有人。”
话音刚落,就听门里响起一声刺耳的呵斥:“师妹你跟他啰唆什么?他是害咱们师父卧床十八年不起的大仇人,跟这魔头还有什么话好讲?梵音阵伺候!”
随着这声呵斥,就见两列白衣少女飘然而出,在庭院中各依方位站定,手执长剑将寇焱围在中央。领头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高挑女子,柳眉含煞,凤目带恨,盯着寇焱喝道:“你害我师父沉疴不起,咱们早就想找你报仇雪恨。今日你还敢前来捣乱,真以为自己是不死金身?”
寇焱皱眉问:“你也是妙仙弟子?”
“不错,我就是居主大弟子阎青云,今日要率众师妹为师父报仇雪恨!”说完她目视二门方向,喝道,“师妹,还不发动梵音阵?”
门里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就听方才那个空灵清冷的声音款款道:“寇先生,你还是走吧。梵音阵乃我师父近年独创,一经发动,任何人除了束手就擒就别无他途。以寇先生的为人自然不会投降,但你越是挣扎,梵音阵的反击力就越大,届时你要再想平安脱身,可就千难万难。”
这话本是好意,但听在寇焱耳中却十分刺耳,他哈哈一笑,傲然道:“这梵音阵想必乃妙仙特意为我所创,老夫若不领教,岂不辜负了她一番美意。楚姑娘动手吧!”
二门里一阵静默,就在门外众少女有些不耐之时,突听“铮”的一声轻响,和缓舒惬的琴音渐渐响起,众少女立刻随着琴声的节奏移动步伐,迈着碎步缓缓向寇焱逼来,梵音阵终于发动了。
寇焱心知破不掉梵音阵,今日就别想闯进二门。他只得收勒心神,冷眼观察着梵音阵的动静。就见众少女走着曲线向自己步步逼进,长剑一击便退,如潮水般前仆后继,不给自己片刻的喘息。随着琴声渐渐转急,少女们的攻势越发强大,攻击圈也渐渐开始缩小。
寇焱游斗了数十招,渐渐熟悉梵音阵的节奏和运转,立刻倾全力反击,谁知他刚一出手,突听乐声陡变,如黄钟大吕般振聋发聩,令人血液为之澎湃。寇焱只感到心中杀气陡张,直欲嗜血而止,他双掌连挥,掌力怒涛般涌出,一连击退数名白衣少女,但众少女前仆后继,凛然不惧。寇焱只感到琴声如剑,入耳森寒刺骨;而身周长剑似风,更助长了琴声的凌厉。他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在梵音阵中,却有一种茫然无助的孤独和无力感,被困多时,竟不能破阵而出。他心中越发焦急,猛然咬破舌尖,将自己的潜能发挥到极致。跟着奋不顾身扑向二门,他知道琴声是梵音阵的关键,只要断掉琴弦,梵音阵即不攻自破。
衣衫被利刃划破,剑锋甚至破体入肉,他却不管不顾,一掌震开拦在门前的阎青云,强闯进二门。就见二门天井中,一白衣少女垂目盘膝端坐,正全神贯注,手抚琴弦,琴声急急如万马奔腾,凌厉之气惊天动地。寇焱正欲挥掌劈向那少女头顶,突然发觉少女抚琴的神态,与十八年前的素妙仙依稀有些相似,他心中一软,挥向少女头顶的手掌在半空中变向,斩在了急颤的琴弦之上。琴弦“嗡”的一声震鸣,立刻应声而断。寇焱正待舒口长气,却见众少女追击而入,长剑凛冽如狂,剑阵丝毫不乱,反而比方才更盛了几分。
寇焱心中大骇,没想到琴音断后,剑阵的威力反而更盛。他一边抵挡着众少女的围攻,一边寻找剑阵的破绽,却见中央那抚琴的少女对场中的恶斗视而不见,却摸索着换上断掉的琴弦。琴声再响,剑阵立刻随着琴声的节奏而动,压力反而小了许多。
寇焱聪明绝顶,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他不再一味强攻,反而缓下身手。琴声随着他出手的节奏渐渐平缓下来,时而如空谷鸟鸣,时而又如磬音梵唱,令人心中生出一种天生的宁静和空灵。
琴声一缓,剑阵也平缓了下来,寇焱心中的杀气渐渐平复,出手自然平和了许多,最后彻底停了下来。就见盘膝而坐的少女嘴角泛起一丝浅浅的微笑,扬起头朝着寇焱轻声道:“寇先生聪明绝顶,这梵音阵的奥秘已被你看破,这阵就再也困不住你。你可以去见妙仙居主,她就在后院第三间。”
寇焱惊讶地打量着眼前这空灵清秀的少女,发觉她两眼茫茫,虽朝着自己,却完全视而不见,竟然是个睁眼瞎子。他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感慨,叹道:“也只有像楚姑娘这样眼盲心明的弟子,才学得到妙仙冠绝天下的琴音,她果然没有收错弟子。”
楚青霞淡淡笑道:“师父特为寇先生创下这梵音阵,希望寇先生能真正明白。”
寇焱连连点头:“明白,老夫完全明白。她是要我记得,这世界就如同梵音阵,你越是使用暴力,受到的反击就会越大。琴声就如同天心居所尊崇的天心,虽然限制了老夫的暴力,但同时也节制着世界的暴力。方才老夫若是妄开杀戮,彻底灭了琴音,梵音阵失去节制,老夫反而会被困死在这梵音阵中,双方不死不休。”
楚青霞欣慰地点点头,起身让开去路,拱手示意:“寇先生既然明白这个道理,梵音阵就算是破了。请吧!”
寇焱见儿子已经跟着进来,便向他一招手:“跟我来!”
二人进入后院,照楚青霞的指点来到第三间。静立在门外,寇焱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犹犹豫豫似乎不敢进门,他深吸了几口气,这才轻轻推开了房门。
门里是间素雅洁净的云房,两个老姑子正守在床前,脸色凝重,又有些手足无措。寇焱轻手轻脚来到二人身旁,悄声问:“妙仙居主现在怎样了?”
两个姑子黯然摇摇头,其中一个低声道:“妙仙居主已经昏迷了三天,恐怕……是不行了。”
寇焱挥挥手,两个姑子知趣地退了出去。寇焱神情复杂地打量着床上的病人,只见她虽然面容枯槁,呼吸细微,但依旧掩不去她曾经的风采。寇元杰跟在父亲身后,好奇地打量着父亲多次提到过的对手,幸灾乐祸地笑道:“这就是害得爹爹十八年不能踏足中原半步的素妙仙?看模样她是挨不过今晚了,爹爹千里迢迢赶来为她送行,就是要她看看,你将来如何纵横天下吧?”
话音未落,寇焱突然一掌掼在儿子脸上,打得他直跌出去。寇元杰捂着肿起的脸颊,既委屈又惊讶地望着父亲,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见寇焱双目隐含泪花,抖着手指着儿子,颤声道:“你过来!”
寇元杰畏畏缩缩地来到床前,就见父亲往地上一指:“跪下!”
从未见过父亲脸上的表情如此骇人,寇元杰不敢多问,乖乖地跪在床前。寇焱不再理会儿子,双掌运气贴在素妙仙胸前,在他内力的催动下,素妙仙一阵喘息,缓缓睁开了双目。看到面前的寇焱,她没有一丝意外,却神情复杂地轻声道:“你……终于还是来了。”
寇焱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突然指向跪在一旁的儿子:“你看我带谁来了,他叫寇元杰,今年刚满十八岁。”
“元杰?”素妙仙急忙转头望向寇元杰,眼中惊喜若狂,她挣扎着抬起手臂,抖着手伸了过去。寇元杰本能地要转头避开,但对方眼中那种惊喜和慈爱,令他有些不忍,便任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只见素妙仙枯萎的眼眸中涌出激动的泪花,仔细打量着寇元杰,不住喃喃道:“元杰,你就是元杰……过来,过来让我抱抱。”
寇元杰终于忍无可忍,猛然站起身对父亲大声道:“爹,我实在受够了这疯女人,咱们为啥要千里迢迢赶来给她送终?”
寇焱神情复杂地望着儿子,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她就是你的母亲,生身母亲!”
寇元杰心中如中巨杵,目瞪口呆地怔在当场,望望病入膏肓的素妙仙,又望望一脸肃然的父亲,他拼命摇头:“不会!我的母亲怎会是她?你不告诉过我,我的母亲早死了么?我的母亲怎会是这可恶的女人?”
寇焱正想解释,素妙仙挣扎着坐起,对他吃力地道:“能不能……让我单独和元杰呆一会儿?”
寇焱默默点点头,悄悄退出了房门。素妙仙含泪打量着寇元杰,向他招手道:“元杰,你过来。”
寇元杰本待拒绝,但这女人眼中满盈的慈爱和怜惜,像潮水一般包围着他,温暖着他,令他无力抗拒。不是亲生母亲,怎会有如此博大汹涌的挚爱?他犹豫片刻,终于一步步向她走去……
寇焱矗立在门外的廊阶前,面无表情地两眼望天,犹如雕塑般纹丝不动。在离他不远的后院门外,阎青云与楚青霞等天心居弟子也静静地等在那里。屋里已经很久没有一丝动静,整个天心居,也完全静默无声。
“娘——”一声撕肝裂肺的哭喊,像利剑一般划破了天地的宁静。这声音也像剑一般刺入了寇焱的耳朵,他感觉心窝突如针扎般疼痛,令他痛得几乎浑身痉挛。他那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突破强力的压制,毫无顾忌地夺眶而出。
“娘,你别走!你怎忍心丢下孩儿?”寇元杰的哭喊,在寂静的天心居中轰然回荡。天心居众弟子听到这哭喊,纷纷奔了过来,却在门外被寇焱冷厉的眼神拦住。众弟子从未想到这十八年前名震江湖的魔头,竟会当众流泪,甚至是为居主流泪。众人被他眼神震慑,皆立在门外,不敢近前一步。
屋里的哭声一直持续了许久,最后变成间歇的抽泣。寇焱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外,像亘古不变的雕塑,久久不曾移动。脸上的泪水早已被风吹干,但心中的隐痛,却永远封存在心灵最深处。
天色暗下来,又重新亮起,整整一天一夜,寇焱立在门外不曾挪动半步。天心居的弟子们已陆续散去,只有双目皆盲的楚青霞,还怀抱瑶琴立在长廊尽头,静得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云房柴门吱呀而开,双目红肿、神情憔悴的寇元杰终于开门出来,仔细掩上房门,他步履蹒跚地来到父亲身边,默然良久,终于涩声问:“爹,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寇焱眼中涌出复杂的情愫,喟然叹道:“你娘是天底下最美丽、最善良的女人,如果你无法想象她有多善良,就想想传说中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吧。”
见儿子眼中依旧茫然,寇焱扶着他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目视虚空,静默良久,这才缓缓道:“我就给你讲讲十八年前魔门的辉煌,以及我跟你娘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决斗。也正是因为那场决斗,为父十八年来不能踏足中原,你十八年来不知生母,更没享受到半分的母爱,也才造成了你偏激狠毒的性格。为父实在有些对不起你。”
寇元杰黯然摇摇头:“我只想知道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跟她之间,有过怎样的恩怨情仇?”
寇焱沉默良久,缓缓叹道:“十八年前,魔门在中原风生水起,在为父的苦心经营下,势力逐渐强大,隐然有与朝廷分庭抗礼之势,少林、武当等所谓名门正派,也尽皆败在本门手中。朱氏王朝当年借助我拜火教的势力夺得江山后,对本教严厉镇压,是本教不共戴天的仇敌。所以为父当年欲趁势举事,与朱氏王朝再争天下,就在这时,天心居突然给为父下了一封战书。”
说到这寇焱叹了口气:“天心居一向超然红尘俗世之上,从不过问江湖俗事,天心居弟子也很少在江湖行走,不过凡入世的弟子,武功皆到了超凡入圣的境地。所以天心居被江湖中人视为俯瞰天下的仙家福地。面对天心居的挑战,为父当然不能退缩,我要一举击败中原武林精神上最后的寄托和偶像,使武林中人尽皆慑服于本门的威势。所以我答应了天心居的挑战,并与之约定,败者退出江湖,在胜利者有生之年,决不踏足中原半步。”
寇元杰有些惊讶地望着敬若神明的父亲,不可思议地问:“你败给了我娘?”
寇焱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爱怜地望着儿子,淡然道:“为父是败给了你。”
“败给我?”寇元杰一脸茫然,“此话怎讲?”
寇焱叹道:“当年为父虽自认武功天下第一,但有关天心居的传说迹近神话,所以为父一点不敢大意。一边勤修苦练,一边找高手磨砺自己的杀气。想当年那些浪得虚名的少林、武当等派高手,不知有多少成了我练功的拳靶,非死即伤。我寇焱所到之处,人人自危,许多高手甚至宁愿自杀也不敢与我动手。就在我踌躇满志,感慨无敌寂寞之际,遇到了一位令我终身难忘的女子。”
寇焱幽寒冷厉的眼眸中,泛起无尽的温柔,遥望星空喃喃道:“她像是来自天界的仙姬,又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美得令人不敢直视。在奔涌不息的黄河岸边,她以妙绝天下的琴音,安抚了我躁乱的心。我第一次为一个女人动了真情,我彻底拜倒在她的面前,那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在黄河岸边,在咆哮的黄河和她妙绝天下的琴音伴和下,我日日闻鸡起舞,武功突飞猛进,我们琴瑟相和,世界在我眼里,第一次变得那么可爱,那么美好。”
寇焱眼中的欣喜渐渐暗淡下来:“但一个月后她不见了,像出现时一样的突然。我动用魔门的力量找遍黄河两岸,找遍三山五岳,却依旧找不到有关她的任何消息,她就像来自天界的仙子,偷得片刻欢愉后,就被王母娘娘抓回了天界。我曾对天发誓,就算她来自天界,我也要大闹天宫找到她。但是,凡人终究是凡人,我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她。半年后,与天心居约定的日子来临,我只得将这份感情深埋心底,去继续我争霸天下的梦想。”说到这寇焱突然苦涩一笑,“我万万没想到,就在我已经彻底绝望的时候,她却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又是以那样一种身份出现在我眼前!”
寇焱的眼中涌动着复杂的情愫,遥望虚空默然无语,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这一生中唯一一败的战场……
高高的黄鹤楼上,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正当壮年的寇焱端坐楼中,俯瞰着黄鹤楼外那浩浩长江,俯瞰着楼下蝼蚁般的江湖群雄,静等着天心居派出的代表。
楼下传来略显沉重的步履声,听其步伐的滞重,不像是传说中以飘然轻灵著称的天心居高手。寇焱心中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有怀疑来人的身份。整个黄鹤楼都被魔门长老重重把守,除了身负天心剑的天心居传人,外人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闯入黄鹤楼。
脚步声在身后停了下来,寇焱没有回头,只望着远方那奔流不息的江水淡淡道:“你来迟了。”
“妾身身子略有不适,不敢疾走,因此来迟,请寇先生见谅。”身后传来一个清冷柔美的声音。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寇焱惊讶地回过头,只见那个让他这半年多来苦寻不得的梦中仙子,此刻就立在自己身后,她依旧像过去一样白衫如雪,清秀脱俗,只是,她比半年前丰盈了许多,尤其那微微凸起的小腹,使她看起来多了一种母性的容光。
寇焱望着她背后那柄独特的天心剑,惊得目瞪口呆:“你……你是天心居传人?”
女人盈盈一拜:“天心居十七代弟子素妙仙,见过魔门门主寇先生。”
寇焱只感到世界突然变得异常荒谬,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竟然就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对手!他打量着女人凸起的肚子,诧异问:“你怀孕了?”
女人红着脸点了点头,抚着自己的小腹轻声道:“已经六个多月了。”
六个多月?那正是她与自己在黄河岸边琴瑟相和的时候。寇焱心中一亮,忍不住脱口惊呼:“是我的孩子?这是我寇焱的孩子?”
见女人肯定地点了点头,寇焱喜得手舞足蹈,在心中不住对自己说:“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见女人依旧站在那里,他连忙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下来,不住口地叮嘱道:“怀孕后不能久站,快快坐下歇着。你想吃什么,我立刻让人送来!”
在扶她坐下的时候,寇焱的手无意间碰到了女人背上的天心剑。他的手像被蝎子螫了一般缩了回去,喜悦也渐渐从脸上退去。望着面前神情复杂的女人,他涩声问:“你今日突然在此出现,不仅仅是来告诉我咱们有了孩子这个喜讯吧?”
女人脸上的幸福红晕渐渐退去,她坦然望着寇焱点了点头:“我是代表天心居出战的弟子,我将与你在此做生死一战。”
寇焱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他突然哈哈大笑:“你以为用腹中的孩子就可以要挟我?让我放弃整个天下?那你可就小看了我寇焱!这都是天心居的周密计划吧?你们在我面前没有必胜的把握,便让你故意接近我,勾引我,怀上我的孩子后以此来要挟。一个别有用心的女人,加上个未出世的孩子,难道就要我放弃争霸天下?真是笑话!”
“你错了!”女人突然涨红了脸,“我接近你虽然是别有用心,但也只是想窥探你武功的深浅和破绽,同时也是要阻止你继续找武林高手来练功。后来发生的一切,实在非我本愿,只是……只是这一切发生时,我已是身不由己。”
寇焱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一软,连忙柔声道:“妙仙,既然如此,就跟我走吧。江湖中的事跟你一个弱女子半点关系也没有,咱们可以像半年前那样,夫唱妇随,琴瑟相和,做一对逍遥快乐的同命鸳鸯。”
素妙仙扬起头凝望着寇焱,满怀希翼地道:“如果你能放下胸中的杀心,我就跟你走。”
寇焱一怔,怒道:“我不能为了你和孩子,就放下本门先辈与朱氏王朝的深仇大恨,我更不能背叛本门千百万先辈和数十万教众!”
“既然如此,素妙仙便代表天心居,与寇先生做殊死决战。”素妙仙挣扎着站起身来,坦然面对着威震天下的魔门门主。
寇焱气得浑身乱颤,强压怒火,耐心劝道:“妙仙,这一战对你真有那么重要?天心居的荣誉真有那么重要?在我面前,你能有多大的胜算?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腹中的孩子考虑吧。难道你忍心让他为天心居殉葬?”
素妙仙低头抚着自己凸起的小腹,黯然道:“若我没有怀孕,多少还有一点机会,但现在……”略顿了顿,她抬头对寇焱微微摇了摇头,“我不是为什么荣誉。我虽不忍心伤害未出世的孩子,但一想到魔门一旦举事,战端一起,天下不知有多少孩子会被战火吞没,我就不能不站出来,尽我所能去阻止。孩子腹中有知,一定能明白为娘的苦心。”
寇焱望着一脸坦然的素妙仙,涩声问:“你决定了?”
素妙仙捋捋腮边鬓发,平静地道:“我决定了。”
寇焱不再说什么,突然飞身扑下楼去,片刻后手执长剑飞身而回。他已经有十年没用过兵刃了,现在突然拿起兵刃,显然是不忍心用自己的手杀死深爱的女人和未出世的孩子,用兵刃可以稍稍减轻他的不忍,他显然已动了杀心。抬剑遥指素妙仙,他厉声喝道:“谁敢阻我争霸天下,我遇神杀神,见佛灭佛!就算是自己深爱的女人和孩子也不例外!你让不让?”
素妙仙抬头遥望茫茫苍穹,脸上焕发着神圣的容光,对着苍穹她喃喃道:“天心不死,佛道不灭。弟子素妙仙,愿为天下人牺牲。”
面对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寇焱第一次生出无能为力的感觉。他那睥睨天下的雄心和霸气,第一次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威胁,面对这种威胁,除了彻底将之消灭,根本没有半点妥协的余地。他终于挥剑斩向了自己深爱的女人和孩子。
天心剑应声出鞘,挡住了刺来的利刃。天心居的武功是传说中的神话,即便由身怀六甲的素妙仙使将出来,寇焱也不敢有半点大意。前百招寇焱竟占不到半点便宜,但百招一过,素妙仙滞重的身体终于暴露出她最大的弱点,腾挪躲闪之际,她要比旁人付出更大的努力。
眼见素妙仙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一手仗剑,一手托着凸起的肚子,其狼狈实在令人不忍目睹。寇焱既心痛又恼怒,对着楼下群雄放声高呼:“莽莽江湖,难道就没有一个勇士了吗?要让一个孕妇来送死?”
楼下群雄在寇焱积威之下,尽皆噤若寒蝉。寇焱眼看激将不成,又放声高叫:“看到了吧,这就是超然江湖之上,人人敬仰的天心居,居然以这种卑劣的手段来要挟寇某,难道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素妙仙坦然道:“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我个人的名节,天心居的清誉,与天下人的安宁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无论你如何讥笑嘲讽,我都不会放弃。你要争霸天下,就必须从我和孩子的鲜血中踏过去。你无视别人的女人和孩子,就必须先杀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方才的激斗已震动胎气,素妙仙的脸色越发苍白,两股战战,摇摇欲倒,血迹从她衣裙下慢慢渗了出来,但她依旧以天心剑拄地,咬牙强忍。寇焱见状涩声道:“妙仙,你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认输吧。只要你弃剑认输,我保证不再滥杀无辜,我保证给天下人带来安宁。”
素妙仙已痛得说不出话来,却依旧坚定地摇了摇头。寇焱双眼赤红,嘶声高叫:“既然如此,我成全你!”话音未落,必杀的一剑已闭眼挥出!
素妙仙已无力躲闪,只能勉强举剑一挡。强大的剑气势若迅雷,将她震得直飞出去,她突然丢开天心剑,抱着肚子凄声痛叫:“孩子……我的孩子……”
婴儿软弱无力的啼哭,如蚊蚋一般细微,却像利刃劈开了寇焱坚硬的心脏。他双眼渗血,折剑大叫:“你赢了!你终于赢了!我寇焱及魔门上下,在你素妙仙有生之年,决不踏足中原半步!”
抖着手抱起血泊中早产的孩子,寇焱对着奄奄一息的素妙仙厉声怒叫:“你是天底下最狠毒的母亲,我恨你!你永远也别想再见到这个孩子!永远!”
将孩子裹入怀中,寇焱飞身跃下黄鹤楼,奔马般向西疾驰而去。几个来不及躲闪的汉子,被他撞得直飞出去,待落地时,浑身上下已软得像一团棉花,再找不到一块完好的骨头……
十八年前的往事,从父亲口中缓缓道来,依旧那么惊心动魄,那么震撼人心。寇元杰呆呆地望着热泪盈眶的父亲,讷讷问道:“我娘……竟是这样的人?她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寇焱黯然摇头:“不知道,为父也不知道。不过无论她做得对还是不对,我对她都只有由衷的敬仰。她的所作所为,决不是凡人可以做到的。这,也许就是她所说的天心吧。”
缓缓站起身来,寇焱遥望浩渺苍穹,喟然叹息:“为父一生大小数十百战,仅仅败过这一次,败给了你娘,败给了她的天心。”
父子二人并肩而立,仰望苍穹默然无语。立在长廊尽头的楚青霞,突然款款走了过来,摸索着推开了云房的柴门。寇元杰正要阻止,却被父亲拦住道:“让她跟你娘告别吧,她是你娘最喜爱的弟子。”
云房中响起低缓的琴音,如清风拂过大地,吹散了父子二人心头的沉重和哀伤。寇焱侧耳听得片刻,低声对儿子叹道:“记住这女子,她将是魔门最危险的敌人,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你娘的影子。若不是看在你娘的面上,我现在就想毙了她。”
挽起儿子的手,寇焱大步走出天心居,遥望夜幕下那莽莽苍苍的万里江山,他昂然叹道:“十八年了,为父终于再无约束羁绊,可以一展胸中抱负。听说今年河南大旱,饥民嗷嗷待救,此乃天助我辈。我要立刻派人赶往河南,并让人联络瓦剌和倭人,共谋大事。大明江山,将在咱们父子手中彻底颠覆!”
寇元杰仰望虚空默然无语,他第一次觉得,这些曾令他热血澎湃的雄心壮志,失去了令人兴奋和激动的魅力。
济生
烈日如火,大地如锅,将天地万物肆意烘烤煎熬,使曾经郁郁葱葱的苍山、良田,波光粼粼的湖泊、河流,生机勃勃的城镇、农庄,变成了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赤黄。就在这四野一色的赤黄中,一辆舒适华美的马车,带着江南的浓浓绿意,渐渐驶入了赤地千里的河南。
马车奔行在黄尘漫漫的官道中央,马车后,追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其中又以妇孺老迈为主,人人争相向马车伸出手,不住哀叫着:“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走开走开!咱们也没有吃的了!”赶车的老者连连甩出几个响鞭,却根本无法吓阻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们。马车无奈停了下来,老者望着围上来的饥民,有些束手无策。
“外面为何如此吵闹?”紧闭的马车车厢中,传出一个病恹恹的声音,完全软弱无力。赶车的老者连忙答道:“公子,是饥民拦路乞食。”
“那就将咱们的粮食,分些给他们吧。”
“可是,咱们的粮食也已告罄。”
马车中沉默良久,就听先前那病恹恹的声音说道:“明珠,扶我下去看看。”
车帘撩起,一个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的年轻书生,被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扶了下来。二人衣饰华美,容貌俊秀,在众多衣衫褴褛的饥民中,显得十分扎眼。
炽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书生眯起眼适应了片刻,这才抬起病恹恹的眼眸四下望去,他立刻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只见马车周围跪满了瘦骨嶙峋、衣不遮体的妇孺老迈,人人眼中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求和企盼;极目望去,四野完全看不到一丝绿色,除了黄土就是青石,天地间的绿色,似乎一夜之间就已经消失殆尽。
“这……这是怎么回事?”书生惊讶地问。赶车的老者连忙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这里已是河南地界,今年入夏以来,河南遭受到百年不遇的大旱。虽说朝廷有赈灾的粮款拨下来,但也只是杯水车薪,加上贪官污吏层层盘剥,真正能到百姓手中的,实在微不足道,所以河南便成了这副模样。”
饥民中突然传出一声撕肝裂肺的哭号,一个婴儿在母亲干瘪的乳房前死去。除了那可怜的母亲孤独的哭喊,旁人脸上尽皆木无表情,当死亡成为司空见惯的常事后,谁都不会再为之动容。
书生不顾老者和少女的阻拦,抱起那个枯萎的小生命,一脸的愧疚和自责。他一扫先前的颓丧和漠然,转头对老者道:“筱伯,快想办法救救他们。”
老者为难地叹了口气:“咱们的干粮早已分给了沿途的饥民,实在无能为力。”
“咱们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书生说着将目光转向了拉车的两匹骏马,他心有不忍地捋捋马鬃,猛然背过身去,对筱伯涩声道,“杀马!好歹要让大家饱餐一顿。”
筱伯叹息道:“就这两匹马,也救不了几个人。”
书生略一沉吟,毅然道:“留下一匹马给这些灾民,咱们立刻赶回江南,尽可能多地买些粮食运到受灾的地方,救得一人是一人。”
见书生匆匆登上马车,老者与少女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他们从书生眼中看到了久违的生气和活力,那个聪颖机智、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千门公子襄又回来了!
自舒亚男杭州道别,抛下云襄独自离去后,云襄气得吐血晕倒。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与舒亚男发生的一切,竟然只是她精心设置的骗局。他恨她欺骗自己的感情,但更多的则是,忘不掉那个特立独行、坚强刚毅、聪明绝顶的奇女子。
大仇已报,情人分手,云襄只感到生活一下子失去了目标和乐趣,甚至生命也变得了无意义。他整天如行尸走肉般茫然地活着,身体的伤病只是次因,更多是因为心伤情灭。
明珠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任她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让云襄恢复往日的神采。筱伯似乎对云襄更为了解,在万般无奈之下,他说服明珠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带云襄去正在遭受旱灾的河南,让他去看看天下人的苦难。
马车载着三人,从舒适的江南赶到了地狱般的河南,当云襄看到这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时,他的本性被激活,暂时忘掉了个人的不幸和苦闷。看到他重新恢复生气,明珠自然欣喜若狂,恨不能与筱伯击掌相庆!(前情请看《千门之雄》)
“还不快上车赶路,你俩在那里傻笑什么?”马车中传来云襄焦急的声音。明珠不好意思地冲筱伯吐吐舌头,连忙高声答应:“来啦来啦,咱们立刻就走!”说着跳上马车,身形比方才轻快了许多。
筱伯兴冲冲卸下一匹马交给灾民,然后掉转车头,挥鞭赶马。马车扬起漫天黄尘,向东方疾驰而去……
飘扬的旌旗渐渐从山坳外面升起,缓缓向山谷靠近,顺风飘来的除了隐约的马嘶,还有军中汉子粗鄙的玩笑。山谷深处,数十名黑衣汉子像蓄势待发的恶狼,静静地贴地而伏,人人纹丝不动,耐心地等待着猎物的靠近。
寇元杰置身于这些黑衣汉子中间,贴地从乱石缝隙中望出去,认出了旌旗上的字号。他转头问身旁的白发老者:“项长老,这好像是押运赈灾粮草的官兵,咱们是不是搞错了?”
白发老者咧嘴一笑:“没错,咱们伏击的就是他们。”见寇元杰有些不解,他耐心解释道,“少主有所不知,门主已下严令,决不让一粒粮食进入河南。”
“这是为何?”寇元杰有些惊讶。老者嘿嘿笑道:“河南大旱,灾情严重,门主已将之定为传教的首选之地。不过现在百姓的苦难还不够深重,对朝廷还抱有希望。咱们要想在这里立足,就必须加重百姓的苦难,只有让他们彻底陷入无望的绝境,本教才可以借着赈济灾民的义举,在百姓中开坛传教,吸引更多的人加入。人在吃饱喝足的时候,你给他山珍海味他都不稀罕;但在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你就给他一碗米汤他都会感恩戴德,这正是门主的高明之处。”
寇元杰恍然点头,正要拔剑,却被白发老者按住了剑柄。老者塞给他一根棍子,笑道:“不能用剑,少主请用这个。”
“这是为何?”寇元杰有些莫名其妙,却见老者笑道:“咱们还不能暴露,要让这些官兵,看起来像是死在灾民手中的模样。”
寇元杰放眼望去,就见众汉子手中拿着的兵刃,都是些锄头、棍棒、石块等等。这时那一小队官兵押着几辆马车已进入伏击圈,白发老者一声呼哨,率先一跃而出,如头狼般冲在最前方。数十名黑衣汉子齐声呐喊,从藏身处纷纷跃出,狼群般扑向陷入重围的猎物。
这一小队官兵毫无心理准备,遭此突袭立刻乱了阵脚,纷纷丢下马车返身而逃,却被埋伏在后方的黑衣汉子截住,彻底陷入包围。官兵们无心恋战,稍做抵抗就跪地投降,白发老者却向众手下示意——格杀勿论!
“你干什么?他们已经投降了!”寇元杰连忙阻止。白发老者小声解释道:“少主,咱们暂时还不能泄漏身份,所以不能留任何活口。咱们要将劫案栽赃在灾民身上,这样才能让朝廷帮咱们逼灾民造反。”
说着老者向手下一挥手,众人棍棒、锄头齐出,片刻间便将数十名官兵尽皆打杀。然后老者指挥众人将运粮的马车劫走,并对寇元杰得意地笑道:“这些粮草,将是咱们笼络人心的资本,可得好好收藏,善加利用。”
见寇元杰神情怔忡,面上殊无喜色,老者笑着恭维道:“少主心地善良,见不得这等血腥屠戮,属下完全理解。不过,争霸天下,就得从杀人开始,这可是门主的一贯思想。”
争霸天下,就得从杀人开始!寇元杰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突然觉得这理所当然的一句话,此刻却像铅一般沉重,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收队!”随着老者一声吆喝,数十名黑衣汉子如来时一样,风一般消失在山谷深处。山谷中,只剩下一地的残尸和干涸的血迹,以及逐臭而来的乌鸦……
烈日如火,大地赤黄,一队浩浩荡荡的马车,蜿蜒在看不到尽头的官道上。队伍前方,云襄坐跨骏马,正手搭凉棚极目眺望。此时他虽然依旧面带病容,但精神已恢复如初。
明珠白衣白马紧跟在云襄身旁,像初飞的小鸟一般兴奋。她虽然担心云襄劳累过度,不过看到他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恢复了千门公子襄的神采,她就不忍阻他的兴头。只要他能重新振作,她就比任何人都要开心。
“公子,前方就要进入河南地界,咱们是不是歇歇再走?”筱伯纵马追了上来,他的脸上戴着精致的人皮面具,这让他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老管家。
“救灾如救火,不能有片刻耽误,继续赶路。”云襄收回目光,挥手让车队加快了步伐。
在两山相夹的山谷中,在官道通过的大路两旁,上百名黑衣汉子如狼群静卧,寂静无声。方才云襄虽极目眺望,但怎么能看到这山石后的埋伏?
“奇怪,这不像是官兵保护的赈灾粮草,谁会在这个时候运粮去河南?”项长老有些不解地嘀咕着。在他身旁,寇元杰也在百无聊赖地打量渐渐走近的猎物,发现保护粮草的,只是些镖师打扮的汉子,人数也寥寥无几。突然,他发觉领头那人的身影依稀有些熟悉,凝目望去,立刻就认出了曾经戏耍过自己的云襄。他眼中精光暴闪,右手不自觉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他身旁的项长老见状心中暗喜,这几日的行动少主都意兴阑珊,完全不像在塞外时那般张狂,实在令人费解。今日难得见到少主有了杀人的欲望,他连忙讨好地笑道:“我看少主难得有点兴致,属下今日就让少主打头阵,如何?”
寇元杰紧盯着渐渐走近的云襄,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打头那个书生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
项长老连忙向身旁的随从吩咐:“传话下去,打头那书生留给少主,违令者斩!”
命令口口相传,很快就人人皆知。寇元杰紧盯着越来越近的仇人,只感到胸中激荡着久违的杀气,他缓缓拔出宝剑,完全无视禁用刀剑的命令。
车队渐渐进入了山谷,也进入了包围圈。不过这车队实在太过庞大,虽然前半部已经进了山谷,但后方还有数十辆车拖在山谷外。项长老望望长长的车队,对寇元杰小声道:“少主,这次的车马实在太多,咱们是不是暂缓动手,待调来更多兄弟后,再将它一口吞下?”
话音刚落,寇元杰已一跃而起,挥剑高呼:“动手!”
众黑衣汉子应声跃出,狼群般向车队扑去。寇元杰提剑冲在最前方,径直奔向打头的云襄。他的眼里只有云襄,他要将之生擒活捉,好生戏耍,以报往日之仇。
云襄突然面对扑来的魔门教众,面上并无一丝惊慌。他从容地举起右手,身后的马车立刻撤去遮篷,露出一具具黑沉沉的强弓劲弩,齐刷刷指向扑来的魔门教众。寇元杰见状大骇,连忙刹住身形,高叫“后退”,但魔门教众一时间哪能停得住?前面的刚停,又被后方拥上的同伴推挤着前进,毫无遮蔽地暴露在强弓劲弩之下。
云襄果断地将手向下一挥,一具具劲弩发出撼人心魄的震颤,一支支利箭带着死神的呼啸,雨点般飞向近在咫尺的魔门教众,箭镞入肉的短促声音、人体倒地的闷响,以及垂死前瘆人的惨呼,就像是来自地狱的诅咒,令人不寒而栗。
这是由机簧发射的诸葛连弩,一发十二支,每辆马车前二左右各一装着四具连弩,由藏在车中的两名弩手操作。一轮箭雨下来,魔门教众死伤过半,侥幸未死的,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吓破了胆。
寇元杰仗着手中快剑,挑开了射来的箭雨,但身旁的教众已尽皆倒下。他双目赤红地盯着数丈外的云襄,正欲奋不顾身继续冲锋,却被紧跟而来的项长老死死拉住。这魔门长老生怕他有所闪失,急急地叫道:“少主快退!咱们中埋伏了!”
寇元杰挣开项长老的手,挺剑遥指云襄怒喝:“我不报今日之仇,誓不为人!”
云襄也认出了眼前的魔门少主,他毫不畏缩地迎上对方几欲杀人的目光,冷冷道:“凡劫夺赈灾粮草者,杀无赦!”说着他再次举起了右手,马车上的弩手立刻开始装箭。
项长老见状大骇,连忙拉起寇元杰就走。寇元杰心有不甘地回头狠狠瞪了云襄一眼,这才随项长老落荒而逃。
筱伯翻身下马,上前仔细查看了死在面前的黑衣汉子,回头对云襄忧心忡忡地道:“是魔门的人,看来他们已大举侵入中原了。”
云襄看到寇元杰时,就知道这段时间发生的众多劫粮血案,必是魔门所为,也正是那些血案令他心生警惕,才不惜花大价钱购买了这批诸葛连弩,并雇了数十名弩手埋伏在车中。这浩浩荡荡的车队,其首尾数十余辆马车皆是装有连弩的战车,只有中间的马车,才是真正的运粮车。为组织这支庞大的车队,云襄几乎倾家荡产,不过一想到河南的灾情,他就顾不得这些了。
“公子,咱们虽平安将粮草送到了河南地界,但如何放赈,却还是个难题。”筱伯纵马来到云襄身旁,忧心忡忡地提醒道。这些粮草一旦送到灾民面前,必引起哄抢,身强力壮的可能会抢到许多,就只苦了身体单薄的妇孺老迈。必须得有一个专门的机构负责,才能保证公平放赈。交给官府自然省事,但云襄却又信不过官府。他沉吟片刻,决然道:“在受灾最重的州县,设济生堂分堂!在各地挑选德高望众的长者主持,咱们负责巡视,这样或许就能保证这批粮食能救活更多的百姓。”
筱伯有些担忧地提醒道:“这样做恐怕会引起朝廷猜忌,说公子在收买民心,意图不轨。闹不好济生堂都要被朝廷取缔。”
“顾不得这许多了,救人要紧。”云襄停了停,又道,“要不济生堂就别用我的名义,我与济生堂从此划清界限,除了在暗中资助,我与济生堂再无瓜葛。”
筱伯想了想,无奈道:“也只有这样了,不过公子做下这么大的善事,却不求一点名声,让老朽也替公子有些不值。”
云襄呵呵笑道:“静空大师当年立下济生堂宏旨,也只是‘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鳏寡孤独病残者皆有所靠’。其中并没有求名一条。天下人不知我云襄没关系,只要我知道自己做过些什么,这就够了。”
“我也知道!”明珠用敬仰的目光望着精神焕发的云襄,喃喃道,“别人怎么看你我不管,你在我眼里,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
云襄感动地对明珠点点头,虽说他并无求名之心,但自己倾家荡产、排除万难赈济灾民的壮举,若无人得知,也多少有点遗憾。不过如今有明珠有筱伯知道,也可知足了。要是亚男也知道……一想到舒亚男,云襄只感到心中一痛,原本喜悦的心情立刻烟消云散,脸上又泛起那种寂寥萧索的表情。
明珠察言观色,立刻感觉到云襄的异状,想问又不敢问,只得在心中暗自担忧。不过她也算聪颖,连忙转开话题道:“咱们最好快点把这事办完,我都有些想念佳佳了。”
佳佳是赵欣怡和南宫放的儿子,自赵欣怡死后,云襄就将他留在了身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抚养疼爱。这次因为河南是灾区,就没有带在身边,而是留在了江南那处隐居的山村,由奶娘照看。听明珠提起佳佳,云襄果然暂时忘却心中的痛楚,对明珠笑道:“要不你就先回去,这事有我和筱伯就行了。”
“才不!”明珠撅起小嘴,“难道就许你行善,不让我积德?”说着挥鞭赶马赶紧逃开,生怕云襄看出自己心底真正的意图。
“我要杀了那混蛋,我一定要杀了那家伙!”逃到安全地带的寇元杰,对着车队离去的方向气急败坏地怒吼。他甩开紧抓着他的项长老,厉声道:“快调集教中兄弟,咱们要为死难的兄弟们报仇!”
项长老身为魔门七大长老之一,手下自然不止这么些人,不过魔门初入中原,人手实在匮乏,虽然个个都是精兵,可好钢得用到刀刃上。像这样一下子折损上百兄弟,实在没法向门主交代。他心中只想着如何减轻自己的责任,哪有心思再去冒险?见寇元杰不住催促,他只得耐心解释:“少主有所不知,属下手中虽然还有人马,但咱们初入中原,人手极其宝贵,每一个兄弟都是财富,不可随意浪费。护卫这车队的镖师人数虽少,但个个气定神闲,显然皆非庸手。咱们再去冒险,就算能赢损失也必定惨重。”
“你若人手不够,我可以向我爹爹要啊!”寇元杰不依不饶。
项长老苦笑着摇摇头:“门主目前最主要的心思,是放在与瓦剌和倭人结盟之上,不可能将有限的人马,过多投入到一个无关大局的战场。今日之仇咱们当然要报,只是不能在现在这个时候。”
“那你说是在什么时候?”寇元杰怒道。
项长老略一沉吟,胸有成竹地笑道:“避其锋芒,击其暮归,此乃兵法要旨。咱们最好等他们将粮草送到目的地后,再让兄弟们假扮灾民,鼓动百姓哄抢,趁乱再出手除掉那个害死咱们众多兄弟的穷书生。这样就可以较少的人手,达成咱们的目的。”
寇元杰想了想,微微颔首道:“此计甚妙,你立刻着手去办。不过你要记住,咱们的对手可不是什么穷书生,而是新近在江湖上风生水起的千门公子襄!”
听到千门公子襄这名字,项长老也不禁悚然动容。虽然他才入中原不久,但千门公子襄的大名和事迹,也已经早有所闻。能与这样的对手一较高下,这让他既期待又兴奋。
公子襄!我要踏着你的尸体名扬天下!项长老在心中暗暗立下了个远大的目标。
就在河南大旱,赤地千里之际,京城却一如既往的繁华喧嚣,一桩大喜事也正在如期举行。瓦剌四王子朗多与我朝修好,并迎娶一位郡主的消息,在朝野传扬开来,朝野上下,都在为这次外交上的重大胜利欢呼。逐渐坐大的瓦剌,若能成为我朝的友邦甚至藩属,这当然是国家之大幸。
瓦剌迎亲归国的队伍即将开拔,逶迤数里。队伍前方,粗犷俊朗的朗多王子意气风发,眉宇间掩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在他身后,衣甲鲜明、斧钺林立的御林军,护送着一辆华美豪阔的辇车,缓缓踏上了西去的旅程。
辇车中,舒亚男透过车帘的缝隙,痴痴地望着长街上的一切:熙熙攘攘的百姓、庄严巍峨的宫墙、街边驻足的路人、南腔北调的吆喝……这些再熟悉不过的街景和声音,此刻显得是那样亲切,令她那依依不舍之情,越发炽烈。
“扬州……甜糕……”远处隐约传来的一声吆喝,带着浓浓的扬州韵味。她再也顾不得许多,突然撩开车帘,提着厚重的裙摆跳下马车,重重的凤冠有些碍事,她干脆摘下来扔回车上,然后寻着吆喝声传来的方向,提着裙摆、旁若无人地向那里跑去。
送亲的御林军顿时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突发情况;路旁围观的百姓大哗,纷纷挤过来看和亲的郡主,却又自觉地为她让开一条路。舒亚男追着那吆喝声来到一个小巷,追上那沿街叫卖的小贩,用纯正的扬州话说道:“老板,给我一笼甜糕!”
那小贩正诧异舒亚男的打扮,又被追来的御林军吓了一跳。听到舒亚男的话,他赶紧将一笼甜糕递了过去。见舒亚男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找钱,他连忙摆手道:“不用找了,这笼甜糕我送给姑娘。”
浑身上下披金戴银,却找不到一个铜板,舒亚男拔下头上一支凤钗,不由分说塞入小贩手中,这才捧着甜糕转身往回走。
朗多也追了过来,见状连忙赔着小心埋怨道:“郡主,你要买东西,只需吩咐一声,在下立刻就让人去办,何必亲自动手?让人误会。”
郡主?舒亚男心中突然有些想笑。为了给她一个相应的身份,以便与朗多王子相配,所以一个王爷收他为义女,朝廷也赏了她一个郡主的身份。不过她既没见过那位义父,也没拿过朝廷一分俸禄。千道,这一切都不过是千道,只不过由朝廷来做,就换了个称呼叫“政治”。
面对朗多殷勤递来的手,她没有拒绝,扶着他的手跳上辇车,然后垂下重重幔帐,将自己与世隔绝。捧着热腾腾的甜糕,她垂涎欲滴地舔了一舔,熟悉的味道直透心脾。想到这是自己今生能吃到的最后一笼扬州甜糕,她不禁潸然泪下,再舍不得吃上一口。她将甜糕仔细包起来,她要将这最后一笼扬州甜糕,留作对故土永久的纪念。
辇车又徐徐上路,出西门向塞北前进。舒亚男透过帐幔的缝隙极目南望,希望能看到一只南飞的大雁,希望它能将自己最后的思念,带给远方那个愧对的人。想到那个既羸弱又坚强的男子,她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脖子,才发觉那里空空如也。自从她将那颗“心”摘下来后,她就拒绝在脖子上戴任何饰物。
摸着光溜溜的脖子,她突然心如刀割,一头倒在辇车中,咬着锦被闷声痛哭。她开始后悔将那件唯一的纪念物,也送给了别人。
突然的一阵心悸,令云襄不由自主捂住了自己的心窝。自从上次被舒亚男气得吐血后,就留下了一个心痛的病根,时不时毫无征兆就一阵刺痛,每次一痛,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爱恨难分的人。
“公子,胸口又痛了么?”筱伯关切地问。云襄点点头,又摆摆手道:“不碍事,已经过去了。事情进展得怎样?”
“照你的吩咐,济生堂已在受灾最重的州县,新开了十八处分堂。老奴已将粮食分发下去,设在开封府这处济生堂,是其中最大的一间,每天赈济的灾民都在万人以上。”筱伯絮絮叨叨地说着,突然有些愤愤不平,“妈的,咱们做善事,还要给他妈的官府送礼,要不他们就要找麻烦,真是让人气愤。”
“算了,就当是合理损耗吧。没有官府提供的便利,这事也不会这般顺利。再说以后咱们仰仗官府的地方还多,不能把关系搞僵了。”云襄说到这顿了顿,打量着前方济生堂新挂的牌匾,有些担忧地问,“我交代的那事,准备得怎样了?”
筱伯点点头:“公子放心,老奴已经办妥。”
排队领粮的队伍,突然起了一阵骚乱,有汉子在高呼:“妈的,济生堂有的是粮食,每日却只给咱们喝点稀粥,这纯粹是在博个乐善好施的名声,哪是真正在做善事?不如抢他娘的!”
这呼声一起,立刻引得不少人齐声附和。人们纷纷向前拥去,一时间秩序大乱。混乱中有几名衣衫褴褛的汉子向云襄靠过来,眼中隐有精光闪烁。冲在最前方的,赫然就是伪装成灾民的寇元杰和魔门项长老。
云襄对突然发生的变故似乎早有预料,他目视身旁的筱伯,筱伯立刻向不远处打了个隐蔽的手势。周围的灾民突然纷纷亮出短兵刃,转眼之间就将十几个假扮灾民的魔门教徒制服,另外那些受蛊惑起哄的灾民,立刻噤若寒蝉,再不敢妄动。
寇元杰与项长老被无数强弓劲弩围在中间,不敢妄动。他心有不甘地盯着云襄喝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咱们的计划?”
云襄淡淡笑道:“因为我救助过无数灾民,是不是灾民一眼就能看出来,无论你伪装得多么巧妙都没用。从你派人混入灾民中散布流言开始,我就猜到了你下一步的计划,所以早已联络开封守军,张网等待。”
一个彪悍的“灾民”大步来到石阶前,登高呼道:“我是开封守备钟大寿,现传开封知府口谕:任何人胆敢抢劫赈灾粮饷,以叛逆罪论!”说完一挥手,众手下立刻对寇元杰和项长老高呼:“跪地投降!”
二人背靠背贴身而立,与官兵无声对峙。云襄见状来到钟大寿身边,小声耳语了几句,钟大寿面有难色,不过在云襄再三请求下,他终于挥手让手下退开,给寇元杰和项长老让出了一条路。
“为什么放我走?”寇元杰有些不解地望着云襄,实在不知这诡计多端的家伙,又在使什么花招。就听云襄沉声道:“你若只是针对我,想报往日之仇,我不会与你计较。但你若是想抢赈灾粮草,我会毫不犹豫地除掉你!”云襄说着抬手指向周围的灾民,“你睁眼看看他们,看看他们现在的模样,难道你忍心夺去他们最后一点活命的粮食?”
寇元杰缓缓垂下了头,他不敢去看那些瘦骨嶙峋、几近骷髅的同类,他怕那些仇恨的目光,会将他刺得千疮百孔。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在云襄面前真正败了,败得是如此干脆,败得如此彻底,以至他完全失去了扳回来的信心。
“你走吧!”云襄轻轻叹了口气,不再看寇元杰一眼,“你若是要找我报仇,我非常乐意奉陪。你若想动赈灾的粮草,就请先想想眼前这些奄奄一息的同类,然后看看头顶的青天,再摸摸自己的心窝,想清楚后再动手不迟。”
寇元杰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又是如何出城的。当他来到开封城黄尘漫漫的郊外后,终于忍不住抬头望天,只见青天朗朗,深邃幽远,令人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敬畏。他仰望苍穹在心中暗问:“娘,这就是你所说的天心吗?”
华美的辇车因一路的风尘早已变得肮脏不堪,舒亚男终于忍无可忍,准备下车骑马时,辇车外突然传来朗多的欢呼:“舒姑娘,咱们到了!”
虽然她现在的身份是郡主,但朗多还是喜欢叫她舒姑娘,他更喜欢鸿运大赌坊中见到的江湖奇女子。他知道舒亚男这郡主的身份是怎么回事,不过他完全不在乎。郡主的头衔只是为了应付父汗,一个没有出身来历的女人,是没有资格成为王子妃的。
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舒亚男早已厌倦了旅途,听说终于到达目的地,她的心中还是有几分欣喜。撩开幔帐往外眺望,只见广袤无垠的大草原尽头,散落着无数圆圆的帐篷,像一个个巨大的蘑菇,盛开在绿油油的漠北草原之上。
数十骑彪壮的汉子纵马迎了上来,烈风吹起他们鬓发和骏马的鬃毛,使他们显得越发粗犷张扬。朗多和几个随从纵马迎了上去,众人像孩子一般兴奋地嗷嗷大叫。舒亚男有些欣赏地望着他们在草原上炫耀着精湛的骑术,心中竟有几分好感,不过她立刻在心中警告自己:这是大明朝的敌人,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颠覆这个国家。
身上的盛装早已换成了便服,她轻盈地跳下辇车,落地时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一股酸水涌上咽喉,她赶紧避到一旁,顾不得两个仆妇诧异的目光,蹲在车后呕吐不止。朗多远远看见,立刻纵马过来,不等骏马站稳就翻身跳下,扶着舒亚男关切地问:“郡主,是不是旅途劳顿,病了?”
“我没事,歇歇就好!”舒亚男推开朗多的手,神情有些怔忡。
朗多连忙对几个迎出来的瓦剌女人高声吩咐:“快扶郡主到大帐歇息,不得有丝毫怠慢。”说完转向舒亚男,柔声道,“我先去见父汗,你现在脸色苍白,精神疲惫,先歇息一日,待恢复元气后,我再带你去见父汗,让父汗为咱们主持婚礼。”
舒亚男呆呆地一言不发,任由几个瓦剌女人将她送入大帐。进帐后她又是一阵恶心,怎么也忍不住呕吐。几个瓦剌女人露出暧昧的表情,哧哧偷笑不已。舒亚男一怒之下,将她们全都赶了出去。在空无一人的大帐中,她终于静下心来,掰着指头算了算自己月信的日子,心中突然一阵惊慌,跟着又是一阵狂喜:我有孩子了!我有云襄的孩子了!
小心翼翼地抚着平坦的小腹,她激动得泪如泉涌,不禁低下头对这突然出现的小生命喃喃道:“云襄!小云襄!我是你娘,你知道我吗?”
她激动地在大帐中来回踱步,不知道该如何来宣泄自己的兴奋和喜悦,这大帐对她来说太压抑了,她撩开帐帘正想出去,突然看到了帐外伺候的几个瓦剌女人,以及远处几个负责守卫的瓦剌汉子。她的心一下子如坠冰窟,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去。
躲回空无一人的大帐,她不禁软倒在帐中,心中自怨自艾:小云襄啊小云襄,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你让为娘如何是好啊?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感情,渐渐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突然一跃而起,如落入陷阱的困兽般在帐中来回徘徊,眼里闪烁着炽烈的光芒。
不行!我要走!我要带你离开这里!娘决不能让你受到半点委屈。她在心中对腹中的小生命暗暗发誓,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家国天下,在娘的心目中都不及你来得重要!我要带你去找你的爹爹,你不能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更不能认贼作父!你爹爹是聪明绝顶、英雄盖世的千门公子襄,这世上没有谁能够代替!
主意一定,她立刻着手准备。见大帐中准备有各色衣裙,她仔细挑了一件不太惹眼的瓦剌女装匆匆换上,然后抄起帐上挂着的一柄小马刀,轻轻将帐后的牛皮割开一个尺长的小口,看看外面无人守卫,她立刻从这道小口中悄悄钻了出去。
豪赌
大帐外已是暮色四合,天光蒙眬。舒亚男仔细辨明方位,然后躲着零星的守卫,往帐篷稀少处疾行。刚走出没多远,突然与一个撩帘而出的瓦剌女人差点撞了个满怀。两人都吃了一惊。舒亚男正欲将这女人拿下,却听她用蒙语友好地问道:“你是别的部落的么?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舒亚男这才醒悟自己穿着瓦剌女人的服饰,蒙眬中对方还没认出自己的身份。她连忙用蒙语答道:“是的,我是朗多王子从南方带回来的女人。许久不见朗多王子回来,所以出来随便走走。”
为了更好地颠覆敌国,舒亚男在向靳无双学习千术的同时,也苦学了蒙语,虽然还不算熟练,但一般的交流已没多大问题。那女人也没怀疑,向不远处一指:“四王子正在大帐中与大汗议事,你顺着这条路去吧。”
舒亚男连忙告辞,向不远处那座大帐走去,走得几步她正欲往旁躲,却发觉那女人在好心地目送着她,大概是怕她走错,还不住指明方向。她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走向大帐,直到那女人的身影被帐篷挡住,她才闪身避在隐秘处,此时离大帐已只有几步距离。
看那女人还在原地张望,她只得从大帐后面绕过去,以便躲开她的目光。她刚潜行到大帐后,帐内一个熟悉的声音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四王子朗多的声音。此刻他的声音异常激动,正大声说道:“父汗,咱们若与魔门结盟,那是对大明背信弃义。咱们刚与大明签订和约,立刻又与魔门联手对付大明,如此反复无常,定会让天下人笑话。”
帐中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四弟,你是想娶个漂亮的汉女,才坚持与大明结盟吧?大明与咱们可是世仇,不说当年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将我族先辈赶出了中原,就是咱们退到漠北后,还遭到他儿子朱棣的数度征伐,死伤极其惨重。这等血海深仇,你不会就忘了吧?咱们就算与大明签订和约,也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只要时机成熟,随时可以撕毁。如今魔门重入中原,正是咱们报仇血恨的大好时机。想那魔门门主寇焱一代枭雄,有他做内应,咱们问鼎中原指日可待!”
“二王兄,魔门与大明,哪方实力更强?”朗多高声质问。那“二王兄”立刻答道:“这还用问?大明拥有千万子民,百万里江山,自然不是区区几万魔门教徒可比。”
“既然如此,咱们不与强者结盟,却与弱者携手对抗强者,这岂不是自取灭亡?”朗多问道。那“二王兄”有些气急败坏地道:“四弟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大明国土虽广,子民虽众,但权臣弄权,官吏贪腐,根子已烂,只需一点外力就能将之推倒。根本不是想象中那般强大。”
“你错了!”朗多沉声道,“这次我出使大明,特意游历了许多地方,对大明的国力多少有些直观的了解。大明虽有不少问题,但基础还在,实力实在不可小觑。咱们若与魔门结盟,失去的是一个富裕的盟友,却多出一个实力强大的敌人。”
“大明本来就是咱们敌人!”
“大明国土辽阔,富庶天下,不会觊觎咱们这漠北贫瘠之地,怎会是敌人?”
“就因为它富,咱们才要抢!”
……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争了!”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争吵,只听他沉声道,“为父已拿定主意,与魔门结盟,共谋大明江山。你们退下吧。”
“父汗!”朗多似乎还想争辩,只听那苍老的声音不耐烦地喝道:“你想娶那汉人郡主为妃,为父已答应下来,难道你为了个女人,竟不顾整个瓦剌的利益?别再说了,给为父退下!”
帐中沉默片刻,才响起了退出的脚步声。几个人方才虽然说的是蒙语,舒亚男也听明白了十之八九。她从藏身处向外望去,就见朗多垂头丧气地从帐中出来,一脸沮丧。舒亚男无意间得闻如此大事,心中不禁犹豫起来,沉吟半晌,她抚着小腹对那小生命悄声道:小云襄,待为娘办完一件大事后再走,也算不辜负千门前辈的栽培和重托。
她悄悄从原路返回,依旧从帐后的缝隙中钻入帐中,刚将那道划开的缝隙遮好,朗多已撩帘大步进来。他没有注意到舒亚男已换了身衣裙,只垂着头满脸沮丧。舒亚男面带微笑迎上去,柔声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
这一路上朗多还从没见过舒亚男如此温柔,顿时受宠若惊,心中也就越发愧疚,不禁低头涩声道:“亚男,我对不起你!”
“干吗这样说?”舒亚男笑问,见朗多欲言又止,她柔声道,“咱们即将成为夫妻,有什么话不能说?如果你信不过我,又何必要娶我?”
朗多犹豫片刻,终于愧然道:“父汗打算撕毁与大明的和约,转而与魔门结盟,共谋大明江山。此事我已无力阻止,实在愧对大明和你。”
舒亚男早已知道这一节,不过却故意装出几分惊讶,跟着又不以为意地笑道:“我还以为多大个事,原来是这样。殿下不必为此烦恼,就让他们与大明翻脸,与魔门结盟好了。”
朗多有些吃惊地抬头望向舒亚男:“你不为大明担心?”
“有啥好担心的?”舒亚男哈哈大笑,“大明的国力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朝廷对瓦剌又不是没有防备,早就派有精锐重兵驻守边关,若瓦剌有背约之举,立刻就要挥师北伐。那些主战的将领早就想凭军功往上爬,若不是朝廷约束,只怕已在北伐的路上。我不为大明担心,倒有些为瓦剌担心,和约一毁,瓦剌拿什么来抵挡大明精锐?”
朗多闻言汗如雨下,当年大明永乐皇帝数度挥师征讨瓦剌,将瓦剌人打得一路北逃,闻风丧胆。如今永乐帝虽死,但大明军队威风犹存,令瓦剌人不敢轻易冒犯。朗多不由急得连连搓手,不住自问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舒亚男叹了口气,自怨自艾道:“我如今嫁给殿下,也就是瓦剌的人,也不想瓦剌遭此大难。你若有决心有魄力,与魔门的结盟倒也不难阻止。”
朗多忙问:“如何阻止?”舒亚男眼中渐渐闪出逼人的寒芒,声色从容地说道:“杀了魔门使者,与魔门的结盟自然烟消云散。”
朗多闻言僵在当场,脸色阴晴难辨。舒亚男见状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当不拘小节,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朗多迟疑良久,终于一声轻呼:“来人!”
一个猎豹般的人影从帐外闪身而入,却是舒亚男以前见过的巴哲。朗多对这个忠心耿耿的随从沉声问:“巴哲,我以前待你如何?”
巴哲忙道:“殿下待小人恩重如山。小人这条命是殿下所救,殿下便是小人的再生父母。”
朗多满意地点点头,沉声道:“现在有一桩冒险的差事,十分凶险,不知你敢不敢做?”“有何不敢?”巴哲坦然道,“无论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殿下只管吩咐!”
“不用上刀山也不用下油锅。”朗多淡淡道,“我只要你把魔门使者的人头提来见我。”
巴哲面色微变,他知道利害关系。杀魔门使者不难,难的是坏了可汗的大事,可汗对朗多这个宠爱的儿子最多责打一顿,自己却难逃一死。他脸上涌出一丝悲壮,坦然点点头:“殿下就等着巴哲的好消息!”说完转身出帐,决绝而去。
朗多心神不宁地在帐中来回踱步,眼里满是焦急。也不知过得多久,一阵旋风突然刮起帐帘,巴哲手提利刃闪身而入,将手中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扔到朗多面前,沉声道:“照殿下吩咐,巴哲不辱使命。”
“太好了!”朗多击掌赞叹,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听听帐外动静,然后对巴哲小声吩咐,“你先找地方隐蔽,待我拿这人头去见父汗!”说着提起人头,大步出帐而去。
待朗多与巴哲离去后,舒亚男舒了口长气,抚着小腹对腹中的孩子暗自道:小云襄,咱们已对得起千门前辈的栽培和重托,现在,为娘要带你去找你的爹爹,咱们立刻就走!
从帐后的缝隙中钻出大帐,外面已是星月蒙眬。她凭着记忆,蹑手蹑脚地潜行到拴马桩前,悄悄地解下了一匹快马。此时大帐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和嘈杂,想必是朗多先斩后奏,杀魔门使者的行动已经暴露。
见瓦剌守卫的注意力全都被大帐那边传来的骚乱吸引过去,舒亚男这才将马牵出营地,来到外面的大草原后,这才翻身上马,借天上的北斗七星辨明方向,然后向着东南方,纵马绝尘而去。
天明时分,受过鞭笞的朗多被几个随从抬回了大帐,见帐中空无一人,牛皮大帐后方却有一道尺多长的缝隙,直通帐外,他立刻就什么都明白了。正好巴哲悄悄进来探视,朗多双目赤红地摘下自己佩刀扔给他,嘶声道:“无论那女人逃到了哪里,你都给我将她带回来!若不能带回她,就给我带回她的尸体!”
巴哲领令而去后,朗多突然伏倒在地,发出了狼一般压抑的哭号……
辚辚而行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正在车中研读《吕氏商经》的云襄,从数千年前吕不韦精明的商道论著中豁然惊觉,连忙皱眉从车帘缝隙中往外望去,就见外面街道上挤满了人,都在围观着什么,他便问:“筱伯,外面是怎么回事?车怎么停了?”
赶车的筱伯在外答道:“好像是有人贴出了招贤榜,引得百姓围观,将街道也完全堵了,咱们暂时无法通过。”
云襄推开身旁堆着的各色书籍,坐直了身子,这些书是他从各地搜罗到的各种野史怪谈或旁门经典,也是他枯燥旅程的良伴。看书能让他暂时忘掉人世间的烦恼,也暂时忘掉对那个爱恨难分的女人的思念。
云襄搁下手中的《吕氏商经》,好奇地撩起车帘向外望去,就见那招贤榜斜对着马车窗口,从车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榜单上的大字:齐家庄庄主齐乐天,告天下能人异士,今有独子齐小山顽劣好赌,屡教不改,令人无计可施,不得已张榜招贤,谁若能戒除儿子赌瘾,在下愿以五千两纹银酬谢!
云襄正在细看,就听前面的筱伯笑着嘀咕道:“这败家子,不知输掉了多少家财,才逼得他老爹不得不下这么大的血本。”
以当时的银价,普通人家二三十两银子就够一年的开销,五千两确实是一笔罕见的巨款,难怪引得那么多人围观,不过却不见有人揭榜。只听人们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齐老爷的赏银又提高了五倍,不知还会不会有人揭榜?”
“我看悬,那齐家公子好赌也就罢了,却偏偏还有一副好身手,上次揭榜去劝他戒赌的周捕头,都被他打了个半死扔出来。除了不明底细的外乡人,谁还敢去惹那个小霸王?”
从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云襄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望着招贤榜沉吟良久,突然对筱伯道:“筱伯,去将那榜替我揭了。”
筱伯有些意外:“公子,咱们管这闲事干吗?再说你精于赌道,却未必善于劝人戒赌啊。”
云襄叹了口气:“这次河南之行,把咱们积攒多年的家底全掏空了,我要再不想法挣点钱,咱们不都得喝西北风?再说现在济生堂的摊子铺得那么大,没有钱维持怎么行?这《吕氏商经》倒是以钱生钱、经商谋利的圣典,只不过也太慢了些,对本钱的要求也太高。难得今日遇到这事,咱们何不去试试?成了就大赚五千两,不成最多让那恶少痛揍一顿,划得来划得来!用《吕氏商经》上的话来说,就是‘利大险小,可以一博’。”
筱伯还想劝阻,明珠已鼓掌欢呼起来:“好啊好啊!这一路云大哥就知埋头看书,都快闷出病来。难得有机会活动活动,就当舒展一下筋骨。千门公子出马,什么事不手到擒来?”
筱伯无奈,只得挤过去揭下榜单,在人们或惊诧或好奇的目光中,赶着马车绝尘而去。马车走得多时,人们犹在议论纷纷:“又是个不知死活的外乡人,这下有好戏看了!”有好事者幸灾乐祸地笑道:“我这就去通知齐公子,大家等着看好戏吧!”
人头攒动的富贵赌坊中,齐小山面前的筹码已堆成了小山,看起来手气正红。此刻他正扣着牌九,紧张地用手指头细细品咋,英俊的脸庞上眉头紧锁,汗珠隐然渗出。就在这时,一个混混模样的汉子挤入人丛,对齐小山笑道:“齐少爷,今日又有人揭了齐老爷的榜了!”
“通杀!”齐小山一声大吼,将手中牌九傲然翻开,在几个对手沮丧的目光中,他边将赢得的筹码仔细码好,边斜视那混混问道,“是哪个不开眼的混蛋?”说话的同时,扔了一个筹码给那送信的混混打赏。
那混混接过筹码,顿时满脸堆笑:“是个路过此地的外乡人,那马车咱们以前也没见过。揭榜的是赶车的奴仆,正主儿倒没看到。”
“再去帮我打探,来了通知我一声。”齐小山说着大声招呼几个对手,“不管他,大家继续下注,少爷我今天要大杀四方!”
赌局在继续,齐小山一边推着牌九,一边等着那不知趣的家伙送上门来挨揍。可惜左等右等不见踪影,他很快就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全副身心投入到方寸间的搏杀之中。
赌坊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营业。专为豪客设置的贵宾厅中,四周不设窗户,完全靠几盏大宫灯照明,也没有铜壶滴漏记录时辰。置身其中能让人完全忘记天日的变化,渴了饿了有侍女随时供应酒水糕点,困了隔壁就有红绡帐软玉床,甚至还有美姬侍寝,总之一句话,只要你身上还有钱,赌坊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忘记时间的概念。
齐小山的对手已换了一批又一批,他面前的筹码已完全堆不下,换成银票后也塞满了衣兜。他从未赢过这么多钱,终于赢得有些厌倦了,正欲离开,就见一个衣衫锦绣的富贵公子,施施然坐到了他的面前。
齐小山见这富贵公子是个生面孔,心中有些警惕,提醒道:“我今日已经赢得差不多了,公子既然坐了下来,我就再陪你赌三把。每把一百两,无论输赢,三把一过,咱们就改日再来。”
“没问题,发牌。”富贵公子倒也爽快,掏出张银票交给赌坊的伙计,换成了三个百两的筹码,然后将一个筹码扔到中央。齐小山麻利地码牌砌牌,然后打骰子分牌。今日他已赢够,所以对这一百两银子的输赢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不过手气旺的时候谁都挡不住,没想到三把下来,他的面前又多了三百两银子的筹码。
“呵呵,看来今日赌神菩萨在罩着我。可惜我已赢够,咱们改日再来。”齐小山拱手与那富贵公子告辞。那富贵公子追将出来,觍着脸小声道:“公子赌技精湛,令人佩服,不知可否交个朋友?”
“好说好说!”齐小山边敷衍,边来到赌坊门外,正准备叫上辆马车回家,就听那富贵公子叹道:“公子这赌技,放在富贵赌坊这样的小场子,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也对不起公子这过人的身手。”
齐小山生出警惕,扫了对方一眼,淡淡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富贵公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能在赌桌上长胜不败,决不是靠运气就能做到。我虽看不出公子的手法,但我坚信公子必非常人。”见齐小山面色微变,他连忙笑道,“公子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请公子帮一个忙。”
“什么忙?”齐小山心中越发戒备。只见富贵公子满脸诚恳地小声道:“最近我常在湖州一个大户家中玩,那里都是些南来北往的大商贾,赌得也大,还都是些不开事的。本来我是想去捞点零花钱,谁知技术不到家,钱没赢着,倒输进去不少,所以才想着找个高手帮忙。我见公子在赌坊的气派,便知遇到了高手,所以想请公子帮忙。”
湖州离这里不过百里之遥,确是巨商云集的繁华所在,仅次于扬州、金陵等名城,对那里的私人场子齐小山也有所耳闻。不过他知道自己完全是久赌成精、自学成才,只能在这小县镇上骗骗土财主。他连忙摆手道:“这位公子误会了,我赌钱一向靠运气,再说我也不习惯去私人场合。”
富家公子连忙道:“公子何必自谦,就先去看看如何?如果觉得没有把握,我也不敢要公子出手。如果觉得事有可行,咱们再商量。一切费用皆由我来出。输了算我的,赢了咱们一九分账,你看如何?”
齐小山迟疑道:“去看看倒也无妨,万一咱们失手,会怎样?另外,私人场合,赢了钱拿不拿得走,那也是一个问题。”
“这个你倒不用担心。”富家公子面有得色地笑道,“不妨给你透个底,我姐夫就是湖州知府,看场的打手有些还是衙门的捕快,你说咱们能不能拿走?那些玩家都是做大买卖的商贾,他们不敢把咱们怎么样。”
齐小山想了想道:“那你等我先回一趟家,明日一早我跟你去看看再说。”他不是傻瓜,身上揣着几千两银子上路,不被人打劫才怪。他打算只带几十两银子去看看热闹,就当去湖州玩一趟,成不成再说。
富家公子拱手道:“那我明日一早就到这里来接公子,小弟姓林,在湖州也还算得上一号人物,公子有用得着的地方,尽可开口。”
“在下齐小山,林公子多多关照。”齐小山打了个哈哈,拱手告辞。这事他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想着回去后怎样应付老爹的责骂和愤怒。
还好,家中显得比较平静。齐老爷对这个嗜赌如命的儿子似乎早已死心,只要他不偷家里的古玩去变卖筹赌资,齐老爷也就懒得再过问。齐小山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见新婚不久的妻子早已睡下,也就没有惊动她,只悄悄将赢来的银票藏在隐秘处,然后在她旁边躺了下来。
其实齐小山还不到娶妻的年龄,不过齐老爷为了戒掉他的赌瘾,提前给他娶了个媳妇,只希望有个老婆能管住儿子,不过现在看来,这个愿望也落空了。
湖州是江南有名的富庶之地,富商巨贾云集。当齐小山随林公子来到这里时,不禁为它的繁华倾倒。林公子先在湖州最豪华的酒楼为他接风洗尘,之后便叫上一辆奢华的马车,将二人拉到郊外一座华丽的庄园。据林公子介绍,这庄园的主人是湖州大丝绸商周老板,因生意上往来的朋友很多,所以就在庄园中设局供大家玩耍,他本人倒不怎么参赌,只是象征性地抽点水钱,以维护庄园的日常开销。这里往来的都是江南实力雄厚的商贾,没熟人介绍,寻常人就算有钱也进不来。
随着林公子来到庄中,经简单地介绍和寒暄后,齐小山便随林公子来到后院的厢房。只见几个满脸红光的富商正在玩牌九,几个人不像赌场中那些赌客一般紧张,尽皆悠然自得地边玩边聊。见林公子带齐小山进来,有人便操着巴蜀一带的口音笑道:“林公子前几天输痛了,今天就带帮手来翻本了嗦?”
“哪里!我这表弟久仰几位大名,特意来开开眼界。”林公子说着向众人介绍齐小山,原来几个富商来自全国各地,今到湖州来进丝绸,顺便到周老板这里来玩玩,打发一下旅途的寂寞。
按照事先的约定,齐小山装出木讷的模样,只在一旁侍候林公子玩。林公子掏出一叠银票,数也不数便递给一旁的伙计:“全换成筹码。”
伙计片刻后捧了一堆筹码过来,林公子便坐上了赌桌。几个人边推牌九边聊天打趣,说的都是商场上尔虞我诈、低买高卖的勾当,全不将赌桌上的输赢放在心上。齐小山看得半晌,渐渐放下心来,几个富商手法笨拙,赌技生疏,要放在外面,就是挨宰的羊牯。
齐小山看得多时,渐渐有些手痒,可惜身上只带了几十两散碎银子,大约是不够上场的。见林公子已输了不少,他便目视对方,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如果他觉得有把握,便示意林公子让他上场。
林公子心领神会,突然推牌道:“不好意思,你们玩着,我去趟茅厕。”说着向齐小山示意,“小山,你帮我推两把,我去去就来。”
齐小山连忙摆手推辞,但经不住几个富商的劝说,只得勉强坐了下来。坐庄的是个肥头大耳的巴蜀富商,边发牌边与齐小山开着玩笑,片刻间几个人已玩了十几把,互有胜负。由于是闲家,齐小山的本事一点也使不上,只得老老实实靠赌技和观察力小赢了几把。
片刻后林公子回来,便立在齐小山身后观看,此时已是深夜,几个富商哈欠连天,意兴阑珊。众人相约明日再来,然后纷纷告辞。林公子出门时将筹码换成银票,信手点了点,庆幸道:“还好,今夜只输了六七千两。”“六七千两?”齐小山吓了一跳,不禁问道,“多少银子一把?”
林公子解释道:“最小的码是一百两,最大的码是五千两。”
齐小山又吓了一跳,家乡最豪华的富贵赌坊,最大的码才一百两银子,没想到这里最小的码都是一百两。林公子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些大富商日进斗金,一晚上输赢几万两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咱们若能小搞他几把,几天下来赢上七八万两都不显山露水。”
齐小山不禁咽了口唾沫,两眼渐渐放光。林公子察言观色,悄声问:“你有没有把握?”齐小山点点头:“应该没问题。不过我得坐庄,我不码牌砌牌打骰子,再高明的手法也是白搭。”
“没问题!”林公子欣然道,“明天我拿一万两银子给你坐底。”
“一万两?”齐小山吓了一跳。林公子不以为然地白了他一眼:“我出钱你担什么心?输了算我的,赢了咱们一九分账。”
第二天白天,齐小山就在林公子的住处养精蓄锐,天一擦黑,依旧由林公子带到郊外的那座庄园。二人到后没多久,昨日那几个富商也陆续赶到,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半晌,这才摆开战场继续搏杀。
“输了好几天,今日我要坐庄翻本。”林公子抢着将一万两银票扔在桌上,毫不客气地抢占了庄家的位置。几个富商笑道:“林公子输急了,就让你一回好了。”
庄园的伙计立刻将众人的银票换成筹码,整整齐齐堆在各人的面前。这里的规矩是庄家拿出一万两银子的筹码坐底,赢到两万两以上才可以将筹码换成银子,或继续坐庄或下庄。如果输到不够一万两银子的底,就必须再拿银子出来凑够一万继续坐庄或直接下庄。而闲家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叫庄家的底,也就是赌庄家桌上所有的钱,一把定输赢。
大家来来往往也不知玩了多久,林公子终于打着哈欠对一旁看牌的齐小山道:“你帮我玩几把,我歇歇手。”
齐小山稍作推辞便欣然上阵。刚开始他还有些紧张,不敢搞假,见林公子故意与几个富商说笑,引开了众人注意,他便趁着砌牌的当儿,将天牌藏在了牌尾。这是他拿牌时必须经过的路线,在拿牌的瞬间,他已经掀起牌角偷看了自己的牌,然后视情况再决定换不换牌尾的天牌。这是他从赌场老千那里学来的手法,每次拿牌的手扣着牌经过牌尾时,他都能巧妙地用掌心的牌将牌尾埋下的天牌换出,这一招他练得十分娴熟,不是内行根本看不出来。就算是内行,要想抓他的现行也千难万难。
凭着这一招,他很快就扳回了气势,筹码渐渐在面前堆起老高。看看一万的坐底已变成了两万多的筹码,林公子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依依不舍地搁下牌九,对林公子道:“表哥,还是你来吧,我憋不住了。”
林公子也不推辞,上去接替了他的位置,待他从茅厕回来,林公子已收起筹码,那巴蜀富商率先推了牌九,有人退场,其他几个也意兴阑珊,纷纷推牌告辞。林公子将筹码换成银票,与众富商一同离去,在门外登上各自的马车后,林公子将几张银票塞给齐小山:“干得不错,一共赢了一万二千两,除去抽头,这是你应得的分成。”
齐小山呆呆地接过银票,他没想到自己分文不出,竟也有一千多两的报酬,这些富商输赢上万两而面不改色,这才是真正的大富豪!
就这样,凭着齐小山的手法,几天时间就为林公子赢了五万多两,而他也分到了五千多两。如果就这样帮林公子赌下去,他可以包赢不输,但每日里与这些富豪大进大出后,他渐渐不满足于自己那点收入。与林公子比起来,自己所得实在太少了,而赢这些羊牯的钱实在太容易了,为啥不大胆一点呢?面对整日大进大出的银子,他终于下了决心。
“我要与你合伙搞!”当他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这话时,林公子有些吃惊,提醒道:“你要想清楚,万一失手,你拿什么来赔?”
林公子眼神中那种轻视,刺痛了他的神经,他拿出这几日分得的五千两银票摔在桌上:“咱们一人出五千两做本,赢了平分,不然本少爷就不干了!”林公子见他态度坚决,只得无奈答应:“那好!就依你。”
很久没有过这种刺激的感觉了,这让齐小山十分兴奋。虽然那些富商中多了个新面孔,他也没怎么在意。眼看面前的筹码就要达到两万,那个新来的富商突然将筹码全部推入场中,淡然道:“庄家的底我叫了。”
齐小山有些惊诧,前几天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都差不多都忘了这规矩,只得硬着头皮码牌砌牌,同时目视林公子。林公子也有些诧异,大约没料到有人会孤注一掷。
齐小山洗牌时将天牌压在掌下,然后码在牌尾。之后打骰子分牌,手法丝毫不乱。拿牌瞬间窥见手中牌面不大,他巧妙地将牌尾的天牌换了过来,这下牌面一下子大了许多,已经十拿九稳了。
不过今晚的好运似乎一下子到头了,开牌一看,他杀了另外几个闲家,却偏偏输给了孤注一掷的那一门。眼看全部筹码转眼易手,他不禁愣在当场。
“还玩不玩?”林公子在征询他的意见。他略一迟疑,猛然咬牙吐出一个字:“玩!”林公子二话不说,将一叠银票摔在桌上,伙计立刻换成筹码推到齐小山面前。齐小山抹抹额上的冷汗,向众人一招手:“来!本少爷继续坐庄!”
报仇
赌局在继续,每次他桌上的坐底快赢到两万两时,都被那目无表情的富商一把叫走。他最后已记不清林公子前后拿出了多少两银子,总之他输得都有些手软,再不敢玩下去了。
赌局结束,富商们都走了,只有他依旧双目血红呆坐在那里。他知道那富商在搞鬼,但他怎么也想不通,对方是如何搞鬼。林公子也是满脸沮丧,对他小声抱怨:“今晚你是怎么回事?咱们一共输了七万两。”
“七万两?”齐小山吓了一跳,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数字。林公子点点头:“除去先前输的那一万两,我后面又拿出了六万两。照约定咱们得平摊,你欠我三万两。”
齐小山一脸茫然,他虽然是赌鬼,却极守信用,对这笔账倒也没有抵赖,只苦笑道:“三万两,我哪有那么多钱来还啊?”
林公子叹了口气,同情地拍拍他的肩头:“有赌未必输,只要这个局还在,咱们总能再捞回来。这账我也不急,你先给我写张欠条就行,等咱们捞回来后再还我不迟,我对你有信心。”
是啊,除了从赌桌上翻本,他想不出从哪里去搞三万两银子来还账。他茫然地点点头,木然地写下欠条,然后随林公子离开了山庄。
第二天赌局又继续,昨天那个专门叫他底的富商没来,他心中暗松了口气。林公子又拿出一万两银子给他坐庄,他也不再推辞,毫不犹豫的坐了上去。
如今他藏牌偷牌的技术更加娴熟,杀这几个羊牯实在得心应手,一晚上下来,他不知不觉中就赢了三万两,与林公子一分还净得一万五千两,这让他信心倍增。看来三万两银子的债,也不难还清。
可惜第三天晚上又出了意外,几个富商虽是羊牯,却在齐小山即将赢够两万两下庄时,大胆叫他的底,齐小山辛辛苦苦赢了半天,却总是被他们一把就掏干。
齐小山时赢时输,七八天下来,他已记不清打下了多少欠条,也记不清自己到底输出去多少银子。刚开始他还有些担心,但输得越多感觉就越麻木。那几万十几万的数字,对他已没有太大的刺激。
算账的这一天终于来了,虽然他知道这天迟早会来,但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这天他像往常一样,早早吃过晚饭等林公子带他去山庄,谁知林公子却带了几个人一起来。他大大咧咧地向齐小山介绍:“这位是我的账房周先生,那位是湖州知府衙门的宁捕头,这几位是道上相熟的朋友,都不是外人,大家亲近亲近。”
齐小山隐隐觉着有些不妙。只见老学究模样的账房拿出算盘,“噼里啪啦”一阵拨拉,然后将算盘递到齐小山面前:“齐公子先后已欠下咱们公子十八万五千两银子,请齐公子过目核对。”
齐小山呆呆地望着一脸漠然的林公子,问道:“林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林公子淡淡道:“你输了我那么多银子,翻本看来是没什么希望了,我要中止与你的合作,所以这账今天就算一算,亲兄弟明算账嘛。”
齐小山脸上冷汗滚滚而下,涩声道:“我、我哪有那么多银子还债?”
“没关系!你没有你爹有。”林公子勾勾手指,账房先生立刻递上一本账簿,林公子翻看着账簿,头也不抬地说道,“我查过你齐家庄的产业,房产、田地、铺子杂七杂八加起来,也能值个十七八万两,零头我让你,差不多也够抵你欠下的债了。”
齐小山突然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猛地一跃而起,怒指林公子嘶声叫道:“你、你骗我!我、我要杀了你!”
齐小山身形方动,背后便吃了重重一击,顿时摔倒在地。他的武功原本不错,但没日没夜地沉溺于赌桌,武功已差不多荒废,转眼间就被几个黑道汉子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林公子挥手阻止了众人的群殴,然后对血肉模糊的齐小山冷冷道:“你在我这里休养几天,我去齐家庄要债。你是你爹唯一的儿子,我想,他不会不管你吧?”
“混蛋!我跟你拼了!”齐小山嘶声叫着,拼命挣扎想扑向林公子,却被人从后方一击,顿时晕了过去。
幽幽然不知过得多久,当他醒来时只感觉满眼金光,浑身酸痛,睁眼一看,才发觉自己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浑身衣衫破烂不堪,身旁围着几个看热闹的小孩。见他醒来,几个孩子一哄而散。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阳光正烈,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向路人问明方向,立刻跌跌撞撞地往百里外的齐家庄赶去。
不吃不喝整整走了一天,天擦黑时他终于赶回了齐家庄。远远看见齐家庄还是老样子,他急忙奔上前拼命敲门:“齐伯!我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出来的是一个陌生汉子。他满是敌意地打量着齐小山,厉声呵斥道:“哪来的臭叫花子?半夜三更扰人清梦,找打!”“你是谁?齐伯呢?”齐小山说着就想往里闯,却被那汉子一把推了出来。只听他骂道:“大爷是这儿的门房,要让你这臭叫花子闯了进去,还不让人给辞了?还不快滚?”
齐小山忙喝道:“我是齐家庄的少爷,还不快让我进去?”
那汉子吃惊地打量了他半晌,脸上从吃惊渐渐变成了鄙视。他嘿嘿讥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半个月不到就输掉整个齐家庄的齐少爷?幸会幸会!佩服佩服!不过现在这里已经不是齐家庄了,现在齐家庄早已换了主人,你再往里闯,小心我送你去见官,告你个擅闯民宅之罪!”
齐小山闻言大急,忙问:“我爹呢?我娘呢?还有我娘子呢?”“谁知道?”那汉子耸耸肩,“去后山的山神庙看看吧。”
山神庙早已荒废许久,一到晚上就阴森森有些吓人。齐小山顾不得又饥又渴,急忙向那里赶去。远远就见破败的山神庙透出一点灯光,他急忙奔将过去,从门缝中往里一看,就见须发皆白的父亲躺在香案前,双目紧闭不知死活;母亲守在父亲身边,满脸泪痕;瘦弱的妻子正在篝火边煮着什么,从门缝中飘出浓烈的药味。
齐小山泪水扑簌簌掉了下来。他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他没脸见爹娘,更无颜面对过门没多久,就遭此大变的妻子。
“小山现在不知怎样了?”母亲突然絮絮叨叨地对父亲说道,“老头子你也不快些好起来,让我没法去湖州找小山。一天看不到他,我心里就七上八下不得消停。”
齐小山心如刀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地冲进门去,“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面前,失声哭道:“爹!娘!孩儿不孝,孩儿对不起你们!”
“小山!”母亲又惊又喜,连忙对瞑目而卧的齐老爷叫道,“老爷你看谁回来了?”齐老爷在妻子的搀扶下,终于挣扎着慢慢坐起。他抄起身旁的拐杖,劈头盖脸向齐小山打去。齐小山不躲不闪,他希望父亲打得狠一点,再狠一点,可惜父亲的拐杖落在身上完全软弱无力,看来年迈的父亲是被这次变故完全击垮了。
“老爷别打了!”齐夫人心疼儿子,连忙拉住了齐老爷的拐杖。齐老爷喘着粗气,抖着手指着儿子喝道:“我没你这个儿子,滚!给我滚!”
齐夫人一面示意齐小山暂且退下,一面扶齐老爷躺下。齐小山往前跪行两步,嘶声哭道:“我不赌了,孩儿再也不赌了!”齐老爷背转身去,不愿搭理儿子;齐夫人抹着泪欣然道:“不赌就好!不赌就好!只要你能真正戒赌,家业败了还可以再挣。只要你学好,娘吃点苦也没啥。”
母亲越是宽容,齐小山就越发愧疚。见一旁香案上放着柄菜刀,他抄起菜刀就要往手上斩,他要用鲜血来表明心迹!一旁的妻子见状大骇,猛然扑过去,使命抱住他的手哭道:“相公不要!你若残废了,我怎么办?只要你能真正戒赌,我不会再怪你!我们都不会怪你!”
见妻子哭得像泪人一般,他心中一软,扔下菜刀与她抱头痛哭。齐夫人见状安慰道:“山儿,娘这里还有些首饰,是为娘嫁入齐家时带过来的嫁妆。你明日拿去当了,换点本钱做个小买卖。”
妻子也拿出自己陪嫁的首饰,全都交给了他。捧着两个沉甸甸的首饰盒,齐小山垂泪道:“娘,你们放心,我再不赌了,就算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坚决不赌了!”
这一夜齐小山睡得异常踏实。第二天一早,他早早来到当铺,将首饰换成了一千两银票。这点钱与他输掉的钱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但只要精打细算,也足够做点体面的买卖,维持一家大小的开销用度。
齐小山离开当铺正要往回走,就见街对面有个衣衫落泊的穷书生向他招手,他疑惑地走过去,就见那书生拱手问道:“齐少爷,你知道自己是如何输得倾家荡产吗?”
齐小山心中一痛,转身就要走。那书生急忙追上来:“齐少爷别误会,其实我跟你一样,都是被那帮老千骗得倾家荡产的笨蛋。你被那姓林的盯上后我就注意到你,只可惜没机会给你提个醒。”
齐小山停下脚步,随口问:“你也被他们骗过?他们都是老千?”
“没错!”那书生肯定地点点头,“那林公子是湖州知府如夫人的亲兄弟不假,但那些富商却全都是些老千假扮,他们专帮林公子设局诱骗外乡人,你与他们赌,他们几个人算计你一个,还不是手到擒来?”
齐小山恍然大悟,却又好奇地问:“他们如何出千做假?”“你跟我来!”书生说着往前就走。
齐小山犹豫片刻,心中的好奇超过了对这书生的警惕,便不由自主跟着那书生往前走去。他在心中说服自己:我就去看看,决不去赌!
二人来到一间僻静的茶楼,书生仔细关上雅厅的房门,然后拿出一副牌九,眼花缭乱地洗牌砌牌,边砌牌边问:“那林公子是不是说要你帮他赢钱,然后引诱你参赌?最后让你写下自己都记不清的欠条,半个月内就将你骗得倾家荡产?”
齐小山茫然点点头,讷讷道:“我想不通,他们是如何看穿我的牌,并每每在关键时候,一把就叫走我的底?”书生笑道:“林公子既然与你合赌,你配牌时肯定不会回避他吧?他用手势将你搭配的牌告诉同伙,同伙便用飞牌术相互换牌,最终配出一副比你更大的牌,一把就将你杀得干干净净。”“啥叫飞牌术?”齐小山听得莫名其妙。
书生神秘一笑:“你看清楚了。”说着拿起一副牌九,将牌扣在桌上,曲指一弹,牌嗖地就飞到了齐小山手中,那书生又示范了两次,电光石火间就把两张牌九送到了他想送到的任何位置。齐小山目瞪口呆,这等赌技他连听都没有听过。他不禁颓然坐倒,心中的懊悔与气愤无以复加。
那书生又随手玩了几手赌术,让齐小山看得目瞪口呆,这等神乎其技的赌术,齐小山做梦都不敢想象。最后书生收起牌九,对齐小山叹道:“不瞒你说,我当年也被这帮老千骗得倾家荡产,流落街头。幸好后来我遇到一个千门绝顶高手,蒙他不弃,拜在他门下苦学赌技。如今我赌术已臻化境,所以想找这帮老千讨回当年的公道,只是尚缺一帮手。从你被姓林的骗入局开始,我就留意上了你,你就是我要找的帮手。”
齐小山连忙摇头道:“我已发过誓,决不再参与任何赌局。”书生惊讶地望着他:“难道你甘心被那帮老千骗得倾家荡产?”
齐小山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决不再赌,告辞。”书生眼中有些遗憾,掏出一张名帖递到他手中:“这是我的名帖,你要是改变主意,可随时来找我。”
齐小山看也不看信手将名帖塞入袖中,略一拱手便告辞离去。出得茶楼他长长地呼了口气,身心就像经历过一场恶战般疲惫。
匆匆回到家中,他将银票交给母亲。齐夫人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将银票还给他道:“如今你爹爹卧床不起,你就是家中的顶梁柱。你看看镇上有什么营生可做,这一千两银子就当是本钱吧。”
齐小山攥着那一千两银票,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要担负起养活全家的重任。他使劲点点头:“娘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饿肚子。”
为了维持一家老小的开销用度,他只得放下少爷的架子,盘了间铺子卖杂货,虽说利润微薄,却也足够维持家用。每日里忙于蝇头小利,倒也过得忙碌充实。齐小山开始专注于杂货铺的营生,渐渐开始有所盈余。就在这时,一个他最不想再见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咦?这不是齐少爷吗?怎么做上小买卖了?”鲜衣怒马的林公子,突然出现在杂货铺门口,用马鞭翻看着铺子中的货物,他啧啧称奇,“齐少爷何等尊贵,怎么做上了这等营生?”齐小山盯着这个害他倾家荡产的仇人,冷冷道:“林公子若不买东西,就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林公子调笑道:“呵呵,看来你很喜欢这种下等人的营生啊。好,我买,我要买下你这里所有的货。”说着他从袖中掏出张银票扔给齐小山,“五百两够不够?够了?这里的货都是我的了?”说完他转向几个随从,“给我砸!”
齐小山牙齿咬得嘎嘣作响,拼命苦忍下来。林公子见货物砸得差不多了,这才带着几个随从扬长而去。
回到家中,齐小山疲惫地倒在床上,林公子那可恶的眼神和嘲笑,在眼前怎么也挥之不去。床上有什么东西硌着了他的后背,他懒懒地背过手将之掏出来。那是一张名帖,有一个陌生的名字和地址,看到这名帖,他的目光中渐渐泛起了一丝光芒。
名帖上的地址很好找,当齐小山在镇上一家普通的客栈找到那书生时,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是我?”
“什么?”书生对齐小山的到来不奇怪,但对他的提问却有些奇怪。齐小山直视着书生的眼睛:“为什么说,我才是你最好的帮手?”
书生迎着齐小山直透人心的目光,淡淡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齐小山依言伸出双手,书生翻来覆去地审视着他的手,叹道:“十指修长瘦削,掌心肌肉灵活有力,这是一双天生的千手,只需稍加调教,就可跻身绝顶高手的行列。”说着书生伸出自己的手,齐小山一看,竟与自己的手十分相似。只听书生又道:“除了手的原因,更主要的是,我们都有共同的仇人。”
齐小山定定地盯着书生道:“我想向你学习千术,并用你教的千术复仇,不过我不打算与你合作,因为在赌桌上,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书生有些诧异,微微叹道:“没有帮手,要想战胜那帮老千,那会很难很难。”“我不怕艰难。”齐小山紧盯着书生的眼睛,“你教我千术,我替你复仇,就算失手你也没什么损失,说不定你还可以从我的失败中,找到对方的破绽。”书生犹豫片刻,终于微微点头道:“好!我教你!”
齐小山拿起桌上的牌九,心中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这次他并不是要赌,而是要复仇。
从这以后,齐小山白天打理杂货铺的生意,晚上就到那姓云的书生那里,学习千门赌技。他的天赋果然出类拔萃,只用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就将牌九上的各种门道练得神乎其神,隐然已是青出于蓝。
书生见没有什么可再教齐小山,便对他道:“凭你现在的牌技,面对姓林的那帮老千,决不会再吃亏,不过却还不能做到十足把握。你真不考虑与我联手?”
齐小山坚定地摇摇头:“在赌桌上,我亲娘老子都不相信!”书生无奈道:“那好!我替你约战姓林的,赌资你不用担心,我可以替你准备。”
“免了!”齐小山冷冷道,“我已经将铺子押给了别人,加上这个月的利润,手上有一千五百两银子做赌本。这点赌本姓林的也许根本就看不上,不过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让他接受我的挑战。”说到这他顿了顿,“另外,这一战的地点要定在杭州鸿运大赌坊的大厅中,由那里的头牌档手监场,并欢迎赌坊中的赌客围观。”
杭州鸿运大赌坊原本是南宫世家的产业,由南宫大公子南宫豪经营,后来南宫豪死在南宫放剑下之后,赌坊无人打理,就卖给了漕帮。它在原有的信誉基础上,又加上了漕帮的声誉做担保,所以成为江南首屈一指的公正赌坊。(前情请看《千门之花》和《千门之雄》)
书生对齐小山的要求有些意外,沉吟起来。齐小山见状淡淡道:“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安排好这一切,这一战不只是我的战斗,也是你的。”
书生无奈点点头:“好!我去安排!”
一个月后,齐小山假意去杭州进货,瞒着父母妻子来到杭州城大名鼎鼎的鸿运大赌坊。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看来他与林公子这一战,早已经传遍了杭州赌坛。
“请包下整个鸿运赌坊的几位客人入场!”随着鸿运赌坊头牌档手的一声吆喝,观众的目光齐齐转向通往赌坊后院的长廊。在众人瞩目之下,林公子与两个同伴趾高气扬,傲然而入。在他们之后,齐小山由鼻观心,目不斜视地缓步而出。就听那老档手沉声道:“今日之赌局是牌九,一注最少五百两起,上不封顶;牌九骰子每把一换;庄家最少两万坐庄,五万可下庄;闲家可随时叫庄家的底,赌庄家桌上所有的筹码;也可在拿到两张牌之后追加下注。几位都清楚了没有?”
档手是赌场的监场,负责监督赌局的公平进行。这要求档手有极高的千术修为和信誉,不仅要能看穿老千的手脚,还要保证不偏不倚。鸿运赌坊的头牌档手,在业内信誉卓著,由他来监场,齐小山非常放心。
林公子盯着齐小山冷笑道:“齐少爷不知有什么能耐的朋友,居然在我的赌坊搞事,闹得我的生意一落千丈。我今日陪你赌,是看在你那朋友面上,你若输了,他得站出来与我一决生死!”
齐小山这才知道,原来那书生是以自己为筹码,逼得林公子不得不应战。不过他并不感激,他知道,自己只是那书生试探对手虚实的棋子。
“齐少爷有没有兴趣坐庄?”林公子挑衅地望着齐小山,见他在闲家的位置上坐下来,有些意外,“你不洗牌砌牌打骰子,如何跟我赌?”
齐小山坦然道:“凭运气!”说着他拿出那张一千五百两的银票,交给赌坊的伙计换成了三个五百两的筹码。
“运气?”林公子一愣,见齐小山只有三个筹码,他不禁哈哈大笑,“你拿三个筹码来碰运气,是不是上次输糊涂了?”
齐小山淡淡道:“在鸿运赌坊头牌档手面前,谁敢作假?发牌!”
档手将一副崭新的牌九倒在桌上,向几人示意:“请验牌!”
林公子淡淡笑道:“不用验了,鸿运赌坊咱们信得过。”另外两个富商模样的老千,也放弃了验牌,只有齐小山将每一张牌都翻看一遍后,才对档手点头道:“没问题。”档手将牌推入桌中,示意:“开始。”
林公子手法熟练地洗牌砌牌,然后示意闲家倒牌,见几个闲家都扔下一个筹码的赌注,他才开始掷骰子。骰子落定,他照点数分开牌九,几个人便从分开处各取两张牌在手。林公子笑问道:“有没有人加注?”
齐小山摇了摇头。另外两个闲家都加了一千两,然后林公子继续分牌。齐小山看到手中的牌,便知自己输了。方才林公子洗牌砌牌时,他已记住了大部分牌的位置,只要骰子落定,他就提前知道林公子会拿到什么样的牌了。
结果正如他预料的那样分毫不差。他方才趁验牌之机,已记住了桌上牌九的各自花色和位置,林公子再怎么洗牌砌牌,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在猜到对方底牌的情况下和人对赌,他不敢说十拿九稳,却也大占赢面。
三个筹码仅剩下两个,齐小山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老天别对自己太过残忍。像是听到了他的祈祷,第二把骰子落定,他就知道赢定了,立刻毫不犹豫地加注,扳回了一把。
凭着过人的赌术,他输赢的次数虽然相差不大,但每当遇到有把握赢下的牌,他都加注追杀。凭着过人的赌术,没用多久,他面前的筹码就堆成了小山。
林公子终于气急败坏推牌而起,对齐小山道:“齐少爷手气真旺,不如由你来坐庄好了。”齐小山也不客气,坦然坐上庄家的位置。一旦摸到牌九,他信心更足,由自己来洗牌码牌,他能记住的牌就更多了。
用过晚膳,赌局继续。齐小山不再考虑胜负输赢,只集中精神留意着手中三十二张骨牌。见林公子也紧盯着自己手中的牌,他灵机一动,砌牌时故意放慢速度,让对方看清,然后在将牌九推到场中这一瞬间,利用掌心的肌肉,将紧邻的两张牌巧妙地换了位置。这是一个小花招,却算不得出千,监场的档手虽然发现了这点,却也没有制止。
齐小山的手法骗不过鸿运赌坊的头牌档手,但骗过林公子他们却绰绰有余。林公子只当已记清了那几张牌,算算自己吃定了庄家,他不禁对齐小山冷笑道:“我叫你的底!”说着,将筹码尽数推出。
齐小山淡定自若地分牌,然后将四张牌两两配对。档手将几个人的牌一一翻开,长声喊道:“庄家至尊,通杀!”
“不对!他在出千!”林公子拍案而起,气急败坏地大叫。档手扫了他一眼:“林公子可有凭证?”记得某张牌的位置,发到对方手中却变了模样,这显然不能作为凭证。档手见他无语,便道:“庄家通杀。”
筹码尽皆堆到了齐小山面前,六万多两的筹码一下子变成了十三万两。他慢慢将筹码仔细码好,然后用挑衅的目光望向林公子:“我看林公子今天已经输光,还要不要继续?”
林公子双目赤红,猛然从怀中掏出几张纸扔到桌上:“这是齐家庄的房契地契,当初作价是十八万两。我要与你决一死战!”
齐小山强压兴奋道:“好!等我去趟茅厕。”
匆匆离开赌桌,齐小山躲到没人的地方强令自己镇定。当他自觉心平气和之后,这才走向大厅。就在这时,家乡小镇上一闲汉由人丛外挤了进来,抹着满头汗水对他小声道:“齐少爷!齐老爷不行了,齐夫人让我给你送个信,让你立刻赶回去。”
齐小山心中略一犹豫,依旧大步走向赌桌。地契房契就在眼前,他不能为任何事分心。他要拿回他失去的东西,没有什么事可以阻止!气定神闲地坐到桌旁,齐小山平静地对档手道:“可以开始!”
这一场豪赌从黄昏一直鏖战到第二天正午,当齐小山终于拿回失去的地契房契时,不禁泪如雨下。见林公子满脸灰败地瘫在座位上,他心中报仇的快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我赢了!”他喃喃自语着,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仔细将房契地契收入怀中,来不及感谢教他赌技千术的书生,更无暇理会赌客们的欢呼,他匆匆挤出人丛,在街头拦了辆马车,立刻快马加鞭往家赶去。
倭患
当齐小山终于赶回杂货铺后的租屋,就见家门紧闭,鸦雀无声。他推门一看,只见妻子一人在房中饮泣。
“你看我拿回了什么?爹和娘呢?”齐小山兴奋地拿出赢回的房契地契,正想向妻子表功,陡然发现妻子穿着孝服,他心中一凉,“你、你为啥穿着孝服?”
妻子猛然转回头,眼中泪如泉涌:“爹听说你又去赌,一气之下旧病复发,几天前就已经去世。娘受此打击,也随爹去了。爹临死前说,他不想再看到你这个儿子,所以不用等你回来就要让他入土为安。”她抢过地契扔到齐小山脸上,“你现在就算拿座金山回来,又有啥用?”
齐小山浑身一软,不由坐倒在地,心里空空落落不知东西。只见妻子拿出一张纸和递给他,垂泪道:“我还等在这里,就是想等你签了它。念在咱们夫妻一场,你签了它让我走吧!”
齐小山呆呆地接过那张纸一看,原来是一封写好的休书,只有落款空缺,就等自己签字。休书上泪迹斑斑,可以想见妻子写下它时的痛苦。齐小山不禁又愧又悔,不敢再说挽留妻子的话,匆匆签上自己的名字,交给妻子后涩声问:“爹娘的坟在哪里?”
妻子黯然道:“公公婆婆不想再看到你,就算在九泉之下都不想再被你打搅,所以他们不让我告诉你他们的葬身之处。他们葬得很远很远,并且没有留下任何墓碑。”
不知道妻子是如何离开,也不知道时光是如何流逝。齐小山呆呆地坐在地上,眼望虚空,欲哭无泪。不知过得多久,他猛然一跃而起,号叫着发足狂奔,但任他找遍山山水水,也没有发现一座新坟或墓碑。
他最后失魂落魄地回到空荡荡的齐家庄,望着这熟悉而陌生的家发呆。现在家中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就算赢下整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庄门外,一袭青衫飘忽如初。是那个教会齐小山赌术的书生,他径直来到齐小山面前,淡然问道:“你已经赢回了你想要的东西,还有什么不满足?”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齐小山渐渐恢复了几分知觉,他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个神秘莫测的书生,咬牙切齿道:“魔鬼,你是魔鬼!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决不与你做任何交易!”
书生浅浅一笑:“经历过大输大赢,大喜大悲,赌博对你来说,已经失去了它的刺激。不过我想跟你最后再赌一把,赌注就是一个承诺,你对家人最后的承诺。”
见书生拿出了牌九,齐小山如见鬼魅,突然一跃而起,一把将牌九推开,对书生嘶声叫道:“我要杀了你这恶魔!”说着一把扣住了书生的咽喉,就在这时,突听门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呵斥:“住手!”
听到这苍劲有力的声音,齐小山不由僵在当场。他不敢回头,生怕惊飞了这最后的幻觉。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大步过来,重重一杖敲在齐小山头上,爱恨交加地骂道:“没长进的东西,还不快放开云公子?”
这一拐将齐小山彻底打醒,他连忙放开那书生转回头,呆呆地望着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父亲,瞠目结舌。这一愣又被一杖结结实实打在腿上,只听父亲骂道:“还不快谢谢云公子?为了让你戒赌,云公子费尽心机安排下这一局,让你经历了一个赌鬼所能经历的大输大赢,大喜大悲。你要再赌下去,你这几天的遭遇,迟早会真正发生!”
齐小山呆呆地望着死而复生的父亲,又看看跟在父亲身后笑吟吟的母亲和妻子,突然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心中一阵狂喜,跟着又是一阵后怕,幸亏这只是一个骗局,幸亏自己遭遇的一切,并没有真正发生!他不禁冲安排下这个骗局的书生“扑通”跪倒,哽咽道:“多谢云公子点化之恩!在下终身难忘!”
云襄扶起他叹道:“赌博的刺激怎比得上至爱亲情,有些东西你拥有的时候不觉得珍贵,当你一旦失去,就悔之晚矣!”
齐小山垂泪点头道:“我不赌了,我再也不赌了!我会珍惜今天所拥有的一切。”经历过大输大赢、大喜大悲的强烈刺激后,任何赌局都不会再有这样大的刺激。
齐老爷捧着个红封来到云襄面前,恳切地道:“多谢云公子为犬子所做的一切,这五千两谢礼,不成敬意。”
云襄没有推辞,坦然接过红封道:“齐老爷,我替河南灾民谢谢你!”
登上门外的马车,云襄正要离去,齐小山气喘吁吁地追出来,兴奋地问道:“云公子,你是不是就是那名传天下的千门公子襄?”
云襄微微一笑,反问道:“公子襄很有名吗?”
马车绝尘而去,齐小山极目眺望,目光已从感激和敬仰变成了崇拜,心中更是热血沸腾:他就是公子襄,他就是闻名天下的千门公子襄!他竟然亲自为我设下了一个善意的骗局!老天!公子襄竟然亲手教过我赌术!如此说来,我也算是千门弟子了!
齐老爷突然给了发愣的儿子一个栗暴儿:“还不快去把放假回家的仆佣们都叫回来,看看现在家里乱成了什么样?”
齐小山转头望向父亲,以从未有过的严肃说道:“爹,我要去京城!”
“去京城干什么?”齐老爷有些惊讶。只听儿子兴冲冲地道:“这次我去杭州,看到官府的公告,刑部正在招募年少有为的青年做捕快。孩儿学过武,想去试试。我要做个最好的捕快,成为像柳爷那样的天下第一神捕!”
齐老爷盯着儿子的眼睛,第一次从那里看到了少年人特有的冲动和向往。他欣慰地点点头:“去吧!好男儿志在四方!为父相信你总有一天,必能光宗耀祖,名扬天下!”
缓缓而行的马车中,云襄将五千两银票仔细收好,正待舒服地躺下来,就听赶车的筱伯在外面笑道:“公子,这回这五千两银子挣得可不轻松。咱们调动了多少千门弟子,甚至将杭州鸿运赌坊都包了下来,开销之大完全超出预计。咱们为这区区五千两银子,或者说为那个不争气的纨绔子弟,值吗?”
“别总是想着挣钱。”云襄道,“那孩子本质不坏,既然遇上就帮人帮到底吧。”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续道,“我突然有个想法。咱们能不能像这回这样,靠头脑和智谋,为他人解决一些棘手的难题,并收取相应的费用。如今济生堂开销甚大,不广开财路,如何能维持下去?”
筱伯想了想,连连点头:“公子这主意不错,凭公子的聪明才智,任何难题都必能解决。只是,具体咱们该如何操作呢?”云襄沉吟道:“你可以先在江湖上放出风声,就说千门公子襄公开为天下人排忧解难,任何人只要请求合理,又出得起价,公子襄都愿为他服务。”
筱伯笑道:“此言一出,江湖上还不掀起轩然大波?想买公子智慧的人,恐怕会挤破门槛。”云襄也笑道:“那你老就把好关,咱们伤天害理的事不接,没有把握做到的事不接,报酬太低的事也不接。是为本公子三不接!”
“老朽这就去办!”筱伯甩出一个响鞭,马车立刻加快了速度。
这个消息像水珠落入滚烫的油锅,立刻在江湖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渐渐风生水起的千门公子襄,以智慧公开为天下人排忧解难,这消息像风一般很快就传遍了江南。有的人怀疑,有的人嘲讽,有的人观望,但也有人冲着公子襄的名头,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将自己的难题写成帖子,送到指定的望月楼。
半个月后,云襄与明珠在那座隐居的小楼中逗弄着孩子,也就是南宫放与赵欣怡的儿子。云襄记得孩子的小名叫佳佳,所以给他取名赵佳。他潜意识中一直拒绝承认这孩子跟南宫放有任何关系。
“佳佳到这儿来,到姐姐这里来!”明珠将孩子放到地上,让他自己爬过来。看到孩子满地乱爬的可爱模样,云襄突然想到,怡儿给儿子取名佳佳,是不是在怀念那个蒙冤受屈、下落不明的秀才骆文佳?想到这他心中突然一痛,差点泪下。
明珠见他望着孩子怔怔不语,不由柔声问:“公子又在想赵姐姐了?”云襄勉强一笑:“没有,我只是在想,将来孩子大了,该怎样告诉他有关他父母的情况。”明珠在他眼中,始终是个未经风雨的千金小姐,他不忍将自己的烦恼或痛苦告诉她,她在云襄眼里,始终是个需要关心、爱护的小妹妹,而不是共挑生活重担的同伴。
门扉响动,风尘仆仆的筱伯背着个褡裢兴冲冲地进来,不及抹汗便对云襄道:“公子!消息传出后,望月楼差点让人给挤破。写给你的帖子实在太多,老奴也来不及细看,全给你带了回来,都在这里了。”说着他放下褡裢,沉甸甸怕有好几十斤。
“想不到我还这么有人望。”云襄笑着抽出几张帖子,脸上带着一丝好奇和兴奋,就像孩童在拆看着自己新奇的玩具。明珠看看那一叠一叠的帖子,夸张地叫道:“这么多?不会是张家丢了狗,李家掉了猫,也让堂堂千门公子襄帮他去找吧?”
云襄草草看了几张帖子,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明珠见状,知趣地抱着孩子出门去晒太阳,她知道云大哥在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专注和安静。筱伯也悄悄带上门退了出去,与明珠在外间细说外面的风土人情。不知过了多久,云襄开门而出,铁青着脸对筱伯道:“筱伯,你给那些等候消息的人传个话,就说有关倭寇的帖子,我公子襄都接了。”
“倭寇?”筱伯吓了一跳,“公子你、你不是要对付倭寇吧?”
云襄慎重地点点头:“这是我公子襄公开承接的第一桩事,这里的帖子一多半都跟倭寇有关,我要不接如何对得起别人的信任和企盼?又如何对得起大家对公子襄的崇拜?”
筱伯目瞪口呆地讷讷道:“公子你既没一兵一卒,又无坚船利炮,如何对付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倭寇?要知道朝廷每年靡费无数粮饷,折损无数兵将,也无法根除倭患啊。”
云襄沉声道:“事在人为!虽然我现在还不知如何才能对付倭患,但看到那些血泪写就的帖子,我云襄愿把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声名,乃至身家性命押上去,与倭寇一决生死。”
明珠痴痴地望着斗志昂扬的云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她知道倭寇的狡诈凶残,但她也知道,这个并不高大强壮的男子,决不会在任何暴行面前退缩。她唯有在心中默默祈祷,祈求上苍眷顾这真正的勇士!
千门公子襄接下所有与倭寇有关的帖子,以一己之智向倭寇宣战的消息,像平地惊雷,数日间便传遍大江南北!人们议论纷纷,尤其那些备受倭寇侵扰的江、浙、闽等沿海省份的百姓,更是奔走相告。有人怀疑,有人嘲笑,更有人揣测公子襄是在哗众取宠,欲扬名天下,只有深受倭寇之苦的沿海百姓,将公子襄视为最后的希望。
帖子是接下了,但如何对付在海上飘忽不定、来去无踪的倭寇,却让云襄一筹莫展。他一边隐姓埋名走访倭寇出没最频繁的沿海城镇,一边苦读古人留下的兵法韬略,直到此时他才发觉,云爷教过自己无数千门之道,却偏偏没有教过自己兵法。更难的是,自己手中既无一兵一卒,也无战舰粮饷,不说平息倭患,就是想与倭寇一战,都有些痴人说梦。
云襄遥望茫茫大海,默然无语。明珠见他眉头深锁,知道他遇到了为难之事,不由柔声鼓励道:“公子经历过多少艰难险阻,从未在任何困难面前退缩过,我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云襄不想让明珠担心,强笑着对她点点头:“你放心,我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
默默回到车上,云襄顺手抽出一本书。为了旅途不至寂寞,他的车厢中总是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书。这是一本《论语》,他几乎背得滚瓜烂熟,不过百无聊赖之下,他还是信手翻开,一句熟悉的话突然映入眼帘:君子善假于物。
看着这句熟悉到几乎遗忘的圣人之言,他的嘴角渐渐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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