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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乘风录
金寻者
一剑锋寒聚义厅
“且慢,今天的事情还没有完!”弓天影大喝一声。
“你还想怎样?”连青颜厉声道。
“连青颜,你说太行南寨夜袭徐州分舵杀死了关老爷,此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是真是假,让人好生怀疑!”弓天影冷笑道。
“啊?”关中剑派的众人听到这句话,纷纷不由自主地拔出手中佩剑,指住巍然伫立的连青颜。
“各位不用着急,如今江湖捕头郑东霆就在这里,让他看一看尸体就知分晓。”弓天影冷冷地瞥了郑东霆一眼,“郑捕头,有劳了。”
郑东霆和祖悲秋此刻仍然无法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他们万万想不到一路以来处处对他们加以照顾\屡次解救他们逃出绝境的月侠连青颜竟然是算计他们亡命江湖的始作俑者。这些日子来对方的悉心关怀如今仿佛毒药,一点点撕扯着他们的五脏六腑。
恍惚之间,四名关中子弟已经将关思羽的棺材抬到他们面前,两名孔武有力的掌刑官赤手一抓棺木,一把将已经上钉的棺顶掀开,露出棺木中怒目狞眉、龇牙咧嘴的关思羽的尸体。
两名越女宫剑客来到二人身后用力一推,将二人推到棺木前。
郑东霆和祖悲秋一同探头朝棺木中看了一眼,只见关思羽胸前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洞,伤口开阔,乃是长刀所为。
“这是刀伤,看刃口尺寸,酷似叶断魂的九转回魂刀,但是……”郑东霆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犹豫了一下。
“九转回魂刀一十九路,一十八路乃是砍削劈斩的招式,只有一路乃是穿刺招式,但走的是下三路。这道伤口径取中宫,用九转回魂刀使出来太过笨拙,乃是送死的招式,但如果是天山剑法,这当胸一招,简洁明快,化腐朽为神奇,却是上乘剑法。”祖悲秋细看伤口的位置,老老实实地说道。
“凶手用的是剑,但是事后却用九转回魂刀在同一地方又捅了一刀。”郑东霆说到这里,忍不住看了连青颜一眼。
弓天影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悠然自得地摇头晃脑:“想不到叶断魂也是个勤修苦练的高手,不但刀法高明,私底下苦练的剑法,却也着实不错啊。”
此话一出,慕容妍连连冷笑,一双眼睛冰寒刺骨,盯住连青颜。
聚义厅中无数道沉重的目光瞬间压在了连青颜清瘦的身上。郑东霆和祖悲秋此刻就算再愚鲁,也猜到了个中的真相,目光也再离不开连青颜的脸庞。祖悲秋生于益州,长于益州,没经历过江湖上的大风大浪,对于眼前扑朔迷离的情景只得一句:江湖风波太险恶,找到秋彤回祖园。对于其他的东西浑浑噩噩,反倒没什么太大的不安。而郑东霆看着连青颜一个人孤零零地承受着众人目光中的质疑、仇视、轻蔑和愤怒,想到他将要面临的围攻,心中却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心痛,仿佛自己的亲人正受着旁人的欺负。平常高山仰止、令人敬重的天山月侠,此刻正面对着众叛亲离。
一片静寂之中,连青颜淡金色的清瘦脸颊上露出一丝苦涩自嘲的笑容,他傲然昂起头,冷冷看了弓天影一眼,接着朝郑祖二人投来敬佩的一眼,仰天一笑:“连青颜啊连青颜,你自命机智无双,却终是小看了天下英雄。郑兄、祖兄,你们目光如电,断案如神,青颜当真好生钦佩。”
听到他的话,郑东霆心头一沉,冷汗从额角滚滚而下,知道大事不好。祖悲秋却受宠若惊,欣喜异常,连忙拱手:“哪里,哪里,连大侠过奖了。”言罢他用胳膊肘一碰郑东霆,提醒道,“师兄,夸我们呢。”
“闭嘴!白痴。”郑东霆狠狠一拍他的脑壳子,抿着嘴骂道。
此时连青颜已经转过头去,面对得意的弓天影,沉声道:“弓天影,我一直低估了你。没想到你竟然猜了出来。”
“这么说,你承认了?”弓天影惨白的脸上涌起一丝激动的红晕,双眼不由自主地眯成了一丝细线。
连青颜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傲然一笑:“不错,是我杀的他,但是我决不后悔刺到他胸前的这一剑。”
“连青颜,我和你拼了!”汪谷昌听到这里哪里还有怀疑,一舞长剑就要上前和连青颜厮杀。弓天影突然一抬手,在汪谷昌身前一挡,阻住他的去路,沉声道:“汪长老不用激动,连青颜连犯大案,罪孽深重,如今杀了他岂非便宜了他,不如将他押入杀威堂。他日七派公审,让他死得其所。”
“正该如此!”汪谷昌深以为然地一点头,抬手一挥,关中刑堂数十个掌刑官立刻蜂拥而上,宛如数十只穿花蝴蝶摆开了阵势。“天网何在?”汪谷昌大喝一声。随着他的吼声,四五面乌黑色的天网在阵中铺天盖地而来,纷纷罩向身在阵心的连青颜。连青颜的白衣身影猛地一闪,从关中剑阵中脱颖而出,一溜青紫色的飞虹从他腰畔涌起,经天而过,将包裹而来的五面天网斩成碎片,凌乱四散,而连青颜的身影犹如穿云而出的仙鹤,眼看就要呼啸而去。
“哪里走!”早就蓄势待发的弓天影暴喝一声,一直扶着剑柄的手突然一翻,载誉江湖的冲霄快剑终于在众人眼前亮相。一时之间,整个大厅中都充满了尖锐刺耳的剑啸声,离他稍近的关中和越女宫弟子忍不住弯下腰捂住耳朵,不约而同地张大嘴,拼尽全力才能缓解这剑啸声所产生的压力。但是相比于他手中灿烂如星的剑光,这气势如虹的剑啸声只能沦为点缀。出鞘的瞬间没人能看清弓天影到底刺出了几剑,只看到满空光华刺目的剑痕织成了漫天光网,闪得人满眼发花、头昏目眩。相对于弓天影凌厉无匹的快剑,连青颜的剑却有如流萤飞絮,晚霞将坠前那最后一抹火烧云,没有锥处囊中的锋锐毕现,只有绵密如锦的雍容华美。光照百步的雪白电华和流光溢彩的紫宝莲灯凌空撞在一起,碎成一天青蓝色的火花,响成一片密如爆豆的金铁相击声。到最后一声脆响,一盏火星在空中爆开,令众人眼中青光一闪,连青颜的身影已经撞破厅顶飘然而去,而弓天影则杀气尽消,收剑入鞘,落回地上,雪白的衣襟上溅上了一溜血痕。
“弓少侠……”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的汪谷昌忙走到他身边。
“无妨,他跑不远。”弓天影看了看襟上血滴印,冷冷一笑。
在越女宫暂时落脚的客栈中,郑东霆和祖悲秋在几名剑客的押解下老老实实地在慕容妍面前垂首侍立。
“郑东霆、祖悲秋是吗?”刚刚在徐州分舵摆足了威风的越女宫长老此刻仿佛刚刚认识他们一样,懒洋洋地问道。
郑东霆和祖悲秋互望了一眼,同时拱手作揖道:“正是我们。”
“是你们把我天女殿四弟子从淫贼鲍夜行手中救出来的?”慕容妍慢条斯理从弓天影的手中接过他刚刚斟好的菊花茶,放在嘴边细心品茗着茶叶的清香。
“正是!”郑东霆和祖悲秋齐声道。
“哼,若非你们整死了鲍夜行,我们越女宫人不日就可以用移魂大法从他脑中得知他隐藏四位师姐的位置,又怎会让你们抢到这番功劳?”弓天影冷然道。
郑东霆再次和祖悲秋对望了一眼,不得不同时道:“在下惶恐。”
“天影,瞧他们两个还算老实本分,你也不可太过苛责他们。”慕容妍淡然道。
“是。”弓天影从怀中取出两粒丹药,“这是我越女宫采黟山灵芝、何首乌等诸般灵药制成的天一丹,吃一颗可抵凡人苦练五年的内功修为。看在你们救出四位师姐有功,这是慕容长老赏给你们的。”
“如果今后我听到你们在江湖上吹嘘今日之事,自命为越女宫的恩人,我会立刻派人将你们割去舌头,废去武功,你们明白吗?”慕容妍脸色一冷,森然道。
“嘿!”弓天影忍不住冷笑一声,一抖手将手中的两枚丹药分别丢到了祖悲秋和郑东霆面前的地上。将礼送的物品丢在地上、逼人低头去捡,这在当时是对江湖人最大的羞辱。郑东霆看在眼里,忍不住心头怒火,拧眉道:“弓天影,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哼,对待江湖败类牧天侯的传人,这么做已是客气。”弓天影的脸上露出一丝妖媚的冷笑,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你……”郑东霆双目通红地踏前一步,眼看就要情绪失控。
就在这时,祖悲秋已经从地上直起身,将一颗丹药偷偷塞到他手中:“师兄,别激动,这是你的……”
郑东霆接过祖悲秋递过来的丹药,用力攥在手中,满是愤恨地看着弓天影:“后会有期。”说罢一拉祖悲秋,两个人一起走出了客栈。
“哼!一个屁也不是的江湖鼠辈,好大的臭脾气。”弓天影望着两人的背影,鄙夷地说。
月侠连青颜阴谋破裂、负罪潜逃的消息当夜就已经被风媒传得满城风雨。第一个放出消息来的是一直认为洛家血案背后有深层消息的花信子张游。这条消息令他顿时成为大唐风媒中的第一明星,也开始了以徐州为中心的欢庆热潮。
自从连青颜将太行山寨屠灭洛家的假消息放出来之后,聚集在徐州的缉凶盟盟众们都知道和太行山的火并迫在眉睫。这些闲散惯了的江湖子弟对于这种事关生死存亡的大战哪有心理准备,只不过是赶鸭子上架随风举旗。如今听说洛家案子原来是子虚乌有,而关老爷也并非太行山寨所杀,北伐的计划当然不用再进行,他们又可以呆在关内纸醉金迷逍遥度日,所有人都兴高采烈。
最近缉凶盟先是对付中原双凶,后是对付太行山寨,忙得所有人团团转。刚开始的时候,多年无大事的江湖中人对此还觉得新鲜刺激,但是经过这许多时日,人人都累得厌烦了,如今案子水落石出,不管谁对谁错,所有人都可以出去喝喝花酒,睡个好觉,简直和放大假一样,怎能不令人兴奋。
当郑东霆和祖悲秋走在徐州街道上,满街都是喜笑颜开的七大派弟子。他们在花楼酒肆欢呼畅饮,大声谈论着连青颜和洛家的阴谋,谈论着糊涂受冤的中原双凶,谈论着将在今年洛阳花会之时举行的十二年一度的论剑大会,谈论着当今武林哪一个少年英雄可以成为这一届的论剑公子,再也没有人去担心太行山寨,更没有人理会洛家想要北伐的初衷。
“喂,你们看,那不就是郑东霆和祖悲秋那两个倒霉蛋吗?”路旁的酒肆之中突然传出一群关中、浣花弟子的嬉笑声。
“来啊,郑东霆,我们请你喝一杯,抱歉把你押入了杀威堂,差点儿把你乱棍打死,哈哈!”
“祖悲秋,听说你在杀威堂休了洛秋彤?休得好,洛家真没有什么好带携,差点儿累死你这个东床快婿!”
“来,中原双凶,陪我们兄弟喝一杯,告诉我当初连青颜是怎么把你们救出歙州的。”
“吵死了!”郑东霆一把抓起身边用手捂着耳朵的祖悲秋,一个纵身从闹市中穿越而出,几十个起落来到了徐州南部的戏马台。
戏马台的林木中冉冉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徐州城里惊天动地的喧嚣声此刻仿佛被这一片水银色的光芒洗去。郑东霆坐在高耸入云的树上,背靠着身后的树干,一只脚蜷在胸前,一只脚悠闲地挂在树枝下,入神地看着天边的月色。在他身边,祖悲秋紧抱着树干,胆战心惊地看着十几丈之外的地面。
“师弟,别看下面,越看越慌。看天看月亮,看一会儿你就习惯了。”郑东霆看也不看身边的师弟一眼,淡淡地说。
“师……师兄,自从戳破连青颜的阴谋之后,你就变得格外烦躁,为什么?”祖悲秋抱紧面前的树干,颤声问道。
“师弟,你这一生有没有崇拜过一个人,希望将来有一天像他一样。”郑东霆问道。
“呃,我崇拜家严,不过我没想过将来和他一样。”祖悲秋道。
“我崇拜顾天涯,我当初想要入江湖就想成为像顾天涯那样的大侠。在我行走江湖数年之后,我知道了我们大唐有了月侠。他虽然比我年岁小,但是却已经有了一番那样了不起的艺业。十五岁领悟剑道,出道八年威震大江南北,独挑点苍群贼,月下独会高昌狼盗,一战而定天山西路。清影踏月来,霜刃横江去,人生不平事,自此不复还。霜刃清影弄月剑,神侠自来出天山。他的存在就好像是老天爷给我的安慰一样。因为他做到了我一直想做但是却不能做的事。在我心里,他就仿佛是另一个我。他给了我希望,让我觉得将来总有一天,总会有一天,我也可以成为像他一样的侠客。”郑东霆喃喃地说。
祖悲秋微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从没想过我会和他的见面,更没想到他会和我称兄道弟。人人都把我当成行尸走肉的江湖鼠辈,只有他把我当成一位平起平坐的朋友。这样的人……在一夜之间……”郑东霆说到这里,眼里红光一闪,言语一阵沙哑,接下来的话竟然说不下去。
“师兄,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连大侠虽然承认杀死了关思羽老爷,但是那把九转回魂刀是从哪里来的?”祖悲秋茫然问道。
“嗯?”郑东霆微微一怔,猛然惊道,“对啊,若是连大侠杀死了关老爷,又是谁杀死了九转回魂刀叶断魂?以关思羽的武功,怎么可能顶着连大侠的天山剑法还有余力杀死叶断魂。更何况连大侠的所作所为都是要和太行山寨为敌,又怎么可能和叶断魂联手对敌。”
“除非是连大侠一个人同时杀死关老爷和叶断魂。”祖悲秋分析道。
“你是说关老爷和叶断魂联手要杀连大侠?关老爷投入了太行山寨?”郑东霆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吓得浑身一激灵。
“这我可没说,我想这只是可能性之一。具体到底是怎么样的,只能到案发现场去看看才知。”祖悲秋低声道。
“如果关老爷真的投入了太行山寨,那么连大侠就真的是冤枉的。”郑东霆说到这里,从树枝上站起身。
“但是毕竟是他设计了整个洛家灭门的假象,害得我们被人千里追杀,你决定原谅他吗?”祖悲秋小心翼翼地问道。
“呸,不是你这个傻子顺嘴承认杀人,我们哪会惹上这么大的麻烦。我能原谅你,为什么不能原谅他。”郑东霆说到这里,浑身一阵轻松,顿时感到精神百倍,“我们这就去徐州分舵再打探一番,走!”说罢耸身一纵,从树枝上飞身而下。祖悲秋因为他所引起的震动而被甩下了树枝,头朝下惨叫着跌向地面。
徐州分舵此刻人丁稀少,只有几个辈分低微的关中剑派弟子在镇守着分舵的聚义厅和关思羽的灵堂,其他弟子都已经结伴到徐州夜市中逍遥去了。守门的首领弟子看到郑东霆和祖悲秋前来,眉头一皱,扬声道:“喂,这不是郑捕头和祖先生吗?这么晚了你们不去休息,回到这里来做什么?”
郑东霆朝他拱了拱手:“这位兄弟,我们感到关爷的命案还有一些细节未查清楚,所以特地前来探查一番,请兄弟多通融通融。”
“嗬,今天你们结案的时候我也在场,你们把案发的前因后果说得很详细,我们关中的兄弟们都佩服得很。凶手已经查清,你们还要来查什么。”首领弟子皱眉问道。
郑东霆思忖了片刻,当然不敢把他怀疑关爷和太行山寨联手的事说出来,只是道:“关爷武功盖世,却被连青颜一剑刺死,这件事匪夷所思,我想再来看看是否有别的凶手暗中相助。”说到这里,他笑着走上前,将一粒天一丹捧到这位首领弟子面前,“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这首领弟子虽然辈分低微,却是识货之人,见状大喜:“郑捕头太客气了,你为我关中剑派捉拿疑凶,我们怎会将你拒之门外,里面请!请随便查探,不必担心。”
此刻距离关思羽被杀已经过了一阵,各地前来吊唁的武林人士来来去去已经有好几拨。聚义厅内原来的血迹被关中子弟大略地打扫过,即使剩下任何痕迹,经过这无数人的踩踏也已经模糊不清。
“命案现场已经一团糟,什么都看不出来了。”郑东霆徒劳地蹲下身,看了看地上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几摊血迹。
“师兄,墙上有刀痕。”祖悲秋突然道。
听祖悲秋的呼喊,郑东霆精神一振,快步走到他的身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仔细观看。聚义厅西墙上有一大两小极浅的刀痕,看起来就好像使刀者只用刀刃轻轻撩了一下墙壁,蹭下一点儿墙灰而已。
“你这是什么眼睛,这么浅的三道纹都被你看见了?”郑东霆也不知是在表扬还是在嘲讽这位宝贝师弟,咧开嘴兴奋地说。
“多谢师兄夸奖!”祖悲秋只有在郑东霆身边的时候才能有些乐观精神,“你看看这三道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嗯,我……”郑东霆不想自己看起来比这个师弟更蠢,但是尽管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任何线索,“你说我想起了什么?”
“南太行第二寨寨主的起手三刀,看,两刀浅左右夹击,一刀深径挑面门,当日他就是用这一招挑掉了百里斩的一只眼珠。”祖悲秋颤声道。
“那天你只顾着吱哇乱叫,没想到他的一招一式竟都被你记下来了?”郑东霆惊叹道。
“我天天都想忘掉那个惨景,但就是忘不掉啊。”祖悲秋苦叹着说。
“嗯……连大侠并没有说假话,党三刀果然也到过现场。这就更加不合理了,关思羽不可能在带刀活阎王的眼皮底下杀得死叶断魂。叶断魂定然是死在连大侠手中。”郑东霆抚摸着下巴道。
“而且党三刀使刀的时候很慌张。”祖悲秋又道。
“你成半仙了?人家使刀的心情你都清楚?”郑东霆皱眉问道。
“不慌,这三刀不可能在墙上留下整整三道刀痕。如果一刀落空,就应该及时收刀。他一口气想也不想三刀齐使,正显示出他心中对于敌手极为忌惮,迫不及待想要一刀建功。”祖悲秋忍不住用手做刀状,轻轻挥了三下。
“谁能让党三刀如此忌惮,关思羽?不,定然是连大侠。”郑东霆喃喃地说,“当日他听到连大侠的笑声已经忍不住远遁而去。如今面对面竟敢交手,连大侠身边又有关思羽,他哪里来的胆量。只有一种可能——关思羽当时已经变节。”
“师兄,你太急切证明连大侠是无辜的。但是你仔细想想,这些太行刀客可能是来伏击关思羽,谁知却看到连青颜和他起了冲突,并一剑将他杀死。他们想要混水摸鱼,所以……”
“连大侠为什么要杀死关爷?”郑东霆问道。
“关爷看出血书的假象,不肯让关中子弟去和太行刀客拼命,连大侠一怒之下,便起了杀心。”祖悲秋分析道。
“哼!”郑东霆不甘心地在聚义厅来回走了几步,突然一转身,急声道,“不对,如果太行刀客此行是来斩杀关思羽,此刻连青颜既然已经将他杀死,他们为何还要多做纠缠,直接走掉,岂非更好?”
“师兄,我也和你一样不希望连大侠是凶手。但是这种事情不能靠一厢情愿的推测,我们必须再找找证据。”祖悲秋说罢,低下头在地上仔细地摸索着。
“急死我了,还找什么证据,直接去问问连大侠不是更好。”郑东霆心急火燎地在聚义厅内走来走去,“关中子弟根本不懂如何办案,命案现场给打扫得这么干净,他奶奶的,都和凶手是一伙的。”
“师兄,脚……脚印!”一直走到东墙的祖悲秋忽然兴奋地低声叫了起来。
“脚印?”郑东霆心头一震。整座聚义厅用坚硬的青石板铺成地面,能在这种地板上踩出一个脚印,除非是内家高手所为。想到此处,他兴奋得浑身发热,连忙快步奔到祖悲秋的身边,“在哪儿?”
祖悲秋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学着郑东霆的样子往空中一挥,却没有看到一丝火星。郑东霆叹息着摇了摇头,一把从他手中夺过火折子,用力吹了吹,接着往空中一挥,明明灭灭的火焰顿时在他手中亮起。
“在这里,很多!”祖悲秋用手一指身下,小声道。
郑东霆蹲下身顺着他指的看去,地上果然有数处深浅不一的脚印。
“这双鞋印最大,尺寸惊人,而且青石板的切口锋锐得很,是官靴踩出来的。这是关老爷的官靴。”郑东霆指着一处宽大的脚印分析道。
“你看这半只脚印,深入青石板几达两寸,鞋底纹路狰狞,是南五道流行的谢公靴。”祖悲秋道,“益州人登山最爱此鞋。”
“他奶奶的,这不是叶断魂的脚印,就是党三刀的。”郑东霆撮着手道。
“还有这两只脚印,也是同样的谢公靴印,但是印记更深。”祖悲秋又指了指旁边的一处脚印痕迹道。
“这是叶断魂脚印没错,他的武功在四人之中是最差的,所以内功无法收放自如,大半气力都浪费在脚底板上。”郑东霆笑道。
“又或者,这里就是他中剑毙命的地方,因此真气四泄,印下这深达数寸的鞋印。”祖悲秋道。
“你又知道?”郑东霆难以置信地问道。
祖悲秋往前走了半步,来到东墙,摸了摸墙壁,道:“师兄,这里仍然有淡淡的血迹,天女散花形状的分布,就在这对鞋印的正上方,你看。”
郑东霆直起身来到东墙面前,仔细看了看,正如祖悲秋所说,墙上有着一摊椭圆形的血迹,林林总总的血滴在上下左右放射状散开,显示着叶断魂被人一剑穿胸,几乎钉死在墙上。
“嗯……”尽管心里不情愿,但是郑东霆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师弟的观察能力的确比他强得多。
“师兄,我想你是对的。关爷和太行刀客的确是一伙的。”祖悲秋忽然道。
“啊,师弟,你终于开窍了?”郑东霆惊喜地问道。
“不,是证据确凿。师兄,你看这三人的鞋印,都是鞋尖朝西,鞋跟朝东。显示他们乃是并肩立于东墙,共抗敌手,他们的敌手则和他们对面而立,他的鞋印就在这里。”祖悲秋快走三步,蹲下身,一指面前两处浅浅的鞋印。
“不错!”郑东霆来到他身边,也蹲下身,“这确实是连大侠的鞋印。天山三清功讲求的是圆融自足,滴水不漏。即使在血战之时,连大侠也能够控制自身的真气走向,尽量不浪费一分一毫,所以他的鞋印应该是最浅的这一双。而且……”郑东霆上上下下看了这双鞋印几眼,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而且什么?”祖悲秋好奇地问道。
“别看连大侠乃是天下闻名的大侠客,他却有着一双小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脚,简直像女人。”郑东霆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师兄,严肃点儿,我们已经有足够证据证明连大侠是冤枉的。”祖悲秋道。“噢,对。”郑东霆咳嗽了一声,“嗯,这么说,这一战的实际情况是连大侠单人独剑力敌关思羽、叶断魂和党三刀三人。”说到这里,他的脸色渐渐肃穆起来,“连大侠在这三人围困之中仍然能够剑挑关思羽、叶断魂,逼退党三刀,这战绩的辉煌足以和他在天山西路那一战前后辉映。”
“好厉害,不愧是天山月侠。”祖悲秋忙不迭地说。
“起来,师弟,既然案情已经水落石出,我们必须立刻通知天山派弟子,让他们搜集关思羽变节的佐证。”郑东霆直起身子,沉声道。
“为什么一定要通知天山派的人,通知缉凶盟的人不行吗?”祖悲秋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直起腰,疲倦的伸了个懒腰。
“嘿,关思羽是缉凶盟的头儿,你说他们会相信我们两个的话吗?只有让天山、少林派出公正无私的弟子进行调查,才能够让事实真正水落石出。老实说现在我们还挺危险,不知道关思羽还有多少同伙在缉凶盟里晃悠,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郑东霆说到这里,一揽祖悲秋的肩膀,就要拉他一起离开。
就在这一刹那,突然一道汹涌的剑光从聚义厅的天棚突然坠落,迎头罩向二人。危急之时,郑东霆一把推开祖悲秋,一个旋身卧倒在地,勉强躲开剑芒的锋锐。但是胁下仍然被带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有刺客!”郑东霆一边高声大吼,一边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身来。面前的刺客一身黑衣,面罩黑巾,躲在大厅的阴影里就仿佛融化在了黑暗中,只有手中精光四射的利剑仿佛猛兽的獠牙,咄咄逼人。
郑东霆还没有来得及站稳脚跟,这个黑衣刺客就仿佛猎豹一般合身扑来,手中霜刃一闪,径取他的咽喉。郑东霆虽然轻身功夫出色,但是人毕竟比不上剑快,更何况胁下受伤,移动更加艰难,眼看就要被一剑穿喉。就在这一瞬间,祖悲秋突然从旁一个矫捷的飞扑,冲到了郑东霆的面前,替他挡住了这一剑。刺客的这一剑从他的左胁刺入,穿过他的后背直接从小腹破出,竟是刺了个对穿。
“师弟!”郑东霆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反手一把抱住已经神志不清的祖悲秋,“你疯了,为什么要替我挡这一剑。”
“师兄,我不会轻功,你死了我也跑不掉……”说完这句话,他双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师弟!”郑东霆悲怒交集,滚烫的泪水在他的眼眶中疯狂打转。他咬紧牙关,紧紧抱住祖悲秋的身子,抬头看去:眼前的黑衣刺客正在用力拔剑,谁知道这剑刺入了祖悲秋的肋骨之中,被两根骨头别住,死活拔不出来。郑东霆飞起一脚狠狠照他胯下撩去,恨不得一脚踢得他断子绝孙。这黑衣人识得厉害,连忙松手弃剑,一个后空翻远远躲开这一击。郑东霆抓住这个时机,双脚一顿,身子冲天而起,闪电般穿越过聚义厅大门,落入庭院中。
“有刺客!”郑东霆把将祖悲秋肥胖的身子抗在肩上,扯开嗓子大声叫道。洪亮的嗓音将院中值守的关中弟子吸引了过来。几个徐州分舵弟子挥舞长剑,气势汹汹,叫嚣而来,将刺客团团围住。只见这黑衣刺客右手一抬,仿佛摘果子一般从离自己最近的关中弟子手中夺过一把长剑,身体飞快一旋,长剑舞出一轮耀目的光盘。只听得叮叮叮叮数声脆响,围过来的分舵弟子还没有来得及舞剑作势,手中的长剑已经断成了一地废铁。
“跑啊!”关中弟子们倒也干脆,脚下根本没停,顺势转过身飞快地四散跑光了。
“喂,喂!”郑东霆气得眼珠子都要瞪落在地上,“奶奶的还是关中弟子呢,太没义气。”他转过头去,和刺客对望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双脚一用力,也朝着远方飞一样跑去。而那黑衣刺客锲而不舍,吊着他的身影,急追而来。
夜风扑面,徐州城影影绰绰的灯火连绵不绝,在郑东霆的眼中连成一条奔腾不息的光河。若是在平时,在万家灯火中施展轻功,趁夜奔行,这样的流光之景是最吸引人目光的。但是此刻的郑东霆没工夫欣赏眼前疾驰的美景,也决不愿作丝毫的停留,更不敢再浪费气力高声呼救,只能闷声不响地从一户人家的房顶,跳到另一户,专门挑选在常人眼里看来过于诡异莫测的道路拼命奔逃。黑衣刺客犹如一道他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影子,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他能够感到森寒刺骨的剑气透过他背后的衣衫,刺进他的肌肤之中,宛若芒刺在背。肩膀上的祖悲秋越来越沉重,渐渐犹如一只小象般沉重,令他的腰都要直不起来。
听说人要死的时候,会渐渐变得比往常沉重,所以人们才总是说死沉死沉,莫非师弟他真的要不行了?郑东霆一边跑,一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他猛地转过头去,狠狠瞪了身后的黑衣剑客一眼:“若是师弟真的死了,老子我拼着被废去武功也要把你大卸八块,扔到郊外喂狗。”
黑衣刺客的身影浸在夜色之中,周围的光线似乎都被他纯黑色夜行衣吸收殆尽,就着月光,郑东霆只能看到他彪悍的身形轮廓,和那饿狼般贪婪急切的眼神。就在这一回头的瞬间,刺客已经趁机再次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手中汹涌的剑光几乎可以够到郑东霆的脊背。
“哼!”绝望之中,郑东霆提聚起最后一口真气,作了最后一次加速的努力。尽管他的燕子飞云纵乃是江湖上最高明的轻功,但是身上负重两百斤,真的很难将这燕子般轻盈的身法发挥到极致。而这个刺客所施展的轻功虽然不如燕子飞云纵有名气,但是却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绝技,想要甩掉他只能是痴心妄想。感受着背后越来越沉重的杀气,郑东霆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一股股燥热朝着自己的太阳穴压迫着,令他头昏脑胀。背上祖悲秋的脑袋没精打采地在肩膀旁边摇晃,仿佛一只被风吹来吹去的风铃,看起来毫无生气,郑东霆几乎以为这个师弟已经咽了气。背后的刺客仍然保持着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沉默无声的追逐让郑东霆憋闷得想要发疯。
就在他快要崩溃的时候,突然一个尖细的嗓音从他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师……兄,好美啊。”
“嗯!师弟,你还活着!”郑东霆欣喜若狂,忍不住叫了出来。
“光……那连在一起的光,好……美,”祖悲秋语无伦次地胡言乱语,“师兄……什么时候我能学会……轻功?我要让秋彤也看……这美……”这句话说到一半,祖悲秋的语声渐渐低落了下去。
“师弟坚持住!师兄会教会你轻功,师兄带你去找洛秋彤。”说到这里,郑东霆双眼一热,鼻子不争气地一阵发酸。他发了疯一般大吼一声,双腿一用力,踩塌了脚下的屋顶,落入了身下的民居之中。
跟在他身后的刺客双脚一挺,在这座民房上巍然立定,长剑下指,将整栋房屋都笼罩在了他的气机感应之下,却没有立刻冲入郑东霆坠入的空洞。他显然仍对郑东霆的本领有三分忌惮,怕他在房内突然施展杀手,攻自己一个措手不及。片刻之后,他确定屋内没有杀气激荡,随即力贯脚背,准备和郑东霆一样破屋而下。就在这时,一阵巨大的门板破裂声突然传来。只见这家民居的门板被一股大力撞碎,郑东霆扛着祖悲秋风驰电掣地朝着远方的黑色丛林疾驰而去。“哼!”黑衣刺客冷哼一声,一挺长剑飞身追去。
郑东霆到了郊外的丛林之中,就仿佛乳燕投林一般自在,只见他大鸟一般从一棵树上跳到一棵树上,从一根树枝荡到另一根树枝,就像从小在丛林中长大的猴子,黑衣刺客再也没有把握捕捉到他的行踪。
“不对!他扛着两百斤的一个胖子,怎么能在枝丫之间如此流畅的行进?”黑衣刺客想到这里,心头大震,一口真气转浊,不由自主地从树上落了下来。
这个时候,站在树梢上的郑东霆转过身来,嘿嘿一阵冷笑:“怎么,发现不对头了?”
刺客一振长剑,仰起头来,双目红光乍现,显然恨极。
郑东霆一把将背上的“祖悲秋”丢到地上。只见“祖悲秋”身上的衣服飘飘扬扬地翻飞而去,只剩下里面一床绘着俗艳花纹的棉被。
“嘿,一看你就没怎么读过书,四书五经是不用想了,三十六计听说过没有?”郑东霆满脸嘲讽地问道,“知道‘瞒天过海’这四个字怎么写吗?”
黑衣刺客猛然醒悟,下意识地朝着刚才民居所在的方向望去。
“现在我就要回民居那里接我师弟去治伤,猜猜现在你还能不能追上我?”郑东霆说到这里,整个身子犹如一道灰黑色的闪电,倏地一声在空中消失不见,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刺客待要抬脚去追,却连郑东霆脚下掀起的尾尘都已经看不见,只能无奈地收住步子,懊恼地抬手一剑,将郑东霆刚才站立的松树齐腰斩断。
深林重逢话当年
“救人啊!救人啊!”抱着流血如注的祖悲秋残躯,郑东霆疯狂地敲击着药店的大门。店里的掌柜和伙计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六神无主,呆在原地不敢动弹。郑东霆大吼一声,一脚将面前的大门连同门板踢得四分五裂,横抱着祖悲秋的身子冲进店来,将他平放在店里的桌面上。“好汉爷,您要买些什么?”店里的掌柜第一个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地来到他的面前,哆哆嗦嗦地问道。
“金疮药、宁神药,能救命的药都给我摆出来,慢一点我烧了你这家黑店!快去!”郑东霆用力一拍桌面,嘶声吼道。
“是,是!”店里面的伙计在掌柜的一迭声催促下,没头苍蝇一般在货架上左右乱晃,不一会儿工夫就将几大包药材摆在郑东霆的面前。
郑东霆撕开祖悲秋的上衣,露出他白白胖胖的身子。那把长剑仍然插在他身上,从左背一直穿到小腹,随着祖悲秋急促的喘息,长剑也在微弱地颤动着。看着祖悲秋鲜血淋漓的身体,郑东霆心中暴怒如狂,双手抓住头发,嘶吼一声,飞起一脚踢在身边的木椅上,这张木椅被他一脚踢成碎片。
“秋彤——”陷入半昏迷状态的祖悲秋突然低声地唤道。
“师弟,师兄对不起你,当初不该带你来走江湖,不该劝你休妻,如果不是我任性妄为,这一切祸事都不会发生。”郑东霆一把抓住祖悲秋的手,泪水滚滚而下,“如果你能够熬过今日这一关,我立刻送你回祖园,让你继续做作无忧无虑的祖家大少爷,继续画你的龟鹤延年图。”
就在这时,一个充满震惊的清脆语音突然在郑东霆背后响起:“悲秋?”郑东霆猛然转回身,只见洛秋彤正目瞪口呆地站在药店门口。
“洛秋彤,你来做什么?”他猛地侧过身,抬手飞快地擦干了脸上的泪痕,下意识地问道。
“我,我……”洛秋彤怔怔地望着半身披满鲜血的祖悲秋,“我来张罗一点药物,悲秋,悲秋他怎么会这样?”
“我们追查徐州分舵凶案的真相,不想受到刺客的突袭,悲秋他为了救我……”郑东霆说到这里,咽喉中一阵哽咽,竟然无法继续。
“他伤得很重!”洛秋彤抢步上前,来到祖悲秋的身边,一只素手轻轻按住他胁上兀自插着的那把长剑,另一只手连续点了他伤口附近几处止血的穴位,接着将一颗丹药喂进祖悲秋的口中。
“这一剑将他刺了个对穿,我不敢移动它,怕它会引起更大量的出血。”郑东霆似乎从洛秋彤的举动中看出一线希望,连忙也凑到祖悲秋的身边,沉声道。
“嘘。”洛秋彤制止了他继续说话,闭上眼用手按住祖悲秋的伤口,上上下下摸索了一番,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神色,“这一剑刺在他的两条肋骨之间,恰好在他内脏和皮肉之间穿过,并没有伤及内脏。”
“真的?”郑东霆欣喜若狂地问道。
“我一直笑他长得太胖,原来胖也有胖的好处,若非他多出来的一层肥肉令这一剑侧滑,他现在已经命赴黄泉了。”洛秋彤朝郑东霆微微一笑,左手突然握住长剑的剑柄轻轻一抽,夹在肋骨之间的凶器被她轻描淡写地抽了出来,一飚鲜血溅在她整洁的胸襟之间。
郑东霆屏住呼吸,胆战心惊地看着洛秋彤熟练地处理着祖悲秋的伤口,洛秋彤的话他竟然一句都没有听见。
“郑捕头行走江湖多年,大小伤痛见过不少,如今惊慌失措,当是关心则乱。你和悲秋之间感情当真好得很。”洛秋彤手法娴熟地为祖悲秋涂上伤药,撕下自己的衣襟为他包裹好伤口,轻柔地说道。
“呃,嗯,什么?”郑东霆眼睁睁地看着她处理好祖悲秋的伤口,茫然问道。
洛秋彤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只转过身对药店的掌柜道:“我需要天山雪莲、成形的山参、最贵的何首乌,还有一颗熊胆,立刻给我包好。”
“是,姑娘!”看到这位神仙一般的女子居然令刚才还凶得要吃人的壮汉俯首帖耳,药店掌柜对她简直敬为天人,立刻亲自去办洛秋彤要的药材。
“依你看,我师弟的伤是否已无大碍?”郑东霆半晌才开口问道。
“伤口虽然已经经过包扎处理,但是他流血过多,至少需要天光才知分晓,他需要有人照看。”洛秋彤低声道。
“秋彤,秋彤……”祖悲秋在昏迷中仍然不停地低声呼唤着。
听到他的呼声,洛秋彤雪白的脸颊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红晕。
“本以为他已经熬了过去,谁知道他心底对你仍然一往情深。”郑东霆此刻才感到一阵疲惫,整日奔波的劳累一时之间涌上身来,令他忍不住一屁股坐到桌边的木椅上。就在这时,药店老板已经将洛秋彤的货办好,递到她面前。
“他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这一辈子都欠他的。”洛秋彤痛惜地看着祖悲秋苍白的脸庞,用手轻轻按住他胁下的伤口,另一只手探出去想要接过药店老板递过来的药。突然间,一直昏迷的祖悲秋猛地探出一只手,一把将洛秋彤的手紧紧攥住,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悲秋!”
“师弟!”郑东霆和洛秋彤看到他恢复知觉,同时惊喜叫了起来。
“秋彤,你怎会在这里?”祖悲秋的脸上露出一丝平和的笑容,“我死了吗?我已经在天国之中。”
“蠢货,你当然没死!我还在这儿呢!”郑东霆又气又笑,大声道。
“悲秋!”洛秋彤尴尬地看着自己被祖悲秋紧紧攥住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好。
“秋彤,我已经死了,不要再离开我,不要再……”祖悲秋话音未落,就再次昏迷了过去,但是他的手却仍然紧紧握着洛秋彤的素手。
洛秋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下定决心地扭头道:“郑捕头,实不相瞒,我来这里是为了替连师弟采办一些治病的药材。”
“连大侠,你有他的消息?”郑东霆浑身一震,惊讶地问道。
“连大侠受伤后,幸好被龙师兄,赵师兄和我发现,及时将他的伤情缓解,但是仍然需要几味药物除根。”洛秋彤沉声道,“现在他们正在照顾他。”
“你把这些告诉我所为何事?”郑东霆皱眉道。
“我希望你能够帮我将这些药物带给连师弟。”洛秋彤诚恳地说,“他们现在就在徐州郊外百里处的卧虎林等我的消息。”
“你呢?”郑东霆双眉一挑,问道。
“我留在这里,照顾悲秋。如果你回来,就到最近的客栈找我们。”洛秋彤沉声道。
“这样也好,这些事交给我吧,你专心照顾师弟。”郑东霆一把抄起柜台上的药包,将仅剩的几钱银子拍在桌上,转头关切地看了祖悲秋一眼,接着一顿脚,从药店门口一闪而逝。
徐州西南郊卧虎林松柏丛生,夜风吹过,松针激荡,落叶萧萧,宛若猛虎吟啸,穿林而行,因而名为卧虎。即使在青天白日之时,卧虎林中亦是枝丫遮天,暗如黄昏。到了夜晚,这里更是昏暗无光,伸手不见五指,宛若幽冥地狱。
连青颜倚靠在身后坚实的松树枝干上,沉重地喘息着。叶断魂、关思羽和党三刀的联手合击绝非易与。他已经记不清楚当时是如何击杀叶断魂和关思羽的。聚义厅中的一切,就仿佛一场不真实的梦魇,令他至今仍然难以置信:任侠好义的关思羽突然变节,一直潜伏南五道的太行南寨突袭徐州,还有党三刀那突飞猛进的神刀绝技。他现在的内伤就是党三刀的刀气所创。好凌厉的东海三叠浪!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令他沮丧,令他沮丧的,则是今日在聚义厅中被弓天影戳破自己赌上性命的一番大计。弓天影一直是天山派的一颗毒瘤。自从他上得山来,连青颜已经看出他生具异心,恐非池中物。但是他的父亲,天山派的掌门连紫杰却将这个妖异少年视为至宝,不顾他的几度规劝,终将天山派最优秀的剑法倾囊而授。天山弟子的名衔、绝代剑法的传授,还有身入泛舟居的荣耀仍然无法满足弓天影日益膨胀的欲望,他想要的,就算倾尽天山派的一切都无法满足。连青颜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离去,但是即使是他也没有料到,弓天影不但叛出山门,背信弃义,而且他竟要将天山派的一门绝学统统卖给越女宫。
一阵揪心的绞痛从他的胸口传来,被刀气所侵的几处内伤此刻同时发作,仿佛数把钢锉在锉着他的胸口经脉。
“连师弟,内伤又发作了?”在他身侧的胖剑客赵恒低声问道。
“无妨。”连青颜轻轻一抬手,低声道。
“洛师妹应该就快回来了,她的轻功是同门中最好的。”瘦剑客龙铁胆沉声道。他话音刚落,寂静的卧虎林中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风声。
“什么人?”负责警戒的赵恒突然高声喝道。
三人眼前漆黑的树林突然往两旁一分,一道白色的厉电气势凶猛地穿林而过,瞬间到了眼前。
“弓天影!”连青颜、赵恒、龙铁胆同时惊道。
此刻的弓天影穿着和连青颜几乎一模一样的月白衣衫,轻松自在地双手背在身后,冷笑着望向正从地上挣扎着站起身的连青颜。
“大名鼎鼎的月侠阁下,这被人通缉追杀的滋味可还好受?从名满江湖的大侠沦落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你一定感到非常沮丧。”弓天影阴笑着说。
“弓天影,休要幸灾乐祸,将连师弟累到今日这步田地,你还想要怎样?”瘦剑客龙铁胆厉声道。
一道寒光在弓天影的眼中轻轻一闪:“想怎样?当然是缉拿他回关中受审。现在满城的关中弟子都在等着将他碎尸万段。这场热闹怎能少了连青颜。”
“事到如今,你仍然这么恨我?”连青颜左手扶着身后的巨树,缓缓站稳了脚跟。
“恨你?”弓天影青白色的脸缓缓扭曲了起来,“是我戳破了你和洛家的阴谋,是我查出了你杀死了关爷,是我让你月侠的声誉一夜丧尽。应该是你恨我,而不是我恨你!”
“的确,你已经没有理由恨我。”连青颜虚弱地微微一笑,“但是你仍然无法抑制对我的憎恶,不是吗?因为在心底深处,你知道,无论你如何做,你仍然不如我。这辈子你注定活在我的阴影之下。”
“住嘴!”月光穿过林梢照在弓天影惨白的脸上,他的双眼在月光下已经完全化为了青碧色。
“铮铮”两声,赵恒和龙铁胆的佩剑同时出鞘,严密地指住了弓天影。在弓天影突然膨胀的凶猛气势之下,这两位天山剑客已经无法空手抵受森寒杀气的进袭。
“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恨你。”弓天影忽然仰天打了个哈哈,“我是谁?无名之辈的后代,和你连青颜相比,我没有祖上显赫名声,没有一个天山掌门做我的父亲,没有大名鼎鼎的天山派做我的后盾。我什么都没有,只能凭自己的本事来挣得一切。你有你的家底作依靠,能够成为天下武林共仰的名侠。我呢?就算我做到你所做的一切,也只能混一个屁也不是的称号,继续在江湖中默默无闻。”
“你从来没有想过,你迟迟无法名扬天下的原因并非你的家底不够雄厚,而是你的人不够资格吗?”连青颜冷然道。
“嘿,连青颜啊连青颜,”弓天影冷笑着摇了摇头,“永远这么自以为是。以为全天下的理都站在你的这一边。今夜好该让我来戳破你的幻梦了,杀关爷的凶手!等我拎你的人头回去的时候,整个江湖的格局将从此永远改变。我也将永远把你踩在脚下,成为江湖中新的月侠。”
“你痴心妄想!”龙铁胆厉啸一声,长剑一立,凶猛的剑光一瞬间将弓天影团团罩住。弓天影长啸一声,雪白色的身影冲天而起,宛如腾身起舞的白鹤,轻而易举地将龙铁胆锋芒毕露的月华弧光剑架开。
“着!”看到弓天影在天空中进退无路,胖剑客赵恒大喝一声,随身的长剑脱手飞出,在空中脱出长长的银尾,流星闪电般冲向弓天影的胸膛。这正是天山派大巧不工、实而不华的绝代神剑夸父追日剑。空中的身影犹如一片落叶被银色的狂风吹动,随风而逝,铮的一声被活活钉在树上。
“赵师兄好一招夸父追日!”龙铁胆兴奋地收剑道。
“不妥!”赵恒和连青颜齐声道。却见高悬在树上一动不动的弓天影突然一个倒纵,身子从悬挂状突然变成凌空下击式,手中多了一把赵恒刚才射向他的长剑。首当其冲的龙铁胆大惊失色,脚下疾退数步,长剑一圈,在自己的身前结成一片光幕。但是已经太晚了,弓天影狂风暴雨般的剑光一瞬间着陆,和龙铁胆的剑光绞在一起,一片绵密的剑鸣声叮当连响,在赵恒和连青颜还没有来得及近身的瞬间,龙铁胆已经惨叫一声,右臂中剑,身子斜飞而出,侧卧在地。
原来弓天影并未被赵恒的神剑击中,只是用腋窝夹住了飞剑,顺势被飞剑带着飞出龙铁胆的剑圈,占领了他头顶上的制高点,随即一轮居高临下的快剑,顿时将他击溃。
弓天影仍不甘心,长剑一拧,径直逼向龙铁胆,意图一剑将其斩死在地。赵恒和龙铁胆情同兄弟,如何肯依。他暴喝一声,从鞘中拔出随身双剑中的另一把长剑拦在弓天影面前。而连青颜则强忍着经脉钻心的刺痛,挺剑从侧后方赶来,勉力一剑朝弓天影的颈项刺来。
好一个弓天影,他头也不回,反手一剑荡开连青颜的长剑,挺身疾刺数剑,逼得赵恒疯狂舞剑抵挡,接着他的身子猛然朝着侧前方急速移动,长剑一点,闪电般刺向龙铁胆咽喉。他竟然毫无顾忌地朝着三位天山名剑同时发起攻势。
连青颜清啸一声,身子疾冲数步,叮的一声荡开了弓天影刺向自己师兄的一剑,长剑一圈,连挽数十几朵平花,将弓天影的大部分攻势接了下来,并和他面对面而立,成为了他快剑锋芒直对的一人。在他身边,龙铁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左手握剑,与赵恒并肩而立,三把剑并肩指向弓天影。
“好,连青颜,看看今天谁更会使夜落星河剑!”弓天影长啸一声,手中长剑喷薄出一片惨烈的青光,本来仍然有迹可循的剑锋突然融化在了青冥的夜色之中,气势磅礴的杀气宛如奔腾咆哮的钱塘潮水冲向连、赵、龙三人。
连青颜沉喝一声,手中长剑依照着同样的剑式卷起了一天艳丽明媚的紫红色雪花,仿佛夕阳未去,大雪已至,夕阳罩住暗雪,幻化为梅花点点,虽然同样是捕捉不到身影的快剑,但是却清雅悦目得多。在这两人无与伦比的神剑交锋之下,龙,赵二人虽然算是一流高手,此刻竟然毫无插手的余地,面对着漫天剑影,只能步步后退。
“杀!”随着弓天影气势汹汹的大喝声,一阵低沉的剑鸣声随之响起,漫天飞舞的青芒雪影此刻搅动出一连串的金红色火花。连青颜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连退十几步,身子重重地撞在身后的松树之上。
“受死吧!”弓天影激喝一声,手中长剑凝成一道狞厉的青影朝着连青颜的胸膛电射而去。赵恒和龙铁胆目眦尽裂,双剑齐出,成交叉状挡在连青颜面前,试图架开这凶猛的一剑。但是此刻弓天影就仿佛一只发了狂的冥兽,势不可当。赵、龙二人的双剑刚一碰上那凝成一线的青影,就叮叮两声,双双断裂开来,高飞到空中,而他们两人也不可抗拒地摔倒在地。
连青颜静静靠在身后的巨树之上,只感到刚才勉强凝聚起来的最后一分真气此刻在身上缓缓消融,浑身暖洋洋的,就仿佛浸在热水中一样舒适。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散功的关头,无法再抵挡弓天影的当头一剑。这一瞬他的神思没有再禁锢在此时此地,无数杂乱无章的影像在他的脑海中纷至沓来。一生中令他留恋的画面一帘又一帘地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仿佛走马灯一样。只有一幅画面阴魂不散地纠缠在他的眼前,令身为天山月侠的他对眼前的死亡感到无比的恐惧。
那是一片鲜血铺成的画面,无数平民百姓的尸体交叠在眼前,在这些尸体之上,是扬刀跃马的黑色魔影。锋寒的刀光在他的眼前交相闪耀,眼看就要来到他身边。但是突然间,一道明媚的白光横在了他的面前,一颗狰狞的头颅无力地坠落在他脚下。接着,那道白光不断地重现,每闪烁一次,便有一道黑色魔影永远沉寂了下去。
“小鬼,不要呆着不动,跟着你娘亲往东跑。”那是一张糊满鲜血的脸,几乎和他颈子上的红丝巾一个颜色,但是在连青颜眼中,这张脸却亲切过世上所有的亲人。
“小哥哥,你怎么办?”
“我挡住他们,你们快跑啊。”
“小哥哥,告诉我你叫什么,我想记住你的名字。”
“小鬼,咱们行侠仗义的,不会告诉你身家来历的,嘿嘿嘿嘿。”
“我仍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此刻身在何方。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我怎能心安?”连青颜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缓缓闭上了眼睛。
清脆悦耳的脆响声突然在连青颜的耳畔响起,一连串剑锋破风声过后,接着响起的是叮的一声。他连忙睁眼望去,只见弓天影目瞪口呆地握着一柄空空如也的剑柄呆立自己面前。他转头就着月光望去,却看见那失去踪影的剑刃被一枚白羽箭牢牢钉在林中的树干之上。
“哼!”弓天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咬牙一转身,身子狂风般消失在卧虎林中。
“呼!”连青颜此刻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身子顺着树干软绵绵地滑倒在地。
“青颜!”赵恒和龙铁胆连忙一左一右扶助他的肩膀。
“喂喂,”就在这时,一直隐藏在树上的郑东霆才飞身跳下来,大声道,“快一点,连大侠就要散功了,马上运功疗伤啊。”
“是,是。”赵恒和龙铁胆这才醒悟,连忙一左一右坐倒在连青颜的两侧,各出一掌,抵在连青颜的双肩之上,将纯正的天山六阳功真气疏导到他体内。
看到他们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郑东霆知道不好,立刻道:“我也来帮忙。”说着他大马金刀地盘膝坐倒在连青颜的对面,双掌齐出,抵在他的胸口之上,将两股淳厚的小无相功输入了他的体内。
“喂,这不行……”看到他双掌触及的位置,赵、龙二人脸上一阵尴尬,齐声出言制止。
“无妨!”连青颜睁开眼朝二人微微摇了摇头,沉声道,“多谢郑兄的救命之恩。”
“别急着谢我!”郑东霆此刻的脸色全部化为淡紫色,正在全力施展小无相功,这路武林中罕见的先天气功乃是首创于圣手牧天侯,对治疗内伤有着近乎神奇的效果,但是催动这种奇异功法,也需要施术者全神贯注。一炷香过后,连青颜苍白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应有的红润,一股勃勃的生气重新回到了他的神采之中。
“好了!”郑东霆和龙、赵二人同时收功站起身,互视而笑。
盘膝在地的连青颜双掌一开,也收了功,仰头道:“郑兄的先天功法好生了得,青颜此刻感到非常受用。”
郑东霆微微一笑,用力搓了搓双掌,试图将刚才双掌抵在连青颜胸前那种软绵绵的感觉抹去,但是那感觉就仿佛附骨之蛆,挥之不去。
“连大侠,恕我多口说一句,咱们学武之人,内功要练,外功也要练。刚才我给你疗伤之时,发现你胸前赘肉太多,这可是施展轻功时的致命伤,不可不知。”郑东霆下意识地将双掌在裤腿上蹭了蹭。
一旁的胖瘦二师兄同时咳嗽了起来,仿佛什么东西呛住了喉咙。
连青颜尴尬地笑了一声,忽然正色道:“郑兄,经过之前种种,我此刻再也不是你的连兄了?”
郑东霆怔了怔,仿佛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对连青颜的称呼已经不复当初。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艰涩地咽了口唾沫,将手里的药包一抬,哑声道:“我替你带来了药。”
“给我吧。”赵恒来到郑东霆身边,将药接过。
“龙师兄、赵师兄,请让我和郑兄单独呆一会儿。”连青颜抬头轻声道。
“好的。”这胖瘦二剑客也不多言,只是友好地拍了拍郑东霆的肩膀,鱼贯走到了卧虎林更远的深林处。
“郑兄,我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抱歉。”连青颜靠着巨树,勉强直起身来,将自己身子朝郑东霆移近了一点,“因为我当日的一计,累你担惊受怕经历这么多苦难,是我不好。”
郑东霆半跪下身子,正对着连青颜苦笑了一声:“连大侠不必客气。一入江湖岁月催,就算没有你当日的计策,我郑东霆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多少。”
“想不到郑兄比我还要豁达得多,连某惭愧。”连青颜浑身一震,眼中露出惭愧和赞许的神色,朝他拱了拱手,“但是你为何不肯再称我连兄?难道你对我有别的不满?”
郑东霆默然看了他一眼,思忖半晌,终是摇了摇头:“连大侠高人行事,不是我所能揣测的,郑某不敢妄论。”
“郑兄,虽然你我相识日浅,但是我一直当你是一个信得过的朋友。既是朋友,希望你能够坦诚相待。”连青颜严肃地说。
“连大侠,你不该做出种种假象,误导七派弟子去和太行山贼火并。就算你是为了解救关外的黎民百姓,就算是你不图任何名利声誉,这么做也大大的不该。”郑东霆终于忍不住低声道。
“为什么?”连青颜下意识地直了直身子,激声道,“七派人士空有满身武功,却坐看关外百姓备受太行山寨的屠戮而不施援手,这些浑浑噩噩的无能之辈,若是无人逼他们,终生不会去为平民百姓尽半分力。更可笑的是他们却自诩侠义无双,每日里自我陶醉地为自己歌功颂德、沽名钓誉。我这么做能够激起这些人的一丝血气,令他们为世间做件好事,又有何不可?”
“你不能逼人见义勇为,更不能逼人行侠仗义。不错,这些人沽名钓誉、碌碌无为,但是罪不致死。你将这些养尊处优的大派子弟逼上太行和那些终日以杀人为乐的太行山贼拼命,这和谋财害命有何区别?就算是为了救黎民于水火,也于理不合。”郑东霆用力一拍胸膛,激动地说,“如果我有你这一身武功,有你这一腔豪气,我会像昔日的顾天涯一样,单人独剑,夜挑太行,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郑兄,你可知道,这个世上能有几个像他一样的不世剑神。”连青颜微微摇了摇头,但眼中却被郑东霆的一番豪言激起了明亮的火花。
“我想当初顾天涯夜挑太行之前,也不会知道自己就是后来世世代代人们交相传颂的剑神。在那之前,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天山弟子。”郑东霆沉声道。这番话犹如晨钟暮鼓,重重撞击在连青颜的心口上,令他心中一痴。默然半晌,他终于艰涩地开口道:“你说得不错,在那之前,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天山弟子。”
“在那之前,他一定和你一样曾经彷徨无措,怀疑自己是否力有未逮,怀疑自己是否只会成为太行刀客手下另一个牺牲品。但是他还是去了,义无反顾。这才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顾天涯。”郑东霆用力一拍身旁松柏的树干,振奋地说。
“太行千年不融雪,难比天山万里霜!”连青颜曼声吟道。
“太行儿郎多勇悍,生撕虎豹也等闲,长空飞雁落别峰,作恶多端无人管。寂寞龙泉清音起,孤影独骑出天山。太行山门次第开,如雷铁骑排云来,白刃如火马如龙,叱咤刀声今犹在。”郑东霆的脸上露出憧憬的神色,随着连青颜的起韵,不由自主地唱起了大唐流传至今的歌谣。“幽咽弦音寒人胆,一泓清泉入天关,剑光点亮天与地,无人今夜可成眠。剑光起处白鹤来,太行山顶舞一圈,如花白羽缤纷落,长风一卷上九天。”应着郑东霆的歌,连青颜接着唱道。
“如雷铁骑起悲声,雁翎折翼血染尘,霹雳刀风音黯哑,如虹气势去不还。太行男儿多勇悍,奈何今生不为善,三十六刀敌一剑,山鸡凤凰怎相战。朝雪埋了恶人骨,青衣孤影归天山。”二人忍不住同声吟道。“朝雪埋了恶人骨,青衣孤影归天山。何等的威风,何等的英雄,就算是天地都要为之低头,这才是真正的侠客。”郑东霆轻轻闭上眼睛,在心底想象着当年顾天涯一剑纵横的豪情壮志,“当年我入江湖,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他一样行侠仗义。”
“是吗?你的理想比我还要远大,我入江湖成为侠客,是因为另一个人。”连青颜的脸上露出一丝虚幻的笑容。
“是什么人?”郑东霆好奇地问道。
“我本是在天山和父亲同住,从小习练天山剑法,但是心中对练剑心存反感,念念不忘要下山寻找失散多年的娘亲。十年前我从一位师兄口中知道了娘亲的行踪,立刻偷跑出天山直奔并州,那里是娘亲曾出现的地方。但是那一年突厥即将复国,昆仑魔教充斥关外道,官府疲于应付,太行山贼趁机崛起,四处作乱。我刚刚和重病初愈的娘亲相认,还未来得及互叙离情,就和一群百姓被百余名太行山的精锐响马团团围住。这些屠夫早已经杀红了眼睛,无论男女老幼都不放过。我和娘亲虽然懂些武功,但是一个武功不精,一个元气未复,眼看就要被这群太行高手斩杀。这时,一位少年豪杰杀入战团。他左冲右突,前遮后挡,一个人挡住了百余人的围攻,护着我们这群百姓一直行到州府驻军处。一路上他连杀了数十名太行刀客,浑身浴血,连面孔都被血糊住了。脱困之后,我和娘亲都急切地想打听他的来历,谁知到他一转身就失去了踪迹。从那之后我立下誓言,从今之后苦练剑道,誓要像他一样行侠仗义。我想只要我一直这样行侠仗义,总有一天我能够和他再次见面。然后……”说到这里,连青颜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红晕。
“哈哈,原来那个少年豪杰是个巾帼英雄!”郑东霆突然笑道。
“嗯?郑兄何出此言?”连青颜微微一错愕,忙问道。
“好了连兄,大家都是男人,还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吗?”郑东霆指了指连青颜微泛红晕的双颊,嘻笑道。
连青颜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苦笑一声:“无论如何,郑兄终于肯认回我这个连兄,我很高兴。”
郑东霆笑着挠了挠头,凑近连青颜的耳侧,低声道:“我之所以来这里,还有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连青颜听他说得郑重,脸色也严肃了起来。
“我和师弟夜探聚义厅,找到了关思羽和太行刀客联手与你作战的证据。关思羽是否变节了?”郑东霆沉声问道。
“你们竟然查出来了,我以为这件事已经石沉大海,无法证明。”连青颜惊讶地说。
“我师弟发现了一串鞋印子,足以证明太行刀客和关思羽有勾结。我们也因为这个原因受到了刺客的突袭。”郑东霆正色道。
“刺客?这件事还有别人参与吗?据我所知,关思羽的变节不过是刚刚发生的事,他还没有来得及发展任何党羽。”连青颜轻声道。
“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郑东霆奇怪地问道。
“关爷之所以成为武林盟主和关中剑派的首脑,这和洛家的鼎力支持密不可分。他和洛家兄弟也是过命的交情。自从我放出洛家灭门的消息之后,他自以为武林中唯一支持他成为盟主的力量已经消亡,他必须重新寻找支持他的力量。”
“于是他找到了太行山寨?”郑东霆难以置信地问道。
“关爷一向是个有野心的人,为人好高骛远。太行山寨正好要在七大剑派中找一个内应,而关爷也需要一股能够支持自己争夺盟主之位的后台,两拨人马一拍即合,狼狈为奸。却正好让我在递血书的时候撞上。”连青颜叹息着说,“可惜关爷一身好武功,却在大节上不能有始有终,最后被我所杀。”说到这里,他忽然抬头问道:“刚才你说刺客突袭,你们师兄弟没有什么事吧?”
“我……”郑东霆的眼前立刻浮现出祖悲秋浑身是血的惨景,神色一暗,“我师弟受伤,如今洛秋彤正在照顾他。”
“他伤得重不重?”连青颜忍不住攥住郑东霆的手,紧张地问。
“伤得虽重,不过已经苏醒,暂时没有性命危险。”郑东霆忙道。
“令师弟点穴功夫了得,郑兄轻功绝顶,这个刺客能够成功刺伤你们,来头决不简单,你们千万要小心。”连青颜说到这里用力一摇郑东霆的手,“关爷变节之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这件事纠缠太广,牵连甚重,你们追查下去,只会越陷越深。现在的首要之事是将那个刺客找出来,否则谁都不会安全。”
“连兄放心,这些我理会得。你现在身负重伤,更要小心保重,我会想尽办法证明你的清白。”郑东霆诚恳地说。
“正像郑兄所说,连某所作之事也并非完全无愧于心,到时候我自会向天下人做出交代。”说到这里,连青颜脸上露出一丝决然的神色。
谁家夜落星河剑
郑东霆离去之后,洛秋彤立刻购买了一辆推车,小心地将昏迷不醒的祖悲秋平放入车中,推他来到了最近的客栈。本来寻常的客栈见到这样形迹的男女,未必肯接待,因为既有重伤将死的伤号,又有暧昧难明的男女关系,格外影响客栈声誉。但是这里是民风彪悍的徐州,又临近了江湖上最轰轰烈烈的洛阳论剑盛会,江湖子弟一言不合拔剑动手的事儿多了去了,所有人都见怪不怪。所以客栈老板没多废话就拜倒在洛秋彤手中的数锭白银之下。
躺在客栈天字一号房中,祖悲秋的脸色格外平和,就像一个沉入甜美梦乡的少年。洛秋彤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默默看着这位昔日的夫婿鬓角早生的白发。
“他今年应该正好三十岁了。”洛秋彤暗暗地思忖着,“但是他一直比他实际年纪要年轻很多,不应该这么早就长白头发。这十年来,他想我定然想得很苦。”
“就算是九天玄女都不会比你更美,如果,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九天玄女的话。我的意思是说,没有人会比你更美的了,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虽然……虽然我没见过多少别的女人。”这是祖悲秋揭开她的红头帕之后对他说的话。那个时候,她心里说不出的失望,她暗暗哀怨着自己竟要和这个呆头呆脑的男人过一辈子。这就是她对祖悲秋的第一印象:呆头呆脑。
当年她学会了燕子飞云纵,立刻第一时间逃出了祖园,逃开了想要将她一生一世困在这方圆之地的夫婿。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呆头呆脑的男人居然真的在祖园默默等待她回去,一直等了十年。如果说和祖家的联姻是套在她头上的第一道枷锁,那么祖悲秋这十年不变的深情,便是她身上的第二道枷锁。这一回,无论她逃到哪里,这道枷锁都会在她心中根深蒂固。
“终我一生,我只希望能够像鸿雁一样自由自在,四海翱翔。为了这种无边无际的自由我几乎牺牲了一切,但是有些东西我始终无法彻底挣脱,是老天爷在嘲讽我不自量力吗?”洛秋彤想到这里,在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苦笑。就在此时,她忽然发现祖悲秋已经幽幽醒转。
“悲秋你醒了?”洛秋彤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喜悦地轻声道。
祖悲秋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胁下的伤口,接着朝自己的周围望了一圈,喃喃地说:“是你救了我?”
“怎么,不会以为自己入了天国吗?”洛秋彤装作轻松地微笑道。
“如果我真的身在天国,身边陪伴我的洛秋彤眼中不会有去意。”祖悲秋深深地看着洛秋彤的美眸,颤声道。
洛秋彤惊慌地躲开他炽烈的目光,颤声道:“不要胡思乱想,我眼中怎会有去意。”
“你想要逃开我,不是吗?”祖悲秋无精打采地抬起眼,看着屋顶,“只和我呆上一个晚上,你已经这么想逃开了,当年你和我坐困祖园整整一年,那段日子定然折磨得你很惨。”
“悲秋,你重伤初愈,不……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你。”洛秋彤慌张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趁机把脸侧将过去,竟是一眼都不敢再看面前的昔日夫君。此刻的祖悲秋双眼似乎有着无坚不摧的穿透力,能把她的五脏六腑看得一清二楚。
“辛苦你了……”祖悲秋虚弱地说,将身子轻轻侧到另一边,不再看她。他语气中辛酸无奈的讽刺令洛秋彤心头颤抖,千头万绪一时之间纷至沓来,令她不能自已。
屋子中陷入一阵令人不快的沉默,祖悲秋和洛秋彤默默地坐在同一间屋中,却找不到一个令他们自在的话题,只能无可奈何地闭着嘴。但是这杀人般的沉默却更令人喘不过气来。洛秋彤无法忍受地站起身,来到窗前,轻轻推开纸窗,晚春的晨风顿时吹进了房,令她精神一振。
“你师兄说是你救了他?”洛秋彤终于找到无关痛痒的话题,连忙如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不放。
“我那其实是自救,若是他死了,我不会轻功,自然也活不了。”祖悲秋低声道。
“你真聪明,那么一瞬间竟然想到这关键。”洛秋彤微微一笑。
“这些倒是我事后突然想到的,当时也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大概是我自己的求生之念坚强的缘故。”祖悲秋语气中透出几分得意。
“又或者,你只不过是担心郑捕头的安危。”洛秋彤笑道,“你们男人真是别扭,明明关心别人,却总是要找诸多说辞掩饰。郑捕头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师兄?他怎样?”祖悲秋好奇地问道。
“你师兄抱着你发了疯一样冲进药房,看着你的伤口惊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而且……他还哭得双眼通红。看到我还躲到一边,偷偷擦眼泪。”洛秋彤掩嘴笑道。
“我师兄怎么会哭?”祖悲秋忍不住翻转过身,“他是个铁打的汉子。当初我们被缉凶盟追杀的时候,他不知道为我挡了多少刀枪,从来没见他眼里蹦出过半滴眼泪。”
“他对你这师弟真的很尽心。”洛秋彤感动地说。
“那还用说,就是昨日,我误踏了鲍夜行的九天灭日轮,我师兄帮我挡住了九片飞轮的攒射,背上伤口足尺,他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唯一一次我看他流眼泪,是因为我一屁股坐塌了他的鼻子,他血泪齐流,这个一点办法没有,谁也忍不住,根本不能算哭。”
“哈哈,你怎么会坐到你师兄的脸上?”洛秋彤笑着问道。
“那是因为我启动了一个暗门,却让他先落了下去。我以为他中了埋伏,所以下去救他……”就在洛秋彤和祖悲秋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郑东霆捧着一篮热气腾腾的饭菜破门而入,面前的景象让他一愣。
“师弟,你已经醒了?”郑东霆问道。
“师兄,我们正谈到你。”祖悲秋连忙高声道。
“你们……”郑东霆看了一眼笑颜如花的洛秋彤,撇了撇嘴,“你们聊些什么?”他将手中的饭篮放到床头桌前,将篮盖打开,一股沁人的香气顿时飘满了房间。
“聊我受伤之时你如何忍不住落泪的故事。”祖悲秋笑着说。
“胡扯,老子我什么时候哭过?除了那次你一屁股坐塌我的鼻子。”郑东霆恶狠狠地瞪了掩嘴轻笑的洛秋彤一眼。
“也许是我看错了,抱歉。”洛秋彤俏皮地伸了伸舌头,低头朝菜篮中望去,忍不住惊叫了一声,“啊,扬州狮子头,清蒸紫鹿唇,松子牛肉炙,还有单笼金乳酥……”
“我特意让酒家在扬州狮子头里多加了些蜜糖,快趁热吃点儿!”郑东霆将整篮饭菜往祖悲秋面前一推。
“多加了些蜜糖,你为何会知道?这些……这些都是……”洛秋彤说到这里,俏脸忍不住一红。
“我知道!”郑东霆一摆手,不耐烦地说,“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饭菜。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师弟从来不提自己喜欢吃什么,整天嘀咕的就是:秋彤喜欢吃这个,秋彤喜欢吃那个。我只好把你喜欢吃的多少买一些,也许他也爱吃呢?”
听到郑东霆的话,祖悲秋的脸臊得通红,忍不住低下头去,不敢去看此刻的洛秋彤。
洛秋彤心里一阵感动,双眼一红,下意识地别过头去,不敢去看此刻的祖悲秋。
“吃啊!”郑东霆不耐地吼道,“凉了!”
“噢!”祖悲秋连忙凑上前,将篮中的饭菜大口大口塞入嘴中。
“这些酒菜价值不菲,郑捕头如何有钱买得起?”洛秋彤忽然想起,连忙问道。
“哼,我自有办法。”郑东霆满不在乎地说。
“师兄,你的铁弓呢?”祖悲秋忽然问道。
“当了。他奶奶的,没想到我郑家铁弓竟值不少,能换得许多酒菜。”郑东霆将腰上的箭囊摘了下来,随手丢在桌面上。
“师兄!”
“郑捕头!”祖悲秋和洛秋彤一齐惊道。江湖人物的随身兵刃珍若生命,如今郑东霆竟将多次救他性命的铁弓换了一桌饭菜,这番情谊当真重逾千斤。
“别那一副哭丧脸对着我,快点儿养好身子比什么都重要。那个冷血刺客仍然逍遥法外,随时会来取咱们的性命,到时候你一个病骨头怎么跑?”郑东霆抱臂在胸大声道。
“关于那个刺客的身份,你们可有任何线索?”听到刺客二字,洛秋彤立刻来了精神,连忙问道。
“当然啦,他留了一把长剑在我师弟的肋条上,这是唯一的线索。”郑东霆瞪眼道。
“噢,当然。”洛秋彤感到自己一时之间失了方寸,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关键,不知道是因为祖悲秋对她念念不忘的真情令她心慌意乱,还是因为郑东霆和祖悲秋之间的兄弟情谊让她动容不已。她慌乱地来到房间中另一张座椅上,从一堆祖悲秋凌乱的衣物中翻出了那把伤人的利剑。
这把利剑长三尺九寸,剑刃宽寸半,剑厚一分,乃是用上好的海底珊瑚金百炼而成,为了减轻分量,剑托制造得极为窄小,剑柄以五色丝巾包裹,用来吸附汗水,剑尾无穗,乃是用于杀人见血的武剑,并非江湖人行走江湖普遍喜欢佩戴的文剑。
“此剑极凶,杀气横溢,剑主若非大凶大恶,就是胸怀异志之辈,绝非普通的江湖刺客。”洛秋彤仔细观察这把长剑,沉声道。
“给我看看!”祖悲秋忽然道。
洛秋彤微微一愣,将手中的长剑递到他的手中。
祖悲秋将这把剑前后看了一番,抬起头来望向郑东霆:“师兄,你竟然不记得这把剑了吗?”
郑东霆微微一愣,问道:“我……我该记得吗?”
祖悲秋晃了晃手中的剑:“这是昨日弓天影使的那把剑。”
郑东霆的神思在祖悲秋的带动下一瞬间回到了昨日聚义厅中的情景:弓天影快剑出手,连青颜回身抵抗,满屋子都是青紫色的剑光。他不由自主闭了闭眼睛:只要一想起弓天影的快剑,他的眼前就不由自主地闪出两块挥之不去的红斑,令他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他从来没见别人使出过这么炫目凌厉的剑法。
“你确定?他就那么挥一下子,竟被你记得如此清楚?”郑东霆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也想忘记,但是忘不了啊。”祖悲秋叹息着说。
“难道凶手竟是越女宫的弓天影,但是他和关爷的死又有什么关系?”郑东霆埋头苦思道。
“关爷之死,我也很震惊,连师弟竟亲口承认杀死了关爷,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和关爷翻脸成仇?”洛秋彤皱眉道。
“哼,关思羽这个老匹夫,竟然变节投靠了太行山寨,正好被连兄撞上,吃了他当胸一剑。”郑东霆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是连师弟亲口和你说的?”洛秋彤惊喜地问道,“这么说师弟杀他根本事出有因,乃是为武林除害。”
“太好了,师兄,这和我们猜想的一样。”祖悲秋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被郑东霆一把推回到床上。
“老实呆着,身上挂着个透明窟窿,这么精神干吗?”郑东霆不耐地唠叨着,转头对洛秋彤道,“事实上这件事几乎和弓天影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他会出手阻挠我们办案?”
“哼!”听到弓天影的名字,洛秋彤一阵冷笑,沉声道,“他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从来都嫉妒连师弟的本领,费尽心机在我天山派都出不了头,他不甘心永远居于第二名的位置,三年前破出师门,投入越女宫外阁,成为了外阁第一剑客,只为了在江湖上闯出更加风光的名号。这三年来他苦练越女剑法,而他的入门师父天女殿主事慕容长老为了培养出一位可以盖过天山派的外阁弟子,也将本门高深剑法倾囊相授。但是,事与愿违,弓天影本来修炼的是天山六阳功,从来没有修炼过越女宫的明玉心经,而越女宫八十一路神剑都要依靠明玉功来催动。这三年来,他勤修明玉功,虽然内功突飞猛进,但是人却变得越来越阴柔,性子更加变得阴沉暴戾,武功路数已经沦入了魔道。他尚不甘心,希望凭借着自己融合天山、越女两门心法的内功,使用天山夜落星河剑夺取洛阳论剑大会论剑公子的称号。”
“什么是洛阳论剑大会?”祖悲秋好奇地问道。
“那是中原少年豪杰的聚会,十二年举行一次,各门各派的青年高手互相比武较量,选取最优胜者评为论剑公子。这是中原江湖最重要的盛典,也是各路高手成名立万的良机。所谓过龙门身价百倍,一朝成为论剑公子,整个天下武林都会知道你的名字。很多武林人士世世代代都梦想着成为论剑公子。你可知道江湖中多少人的小名叫做论剑?”介绍完这个武林中的盛会,郑东霆心上突然浮出了一个念头,“等一下,弓天影要用天山夜落星河剑争论剑公子?但是他已经破出天山派的门墙,江湖规矩他不能再使用天山剑法。”
“哼,这才是最令人气愤之处,为了能够用天山夜落星河剑争夺论剑公子称号,他竟然当众声称夜落星河剑并非天山派剑法,而是越女宫新创的一路剑法。”洛秋彤沉声道。
“他奶奶的,他竟这么说!”郑东霆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一张脸气得红中透紫。
“夜落星河剑的初创者是天山派一位长老,但是那已经是南北朝时代的事情。夜落星河剑剑谱在贞观年间随着一位长老的殒命失落在昆仑山。天山派代代相传的乃是口授的剑诀。在这十几年来,因为太行狮王段腾的活跃,多名善用夜落星河剑的前辈被他杀死。如今整个天山派中只剩下连师弟会使这套剑法。现在连师弟身受重伤,无法施展,弓天影正好趁这个机会向整个江湖宣称夜落星河剑份属越女宫。”
“胡扯,简直胡说八道。夜落星河剑成名这么多年,难道中原江湖中都是一群睁眼瞎吗?”郑东霆狂怒地吼道。
“剑凌九霄弓天影如今名声如日中天,直追天山月侠连师弟。数不清的剑法名家败在他诡异莫测的剑法之下。越女宫外阁的势力空前膨胀,天下为之侧目。这中原江湖太平日子过得久了,多了许多欺软怕硬的败类,看到弓天影如此厉害,便纷纷为他摇旗呐喊,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些日子他放出话来,夜落星河剑本是越女宫所创,若是哪个不服,就用夜落星河剑和他较量一番,若是胜了他,他就承认这套剑法并非越女宫所有。”洛秋彤继续道。
“这样不对的,这不就是说谁将一套武功使得最好,这套武功就是谁创的吗?那么,岂非……”祖悲秋抗声道。
“是啊,这样岂非天下武功都是咱们师父牧天侯创的?”郑东霆愤愤然道。
“江湖本是个弱肉强食之所,虽然他所说并非真理,但事实上除了连师弟,天下无人能用夜落星河剑击败他,甚至没有人能用剑法击败他。除了性格不谈,弓天影确实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剑客。”说到这里,洛秋彤叹息一声。
“所以他才会想尽办法阻挠我和师弟办案,抹去所有关爷变节的证据,让连兄永世不得翻身。”郑东霆狠狠地说。
“怎么办,师兄,他如果特意要构陷连大侠,那么在聚义厅中那一串脚印一定被他抹去了。”祖悲秋惊叫道。
“现在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寻找别的证据,任何在聚义厅中的线索,现在应该已经不复存在。”洛秋彤无奈地摇头道。
“哼,至少我们手中握着他的佩剑,足以证明他是刺杀我师兄弟的刺客,如果能够这样扳倒他,便是省去了连兄的一场麻烦。”郑东霆说到这里,一把夺过洛秋彤手中的利剑,沉声道,“洛姑娘,你照顾好我师弟,我去去就回!”
家书伤透游子心
徐州城的清晨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味道,早春时节已经悄然过去。那些早已经等不及的春花一夜之间竞相开放。晨风吹过,闪闪烁烁的花瓣在透明的风中忽隐忽现,给徐州城蒙上了一层动人的面纱。郑东霆急促地呼吸着晨光中清新的空气,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熔岩爆发一般沸腾着。那把曾经刺穿了他师弟身体的利剑握在他的手中,渐渐变得炽烈如火,烧灼着他的掌心,烧灼着他的三魂六魄。他渴望着用这把剑将弓天影一剑刺个对穿,就像他刺祖悲秋一样。
“夜落星河剑是越女宫的剑法!”
洛秋彤转述的弓天影所言,仿佛一阵阵烈焰烧灼着郑东霆的心。江湖规矩对他来说就仿佛天条一样神圣,为了一句誓言他宁可十年不使剑,十年不使刀,十年不使枪,甚至十年不使拳。但是弓天影破出师门,欺师灭祖,却可以逍遥法外,一句夜落星河剑是越女宫剑法,他就可以大摇大摆地用天山剑法招摇撞骗。这个世界还有何公道可言?
现在的他不知道是恨弓天影刺伤他的师弟,恨他厚颜无耻将本门剑法卖给越女宫,还是恨自己这十年来做了一个没头没脑的傻瓜。
他在徐州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发了疯一样拔足飞奔,任凭晨风狠狠击打在自己的面门上,梦想着让仍然冰冷的风吹去脑中滔天的火。
“哈哈,江湖捕头名不虚传,若论撒腿飞奔,谁也比不上他。”一个阴柔嘹亮的轻浮语音突然在街的一角响起。话音刚落,街角响起一阵附和的哄笑声。郑东霆猛地收住飞奔的双足,身子在地上无声地滑行着慢慢减速。他转头朝话音响起处看去,只见弓天影在缉凶盟欧阳飞、谷北客、长孙仲、令狐杰、章常青、方常志等的簇拥下,有说有笑地缓步走来。在他的右手边,竟然紧紧跟随着一心想成为天下第一风媒的张游。
“弓天影!”看到弓天影妖异的青白脸颊,郑东霆双眼几乎喷出火来,猛地一转身,径直朝他走来。
“怎么,看来我们的郑大捕头有话要和我说。”弓天影说到“大”字时,用了格外滑稽的重音,令其他缉凶盟高手同声笑了起来。
“说起来,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你,如果不是你和令师弟火眼金睛,看穿了连青颜的伪装,我们可能现在还把他当成什么公正无私的大侠客,天下武林都该好好谢谢你。”弓天影的脸上虽然挂满了笑容,但是双眼却阴冷如冰。
“昨日初更时分,你在哪儿?”郑东霆听都懒得听他的废话,单刀直入地问道。
“怎么,郑东霆,才夸你两句,你就自认有资格查我的家底了?”弓天影冷笑着问道。
“你的佩剑呢?”郑东霆毫不放松地接着问道。
“你的铁弓呢?”弓天影毫不退让地反问道。
“当了。”郑东霆随口道。
“我的也当了。”弓天影自得地一笑,“昨日大家喝得高兴,我把佩剑当了,为几位兄弟买一壶好酒。”
“哈哈,承情了,弓兄,昨日喝得当真开心。”谷北客连忙捧场道。
“你看清楚了,你的佩剑可是这一柄?”郑东霆举起手中的利剑,在弓天影面前一横。
“当然不是!”弓天影此刻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我的佩剑如今好端端地躺在徐州的当铺里。”
“昨夜我和师弟夜探聚义厅,查出了关爷身死的真相。就在那时,一个黑衣剑客对我二人发起突袭,一剑刺穿了我师弟,将这把剑留在他的身上。你确定这把剑真的不是你的?”郑东霆恶狠狠地问道。
“哼,说了不是就不是。话说回来,关爷身死真相早就查明,乃是连青颜号召关爷北伐,关爷不从,被他一剑刺死。你们又去聚义厅多此一举做什么?”弓天影说到这里,脸上的肌肉一阵抽动。
“哼,若是真的,那么叶断魂又是谁杀的?难道是不想北伐的关爷吗?”郑东霆冷然道。
“你想说什么?难道关爷身死还有其他的隐情?”陪在弓天影身边的张游忍不住问道。
“关爷临死变节,投入了太行山寨!所以连兄才不得不杀了他。”郑东霆终于忍不住将真相说了出来。
“胡说什么!”
“大胆!”
“放肆!”
在弓天影身边的缉凶盟众高手听到郑东霆竟然言语辱及德高望重的关思羽,顿时群情愤怒,纷纷拔出身边的佩刀佩剑,将他团团围住。
“关爷德才兼备,辈分崇高,多年来行侠仗义,他的清誉岂是你能够玷污的。”弓天影冷笑一声,转头对身边的欧阳飞道,“欧阳少侠,可否借我你的佩剑一用,让我来将这个满口胡言的鼠辈斩杀,以此祭奠关爷的在天之灵。”
“欧阳荣幸之至。”欧阳飞冷冷地瞪了郑东霆一眼,解下腰间佩剑递到弓天影手中。
“你要杀我!”郑东霆双眼一眯,定睛望着弓天影手中的长剑,“是要用天山夜落星河剑吗?”
“夜落星河剑乃是越女宫的剑法,此事天下皆知,你这狂徒休得胡言!”弓天影听到郑东霆出语硬揭他的伤疤,心中更加坚定了杀他的决心,语气中透出肃杀之意。听到他的话,他身边的缉凶盟高手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不敢苟同的尴尬表情,却是谁都不敢明言。
“哎,弓少侠息怒,这郑东霆定是喝多了酒,蒙了神,才在这里胡说八道,和这种人一般见识岂非坠了你的身份,不如大家一笑了之。”张游见到形势不妙,连忙横身挡到郑东霆的身前,替他求情道。
“张游,让开!若是不从,休怪我剑下无情。”弓天影此刻杀心已决,竟是不容郑东霆生离此地。
“张游,你让开,我谅他不敢拿我怎样!”郑东霆紧紧握住手中的利剑,倔强地分毫不让。
弓天影身上的寒气瞬间弥漫在整个街道之中,首当其冲的张游浑身血液几乎在一瞬间僵住,却哪里抵受得住,连忙颤抖着往旁边一让。就在弓天影即将抬手举剑的刹那,一声娇喝从街道尽头传来:“住手!”
弓天影脸部肌肉一阵抽搐,双目阴狠地盯住郑东霆的面门,良久才终于不甘心地收回长剑,将其转手交给一旁目瞪口呆的欧阳飞。只见从街角走来的正是昨日郑东霆所搭救过的越女宫天女殿四位女剑客。
“弓公子,郑兄是我们四姐妹的恩人,就算有天大的罪过,也不该取他性命,你如此擅作主张,他日我等定当禀明慕容长老。”四女中脾气最冷的苏秀云正色道。
“郑兄,此刻徐州已是是非之地,请务必早早离去,以免惹祸上身。他日当无今日这般幸运。”四女之首殷秀婷苦口婆心地劝他。
郑东霆一双通红的大眼死死盯住面色铁青的弓天影,一抬手里的那把利剑:“弓天影,今日你对我师弟所作的一切,他日定当十倍奉还。”说罢猛地一转身,扬长而去。
自从关思羽死后,汪谷昌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关中剑派的生死大事一向由刑堂处决,过半的事务都是关爷亲自处理。他汪谷昌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关中本分弟子,并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关爷只是看在他老实本分的面上才让他执掌徐州杀威堂,为他做些联络接应的工作。如今关爷突然身死,关中刑堂似乎突然崩溃了一般,一桩接着一桩的关中事务十万火急地发到了汪谷昌手中,仿佛突然间他变成了刑堂的主事。他不但要忙着调派人手出去搜捕连青颜,还要分出大半精力打理刑堂无人办理的案件,直忙得他七窍生烟,只想一死了之。
这一天,就在他将自己埋在一堆文书中的时候,一个掌刑官风风火火地冲进他的书房,大声道:“启禀汪师叔,连……连青颜……他他……”
“什么?”汪谷昌听到连青颜的名字顿时欣喜若狂,“小子们把他抓回来了?”话刚出口,汪谷昌就想自搧一个耳光。他虽然把徐州分舵能派出去的关中精锐都派光了,但是他心知肚明,这些徐州弟子碰到连青颜能够保住命爬回来就已经偷笑了,还谈什么把连青颜逮住。
“何事惊慌?”汪谷昌叹了口气,烦闷地问道,“是否有连青颜的消息了?”
“他……他,他”这位掌刑官说到这里,舌头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打突。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门后伸出来,在这掌刑官的背后一拍:“还是让我来说吧。”
此话一出,汪谷昌感到浑身的汗毛齐齐倒竖,连脑后的头发都乍了起来,他猛地将面前的书桌一推,“呛”一声拔出腰间的剑:“连青颜!”
随着他的话音沉落,一身月白衣衫的连青颜微笑着信步走进了汪谷昌的书房:“汪长老,我想和你单独聊聊。”
“来人,来人啊。”汪谷昌哪里肯依,连忙扯开嗓子大吼了起来。他的声音回响在徐州杀威堂的长廊之中,却没有半个人影响应。
就在这时,连青颜已经来到他的面前,脚尖轻轻一点,靠这一点之力将他推到的书桌重新立了起来,接着袍袖一扫,满地散乱的文书仿佛长了翅膀一般争相飞回桌上。他抬起双袖轻轻一掸,静静在汪谷昌书桌前的客椅上坐下。
汪谷昌默然半晌,终于无奈地朝那唯一的掌刑官道:“你先出去。”他的话音刚落,这个掌刑官已经不见了踪影。
“汪长老,我来这里是来投案的。”连青颜礼貌地朝汪谷昌微微点了点头,朗声道。
“投……投案?”汪谷昌乍听之下恍在梦中,不由得喃喃地重复道。
“是。我连青颜承认和洛家蒙混七派弟子北伐太行,此事和洛家无关,我承担一切罪责,而且我也承认杀死了关爷。”连青颜沉声道。
“你真杀了关爷!”汪谷昌此刻已经忘记了刚才的恐惧,勃然大怒。
“因为关爷已经变节。”连青颜不动声色的补充道。
汪谷昌愣了一下,随即大声吼道:“不……不可能。”
“汪长老,你刚才愣了一下。”连青颜凝目道,“这说明你认为关爷的变节并不是没有可能,不是吗?”
“胡……胡说!”汪谷昌连忙涨红了脸否认道。
“汪长老,你多年来执掌杀威堂,刑堂是怎样运作的,你不会不知。这么多年江湖上只知道有刑堂堂主,却不知道有关中掌门,关中内乱早就迫在眉睫,这些都该怪谁,你心里应该有数。”连青颜淡然道。
“这……”汪谷昌听到这里,心乱如麻,缓缓低下头来,犹豫了良久终于挣扎着沉声道,“关爷当年任侠仗义,如今虽然……不复当初,但是断然不会背叛武林。”说完这句话,他不禁叹了口气,似乎自己都不太相信这句话。
关中刑堂历来是关中剑派号令武林的核心组织,当初关中剑派掌门梅坚选择关思羽作为刑堂堂主,就是看中了他急公好义、任侠无双的高风亮节。关思羽初掌刑堂之时,处事公允、断案如神、威服天下,在他手下做事别提多么舒心痛快。但是自从他娶了那个叫做南宫芸的绝代佳人为妻,他就变了一个人。他开始恋栈权势,任人唯亲,私自培养死士,甚至开始藐视梅老掌门的权威。关中子弟们表面上不敢妄言,但是私底下都觉得关爷被那个南宫妖妇迷了心窍,再也不是当年的仁义关爷。二十年来,掌门的权力不断被刑堂架空,从此江湖只知有关中刑堂,不再知道有关中掌门。而对关爷有知遇之恩的梅老掌门也在练功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走火入魔而死,其中的真相,谁也说不清。说到底,红颜祸水,温柔乡是英雄冢。
“汪长老,我知道你迫于关爷的威势,尽量为刑堂效力,但是你心知肚明,关爷所作的一切并非问心无愧;而当他发现自己朝夕依仗的一切化为乌有之后,他会有些什么举动。”连青颜步步紧逼地说。
“你空口无凭,我不能就靠这些放过你。”汪谷昌思索了良久,无奈地说。
“我知道汪长老的难处,所以我主动投案自首,你可以将我收押入监,只要关中剑派可以给我一个公正无私的公审,将所有真相大白天下。”连青颜朗声道。
“关爷已经过世,关中一切听凭掌门吩咐,我会立刻发书禀明掌门,一切等他的指示。”汪谷昌沉声道,“我会建议他进行长安公审,不过这也是我能做的一切。”
“已经足够了,感谢汪长老的体谅。”连青颜说到这里,从腰间解下长剑,恭恭敬敬放到汪长老面前。
自从连青颜一力承担了捏造洛家惨案、杀死刑堂堂主诸般罪名,江南洛家声誉一落千丈,不但要缴付缉凶盟大笔银两作为赔偿,而且刚刚兴建的扬州新仁义堂也不得不收缴充公,成为七大剑派共有的悬红堂。
连青颜身上担着一条人命,还是声威显赫的关大老爷。这件事非同小可,不是徐州杀威堂汪谷昌和区区几位掌刑官所能审理的。连青颜本身来历非凡,他的父亲连紫杰贵为天山派掌门,位高权重,在各大门派中人脉极广。而他自己出道以来行侠仗义,也作了不少利国利民的侠举,在江湖中的地位崇高,无数白道英豪视其为心中偶像。
这个牵连广泛的人命官司,成了这几十年来最引人注目的巨案。一直在江湖中韬光养晦的关中剑派掌门突然发出掌门帖,召集所有留守中原的关中弟子共同押解连青颜到长安关中总堂接受审理。与此同时,关中剑派数十道英雄帖发到了武林中七大剑派、八大世家,甚至连江湖褒贬不一的五大帮也都收到了拜帖。这位一直拒不露面的关中剑派神秘掌门竟然要在关中刑堂总部对连青颜进行盛大的公审。
这位关中掌门在江湖中没什么声望,人脉也不广,人们对他的尊敬也仅仅因为他是关中剑派掌门而已。就算他登高而呼,也不会有几个人搭理他。但是他选择的这个时机却是恰到好处。公审日期正好定在洛阳论剑大会之后的第三天。
洛阳论剑乃是武林十二年一度的盛典,七大剑派、八大世家、五大帮派,甚至黑道五门十三会都会不远万里前来观看。根本不必任何人多做召唤。论剑结束之后,兴致未尽的武林人士多会流连在洛阳,想要多看一些江湖大事过瘾。如今这杀关之案正好可以遂了这些武林人士的心愿,论完剑再来看江湖公审杀关凶手连青颜,何其快哉。不用问,这次公审定会聚齐江湖各大门派的主事共襄盛举。这对于关中剑派这位神秘掌门确实是一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收到掌门帖的当日,关中剑派徐州主事人太阳剑汪谷昌立刻调齐中原十杰和杀威堂刑堂高手,押解着五花大绑的连青颜朝着洛阳进发。这位神秘掌门特地吩咐了他们可以在洛阳大会时略作停留。这可让关中弟子们皆大欢喜。他们这些不甘寂寞之辈从晓事起就对论剑大会的种种轶事耳熟能详,可说是铁杆的论剑迷。十二年一度的盛举他们怎愿错过。如今掌门人遂了他们的心愿,无论他是出于何种目的,在这一刻他都得到了关中剑派上下的一致拥护。
郑东霆得知连青颜要被押解到洛阳,心里恨不得和他一同前往,但是祖悲秋的伤势仍然需要照顾,只得前去拜托连青颜那胖瘦两位师兄弟好好照顾他这位挚交好友。
在连青颜走后一个月,祖悲秋的伤势终于渐渐好转。这个时候,关中剑派的英雄帖已经像雪片一样分发到整个大唐十道,无论地位高低贵贱,只要是江湖成名人物都会收到一张。甚至连江湖中毫无地位的郑东霆也收到了一张请帖。
“关中剑派掌门梅……”郑东霆盯着手上大红色的请帖,喃喃地说。
“关中剑派的掌门是姓梅吗?”祖悲秋问道。
“是吧?这个……我不清楚……”郑东霆挠着头道。
“他是关中掌门啊,你不知道吗?”祖悲秋惊讶地说。
“嘿,这十几年来,江湖中只知道有刑堂堂主关思羽,却谁也不知道关中掌门是哪一位。”郑东霆将这张请帖小心地收藏在内襟之中。
“下克上,关中剑派内部一定乱得很。”手里端着一盆洗脸水的洛秋彤就在此刻走进门,将脸盆放到床头桌前。
“麻烦你了,秋彤。”祖悲秋连忙将脸盆中的手巾拿起来,仔细地擦拭着脸庞和双手。
“喂,洛秋彤,他已经洗过三次脸了,你有完没完?”郑东霆看到祖悲秋又开始搓脸搓手,不禁烦闷地说。
“噢,我只是……看不惯有人污浊邋遢的样子。”洛秋彤说到这里,朝着郑东霆的身上瞟了一眼。
“哎——”郑东霆心头一寒,猛地从床上站起身,“我可不会像他一样每天早晨洗三次脸。”
“至少你该每天洗一次澡,你身上的气味对悲秋的身体会有影响。”洛秋彤皱眉道。
“我又不是娘们儿!”郑东霆瞪眼道。
“肮脏邋遢,咒你一辈子娶不到老婆。”洛秋彤白了他一眼。
“哇!”郑东霆听到这个诅咒,心头都是一颤,“洛秋彤,你这婆娘好生恶毒,怎可这样咒我!”
“呵呵,秋彤,师兄的志愿是娶十二房妻妾,你这般咒他,可要痛死他了。”祖悲秋幸灾乐祸地说。
“十二房妻妾,”洛秋彤嘲讽地笑了起来,“那我真要祝你好运了。”
“难以置信,师弟!”郑东霆瞪大了眼睛望着祖悲秋,“当初真的是她离家出走吗?我觉得应该是你才对!”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在屋里的郑东霆和洛秋彤同时一愣。除去祖悲秋不谈,他们两人都是精通蹑足潜踪的轻功高手,如果有人悄悄掩至房门口,他们多少应该听到些动静,谁知道这一阵敲门声竟然凭空传来,门外人轻功之高已经到了匪夷所思之境。
郑东霆朝洛秋彤作了一个守护祖悲秋的手势,自己双手握拳蹑步来到门近前,猛地一把拉开大门。门口悄然站立的乃是一个橘红色衣衫的妙龄少女。她中等身材,圆脸大眼,亮白胜雪的肌肤,脸上挂着两个玲珑精致的酒窝,两个长辫俏皮地挂在胸前,样子极为惹人怜爱。
郑东霆想不到轻功如此高强的人物竟是这个不到双十年华的少女,不由得微微一愣。
“郑东霆吗?”这位少女用手轻轻抚着胸前的长辫,温婉地问道。
“你是鱼邀霞?”郑东霆下意识地问道。
“啊,你怎么知道?”鱼邀霞惊讶地笑着问道。
“能有这份轻功,而我又不认识的,只有你一个。”郑东霆沉声道。
“那你一定是郑东霆了。除了那些不世出的绝代高手,你是我见过轻功最好的人。很荣幸认识你!”鱼邀霞大方地朝郑东霆一抱拳。
“好说。”郑东霆拱了拱手,问道,“你来找我有何要事?”
“我来有两件事。”鱼邀霞下意识地踮了踮脚,朝屋内看了一眼,“第一,我来谢你卧虎林中一箭射退弓天影,救了义兄的性命,我欠你一次情。”
“你义兄,你是说连兄?”郑东霆好奇地问道,“你是连兄的结义妹妹?”
“嗯。”鱼邀霞自豪地点点头。
“失敬!”郑东霆再次拱了拱手,态度顿时缓和了大半。
“第二件事,我来是替山西白马堡的郑太夫人递一张家书。”说到这里,鱼邀霞将手伸到怀中,取出一封用羊皮纸所制,并用墨蜡封住的书信,郑重地交到郑东霆的手中。
“家……家书!”郑东霆双手颤抖地将这封书信紧紧攥住,一双大眼狠狠盯着上面熟悉的字体,脸部的肌肉缓缓开始痉挛颤抖。
“邀霞还要去洛阳照看义兄的安危,防止弓天影对他下毒手,这里先行告辞了。”鱼邀霞接着朝郑东霆深深一礼,转头一顿脚,刹那间化为倏然远去的一道橘红色烟霞。
“师兄,郑太夫人,难道说是你的娘亲?”祖悲秋好奇地问道。
“住口!”郑东霆抬掌一拍身边的木桌,狞厉地吼道。这一掌力贯手臂,声威慑人,黄木桌子整个桌面被拍成百余片黄蝴蝶一般四外飞舞的碎片,四条桌腿仿佛四根断竹深深埋进了客栈的地面之中。
虽然郑东霆时常表现出一系列的愤怒表情,但是这一次显然是动了真怒,只吓得祖悲秋双腿一抬蜷在一起,连声道:“师兄,我错了。”
“你干什么?”洛秋彤下意识地挡在祖悲秋的身前,“他重伤初愈,受不得惊吓。”
“郑太夫人是我的大娘,也是令我娘忧郁而终的恶人,怎会是我娘亲。当年我被驱逐出郑家,已经决定今世不再见这个恶婆娘。”郑东霆说到这里,双眼凶光闪烁,“我怕再见到她,我会忍不住杀了她。”他语气中透出一股肃杀气息,令在场的洛秋彤和祖悲秋同时打了个寒战。郑东霆双手一扯撕开蜡封,将这封所谓的家书展开,仔细读起来。
在郑东霆默读家书之时,房间里异常安静,无论是洛秋彤还是祖悲秋都不敢轻易打扰他。整个房间只有他翻动信纸的沙沙声。
看完这封信,郑东霆的身子微微一颤,忍不住喘了一口气。接着他手掌一捏,整张信纸蜷曲成了一团。他闭上眼,左臂抬了抬,将纸团朝洛祖二人晃了晃,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祖悲秋张嘴想问,但是想了想又胆怯地闭上嘴。洛秋彤无奈地叹了口气,朗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郑东莱死了。”郑东霆轻声道。
“郑东莱……你的……呃,你大娘的……”祖悲秋小心地猜测道。
“我大娘的儿子,我同父异母的弟弟。”郑东霆哑声道,“我大娘要我回白马堡吊唁。”
“发生了什么事?”洛秋彤关切地问道。
“大娘在信里并没有说。”郑东霆说到这里,狠狠一甩手,将家书扔到了墙角,“她知道如果说了,我很可能不会回去。她想吊住我的胃口,逼我不得不回白马堡。”
“你会回去吗?”祖悲秋问道。
“我不知道,你现在伤势还没有好全,连兄的关中公审眼看就要开始,而长安洛阳此刻龙蛇混杂,我怕弓天影会趁此机会对你和连兄下毒手。不在你们身边,叫我如何放得下心。”郑东霆喃喃地说,“但是,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到今日也不过二十岁,乳臭未干的年纪,怎会有人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