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耶？盗耶？

碧晚枕

《棠棣之华》中，展季与展雄之争除了显之于外的圣盗之争外，其本质上所体现的是卿相之侠与闾巷之侠之争。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展季和展雄二人是殊途同归，无论是做了士师的展季，还是做了盗跖的展雄，他们的终极目标都是要废除奴隶制，只不过所采用的方式不同而已。

而侠则是指他们追求平等和不畏高权的精神，虽然这种平等并不是我们现代意义上的平等。大约也是因为这些，《荀子》对盗跖给予很高的评价，说他“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不息”，吕伯璘的《鲁青简史》亦说，“此盗非杀人越货之辈，志在抑富济贫，乃侠义之盗也”。而展季，这位历史上大大有名的柳下惠，其妻在其死后曾作诔词，见于《列女传》中：“夫子之不竭兮！夫子之诚信，与人无害兮；屈柔从俗，不强察兮；蒙耻救民，德弥大兮；虽遇三黜，终不蔽兮；庶几遐年，今遂逝兮；嗟乎哀哉，魂神泄兮；夫子之谥，宜为惠兮！”孟子亦曾称赞他“不以三公易其介”，其性情可见一斑。

按照曾国藩在《求阙斋读书录》中所说，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中，实际上将游侠做了区分：“布衣闾巷之侠，一也；有土卿相之富，二也；暴豪恣欲之徒，三也。”司马迁在《游侠列传》里说，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这些人，因是君王的亲属，依仗封国及卿相的雄厚财富，招揽天下贤才，在各诸侯国中名声显赫，不能说他们不是贤才……至于闾巷的布衣侠客，修行品行，磨砺名节，好名望传布天下……汉建国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这些人，他们虽然时常违犯汉朝的法律禁令，但是他们个人的行为符合道义，廉洁而有退让的精神，有值得称赞的地方。他们的名声并非虚假地树立起来的，读书人也不是没有根据地附和他们的。至于那些结成帮派的豪强，互相勾结，依仗财势奴役穷人，凭借豪强暴力欺凌孤独势弱的人，放纵欲望，自己满足取乐，这也是游侠之士认为可耻的。然而世俗之人不能明察其中真意，错误地把朱家和郭解等人与暴虐豪强之流视为同类，加以嘲笑。

因而根据司马迁的本意，侠应该是只有两种：卿相之侠与闾巷之侠。《游侠列传》文末，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毫无疑问，司马迁更加赞成闾巷之侠之气概。后世慕秦汉游侠风范的文人们，逐渐忘了卿相之侠之说，“君不见夷门客有侯嬴风，杀人白昼红尘中。京兆知名不敢捕，倚天长剑著崆峒”，诗人们于古代侠客中多取“闾巷之侠”，而很少取“卿相之侠”。张华的《游侠篇》甚至对孟尝、春申等四公子不以为然，他诘问道：“美哉游侠士，何以尚四卿？我则异于是，好古师老彭。 ”

然则，侠之概念竟因之而狭窄化了，且侠渐渐只存在于传奇小说、诗词歌赋中，成为了世人们仰慕的对象，而不是效仿的模范。“一箫一剑平生意”逐渐沦为文人们嗟叹的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因而，在1904年，32岁的梁启超流亡日本，在西方和日本都认为“中国之历史，不武之历史也；中国之民族，不武之民族也”，梁氏愤而执笔，写下《中国之武士道》。

在书中，梁启超以激荡之怀，以孔子始，以朱家、剧孟、郭解终，追叙先秦两汉之侠事，指出当时武士信仰的十五个条件，并将这十五个条件归结为一句话：“国家重于生命，朋友重于生命，职守重于生命，然诺重于生命，恩仇重于生命，名誉重于生命，道义重于生命，是即我先民脑识中最高尚纯粹之理想，而当时社会上普通之习性也。”而后，正统渐渐确立，武、侠则随之湮灭。

梁启超此书大大开拓了侠之内涵。孔子在我们心目中是圣人、儒者，几乎不会把他和侠联系起来。然而梁启超在文中，以孔子从容不迫让齐鲁结盟，并让齐国归还了侵犯鲁国的郓、汶阳、欢、龟阴等地。认为他“身处大敌之冲，事起仓猝之顷，而能底定于指顾之间，非大勇孰能与于斯？”“天下之大勇，孰有过我孔子者乎？”赵武灵王倡导胡服骑射，梁启超认为他是中国第一雄主，“若于中国求斯巴达，则其时之赵当之矣。乃至微服冒险，入秦庭，倏忽而来，倏忽而逝，呜呼！武灵王其犹龙乎？”

梁启超对于“武”几近激赏，他还做过《论尚武》，批驳所谓“野蛮人尚力，文明人尚智”的说法，他认为“中国以文弱闻于天下，柔懦之病，深入膏肓。”当养尚武之精神，强心力、胆力、体力，抗击强敌。在他眼中，武不只是形式，更是一种强健的精神。

自梁启超以降，瞬乎又近百年。中国渐秀于世界民族之林。民主、自由乃至平等，古来游侠所追求、所梦想之精神已渐现于世，值此盛世之际，再谈司马迁所赞赏之“闾巷之侠”，已不合时宜。当此时，于国人而言，卿相之侠更加为世人所悦目。而此卿相之侠，已不独为春申、孟尝之流，当为梁启超所赞赏的孔子之勇，赵武灵王之雄，唯此，中华可兴哉！

行文至此，忽思及本年中华之难，雪灾、地震、洪水，接二连三的灾难非但没有让我们一蹶不振，反而让本来看似散沙的十三亿人民迅速地凝聚在一起，众志成城，共赴厄难。这种危难之际的凝聚力让西方国家惊叹不已，这才应该是五千年惶惶中华民族，在无数次危难中，逐渐形成的一种“武”、“侠”的精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