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自左画圆时

李长声

“让你在此世的最后一眼看看眠狂四郎的圆月杀法吧。”狂四郎声音冷漠，摆出了下段架势，刀尖指向脚前三尺远的地面。接着，徐徐由左伸臂画圆。对方决眦欲裂，瞪大了双眼追随着转动的刀尖，说来奇怪，那眼里斗志消沉，却好似着了魔，渗出茫然若失之色。刀身转到头顶，成上段姿势，画成这半月形的刹那，狂四郎五体跳跃。对方的身体溅起血雾，往后倒仰，还没有敌手能撑持到眠狂四郎的刀画出一个完整的圆。

——这就是柴田炼三郎笔下的圆月刀法。凭此刀法，他与挥刀斩影的五味康佑双璧争辉，卷起了一场剑豪小说热。百晓生若万幸躲过小李飞刀，让他来品评，恐怕也评不出这两位日本武侠小说家的高下。

柴田炼三郎威震江湖，人称“柴炼”。生于1917年，三岁时他那多才多艺但一事无成的父亲去世。他自幼好读书，小学时认识的汉字比老师多。后报考庆应义塾大学医学系预科，念了半年，了无兴趣，便转到文学系预科，开始写小说。庆应的文学刊物《三田文学》是他修炼文学的道场。大学本科攻读中国文学。他不喜交往，晨起放声读杜诗，不睬与文学全然无缘的同学，毕业论文是《鲁迅论》。

柴炼生长的时代是他最喜爱的作家芥川龙之介漠然不安的时代。1942年体弱的他接到一纸征兵令。为求退伍，他偷偷喝酱油，跑百米，装出“发作性心动异常疾速症”，终于被除队。但一年后又征召，他只带了维利耶·德·利尔阿达姆的短篇集和杜甫诗集，上了往南线运送兵员物资的运输船，当卫生兵。运输船在台湾以南的巴士海峡被潜艇的鱼雷击中，他听从一大尉的教导，护住股间，跳进大海，奋力游离行将沉没的万吨巨船。为保持体力，他赶走脑子里的一切，完全处于虚无状态。后来他回想这段往事，说：“我被抛进最悲惨的极限世界，能侥幸活下来，靠的是护住身体的动作，与‘学文学知道了虚无’的形而上的思维。”

柴炼复员后回到日本出版会工作，编辑周报《日本读书新闻》，后创办月刊《书评》，半年而废。当时妻病子幼，他只好给低级而盛行的娱乐杂志写色情小说换钱。后被其文学之师佐藤春夫训诫了一顿，从此改邪，归而写正经的小说。当年引导五味康佑以小说《丧神》成名的《新潮》杂志编辑斋藤十一,因为杂志上谷崎润一郎的连载中断，便登门请柴炼出山。他不愿写宫本武藏式的求道者、织田信长之类玩权术的历史幸运儿，不愿写内心和外貌没有阴翳的人物，也不愿写向前看的人物。他要无视以往武侠小说的法则,人物的性格必须是日本故事中从未有过的性格。出生阴惨，命运扭曲，随时被杀也毫不在乎，那就让他是混血儿，荷兰传教士在酷刑下背叛信仰，衔恨强奸了武家女子生下的。他手中的刀，也不是武士的灵魂，完全是凶器，“眠狂四郎”就这样出世了。主人公的魅力在于人格与遭遇，眠狂四郎居然成为日本战后武侠小说中最具魅力的形象。系列小说《眠狂四郎无赖抄》在杂志上连载不久，柴炼又另辟新篇，在报纸上连载《遗剑知情》，与后来的《美男城》、《孤剑不折》合称战国三部曲，笔墨酣畅，大获好评。

作家安冈章太郎曾描述过柴炼：脸干瘦，像晒干的鲱鱼；一直抱着胳膊，嘴抿成八字形，不时翻动一下无边眼镜后面的黑眼珠靠上、三面露白的眼睛，目光灼人；成天皱着纵沟似的眉头，下巴弄成个梅干，似乎世上一切事情都教他厌烦。传闻某杂志费了两个小时才总算拍到了他的笑容。

晚年,柴炼在《周刊花花公子》杂志上开设《圆月说法》专栏，对年轻人说教人生，关于“无赖”，他说：“依循自己的规则，也就是有理智的操控吧，不管世间说什么，只要自己相信那规则是对的，就照此行动。这样有自尊心的行动就是无赖。”

柴田炼三郎的一生是“无赖”的一生，卒于197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