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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乘风录
金寻者
一日兄弟决恩仇
“既然你这么关心,你应该回白马堡看看。”洛秋彤沉声道,“白马堡在并州,距离徐州大概只有八百里路程,凭借你的轻功,来回最多需要五天。不用担心连师弟和悲秋,我会留下照顾他们。”
“你……一个人,能不能行?”郑东霆皱眉道,“他们都是弓天影可能袭击的目标。你的武功和他相比如何?”
“我已经练成先天三清功,就算面对弓天影也并非没有一拼之力。而且悲秋伤势大好,关键时刻可以助我一臂之力。连师兄那里有龙师兄、赵师兄和刚才那位鱼邀霞姑娘照顾,料来弓天影并无能力伤害于他。”洛秋彤胸有成竹地说道。
“师兄,你放心去吧。血浓于水,亲生兄弟的生死怎能不关心!”祖悲秋诚恳地说。
“也罢!我离开之后,你们也启程向洛阳出发,那里七大派实力鼎盛,少林天山的高手云集,想来弓天影不敢如何放肆。我事了之后,立刻到洛阳找你们。”郑东霆道。
“我洛家在洛阳有一处别院,名为湘红馆,在洛阳永泰坊,我和悲秋会在那里暂作落脚。”洛秋彤道。
“湘红馆,好,五天之后,我们不见不散。”郑东霆说到这里朝祖悲秋看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师弟,师兄不在身边,务必小心保重。”
“师兄,路上也千万小心。”祖悲秋眼圈微微一红。
白马堡巍然耸立在并州西南四十里处,傍依天下灵水的晋水畔而建,距离晋水发源处悬瓮山不到十五里之遥,和晋祠遥相对望。隋末白马堡主郑猛身为天下第一帮年帮冬坛坛主,曾出资助唐高祖李渊起事,其子义助唐初年帮帮主解散年帮,将南方抵抗李唐的势力一力铲平。后来,白马堡庄勇随少堡主力抗突厥,助卫国公李靖削平突厥,立下大功,被赐下良田千顷,成为西北名堡。郑家历代在江湖中地位显赫,深受各大剑派的崇拜,被奉为武林著名世家。但是到了郑东霆父亲郑北飞这一代,郑家人丁单薄,郑北飞只知沉浸于声色犬马的享乐之中,失去了郑家代代相传的豪杰之气,白马堡也随之没落。
等到郑东霆被逐出白马堡,郑北飞病逝,整个郑家堡只剩下一个郑家的男丁,也就是继承了堡主之位、成为少堡主的郑东莱。如今郑东莱也命丧黄泉,仿佛冥冥中注定了白马堡名存实亡的命运。
郑东霆施展燕子飞云纵披星戴月,餐风露宿,从徐州启程,穿州越府,毫不停留,一口气跑到了晋水河畔。此时正值并州城的清晨,铅云如墨,笼罩四野,虽然已经是晚春时分,但是一股挥之不去的寒意却始终笼罩在郑东霆的周身。他快走几步,来到面前的晋水岸边。天地间虽然愁云惨雾,骤雨将至,但是晋水仍然青翠碧绿,清澈见底,说不出的安详宁谧。郑东霆环顾了一下自己多年未见的故乡风景,却发现自己已经将这一切景象统统忘记,眼前的景致就仿佛第一次看见一般全无印象。他此刻的心,空空荡荡,仿佛被人一把掏了个干净。
他很熟悉这种感觉,当年他发誓放弃所学武功,被赶出白马堡时,心头就是这种感觉:平生志愿尽数化为乌有,人活于世再无半分意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时至今日,还会再次重温这种残酷的感觉。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晋水之畔,单膝跪下,伸手在河中轻轻舀起一捧清水痛饮。清澈甘甜的河水轻柔地抚慰着他的五脏六腑,他这两日里火烧火燎的胸膛迎来了一丝难得的清爽舒适,令他依稀想起自己童年在晋水中嬉戏的模糊记忆。
“汉魏江山终难守,唯留晋水清如旧。”郑东霆再次舀起一捧清水,狠狠浇在自己的脸庞之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挺身站起。
“少堡主!”在他的身后,十数名白衣劲装汉子一人牵着一匹鬃毛雪白的座骑,在他身后齐刷刷地单膝跪下。
“哼,什么少堡主?谁是少堡主?”郑东霆猛然转过身,厉声喝道。
“你是!”这些劲装汉子齐声道。
“嘿嘿,”郑东霆冷笑一声,“哈哈哈哈,二十年前,我离家出走,跟着一个忠仆浪迹天涯,不见你们中任何一个跟着我走。十年前,我被驱逐出并州,形单影只,落泊江湖,仍没见一个人和我一起走。现在你们倒来叫我少堡主了?”
“当年白马堡中,还有前少主人在,我们职责所在,不敢擅离。”众人之中一位领头的汉子双膝同时跪倒在地,沉声道。
“现在这位少主人已经一命归阴,你们职责所在,是否应该跟他一起去死?还像跟屁虫一样跟在我身后做什么?”郑东霆说到这里,奋力一掸衣袖,愤然道。
他这一番话,句句诛心,这群白马堡众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接口。领头的汉子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低声道:“太夫人知道你定会先到晋水之滨,命我们在这里日夜守候,引领你进白马堡见她。少堡主,还请你跟我来。”
“白马堡在哪儿我还不知道?用你们这帮奴才来带路?”郑东霆怒道,“蓝真卿怕是以为我这么多年未回郑家,连郑家大门都不知道朝那边开了吧?”
“太夫人决无此意,少堡主请息怒!”这群白衣汉子慑于郑东霆的震怒,一齐躬身道。
“都给我滚,去白马堡的路,我要一个人走。”郑东霆喝道。
“遵命!”这些白衣汉子不敢违抗郑东霆的号令,纷纷牵着坐骑的缰绳,齐刷刷地后退数步,翻身上马,飞快地朝白马堡方向奔去。
随着郑东霆一步步走近晨雾萦绕的白马堡,郑家正门前青、白、黑三色相间的丧饰渐渐映入郑东霆的眼帘。在大门的正上方,黑白布包裹斗大一个“奠”字触目惊心。门口的郑府仆人们都是清一色的麻布衣装,齐刷刷地跪倒在通往堡中大道的两侧,恭恭敬敬迎接形单影只的郑东霆。郑东霆正眼都不看这些向他下跪的仆人,昂首挺胸,大踏步走进白马堡正门,沿着大道一路走过庭院,气势如虹地走进了郑家主厅。
主厅已经被布置成了庄严肃穆的灵堂,一具漆成黑色的柳木棺材被端端正正地摆在主厅正中央,棺盖半开。郑家长辈和位高权重的家仆都聚集在棺木的周围。看到郑东霆大步走来,这些昔日对他冷眼相待的人们纷纷转过身,面对他单膝跪下,齐声道:“恭迎少堡主!”
郑东霆刚一迈入主厅,立刻一挥袍袖,狂暴地说:“滚出去!”
满厅的人没想到郑东霆如此决绝,不由得一起扭过头,朝着主厅深处一位白衣麻服,双膝跪地的白发妇人望去。这位妇人头发花白如雪,额头上皱纹横生,双目深陷,蛾眉轻扫,双唇薄如蝉翼,依稀间可以看出她年轻时娇俏伶俐的模样。
“少堡主已经发话,你们敢不从命?”这位妇人用沙哑的嗓音轻声道。“是!”厅中的众人齐声道,纷纷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顺从地低头鱼贯走出了主厅。一时之间,郑家主厅之中,只剩下郑东霆和这位白发妇人。
“参见少堡主!”这位妇人五体投地地拜倒在地,朝郑东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嘿!”郑东霆只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反胃,几乎想要当场呕吐出来,“好威风,好煞气!难怪你拼了命也要替东莱争这个少堡主之位。原来当了少堡主,就算你蓝真卿也要向我这个江湖败类郑东霆磕头行礼!”说到这里,郑东霆一抬右手,将手掌抚在棺木之上,狠狠一拍。
“求少堡主为莱儿报仇!”这位郑太夫人对郑东霆辛辣的讽刺充耳不闻,再次以头触地,低声道。
“中年丧夫,晚年丧子,蓝真卿,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报应?”郑东霆恨恨地说。
郑东霆的话仿佛无情的霜箭刺得郑太夫人浑身颤抖,她将头深深垂了下去,一滴滴硕大的泪水顺着她苍老的脸颊滚落在地。
“求少堡主为莱儿报仇!”郑太夫人将头狠狠磕在地上,沙哑着嗓子颤抖地说。
“你处处为他争,他年少得意,天生跋扈,不知天高地厚,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怪得了谁?”郑东霆握紧拳头,用力一砸棺木,厉声道。
郑太夫人双手拄地,磕头如捣葱,灰白色的地板上印满了沾着血迹的额印:“求少堡主为莱儿报仇!”
“哼!”郑东霆猛地一转身,将身子一侧,不受郑太夫人的大礼,“凭什么我要替你的儿子报仇。”
“东霆,若你能为莱儿报仇,这白马堡数百年的基业我愿意拱手相让,衷心辅助你成为新的白马堡主人。”郑太夫人颤声道。
“我郑东霆行走江湖逍遥惯了,没有闲心打理白马堡,也没有心情和这些趋炎附势的无耻之徒打交道。”郑东霆伸手一指在门外探头探脑张望的白马堡众仆厉声道。
“我知道你行走江湖,以轻功箭法驰名,白马堡世代相传的银弓本来传给了莱儿,我愿意替他转赠于你。”郑太夫人说到这里,立刻转过身,伸掌一击,立刻有一位仆人从主厅的灵台上取下早就准备好的郑家银弓,躬身上前,将它交到郑东霆手中。山西白马堡世代相传的银弓白羽威震江湖,郑家银弓从南北朝代代相传,乃是著名神弓,弓强四百石,箭及一千步,天下无双,确是难得的宝物。
郑东霆冷冷地看了手中的银弓一眼,猛然一抬手,将这把银弓远远掷到了主厅墙角:“银弓在手又有何用,东莱还不是一命呜呼?这种劳什子的东西给我做什么?”
郑太夫人朝银弓落下的方向看了一眼,转回身大声道:“东霆,白马堡以牧马之术名扬天下,我们在西域的马场近日引来一匹西极天马,此马通体雪白,神骏非常,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价值万金,我愿意将此马赠予你,之后你行走江湖,再不用靠两条腿奔波。”说到这里,她从地上挣扎着站起身,来到主厅门前,高声打了个呼哨。
在白马堡宽阔的庭院中突然响起一阵清冽刺耳的马鸣。只见十数名白马堡马夫一人攥紧一根绳索,步履蹒跚地一边倒退着,一边将一匹鬃毛胜雪、颈高腿长的骏马从一旁的马厩中拉出来。这匹马的鬃毛比平常的马稀疏一些,目光中隐隐透出一丝晶莹如玉的晕光,仿佛在向天空中观看。它的四条腿焦躁不安地拍打着地面,马蹄深深陷入庭院中坚硬的红土地中。四周的马夫大声呼喝着,奋力拉紧绳索,勉强限制住这匹骏马的行动,但是一个个累得面红耳赤,双目鼓胀宛若金鱼,太阳穴上青筋暴露。
看到这匹骏马,郑东霆悚然动容,他大步走到庭院之中,大声喝道:“你们这是在驯马吗?丢人现眼,都给我滚开!”
这些马夫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同时朝着随后走出来的郑太夫人望去。“少堡主让你们让开,没听见吗?”郑太夫人厉声道。
这些马夫如蒙皇恩大赦,纷纷松开绳索,四外逃开。这匹雪白色的西极马没有了绳索的牵绊,兴奋得高高抬起前蹄,发出一声清越入云的嘶鸣声,整个身体向天空竖成一条直线,仿佛肋生双翅,转眼就要展翅高飞。
郑东霆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抓住套在它身上的绳索,用力一挣,这些鸡蛋般粗细的绳索应手而断。
“东霆,若是绳索尽断,再要擒住它就难了!”郑太夫人道。
“真是家门不幸!”郑东霆转回身厉声道,“这种西极马性子最是刚烈异常,若是一个马师单枪匹马将它降伏,也就罢了。但是我们白马堡这么多马师一起动手捉他,早已经激发了它的傲气,它便是死也不会屈服。好好一匹神马,就这么被你们糟蹋了,亏你们还自称牧马之术冠绝天下。”
“那现在怎么办?”郑太夫人惊慌地问道。
郑东霆深深地看了一眼西极白马那双渴望着天空的双眼:“这个白马堡没有人配得上它,真正配得上它的,只有乌孙国万里无疆的草原,那里才是属于它的地方。”他抬头扬声道,“所有人都让开,让它走!”
院子里的白马堡众仆已经领略过他的威势,此刻莫敢不从,纷纷让开去路。
“你走吧。”郑东霆朝这匹西极白马挥了挥手。院子里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西极马激烈的喘息声。它摆动修长的四肢,缓缓移动到郑东霆身边,用头顶了顶他的肩膀,似乎在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磨蹭什么,走啊。”郑东霆再次挥了挥手。白马长鸣了一声,在原地一个优雅的转身,四蹄一蹬,化为一道白色闪电,一瞬间射进了并州清晨的薄雾之中,转眼失去了踪迹,空空荡荡的晋水河畔只剩下隐隐约约宛若雷鸣的蹄声。
重新走回主厅之内,郑东霆冷冷地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郑太夫人:“郑某想要的,你一无所有,东莱的仇,只能靠你自己来报了。”
“东霆!我知道逼死你娘亲我罪无可恕,但是,莱儿,莱儿他毕竟是你的亲弟弟,我求求你!”郑太夫人万般无奈地哭倒在地,似乎最后一线希望也终于离他而去。
看到这位多年的仇家如此凄惨的模样,郑东霆郁积在胸中二十年的愤恨此刻稍微缓和了一些。他缓缓转回身,朝着半开的棺木中望去:他这位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一辈子锦衣玉食,颐指气使的白马堡前少主静静地躺在那里。他苍白的脸庞仿佛是半透明的,从他的肌肤上,郑东霆能够隐约看到他已经僵化的血脉。他的双眼圆睁,空空洞洞地注视着正上方的天空,充满了惊恐和不甘,似乎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惹上这杀身之祸。他的全身上下没有见到任何伤痕,只有在喉结上有一点玫瑰色的血印,仿佛美人脸上的一枚朱砂痣。
郑东霆几乎完全不认识这位亲兄弟。他五岁离家出走,郑东莱刚刚出世。十五岁艺成回家,东莱十岁,两兄弟还没有相处一天,他就被驱逐出了白马堡。这二十年来,除了道听途说的郑东莱言行举止,他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十五岁那一年刚刚回堡,郑东莱握着手里的木刀,对他说:“听说你是我的兄长,我用旧了的木刀,你拿去玩吧。”那个时候,这位白马堡少主人才仅仅十岁,却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君王一样自满而骄傲。但是这句话,仍然让郑东霆心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血浓于水,亲生兄弟,天生的情谊,又岂能轻易抹杀?
“是谁杀了他?”默然良久的郑东霆此刻突然问道。
“东霆,你愿意替莱儿报仇?”郑太夫人本已经在地上瘫成一团,此刻听到郑东霆的话,欣喜若狂,慌忙从地上直起身,哑声问道。郑东霆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标枪一般静静地站在棺木之前。
“呃,哦,是,是。”郑太夫人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道,“是越女宫外阁第一剑客剑凌九霄弓天影。”
“又是他?”郑东霆的眼中凶光一闪,沉声问道,“为了什么?”
“莱儿在白马堡呆得久了,听闻洛阳论剑大会不日即将举行,于是带了几个随从到洛阳游玩。在洛阳洛宾楼中偶遇弓天影和洛阳豪杰畅谈天下剑法。言语中论及夜落星河剑,称其为越女宫近年来难得一见的好剑法。莱儿听了觉得奇怪,就对他说:夜落星河剑乃是天山剑法。弓天影拍案而起,抬手一剑刺中了莱儿的咽喉,随即大笑着扬长而去。我苦命的莱儿在洛宾楼上苦苦挣扎了半个时辰才断气。”说到这里,郑太夫人已经忍不住泪流满面。
“就为了这一句话,竟丢了一条性命,弓天影你好狠毒!”郑东霆听到这里已经怒不可遏,狠狠地一拍棺盖。
“求东霆为莱儿报仇!”郑太夫人再次磕头于地,咚咚直响。
“蓝真卿,你老奸巨猾,机关算尽,但是世间人情你又懂得什么?我若是不想为兄弟报仇,千里迢迢回来,就是为了看你这个老而不死的婆娘不成?”郑东霆冷冷地说。
“多谢你,东霆,我母子受了你天大的恩惠,来世结草衔环,也难报答你的大恩。”郑太夫人五体投地地拜倒。
郑东霆也不多话,从一旁的香案上拈起三根香,在主厅地上的火炉中点燃,朝着郑东莱的灵位拜了拜,将香插到香炉之中。接着他一转身,大踏步走出了郑家主厅。
“东霆且慢!”郑太夫人从地上爬起身,大声道,“弓天影剑法凌厉无双,号称天下第一快剑,十年前他已经是精擅夜落星河剑的高手。我听江湖故旧说,“天下唯一能够克制这路剑法的武功就是青州五虎断门刀。”
“五虎断门刀!”听到这个名字,郑东霆感到心中有一股烈火陡然间从心底涌到头顶,浑身上下火辣辣地发烫,“不错,若论险绝奇幻,青州五虎断门刀法的确是夜落星河剑的天生对手。想不到你这些江湖故旧见闻倒也广博。”
“我知道,牧天侯前辈已经将这路刀法悉数传给了你,用这套刀法你可以克制住弓天影的快剑。”郑太夫人说到这里,回头朝门口的家丁一使眼色。这些早就在门口等待的仆人立刻一路小跑着进入后厅,恭恭敬敬地捧着一把绿色鲨鱼皮鞘的细长佩刀来到郑太夫人身边。
“我近日购得一把西域宝刀,此刀以上等寒铁混合锡金层炼而成,切金断玉,削铁如泥,乃是天下神兵,请东霆笑纳。”郑太夫人恭声道。
“哼!”郑东霆连眼角都不看那把宝刀一眼,冷冷地说,“青州刀法以断刀求胜,凭的是奇险之中见功力。你给我一把谁也敲不烂的宝刀,我如何去使五虎断门刀?”说罢他轻轻转身,疾走数步,施展轻功,宛若一阵风般消失在白马堡正门之外。
神影纷纷向洛阳
祖悲秋在郑东霆离开半日之后,自感伤势已经大好,于是打算打理行装,向洛阳进发。洛秋彤担心他身上的伤口会有反复,执意与他同行,互为照应。这对离离合合的冤家在经过十年离别之后,第一次有了共同出游的机会。
洛秋彤虽然身有轻功,但是毕竟是女儿家,而且刚刚收了祖悲秋的休书,不便扛起这位前夫君大摇大摆地穿街越巷,于是她出钱雇了一乘马车,和祖悲秋一起驾车向洛阳走去。徐洛两城相隔五六百里,马车速度虽然比不上奔行如电的郑东霆,但是速度也还过得去,星夜兼程,四天多一点时间就可以到洛阳,正好可以赶上和郑东霆相约的相见之期。
这一路上,白天车水马龙,整日都是打马飞奔的骑士,一个个风尘仆仆,似乎在争相赶赴什么盛会。到了晚上,洛秋彤和祖悲秋在驿站中换了马,继续赶路,却看到了更加令人惊异的情景。只见从徐州到郑州和洛州的官道上,一个个奔跑如飞的身影仿佛一道道黑色的闪电,飞奔着在马车旁呼啸而过。有的黑影还算本分,只是沿着大道脚不点地地飞驰,有的身影却花巧异常,竟是沿着路旁遍植的榆杨槐柳浓密的树枝,一树又一树地纵跃飞奔,令人目不暇接。更有艺高胆大者,从后面一个纵跃,登上了他们乘坐马车的顶棚,接着一顿脚,一连串的空心跟头翻到马车的前方,一轮飞奔,远远将这辆马车抛到身后。
刚刚入夜之时,这种奔跑如飞的夜行人还是只是三三两两偶尔出现。祖悲秋看到车窗外黑影间或一闪,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也不太在意。但是到了三更时分,夜行人开始成群出现,有时一连串宛如连珠花炮在窗外越过,有时仿佛蜂群一般呜哑一声,数十个人衣襟带风从马车周围呼啸而过,令祖悲秋以为是狂风来袭,大雨将至,心惊肉跳。更有甚者,接连十几个跑得太快的夜行人一个接一个踩着马车的顶棚飞跃向前,踏得马车噔噔直响,奇快如风,其形似幻,令祖悲秋以为是犯了夜鬼,只吓得脸青唇白。
“悲秋莫要紧张,这些乃是江湖上的同道,都和我们一样,是去赶洛阳论剑盛会的。”看到祖悲秋的模样,洛秋彤不禁失笑,连忙温声道。
“原来如此,想不到江湖中除了我师兄,还有这么多轻功高手。”祖悲秋恍然大悟地说。
“轻功是江湖人和普通人的分水岭,所有的江湖同道都会这门功夫。咱们白天所见的行人一部分是赶赴洛阳参加花会的达官贵人,一部分则是掩藏身份去参加论剑大会的江湖客。我们江湖人为了不惊世骇俗,大白天不便施展轻功。但是到了夜晚,整条官道都是我们江湖人的天下,大家放足飞奔,疾驰如电,尽情享受作为江湖人的福利。”洛秋彤说到这里,微微一笑,脸上露出自豪的光芒。
“原来江湖中居然有这么有趣的事情,真让我大长见识。”祖悲秋兴奋地说。
就在这时,一个粗豪的声音突然在远远的后方响起:“前面赶马车的想来是江湖中人,为何赶着这般大一驾马车挡住官道,弃车于道,裸足而奔,岂不爽快?”
祖悲秋朝洛秋彤打了个我来应付的手势,将头钻出车窗之外,大声道:“不好意思,兄台,在下初入江湖,还不会轻功。”他一边说着,一边定睛朝后观看,想要看清说话的是何人。但是他只看到一个黑影迎面扑来,自己的胖脸微微一沉,接着这个黑影已经连续七八个空心跟头朝着马车前方飘去,那个同样的粗豪声音从前方远远飘来:“原来如此,在下唐突了!”接着,这个黑影就没入了前方茫茫的夜色之中。
祖悲秋从车窗外缩回头来,摇头晃脑地感叹道:“好厉害的轻功,瞻之在前,忽焉其后,瞻之在左,忽焉其右,竟和师兄的轻功有得一拼。”
在他对面就座的洛秋彤突然忍不住用衣袖掩住秀口,咯咯地娇笑了起来。祖悲秋愣了一愣,连忙问道:“怎么,有何可笑?”
洛秋彤笑得娇躯乱颤,用手颤巍巍地指着祖悲秋的左脸,轻笑道:“你……你的左脸上被人踩了一个鞋印。”
祖悲秋下意识地一抹左脸,顿时发现手掌上沾了不少泥垢,尖叫一声,将衣袖裹住胖脸拼命擦拭。
正当祖悲秋和洛秋彤为刚才发生的趣事相顾而笑之时,车窗外突然响起了一个清朗的声音:“是洛师妹在车内吗?”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洛秋彤惊喜交集,连忙立起身:“是,来者可是冯百岁冯师兄?”
“正是,洛师妹,我在徐州打听到你正和你的前夫婿祖悲秋赶往洛阳,于是特地率领众师弟师妹前来相见!”冯百岁朗声道。
“太好了,望云轩的师兄弟和各位姐妹都来了吗?”洛秋彤欣然问道。
“洛师姐,你不说一声就离开天山,大家都担心得很!”
“洛师姐,来洛阳也不叫上我们。”
“听说师姐家门未遭不幸,大家都高兴得很。”
“我们早早就在这里等候了!”
一阵七嘴八舌的吵闹声在周围响起。
“原来大家都来了,这些日子未见你们,秋彤好生想念!”洛秋彤激动地说。
“洛师妹,我们也好想你!”这群少男少女起哄一般笑着尖叫道。
“泛舟居的几位师叔挨不住山上寂寞,这一次和我们一起下山,此刻他们踏着路旁的护道树已经去得远了。我们留下来想要带上你一起赶路。”冯百岁笑道。
“你们是如何认出我的马车的?”洛秋彤好奇地问道。
“洛师姐乃是我们天山派有名的香美人,你的气味早就被我们鼻子最尖的风师弟闻出来了!”一个娇俏的女声在马车畔响起。
紧接着车窗外传来一个顽皮的男声:“嘶——”一副颠倒迷醉的怪腔调。马车外的众人一起哄笑了起来。
洛秋彤俏脸微红,轻轻啐了一声。祖悲秋拼命摇头,不住地说:“轻浮,实在轻浮!”
“洛师妹,照你这辆马车的速度,赶到洛阳要在八九日之后了。”冯百岁继续说道。
“为什么?我算过路程,依照我们的脚程,应该不到五天就可到达洛阳。”洛秋彤问道。
“这几日洛阳不但有论剑大会,而且有一年一度的洛阳花会,观花的达官贵人充塞道路,一到天明,陈、许、汴、宋、滑诸州的豪贵就会将官道堵满,到时候,你们只能缓辔而行,能够八九日到达已是走运。”冯百岁道。
“那便如何是好,我们和江湖捕头郑东霆相约五日后洛阳相见,如此一来岂非要爽约?”洛秋彤皱眉道。
“洛师妹不必慌张,我们这许多师弟妹,岂会让佳人失约。”冯百岁说到这里,突然一扬声道,“各位,大家都来帮洛师妹一把。”
“好嘞!”这群天山弟子同声呼喝,紧接着快速奔驰的马车突然间浑身微微一震,整个车身缓缓向空中升起。却原来是这里七八位天山弟子各展内功神力,硬生生将整辆马车抬了起来。拉车的健马发出一声欢快的嘶鸣,似乎是在庆幸自己的负担减少了大半。
“师兄!这匹笨马跑得太慢,令人不爽!”
“一起扛了它走路!”冯百岁爽快地说。
“好嘞!”
祖悲秋听到这里,好奇心大起,拉开车门,往前一看,只见两位人高马大的天山弟子一个纵跃来到马车前,一左一右将拉车的健马扛到了肩上,撒开大步,向前飞奔。
当健马四足腾空之后,这辆马车的速度霍然间突飞猛进,宛如乘云驾雾一般朝前方飞驰。月影婆娑之中,路旁的树木仿佛插了翅膀,一溜烟地朝后疾退。祖悲秋只觉得自己坐上了凌霄宝殿的云车,在清风明月中披星挂月地驰骋。
这群天山弟子脚程之快,放到江湖之中亦是上上之选,即使驮着重达千斤的马车,仍然超过了一拨又一拨的江湖行者,令众人无不侧目。
祖悲秋打开车窗,仔细地看着路过的一个又一个江湖客,终于找到了刚才在他脸上印了一个脚印的行者。这个人此刻正闭着眼睛,双手垂在身侧,只凭两条腿飞奔。
祖悲秋见状童心忽起,大声道:“喂,兄台,我赶上来了!”
这个江湖客被他一叫,嗯了一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侧头一看,忍不住大叫一声:“哇!”
“哈哈!”祖悲秋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那个江湖客用力摇了摇头,嘿了一声:“睡得迷糊了,发了怪梦。”只见他双臂一振,身子凌空而起,在空中微微一顿,猛然打了一个优雅的盘旋,仿佛一只黑燕子般穿云而去,转眼没了影子。
“哇,”这回轮到祖悲秋大吃一惊了,“他的轻功好漂亮。”
在他身边的洛秋彤脸色凝重了起来:“这是浮光掠影的绝世心法。”
东临嵩岳,南振伏牛,西倚秦岭,北连太行,位于伊洛河盆地的洛阳居于天下之中,自古有“九州腹地”之称,四周山川拱伏,河流交布,地势西高东低。洛水、谷水、伊水、涧河、瀍水等六条主要河流环绕其间,形成天然的护城河。大运河和东流的洛水源源不绝地将天下贡品和税租粮草运入城中。隋唐以来含嘉仓城一直是天下第一粮仓,象征着大唐的富庶殷实。而洛阳也因此在史书上留有“四面环山,六水并流、八关都邑、十省通衢”,“北据邙山,南望伊阙,左瀍右涧,控以三河,固以四塞”的美名,乃是大唐的东都,富贵荣华的象征,世人梦寐以求的黄金地,豪商巨贾,王侯将相的后花园。
在以冯百岁为首的天山弟子帮助下,祖悲秋和洛秋彤只花了三天时间就来到了这座金碧辉煌的东都城。他们从城南入城,定鼎门前车水马龙,人满为患。守城的官兵大声呼喝,号令进城之人将带来的车马寄存于城南,不得携带入城。洛秋彤和祖悲秋将车马托与一处农家,立刻兴致勃勃地随着这群谈笑风生的天山弟子大步迈入了定鼎门,来到了著名的天街。
祖悲秋踏上这条长八里,宽一百步的天街,只感到清晨的太阳照在细沙铺成的地面上,耀目生花,令他头昏脑胀,虚汗丛生。他四处一望,这宽阔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长街上虽然人来人往,车马密集,却仍然让他感到一种无法说出口的空旷,就仿佛一位长居洞穴的侏儒,突然间闯入了一座巨人的都市。
在他身边的洛秋彤见到他脸色异常,连忙一个箭步来到他的身边,用手轻轻扶住他的手臂,轻声道:“悲秋,你的伤势是否有了反复,为何脸色如此苍白?”
“不,我没事。只是这条大街实在太过宽阔,我一时之间有些头晕。”祖悲秋喃喃地说。
在他们身后入城的天山弟子们听到祖悲秋的话,都笑了起来。
“当年我为了投奔天山派,从滑州先到长安,从长安再到沙州,看到朱雀大街,也是这副德行。不过当时我可才只有十三岁。”众天山弟子中生性最诙谐的风横江笑道。
“洛师姐,你这位前夫婿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长到这么大居然在天街上感到头晕。”娇小玲珑的天山女弟子容可盈眯着眼笑道。
“在下一直在益州祖园居住,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出门这般远的。”祖悲秋连忙解释道。
“祖园?是哪个县城?我从未听过。”走在最前面的冯百岁回头问道。
“那个,是……”洛秋彤苦笑了一声,“是他家里人造的一座园林。”
“噢!”众天山弟子恍然大悟地一起点头。
“你说一直住在祖园,到底住了多久?”容可盈又问道。
“呃,三十……三十年。”祖悲秋缩了缩头,低声道。
“啊?”众人齐声惊道。
“难怪洛师姐要离家出走,换了是我也要跑。你怎么能在一个这么小的地方呆上三十年,那岂非闷也闷死了?”容可盈尖叫道。
“可盈!”冯百岁再次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容可盈吓得一吐舌头,缩回到了一行人的最后方。
洛秋彤和祖悲秋互望了一眼,都感到一阵尴尬,同时将脸侧过去,不敢再看对方。
“哈哈,各位看看前面是什么?”天山弟子中眼睛最亮的厉中廷突然大声道。众人随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座平地起三层,红砖碧瓦,橘黄梁柱,青旗飘舞的豪华酒楼巍然屹立在众人面前。
众人都是一阵扫兴。“历师兄,你整天想的就是喝酒,看到酒楼也不用叫得如此响亮啊。”容可盈不满地说。
“你当这是普通的酒楼吗?”厉中廷一指酒楼前的招牌,“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众人仰头一看,哗的一声同时惊叫了起来。
“这不是他亲笔题过字的酒楼吗?”容可盈兴奋得满脸红晕,激动地说。
“看到这个招牌,你们是不是心里面有个声音在响?”厉中廷说到这里,从怀中拿出一个青瓷葫芦的小酒瓶,竖起食指在瓶身上连敲数下,发出悦耳的金石之音。
“忆昔洛阳董糟丘,天津桥南造酒楼,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天山子弟们和着厉中廷敲出的韵律,拍着手掌大声唱道。
走过董家酒楼(后来的谪仙楼),再前行数十步,已经来到了洛水之畔。在众人眼前就是赫赫有名的天津桥。在隋朝之时,这座有着天河津梁气派的天津桥仍然是一座可以开合的浮桥,以便于皇帝的龙舟穿过。后来洛阳屡经战火,又经过数次大水的洗礼,此桥经过数代的重建,此时已经和以前横跨重津渠的黄津桥合二为一,成为了长五百步的多孔圆弧形拱桥,气派更加恢宏壮丽。
凭桥俯瞰洛水,绿水飘荡,银波粼粼,沿岸细柳如丝,槐杨吐绿,凉风送爽,令人心旷神怡。祖悲秋站在洛水之上,痴痴地望着水上来来往往的渡船,一时之间忘记了和众人一同前行。“天河津梁,名不虚传,这里的确是不同一般的美景!”祖悲秋兴奋地说。
“悲秋,快点来吧。我要带师兄弟和各位姐妹到永泰坊我洛家的湘红别院中休息,养精蓄锐,好准备今晚的论剑大会。”洛秋彤轻轻一拉他的衣角,轻声道。
“洛师妹,没关系。你这位前夫婿第一次来洛阳,自然要让他过过凭栏而望的瘾头,如今时光尚早,我们便陪他再呆一会儿。”冯百岁笑道。
“看他的模样,就像是个刚刚被放出来的死囚,什么东西看起来都格外稀奇。”容可盈忽然轻笑着说。
就在这时,天津桥北一阵喧哗,几名金盔金甲的金吾卫士当先开道,将天津桥上的行客统统推搡到一边,接着几名皂衣玄服的壮汉扶着一名浑身华服的老者跌跌撞撞地穿过天津桥,来到了桥南的洛堤之上。
祖悲秋随着被推挤开的人流踉踉跄跄地退到桥下,转头奇怪地问洛秋彤:“他们在干什么?”洛秋彤刚要说话,只听到桥南“扑哧”一声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顿时横空飞了起来,高高蹿出围观的人群,正好落在祖悲秋的面前。
祖悲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颗人头,愣了半晌,才蹲下身,用双手捧起人头一看,顿时想起这个人正是刚才被押解到桥上的那个华服贵人。桥南金吾卫的首领分开人群来到他的面前,从他的手里将人头一把拎了过来,道了声:“有劳了。”转回身,重新走进了刑场。祖悲秋张口结舌,挣扎了几下,双眼一翻,顿时昏了过去。
午夜洛阳开锦擂
祖悲秋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扛在了冯百岁的身上,正起起伏伏地朝着洛阳南市行进。此刻已经日上高杆,沿路经过的惠训坊,道术坊,道德坊,安众坊,惠和坊,福善坊家家户户都已经张上了轻纱薄帐,在纱帐之下,争荣斗妍的牡丹花迎着春光,竞相开放,淡黄、紫黑、嫩绿、浅红、雪白的花朵充塞在坊间纵横十条街道之上。
“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恍恍惚惚中,祖悲秋听到天山派年纪最小的师妹容可盈曼声吟道。
“唉,这些坊间的牡丹似乎没有什么上好的品种。”樊伴月的语气中似乎有一些失落。
“樊师妹不要担心,这些日子洛阳花会越来越引人注目,那些城中的商家看到商机,早在花开前数日已经开始大肆购买花种,放到南市贩卖,现在距离花期结束还有十五天,这些牡丹名种应该都在南市贩摊中争奇斗艳。”厉中廷沉声道。
“哇,历师兄,想不到你对洛阳花市近况如此熟悉。”风横江道。
“我的家人早年曾经在洛阳经商,多知道些也不出奇。”厉中廷得意地一笑。
就在这时,容可盈转头看了一眼背着祖悲秋的冯百岁:“冯师兄,从刚才开始你就没有说话,你看这些百姓为什么要将轻纱薄帐遮在街道两旁?”
“为了怕牡丹花被日头暴晒……”冯百岁从嗓子尖里生生挤出一句话。众人立刻大笑了起来。厉中廷笑着问道:“冯师兄,这祖胖子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这家伙足有两百斤,你来背背试试。”冯百岁艰难地说。
“冯师兄,你可被人比下去了。”容可盈突然娇笑着说。
“被谁?”冯百岁不服地问道。
“郑东霆啊。当初他们两个躲避缉凶盟追杀的时候,从扬州到两湖,几千里的路,郑东霆都是一个人背着他长途跋涉,还能够屡次躲开那些高手们的围追堵截。你才背了他一炷香的时间,就已经呼哧带喘,自然是不如他了。”容可盈微微一笑。
“郑东霆真是个妖怪,他怎么做到的?”冯百岁尖声道。
这个时候祖悲秋可不好意思再让别人背着,立刻挣扎着从冯百岁身上爬下来,连声道:“我醒了,有劳冯兄。”
众人立刻哄的一声笑了起来。
“怎么,祖少爷,刚才没被吓着吧?”
“祖公子,莫不是你第一次看见处斩杀人吧?”
“呵呵,千万别让刚才的人头煞了天津桥的风景才好!”
祖悲秋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真是大煞风景,大煞风景也!”他的话,更让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转眼之间,众人已经到了南市。
南市乃是当时洛阳北、南、西三市中最繁华的市,占有两坊之地,店铺林立,行一百二,肆三千余。市内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寸土寸金。能在南市开业的商家都是背景雄厚的豪富出身,所以市内大部分的商铺气宇非凡,红楼金宇,令人忍不住想要驻足观瞧。而市内小本经营的店铺也别具格调,尤其是沿着西南两墙建筑的胡人店肆,充满了异域情调,新鲜有趣。如今洛阳花会在即,市内大小商铺竞相摆放名贵花种,以期富豪买家。贵比黄金的名花娥黄、魏紫自然不在话下,而具有悠久历史的名花刘氏阁,刚刚开始兴起的名花歹刘黄,具有香艳传说的荷包牡丹,天下第一黑的冠世墨玉,天下第一白的夜光白,绿如翡翠的名种豆绿牡丹,天下少见的深红牡丹火炼金丹也布满市集。整个南市一时之间成为了牡丹花的海洋,令游人目眩神迷。
这些久慕洛阳牡丹盛名的天山弟子流连在花市之间,片刻之后,已经一人手中一株牡丹,互相攀比把玩。天山女弟子们襟前一人插了一株焦骨牡丹,人花相映,顾盼神飞,就算和他们朝夕相处的男弟子们此刻也看得目不转睛,仿佛第一次发现身边这些师姐妹如此美丽。
而此刻的祖悲秋却在南市中感到一阵窒息,几乎无法喘过气来。在他身边的洛秋彤见状连忙问道:“悲秋,你怎么了?脸色如此苍白?”
“这南市怎会,怎会有六条主干道?”祖悲秋四外张望着问道。
听到他的话,天山弟子们都围了过来。
“这有啥稀奇?南市比普通坊区要大一倍,所以南北东西各多修了一条街道,以便行人行走。”容可盈耸了耸肩膀道。
“但是……但是,自古以来,市都是纵横各两条大街,相交而成井字。所以人们才称之为市井。这里多了两条街,不但不成规矩,更让我们如何称呼这里?实在荒谬,荒谬!”祖悲秋仿佛世界末日到了一般拼命地摇着头。
“洛师姐,你前夫婿这里似乎有问题?”风横江凑到洛秋彤旁边,伸出食指在自己的脑壳上转了一圈,小声道。
“他自小就是这样循规蹈矩,师弟不必理他。”洛秋彤扑哧一笑,轻声道。
“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代晓风吹。各位天山派的师姐妹们似乎有意学牡丹花神,不畏权威而终致烈火烧身。”一个阴柔的声音突然在众人耳边响起。
众人一起转头观看,只见弓天影一身白衣华服,在一群同样白衣打扮的男女剑客簇拥下施施然来到众天山弟子面前。祖悲秋定睛一看,在弓天影身后赫然是自己曾经见过的双柳剑客柳十二、柳十三,天女殿四女:殷秀婷、黄秀芬、苏秀云、舒秀英,还有很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青年男女,人人容貌秀美,目光冷厉。
“弓天影!”众天山弟子看着他的眼睛似乎要迸射出噬人的火光。
“可惜啊,没有了连青颜的天山派就仿佛没有头狼的狼群,怎么看都没有什么作为。”弓天影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冷笑,慢条斯理地说。
“弓天影,就算你以阴谋诡计陷害连师弟,令他无法参加论剑大会,我们也不会让你称心如意夺取论剑第一。到时候本姑娘就让你尝尝天山剑法的厉害!”容可盈狠狠地说。
“哼,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我怕到时候你就像长安牡丹一样,要受烈火焚身之苦!”弓天影冷笑着说。
“弓公子,花匠有言:牡丹长一尺缩八寸,当春发芽,及秋八寸木化,仿佛被火灼烧,文人墨客牵强附会,说些无稽故事,作不得准,说出来贻笑大方。”祖悲秋开口道。
他的话令弓天影一阵窘迫。当时洛阳牡丹的传说甚嚣尘上,人们交相流传,几乎信以为真,他也不例外。如今被祖悲秋开口戳破,几乎令他想要立刻钻入地下躲起来。
“哈哈,牵强附会,人云亦云,弓天影,你也不过如此而已!”风横江趁机落井下石,顺着祖悲秋的口风摇旗呐喊。
他的话令天山派众人哄堂大笑。
弓天影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双眼中青光一闪,在一瞬间重新恢复了泰然自若,只是冷冷地说:“如果天山派的剑法真如你们的舌头这般灵活,也许你们可以在擂台上多撑片刻。本来在洛阳擂上我还想要手下留情,如今看来尔等饶舌鼠辈,实在没有活在世上的必要。”说罢他阴冷地瞄了祖悲秋一眼,双手往身后一背,昂首而去,在他身后,浩浩荡荡的越女宫诸弟子也横眉怒目地和天山弟子擦肩而过。
“好一个弓天影,简直视天下豪杰如无物。”厉中廷看着他的背影,愤愤不平地说。
“就是,天下能够克制他剑法的少年英雄又不是没有。”容可盈恨声道。
“人人都说论剑大会,但是论剑大会到底在哪儿举行啊?”祖悲秋好奇地问道。
“就在南市啊!”众人仿佛吃惊于他连这个都不知道,齐声道。
“啊?”祖悲秋吃惊地左右看看。洛阳南市店铺一间连着一间,酒肆一座靠着一座,别说是摆擂台,就算是放一辆马车的地方都没有。这样拥挤的地方如何才能够进行比武大会?他心里一万个疑问想要询问,但是洛秋彤在这个时候向他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嘴唇上:“不要再问啦,到了今天夜里,你就会一清二楚。”
“夜里?”祖悲秋大惊,“洛阳夜里是要宵禁的,金吾驰夜,如果被抓住,可是要被砍头的。”
“哈哈哈哈!”众人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转眼忘了刚才的不快,同时大笑了起来。
唐朝的洛阳作为陪都,拥有宫城、皇城和著名的行宫西苑,乃是皇亲贵族流连忘返之地,守卫也格外森严。为了维护东都城的治安,也出于控制城中百姓的需要,整个洛阳城内建筑都是封闭式的结构,里坊和三市之间筑有围墙,并有百姓和官兵作为警卫。白天人们在城内活动,夜里必须回到里坊的家中呆着,绝对不准出门。夜行于城中而无令牌者,称之为犯夜,被捉住要笞二十。三市在夜间也因此而关闭,所有商贩不是回里坊睡觉,就是在和店铺相连的住宅中就寝。整个洛阳城在六百声街鼓响停之后,便只剩下巡街使,金吾卫和有着特殊事务的政府官员时或出现,其他时候都是绝对空寂无人,仿佛一片死地。
祖悲秋和天山派众弟子在洛秋彤的引领下进入了位于永泰坊西侧的湘红院。这湘红院造型古雅朴素,临云渠水,西望南市,推开西窗,南市三千店肆尽收眼底,令人有一种君临天下的豪气。难怪以经商著名的洛家会花巨资买下这处庭院。
此刻隆隆作响的街鼓渐渐停息了下来,天色也陷入了湛蓝色,最后一缕夕阳依依不舍地从西墙消失,整个洛阳陷入了漆黑一片的死寂之中。日间喧嚣繁华的一切仿佛过眼云烟在祖悲秋的眼前消失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虚和一种莫名的恐惧。祖悲秋一直呆在风景如画的益州浣花溪边,从未进过城市。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领略到繁华都市中帝王对百姓的强大控制力和令人不敢侵犯的凛凛声威。一句宵夜的号令,竟让一座如此生机勃勃的都市在夜里沦为鬼域。这种强大的权威令祖悲秋的心中阵阵生寒,说不出的别扭难受。
“洛阳的夜色,竟是如此深沉。”在窗口望向寂静一片的南市,祖悲秋忍不住喃喃地说。
“这就是洛阳的宵禁。为了防止乱臣作祟,老百姓们必须呆在家中熬过漫漫长夜。人们谈到洛阳,就会想到洛阳的繁华富贵,谁会想到洛阳百姓夜里的寂寥无奈。”洛秋彤轻声道,“所以我最喜欢在上元节的时候到洛阳,那时天子弛禁,官民同乐,洛阳城里的老百姓才是真的开心。”
“你既然这么喜爱上元节,不如我们上元节时再回洛阳游玩?”祖悲秋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
洛秋彤俏脸一热,转过头去不答话。祖悲秋不由自主地回头期待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也不再说话。
此时,风横江插到他们中间,一拍祖悲秋的肩膀,笑道:“喂,老兄,听说你不是刚把洛师姐休了吗?怎么看起来不像啊?”
听到他的话,祖悲秋脸色一白,连忙把头低了下去,不敢回话。
“风师弟莫要胡言。”冯百岁转头对祖悲秋温声道,“祖公子,风师弟天真烂漫,出口无状,请你不要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祖悲秋连忙摇头低声道。
“好啦,好端端的洛阳论剑就要开始,你们怎么只扯些不快的话题,看着吧,再过一炷香那些家伙就要到了。”容可盈兴奋得整个身子都在不停地一跳一跳着,翘首向南市南北各两条大街上张望着。
“哪些人?这些人不知道有没有官府的文牒,如果没有的话,恐免不了笞二十的酷刑。”祖悲秋颤抖着说。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在通往南市的南北各两条大道上,上百条黑漆漆的身影风驰电掣地朝着南市的中心飞奔而来。紧接着,南市东西两条中心干道上,也各有数十个黑衣身影脱弦利箭般疾驰而至。两股黑色的洪流在南市正中心的街区汇作一团,一阵嘹亮的喝声响彻了南市大小街道,这数百名壮士同时点亮了手中的松油火把,接着一个接一个宛如跳上了南市中心街区最高的建筑,将手中火把高高举到空中。明亮的火光将黑暗的南市顿时照如白昼,仿佛黎明提前来到了这座城市的一角。
火把亮起之时,四位孔武有力的壮汉从街区的四角高高跃起,跳到这个街区四座高度一致的店肆上,呈正方形四面而立。紧接着一位锦衣美妇抱着一团耀眼的丝绸来到街区的正中心。只见她一个婀娜多姿的飞旋,整匹耀眼生花的锦缎在她手中展开,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彩云,向着上空冉冉升起。当这匹锦缎旋转着升到了四位壮汉立身之处,这四壮汉一人伸出一只手,抓住锦缎的一角,用力一展。这四方形的锦缎顿时被凌空抻开,化为一方悬在半空的平地。壮汉立足的四座店肆虽然不是南市最高建筑,但是地理位置却很是令人满意,位于街区中心地带,周围高耸的酒楼店肆密布,视角极好。
“擂台已立!”站在街区最中央的锦衣美妇左右观察了一下这匹锦缎平面的歪斜,满意地点点头,高声宣布道。
这呼喝声清丽悦耳,直传千里。随着她的喝声,在东南西北响起一阵欢呼喝彩的喧嚣声,成千上万的身影从四面八方飞檐走壁,穿房越街,呼啸而来。转瞬之间,在擂台周围的酒楼店肆之上,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数千名装束各异的江湖豪杰,每个人手中都高高举着一个火折子帮助举火把的汉子照明。此刻的南市在这百余支火把和数千火折子的照耀下,明媚刺眼,甚至亮过了日光,令凭窗而望的祖悲秋眼前一阵发花。
他闭上眼睛缓得一缓,让眼中的红晕慢慢散去,再重新开眼观看,却发现湘红院并排而开的西窗齐刷刷地一阵来回扇动。原来站在窗前观看擂台搭建的天山弟子们都已经穿窗而出,宛若一道道明亮的闪电朝着擂台中心地带飞驰而去。在他身边只剩下一身黄衫,俏然凭窗而立的洛秋彤。
成名立万在今朝
“秋彤,你不去吗?”祖悲秋轻声问道。
“我陪你在这里一样看得清楚。”洛秋彤微微一笑。
“那个论剑大会的擂台,就是那一匹锦缎吗?”祖悲秋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不错,这是岭南绣锦庄庄主神针卫夫人用天蚕丝织就。天蚕丝乃是蜀中特产,韧性极强,堪比老藤,以它作锦,不畏刀砍斧削,火烧烟熏,乃是天下神品。这一匹天蚕锦是天下江湖人士共同筹资织成,耗时十年之久。刚才将天蚕锦立为擂台的夫人就是操针的神针卫夫人。”洛秋彤低声道。
“难道人们要站在轻飘飘的锦缎上比武?”祖悲秋惊讶地问道。
“当然。这是考验人们轻功的第一道难关。如果不能在随风飘舞的天蚕锦上站稳脚跟,还去争什么天下第一?”洛秋彤笑道。
就在这时,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从擂台周围的建筑上响起。祖悲秋和洛秋彤同时抬眼望去,只见七道矫健如虹的身影宛若七条出海的苍龙,同时跃到了擂台之上。祖悲秋定睛观看,只见这七个人或僧或俗,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有男有女,但是一个个都是气宇超群,声威慑人,令人不敢生半分轻视之心。七个人加起来数百斤,站在这匹锦缎之上,仿佛无物,这天蚕锦仍然能随风起伏,状若仙云。祖悲秋暗自乍舌,心中对轻功的向往愈发地强烈了起来。
“各位江湖好汉,十二年不见,一向可好?”七人中首先发话的,竟是一个浑身灰白僧衣的老僧。这个老僧若是平常走在街上,定被人错认为是个酒肉和尚。因为他筋骨结实,身材魁梧,人高马大,脸色红润,看起来比年轻人更有活力,如果不是脸上那纵横交错的几道纹理,祖悲秋说不定认为他和自己同龄。
“天龙禅师!”台下一阵欢笑和叫好声。刚才这天龙老僧开口说话,用的是正宗的佛门狮子吼,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浑厚如暮鼓晨钟,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如在耳旁讲话。周围数千人个个识货,怎会不叫好?
“我看到不少新面孔,也有不少是十二年前的旧识,洛阳论剑十二年一届,其间辗转变换,江湖不知生生死死了多少英雄豪杰,想起来真令人慨叹。”说到这里,天龙禅师眼神一暗,轻轻叹了一口气。
台下众人也随即默然。十二年前疾风隼吕天昊以夜落星河剑登顶,取得了论剑第一。谁知道一年之后,吕家满门都被昔日的手下败将狮王段腾杀害。英雄少年,壮志未展,已化为一抔黄土,确实令人感慨世事的无常。
“如今洛阳豪事再举,希望这一次佛祖护佑,我们能够选出一个长命百岁的论剑公子。”天龙禅师振作地说。
“好!”台下因为这句话重新燃起了火热的激情,人们纷纷大声叫好,用力鼓掌。
“对于那些初来乍到的,可能不认得老衲,先自我介绍一下,我乃少林罗汉堂首座天龙禅师。”天龙禅师笑着说。他的话引起了一阵惊叹声。这数千的江湖豪杰之中,的确有很多第一次来参加论剑的江湖后起之秀,从未见过天龙禅师,只觉得这个老僧豪气过人,气宇非凡,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如今听他自报来历,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号令少林年轻一代所有僧众的罗汉堂首座,所有年轻少林弟子的亲传师父,这个来头实在不小。
“蒙江湖朋友们的厚爱,我和另外六位同仁被选为这次论剑大会的镇擂人,主持擂台上的一切,包括擂规、争执,和处理突发意外。现在我向大家介绍一下其他的镇擂人。”天龙禅师朝自己的身边一指,“在我身边的乃是天山派泛舟居主事,人称落日鹰的熊振坤熊长老。”
熊振坤是一个身材瘦小的老者,干瘦的脸颊,花白的山羊胡子,半开半闭的眼睛,连胳膊看上去也甚短,勉强背在身后左手可以握住右手腕。但是这样瘦小平凡的老者,静静地站在擂台之上,却给人一种无法逼视的声威,似乎在他的背后有一轮刺目的光环将他笼罩。
“哗”的一声大响,擂台周围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泛舟居主事乃是所有天山派下山行侠弟子的总教头。所有在江湖上成名立万的天山弟子都要尊称他一声老师,这样的江湖地位,又有谁敢不敬。
听到天龙禅师的介绍,熊振坤朝台下微微一点头,随即又恢复了闭目养神的样子。
接着天龙禅师又指了指站在他另一侧的越女宫长老慕容妍:“这位乃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冷面观音慕容妍长老。越女宫天女殿主事,葬剑池第一护法,越女宫外阁总管。”
台下立刻也响起了一阵应景的掌声。冷面观音慕容妍剑法以冷厉险绝著称,和熊振坤一样成名多年,乃是人见人怕的冷面剑客。
接下来天龙禅师来到一位身材略显发福,脸色白净,面露微笑的中年人身边,用手一指,高声道:“这位便是海南剑派长老,江湖上声名如日中天的斩风剑王童天奇,海南偏锋剑的首创人之一。”
满脸微笑的童天奇连忙朝台下一拱手,朗声道:“众位有礼了。”
海南剑派地处东南一隅,一向名剑辈出。这二十年前成名的剑王童天奇并非一个嗜血的杀人魔王,只是呆在派中,苦心钻研剑法,传授门人。但是经他的手教出来的海南弟子一个个都是江湖上的煞星,令人避之唯恐不及。众人听到他的名字,心里都是突地一颤,脚跟发麻。
天龙禅师来到一位忠厚长者身边,驻足站立,抬手一指,朗声道:“这位乃是浣花英雄楼楼主,川中华家现任家主,人称蜀侠的华超华长老。”
听到华超的名字,众人顿时用力地鼓起掌来。华超忠义传家,十六岁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做了数不清的大事。后来创立英雄楼,将行侠仗义之风传遍了南五道,令黑道势力为之侧目,如今英雄楼十三杰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子。人们出于尊敬,称其为蜀中第一侠。
接着,天龙禅师来到了一位身材比他还要彪悍魁伟的老者身边,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用手一指:“天下闻名的豹师赵如刚,嵩山派第一长老,永镇洛阳的刀王,驰豹夺命刀的创立人,我不用为大家再多介绍了吧?”
“赵前辈,好久不见!”场中的河南豪杰们首先大声呼喊了起来,接着潮水般的掌声漫场响起。赵如刚是个豪气干云的英雄人物,行走江湖,快意恩仇,性如烈火,爱憎分明,特别受江湖少年们的喜爱,在江湖上的地位因此非常高。
“他奶奶的,就算你们这帮小子咋呼得再凶,我也不会再为你们买酒了!”赵如刚瞪圆眼睛,朝台下大吼一声,顿时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天龙禅师走到最后一位镇擂人面前,伸手一指,迟疑了一下,随即咳嗽一声,沉声道:“这位乃是关中剑派掌门,梅……梅掌门。”说到这里,他皱眉朝身边的人望了一眼,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秃头。
他的话令全场豪杰统统一愣,同时抬头朝台上望去。只见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关中掌门人浑身上下裹在一身密不透风的墨绿色衣衫之中,头上带着墨绿色的斗笠,脸上挂着厚厚的黑纱,双手拢入袖中,双腿紧并,立于台上,全身上下的肌肤竟然半分都未露出,让人根本看不出他是老是幼,是男是女。此刻只能从他站立在擂台之上的样子断定,至少轻功一项,他已经到了惊世骇俗之境。听到天龙禅师的介绍,这位梅掌门双袖一并,做抱拳状,向台下行了一个罗圈礼,接着退到天龙禅师身后,继续一言不发。
“喀。”天龙禅师介绍完最后一位镇擂人,接着咳嗽了一声,来到擂台边缘,双手一张,大声道,“和历届论剑大会一样,决定论剑公子的方法就是打擂。擂台就是这一匹天蚕锦,站稳脚跟,还在喘气就是赢,屁股着地,一命呜呼就是输。一上擂台生死由命,没想清楚可别上来找死。”
听到天龙禅师的话,台下顿时响起了一片轻松的哄笑声,叫祖悲秋背上一阵阵发麻。“秋彤,这论剑大会怎地如此血腥,这些江湖人物没有好生之德吗?”祖悲秋连忙问道。
“武功较量,生死向来悬于一线,如果不以性命相搏,实在难分高下。况且参加的都是行走江湖多年的豪杰,生死在他们眼中一向看得很淡。”洛秋彤淡淡地说。
“但是……”祖悲秋摇着头道。
“放心,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是,如果武功相差甚多,武功高强者会放对手一条生路,这便是你所说的好生之德了,这些都是心领神会的事,不必天龙禅师说在明处。”洛秋彤安慰道。
“这样还好一些。”祖悲秋轻轻松了一口气。
看到台下没有二话,天龙禅师继续道:“这是论剑擂台的第一天,照老规矩,七大剑派、八大世家的弟子都不得上场,给其他门派世家的豪杰少年一个出头露脸的机会,十二年一次,所有人都该来过过瘾,对不对?”
“对!”台下众人一阵欢腾,纷纷大声道。
“擂台的规矩还是要说一下,擂主连胜三场,下去休息,明天再战。挑战擂主成功算一场,接着连胜两场即可下去休息,明天再战。败过一场者,不得再上场打擂,连胜三场者第二日必任擂主。若是无人挑战,擂主之间亦可互相挑战。咱们论剑大会从今天开始,每天夜里开张,直到有一天我们台上只剩下一个擂主,他就是我们的论剑公子。”天龙禅师朗声道。
“好,好,好!”台下的江湖好汉们兴奋地扯开嗓子大声吼道。
天龙禅师笑着高举双手,大声道:“成名立万,就在今朝,各位英雄好汉还等什么?”
他的话迎来更加响亮的欢呼声,数道矫捷的身影已经从四面八方朝着擂台上落去。
“陈州五凤朝阳刀门方如岚请教高明!”
“滑州三花枪门诸葛辉请教高明!”
“颖南鹰爪门王慕贤请教高明!”
“凤州地趟刀门苗文虎请教高明!”
“利州子午棍门刁仲昆请教高明!”
天下英雄聚一城
郑东霆到达洛阳城时,论剑大会的揭幕战已经结束。擂台在黎明时分就已经撤去,热闹了一整晚的南市此刻恢复了它平常的繁忙。洛阳花会仍然在如火如荼地举行,洛阳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欢声笑语、香车烈马,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花香和美人襟带的浮香。此刻郑东霆身上背着一场同胞兄弟的恩仇,本来就已经格外压抑的心绪此刻更加沉重,周围喧嚣躁动的一切和他完全格格不入。看着迎面说说笑笑着走来的妙龄少女、锦衣美妇,他竟然没有一丝调侃的心情。此刻的他口干舌燥,火烧火燎,只想要喝一坛好酒,就此大醉而去。但是现在他仍然不能饮酒,因为他就要和弓天影一决高下。
剑凌九霄弓天影剑法凌厉无双,尤其是夜落星河剑,运用得出神入化,出剑之快,江湖之上除了那有“黄蜂尾后针”之称的哀牢山快剑——十分不舍剑,再无别的剑法可以与之抗衡。郑东霆想要杀他,只能用足以克制夜落星河剑变化的五虎断门刀。五虎断门刀讲一个断字,断就是断刀。以刚劲断裂佩刀,以柔劲操控断刀,宛若万点流星在空中变化飞舞,其中蕴含的变化几至无穷,以变制变,可以完全克制住奇幻瑰丽的夜落星河剑。当年初创五虎断门刀的彭门远祖以此刀力杀当时天下第一高手昆仑教主,名成天下。郑东霆为了学这套奇门刀法苦练先天气功,在学艺的第八年上终于可以利用小无相功操控断刀凌空飞旋,近刺远削,流畅自如。当时师父牧天侯见他施展此刀,也曾经破天荒地开口赞他有飞虎遗风。
虽然郑东霆已经十年没有施展这套武功,但是依照牧天侯所授的法门,利用准确无误的控刀,他仍然有至少五成把握可以赢过弓天影的神剑。然而,一旦施展出这套五虎断门刀,也就注定他和自己一身的武功要说再见了。当年在白马堡,他当着七大派、八大世家的人发过誓,只要他施展这些门派世家的武功,就要被废去武功,沦为废人。江湖规矩凛然不可侵犯,就算你是要为亲兄弟报血仇,也不能例外。
“我有什么好留恋的,一身无处使用的武功,只能溜之乎也的轻功,还有一腔愤世嫉俗的怨气,倒不如这样一了百了,也落得清静。”郑东霆用力地揪着鬓角的头发,默默地思索着。尽管如此,一想到自己就要失去那可以乘风而舞的轻功,他的心就是一阵颤抖。仔细想想,这十年来他之所以仍然能够苟延残喘,苦中作乐,就是因为自己还有这一身天下无双的轻功。一旦连这个都失去,他这一生恐怕再无一丝生趣,找一处地方醉死当场,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何必和自己过不去?抛开这些不相干的恩怨抱负,独自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不是挺好?
郑东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如果就这么不顾而去,我郑东霆就再也不是原来的郑东霆了。这和一死了之有何区别?”
恍恍惚惚之间,郑东霆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洛阳南市的一处铁匠铺。他伸手探入怀中,掂了掂了钱袋中仅剩的银两,轻轻一咬牙,将它们全部抓在手中,推开了铺门。
“老板,买七把单刀。”郑东霆扬声道。
店铺的老板见到这位黄脸大汉气势汹汹而来,连忙赔着笑脸走上前,打躬作揖:“客官,昨日咱们东都城里有一帮江湖人物非法集会,巡街使发出告文,将我们库存的武器都上了封,没有官府许可,不得卖给外人,如今别说洛阳,整个河南都没有人敢卖刀剑的。”
“他奶奶的。洛阳论剑大会十二年一次,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平常都没见有什么麻烦,这是哪里来的官,这么大官威?”郑东霆拧眉道。
“噢,客官有所不知,这一次的河南府尹歌舒大人是当今皇上昔日落难时结交的挚友,和圣上兄弟相称,那就是传说中的一字并肩王啊。他镇守河南,官威当然大得很。听说他还要插手你所说的论剑大会,到时候真是有热闹看了。”说到这里,店铺老板眉开眼笑,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哼,江湖豪杰一向无拘无束,若是强行管辖,只会自取其辱,贻笑天下。”郑东霆双眼一斜,冷冷地说。
“歌舒大人很聪明的,这位好汉爷可不要小看他。”店铺老板笑着说。
既然库房已经上了封,郑东霆知道除非明抢,否则在这家店里怕是买不到单刀了。他郁闷地叹了口气,无计可施地垂头走出了店门。
一阵晨风吹过他的面门,带来一阵生铁的特殊腥气,令他心头一凛,猛然抬起头来,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在梦中。只见迎面来了一头青色毛皮的壮硕马匹,马上高高坐着一位精瘦少年。此人一身青色武士装,脚踏青靴,披一件黑色大氅,头戴青色斗笠,襟前别着一朵花盘巨大的雪白牡丹,看起来英姿飒爽,格外精神抖擞。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腰间左一右二,总共佩着三把同样的长刀,那一股铁腥味就是从他的身上传来的。
“怎么,郑东霆,在洛阳买不到单刀吧?”这位青衣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齿。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要买单刀?”郑东霆充满戒备地望着他。
那青衣少年笑着一抬下巴,指了指店铺的招牌。郑东霆茫然抬头一望,才发现这店铺的名字就叫做神刀行。
“嘿嘿,幸好我聪明,当夜就跑到几百里外的小镇去买足了家伙回来。”这青衣少年得意地一拍腰上的佩刀。
“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郑东霆奇怪地问道。
“我见过你。你也见过我。不过当时我只有十二岁,还是个小屁孩儿,你当然记不得十年前的事了。”这青衣少年笑道。
“十年前?”
“十年前白马堡,你当众发誓不使偷学武功的时候,我就在场。当时我想,这个家伙定然是在扯谎,谁会了咱们青州的五虎断门刀会忍得住不使?这可比憋屎还难受。想不到你一忍就是十年,佩服佩服。”少年嘻笑着说。
“青州,你……你是?”郑东霆震惊地瞪大眼睛。
“唉,不好意思,居然让你认出来了。”这青衣少年懒洋洋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随着他手臂的伸展,在他背后仿佛孔雀开屏一样露出四把一模一样的单刀刀柄,猩红色的刀穗在晨风中猎猎飘舞,煞是好看。
“嘿嘿,哈哈,是不是有些眼熟啊?”这青衣少年得意洋洋地仰着头摆着姿势,“当年咱们青州先祖就是佩着七把长刀,别着这一朵洛阳名产——月夜流香,骑着高昌马,来到洛阳一战成名。我的来历,你终于知道了吧?”
郑东霆忍不住大摇其头,抱臂在胸:“那朵可不是什么月夜流香,那是月光白。而且这也不是高昌马,分明是川马。”
“川……川马?”这青衣少年大惊失色,一溜烟地从马上滚落下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匹马,“难为我还特意到洛阳附近的骡马行买了它来骑,想不到居然被人骗。”他用力一拍青马的屁股,这匹马一阵鸣叫,转眼就跑得不见踪影。接着他从胸前摘下牡丹花,就要丢在地上,却被郑东霆一把夺了过来。
“月光白也是好花,别浪费了。”郑东霆随手将花佩在胸前。
“随便你,呵呵,”这青衣少年拍了拍身上的青色武士衫,又恢复了春风得意的样子,“无论如何,你总算知道我是谁了吧?”
“知道啦,你是青州彭门子弟。请教高姓大名?”郑东霆不耐地朝他拱了拱手。
“听好了,我的高姓大名是彭……七。”这少年摇头晃脑地说。
“你排行老七?”郑东霆忍不住问道。
“当然不是,我可是老大。”彭七不满地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十个数里,最有内涵的就是七,所以我叫彭七。”
“你来洛阳报家仇?”郑东霆问道,“当年彭门远祖之所以洛阳成名,可是因为报家仇来的。”
“你才来报家仇呢!我来参加洛阳论剑的。”彭七不满地说。
“那我建议你不要事事想着和当年彭门远祖看齐,那种风光背后的痛苦,可不是你这种世家子弟能够承受的。”郑东霆冷然道。
这青衣少年也不生气,只是咧嘴一笑,施施然走上前,一把揽住郑东霆的肩膀:“想不到你这个江湖捕头竟然和我的名字一样这么有内涵。放在平时,我一定交你这个朋友。”他说到这里,脸色忽然一沉,“不过可惜啊,你步入刀铺,染指单刀,如果我猜得不错,你想要破誓使用五虎断门刀,是也不是?”
“此事轮不到你管。”郑东霆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你郑东霆是条汉子,虽然在江湖上混得宛如一条土狗,但是胜在坚守本分。如果今日你破了誓言,立刻会被七派八家同时缉捕,为了那个挂名的兄弟,值得吗?”彭七淡淡地问道。
“你……你怎知道?”郑东霆浑身一震,疾声问道。
“嘿嘿。”彭七笑而不答。
“蓝真卿曾在一帮江湖故旧口中得知五虎断门刀可破夜落星河剑,那所谓的江湖故旧就是你们青州彭门?”郑东霆瞪眼道。
“哎呀,你和蓝大娘的关系真的不怎么好。”彭七摇了摇头,“不过你猜得不错。我娘和蓝大娘曾经是闺中知己,我和郑东莱当年在并州也算一起玩过。可惜,这个人刚愎自用,搞得大家都不愉快,所以也有几年没见面了。他死了,我可是半滴眼泪都没掉。”
“你……你认识东莱?”郑东霆说到这里,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嗯。所以,我劝你最好不要打我彭家五虎断门刀的主意,郑东莱的仇嘛,反正我也要争论剑第一,早晚和弓天影对上,就顺手帮你把仇报了。”彭七说到这里,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用力一拍郑东霆的后背。
“你?你能行吗?”郑东霆踌躇了一下,轻声问道。
“别忘了,我可是五虎断门刀的正宗传人。天下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打败弓天影,嘿嘿,那就是我了。记着我的话,论剑大会结束之后,我彭七将会是这一届的论剑公子,然后会娶一位最漂亮的胡人公主为妻,从此扬名天下,哈哈哈哈。”说罢彭七背对着郑东霆挥了挥手,大摇大摆地昂首而去。
看着彭七施施然远去的背影,郑东霆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怀念。十年前,自己就像今日的彭七,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就算是施展轻功,都要迎着风跑,享受烈风拂面的动感,想象整个天地都在热切地等待着自己的到来。如烈火一样的青春岁月宛若一场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浮现。那仿佛几百年前的一段记忆令他头重脚轻,宛若踩在云端之上。
他长长叹了口气,恍恍惚惚地转过头,朝着湘红馆所在的永泰坊走去。刚走没有三步,迎面一个疾驰如风的身影当头撞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走向已经被咚的一声撞倒在地。
“哎哟,这是他奶奶的谁啊?”郑东霆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忍不住破口大骂。
将他撞倒的乃是一个蓝色秀士装打扮,却是个穿着深蓝武士裤,打着绑腿,踏着草鞋的怪人。此人身子瘦长,脸色苍白,一双鼠目,低鼻大嘴,看起来似乎还没有睡醒的模样。在他的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包裹背带中斜插着一杆通体银白的长枪,银白色的枪缨经风一吹,飘扬如银花,令人眼前一亮。
看到这杆银枪,郑东霆心底一阵打突,眼前似乎隐约闪烁出了几点星光。就在此时,这个将他一头撞倒的蓝衣怪人已经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向他一抱拳:“对不起这位兄台,在下有急事,先走一步!”说罢脚一抬,就要施展轻功腾空而去。郑东霆一个箭步上前,健腕一伸,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喂,你疯了,大白天在市集施展轻功?是嫌自己不够惊世骇俗吗?”
“啊?这里已经是城区了吗?”这个蓝衣怪人仿佛此刻才知道自己已经身入洛阳,连忙双脚一跳收了功,落回地上。
就在这时,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位浑身紫衣的秀美少妇犹如疾驰的奔马,灵巧地穿过市集熙熙攘攘的人流,闪电般奔到他的身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相公,你没事儿往回跑什么?”
这蓝衣怪人一转头,恭恭敬敬地牵住这位紫衣美妇的手,低声道:“娘子,我把我的银枪落在长安老家了,我要立刻跑回去取来,否则我怎么上擂比武啊?”
“傻瓜,你怎么又忘了,我收拾行李的时候是把银枪和行李绑在一起的!你看,这银枪不是好好地背在你背上吗?”紫衣美妇狠狠打了一下他的脑门,尖声道。
这蓝衣怪人恍然大悟地一拍后脑勺:“哎呀,可不是吗?”他笨拙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背后的长枪,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相公,婆婆说了,这一次洛阳论剑之行不一定要你夺取第一,你不要老是自己吓自己好吗?”紫衣美妇叉着腰道,“本来已经记不住事儿了,再这么紧张,我怕你上得擂去连一路枪法都记不起来。”她说到这里才发现对面的郑东霆正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两人。她连忙转过头大大方方地一抱拳,道:“这位壮士,刚才得罪了。”
“不客气,不客气。”郑东霆连忙拱手道,“恕我多嘴问一句,你们可是长安萧家子弟?”
“想不到我还没有开始行走江湖,已经有人认得我了?”这个蓝衣怪人听到郑东霆的话,立刻喜笑颜开,“不错,我就是萧重威。这是我的娘子花紫英,人送外号没影子,乃是江湖中最著名的女剑侠。”
“傻子,我未出嫁前的外号何必说出来献丑?而且人家何尝知道你的名字,只不过认得你背上的那杆萧家枪而已。”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听到丈夫提到自己当年的伟绩,花紫英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一丝得色。
“幸会幸会。”出于对长安萧家的尊敬,郑东霆自然不便再发萧重威的脾气,而是老老实实地拱手作礼。
“你也是来参加论剑大会的江湖同道吗?”萧重威好奇地问道。
“呃,正……正是。”郑东霆迟疑了一下,结结巴巴地回应道。
花紫英看他的目光立刻闪出了一丝寒光:“等等,我认识你。那阵子缉凶盟发帖子说要缉拿中原双凶,我见过你的头像。你不是郑东霆吗?”
“什么?中原双凶!纳命来!”萧重威听在耳中一阵大惊,立刻双手一伸,绷开背上的行囊,一把将银枪抓在手中,对准郑东霆就要挺枪直刺。
“喂,后来查明我是无辜的!”被萧家枪指住鼻子尖绝非好受的事,郑东霆吓得连忙开口大叫。
“是吗,娘子?”萧重威转头问道。
“是啊。昨天关中长老汪谷昌刚和我们讲过,你怎么今天就忘了?”花紫英摇头怒道。
“哦,嘿嘿。”萧重威连忙将枪收了起来,用手挠了挠头,“最近脑袋里面装的事儿太多,一时之间忘了。”
“但是你竟然要参加洛阳论剑?你一身武功都是从七大派八大世家偷学而来,你要用哪一门武功上台?”花紫英冷然问道。
郑东霆哼了一声,不耐地说:“轮不到你管。反正不是萧家天转七煞枪。”
“喂,莫非你看不起我们萧家枪?”萧重威瞪眼吼道,接着朝自己的老婆投来献媚的微笑。
“傻瓜,他不用萧家枪就不要管他,让别的世家门派头疼去吧。”花紫英用力拧了一下丈夫的胳膊,“我们走,不要理他。”
“走走。”萧重威连连点头,顺从地跟着花紫英转身离去。
迎着吹面的晨风,郑东霆隐隐约约听到花紫英对萧重威不厌其烦地嘱咐:“上得擂台千万记住先用萧家枪第一路九转云龙起中原,这路枪法对抗任何武功都能够占到先机。如果对方能破这路枪法,立刻换一路你记得最清楚的枪法和他抢攻。”
“是,是。”
“记住对抗彭家刀法一定不能给他机会断刀,他手中的刀一断,讲变化你无论如何打不过,如果当时你能记得起第七路枪法天雷地火破九幽,立刻使出来,用气势震慑住他,令他运用断刀的时候不能集中精神。”
“我们萧家有第七路枪法吗?”
“当然啦,萧家枪一共有七路,又忘了?”
“是,是。”
“对付弓天影不要被他的剑法炫花了眼,对抗夜落星河剑最忌被他牵着鼻子走,你只管把自己能记住的枪法翻来覆去地使将出来,一寸长一寸强,萧家枪招招抢攻,我就不信弓天影真有本事凭一把长剑赢得了你。”
“是,是。”
“还有,这次的洛阳论剑擂台是摆在一匹天蚕锦之上,所以你千千万万记住不要使第四路九天雷落鄱阳湖的最后一式。”
“为……为什么?”
“不要管其他的,你只要给我死死记住,就算你忘了自己姓什么都不要紧,只要给我记住这一节。”
“是,是。”
“萧家子弟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郑东霆微微摇了摇头,随即苦笑一声,耸了耸肩膀,“不过有这么一个无微不至的妻子,都算他幸运了。”
兄弟重逢论英雄
祖悲秋双手左右开弓,一只手灵动如蛇,上下翻飞,一只手古拙苍劲,大开大阖,不到一个时辰,四丈长、六尺宽的屏风已经布满了青松翠柏和上百只栩栩如生的福龟。当他放下画笔之时,整个大厅中立刻响起了排山倒海的掌声。
徐州富豪波廷贵一边鼓掌一边走到祖悲秋的身边,用力握住他的手,拼命地摇着:“祖先生双手笔法真乃神技,今日波某人真是大开眼界。更难能可贵的是你言而有信,竟然真的不远千里,从徐州赶到洛阳,实践你当日的诺言,真乃挚诚君子也。”
祖悲秋连忙回握住他的手,谦逊地说:“波先生言重了。小子只是适逢其会,路过此地,想起了当日的誓言才会有这一番相遇,请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周围和他一起来到波家洛阳别院的天山弟子刚才也都加入了鼓掌的行列。并非他们少见多怪,而是祖悲秋的左右开弓笔法在当时的确是非常罕见的画技,而他的画功也超群绝俗,令人眼前一亮。这位平时缩手缩脚、小心谨慎的忠厚胖子形象此刻在天山弟子的眼中顿时高大辉煌了起来。
“悲秋,想不到这些年来你的画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再非昔日吴下阿蒙。”洛秋彤激赏地说。
“多谢秋彤夸奖。”祖悲秋笑逐颜开地说。
“洛师姐,你可把这一块大大的金矿给放走了。”天山小师妹容可盈嘻笑着说。
“容师妹!”一众天山弟子听到她的话连忙一起让她噤声。但是仍然晚了一步,洛秋彤和祖悲秋的脸此刻都变得通红。
就在这时,波府一位家人手里捧着一个铺着红布的托盘恭恭敬敬地走到祖悲秋的身边。托盘纸上赫然摆放着耀眼生花的高高一堆金叶子。
“这里是价值万两白银的金叶子,就当是波某人一点小小的心意,请祖先生一定要收下。”波廷贵诚恳地说。他一开口,就算是见惯世面的天山弟子们也是同声惊叹。这么大一笔银两,这些清苦的正派子弟这辈子都没见过。
祖悲秋和他们不同,益州祖家家财亿万,天天都是千百万两金银过手,对于这些浮财全无感觉。他只是礼貌地称谢一声,随手将金叶子接过。他这种面对万两金银而泰然自若的超然气质更加令天山弟子刮目相看。
出得波家的大门,众天山弟子仍然对刚才祖悲秋的百龟图议论纷纷,似乎对刚才的表演意犹未尽。而祖悲秋则开始对于手中这一堆金叶子发起愁来。
“这笔钱随身携带只会惹祸,不如留在秋彤你的湘红院里比较安全。”祖悲秋思忖良久,终于说道。
“这怎么合适,你我已经不是夫妻,轻易将这笔钱放到我们洛家,会让人说闲话的。”洛秋彤脸色一红,低声道。
祖悲秋神色一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闭口不语。
“悲秋你放心,洛阳的钱庄不在少数,应该有钱庄能够处理这笔巨款。”洛秋彤安慰他道。
就在这时,迎面一个灰衣汉子,张开双臂,面露微笑站到了这一行人的眼前。
“师兄!”祖悲秋一眼认出来人,兴奋地一个箭步扑过去和他紧紧拥抱了一下,“这些日子不见,好生令我挂念。”
“我才离开几天啊?”郑东霆苦笑着一把推开他的身子,耸了耸肩膀,话虽如此说,但是他多日来冰寒彻骨的心中此刻却涌起一阵暖意。
“郑捕头!”洛秋彤向他拱了拱手,“家事是否都已经办妥?”
“什么家事,”郑东霆哧了一声,晃了晃脑袋,“只是去惹了一身的麻烦回来。”
“你兄弟的死因查明了?”祖悲秋关切地问。
“嗯,杀他的人是弓天影。”郑东霆神色一肃,凑到祖悲秋耳边,低声道。
“又是他?”祖悲秋惊道。
郑东霆摇头叹息一声,不想再提这个话题,转头朝周围的天山弟子们警惕地望了一眼。
“噢,郑捕头,容我介绍,这些都是我在天山的师兄弟姐妹。”洛秋彤察言观色,立刻伶俐地转移开话题。
“原来是天山高弟。”郑东霆心中一凛,连忙向众人拱了拱手。众天山弟子纷纷回礼。其中的容可盈眯起眼笑了起来:“你就是那个背着祖大胖子奔行千里躲避缉凶盟追杀的郑东霆,原来你长得是这副模样。”
“嗯?”郑东霆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思忖着自己应该是什么模样。
“我是说啊,我原来想象你应该是个身高丈八,虎背熊腰,力拔千钧的壮汉,否则怎能驮动这位祖大胖子到处跑啊?”容可盈笑着说。
“嘿嘿,如果我真长成那副模样,别说是驮他,我自己都驮不动。”郑东霆笑着看了一眼祖悲秋,得意非凡地说。
“郑捕头,我们天山弟子今日正午时分要参加七派高手在洛阳举行的流水宴,这里暂时作别,今夜二更我们在南市擂台再见。”天山弟子首领冯百岁沉声道。
“好,再会。”郑东霆点头道。
“你们要走?”祖悲秋依依不舍地看了洛秋彤一眼。
“悲秋不要担心,我们今夜就能再见。”洛秋彤微微一笑,跟在一众天山弟子身后,朝着南市西墙畔的酒楼走去。
当所有天山弟子都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郑东霆用力伸了个懒腰,一拍祖悲秋的肩膀:“怎么样,昨天夜里你可看见了洛阳擂台?”
“太精彩了。”说到洛阳擂台,祖悲秋脸上的一双小眼睛立刻放射出灿烂的光彩,“虽然师父让我记下了那么多的武林绝学,但是书本上的东西和真正施展出来的武功根本不能同日而语。昨天一共有八十三个人上台,施展出来的武功就有两百九十四种,其中我在书上看过的只有一百七十一种,而且这一百七十一种绝学都有了改进和提高。那些我没见过的功夫更让我眼花缭乱。我们大唐武林真是能人辈出啊。”
“那还用说,这些日子边塞烽烟四起,正是豪杰辈出的时代。”郑东霆点了点头,突然一眼看见了祖悲秋怀中鼓鼓囊囊的包裹里透射出的金光,“嗯?好小子,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金子?”
“师兄,你还记得徐州富商波廷贵吗?”祖悲秋面露得色,低声问道。
“那个买了你龟鹤延年图的白痴?”郑东霆问道。
“正是他,我为他的洛阳别院屏风上画了一幅百龟图,这是他的谢礼。”
“多少钱?”
“一万两。”
“一……一万两?”郑东霆双眼一花,冥冥中仿佛有数不尽的元宝飞钱瓢泼大雨般落到他的面前,“师弟,你这双手可真是神仙手啊。”
“师兄过奖了。”祖悲秋欢喜地说。
“来,师弟,跟我走,我们去找洛阳最贵的青楼好好喝一杯花酒。”郑东霆满脸兴奋地一拉祖悲秋的手,朝着南市飞奔而去。
洛阳十万户,一万是豪杰。在这十二年一度的洛阳论剑期间,洛阳城白天开花会,晚上摆擂台,不但是老百姓们不分昼夜轮着看热闹,江湖子弟们更是格外欢腾,仿佛在庆祝一个十二年一度的盛大节日:晚上在南市中施展轻功上下擂台,刀来剑往斗得热火朝天,白天在花楼酒肆中开怀痛饮,逸兴湍飞,畅谈当世英雄几人在洛阳。不时有在擂台上斗死斗活的冤家狭路相逢,顿时演出一番闹市拔刀的闹剧,为已经足够丰富多彩的洛阳城添上一笔更加浓烈的色彩。
时光如电,日月如梭,转眼之间,郑东霆和祖悲秋在洛阳已经呆了三天的时间。这三天里,江湖上除了七大派八大世家之外的世家高手,江湖怪杰都已经在擂台上亮了相。千奇百怪的武功路数和江湖绝学争先恐后地粉墨登场,看得来洛阳的江湖子弟眼花缭乱,大呼过瘾。郑东霆每日里白天在青楼中倚红偎翠,大肆风流,晚上在南市擂台旁大呼小叫,放荡形骸,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清醒冷静。祖悲秋陪在他的身边,虽然每日替他付酒钱有些琐碎,但是郑东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时之间江湖掌故、武林秘闻竟也让他知道了不少,令他对参加这个盛会的江湖名家又增加了不少了解。
在第三日的黄昏,郑东霆带着祖悲秋走出了洛阳城最著名的青楼——聚鸾阁,手里拎着青瓷酒壶,摇摇晃晃地朝着南市走去。
“师弟,今天才是真正的大戏上场。”郑东霆打了一个酒嗝,慢吞吞地说。
“真正的大戏?前些天的比武已经够精彩了。”祖悲秋兴冲冲地说。
“你懂什么,那些都是江湖中小门小派不入流的功夫。从这第五天开始,七大派八大世家就会各派高手登台,那才是顶尖名家之间的较量。你以为你已经见过厉害的,但是这世上还有更厉害的在等着你。”说完这句话,郑东霆昏黄眼神中精光一闪。
“师兄,你要打擂吗?”祖悲秋一眼看到他的眼神,立刻不由自主地问道。
“嗯?你怎么知道?”郑东霆浑身一激灵,转头问道。
“你前些天说杀死你异母兄弟的是弓天影,我当时就想你会去复仇。这些日子你发了疯一样寻欢作乐,我想你一定已经下定决心要找弓天影拼命,所以才放荡形骸,满不在乎。师兄,你这个样子,我担心你打不过他,反而会枉送了性命。”祖悲秋低声道。
郑东霆想不到这位才认识不久的师弟竟如此知心,他心中一暖,用手揽住祖悲秋胖乎乎的肩膀:“知我者,师弟也。这些天我都在想对付弓天影的办法,我本来想要用青州五虎断门刀对付他,谁知道彭门子弟先一步堵住了我的门路。现在我的希望只在青州彭门的正宗传人能够杀得了他,如果连他也不行。我只能豁出去一死,上台和他性命相搏,到时候,是生是死,只好各安天命。”说到这里,他的脸色一黯,用力一捏祖悲秋的肩膀,“即使我能够侥幸活下来,我的下场也只能是武功尽失,沦为废人。到时候,我就无法再照顾到你,所以从今以后你要自己小心珍重。”
“师兄,千万不要这么说。”祖悲秋一把按住郑东霆的手臂,“你是师父第一个亲传弟子,怎么可能输给弓天影这个小人。就算你被废了武功,师弟我家财万贯,还养不起你吗?你想在哪里定居?只要说一声,我立刻可以给你安排,我保证你今后的生活富比王侯,慕煞旁人。”
“师弟,你还没有学会轻功,不知道江湖人被废去武功的惨景。那就像……”郑东霆放眼望了望洛阳城的万家灯火,长长叹了口气,“那就像是青鸟再也不能飞翔,游鱼永远失去海洋。到最后,你只能郁郁而终,就算坐拥黄金万两,又有何乐趣?”
“你不能不去报仇吗?你几乎根本不认识那个人。”祖悲秋挣扎了一番,终于放胆说道。
“胡说,骨肉亲仇,不报还是人吗?”郑东霆嗔目怒道。
祖悲秋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师兄,我跟你闯江湖这些时日,发现我见过的江湖人物中只有你最像英雄。”
“呃,你什么时候这么肉麻了?”郑东霆浑身一麻,一把放开祖悲秋。
“嘿嘿,放心吧师兄,刚才提到的彭门中人一定会帮你解决掉那个弓天影,到时候我们坐享其成就是了。”祖悲秋憨厚地笑道。
“总算说出句人话,走!”郑东霆展颜一笑,一把揽住祖悲秋的肥脖子,大摇大摆地向南市走去。
今日的南市气氛和往日截然不同。六百声街鼓响过,南市四面纵横六条街道上密密麻麻排满了顶盔贯甲,龙精虎猛的金吾卫。这些金吾卫并没有封锁道路,只是排成整齐的阵列,列在街道两侧,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从街道中间疾驰而过的江湖客。每一队金吾卫的正前方都有一位目射神光的英伟头领,一看就知道身具神功,可以和武林高手一较高下。有这样一群人物控制南市,令在场的数千江湖子弟心中惴惴不安,担心南市的擂台今夜恐怕搭不起来。
南市中央作为擂台支柱的四座店肆周围密密麻麻站满了浑身黑衣黑甲的皇族禁卫军,密如丛林的旌旗和刀枪剑戟令这一处平日里繁华喧闹的市场化为了狰狞的阎罗殿。在四座店肆的房顶上,上百江湖人士默默地驻足站立,和地上黑甲禁卫军形成了对峙。
“歌舒侯爷,这里是江湖上十二年一度的论剑大会,南市今夜非皇亲国戚留恋之地,还请移驾回宫。”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一个苍劲的声音突然洪钟般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七条从星河高悬的夜空中乘风而来的身影,却原来是洛阳论剑七位镇擂人携手而来,发话的正是少林罗汉堂首座天龙禅师。
“天龙禅师,多年不见,一向可好?”禁卫军严密的阵型突然中裂开来,门旗大开处,一位皂袍金甲,魁伟雄壮的将军在周围一众皇家精卫拱卫中,施施然策马而来。
“多谢侯爷挂念,小僧尚可苟延残喘。”天龙禅师点首一礼。
“天龙禅师,各位江湖朋友,你们这么大马金刀地在洛阳南市比武,无法无天,可让我这个河南尹颇为难做。”歌舒侯爷面沉似水地说。
“王爷,我江湖中人一向无拘无束惯了,在江湖中是这样,在城镇中也是如此。官府不来惹我们,我们也不会招惹官家。这洛阳擂十二年一次,选完论剑公子,我们立刻拍拍屁股走人。王爷不必多虑。”天龙禅师沉声道。
“哈哈,天龙禅师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爽利痛快。不知不觉沉浮宦海二十年,往日行走江湖的日子真是让我好生想念。”歌舒王爷微笑着抚须叹息了一声,似乎有着无穷的感慨。
“牧羊童子想戎装,虬髯将士想放羊,人是不能拥有一切的,江湖和庙堂,你只能任选其一。”天龙禅师的眼中露出一丝同感的神情,放缓了语气,淡淡地说。
“歌舒侯爷,你不是想管我们这洛阳擂台,你是想来缅怀一下昔日的江湖岁月吧?”英雄楼主华超微微一笑,和声道。
“江湖……”歌舒侯爷目光微微一暗,“我可以缅怀吗?”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猛然沉下脸来,“无论如何,我仍然是总镇洛阳的官,你们既然到了我地头,就要听我的号令!”
“侯爷,莫非你要强制驱逐我们?可还记得二十四年前想要驱逐我们出洛阳的河南尹?”天女殿主慕容妍冷然道。
“那个白痴。”歌舒侯爷微微一笑,“灰头土脸,丢官回家,现在恐怕仍在益州养老。”
“希望侯爷莫要重蹈覆辙。”慕容妍沉声道。
“我可以让你们洛阳擂照旧举行,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歌舒侯爷对于慕容妍的威胁置若罔闻,只是偏着头抚须淡然道。
“如果侯爷想看,我们可以给你留个好位置。”华超温声道。
“多谢华楼主,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我说的条件乃是,夺得这一届洛阳论剑公子的江湖侠少,恐怕要委屈一下,做我这个侯爷的金龟婿,迎娶我的爱女歌舒慧为妻。”歌舒侯爷笑着扬声道。
他的话立刻引起在场所有江湖中人的大哗。歌舒侯爷权倾朝野,福威甲天下,乃是大唐朝廷第一品人物,如果能够成为他的女婿,这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终生将享受不尽。
“等一下,咱们江湖人物,自由自在惯了,可当不得官的,这里的朋友不一定愿意入赘。”在人头攒动的江湖子弟中突然有一个声音高高的响起。在场的所有人都朝着声音响起的地方望去,却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也分辨不出说话的是谁。只有祖悲秋和郑东霆恰好在这个开口说话的人旁边,一眼看见了他。
“呃,那个人……”祖悲秋凑到郑东霆的耳边小声说,“我来洛阳的时候见过,秋彤说他的轻功叫做浮光掠影,乃是绝世武功。”
“当然啦。”郑东霆看了那个人一眼,“这人就是青州彭门的传人,叫做彭七,数他最会咋呼。”
“谁说我要入赘的女婿,谁得了第一,小女就跟他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四海江湖,随你们去。”歌舒侯爷豁达地一摆手,微笑着说。
“如果上台的已经成了亲怎么办?”又有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
“大丈夫三妻四妾有何出奇?小女照样跟他走。”歌舒侯爷满不在乎地说。
“咱们江湖人成亲可也要讲个眼缘,你家姑娘长成什么样子,好歹出个画像让我们观摩一下。”这个时候不甘寂寞的郑东霆也开始放肆地大叫了起来。
“原来这位兄台想要看看货色,女儿,出来见见人。”歌舒侯爷仰天打了个哈哈,往后一扬手。密集的黑甲禁卫军阵型开始了另一场波动,骑着高头大马的战士勒动缰绳,纷纷让出一条两人宽的道路。在场的江湖人物此刻都纷纷伸直了脖子朝阵中望去。
只见一位肩披银色狐皮大氅,身穿橘红色紧身胡服,斜戴银狐皮胡帽的妙龄少女侧骑着一匹胭脂马,缓缓从阵中走出。这位少女仿佛从名画中走来的仙人,明眸皓齿,肌肤赛雪,在她一身银狐鬃毛的衬托下,宛若放射着一股明丽的光芒。她的身材娇小窈窕,眉目之间有着胡人的气质,脸庞棱角分明。她那灵动的大眼睛毫不胆怯地扫视着在场的豪杰少年,似乎正在好奇地猜想自己未来的夫婿到底是谁。在她的身上除了那充满了压迫力的美艳,还躁动着一股如火如荼的青春活力,令人忍不住目眩神迷。
即使久经风月场的郑东霆看过之后,也叹息一声,转头对祖悲秋道:“此女只应天上有。”
“反正秋彤比她美。”祖悲秋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似乎看久了这么漂亮的女子让他感到一阵眼晕。
“怎么样?你们若无异议,现在就可以开擂了!”歌舒侯爷大喝一声,将一群色与魂授的江湖子弟从昏昏沉沉中唤醒。
“好,好,好!”南市上下数千江湖弟子纷纷大声叫好,这些年轻才俊一向风流自诩,能够有这样香艳的夺冠奖励怎会不从,个个双目放光,恨不得立刻冲上擂台,一口气夺取第一。
天龙禅师摇了摇头,苦笑一声,道:“好,就依侯爷,今年洛阳擂的新规矩,谁得了论剑第一,就要迎娶歌舒侯爷秀外慧中的女儿歌舒慧为妻。作为嘉宾,侯爷和令千金可以在场观看。其他无干人士,就请离去。”
“公平得很,就是这样。”歌舒侯爷一蹁腿矫健地从马上跳下来,回头发布了几个简单的号令,随他一起前来的黑衣禁卫和金吾卫立刻齐刷刷地转身,朝着南市之外大步离去。接着这位歌舒侯爷一挽女儿的手,父女俩人一起高高跃起,落到了南市中心最高的酒楼屋顶,和其他的江湖人物一样面对擂台席地而坐,完全没有了一点皇亲国戚的架子。
与此同时,神针卫夫人在万众欢呼声中大踏步走到南市正中,一展手中的天蚕锦,这五光十色的锦缎立刻高高飘到了半空,被四方力士一把抓住,纵横展开。
“擂台已立!”
“好!”在一片呼喝之中,早就已经等不及的七大派八大世家名门子弟纷纷朝着擂台上跳去。
前四日三战连胜的擂主在七大派八大世家的高手蜂拥而上之后,纷纷被拳打脚踢、剑敲刀砍驱赶下了擂台。新一轮的三胜擂主全部被这些名门世家的弟子占据,只剩下一位从岭南哀牢山来的剑客仍然坚守着擂主之位。这位剑客身高足有八尺开外,但是看起来浑身上下肉不到四两,身上的长剑比普通宝剑足足长了一尺,竟有四尺半。众人对他的来历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做风空寂,一个充满了落寞气息的名字。
“关中龙尾剑潘斌请教高明。”就在这时关中剑派长安刑堂中的剑法名家潘斌终于按捺不住寂寞,双脚一顿,跳上擂台。他一上场,所有在场的关中子弟纷纷站起身欢呼了起来,嗓音嘹亮,中气十足的叫好声响彻了南市,令观战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朝他们所在的地方望去。
只见在关中子弟聚集之地的正中间,连青颜静静地盘膝坐在地上,杀威堂六位掌刑官,六把明如秋水的长剑成一朵六瓣花型围指在他优雅的颈项处。他的双手戴着青色的镣铐,在夜光中熠熠闪烁。他的眼神平静如水,只是在台上偶尔出现奇招妙式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丝惊喜的亮光。在他的身边,胖瘦两位天山弟子仍然仿佛两座门神,坚守在他的身边。而洛秋彤和其他天山弟子此刻也静静地陪伴在这位天山最优秀的门人周围。原来那些盼论剑盼了十二年的关中弟子谁也不想在黑漆漆的客栈中看守连青颜这位杀关重犯,所以大家一致同意将连青颜一同带到比武现场,一边看表演,一边看犯人,一举两得。
郑东霆连忙高举双手,朝连青颜招了招。连青颜将头转向他所在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淡淡一笑。
“连大侠仍然身负奇冤,可惜我们都没有办法帮他。”祖悲秋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
“连兄吉人天相,一定有办法脱困。”郑东霆沉沉地呼了一口气,“他这辈子做了那么多好事,老天爷断不会薄待他。”
“嗯。”祖悲秋用力点点头。就在这时,台上的两人已经分出了胜负,潘斌的龙尾剑一个盘旋飞射到了风空寂的颈项之上,只要稍一用力就可以将他的喉管割断,但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风空寂的长剑闪电般扫在他的脉门上,硬生生将他握剑的手斩了下来。龙尾剑带着紧握剑柄的右手,高高飞上了半空。风空寂长剑一闪,已经灵巧地回到了鞘中。潘斌直到此刻不敢相信自己的手就这样断掉,他目瞪口呆地握着手腕跪倒在擂台之上,数息之后一股剧痛才终于席卷了他的全身,他惨呼一声昏倒在地,顺着光滑的天蚕锦滚落擂台。一群关中弟子大呼小叫着分开人群,七手八脚地扶住他。
祖悲秋和郑东霆震惊地互望了一眼。
“你看清了刚才那是什么剑法吗?”郑东霆忍不住问道。
“有点儿,好像是哀牢山快剑。”祖悲秋低声道,“师父说这路剑法是武林各种快剑中破绽最少的。如果用点穴定身术和他缠斗,能够近身的机会只有一次。”
“这么厉害?”郑东霆瞪眼道,“不过也不出奇。当年创出十分不舍剑的,就是哀牢山剑门的风华双绝。”
“当然啦,这个剑客出手真快啊,你看他的手腕,多灵活!”祖悲秋低声道。
“嗯,这已经是上台挑战的第二个人,再来一个,他就是连续六天的擂主了,果然是个狠角色。”郑东霆微微点头。
此刻台下的关中弟子已经纷纷喝骂了起来。一声断喝猛然从人群中传来,一位身材瘦小的汉子从关中剑派弟子中飞身而起,跳上擂台。
“关中剑派宗羲麟请教。”这汉子掸了掸身上的袍袖,沉声道。
“宗小师叔,看你的了!”关中弟子们群情欢腾,纷纷大声喝起彩来。其他认识此人的江湖人物也兴致大增,震天般地用力鼓掌。
“他这么年轻,为什么人们管他叫师叔啊?”祖悲秋好奇地问郑东霆。
“他的辈分高啊。当年关中前掌门在世的时候,宗羲麟是他的关门弟子,学艺虽然只有八年,但是落日剑法在他手中却重新大放异彩。这些年他没有在江湖上走动,而是在长安闭关苦修,所以江湖上名气不响。最近听说他出关以后,已经达到了气剑合一的境界。人们说,如果再选刑堂堂主,可能会选上他。”郑东霆娓娓道来。
“啊,那么他的武功岂非和关老爷一样厉害。”祖悲秋吃惊地说。
“所以我跟你说今夜好戏才真正开始嘛。等着看热闹吧。”郑东霆兴奋得浑身发抖,兴冲冲地朝台上望去。
台上的风空寂干瘦无肉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似乎七情六欲早就从这个人身上抹去。他只是干巴巴地将长剑往耳侧一举,做了一个哀牢山快剑的起手势。
宗羲麟瘦小的身形在台上稳稳一站,就仿佛五岳群山一般巍峨不动,静静等待着风空寂出剑。
“全身都是破绽,但是又都不是破绽,真是高手啊。”祖悲秋忍不住赞叹道。
“可不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啊,这位宗爷手里可是有真活儿的。”郑东霆抱臂在胸,连连点头。这两个人虽然在江湖上可以说是声名狼藉,混得一塌糊涂,但是所跟的师父却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宗师,对于武功的看法别具一格,所以这两个人的眼界比起旁人高出许多,一眼就看出了宗羲麟的厉害。
离他们百尺之外的天山弟子们也纷纷对宗羲麟的剑法品头论足。洛秋彤缓缓点了点头,转头对身边的连青颜道:“连师弟,这宗公子的养气功夫极为深沉,看他气功修为定然在风空寂之上。”
“以静制动,极有大家之风。”连青颜身边的胖剑客赵恒点了点头。
“后发制人,相当沉着。”瘦剑客龙铁胆也赞同地说。
只有连青颜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宗公子初入江湖,还不知道江湖血拼的惨烈,一开场就用这种重阳心法,过于托大了。”
他的话引来关中六名掌刑官的一致关注。其中一位掌刑官忍不住问道:“连公子,难道你认为宗师叔会落败?”
连青颜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怎知道,只是这风空寂的快剑不是这么轻易就可破解的。”
就在台下众高手对两人议论纷纷之时,风空寂木雕泥塑一样的身形突然动了。他那八尺多高竹竿一样的身形就仿佛突然融入了空气中,化为了一阵无影无形的夜风,引起了台下观众一阵哗然的惊呼。
宗羲麟双眼精光一闪,仍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等着风空寂攻到近前。风空寂一阵风般来到宗羲麟的眼前一丈之地,身子突然一顿,突兀地停了下来,接着闪电般左右三晃。这一套步法看起来似乎练习了很久,极为流畅自如,水到渠成。而风空寂的身影也因为这套步法的施展而凭空化为了三四个不同影像,每个影像都在施展不同的剑招,四尺半的长剑化为数十道的长尾彗星拖曳着惨白的光痕,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