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乱世之纵横
李海洋
序章
银灰色的大戟矗立在荒原之上,戟刃上是苍茫的一片墨色。在那个孤独的少年脚下,火霰原一展千里。那时,湛红的天空浮云吞吐,万象斑斓。
翌日,倾盆大雨。
隆隆的马蹄声踏破雨浪,荷甲的武士们神色端凝。黑甲的将军一骑突出,连绵的雨水顺着铜制头盔上的虎头阳纹,已经将他的脸颊浸透。可是他的神色却如石刻般岿然坚毅。他伸出手,拔出腰间的斩马刀,遥指天空。宽阔的刀身斩断雨线,天色闪若萤火,电牙倏忽隐没。
此后,便又是亘古的暗。
夔哀帝四年春,尧国叛将越青冢亲率七万大军,夜袭尧之卫北城。一月内连下十城,是月,灭尧。
那个时候,一个少年,一个老人,一杆大戟,正在火霰原上游弋。高瘦的老人将手放在御天的头上,发出令人骨冷地叹息。
那个时候,一驾辕车,正向北疾驰。少年将头探出车外,露出触目惊心的一头白发。那是利飘雪第一次离开南衍的深宫。
那个时候,黑衣北豹魂顾不上安抚一身的疲倦,孤身潜入尧宫,只为一个承诺,赌上自己的性命,拼死救下了尧明氏的遗孤。少年明翊将头枕在北豹魂厚实的脊背上,向故乡投去最后的一瞥。
——距离那个时候,又已经过去了多少时候?
——如今的大夔朝,已是干戈四起,大陆上六个国家:羿、胤、尧、衡、衍、靖,还有政令不出中原的大夔朝,互相杀伐,无有竟时……
内监用铁标尺将青铜的宫灯拨弄熄灭,皇帝这才意识到这个晚上又这样过去了。他伸手合上樨案上的木椟,却看见原来还有几札没有处理。“这个天下,”皇帝默默地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事情?”
后世众史家对哀皇帝楚循的评价,相当的一致。大家都认为如果不是生在帝国的基业岌岌可危的乱世,那么他将会是大夔朝除了开国的天武帝外最出色的皇帝。夔哀帝四年春,当越青冢起兵之后,所有的人都以为帝国再也不能安枕的时候,哀皇帝却运用他高妙的政治手腕,成功地使越青冢兵锋转向,按照皇帝的安排,将尧国灭而后立,并换来长达三年之久的宁静。那是哀皇帝第一次显示自己的力量。尽管在后来看,那不过是使帝国全境免于烽火的一个插曲。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和大夔皇帝一样野心勃勃的胤武公敖逐未。
敖氏,七百多年前,天武皇帝开国,他们的先祖不过仗着是皇帝的姻亲才得到当年的封国。没想到,最后,他们却成了这个大陆上对帝国权力最强大的觊觎者。这只因为,有胤武公敖逐未。想当年,当楚循尚在弱冠之时,敖逐未已经在大陆上垂名甚久,跋扈到可以在楚循的父皇面前飞扬跋扈的地步。从那一天起,在楚循的心中,就暗暗地立下誓言:总有一天,他要重振楚氏的声威,让像敖逐未这样的枭雄也不得不臣服在自己的脚下。
“毕竟,朕才是这个天下唯一的皇帝。”而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哀帝七年三月,诸侯并起,从自己的国家出发开拔,前往帝都白槿,开始了哀帝即位以来的第一次朝觐。那个时候,帝国的声威回光返照般盛极一时。
“皇帝。”内监恭敬地垂首道,“羿公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哦?”皇帝点点头,算来今日便是羿国国君宗暄离开帝都的日子了,“传。”
“卿家这就要走了么?”皇帝的声音越过樨案,传入宗暄的耳中。
“是的,皇上。”宗暄拜曰。
“不知道前日和卿家的言语……”皇帝欲言又止,抬眼看向宗暄。
“皇上放心,敖逐未狼子野心,昭然天下,臣下毕竟还是皇上的臣下。”宗暄再拜。
“好。”皇帝抚掌,“难怪武公离开白槿的脸色会那样难看。既然如此,”皇帝停下,摊开手,内监立即将一卷丝帛奉上,“这便是豹邂、云中、涿郡等七城的地图,从今日起,它们便可以纳入你们羿国的治下了。
“这……”宗暄面露愧色,却难掩心中的兴奋,“臣下……”
“哈哈哈。”皇帝站起身,大笑起来,背向宗暄,“这个天下,有些规则,朕还是知道的。”
“皇上……”宗暄从内监手中接过丝帛。想起数日之前,敖逐未约自己共起对抗皇帝。而现在,自己的手中握着的却是新得到的七座城池。
“等到那时……”敖逐未曾给自己描绘了一个美好的远景。
“那时?”宗暄漠然地想了想这两个字,比起看不见的“那时”,“现在”是多少重要。
“总有一天。”面壁的皇帝面色肃然,“我要让这个天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是日,羿君宗暄离开白槿。而白槿城下,一队隐藏的人马顺着进城的人流分散开,慢慢地渗入城市。
在白槿的另一处深宫中,峨冠者高踞而坐,端起案上的银杯,沉吟片刻,然后摆摆手,屏退左右。堂下之人浅浅一笑,将手中的杯子放下,长揖而拜。
“我突然想到,原来你我姓氏却是一样的。”峨冠者抿了一口杯中酒。
“楚破的先祖本姓褚,跟随先帝征战多年,最后才得此赐姓。”堂下之人却是胤国大将楚破。
“哈哈,楚兄这次前来,又给我楚传带来什么消息呢?”堂上之人面色一凛,却是大夔皇帝的弟弟,宁安王楚传。
楚破长身而起,挥动袖袍,在堂下踱步起来:“皇上即位已七年有余,不知宁安王以为天下之势为变几何?”
“天下之势,北有你大胤,西有羿,皆虎狼之辈。”
“然其余四国呢?”
“靖国有西南三十族的牵制,暂时受其掣肘。南衍国主利炎穹素无大志,也不足为虑,而尧国只有一个越青冢,此人却是最忠于皇帝的人。衡国景于通倒是和武公一样,对天下有所期待呢。”
“哈哈哈。”楚破大笑起来,“都说宁安王性情懦弱,喜酒色,此刻娓娓而谈,对天下却是明察秋毫。”
“我更想知道的是,楚兄作为天下最有权势诸侯的重臣,跑到我宁安王的府邸,却是为何?”宁安王不理会他的言语,径自说道。
“因为这个天下只有武公知道,宁安王的志向……”他的语调慢了下来,慢慢地将眼角瞥向楚传。
“我和武公早有所交。”楚传意味深长地说着。
“如果宁安王同意我的提议,”楚破猛地跪了下来,“那么我便回胤国复命了。”
“楚循。”楚传没有回话,只是将脸侧了过去,“你我兄弟还是得到了这样的命运。”
深宫里地叹息被重重的宫闱割断,最后连盘旋的气力也没有,就沉沦下来。
一
已经穿越虚邙山、经过流岚城,羿国的上苑郎将凌昭蓝无奈地看着自己护卫的这帮孩子,他们依旧散漫着,没有一个人急于赶路。凌昭蓝在心里称呼这些少年为“孩子”——也只能是在心里,他知道这些有着天真的表情的“孩子”,不仅仅是帝国中最负盛名的虚邙山黑衣武士们的弟子,也来自大陆上最显赫的几个诸侯国的权力枢纽:那个有着一头白发的利飘雪是南衍的世子,忧郁的明翊则是尧国流亡的王储——尽管在流亡,但他依旧是王储,而那个可爱调皮的少女楚晚的身份更为显贵,她是当今皇上最喜欢的妹妹。连皇室的公主都成为了虚邙山的弟子,不禁令凌昭蓝有些感慨,他望了望静静地坐在马车中的羿国世子宗念,由衷地希望这些日后将大权在握的少年,能与自己未来的主上有着亲密的关系,但看上去宗念似乎并不是太合群。
在国主宗暄出行的日子里,凌昭蓝奉命来迎接世子宗念回到羿都监国,宗念的老师北豹魂奉虚邙山首领廉钦之命,送宗念回国,不料被楚晚他们缠上,央求北豹魂带她出山玩耍,北豹魂只好带着几个少年一起上路——他们都没想到,一场风暴即将席卷帝国,他们的出行也将成为一场灾难。
“再赶上一天的路,我们就可以到栎阳了。”凌昭蓝策马上前,向北豹魂他们说道。
“啊!”楚晚欢呼一声,“凌将军,栎阳很好玩吧?”
“殿下,栎阳虽不比白槿繁华,却也有些不错的景致,殿下若能玩得开心,那是敝国的荣耀。”凌昭蓝在马上躬身恭敬地答道,不敢废了礼数。楚晚只瞥他一眼,却向利飘雪妩媚一笑:“小白,到了栎阳,你要陪我逛街。如果你再像前几天在流岚城那样躲起来,我以后都不会理你了。”
利飘雪尴尬地点点头,一个少年却哧地一笑,颇为不屑。凌昭蓝忍不住又看了那个身背一杆大戟的少年一眼,不知他哪儿来的胆子,居然敢对公主不敬。这个叫御天的布衣少年在他们当中是个异数,他明明只是个平民,利飘雪和明翊却偏偏对他很敬重。也许这个少年有自己不知道的神秘背景吧,凌昭蓝暗自想到。
“御天,你个死木头,你笑什么,不许你再拉着小白比试什么武艺。”楚晚瞪了御天一眼,气乎乎地说道。
“楚晚,你不要再怪御天了。”利飘雪温和地说道。御天却看也不看她,只对着明翊说:“你说得对,女人确实很麻烦。”
明翊微微一笑,楚晚抢着说道:“御天,你又在瞎说,明翊才不觉得女人麻烦。他要真的这样想,为什么还在流岚城买下那个女孩儿?”
楚晚说的是明翊从流岚城的奴隶市场买回来的一个少女,据奴隶贩子说,这个少女来自尧国,明翊便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她。听到楚晚这么说,明翊又回头看了看蜷缩在马车中的那个女孩儿,只见她眼神迷茫地望向远方。她在想什么?明翊很想知道,她是不是跟自己一样,是一个在尧国的战乱中失去依靠的人,此刻是不是也在思念家乡?但可惜的是,她是个哑巴。
“我为她取了一个名字。”明翊回过头来,淡淡地说。
“叫什么?”楚晚满不在乎地问。
“小姒。”“很华丽的名字。”
“这个名字,本来属于以前服侍我的一个小宫女。”明翊的声音有些黯然,“可惜,在我的国家灭亡的时候,她也死了。”
“或许你应该为她换个名字,然后忘记这个名字。”御天拍拍他的肩膀。“不可能。”明翊的眼神变得怨恨起来,“名字和仇恨一样,都已经镌刻在心里了。”
“那个叫越青冢的人,他很强么?”楚晚忽然问道。
“楚晚!”利飘雪连忙喝止楚晚,让她不要再提起那个覆灭了尧国的人。明翊幽幽地扫了楚晚一眼——就是她的哥哥,把越青冢引向了尧国,虽然她并不知晓内情,但那个幕后的人,毕竟是她的哥哥,自己该不该恨她?
“对我来说,再强我也要打败他。”明翊的眼神忽然变得炽热,“这几年在虚邙山,我无时无刻不在等着那一天。”
“这次送那个姓宗的小子回他的国家,然后差不多大家也都该离开虚邙山了吧。如果可以的话,”御天顿了一下,认真地说,“我就去帮你吧,帮你恢复你的国家。”
“我的国家……”明翊说着,“那一定会是我的国家!”
御天伸出手,与明翊的手握在一起。利飘雪微笑了一下,也伸出手来,握住明翊的另一只手。少年们的手握在一起,开始许下那个自以为属于他们一生的诺言。
“这次回了羿国,宗念你恐怕就要承国了吧。”北豹魂望着手牵在一起的少年们,向身边的宗念说道。
“老师。”宗念听出他的语气中有些感伤。
“转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北豹魂笑起来,“想当年,我从羿国把你带到虚邙山的时候,你还不过是个稚嫩的孩子,现在……我们都快鬓发斑白了。”
“可是老师们的本事我还十未及一呢。”宗念谦逊地说道。
“总有一天,”北豹魂摸向怀中的兜銮,那个代表着黑衣武士的传承的标志,“你们这些人会承袭我们的名号,让我们黑衣的名字重新在大陆上飘扬起来。”
“会么?”宗念问道。
“会的。”北豹魂策马向前,独自驰骋在西川的山水之上。黑衣武士,在这个乱世下真的依旧是大陆上每一个武士心中的向往么?
西川的山水,纵横捭阖,气势磅礴。就像七百多年前,黑衣的名号第一次在大陆上流传一样黑衣武士们像上古传说中的英雄那般,以区区百人的数量帮助夔朝的开国皇帝天武大帝完成了数万人才能奠定的伟业,然后又迅速退入虚邙山,开始在大陆上寻找那些拥有最优秀品格和力量的武士成为传承者。然而经过了七百年,随着北域刀派和南衍秘道众的兴起,黑衣的名号已经彻底衰落了——当然,在大陆上兴起的还有那些最疯狂的杀手纠集而成的修罗暗部。
这些力量都或多或少结合了那些统治大陆的各股政治力量。最后,就连黑衣也不能免俗,在数年前以寻找传承者的名义,在诸侯的世子中寻找到了羿国世子宗念和利飘雪他们。
但逆水行舟,何其艰难。
一声尖锐的呼哨划破湛蓝的天,苍鹰的翅膀宽阔有力,飞快地掠过荒凉的热土。阴影,画过笔直的官道,画过稀落的小树林,画过清澈的河流,画过浅滩,最后驻留在栎阳城的上空。凌昭蓝控住缰绳,微笑着向北豹魂说道:“到了。”
“公主,请上坐。”楚晚恢复了公主的身份,便成为在场之中最为尊贵的人。御天坐在堂下,看着楚晚满身的珠玉和翩然的缕衣,才觉得这个平时和自己嬉闹的姑娘,此刻竟离自己这样遥远。
自幼在深宫长大的楚晚,很自然就流露出高贵的神情,那些西羿的王公们,都不时将眼光投到楚晚的身上。但在场最引人注目的却依旧是利飘雪,那些美貌的小宫娥眉眼如丝,利用一切机会向他的脸上投去一瞥。利飘雪将目光集中在眼前的桌子上,显得从容自若,自小他就已经习惯了这种注视。可是他不知道,坐在上面的楚晚,却很是生气了,她真想挖出那些人的眼睛。
“北先生也请上坐。”站在大堂中央的人说,“感谢先生这些日子对舍弟的照顾。”“公子过谦了。”北豹魂朝宗念的哥哥宗律拱拱手。
“请世子。”他的话音刚落,宗念身着宽大的黑底绣着金色虬龙的袍子,缓步走了进来,他先是对着楚晚长长一揖,接着又走到北豹魂面前跪拜在地,“宗念谢过师父多年的教诲。”说完,他站起来,对着身前的西羿的大臣们,“从现在开始,直到父王回来的日子,大羿就暂时交给我宗念了。”
“君上。”宗念的哥哥在他的身后跪下,接着堂上的所有重臣都跪拜在地。“君上。”他们齐声长呼。
“权力。”明翊冷然看着这一切,这两个字开始浮现在脑海之中。
等到在羿宫安顿下来,楚晚就迫不及待地拉上利飘雪他们,在街上大逛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来到过不逊于白槿的城市。大夔的公主,自小便不让须眉。喜欢在整个帝国的藏书阁中呆着,一呆就是一天,而她翻阅最多的,便是各国的地方志。华丽的宫阙在她的眼中却如囚笼般可怕。她最喜欢做的,是一次又一次用手指在地图上勾画,勾画着那些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然后,那一天,当她于白槿大街上遇到利飘雪的时候,她钻进了这位南衍世子的箱子。那个日后最为传奇的大夔公主的命运,从一个淘气的念头开始,渐渐被这个乱世左右。
小贩显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客人身份不凡,立刻拿出最好的货物,任凭楚晚和小姒挑选。而御天显然对这件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即使是在逛街,龙纹戟也片刻不离他的身旁,此刻的时间在他感觉起来,像是停止流动一样,漫长如同煎熬。
“真不明白,这些女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御天有些郁闷。
“笨蛋。”明翊骂着他,“总有一天,你也会遇到一个女孩子的。”
“不要。”御天的反应很快捷,“我讨厌麻烦。”
“你才是麻烦呢。”楚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奔到了他的面前,从他们认识开始,楚晚对御天这种对女孩子满不在乎的态度就很不满,总是在找各种的借口挑衅。
而御天也学会了闭上嘴巴。
小姒在旁边偷笑。“唉,你要是会说话就好了。”楚晚盯着她,“我就能多个帮手啦。”
“我们走吧。”于是,利飘雪又来打圆场。
“等一等。”御天停了下来,“这附近……”
“怎么了?”明翊警惕起来。
“没什么。”御天的眉毛拧了一下,开始跟上他们。
远处,屋脊之上,两个麻衣人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
“他终于回来了。”来人将双手撑在案上,“他终于回来了。”他重复着这句话,掩饰不住脸上兴奋的神色。
“听说,公子的父王也已经从白槿出发了。”屋内的麻衣人兀自坐在榻上拈起一颗棋子。
“父王?”来人将脸转了过来,“从他废长立幼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我的父王。你告诉我,我宗律哪一点比不上宗念?”
“世人皆知,公子的母亲乃是庶出。”麻衣人淡淡地说道。
“母亲?”宗律的脸色倏地一变,想起在幽暗的深宫中独自死去的母亲。“公子的父亲已经拒绝和武公合作,而答应了皇帝的条件。”麻衣人站起身。
“那么你来……”宗律的眼睛眯了起来。
“我来,就是代表武公传达,如果我们能帮公子登上大位,公子能否与武公合力共谋天下?”
“天下?”宗律的眼睛猛地一亮,“你们都安排好了么?”
“公子完全可以放心。”
“好。”宗律拔出腰间的佩剑,“我以我母亲的名义起誓,必不背弃盟约。”他的手向下一划,银亮的长剑哐当一声将几案的一角斩落下来。那颓然落下的木块,在地上画过一个圈落在麻衣人的脚下,“让那些欠我的人,每一个都付出代价。”
栎阳,馆驿。
月下,少年的手腕一抖,长戟的光芒从他的手中喷薄而出,在明翊的眼前不住晃动起来。无双的戟术,自是百炼而成。
“好。”当一式独龙在月下成形时,利飘雪从廊下现出身来。
“嗯。”御天正要和他打招呼,就看见了他身后的楚晚,马上停下了舌头。“好什么呀?逛街的时候一点劲也没有,一回来就精神得不得了,实在太没风度了。”楚晚气乎乎地说。
“利飘雪,只有你这样的蠢家伙才愿意陪这丫头跑来跑去的。”御天终于忍不住发难,却不敢直指楚晚。
“你才是蠢家伙。”楚晚时刻都在保护着她的小白。
“好啦。”利飘雪温和地说着,“别闹了,师父说,我们马上就要走了。”“你也应该快回衍了吧?”明翊突然问道。
这句话让大家沉默下来,时间之河从未停歇,原来黯然销魂的日子已经很近了。
“可能吧,”利飘雪优雅地说,“那么你们呢?”
“我还不知道呢。”御天第一个说道,“我只想有一天成为这个大陆最出色的武者。”“我……”明翊欲言又止,只是将眼睛看向小姒。故乡,如镜花水月般,似乎那么切近,却永远无法触摸。
“栎阳我还没有逛够呢。”楚晚没有理会他们,伸了个懒腰,拉起小姒独自向屋中走去。
夜色四敛,浓幕降临,星月蒙眬。少女站在树下,凝望着墨色的远山,入定一般。
“楚晚,你是在想家吗?”利飘雪纤长的手悄然搭在少女的肩膀上。“小白。”楚晚并没有回头,只是伸手和利飘雪的手叠在一起,“是的。”她说,“我是在想家。”
“皇上很好。”利飘雪从背后揽住她。
“我的脑袋一定是锈掉了。”楚晚抬起眼睛,眼神如星辰般捉摸难定,“为什么我一见到小白,就会抛弃掉我的哥哥?我虽然想念哥哥,可是却更不想离开小白呢。”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利飘雪将她的身体转过来,“等这次从虚邙山回到西羿,我便带你回到白槿,以我衍国世子的身份,向皇帝提亲。”
“嗯。”楚晚将头靠在利飘雪的怀中,“像是梦。”
“是么?”利飘雪抱紧那个身躯,“梦很好,我们也会很好。”他喃喃地说着,梦呓一般。
刺客的脚步轻快无比,在房顶之上如履平地。最后他在一处别院停下来,伏下身子,掏出一把短小的匕首,轻轻在瓦片上一撬,伸手拿起被撬开的瓦片,俯下身来,向屋中窥视起来。
楚晚已经熟睡,四肢张成一个大字——原来大夔公主的睡姿并不是那么雅观。
趁着卫兵离开院落的空隙,刺客的身形一展,若夜空中张开翅膀的蝙蝠,轻巧地落在廊檐下。他手中的银光一闪,又是那把小匕,悄悄从门的缝隙中溜了进去,门闩颓然滑落。一只灰色的大老鼠从墙角猛地蹿出来,刺客吓出一身冷汗,木遁之术随即发动,这是他唯一掌握的秘术,却也是最有用的。等那只老鼠贼贼地从他的脚边溜过,刺客长出了一口气,楚晚的床已经在眼前了。
西羿的三月并不是很冷,所以楚晚的裸露的双肩,皮肤有若凝脂,让刺客的眼睛晃的一亮。
“是个少有的美人呵。”刺客叹道,在楚晚的脸上一扫,月光下熟睡的楚晚微微翘起嘴巴,勾勒出一个完美的浅笑,让刺客的心猛地一跳。
“还是赶快行动吧。”刺客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从腰间掏出一个白色的瓷瓶,然后取出一方白色的手帕,瓷瓶中流出淡蓝色的液体,瞬息,整个手帕已经变成了淡蓝色。
刺客伸出手,将手帕慢慢地靠近楚晚的鼻息,最后猛地一捂,楚晚连一个声音,一个挣扎都没有发出来,便失去了知觉。
然后,刺客利落地将被子一扯,包裹住楚晚柔软的身躯,扛在肩上。刺客两步踏到门边,从门缝只能瞅见静悄悄的院落。刺客闪出身子,一个提纵术,翻到了房顶之上。此时月正当空,整个驿馆还在沉睡之中。琉璃瓦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线白光,刺客的脚尖刚在瓦片上一点,凌厉的杀气突然让他停下所有的动作。
“我劝你把她放下来。”雪白衣裳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房顶的拱脊上,冷冷地说道,他的头发居然也是雪白的,飘逸在这夜晚的微风中,他的背后一弯大弓,傲然地竖立,隐隐可以看见弓弦上散发的幽光,让人心悸。
刺客慢慢地后退两步,却感到更大的压力来自身后,他转过身体,是一个腰间挂着长刀的少年,他以手握刀,脚向前踏出一步,在惨淡的月光下,依稀是眉目间冷酷的颜色,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刺客仿佛不敢和他对视,他的目光一转,却发现左手边又出来一个扛戟的少年,嘴角挂着轻蔑地笑,就连眼睛里也是讥诮的意思。
“他说得没错,放下她。”扛戟的少年单手握戟,将戟一抡,画过一道银亮的弧,遥遥地指向刺客。
刺客的手悄悄地探向腰间,却发现自己的行动都在对手的掌握中,“别动。”没有说话的少年开口了,他的刀也在月光下露出狰狞的一角。
刺客的背上开始渗出汗来,他紧了紧扛在肩上的被子,楚晚仍在昏迷中。这些人的警觉性果然很高,而且他们三个人各占一位,已经把自己的去路完全封死。
“楚晚。”利飘雪的手摸向背上的长弓,他看到明翊向他使的眼色,进攻就要开始了,“我绝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他默默地想。
明翊的刀已经开始缓缓抽出,隐秘的杀气一点一点渗出来,而御天根本没有动作,在他的眼中,最看不起的便是刺客,这些鬼祟的人,是不值得自己出手的,何况,他相信利飘雪和明翊完全有能力将他解决。
就在这个时候,刺客的身体开始一点点变化,月光也突的蒙眬起来,刺客的身影开始淡去,接着开始分裂,突然从刺客的身体里蹿出好多条和刺客一模一样的影子,迅捷地向四面八方奔去。
“混蛋。”御天大戟一摆,向从自己身边闪过的影子一抡,那影子被划开随即又合拢,却没有停下,依旧向远处奔去。
那不过是一个残影而已。“别动。”明翊大叫道,“是秘术。”
“别担心。”利飘雪走过来,指着地上从刺客刚才落脚位置向远处延伸去的血花,“刚才我已经射中他了。”
刺客的脚步明显减慢,刚才那个白头发的少年还真是厉害,居然能在秘术发动的瞬间,射出一箭,可以想象那一箭是多么快捷。大腿上的疼痛开始蔓延向全身,少年显然是怕伤到自己扛的人,才没有射向自己致命的地方。幸好自己要去的地方已经不远了。
夜间即使循着血迹追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三条影子飞快地起落,利飘雪走在最前面,心急如焚,这里没有人比他更担心楚晚的安危了。“刺客居然向深宫之内行去。”随着追踪地深入,利飘雪开始有些不相信起来,“是谁要绑走楚晚?”
“在那。”御天压低声音说,一杆大戟突然从利飘雪的背后探出,顺着戟头的方向,刺客飘忽的影子已经出现在视线之中。
刺客的身影突然在宫墙上一矮,便再也没有出现。
“他进那座房子里去了。”明翊扭头对利飘雪说。
“嗯,明翊,你守在这里,以防是刺客的诡计。”利飘雪想了想,“我和御天下去看看。”“好。”明翊点点头,又看了看御天,“小心点。”
“放心。”御天笑了笑,和利飘雪的身影一起消失在月光之下。明翊看看四周,长夜寂寂,他想了想自己的使命,于是定下神来,仔细地盯住这房顶的四周。
院子中的亭台楼榭花草树木,高低俯仰,生出万千的姿态,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影子。宽阔的庭院中间,挖开一个两丈见方的大池子,有假山堆砌其中。十几个带刀的侍卫分成三组,来回巡视在院中。廊檐之下,一排精致的花窗灯火通明。利飘雪和御天将身体匿在树木的阴影之中,从进入这里开始,血迹便断了线。
御天将龙纹交给利飘雪,悄声让他等着,然后闪身出去,大胆地从侍卫们的眼前闪过,鬼魅一般,居然没有任何人发现。御天的脚尖轻点在廊坊的柱子之上,接着便隐没在廊坊的穹顶之上。——如果一个人身法够快,会在空气中留下的残像,可是御天却连残像也没有留下,仿若一溜青烟,扶摇而上,最后了无踪迹。
御天待廊下的侍卫经过之后,以脚背勾住穹顶之上的梁柱,倒挂住身体,然后从门的缝隙之间向内窥视起来。利飘雪站在远处注视着那些侍卫的行踪,箭也已经在弦,一旦有所变故,他就会射杀第一个发出声音的人。可是情形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御天突然一个翻身,落在地上,他的动作幅度很大,好似完全没有把周围的人放在眼中。
“什么人?”侍卫警觉地发现来人,可是已经晚了,来人猛地出脚,一下子踹开正堂的木门。
“啊。”利飘雪大惊之下,不得不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几十把明亮的兵刃立刻包围住他们。
御天看看周围的长刀,又看看利飘雪疑惑的表情,最后将眼睛看向大堂中手持书简的人身上。“御兄。”持书人显然也没有想到,他看看屋外,“哦?还有利兄,为何夜闯我的寝宫?”
穿过层层的包围圈看过去,那个人居然是宗念,大羿世子宗念,在虚邙山和他们一起学艺的宗念。
“什么事?”铠甲哗啦啦地响起来,徒步走进来的穿着铠甲的人,却是侍卫首领凌昭蓝,看见手下的侍卫们围住两个人,不禁叫了起来。
“将军,有刺客。”侍卫卫队长对着他叫起来。
“宗念,”御天突然大喝一声,周围的侍卫都蓦地一惊,“既知是我,为何还不让他们退下?”
“退下。”宗念的表情有些疲惫,挥手示意道。
“嗯?”凌昭蓝分开侍卫,“怎么是你们?”
“这点,就要问问他了。”御天走过去,拿过利飘雪手中的龙纹,猛地一指屋中的宗念。
“世子?”凌昭蓝不明所以,看向宗念。宗念昂首而立,表情冷漠,他斜眼看了看御天和利飘雪,利飘雪犹在不停地喘气,只是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他,白色的头发已经凌乱不堪。
“宗念……”利飘雪沉重地叹了口气,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猜疑。
“混账。”宗念听利飘雪说完,立刻腾起身,“你们夜闯我的寝宫也就罢了,居然还敢诬陷我绑走公主?”
大羿世子的气派果然非凡:“凌将军,替我送客。”凌昭蓝为难地站起来,向御天和利飘雪使了一个颜色,示意他们不要妄动。
御天这时候才感觉到,眼前的这个少年,已经不是在虚邙山上被自己击败后变得垂头丧气的宗念了,而是羿国的世子,身份一旦变化,那些昔日的友情便杳然无踪了,只剩下眼前这个气势凌人的世子。
“宗兄。”利飘雪的出身亦不在宗念之下,“事出突然,那刺客挟着楚晚的确进到宗兄的寝宫之中了。”
“嗯?”宗念的眉头皱了起来,“难道利兄没有听到我的话么?我说没有便是没有。”
“有没有,让我们进内室看看便可知晓。”御天向前迈出一步说。
“大胆。”宗念说,“我的寝宫,岂能容你这种山野小子胡来?”
“你说什么?”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感觉到御天身上的变化,刚才好像还很卤莽的他突然敛静下来,冷冷的声音,让宗念不禁抬起头来,正视这个他瞧不上眼的人。在虚邙山上,自以为天赋过人的宗念却屡次败在御天的手下,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直到回到羿国,以代国君的身份行使权力的时候,才让他重新记起来,自己身体里流淌的是这个大陆上最高贵的血液之一。
“你本来就是。”宗念侧过身,不再看御天。
“御天。”利飘雪想叫住他,可是御天已经不再理会任何人,径直的向寝宫的内室走去。
“御公子。”凌昭蓝突然挡在御天的面前,“请留步。”
“闪开。”这两个字仿佛从牙齿的缝隙间崩出来,然后凌昭蓝就看见那一双不挟带一丝感情的眼睛,让他的心不禁一凛,不由退后一步。
“让他去。”宗念心地本就不坏,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过分,“若我根本没有做,为什么要怕他去查看?”
利飘雪瞪了宗念一眼,他从见到御天的那天起,便从未轻贱过这个野性未脱的少年分毫。御天的步子变得缓慢起来,这个时候,他才猛然想到,这些和自己一起整天嬉戏的少年,每一个人的身份都比他要高贵,宗念是,利飘雪是,明翊也是。
“利公子。”凌昭蓝长出了一口气,如若宗念不说,自己还真不知道怎么阻止刚才的少年,“世子连日劳累,心情可能不是很好,希望你能明白。”
“没事的。”利飘雪心不在焉地笑笑,他此刻的心思却突然从楚晚的身上转到了御天。
“宗念,你还有什么话说?”坐在檀木椅上焦急等待的利飘雪猛地弹起身子,却看见御天身背大戟,怀中抱着一人,不是楚晚,却又是何人?
“楚晚。”利飘雪跑了过去,却见楚晚仍未醒转,被御天扯下的衣服包裹住,发鬓已然有些凌乱,顾盼之间,怜惜油然而生。
“什么?”宗念好像显得极为惊讶,转过身来,“这……”不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世子。”凌昭蓝更是不能相信。
“凌将军,你们是怎么巡逻的?”宗念大喝,“她是怎么跑到我房里来的。”
“卑职不知。”凌昭蓝跪了下来,脸几乎贴在地面之上,惶惑不已。
“啊——”一声长长惨叫,把屋中不知道如何收场的景象打乱,宗念看看犹在想唤醒楚晚的利飘雪,心中纷乱如麻,脚步却向门外走出。
明翊的刀雪白脆亮,刷的一下分开盖在刺客身上的树枝,刀尖轻轻勾住从房顶上坠落的刺客的下巴。而他的身边,已经被府邸的侍卫围住,今晚看来是多事之秋,让他们疲于应付。
“宗念。”明翊还没有明白屋中的情景,看到灯火下宗念的影子不禁高呼起来。“果然还有你。”宗念心中更加烦乱,快步走到侍卫中间,“怎么回事?”
“刚才这个人从空中突然掉下来,然后这个拿刀的人就不知道怎么也出现了。”身边的侍卫是第一次被世子点到,慌乱之间,回答得让人摸不清头脑。
“都是废物。”宗念心想,“退下。”他抬起头看着明翊。
“这个人是绑走楚晚的刺客,刚才进入这间房子,现在又想从房顶上遁走,被我打落下来了。”说话间,明翊紧了紧手中的刀,刺客的脖子上渗出一丝血花。
“世……子,救我。”刺客落下的时候,压断了一根树枝,腰部受到严重的创伤,是以说话已经很困难。
明翊惊异地听完这句话,抬起头,却看见宗念脸上比他还要吃惊的表情:“你说什么?”宗念狠狠地拨开众人,走到刺客的身旁,一把拉下他蒙在脸上的黑巾。
那是一张陌生而普通的脸,双眼乞怜地看着宗念。
“世子。”刺客睁开蒙眬的眼睛,嘴巴边的血迹已经变得乌黑,“救我。”“我为什么要救你?”宗念伸出手捏紧刺客的喉结。
“今天,不是世子……”刺客的话一下子断掉,双眼猛地一凸,宗念加大力气:“胡说。”可以看见他的愤怒,“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可是他认识你。”众人听到此话,一扭头,却看见御天手持龙纹站在门口,屋中的烛火映照在龙纹之上,泛出幽黄色的光芒。他的身后,利飘雪抱住楚晚,表情冷漠地看着宗念。
“哈哈哈。”宗念一甩手,丢开刺客的身体,“你们不相信我?”
“宗念。”明翊一抬手,长刀笔直地指向宗念。
“放下你的刀。”凌昭蓝头都炸了,这究竟是怎么了?这件事怎么突然和世子挂上关系,而这些平日和世子交好的少年,怎么突然就利刃相向?“放下你的刀。”数十把刀更加迫近明翊的身体。
“宗念,你告诉我。”明翊动也未动,执著地继续追问。
“好、好、好!”宗念点着头,“我来告诉你,这件事情就算是我做的又怎么样?这是我大羿,不是虚邙山,你们怎么能如此和我说话?
大羿世子的愤怒让他的脸扭曲起来。“凌将军,把这些人给我围起来,一个也不准放走。”
“世子。”情势的发展看来越来越坏了,他不明白世子为什么突然承认这件事情。
“我要你的命。”凌昭蓝突然听见这么一句话,其他的侍卫还没有反应过来,却看见一人一戟已经腾起,直直地向宗念飞去。“保护世子。”凌昭蓝大喝道,随即抽出了腰间的刀,向御天迎了过去。
那一杆戟凌厉异常,在凌昭蓝快要全面接触那一击的时候,他突然感觉,不能和这一击正面冲突。一时的闪念,他脚步一错,侧开身体,龙纹贴着他的身体平滑而过。只是那一戟的迅捷实在是出乎他的想象,胸前铠甲的鳞片居然被戟面带出的风吹得哗啦直响。
凌昭蓝蓦地一惊,他低估了这一击的速度。御天和龙纹在那时候已经完全和他错身而过,依旧向着宗念击出。宗念本以为凌昭蓝会缓和御天的攻击,而且自己的身边已经围满了侍卫,可是他刚这么想,银色的矛头已经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
“啊。”挡在宗念身前的那名侍卫不相信地看着龙纹刺进自己的小腹。
“闪开。”御天大喝一声,用力一挑龙纹,将那侍卫的身体甩飞出去。只是那一刻他的视线被挡住,宗念突然夺过身旁侍卫的刀,以刀为剑,借着死去侍卫的身体掩杀过去。等到御天看见宗念的时候,刀尖已向自己的眼窝直刺而来,他急忙侧过头,躲过这致命的一击,刚才的愤怒让他忘记宗念是同和他一起在虚邙上学艺的少年,那刀来势平平,一击不成,迅速退却。等御天想要还击的时候,已经被众多的侍卫围住。明翊刚拔出刀来,也迅速被包围。
“世子,你没事吧。”凌昭蓝回过神来,跑到宗念的身边。
“没事,这些人太疯狂了。”宗念穿过侍卫们长刀的缝隙,看着御天和明翊的身躯在人群中翻滚,时上时下,仿若涌动的浪花。
“啊,啊……”好几声惨叫连续迭起,破空的箭悄无生息地钻进战团,恰到好处,围斗着御天和明翊的侍卫突然倒掉一大片,“快走。”宗念一回首,是那个被他们忽略的人,利飘雪,他的箭壶已空,将长弓重新背在肩上,抱起楚晚,对御天和明翊大叫道。
明翊闻言,开始且战且退,向御天的方向靠拢,御天已经杀红了眼,身上沾满了鲜血,可无论他怎样搏杀,人没有减少,却越来越多,黑压压地堆积一大片。
“走。”明翊说完,拉起御天,左手随即一挥,惊艳的刀光在人群中绽开,片刻之间,围住他们的每一个人眼睛中都是一片雪亮的颜色,等他们能够看见的时候,只留下刀下一地的死尸,他们的人已经不见了。
三条影子在大羿皇宫的屋脊上面飞奔,御天和明翊已是浑身浴血,他们几乎是第一次经历这样残酷的战斗,而杀戮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难言。“死了好多人。”明翊默默地说。
“他们都该死。”御天一边奔跑一边还在擦拭龙纹上的血迹。
“我们快回去。”利飘雪把楚晚背在肩上,“叫大家赶快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明翊担心地问,“我们能离开么?”
“能的。”御天坚定地看着明翊,“我们一定能。”
月亮已经开始往西边沉去,曙光惨淡如血,在黑暗中现出一丝痕迹,看来,又是一个好天气。
二
“世子无恙吧。”凌昭蓝很奇怪,御天他们刚刚退去,宗律却已经带着好多人来了,远在宫墙之外,他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
“没事。哥哥担心了。”宗念素来不喜欢他的哥哥。
“是什么人?胆敢夜袭世子?”宗律向凌昭蓝质问道。
“是……”凌昭蓝的话未说完,宗念就接上他,“我说了没事了,我要歇息了,这件事留着明天我亲自处理。”
“世子要歇息。我扶你进去吧。”宗律突然凑上身来,硬生生地拉过宗念的胳膊,宗念想厌烦地摆摆手,却突然感到腰身之下一阵刺痛。
“你……”宗念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他的眼前越来越黑,神志开始模糊,最后映在眼中的,是他哥哥宗律的笑。
一个残酷刻薄的笑。
“世子。”刚才参与搏杀的人都愣住了,凌昭蓝一声惊呼,“宗律。”此刻他已经顾不上避讳,“你竟敢谋逆!”他刚想扑上去,已经被长枪架住不能动弹,不光是他,所有世子府的侍卫都已经在长枪的包围之下,有一个侍卫刚向前一步,就被乱枪戳死。
“你们……”凌昭蓝彻底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难道都想谋逆不成?”可惜他的话没有一个人回答。
宗律背对着所有的人,他的双手拿出方巾不停地擦拭着手中的匕首,双肩剧烈地抖动,他没有理会任何人,独自蹲下身来,轻轻伸出手在宗念不能瞑目的眼睛上一抹,“你安心地去吧。”他小声对着他的耳朵,仿佛是在说悄悄话,“羿国就交给我了。”
可惜宗念再也听不见了。
宗律突然站起来,转过身,看看凌昭蓝,又看看在虎口之下的所有的长刀侍卫。
“你们都看见了,世子刚才是被那三个从虚邙山来的人杀的。”他高声地对所有人说。
院落中静悄悄的,只有巨大的沉默,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来。宗律点点头,慢慢踱到凌昭蓝的身边:“凌将军你说呢?”
“贼子。”凌昭蓝破口大骂,身躯不断地扭动,枪尖已经戳破铠甲陷进他的身体里面。
“如果你们同意我的话,就放下手中的刀。”宗律说道,却仍未见有人回应,“我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没有?”
好半天,终于有一个侍卫迟疑地走了出来,将手中的刀放了下来,他旁边的一个侍卫见状突然冲了出来,手中的刀猛地在那人背后一砍,“张大毛,你忘记凌将军的教诲了么?”那个人听到话的时候,已经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弟兄们,这些人是不会放过……”他拿起刀振臂呼喊,可惜很快就被宗律的长枪兵围上,五杆黝黑的枪杆贯穿他的身体,接着那五个枪兵一起用力,将他的尸体举了起来,鲜血顺着枪杆往地上流淌。
“好汉子。”凌昭蓝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下去。
“你们都看到了。”宗律再次扫视众人,这一次有不少长刀侍卫站了出来,杀戮,总是能起到震慑的作用,剩下的人握紧手中的刀,慌乱地看着周围出走的兄弟。
“叛贼。”凌昭蓝对着那些垂首走过他们身边的人说。
“凌将军,我很欣赏你,所以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宗律又走过来,伸手抚摸着凌昭蓝的脸说,他眯着眼睛,神态暧昧。
“拿开你的脏手。”凌昭蓝冷冷地说。
“哈哈。”宗律放开手,“好,”他突然向前一凑,在凌昭蓝的耳边轻轻地说,“凌将军,你是个聪明的人,我本来就没有打算放过你们。”说完,他嘿嘿地笑起来。
“宗律——”凌昭蓝的声音绝望地在院落中荡来荡去。宗律一招手,站在凌昭蓝面前的那名长枪兵猛地往前一刺,枪舌钻开凌昭蓝的身体,撕开一个口子,在他的背后露出带血的鳞牙。
“好。”宗律命令人搬出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你们现在都是我的人了。”他对那些变节的侍卫们说,“你们立功的机会到了,现在,拿起你们的刀,把这些不愿意归顺的人统统杀死。”
长刀侍卫们面面相觑,没想到宗律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站在他们对面的都是自己的兄弟啊!
“怎么?不愿意活着?愿意死?”宗律面色一变。
人群中冲出一个人来,拾起地上的刀:“兄弟们,别怪我了,我也是为了活命。”更多的人开始拿起刀,面对着昔日的战友。
宗律一挥手,那些长枪兵迅速退开,将院子围了起来,那些被围在中间的人,每一个都犹如困兽。
宗律却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以肘支头,嘲弄地看着眼前的这些人,对掌握别人命运的人来说,生死不过是一场好玩的游戏。
那些没有变节的侍卫互相看看对方,点了点头。
“斩血千山寒。”其中一个侍卫大呼起来。
“千山寒。”
“千山寒。”狂啸的声音化作沉重的巨响在大羿的王宫中滚动,月亮在这咆哮声中躲了起来,空中乌云也为之震颤,几乎消散。
——这是传说中属于黑衣武士的口号,发出这声咆哮的时候,这群侍卫脸上已经看不到对生死的思虑,仿若那传说中不可战胜的神话。
“计划已经成功了。”远远的房顶上,黑袍人漠然地看着院中的杀戮,“愚蠢的人们。”
“可惜了我们的两个刺客。”他身后的人叹了一口气。
“是么?”黑袍人淡然地说,“他们不会白死的,我保证。”
“嗯。”他身后的人点点头,抬起头,也向院落中看去,“真像是地狱呵。”他说。
“小白,我们这是在哪啊?”楚晚在迷糊中睁开眼睛,却只有耳边呼呼的风声和眼前飞快倒退的天空,她突然觉得冷,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睡觉时单薄的贴身小衣,身体像个粽子一样裹在被子里面,“啊,这是怎么回事?”
“你醒了?”利飘雪没有回答她,旁边和他一起奔跑的明翊帮他回答了。楚晚扭过头:“呀,你们怎么浑身是血啊。”
“还不是为了你。”御天看看她,没好气地说。
“我?”楚晚无辜地问,“小白,你……”
“嘘,别说话。”利飘雪的语气永远是那么温和,让楚晚的心安定下来,“回去我就告诉你。”他的声音逆着风的方向传来,却是那么的清晰,仿佛就是在耳边低吟一般。
楚晚把头靠在他的背上,贴在他的耳边说:“不许骗我哦,好冷的,你冷不冷啊?”楚晚轻轻在利飘雪的耳边哈了一口气。暖暖的痒痒的感觉,利飘雪微微地笑了笑,手上不自觉地用劲,将楚晚搂得更紧了。
夔哀帝七年四月十六,少年们自虚邙山至西羿栎阳一月有余,在救下楚晚的那一刻,少年没有料到,他们已经卷入到牵涉整个大陆命运的阴谋中去。那时,他们只知道在淡淡的月光下奋力奔跑。
“他们回来了。”一个少年急匆匆地跑进来,对北豹魂说,他的话音刚落,利飘雪一行人就已经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利飘雪刚放下浑身酸软的楚晚,御天已经开始发难,却不知是在问谁。
“水。”利飘雪疲倦地摇摇头,北豹魂示意御天不要急,吩咐刚才的少年去拿些水来。
“快!”趁着这个空隙,明翊喊道,“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儿。”
“荒唐。”北豹魂闻言怒道,“你们夜半出行,回来一身血腥,就要我们离开,莫非你们惹下什么祸事不成?”
“没有时间解释了。”明翊着急地说,“他们就要来了。”
“他们?”北豹魂疑惑地说,“他们是谁?”
端水的少年走了进来,把水放在利飘雪旁边的桌子上,利飘雪的手刚一碰到杯子的壁沿,地面的震动开始顺着桌子的腿向上攀爬,然后是桌面,最后整张桌子都晃动起来,杯子里的水开始左右摇摆,摆脱平静的束缚,洒在了利飘雪的手指上。
“他们来了。”利飘雪的手收拢成了拳头状。
人们将头抬起来,注视着庭院的外面。
羿国的重步兵——虎涉,天下闻名。沉重的铸着铁刺的靴子整齐划一地踏在地上,仿佛隆重的鼓点,有条不紊,杀气漫天。这群从羿国的年轻人中选出的最强壮的步兵,即使身上穿着重达三十多斤的铁甲,行进起来却依然从容不迫。除却远战用的长戈,每个士兵的腰间还佩着一把弧形的长刀,这便是西羿有名的弧月刀。西羿的炼铁之艺,本就是大陆中的翘楚,天下的名刀,十之有九,来源于西羿。
“你们走。”骄傲的首领摸摸自己的鼻子,指住负责守卫的侍卫,“从现在开始,这里由我们虎涉接管。”
他们动的时候,仿若雷霆,此刻静立起来,却如山岳一般沉默。只有风穿过铠甲和兵器之间的呼呼之声。高大宫墙的夹道之下,虎涉瞬间布在庭院大门的两侧,整齐地排成四行。
秦雎提提马的缰绳,将马头调转过来,正对着庭院的大门,想想自己要面对的人们,是传说中虚邙山上来的人,不禁有些激动,“我乃羿国秦雎。”他骄傲地说,“是你们谁杀了我大羿的世子,快出来受死吧。”
他的声音不是很大,语调也不疾不徐,志在必得的语气仿佛将生命视若草芥。
“什么?”北豹魂的瞳孔猛地一张,不敢相信地望着御天,“你们杀了宗念?”
“这不可能。”明翊走过去,看着北豹魂,“我们是去找了宗念,但没有杀他。”
御天和利飘雪沉默不语,北豹魂此刻已经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走过去,拍拍御天的肩头:“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御天抬起头来,北豹魂的眼睛平和安详,“我们没有杀他。”
“我相信你们。”北豹魂看着他们三个人的眼睛,连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说出这样的话来。
“好。”御天握紧手中的龙纹,“你们呢?”他看向屋中周围其他的少年。少年们的眼神已经告诉了他答案,信任的力量让御天的热血沸腾起来,每个人都伸出手,默默地抚摩着自己的兵器。
“我们杀出去,即便是用自己的血也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少年们的手握在一起。
“杀人者死,伤人者创。”秦雎的眉毛拧成一团,“虎涉得令——”
“喝——”重步兵们大声地叫起来,声音塞满狭窄的道路,向上膨胀。
“冲进去,杀光他们,为世子报仇。”他拔出了自己腰间的刀,在空中画过一个银弧。列在夹道上的虎涉们将长戈两两相交,铁器间的摩擦发出哧哧的声音,令人发寒,攻击的前奏,仿佛盛大的仪式。等到长戈相交第三次的时候,站在第二排的士兵斜向前一步,填补住第一排的空隙,密密匝匝的虎涉们开始向庭院的大门谨慎靠拢。
秦雎一挥手,队列里面走出三个重甲的士兵,抬着一把七尺有余的大铁锤,秦雎号称西羿第一力士,所使的兵器果然是非同凡响。他还刀入鞘,略微欠身,单手伸出,握在铁锤的长柄中部,毫不费力地将铁锤拎起,另一只手略抬马缰,马儿轻轻地向前两步,踏上台阶,庭院赭红色的大门就在秦雎的眼前了。
秦雎的双眼眯了起来,“喝——”他大喝一声,刚才握锤的手向前一滑,另一只手紧跟着握住锤柄的后半部分,铁锤的锤头在空中只抡过小半个弧,便可听见呼呼的破风之声,他将双臂的力量全部倾注出来,猛地向大门的中心砸去。
虎涉的士兵们将眼睛睁大来,只等大门碎裂成木屑,然后一拥而上。
可是秦雎的锤离门还有一尺的时候,那门就自己裂开了。尖利的枪头先是在门上凿开一个洞,接着猛地回旋,轰的一声,那道门被肢解开。伴随着纷纷落下的木屑,隐约可以看见那个高大的汉子双手持枪的轮廓。秦雎的心头一凛,已来不及撤回自己的兵器,重锤气势不歇向着门槛之上砸去,持枪的大汉突然出枪,以枪尖在锤头上轻轻一磕,再沿着锤面一滑,铁锤的劲力已被卸去大半,秦雎只感到手头一松,眼前一花,那枪尖轻轻往上一挑,铁锤已经脱离了双手,越过自己的头顶,在空中飞过一段距离,砰的一声,对面的墙凹陷下去,锤头砸开一个平整的大坑,嵌在里面,过去一会儿,凹陷的周围才开始出现向四周扩展的裂纹。
因为角度的关系,虎涉的士兵们只看到秦雎向前一突,却看不到北豹魂的动作,所以他们都不能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目光开始集中在那飞起来的铁锤之上。接着虎涉们开始挪动脚步,想看到那个一招之间就把西羿第一力士的兵器挑飞的人是什么样子。这时候,秦雎却感到扑面的杀气,就连他胯下的马也不由他的控制往后一退。北豹魂一击得手,身体往旁边一错,闪过秦雎,一下子冲入到虎涉的包围之中。虎涉们一惊,持枪的大汉眼角向两边一扫,横过长枪,面对数百名重甲的士兵,他的脸上却一点恐惧的表情也没有,甚至有一些兴奋。
北豹魂消失在秦雎眼前的时候,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支硕大的矛头。秦雎的手头已经没有兵器可以挡击,慌忙之间想提起马身阻挡,可是自己的手指刚动,矛头却近在眼前。“噗”可以听见利器刺穿骨头的声音,虎涉的士兵们刚准备应付出现的敌人,却又看见秦雎的身体被一杆长戟带过,他的背后现出长戟的矛头,接着又是砰的一声,秦雎的身体被钉在墙上,他双眼圆睁,双手擎住戟头的小枝,嘴巴略张一下,头颓然地垂了下来。“秦将军死了。”虎涉的士兵中有人惊叫起来,接着更大的喧哗声响了起来。
门中再次闪过一个少年的影子,他飞快地冲到墙边的长戟处,伸手握戟猛地一拔,秦雎的尸体从墙上滑落下来,然后他贴着北豹魂的背,各自面向一边的士兵。
“不要乱。”站在最前面的是新近升起来的虎涉的千夫长,他招起手,令两边的士兵们静了下来,“否则秦将军不是白死了么?”虎涉的士兵们显然是经过大的场面,听到他的话,已经乱开的队形开始慢慢恢复,一层层地围拢,想要组织起他们最拿手的进攻。
虎涉之利,在于他们的坚不可破。
可惜他们的敌人是大陆上最优秀的战士们,他们没有给虎涉们重新组织的机会。一条灰影猛地蹿出,落在刚才秦雎留下的马匹之上,打马向着御天所面对的阵中冲去,他的手中银光一闪,却是一把斩马长刀。接着,更多的人冲了出来,冲入虎涉布下的阵中。
他们迅速冲到御天身边,形成一个三角的形状,将骑马的明翊和跟在马后的小姒围在其中。御天行在最前面的那个尖角之上,横过戟身,拦住冲过来虎涉的身体,使劲一推,竟将五人一排的士兵推开,接着他的长戟一扫,已将那一排人扫倒在地。
可是后面士兵的脚步并没有停止,他们从不畏惧死亡,只鄙夷懦夫。
与御天形成犄角的对边的是北豹魂带着五个少年,挡住从另一面杀将过来的虎涉。虎涉们虽然勇猛一如从前,可从未感到如此绝望,从一开始,这群人的勇武就让他们感到震惊。
一条白色的人影挟住一个仿佛有些虚弱的少女立在了宫墙之上,下面杀伐之声正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明翊。”宫墙上的人大声地叫道。虎涉们有人抬起头来,只见白衣白发的利飘雪,“接住。”说话之间,他轻轻地把少女搂在自己的怀里,在她的耳边说,“你等我。”说完,猛地将少女的身躯向着马上的骑士一掷而出。
“小白。”楚晚在空中伸出手,抚过利飘雪模糊的影子。随着楚晚身躯的下降,有虎涉探出长戈想要攻击楚晚,却猛然感到耳边一阵风啸之声,在这么多兵器碰撞声中脱颖而出,接着脑中一白空白,一只乌梢白羽箭已经射穿他的颅骨。他身边的士兵抬起头,却看见白衣人张开大弓,冰冷的箭头已经对准了自己。
明翊长刀摆动,将周围的兵器使劲格开,再收刀,双脚在马镫上略微一蹬,使自己的身体抬高,伸出双手,接住楚晚,再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护住。
“你们顶住,别让他们出去。”千夫长身先士卒,与身前的少年不住的交锋,向与自己远隔数米的虎涉们大喊。可惜他无法理解他们的痛苦,那群人形成的阵势,如一支尖锐的长枪,一下子就插入他们的腹地,搅动他们的阵形,并一步步前进,想要撕开一个口子来。
“啊。”一个少年稍微不慎,被虎涉的腰刀攻击到,他身边的少年迅速地将他挤进三角的阵中,小姒从旁边急忙扶住他,阵形略微地缩小,填补上刚才少年留下的空白。
御天斜摆戟头,划破面前士兵的脸,他抬起头,看看墙上的利飘雪。利飘雪已经注意到了,御天他们的攻击越来越纵深,虎涉已经没有办法填补死伤的空缺,而后面的北豹魂他们则寸步不让,不让后面的士兵涌向前去。那一层包围越来越薄弱,可能一捅就破。
利飘雪伸手摸向第二个箭壶,一把抓起十一支箭,将长弓平摆,扣住白羽,张弓,瞄准。
“快呀。”前面道路的拐角处,一个青衣的少年牵引着十几匹马形成的马队,在远远的地方对着他们大喊。他的喊声刚刚落掉,箭啸之声刷刷响了起来,御天身前的敌人被扫倒一片,接着他再砍倒一人,前方就豁然开朗起来,他让开身子,让明翊带着楚晚从阵中奔出,又拉过那名带伤的少年让他走在前面,自己却又返身冲入阵中。
“走啊。”少年们随着喊声慢慢地开始退去。
“利飘雪。”御天再次大叫起来,他拉开身前的少年,让他退开,长戟和北豹魂的银枪同时猛地一抡,将身前的虎涉们逼退,接着利飘雪的箭就已经到了,虎涉们疲于应付,不得不格挡退开,和御天北豹魂错开一个空隙。
“走。”北豹魂拽过御天的肩膀,那个空隙已足够他们离去。
利飘雪的任务已经完成,在宫墙之上几个起落,向马匹的方向奔去。
“混蛋。”千夫长的肩膀上插着一支利箭,几乎没有机动性的虎涉重步们已经无力去追赶那群少年。只留下堆在夹道上流淌的鲜血,破碎的铠甲,七零八落的兵器和几十具尸体。虎涉们征战大陆以来,从未遇到过这样惨重的失败。
“哧啦。”千夫长恶狠狠地看着敌人远去的背影,以手握住箭杆,猛地一拉,三棱的箭头之上,赫然带着几丝血肉。
秦雎的尸体已经彻底冰冷,老人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泪水,只是慢慢地伸出枯瘦的手掌,仔细抚摸过秦雎的脸庞上的每一寸肌肤。
大殿之上,宗律斜过眼睛,看看老人,眼中掠过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阴鸷,“秦老将军,节哀啊。”
“秦雎是我的儿子,”老人立起身来,表情猛地冷若秋霜,“我最了解他不过,他为人骄纵,迟早会横死在沙场之上。”
“秦老将军,你言重了。”宗律走过来,带着安抚的态度说。
“我儿为国而死,死得其所。”老人的声音陡地一高,“他们现在在哪儿?”
“根据刚才令箭的指向,应该往城东而去,现在估计快到城门处了。”宗律娓娓而道。
老人的眼睛眯了起来:“给老臣五百轻骑,愿提贼人之头来见。”
“老将军愿意出山?”宗律大喜过望,秦雎之父——秦重,是羿国第一名将。
“对手是黑衣武士么?”老人默默地念叨,笼在袖中的双手,在黑暗处摸索着一件熟悉却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佩带的物事来。
“宗念。”四面立柱上的火烛闪烁着,“这个国家,终于……”宗律嘴角上翘,一个笑浮现出来。
可惜宗念听不见也看不见,他现在直直地躺在棺木的中央,失去所有的痛苦欢乐悲伤。
“你们好好守着。”宗律挥手对身旁的几个小宦官说道,斜眼又看了看宗念的样子,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对自己的这个弟弟,无论生死,他都始终不能释怀:是谁夺走自己的父爱,是谁让自己只能在阴暗的角落卑微地苟活,仅仅是因为他的母亲比自己母亲受宠爱么?
“命运。”宗律嘲弄地想着这个词,背影渐渐消失。
丝丝清风悄然入室,让刚才还在打呵欠的小宦官猛地一寒,火苗微微地一颤,光线弱了下来。
栎阳城外一马平川。
“这是什么地方?”明翊看看四周,谁也没有想到刚出栎阳不过数十里,景色就与先前截然不同起来,眼前的山色醉人,树木葱茏,让人不禁想起虚邙山来。
北豹魂没有说话,他打着马向前走了几步,长枪拨开路边的杂草,只听见“哧啦”的一声,枪尖显然划在了石头之上,放眼过去,刚才的划痕还清晰可见,只是石碑上的字迹更加显眼:落苍山。
“落苍山。”御天想了想,“好好一座山,干什么叫落苍山。”
“因为这里不像虚邙山上有常年青绿的乔木,一到秋季,这里的树叶会全部变黄,一片叶子都不剩,所以……”北豹魂抬起头,眼神迷离,似乎是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
“那一定很美吧。”楚晚憧憬着,他们的眼睛都开始向四周看去,想象着一片苍苍的山色,那是怎样的景致呢?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里应该还有东去的路吧。”他想了想,下马而来,牵着马向山上走去。
“将军,这是落苍山啊。”秦重身边的骑兵队长不明所以,“我们……”
“混账。”秦重怒道,“本将行事,岂容你多嘴?”如果记忆没有出错,他们就应该在落苍山之上吧,就像当年他们奇袭一样,一条悄无声息的小道,一次完美无缺的暗渡陈仓,“来吧。”秦重眯起眼睛,“我等着你们。”
“战斗呵……”大风在山脚之下平卷而来,吹起战士多年未用的征袍,叹息的声音被风带走,一掠数里,如同岁月的痕迹,一去不再回头。
“没想到这里还有路呢。”楚晚不住地感叹。
“是啊。”北豹魂说,“很多年以前,我曾从这里走过。”
小姒坐在马上,抱住双肩,抿着嘴巴,随着道路越来越幽深,让她感到有些许的寒冷。
“冷吧?”明翊问她,尽管她一个劲地摇头,但是明翊还是脱下自己的袍子,披在了她的身上。
“小心。”御天突然大喝一声,手中的龙纹一挥而过,打向那袭来的白羽箭,从紧张的环境中刚刚解脱的他们,没想到一下山便会遭到袭击,箭网从三个方向一股脑儿地将他们罩在其中,不过少年们的反应已经远在常人之上,大变之下,兵器很快在手,格挡之声不绝于耳。
明翊手起刀落,将小姒和自己身边的箭挡开,然后迅速地将小姒拉下马来,侧过马身,挡住他们的身形。
“快上马。”北豹魂突然对他们叫道,利箭的攻击只有一轮,在此同时,骑兵已经贴着地面掩杀过来。他们仿佛就紧跟在羽箭的后面,箭雨一落,他们就蓦然出现。
“杀出去。”三面同处在包围之中,身后只有落苍山,北豹魂虽然不明白是谁能够知道这条幽僻的小路,但眼下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紧跟在一起,不要被他们冲散了。”
可是他的话音刚落,骑兵队交叉而过,就将人群隔开来,西羿虽不主修骑兵,但即使这样,千人的轻骑冲起阵来,力量也不可忽视。
“混蛋。”御天长戟一摆,试图在刀丛中杀开道路,却没想到这样的棘手,只有退回来和明翊一起护住马上的利飘雪和楚晚。利飘雪下意识地向箭壶中摸去,才想起来,自己的箭在刚才已经用完了。
“小姒呢?”明翊四下张望,在人群的缝隙中发现少年们正努力地保护着她,他暂时放下心来,但是对方人数众多,如果不尽快突围,只怕最后也会体力不支。
“我们靠过去。”利飘雪护住受到惊吓的楚晚,对明翊说道。
北豹魂身上的杀气越来越浓,最后笼罩全身,甚至已经开始向周围辐射。
那两个人,其实早已经看到了对方。羿国的轻骑兵们明显地感觉到座下的马匹已经不在自己的操控之中,马队在北豹魂的面前分开,又在他的身后合拢,却没有人敢近他分毫。
“果然是你。”对方于千军之中徐徐地打马前来,那张脸虽然经过了风霜的荡涤,却依旧有当年的痕迹。
“我认得你。”秦重伸手入袖,在那件物事上细细地摩擦,“当年你也在其中,我们曾经是战友。”说完,他慢慢摘下头上的角盔,露出斑白的发丝,郑重地掏出那只虎烈兜銮,戴起来。
“你也曾是黑衣武士。”北豹魂冷冷地说。
“可我更是羿国的上将军。”秦重开始向马身上挂的大槊摸去。
“那么——”北豹魂左手握住兵器,右掌切在左腕之上,行了一个礼,“请了。”他撕开身外的衣袍,那只白色的虎头咆哮而出,“斩血千山寒。”他大叫道。
“来吧。”秦重扬起大槊,遥指北豹魂。
周遭的一切杀戮,鲜血仿佛都已经不存在,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两个人的战斗。那故往的情谊,须臾之间化为乌有。
温热的血顺着龙纹流畅地下滑,开始的时候,御天还去擦拭,到最后,如同涓涓的溪流变成奔涌的江河,血越来越多。少年们虽然汇合到了一起,但这一次已经不像是对付虎涉一样,那样的巷战,虎涉没有形成应有的阵法,而这里开阔的地带,却是最有利骑兵展开的。他们如同斩不断的流水,且进退自如,一旦少年们的攻势凌厉的时候,他们便迅速地撤去,而一旦有空隙,他们就会让少年们陷入苦苦的防守之中。
“啊”楚晚尖叫一声,臂膀处被刚才前来掠袭的骑兵的弯刀割伤,流出血来。
“楚晚。”利飘雪关切地捂住她的伤口。
“小白,我们……”本来就虚弱的楚晚身体越来越软,“能出去吗?”
“能的。”利飘雪的声音有些哽咽,“你是相信我的。”他说,“你等着我。”他把楚晚交给小姒,可是楚晚的手却怎么也不肯放开来,他握了握她的手,猛地扭过头,策马而立。
“来呀。”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利飘雪发怒的样子,他用手摘下头上的发髻,白发无风而动,突然猛地一下张开来,他伸手打落一员骑士,夺下他的弯刀,顺势一突,脱离众人,然后开始一场疯狂的杀戮。
参与过那次战斗活下来的人,永远都会记得那个白色的影子。
“是魔鬼呵。”有人回忆说。
那个白色的幽灵,长刀所向之处,无所不靡,明明是同样材质的弯刀,和他的相碰却会折断,直面那薄利的刀锋。他每一次挥砍,都有人堕下马来,有时候,甚至出现一刀三断的情况:头断,刀断,马身断。
“给我杀了那个人。”刚才被利飘雪砍伤的百夫长,挣开旁人的扶持,面目狰狞地喊道。马队出现一个小小的分流,开始包围利飘雪,可惜那个时候,利飘雪咬了咬牙,将弯刀横在腰间,双脚一点马镫,在空中一个漂亮的平转,外围的人就看见最里面的骑士开始掉落,他们看见了那个人。他的头发已经不再是白色,而是血一样的鲜红。
“他疯了么?”明翊问旁边的御天。
“小白。”楚晚被小姒紧紧地抓住,无助地看着那个身影。
“爷爷。”御天看着人群中的利飘雪,“请保佑孙儿。”他说着,横过龙纹,决定使出那个他还未完全掌握的招式。
“那一招,叫做千杀。”黑衣武士中最富盛名的战士御衍温暖地笑着,摸着御天的小脑袋。
“啊。”御天突然从马上跃下,祭出自己的龙纹,一式千杀,倾泻而出。那个时候,古朴锋利的龙纹在御天的手中被发挥到极致,镏金的光芒从从龙纹银亮的戟刃处开始扩散,一时间,大戟的影子乱舞起来,飘忽不定,御天的手中仿佛不只那一支龙纹,而是有千百支的龙纹,骑士们开始恐慌,那每一支龙纹都不是虚幻,而是实实在在的杀招。瞬间死亡已经被他们拥抱在怀中。顷刻,御天面前已经伏尸一片,利飘雪的影子终于清晰起来。
“趁现在。”北豹魂不知道什么时候加入进来,他一马当先,带领着他们,趁着被御天荡开的薄弱的环节,开始最后一次突围。
“斩血千山寒。”不知道是谁在此刻大叫一声。
“千山寒。”
“千山……”
“这些人。”秦重没有想到北豹魂所有的都是虚招,和他交身一错的时候,他已经杀回到少年们的身边。而那喊杀的声音,让他依稀记得他们自己当年的样子——那时候,他正值壮年。
狂奔,追兵一刻也没有停止,虽然他们杀出了重围,但却是以数个少年的生命和多数人的负伤换来的,而即便如此,西羿上将秦重带领的骑兵并没有停下追赶的脚步。
“小白。”端坐在马上的少女呼唤起身后搂住自己的少年的名字,可以感觉到少年在耳边沉重的喘息声,那垂在她肩膀上的发梢,在她的衣服上刷下丝丝的红色。
少年没有回她的话,少女不知道,耗尽精力的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在他们的马侧,黑色脸膛的少年也开始虚弱,刚才那一式千杀宛如游龙乍现,却最是耗费体力。
“有箭。”少年们紧张地观察着周围,后面的骑兵只要和自己的距离拉近,就开始放箭。
“利飘雪。”黑色脸膛的少年猛地叫道。搂着那少女的少年这才感到身下的马身突地一沉,不待他扭头,马已经开始向地面栽倒。利飘雪急忙抱起少女,腾身而起,此刻,他看到马尾处已经被扎成一个刺猬。他们不能停下来。
“御天,接着。”他把少女的身子一抛,向御天的那边扔去,自己却借着反作用力向明翊的马上飞去。
“小白。”少女在空中伸出手,想抓住利飘雪的影子,可惜两个人都开始倒掠,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视线开始模糊。
利飘雪已经中了箭,少年们的脚步慢了下来,追兵越来越近。少女被御天接住的时候,突然昏迷了过去。
“楚晚呢?”利飘雪醒过来的时候,只看到北豹魂,明翊还有几个少年,却没有看到御天和少女的影子。
人们低下头来。
“楚晚怎么了?”利飘雪大叫道。
“我们走散了,不过应该没事的。”明翊示意他平静下来。
“醒了就好,我们快走吧,羿人还在我们后面呢。”北豹魂站起来,看向远方。即使作为人们眼中强大的黑衣武士,此刻也是一筹莫展。
“楚晚——”利飘雪的声音拖得很长,绵延而遁。
可惜楚晚听不见,一匹孤单的马驮着两个人的身躯,在寂寞的山道上慢悠悠地走着。楚晚慢慢地有了知觉,眼前开始清晰。
“小白呢?”她慌乱地看着四周,却发现自己的身子被一双手紧紧的箍住,她回过头,却是御天,那只大大的龙纹还挂在马身之上。
“你放开我。”她挣扎着,御天却没有回应,于是她伸出手,使劲去掰那双手,“你要干什么?”她有些想哭,她的小白呢?
“扑通。”那双手被掰开的刹那,楚晚感到那靠在她身上的重量猛地消失,御天已经栽在了地上。“啊。”她尖叫一声,跳下马来,吃力地去扶住那个冰冷的身体。那个时候,她才看到,少年的背后插着四支羽箭,其中一支已经折断,连血迹也开始发乌。
“御天。”楚晚摇摇他,他是为了保护自己呵,她的声音在山道上回旋,只有回声在应和着她。楚晚的眼中温热起来,是眼泪么?少女开始咽泣,她无助地抬起头,四下薄烟青翠,空气中一股湿润的味道,淡淡的乌云四合而来,开始下起淅沥的小雨。
“将军,我们还追不追?”身旁的副将勒住马缰绳,扭过头问秦重。
秦重正驻马而立,在茫茫的沙色面前,凝望远方,他伸出手,喝令住身后骚动的骑兵:“前面是荒芜沙漠么?”
“是的。”副将回答道,很久以前,秦重独步大陆的时候,他还不过是他手下的小卒,那时候“秦重出,万事休”这句话,还未在整个大陆传开。
秦重仰起头,湛蓝的天,视线往前铺移,再远处,沙天一线间,看不见丝毫的生气,“派人在这附近巡逻,再命令流岚城出兵封锁战鼓峡,如果一个月内未见有生人,方可撤防。他们杀了世子,一定不能放过他们。”“是。”副将勒转马头,对身后的骑兵大叫一声,“随我来。”
“你们……”秦重仿佛对着一望无际的沙海说了些什么,可惜浓烈的风起了,很快将那些话语吹散开来,支离破碎。
狂风依旧在耳边呼啸,黄沙在风中跳起愉快的舞蹈,锁住行人的脚步,将明翊他们牢牢困住。发丝之间,衣服的缝隙、耳朵里、鼻息间全都是沙的踪迹。风暴已经持续了半天,却依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明翊年少的时候,曾经在大雪山见过雪暴,那样让人震惊的景象,令他终生难以忘记。沙暴和雪暴是完全不同的,雪会融化,而沙砾却驻止不散,仿佛想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扎下根来。马匹之中,连最倔强的马儿都开始委顿,发出低切的嘶鸣。即便是如北豹魂一般经过严格训练的武士,亦开始怀疑,他们选择进入沙漠,是不是对的。可是当时,他们再也没有别的去处。秦重的骑兵补给十足,一路追杀,不给他们一点喘息的机会。少年们在敌人的爪牙下挣扎,现在只剩下明翊、利飘雪、小姒和沈力。
御天呢?那个坚强如铁的少年。利飘雪默默地想,也许楚晚的走散是对的,在这里,生不如死。
小姒再也支持不住,顺着马脊颓然滑落,重重跌在沙堆之上,顺着沙子形成的坡面滚下。明翊急忙跳下马来,在沙堆中深浅不一地走着,一把将小姒的身躯抓住,揽在怀中。
“小姒。”明翊伸手理了一下她凌乱的发丝。小姒的嘴巴已经干裂,张开的嘴却发不出半个声响。眼神不再是那么灵巧,越来越暗淡。
“小姒。”明翊再次大叫起来,一只手扶在他的肩膀上,明翊回头,却是北豹魂。利飘雪他们站在沙堆的背脊之上,关切地看着下面的情形。
沙砾敲击着北豹魂的枪头,发出叮叮的声音。北豹魂的腰是笔直的,他伸手一把将小姒柔弱的身躯背在肩上。
“我们走。”他忽然嘶叫一声,让少年们沉郁的心猛地一振。高大的沙堆遮住阳光,将北豹魂的身躯埋在阴影之中,只是他的一双眼睛却暴露在阳光之下。
阳光依旧,炽烈耀眼。
三
疼痛如同含苞的小花朵绽放般猛烈,醒转成为不可避免的、成为痛苦的源泉。伴随着轻微的喘息,四下的景色开始在御天的眼前汇集。开始是一些灰蒙蒙的颜色,接着才复杂起来。那时候,雨已经停止了,但是寒气却更加锐利。御天伸手摸了摸盖在自己身上的鹅黄色缮衣,软软的,有淡淡的香气。御天最后的记忆,是在楚晚身上停止的。那么楚晚呢?御天四下环顾,马儿在啃嚼嫩嫩的草,在马儿的脚下,楚晚以自己的胳膊为枕,居然睡着了。
御天轻轻动了一下,像是怕吵醒她一般。但他却忘了自己的身体,忘记了那些箭。肌肉与箭身生涩地摩擦,让御天不得不停下自己的动作。伤痛对他已经不算什么,但他从未受到过如此狠烈的伤害。一共有四支箭挖开了他的身体,深浅不一。好在没有在要害之上,有三支已经撕裂了他的胸膛,在胸前露出狰狞平滑的镞,大面积的出血将衣襟全部染红,血液业已凝固,变成乌黑的颜色。另一支则停滞在身体之中,相比另三支,这支才是最难处理的。
“哎……”御天发出一个声音,但很快气腔被阻隔,再也发不出半个声响。他看看自己的脚边,有些许的石子散落,御天弹弹腿,将其中的一块往楚晚身边踢去,无奈发力已经不如往常一样自如,如此三次,才击中楚晚的小腿,但显然,楚晚睡得很熟,到第四颗石子,楚晚才迷糊地动了一下。
“哎……”御天再次使劲叫道,吸引过楚晚的目光,刚刚睡醒的她显然有些寒冷,兀自抱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咬着嘴巴转过身来,然后她看到了浴血的御天。于是她急忙站起来,跑到这边来蹲下扶住少年的身体:“你……”
“我没事。”御天硬哼出几句话来,“你帮我,帮我把箭处理掉。”
楚晚迟疑了一下,把头一偏,看看背后那四支排列不规则的箭杆,伸了伸手,又缩了回来,“可是……”
“嗯?”御天转过头,瞪了她一眼,“叫你动手你就动手,没关系,不要害怕。”
“哦。”楚晚应声道,御天接着说道,“你按照我的指示,先把靠左的三支箭的箭杆砍断。”说完,他顺手递给楚晚一把刀,那是明翊送给他的那把贴身的护刃,锋利无比。楚晚接过刀的时候,看到了护锷之上刻着的“明”字,以及明氏线条简洁的家徽。
“你使劲砍下去就是了。”御天说着,闭起了眼睛平视前方。
“好。”楚晚还是踌躇着说道。
“不要犹豫,笨……”后面两个字御天生生地咽了下去,娇惯的大夔公主,此刻的表现是她应有的反应,毕竟,面对鲜血淋漓的场面,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有些心悸。
放在平日,楚晚早就怒了,可是现在,面对的是为自己挡下这么多箭的御天,“是啊,笨蛋,你还在犹豫什么?”她默念着这句话,高高地扬起自己的手。这新雨后的空山,乍一下宁静好多。
在衍王宫浩繁的书馆中,利飘雪最偏爱的便是游记类的著作。但即使翻遍衍宫中所有的藏书,问及最博闻的太学博士,对荒芜沙漠的描述也不过寥寥数语。他曾经得到过一本野记,那本书的作者对这个大陆之上未有人敢于涉足的地方有着浓厚的兴趣,他的书里面的一句话很关键,是那一个篇章的主题:
“你必须时刻保持着敬畏的姿态看待眼前的一切。”
这位叙述者,他将穿越沙漠归结为奇迹,没有一点自豪的意思。
在行进的第七天,他们宰杀掉最后一匹马,用掉身上最后一个火折,利飘雪记得那个穿越沙漠的人进入之前是带足了补给的,虽然书中写到了寻找水源的方法,以及一个绿洲,但他们现在连方向都开始迷失,沙丘每一刻都在移动,他们看到的景色好像总是一样,又好像总不一样。
利飘雪缓慢地移动步子,靴子陷入到细沙中间,开始沉陷,现在他最希望的事情,就是这些沙子能将他吞噬,埋葬。那样,至少比暴露在这样强烈的阳光下好。
小姒完全是在明翊的搀扶下行进的,明翊低下头,看到小姒的眼睛,仿佛在问一个问题:“我们会死吗?”
“不会的。”明翊抱住她的头,“我们还没有回到尧,我们不会死的。”
风和沙如此有耐性地陪伴在他们左右,一点点地蚕食他们的体力。北豹魂舔了一下干枯的嘴唇,看看了周围的少年们,又抬头看看天空。
天空似一顶圆形的帐篷,罩在红色的死寂的沙漠之上。巨大的火球钉在那里,在它的周围有几个黑色的小点,那是一队兀鹰,它们在等待,等待一场盛宴。
“你后悔么?”一个少年问身边的利飘雪,“你可是大衍的世子。”
“闭嘴,省下你的力气吧。”利飘雪冷冷地说,看似柔弱的他却最为坚韧,楚晚,父亲,母亲,他闭上眼睛,如果我死了,你们一定要记得我,我不想被人忘记啊……
“小姒,你醒醒。”这个时候,小姒倒在明翊的怀中,失去知觉。
“给我。”北豹魂背起小姒,那一刻,他虚弱的身影又高大起来,恍惚之间,那个救自己逃出尧国的黑衣武士在明翊眼中又出现了。
“噗”,伴随着细小的声音,第三支箭的残留部分连带着一些细碎的肉末从御天的身体里掉落,汩汩的血汇成一条涓流,顺着衣服的褶皱流下。处理了两支箭,楚晚的动作已经很熟练,她把从御天身上扯下的布条,飞快地裹在伤口之上。布条上,早已经浸满从龙纹护柄暗格里磕出的药粉,御天随身带的药,对止血很有帮助。御天的眉毛皱了一下,暗暗闷哼一声,就如什么事没有发生一般。但在楚晚的眼中,已是那么的惊心动魄,甚至连脚边那带血的箭杆都不忍再看上一眼。她甚至想,如果眼前的这个人是利飘雪,她会作何反应?
小白,你在哪儿呢?一想起他,楚晚的鼻子就开始发酸,因为利飘雪在的时候,不论遇到什么,她始终有一个依靠。可是现在,她却行在陌路之上,前路未卜。
“还有右边的一支箭。”御天的声音较之刚才虚弱不少,“你帮我把它拔出来。”
“什么?”“我说让你把它拔出来。”御天的声音提高一下,显然对眼前这个心不在焉的公主很不满意。
“可是……”楚晚看着因为疼痛不断抖动的御天说不出话来。
“箭头停在了身体里面,不能再按照刚才的处理方法了。”御天惨淡地笑了一下,“你把它拔出来,虽然会很疼,可是总比死掉要好得多。”
“我不。”楚晚缩了一下身体,她见过箭矢的头部是什么样的,带着凶狠的倒钩,如果硬要拔出来的话,伤口会比现在的要扩大很多倍。那样的疼痛不是一个平常人可以忍受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御天扭过头来,因为额头上布满汗珠的缘故,前额的几缕头发紧贴在皮肤之上,“你不要为我担心。”
“对不起。”楚晚跪下身子来,以手捂面,“都是我害了你。”
御天最害怕的便是女孩子哭了,如果是利飘雪也许会抱住楚晚对她说:傻姑娘,不关你的事。可是御天不会,他倒吸了一口气:“哭什么,笨蛋,难道你不想见到利飘雪了么,如果你不想,我想!”
“小白……”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楚晚的心坚定下来,她抹了抹眼泪,站起来,“我不是笨蛋。”她说完,伸手握住了露在脊背之外的箭身。御天感到从手上传来的力量,开始放松自己的肌肉,将脚边的匕首拾起,衔在口中。
“呃——”一大块带血的腐肉被钩落而下,伤口成为一个不规则的形状。御天伸长脖子,使劲往后仰,希冀找到身体的感觉,可是剧烈的痛,从伤口处的神经溯源而上,到达大脑。那一刻,脑中成为一片空白,接着,眼前也成为一片空白。
在楚晚的手由于惊呆依旧持着箭矢的时候,御天又昏了过去。
这庞大而孤寂的世界,仿佛又只剩下了楚晚一个人。
武将招了招手,身后混乱的马蹄声变得细碎起来。
“吴将军,为何……”后面的骑兵打马而上,不解地问道。
吴姓的将军没有说话,翻身下马。战靴踏在地面之上,湿软的地面,被烙下一个深深的痕。
“脚印断了。”武将喃喃低语。脚印的周围显然用什么东西打扫了一遍,只是在翻新过的泥土中依稀可以寻到血迹的样子。武将将沾染血迹的泥土放在鼻间嗅一下,随即展颜。
“愚蠢。”武将站起身,将手中的泥土捏碎,“敌人就在附近。”他转过身,对马上的骑士们说道,宽阔的大道之上,挤满了羿国的轻骑。这些人很久已经没有上过战场,闲暇的时候都是作为仪仗使用,而这次的追袭,让他们重新嗅到鲜血的味道。年轻的士兵们暴戾地举起手中的弯刀,高呼起来:“找到他们,杀了他们。”
“令。”武将高声叫道,压住喊杀的声音,“五十人分成十个小队,在附近搜寻,不论谁发现了敌人的踪迹,立即发出讯号。”
“是。”骑士们声音整齐,将路边林中安卧的鸟儿们惊起一片。
“我们必须走。”御天艰难地用手撑起自己的身体,“追兵很快就会追过来的。”
“可是你有伤啊。”楚晚蹲下来扶住他,“你放心,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的,我已经把我们的足迹清理掉了。”
“哦。”御天沉默下来,大夔的公主原来是这样的心纤如发,这出乎他的意料,他想了想,“可是血迹是清理不掉的啊。”他说,“他们一旦嗅到了新鲜的血迹,肯定会知道我们在这附近的。”
“是么?”楚晚失望地反问,当她清理的时候,还为自己的小聪明暗暗得意了一番,可是在别人眼中,漏洞却不堪推敲。
“没事的。”御天安慰了她一下,“这里很大,他们不一定能找到这里来,即使来了,我也会保护你的。”说完,他抓过龙纹,想要握紧,却发现使不上力气。
你的伤很重啊。楚晚在心里默默地念,她站起来,走出石块形成的阴影,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块长满杂草被大树包围的小空地,她将双手分开,又合在一起,开始结起秘术的印记。
“一直都在靠他们,今天我要用自己的力量拯救自己。”楚晚闭上了眼睛。空气不安地躁动起来,细微的光晕从楚晚的身体里出发,渐渐向周围扩散,它们漫过她周围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株嫩草,像纤细的水纹一般轻柔,最后来到御天的面前,御天惊异地看着这一切,不禁伸出手指,想要触摸它们。然它们却轻而易举地穿过他的身体,就连涟漪也没有泛开一个,就这么穿透过去,最后伸向仿佛是无尽的远处。
那时候,太阳开始在云层间浮凸出影子,薄纱般的光线,楚晚沐浴其中,一时间,圣洁得无法言喻。
武将放弃掉自己的战马,树木缜密而无序,纵然有多么高明的骑术,想要行走其间也是枉然。搜索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但很仔细,每一处看起来能躲藏的草丛、坑地都不会被放过。盔甲之上已经沾满了林间的露水,脚下的靴子也已被泥泞困得沉重不堪。武将抹了抹眼睛上的汗水,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去,拿出手中的弯刀将挡在面前的草尖砍去。
“刷”的一声,武将的手突然停住了。在目测离自己不过数十尺的前方,山崖上突出的一块崖石下面,出现两个熟睡的人、一匹低头啃嚼青草的马。武将的手一招,迅速地低下身来,身后的五名士兵也低下身来向武将的方向靠拢。
“黑衣的人不外如此吧。”武将轻蔑地哼了哼,做出一个展开的手势让士兵们从不同的角度包抄过去。
他们的动作轻微如鼠,每走一步都在注意观察那两个人的动向。
“令箭。”武将手一招,身旁的士兵掏出背在身后的机弩,对准天空,扳动机括。就在同时,天空中令箭的声音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地点,密密匝匝地同时响了起来。
“混蛋。”武将疑惑地把头转向周围,林密树高,他一扭头,拿起弯刀顺势一掷,弯刀准确地穿过那个男孩子的身体,扎在泥土之中。武将一愣,急忙上前,伸出手向旁边女孩子的身体探去,他的手就像弯刀一样,顺利地穿过了女孩子的身体。
武将颓然站起身,看着身边疑惑的士兵,“是秘术啊。”他说。
而在这偌大的林子之间,还有九队等着援兵到来的士兵,他们看着天空中蜂拥响起的令箭,不明所以。
而那个时候,两个人、一匹马已经开始在羿国的官道上飞驰起来。
稀薄的夜色渐渐开始笼罩大地,第十三夜的时候,北豹魂一行人已经处在大漠的腹地。白色的月,在清透的空气中显得朗明皎洁。巨大的线形沙丘又开始活动,仿佛蜿蜒大地的苍龙,爪牙被缚,不安地扭动着身躯。一只硬鞘纱翅甲虫从沙砾之下探出头来,沿着夜风带来的血气的味道向食物的方向爬行。死去骆驼的讯息开始扩散,将各种爬虫们引来。
细碎的脚步声慢慢靠近,甲虫迅速地将身子再次埋起来,只有一只大胆的蜥蜴还伏在骆驼的身上啃嚼不已。它一定很饿了。
银色的枪头在蜥蜴的眼前一晃,一刹那仿佛比月光更加刺眼,蜥蜴惊悸地退开。北豹魂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骆驼的躯体。
“还没有完全冷却呢。”浓密的胡子却掩不住干裂的嘴唇。
“这么说附近有人了?”明翊用头碰了碰气若游丝的小姒,仿佛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当然有了。”利飘雪走了过来,用脚下的硬靴点了点沙地。人们看到,在他的脚下,一连串杂乱的脚印在沙地上,如花一样绽开,一直开到线形沙丘的最顶端,在月色下,那凹下的沙砾突然显得那么耀眼。
“这是什么?”即便是博闻如北豹魂,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在沿着脚印翻过第四座沙丘的时候,那样东西出现在大家眼前。
所有的人都呆在那里,仿佛本来就存在于沙漠的石头,一任风沙腐蚀多年。
仿佛是行走在沙漠里的怪兽,深深地陷在沙海之中,沙漠在它出现之后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浓稠的胶粘的黑暗,另一部分是辉煌如死亡的光芒。数千只骆驼如蝼蚁般匍匐在它的脚下,通过腕粗的缆绳牵引着它的前进。数十丈高的白帆伫立在那之上,明确地告诉大家这不过是一艘船,宽大如幕布的船身,甚至还有明显的云楼和雀室,里面的光影渗透在黑色中,依稀可辨。可是一艘船为什么会出现在沙漠之上?
“你们是什么人?”一列轻骑突然横在他们面前。巨大的惊喜裹着伤痛和劳累一瞬间发作,居然让大家昏厥过去——见到人的踪迹,喜莫大于斯。
而那个时候,流岚城的轮廓在夜色的掩映下开始出现在御天和楚晚的眼中。一路上,他们再未遇到西羿兵马的追杀,可是真正的考验是在通过流岚城之后,那里是连接通往虚邙山的唯一出路。
“把马丢掉,我们歇息一下,明早混入城中。”御天从马背上接下疲惫的楚晚,一戟打在马身上,那马儿嘶鸣一声,扬蹄消失在夜色之下。
“可我们怎么通过流岚城啊。”楚晚有些悲伤,“不知道小白怎么样了?”她冷不丁地冒出这一句,让御天不知道怎么回答。
良久,御天才重新开口:“我们可以去找赤尊长信,那个流岚城真正的主人。”
“是的,你们上次来的时候。”赤尊长信看着御天的眼睛,“我,还是这里的主人。可是,现在,一切都很难说了。”
“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不过只有一个月而已啊。”楚晚疑惑地说。
“是的,小姑娘,只有一个月。”赤尊长信来回踱着步子,宽大的厅堂,却也仿佛罩不住那宽大的身躯,“有时候,一个月可以发生很多事情了。”他长叹一口气,“比如一个月前,你们还是羿国的贵客,一个月后的今天,你们却因为杀了他们的世子而遭到追杀。”
“我再说一遍,我们没有杀他。”御天冷冷地说道。
“这都不重要。”赤尊长信摆摆手,“那些羿人说你杀了他,你杀没杀,都不重要。就像我们这些大掖族人,我们会不会蚕食羿人的土地,这都不重要。这个天下,本来就是强者的天下,他们要你死,那个时候,命运就脆弱得像这只瓷器。”他随手在桌上一撩,那只产自景州的韵瓷,就这么轻易地碎裂了。
哐当的声音,瓷器的碎片在地上滚动开来,迅速的来到楚晚的脚下,让她不得不退开一步。
“他们……”御天的话到嘴边,却又断了下来。
“那些羿人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们借助察木风雷的十三族联盟,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边城重新纳入他们的麾下了。”赤尊长信说道,“仅仅一个月,我大掖族和察木风雷大小战斗十场,死伤超过三千人,看来,流岚城,真的没有我们大掖的立足之地了。”
“愚蠢。”御天吐出这个词来,“难道他不明白,一旦你们灭亡了,他们也会随之溃散?”
“哈哈哈。”赤尊长信笑了起来,“这个乱世,如小兄弟一般清醒的人能有几个呢。”
“你们可以选择离开。”御天的眉毛拧了起来。
“离开!”赤尊长信的表情猛地变得狰狞起来,“我们大掖的人一直都在选择离开,可是到最后,我们才明白,天下之大,却没有我们容身之所,到现在,我们连故土都没有。你能明白,没有根的人,是多么痛苦么?”
“为什么?”楚晚问。
“因为我们大掖人天生就喜欢战斗喜欢杀戮。”他又开始叹息,“天生不受驯服。”
“我想帮你们。”少年局促地说道,“可是……”
“我明白。”赤尊长信摆摆手,“很多年以前,我们就明白靖国不是我们的久居之地,所以北扩分出一支人马来到西羿,希望能开拓新的地域,没想到最后还是失败了。现在,东去虚邙山的路已经被封锁了,我现在能掌控的只有南去的路,那里,我们的族人,正在返回靖国。你们只有从那里再绕道虚邙山吧。”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么?”楚晚咬着嘴唇,有些悲伤。
“我要等到最后一个族人离开才能走。”赤尊长信坐了下来。
“或许那个时候你就走不了了。”御天冷冷地说。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赤尊长信的神色凄然,“你不明白我和这个城市的感情,这么多年来我的血肉已经融在里面了,即使离开,也不过是一个无用的躯壳。”
“我明白了。”御天叹了一口气,“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也许……”赤尊长信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他突然站起来,大声喝道,“铁头——”
身形高大的铁头,是赤尊长信最信赖的侍卫。他甫一走进,就连阳光也淡去不少。他没有说话,只是单膝跪在墨色的石板上。
“铁头。”赤尊长信走了过去,“你再帮我做最后一件事情吧,带着这两个客人,离开这个地方去到靖国我们的故乡去。”
铁头还是没有说话,他的头低下去,埋入一片蒙蒙的黑暗之中。
“难道你没有听清我的话么?”赤尊长信怒吼起来。
“主人。”铁头抬起眼睛的时候,居然布满了血红的丝,他在努力控制,使自己不要流下泪来。“铁头,你记住。”赤尊长信背着手,眼光飘向远处,“男人是没有眼泪的。”
男人是没有眼泪的。御天的心跳了起来,很久之前,爷爷也曾经对他这样说过。
“是。”铁头闷声地说,然后拿起赤尊长信的手,放在胸口。那是大掖武士告别的礼节。
“你们走吧。”说完这句话,赤尊长信背过身去,从御天的眼睛望过去,他的背影巍巍如山岳。
那是一种庞大空旷的寂静,充斥着街道的每一个角落。几个月前,楚晚从这里路过的时候,这里的喧嚣还让人久久不能忘怀。可现在,只有残败枯死的建筑矗立在那儿,沉默不语。人行匆匆,如他们来一般匆匆。木制的车子,轧过纵横的道路,嘎嘣清脆的响声窜进耳朵里。他们终于开始无奈地离去。
铁头带着四五个人,将御天和楚晚夹在中间警惕地向前移动。
“用不着这么紧张吧。”楚晚小声地说,好像怕是破坏了这种氛围。
“这是必须的。”铁头没有回头,“察木风雷的人最喜欢做的便是突袭。南城现在的样子,全是拜他们所赐。”
楚晚向四周看了看:“你们的实力不是在他们之上么?”
听到这句话,铁头突然停了下来,“是的,若论骁勇,我们大掖人绝不输于任何人,可是他们背后有羿人的支持,他们是活生生的军队。”
“这个乱世。”御天抬起头,看向天空,一展千里的蓝色高远恬静,“难道就容不下勇敢的魂灵么?”
天空沉默,只有徘徊的风在低绵的呜咽。
即使睁开眼睛,也只有茫茫不可辨别的黑。即使眼睛已经打开了很长时间,却还是只有深邃的侵略似的暗。那黑暗仿佛不是静止的,而是流动而来。它伸出触手,慢慢地把你拥在怀中。北豹魂伸出手,触摸到一排冰凉的指粗的铁栅。他的手顺着其中的一根向上蜿蜒,良久也没能到达它的顶端。四面是铁栅,一个囚笼,它高大却狭窄。北豹魂敛静下来,他盘腿坐在地上,仿佛陷入了冥思。
昏黄如豆的亮点在黑暗中挣扎着升腾起来,它看起来如此的弱小可怜,却轻易地敲破了黑暗。
北豹魂抬起眼睛,栅栏将光整齐地分开,在他的脸上勾勒出层次,那盏灯就放在栅栏的前面,掌灯的人和他一样盘腿坐着。
“你是谁?”北豹魂觉得虚弱不堪,但说话的力气还是有的。
“我是这个笼子的主人。”那人将脸匿在光的触手不能到达的地方,只能看到他身上的衣服柔软地逶迤,显然是极好的材质。
“哦。”北豹魂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然后又是沉默。
“啊……”那人好像经不起宁静的考验,“你不问我为什么关你?”
北豹魂把眼睛睁开来,看向那个人:“为什么?”
“哈哈哈哈。”那个人笑起来,“我只是想知道,这个东西是不是你的?”他说话的时候,银灰色的兜銮在他手掌中翻转出来。一圈银亮的白,将中间那条被光镀成金色的细纹包裹着,闪着熠熠的光芒。
北豹魂的眼角跳了一下,凌厉的眼神就像寒光乍起的剑气,竟然让那个人心中一悸。
“我认得这样东西。”那个人伸出手在兜銮上抚摩起来,仿佛抚摩少女的肌肤一样爱惜温柔。他的声音陡地增高,变得激动,“很多年以前,我就见过它和它的主人们。”
“那又如何?”北豹魂冷冷地说,他的眼睛眯着,将光都聚在那件兜銮上。
“唉。”那个人突然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叫嚣仲谋。”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即便沉稳如北豹魂,也不禁为之动容起来。
“嚣仲谋,嚣仲谋。”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吟唱神秘古老的咒语一般。
嚣仲谋始终不过是一介布衣,名声却冠绝天下。据说他的富有,已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关于嚣仲谋的来历,有很多种说法,不过都是虚妄,历史总是躲在无限接近真相的背后。只是在前朝夔静帝七年,那个叫嚣仲谋的人,驾着一辆马车,自西而来,带着一车的皮货,开始书写自己的传奇。
“我听过你的名字。”北豹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却不知道富不可攀的嚣仲谋为何要用囚笼关住一介武夫。”
“你是黑衣武士。”嚣仲谋昂起头,“年轻的时候,我也曾经幻想成为一个武士,可是这个理想,却最终消逝了。”他的语调低沉嘶哑,仿佛已经沉湎于过往的岁月,不愿再抽身出来。
“理想。”这个字眼扣住了北豹魂的心口,让他也不禁陷入其中。
良久,嚣仲谋才重新开口:“我的卫队救下了你们。”
“那艘船是你的?”北豹魂这才想起来那艘在沙漠中破浪的船来。
“是的,而你们现在所处的是这荒芜沙漠中唯一的绿洲,也是我一生的杰作瑟拉美亚。”“瑟拉美亚?”
“不错,她是一个绿洲,是我建立的绿洲,你不必奇怪她的名字,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很久之前,那个女人就已经死了,可我一直记得她。”他说着。
“那么……”北豹魂看着那个影子,欲言又止。“这个地方是沙漠走私通道的枢纽,没有她,通道根本就不可能畅通。”
北豹魂惊讶:“原来那个关于沙漠之路的传说并不是假的。”
“是的。”嚣仲谋低下头来,“这里是我一生的心血之一,而现在,有人要从我手中夺走她。”他的语气又低了下来,仿佛这个地方的一切已经和那个女人,那个曾经的女人重叠在一起,不能分割。
“我明白了。”北豹魂站起来,“可是我想见见我的那些小朋友,我想知道他们还好不好?”
“你答应了?”嚣仲谋喜悦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拍起手,然后灯火突然炽烈起来,一时间刺得北豹魂的眼睛微微刺痛,四根巨大的墨玉石柱撑起高大的穹顶,宽阔的屋子,那里的灯火少说也有上百盏之多,每一盏中都有一支碧玉蜡烛,却还不足以照亮这个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嚣仲谋就立于眼前,传说中的人物此刻不过是个温文的中年人,他的发缕整齐,灰黑色的绸衣,随意披在身上。隔在他和北豹魂之间的栅栏和黑暗一起消失了,他的身后是一面几近透明的云母屏风制成的隔室,透过屏风,可以依稀辨得那里面的人——明翊、利飘雪还有小姒。
“他们很好。”嚣仲谋长身而立,儒雅的气度让人不禁为之心折,“不过现在你还不能见他们。”他的话娓娓而来,却像命令一般不可置疑。
可是北豹魂的腰却是直的,尽管经过无数的饥饿疲累,“好了,现在告诉我一切吧。”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吧。”嚣仲谋说着,十几个素衣的少女已经端着银制的餐盘,缓缓向大厅的中央走来。
“这个世界,有人追逐权势有人追逐女人,可我追求的是财富。我年轻的时候曾为之孜孜努力,终于在我三十五的时候,已经拥有别人难以企及的金钱。年轻的时候不懂得什么,以为得到了无上的财富之后,就会得到所有的东西。可是有什么用呢,我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而我真正做到的时候,却发现除了空虚便再无其他。你明白人生再无追求的痛苦么?”嚣仲谋拢住双手,支开所有人,自己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榻上,喃喃地说着。没有等北豹魂答话,他便继续说了下去,“那时候,我突然迷上了一样东西。那就是赌。普通的赌已经不在我的眼界之内了,我开始赌人的生命。我以为能够操纵人的生命是一件美妙的事情。我豢养了无数的死士,开始和大陆所有有名的商人比试。而赌注就是瑟拉美亚,我的生命之火。我从来没有输过。”他的话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北豹魂的双手紧握了起来。
“你错了。”北豹魂的牙齿纠结在一起,“操纵人的生命并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是的。”他恹恹地叹了口气,“我错了。可是等我明白的时候,已经停不下来了。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人和我赌,但是最后却没有人经得起诱惑。因为谁得到了这里,谁就拥有整个走私的通路。”
“你们商人都喜欢冒险么?”北豹魂的语气带着一丝讽刺。
“是啊。如履薄冰的冒险啊。”嚣仲谋说,“我一直以为我不会输,可是,现在我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敌人,那些输给我的人联合起来,不知从哪找来的人,居然把我手下的死士都杀光了。”
“哦?不过天下之大,本就有很多武术的强者。”
“是的,可是我的那些死士,也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这次却溃散得不成样子。”“那些人很强么?”
“不知道。”嚣仲谋摇了摇头,随即眼中掠起恐惧的神色,“只是,那些人好像天生就是用来杀人的。”“莫非……”北豹魂思考起来,说到杀人恐怕大陆之间只有那些人吧。
“好在我遇到了先生。”嚣仲谋的眼中又腾起一丝希望来,“瑟拉美亚是我的生命,失去她,我便死了,所以,请先生……”他突然从榻上站了起来,然后走到北豹魂的面前,突然跪了下来,双手将兜銮举过头顶,恭敬地奉到北豹魂的眼前。北豹魂接过兜銮,端详了很久,然后郑重地将它戴在头上。
“有多久未曾使用过它呢?”
那个时候,北豹魂的气势突然就变了,变得连嚣仲谋这样的人都不得不仰视起来,那一刻,久未现世的黑衣武士,那遥远不可逾越的传说,顷刻降临在嚣仲谋的眼前。
而那时候,利飘雪他们却在沉重的睡梦之中,他的梦中又出现了楚晚,她穿着云彩裁成的衣服,镶着用霞光滚成的金边,立在远处,对着他,莞尔而笑,一如初见。
流岚城的轮廓渐渐地被抛在了背后。铁头勒转马头,和身后的几个骑士一起,默然静立在隆起的小岗之上。空气干燥透亮,无数热血结成了城市表面的痂,成为隐匿的无法揭开的伤痕。这个曾经像海绵般吸进他们回忆的城市,可能穷及自己的余生也回不来了。
他们翻身下马,面向着城市的方向深深地跪拜下去。
楚晚坐在马上,默不作声,呆呆地看着他们又看看御天。
御天的眼睛却飘向了远处,城门之下,一列黑色的轻骑赫然映在眼中。“他们追来了。”御天淡淡说着,狠狠地将插在地上的龙纹拔了出来。
“我们走。”铁头显然感觉到了马蹄的声音,他们大喝一声,猛地一勒马缰,马儿被拉得立了起来,一声悲切的嘶鸣,扯裂这个安然的黄昏。
两座三丈高的阁楼拔地而起,中间用高约一丈有余的青岗石筑成的高墙连接,脚下仍旧是细软的黄沙。一进入这个空间,就可以嗅到腥腻的千丝万缕的血气。北豹魂回过头,看到端坐在阁楼上的嚣仲谋正用双手擎住一只三耳鼎杯,对着他一饮而尽。对面阁楼上坐着五个面色肃然的中年人,他们应该就是嚣仲谋所言的对手。中间的那个紫衣人冷冷地看着立在那里的北豹魂。
“嚣仲谋。”紫衣人应该就是那几个人的牵头人,他大声喝道,“你的人不是都死光了么?还赌什么?”
“这是我最后一位死士,也是我最得意的。”嚣仲谋面色不变,“说好七日为期,只要七日之内我还有人出战,就没有输。”
“今天便是第七日。”
“不错,今日如若我还不能胜利,这个地方从此就归你们了。”嚣仲谋一挥手,猛地站了起来。
“好。”紫衣人也站了起来,“你还在等什么?”他的声音消弭的瞬间,对面阁楼下的半圆木门裂开一丝缝隙,一个金面人缓缓走出来。
金色的面具上用阴纹勾勒出细长的眉眼和一个叵测的笑,然后别无其他。他穿着褐色的衣服,背着双手慢慢地踱进了这个斗室。然后他也看到了北豹魂,笔直的银枪,笔直的人。
“我要加钱。”金面人突然转过身面对紫衣人。
紫衣人显然没有想到金面人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为什么?之前不是都谈好了么?”
“之前我不知道对手是谁。”金面人说,“现在我知道了。”
“好,你要加多少?”
金面人伸出了三个指头。紫衣人和旁边的四个人对了对眼色,然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好,三万金就三万金。”
金面人满意地点点头,他转过身来,看着北豹魂:“我认得你的枪。”他说,“我们的人很早之前就描述过那根枪。”
“你果然是修罗的人。”北豹魂叹了一口气,他的手开始握住光滑的枪杆。
“我认得你,所以你要小心,而我,”金面人说着,伸手往腰间一捋,一杆枪居然在他的手中展现出来,“也会用尽全力的。”
“是韧之切么?”传说中可曲可直的韧之切,已经毫无踌躇地暴露在北豹魂的眼前。
“我明白,那些杀人的手法对你是不管用的,这是我修炼多年的兵器。“金面人抚着黑色的枪身傲然而立。
“什么是韧之切?”嚣仲谋皱了皱眉毛,问了问旁边侍从的武师。
“那是传说中的枪,刚烈起来雷击不断,柔韧起来可绕指缠柔。几日前,从未见他亮过这件兵器。”武师的脸上露出惊怖的神色。嚣仲谋闻言,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而他却把手中的杯子握得更紧了。
北豹魂抬起头,刚才有一片云彩驻足在他的头顶,而这时候,那片云彩已经不知飘向何方了。
“来吧。”银枪带起黄色的沙砾,簌簌地落在两个人中间。人们的呼吸凝滞下来,那一杆极刚之枪和极韧之枪,已经开始了厮杀。
金面人的枪像是一场埋伏好的阴谋,穷极北豹魂的一生,也难遇到这样的对手。在他的枪劲极烈之时,韧之切却似难以捕捉的微风,始终跟不上它分毫的踪影。而一旦北豹魂的劲力一泄,韧之切却又似暴烈的太阳,它压住你让你片刻不能喘气。两个人的影子在沙地上不住地变换着方位,长枪相交的次数却少之又少。
“啊!”北豹魂大吼一声,单手抄住长枪的末梢对着金面人闪去的方向,猛地一抡。这一抡挟着万钧的力道,疾如电牙鳞现的一瞬,金面人的身体眼见就要被枪刃所在的部分扫到。避无可避之下,他猛地将韧之切往自己的身边一贴,然后硬硬地接下这雷霆一击。等到枪挨住金面人的时候,那韧之切突然像蛇一样缠在枪刃之上,令北豹魂的枪劲不由一滞。金面人的出手却也不慢,他迅速地扭动韧之切,双手各执一端,将枪刃牢牢地卡住。
“糟了。”楼上的武士暗暗地说了一句,却已入了嚣仲谋的耳中。
“黑衣武士啊。”他轻轻地想。
九尺五寸的银枪,刚才还带着猛虎之威。现在虎头被制,只能安于一隅。金面人手下一动,沿着韧之切打成的结在枪杆上滑动起来,他的手持住韧之切的枪刃部分,已经顺着枪身摸索过来。北豹魂依然未动,他将另一只手握在枪身之上,“啊——”伴随着这个声音,猛虎再现,他继续将手中的枪抡动起来,以自己的身子为轴开始旋转。金面人本来已经靠近了兵器被制的北豹魂,却因为离心之力飞了出去。
北豹魂身下的沙现出一个九尺长的大圈,他立在中心,长枪一撩遥遥指向飞出很远的金面人。
“果然是名下无虚啊。”面具上的笑变得诡异起来,他手中的长枪砰的一声绷直,然后人枪为一,又扑了上来
这是纯枪术的较量,金面人枪法绚烂一击翩然,带着几朵枪花。而北豹魂的枪法朴实,每一击只能看到银练在他手中伸缩晃动。
“第五十一招了。”阁楼上的武师慢慢地数着,等他数到五十三的时候,金面人枪法一变,手腕一陡,韧之切再次变得柔韧无比,等北豹魂的枪斜刺而来的时候,它已经再次缠在上面。
“愚蠢啊。”金面人摇了摇头。
“是么?”北豹魂轻蔑地笑着,他的手腕一动,枪身带上了回旋之力,等金面人想跟着那回旋之力变动身法的时候,那百炼而成的枪已经突破韧之切的禁锢,一尺三寸的枪头已经实实在在地突兀在他眼前。
“赢了。”嚣仲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抚掌大笑。北豹魂抬起头来,慢慢地将金面人的尸从枪身之上卸了下来。
篝火映红了楚晚的脸,铁头拿着木棍伸进火堆之下拨撩,那火势更旺了。开始还有几个人围坐在篝火之前,最后那几个人忍不住去睡了。御天走到黑暗之下,在那由树木包围而成的空地之上,开始修习自己的龙纹戟术。无双的戟术,本就是日夜不曾间断的练习才能成就。
楚晚也想睡,可是睡不着。她看看御天,不明白这个家伙为什么伤还没好就去舞动他那个大家伙。而铁头就像是一根木头,端坐在那里,看着轻摇的火苗,一直在发呆。
“唉,你倒是说句话嘛。”楚晚歪着头看了看铁头。
铁头木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她,又把头埋下去了。
“真恼人唉。”楚晚摇摇头,觉得实在无趣,“你们大掖人都这样吗?”“嗯。”铁头哼了一声。
“你们为什么不在你们的家乡好好呆着,却要跑到羿人的土地上呢?”楚晚问着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那我也问你。”铁头终于开了口,“你是大夔的公主,为什么却要和这些人在一起呢?”
“为什么?”楚晚愣住了。
“公主,那有一个年轻人的头发是白色的呢!”思绪开始回溯,当那个小宫女告诉她利飘雪的时候,冥冥中那条无形的线就将他们的命运连接在一起了。当楚晚见到利飘雪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不管如何一定要和他在一起,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我不知道。”楚晚垂下头来,抚弄着自己的衣角,那个人的样子又开始侵占自己的脑海,“或许是皇宫太无聊了吧。”
“你仅仅是为了无聊。”铁头的脸色变得悲哀起来,火光下那张本应该很年轻的脸变得沧桑不可辨认,“我们却是为了生存啊。”
很多年以后,当楚晚开始为自己的国家战斗的时候,她才明白铁头的话,那是埋藏在记忆中的隐线。而那时,楚晚沉默下来,铁头也沉默下来。野风无声地穿梭在林子中间,火苗依旧不停地挣扎着,只有御天的大戟划破空气哧哧作响。
玲珑精巧的玉樽装着淡红色的蜜醍酒,那红色真切自然,映着通明的火,仿佛可以盛下屋中的所有景色。那些异族的女人,皮肤如雪一般的白皙。柔软的纱巾仿佛就是为那曼妙的身姿舞蹈而设,它们随着身子的摆动而盈盈飘拂。
一时间,让所有人都忘记,他们现在所处的却是荒芜沙漠的腹地。即便是尧国的王子,见识过太多的繁华,也不禁为之动容。明翊看看身边的小姒,她好奇地向四周看着,那里的一盏灯,一扇屏风,一件吊饰都让她惊喜不已。可惜她不会说话,只是眼中晶然发亮。
“这有什么。”他凑到小姒的耳边,“等有一天,我恢复了自己的国家,我要建一座比这奢华十倍的宫殿送给你。”
小姒看了看他,脸微微红了起来,把头埋了下去。
利飘雪用手支着头,对眼前的一切毫不在意。他的眼睛越过这些景致,想要一下子穿过那扇门,穿过这个沙漠,去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北豹魂淡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嚣仲谋凑过去,“这些俗物怕是污了北兄的眼睛。”
北豹魂笑了笑,只是拿起玉樽放在了唇边。
“贵客的恩情无以言谢。”嚣仲谋站起来,略略地摆摆手,驱散那些歌舞妓,“我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十箱赤金和十箱玉石,可是我知道,那些东西在北兄看来不过是污秽的东西罢了。”嚣仲谋长身而拜,深深地一揖,“所以我准备了这个,拿上来。”
北豹魂抬了抬眼睛,黑色的镂花檀木架弥漫出清幽的香气,用这样名贵的木材做成的架子上,不过放着一支普通的黑漆骨胎弓。
小姒的眼睛亮了一下,明翊笑着问,“你喜欢它。”
利飘雪的眼光终于落回了这个屋中,那漆黑的弓无光无华,却仿佛牵着他的心一般。隐然之间,仿佛可以感觉到弓弦在微微的颤动,那个旋律带动着他的手指,也开始奇妙地动了起来。
北豹魂怔了许久,怔怔地说:“这是缚……`”
“不错,这便是暗之缚龙弓。”嚣仲谋骄傲地说。
“传说它是上古的勇士们屠龙之后用龙骨和龙筋制成。”利飘雪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远在衍的时候,太傅白骧教他骑射的时候,就告诉他缚龙弓乃是天下弓中之神。他走到那把弓的面前,禁不住地抚摩起来,那已经风干的骨头之上仿佛还流动着龙的血脉,狰狰然咆哮欲出,竟使他的手指感到灼灼的热。
“不错。”嚣仲谋点点头,“昔日他们用了整整三百二十一天才挑选出适合的龙骨,然后又用了七百天才将龙骨泡软加以锻炼,这样一过,已经是十年了。”
“我平生的爱好之一就是搜集这些东西。”嚣仲谋的神情一下落寞起来,“可惜我终生未曾涉及武道,留在我身边也只是徒增惆怅,我知道,你们对于财帛不会动心,但无往不利的兵器,应该不会拒绝。”他说完,紧紧地盯住北豹魂。
北豹魂仿佛还沉浸在那遥远的传说中,过了很久,才听到他幽幽地说道:“我的确难以拒绝。”
夜再次恬静下来,绿洲周围栽上密集的胡杨木,树干高大坚固,足以将一般的风沙拒绝在外。明翊看着在侧榻上睡着的小姒,安详宁静的神情让他又不由地想起那个在尧宫中陪伴自己度过童年时光的小宫女。明翊躺在鹅绒的被褥里,小宫女走过来,替他将露在外面的小手放进去。然后坐在床边,就如他现在看小姒一般地看着他……转眼之间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越青冢。”想到这个灭亡自己国家的人,明翊的身体开始抖动起来。那个影子被恐惧拉扯得好长,即使是隔着千里的荒原,仍旧笼罩着少年脆弱的神经。
他站起来,慢慢地将门闩拨开,然后走出去。将自己的身体暴露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淡淡的影子被新月勾住,成为一缕孤独在瑟拉美亚城中晃动起来。这个城市很小,建筑也很低矮。明翊缓慢地移动步子,熟睡中的城,没有人会在意这个少年的步伐。
“站住。”等他走到那个建筑的时候,被守门的卫士拦住。
“请你通报。”明翊躬身道,“我想求见嚣先生。”
嚣仲谋的住处却是异常简陋,只是一张木质的方榻,榻前有一几,几旁的宫灯刚刚被侍女重新点燃。只是在另一边,有高大的书架,明翊走过去,那些书一层挨着一层,密密匝匝地让他眼花缭乱,仔细看来却不是经史之类的东西,而是明码标注的账册。
“我本来已经睡了。”嚣仲谋披着灰色的大麾,慵懒地蜷在榻上,看着这个年轻人。
明翊那个时候,正在看着书架旁边的屏风上的苍山碧水图,那幅画却是出自尧国著名的画师牛子墨之手,画的正是尧国的景色,睹物思情,他不禁伸出手在画布上画过,不知是喜欢这画的工笔还是那画上寂寥的山水,“先生可去过尧国?”明翊开了口。
“尧国?”嚣仲谋想了想,“年轻的时候,我的足迹踏过这个大陆的很多地方。”
“那你以为如何?”明翊依旧背着身,眼睛盯在那画之上。
“明公子深夜造访,不会是想和我谈尧国的山水吧?”嚣仲谋斜着眼睛,看着那个年轻的背影。
“那里是我的家乡啊。”明翊转过身来,郁郁地叹了一口气。
“我听说昔日尧灭,有一个王子被黑衣武士救出,那个人莫非就是公子?”嚣仲谋沉吟片刻,抬起头来说。
“先生知道的还真多呢。”明翊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
“做生意,消息不灵通如何可以?”嚣仲谋狡黠地笑起来,“现在尧国已经光复了,明公子却为何还总是怏怏不乐的样子?”
“那不是我的国家。”听到这句话,明翊的手突然砸在几案上,年轻人的脸色变了,在宫灯的照耀下异常红润,“那只是越青冢操扶的傀儡。”
“你想告诉我什么?”嚣仲谋已经隐隐感觉到年轻人的想法。
“总有一天我会用自己的手重新塑造我的国家,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希望嚣先生能帮助我,以你的财力帮助我,我相信,你所能得到的回报是你赠予我的十倍。”
“我答应你。这是我的家徽,有一天你需要的时候,拿着它来找我吧。”很多年以后,嚣仲谋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么痛快地答应下来,因为他总是深思熟虑。只是他记得年轻人铿锵地吐出每一个字,像是烙铁留下的印痕,即使过去了很多年,嚣仲谋依旧不能忘记那些话那张脸,那张脸上写着坚定倔强和骄傲,就仿佛他当年一样。
面前的山色愈发得葱茏,连绵的山岚,仿佛画师笔下洗练的意境。“真美呵。”楚晚的眼睛贪婪地转动着,生怕不能饱览所有的景色。
“呵呵,在皇宫看不到吧?”铁头开朗地笑起来。
“我们还在羿国的境内么?”御天打马问道。
“翻过前面的墨翠山,便是靖国了。”铁头说着,“阿武,你去打些水来。”他吩咐着随行的那个最沉默的大个子。
阿武已经去了很长的时间,林中却依旧没有动静。铁头焦急地拍拍头然后翻身下马:“我去看看。”这时候,幽闭的林间突然躁动起来,一片飞鸟被惊得四散而起。不远处的草丛被扒开,阿武的身子现出来。他惊慌地将手中的水囊猛地一掷:“快走,是羿人。”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扑倒在地上,这才看见他的背后胡乱地插着几支羽箭。
“阿武。”铁头咬着牙大吼了一声,拾起地上的水囊,急忙地翻身上马,“走。”
林间的声音更大了,隆隆的声音仿佛杂乱的鼓点敲击着地面。一骑突然从林中跃出,看到正准备离去的御天他们,“在这。”他大声地叫着,同时张开了手中的弓对准其中一个也背着弓的小个子射去。只是那个人比他的速度更快,他在前进的马身上双脚勾住马镫,仰面向后躺在马身上,在奔跑中射出一箭。那支箭突兀迅捷,好像已经在那里等了骑士很长时间,轻骑的盔甲单薄到被那支箭轻易地洞穿。大队的人马很快越过草丛,来到骑士的尸体面前。
“混蛋。”为首的将军不满地看着眼前的尸体,刚死的年轻的脸依旧栩栩如生。“将军。”他身旁的人打马上前,“前面就是墨翠山了,过了那座山我们便不能追击了。”
“传令给前面的哨卡,一定要堵住他们。”将军注视着前面散乱的蹄印,“另外告诉他们去的人有六个。”
“如果我也死了,”树木在铁头的眼中后掠,“你们一定要挖出我的眼睛把它带到大掖去,很多年了,我很想再看到我的故乡呵。”他的话随着潺潺流动的风声传进人们的耳中,冰冷入骨。
四
胤国。墨色的云紧挟着隆隆的惊雷从四面滚滚而来,电蛇不时在云层间吐出明艳的鳞牙。胤武公敖逐未站在高大的廊檐下,大风将他的衣袍吹得啪啪作响。
“君上,进去吧,要下雨了。”一旁的内监说道。
敖逐未的眼神却飘忽在天际之上,他的眼神变幻莫测,仿佛想要去追逐那闪动的电牙。
“刚得到的消息,楚将军已经回来了。”内监轻声地说。
“混账。”敖逐未闻言面色一沉,“为何不早说?”
“微臣是怕……”内监的话未说完,敖逐未已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径直向内殿走去,“你给我传楚破。”
楚破的脸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颜色,跪拜在地上,敖逐未急忙地走下殿来亲自扶他起来,“楚卿家,辛苦了。”
“为君上分忧,岂敢有辛苦二字?”楚破拱着手再次拜道。
“行啦,你我之间,就不必这么繁冗的礼数了。”敖逐未摆摆手,“说说你带回来的消息吧。”
“天佑君上,那楚传丝毫没有犹豫地应承下来。对于君上提出的条件也没有拒绝。”楚破喜悦地说道。
“是么?”敖逐未的神色反而宁静下来,“这个愚蠢的人为了自己虚无的欲望,居然会答应下来,看来真如你所说天佑我敖逐未啊!”
“西面的宗律也依照君上的安排暂时夺得了羿君的位置,只是尚有从帝都归国的宗暄,君上要如何交代?”楚破神色忧虑地说。
“楚卿家不必挂怀。上次的朝觐,皇帝独独多留了宗暄十天,表面是君臣叙旧,实际是离间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以七座城池的代价让宗暄那个老滑头取消了和我的同盟。好在很多年以前,我就觉得他是反复无常的小人,而找到了他的大儿子宗律。如果我没有猜错,宗暄现在的位置应该就在这里了。”敖逐未说着,随手在御案上的地图上画了一个圈,“战鼓峡,那里我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后事。”
“君上英明。”楚破闻言长身下拜。
“有了羿国的帮助,寡人才敢有席卷天下之心啊。”敖逐未抚着自己斑白的头发,“这个天下,为何要等到这个时候才摆到寡人的眼前?”他说着,“这逝去的六十七年,真像是一场梦啊!”他的声音很低,楚破只感觉到那喟然的语气有些哀怨。而殿外稀稀落落,雨点已自重重的天外砸落下来。
“前面就是最后一道关卡了。”铁头伏下身子,对旁边的御天说。远远地看过去,那不过区区百米之遥的桥,就如悬挂在缥缈的云端之上——或者说是漂浮。它看起来更像是一艘船。山谷上蒸腾的雾气不住地往上窜,笼罩着那横绝于天堑之上的木桥。它一定很古老了,但却很牢固,在肆虐的山风中岿然不动。桥的两端各有一栋高高的青瓦制的悬楼立在那里,一面绣着羿字的大旗,随着风飘动起来。另一端却是靖军把守之地。
御天的眼睛扫过去,几个羿兵正靠在桥的这端嬉笑聊天:“只有这一条道路么?”
“不,但别的路都要花几个月的时间。”铁头扭过头,“你愿意么?”
御天沉默了半晌,看了看旁边的楚晚。她咬着嘴唇趴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远处。“你别害怕。”楚晚猛地被御天拍了一下,“等会儿你躲在我的后面,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楚晚闪着大眼睛,看着少年决然的神色,那漆黑的眼睛中闪动的光芒让她不禁想起一个人来。
“你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吧。”楚晚好像不在乎地说,粗野的御天突然的文雅让她有些不适应。
御天摇摇头,又过去和铁头说:“可是对面还有靖兵……”
“那里的伍长我认识,这也就是主人遣我的原因。只要过了桥,一切都好说了。”
“那我们杀过去吧。”御天说着,眼睛却看在那些羿兵身上,手中的龙纹戟已经暗合着他的杀气蹿动起来,“跟着我。”他对楚晚说着,这时候他的语气不再轻柔,而是厉声的命令。楚晚鼓了鼓自己的腮帮,气乎乎地站了起来。
“老李,你媳妇咋这久没给你信儿,不是在外面养了汉子吧?”小张笑嘻嘻地对着那个略微年长一点的士兵说。
“去你娘的,你娘才偷汉子呢!”老李撇撇嘴,“你别说我还怪想得慌的。”
“别吵了。”悬楼上伍长的头冒了出来,“上面刚来信,有人会闯关,大家看紧一点。”说着悬楼上咚咚作响,几个睡眼惺忪的士兵正拿着长戈向楼下跑来。
“这他娘的又是什么事啊?总叫人不安生。”老李骂了一声,眼睛看着那延伸而去的小路。接着他就感到了那铺张的杀气顺着道路弥漫了过来,那一骑在他眼睑张合的一瞬蓦然地出现,等他想要叫出声的时候,一支箭踏破空山的宁静扎进了他的喉咙。血是腥咸的,他扔掉手中的戈想伸手去拔掉那堵住他气管的木杆,手还没有触到,就已经歪斜到一边。
“啊——”小张当兵不过数月,第一见到死人,吓地后退一步。那几个刚下楼的老兵慌乱地走过来,一面关掉悬楼上的门,一面紧张地看着那俯冲而来的几个骑手。
为首的是御天,他紧紧地将楚晚揽在怀中,身形箕张,好像一只鹰直直地向着那些士兵掩杀过去。铁头他们几个跟在后面,亮出了手中的武器。悬楼上的伍长慌乱地看着那越行越近的年轻人,大声地叫唤着:“站住。”
已经很近了,楼下有数十个士兵等着那一骑的到来。等到大约还有五尺远的时候,随着御天手腕一动,那山风好像停止了呜咽。灿烂的光芒绽开在龙纹的矛头之上,它在空中画过一个银色的弧,伴随着轻微的炸响,一个半月的气旋自龙纹之中吐了出来。那个气旋一掠五尺,割开空气撞击在那些长戈之上。用熟铁精炼的戈头被轻易地弹开,然后是嘣叭脆裂的声音。铁片开始在空中飞舞。不过是须臾之间,那些士兵手中就只剩下半截光秃的棍子。士兵们正不知所措的时候,那几骑已经实实在在地奔到了眼前。
“呼——”大戟尖锐的月牙勾住小张的脖子,别的士兵已经呆立在那里。这个面色冷峻的少年怀里揽着明眸善睐的少女,那少女忽闪着眼睛可怜地看着他,少年的脸上却是青森的杀气:“开门。”他的声音冷淡。铁头他们赶了过来,遥遥地用兵器指住那几个士兵。小张吞了一口口水,眼睛使劲地往上翻动,手掌也竖了起来指住上面。
大戟暂时离开了他的脖子,向上抬了起来,指向那站在悬楼上的伍长。御天坐在马身之上,而那悬楼却不是甚高。伍长拔出腰刀,顺着戟上的矛头看过去,少年的脸色冷然,冰凉的汗水已经顺着伍长的脊背向椎骨滑去。“开门。”少年重复着那两个字。
“混蛋,放跑了他们大家也是死。”伍长摇着手中的刀,完全不能理解那些利爪之下的士兵。
远处的烈马开始嘶鸣,细密的马蹄声惊醒了鹄立的人们。铁头回过身,远处羿国的轻骑正蔓延而来,“他们来了。”他急切地说着。
“哈哈哈。”伍长在楼上晃着刀,“兄弟们别怕,我们的援兵……`”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大戟脱离了御天的手,洞穿了他的胸膛。温热的血顺着戟身滑了下来,血珠滚动滴落在楚晚的眼前。楚晚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大戟挑着伍长的身躯,重重地甩在地上。“找钥匙。”御天说着,铁头旁边的人已经走过去翻动起来。
羿骑更近了,散乱的箭雨已经先至。御天掉转马身,晃动着手中的兵器不住地格挡。有些箭越过他的身体,射在了他身后的士兵身上。
“跑啊。”不知道是谁先叫出声来。那几个人没命地向羿骑来的方向跑过去。“找到了。”铁头举起手中的铜匙,飞快的跑到门边开始开门。
“逃亡者杀。”一马当先的将军看着那奔来的数个士兵,厉声喝道。挥着手中的弯刀俯身砍去。那些人的尸体很快被骑兵的马蹄淹没。
“这些人……”楚晚的眼睛被御天蒙上了。杀戮并不是值得欣赏的事情。悬楼的门终于开了。御天掉转马身,随着铁头穿过那扇门。两侧空山碧水,极目千里。
“他们追来了。”剩下的几个人却下马用身子抵住厚重的木门,“你们快走。”“你们……”铁头勒住马,想要说些什么。
一个小个子摇摇头:“什么也别说了,快走吧。”
铁头还是木然地立在那里。
“难道你忘记主人的嘱托了吗?”那个人大声地呵斥着铁头。铁制的枪头已经穿透木门,暴露在他的脸旁。
“走吧。”铁头颓然地鞭策着身下的马。
“可是……”御天从不是退缩的人,“我们是一起的。”
“走啊。”铁头也叫了起来,他伸出手挥着鞭子去打御天的马。楚晚歪过头,风声在耳,在前进的路上,她越过御天的身子看到那几个人死命地抵住门,那门已经被扎了很多窟窿。有一个人已经被枪扎穿了胸膛,却还是靠在门上。他的眼睛看着远去的两匹马,眼神平静得如一泓秋水。那湾水里,映着远山、映着夕阳、映着远处他的故乡。
“斩血千山寒呵。”小个子咬住牙猛地大喝起来。
“千山寒。”
“千山寒啊。”绵绵的细语在楚晚的耳边响了起来,她听见御天喃喃地念着。那只有两个人喊出的战号,却是她这一生听过的最响亮的呼啸。一滴细小的水珠迎面砸在她的脸上,碎裂,流到了她的唇边。是眼泪啊,楚晚看见前面奔跑的铁头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从转身的那一刻他就未曾回头,只是在那个夜里,她看见铁头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桥的彼端。他就那样地站立着,仿佛镌刻着史篇的碑,就那样过去一夜,直到眼里凝成霜一样哀伤的颜色。
“好了,出去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穿过战鼓峡,就离虚邙山不远了。”麻衣的向导坐在骆驼上,用手向远处的地平线做了一个手势。经过数个昼夜的交替,他们已经走到了沙漠的边缘。远处已经可以看见淡淡的几抹绿色,点缀在荒原之上。
“请给嚣先生带去我的谢意。”北豹魂坐在马身之上,行了一个礼。
“北先生一路走好。”向导还了一个礼,“我得回去向主人复命了。”
目送着向导远去的背影,“我们也走吧。”北豹魂对少年们说着,自己却已经一骑突出,向着远处浩瀚的荒原前行了。少年们欢喜地打着呼哨,在身后留下飞扬浓郁的尘。
冗长的车队在轻骑的掩护之下缓慢地向前行进。那长约一丈的羿字大旗在风中张扬地滚动,如起伏的白浪。战车上的战士荷着连环的锁链重甲,甲片的结合部由于长时间的行进而未曾上油保养,摩擦起来已经变得生涩。甲士的双眼昏黄,神色凝重地看着远处,战鼓峡一如既往地张开着庞大的漆黑的入口。
“前面就是战鼓峡么?”宽大的车辕,用上好的积香木包上精细打造的金箔,每一个铆钉的间距都遵循着严格的规律,苍然的华盖又透出朴拙的上古之风。羿君宗暄的声音从车里传了出来。
“正是。”伺驾的殿英卫长朗声说道。
“哦。”宗暄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他懒懒地靠在方榻之上,一个十几岁的宫女正在为他梳理花白的头发,那谄媚的内监则跪在他的脚边帮他捶着腿。
“已经有好几年了吧,”宗暄想了想,“我都没有见到念儿了。”
“奴算过了,已经整整五年了。”内监嗫嚅道。
“嗯,五年了。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那个时候,他才不过十三四岁,还喜欢偎在我身边叫我给他说故事。”
“是啊是啊,世子的样子奴也记得清楚呢!想必现在长得更高了,人也更像主子这般英武了。”内监的口齿伶俐起来。
“五年啊。”宗暄没有理会他,“也许敖逐未说得对,蔓草槁枯,人生有几个五年呢。”他的思绪波动起来,在帝都他拒绝和敖逐未合作来对抗皇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对错。不过敖逐未叹息神伤的背影一直驻留在他的脑海,那个影子深刻坚固,经久未能散去。
那时候,敖逐未站在那里,揭开重盔,露出苍苍的白发:“我等不下去了,我已经老了。”
“是啊,我们都老了。”宗暄闭上眼睛,那句话在脑海微微颤动。
两边的峭壁包裹住战鼓峡的身躯,将西川高原酷烈的阳光挡在它的身外。怪石参天而立,小道崎岖难行,自然造化,鬼斧神工。战鼓峡入口足有十丈之阔,等渐行深处,却越发狭窄,最窄的地方仅容得两匹马并驾而行。抬头仰望,也只能看见一线的天空。
西川高原,风沙横行。在峡谷其间,沙却甚少,只有烈风穿行,发出尖利的呼啸,在人的耳边叫嚷,回旋,仿佛不能有片刻的宁静。等你越往里走越觉凶险的时候,眼前却又豁然明亮宽阔起来,峡谷出口一展数里,连地势也猛地一低,视野极度地开阔,与前面的地形结合,于高山之巅俯瞰下来,正好形成一个战鼓的形状。自古而降,这里便是中原进入西川最便捷的道路。
苍鹰扇动笔直宽阔的翼在谷中一掠而过。卫士们对这样景象并不陌生,他们有的人已经数十次地穿梭于这里过。毕竟这里已经是西羿的土地,之前他们已经遣出先锋官,命令流岚城的郡守在峡谷十里外的地方列队迎接,那里将会有数不清的美酒和食物,来洗去他们一路的尘埃。
“等等。”前方的骑兵手一招,队伍停了下来,士兵们警觉地操起手中的武器,殿英卫长一马当先越过众人,“怎么回事?”
骑兵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着前方。顺着他的手的方向,那群黑衣人像是蓦然出现的幽灵,突然出现在那里。他们蒙着黑色的面巾一字排开,将前进的道路堵塞住。
“怎么停下了?”宗暄狐疑着,却听到外面铁器摩擦的声音。那是再熟悉不过的西羿弯刀出鞘的声音,“别捶了。”他一脚踢开那个内监,“出去看看。”
“保护君上。”黑衣人已经向这边压迫而来,等再近一点才看清楚他们并不止一排,而居然有百人之多。殿英卫长大喝一声,腰刀噌然而出,队列迅速地整合缩小,后面的人开始加快通过山口的速度。数列战车集结在国主的行辕附近,将它包裹在中间。
“君上。”内监慌张地钻进车子,“前面好像有人堵住了我们的去处。”“混账。”宗暄愤怒站起,“是什么人如此嚣张?”
此次出行宗暄带的兵马并不多,因为进入帝都之前便有皇帝的卫队护送,而归时也由他们一路送至边境,一入西川,便通知流岚的兵马接手。此刻不过区区七百人的殿英卫,却是西羿少有的最精锐的一支骑队。可惜他们遇错了人。第一排黑衣人在战马近身之前便平掠而起,有些人一辈子也没有见过那么流畅的杀人手法——他们的手法简洁得像是一场屠宰,第一排的士兵只看到黑色的影子在眼前一晃,便能听到喉咙冒血的声音。黑衣人们很快进入骑兵的阵列,然后就是可怕的反噬。
“噗”的一声,长矛钻进黑衣人的身体,马上的骑兵面色一凛,使劲想要拔出矛身。却感到长矛一滞,他能感觉到黑衣人蒙面下可怕的狞笑,黑衣人一只手握住那业已嵌进他身体的矛身,另一只手的刀光一霍,斩断了骑士的手腕。骑士惨叫着仰面跌落,黑衣人却很快被冲上来的骑兵围住一顿猛扎,蒙蒙的血雾遮住了人们的眼睛。
殿英卫长砍倒一个靠近的黑衣人,看到自己的士兵越来越少,“向后退,退到后面宽阔的地方去。”他大声地叫,一个浑身是血的骑兵穿过杀伐的人群冲到他的面前,“队长,后面……后面也有……”他的话没有说完,一支矛头从他的胸口乍然而现在殿英卫长的眼前,三棱的凹槽带着汹涌的血气贯穿而出,矛身因为身体的阻力停了下来,而鲜血却因为长矛速度的惯性,脱离矛头洒了殿英卫长一身。
“妈的。”他扬起刀,毅然向黑衣人冲去。
“君上快走……”一只带血的手扒在车辕上,然后慢慢地滑落。
“君上,这是阴谋啊。”内监舞着爪子叫着,“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废物。”宗暄沉静地听着四周绵绵的杀戮之声,然后再次把内监踢到了车外。
“君上,不要抛弃臣下……”那个声音尖厉类似嚎叫,最后渐渐变小,被淹没到听不见。旁边那个小宫女咬着手指蹲在一角,宗暄斜着眼睛看了看她,冷哼了一声,正襟而坐,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将佩剑解开放在面前。
手臂被马蹄残酷地践踏,本来还在挣扎的黑衣人“啊”地叫起来,然后又很快被长矛狠狠地钉在了地上。黑衣人的死伤也不少,但是代价值得,殿英卫的骑兵们已经被杀得所剩无几,队形开始向国主的车辕靠拢。
“君上,快走吧,我们已经……”殿英卫长靠在车子的旁边,黑衣人们斩杀了最后一个士兵,靠拢过来,在阴影下冷冷地注视着他。
为首的黑衣人站出来,扬起手中带血的刃。遮在宗暄面前的绣着金丝的淡雅门帘霎时殷红点点。为首的黑衣人向前踏出一步伸出手欲去揭开门帘。
“住手。”宗暄看到了那团影子,断然喝道,“你们是为寡人而来?”“是的。”黑衣人垂下手拜道。
“那么能不能告诉我,是谁让你们来的?”宗暄慢慢地抽出身前的长剑。“恕在下不能相告。”黑衣人客气地说。
“嗯。你们退开,寡人自有寡人的死法。”
“是。”黑衣人再拜,却没有一丝退开的意思。
枯瘦的手在精干的剑身上一抚而过,泠泠的寒锋静谧如斯,宗暄回过头,看着那瑟瑟的小宫女:“你在害怕么?”
小宫女点点头。“怕什么?”宗暄的面色一寒,“能和寡人一起死,岂非是你的荣幸么?”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那个笑声爽朗而疯狂,在山谷中徘徊着,徜徉着。
“这次我们的代价不小啊,整个组织的人都出动了。”高岗之上,静立着两个墨色的影子。
“比起我们能得到的,这点代价算不了什么。”另一个人说道,眼睛飘向那个血腥的炼狱。
“你说我们会被历史记住么?”
“不知道。”那个影子想了想,“我只关心现在能抓住的,历史么?就留给那些愿意被记住的人吧。”
“把我们的人的尸体都带走。”山谷中为首的黑衣人扫视众人,命令道。接着黑衣人开始散开,他们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灰布的尸袋,在众多的尸体中寻找自己的同伴。
“行动要快。”为首的人说着看向对面山谷入口的方向。
远处,马蹄的声音细碎地响了起来。北豹魂勒住马身,回过头向后面还未跟上的少年们笑着。“是战鼓峡呢。”明翊和小姒尾随其后。
“快走。”利飘雪气喘吁吁地,“后面羿人的队伍刚刚好像发现我们了,正杀过来呢。”
“秦重果然是秦重啊。”北豹魂叹息着,“我们走。”
大风携带着浓烈的血气的味道钻进每个人的鼻息,就连马儿也显得乖张起来。小姒不住地用水袖抵在鼻子跟前,想要阻挡那让自己作呕的味道,却发现是徒劳无功。尸体和兵器杂乱无章地铺陈开来,破裂的甲片散落在地上。还未凝固的血在地上汇聚流动,上面漂浮着黄色的尘土。如果前进,开始的时候还可以寻觅尸体间的空隙,到最后那空隙也不再剩下。它们密密麻麻疯狂地堵塞在那儿。
很多年以后,当利飘雪给楚晚讲起他们分开的经过的时候,他丰富的表达和优美的词句让楚晚沉醉不已,仿佛聆听一场传奇,可是讲到这里的时候,利飘雪的表情变得木然,“我见过很多死亡。”他说,“可那是我一生第一次见到那么惨烈的死亡。”
“什么人?”正在收集尸体的黑衣人抬起头。
“是羿人啊。”明翊咽了一口口水,“这些黑衣人又是谁?”
“撤。”为首的黑衣人说道,那些黑衣人便向不同的地方散去。
“留下来。”北豹魂大叫一声,纵身而起扑向那个发出口令的黑衣人,他的身子如一溜青烟,黑衣人见状,回身出刀,北豹魂长枪一拨挡住那一击,却不料黑衣人那一刀用的却是回旋之力,一刀过后身子已远在几丈开外。
“是个高手啊。”北豹魂长枪顿地,无奈地叹道。
“这儿呢。”一个黑衣人被扔到了北豹魂的眼前,“我抓到一个。”利飘雪走了过来。“你……”可是等他想要和黑衣人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那不过是一具尸体了。
“是修罗的人啊。”北豹魂说。
“那为什么要杀羿人?”
北豹魂没有答话,只是在尸体的空隙间向着中间那个显赫的车辕走去。华丽的内饰陪衬着高贵的死亡,老者面色已经开始发黑,腹中却还插着一把匕首。他的旁边却是一个小姑娘,脖子还在汩汩地冒血。
“是宗国主。”北豹魂大惊之下,急忙钻进车子,扶起那个老者。
老者的气息还没有完全断绝,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北豹魂。
“宗国主。”北豹魂叫道。
“我认得你。”宗暄气若游丝,“你是……你……”
“不错,我就是几年前带走宗念的人。”
“念儿还好么?”
“他很好。”北豹魂毫不犹豫地说。
“那就好。”宗暄的身子一抖,“可惜,你惊扰了寡人的安息……”他的手触向那把插在腰间的匕首,可是只行到中途,就颓然地落下。
“北叔叔,我们快走。”明翊打马而上,“羿人追来了。”
北豹魂低身慢慢地走出来,在车辕前行了一个礼,然后翻身上马。
“什么?”年轻的代国君惊讶地站起来,旋即又猛地陷落下去,若不是旁边的宦官扶持,他只怕已经倒在地上。
“老国主被黑衣武士刺杀了。”地上跪着的锦衣者哭泣道。
“什么?”
“这,这……”朝臣们不知所措起来,年迈的谏官眼前一黑倒了过去,有人不顾礼仪跑过去和那个带来消息的人仔细确认。
“是真的么?”
宗律伏在案上,仿佛由于沉重的打击不能自拔,可是谁也不能看到,那张脸上浮现的却是阴骘的笑,“敖逐未,你真的做到了。”他喃喃地细语着。
“王子珍重。”朝臣们跪了下来,齐声拜曰。
“这可如何是好?”宗律抬起头,脸上又重新换上凄然的神色。
“首先还是请王子上书皇帝,正式即位。”堂下说话的人是宗律以前的老师,当朝太傅。
“住口,王弟和我父亲的大仇未雪,怎可谈及此事?”宗律正色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啊。”,太傅抬起头,“眼下是我大羿多事之秋,天下动荡,诸侯环伺,唯有先正其名再图其它。”
“虚邙山。”年轻的国主咬着牙,“好,马上上书皇帝,然后我要发兵荡平虚邙山。”
夔哀帝七年春,羿君宗暄崩。其长子宗律即位,是为羿桓公。不日桓公起一万兵马,直逼虚邙山。那个无数武者向往的传奇之地,终于还是在阴森诡诈的环境下摇摇欲坠。
马蹄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踏在碧绿色的厚实苔鲜上,整个马儿连同他们身上的人都显得轻飘起来。两边的树木形成巨大的屏障,这些枝叶繁茂的乔木,地上的空间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它们。那些胡乱分叉的触手相互侵占交织着,仿佛有着几世纠缠不清的宿怨。
即使在外面是朗朗的日光,进入到森林却恍若隔世。只有点滴如细弦的光,像箭一样从树伞的顶端倾射下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楚晚转动着脑袋。
“夜光森林。”铁头说,“穿过这个森林就能到达我们的地方了。”
“不能从这里直接穿越向虚邙山的方向么?”御天的戟竖得很高,矛头呼啦啦地扫过大片大片的叶子。
“你可以试试。”铁头撇着嘴巴,“这个森林布满障气、迷宫、虫豸,任何一样都可以要了你的命。”
“那这里为什么叫夜光森林呢?”楚晚接着问,“哪有什么夜光啊。”
“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铁头神秘地笑起来,“那时候我也像你一样问我的父亲,他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好嘛好嘛。你们都喜欢卖关子。”楚晚觉得不高兴了,就打着马儿向前奔去。这是她惯用的伎俩,若在以前,每到这个时候利飘雪总会追上来拉住她的手。可是等她走了半天,没听到后面有马蹄的声音。她失望地转过头,却只看到一个鬼脸,长尾猴将一只尾巴到吊在横在路上的树枝上,瞪着大眼睛和楚晚四目相对。
“啊——”伴着那声尖叫,猴子迅速地卷起尾巴,在树杈上几个起落,消失在树丛之中。
“怎么了?”御天和铁头已经赶了过来,却只看到楚晚歪在马身之上,居然已经被吓昏了过去。
耳边潺潺的水声之外,还有在鼻息间流动的炙烤的浮香,楚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处在温暖的火堆旁边。身上搭着御天的外衣,而他和铁头正在烤着什么东西。火光腾腾而起,映红了少年的脸。
她坐起来,微微地缩起身子。黑糊糊的烤鱼就伸到了她的面前,御天站在那里:“你醒了?”
“嗯。”楚天怯怯地接过烤鱼。
“别怕,很好吃的。”说话的时候,可以看见御天的嘴边还有一抹黑色。楚晚嘿嘿地笑起来,用手去撕扯鱼肉。
“公主,你快过来看。”铁头站在远处的溪水边冲他们大叫起来。楚晚拿着烤鱼兴奋地跑过去,她知道铁头一定又是看到什么美妙的景象了。那的确是的,溪水的两岸上点点的淡绿色的萤光点缀在森林之间,翩翩地飞舞,像是流动的星辰。那些光芒闪闪灭灭,楚晚一时呆住了,那是她一辈子也不曾见过的景象。她轻轻地吐着气,怕惊扰了面前那些小虫的安然。她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浮动的微弱的光,可是等她的手握紧再松开,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这就是夜光森林。”铁头伸手后任凭一只小虫停在他的手上,“这里是它们的故乡。”
“太美了。”楚晚探过头注视着那只小虫子。
“那么,”御天站在那里挥着手中的戟指向远处,“那又能称做什么?”顺着他的手的方向,溪水的上游一个明亮的火团缓缓地移动过来,将周围的景色照得阴森异常。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虫子聚集在一起?”楚晚不解地问铁头。铁头摇着头,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光团。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御天撇开他们,独自向前迈动着步子。光团也在向他慢慢地接近,脚下的地面湿滑,但他的脚步很稳。等到还有四五丈的样子,御天眼神一凛,突然将手中的龙纹刺出。噗的一声,是矛头刺进身体里的声音。那些带着光的虫子被惊动,开始四散飞开。也许少许的虫子还在留恋那具肉体,贴在那肉体的伤口之上。伤口已经化成脓血,上面开始滋生蛆虫。那个人的面目在荧光的衬托下变成死寂一样的恐怖。
“是余未。”站在远处的铁头失色道,那个人不正是在悬桥之上替他们挡住羿人的那个小个子箭手么?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他不是!”戟身已经深深地陷落里面,那个人的脸连抖动都没有抖动一下,他的面颊上裂开一个大洞,上面爬满了荧色的虫子。远远地看去,一片磷磷的光,“他死了。”御天将戟插得更深了,却仍不能阻止那个人的前进。
“余未。”铁头发起狂来,抄起手中的刀向御天的方向奔去。但他却被楚晚拦住了,楚晚的手死死地拉住他,“别去啊,那是尸舞之术啊。”
“尸舞之术?”铁头停下来喘着气,森林里面又飘开两团巨大的发光体,他们一左一右地落在楚晚和铁头的两侧。
“是秘术啊。”楚晚害怕地闭上眼睛,紧紧地靠着铁头,“我师父和我讲过,他们的身上会散发特有的香气啊。”
那些荧光慢慢地开始散去,两具昔日战友的尸体立在眼前。“混账。”铁头护住楚晚,挥着刀向其中一边砍去,可是当他看见那个空洞无一物的眼神和那满身的窟窿之后,刀却凝在了半空之中,而那个尸体却毫无半刻的怜悯,刚才迟缓的动作转眼消失,比起一个活人来更迅捷。白色的刀光闪烁而过,楚晚伸出手拉过铁头,可是刀锋之利还是割开了铁头结实的肌肉。
血滴答滴答地落下,很快被泥土吸收了。疼痛让铁头清醒过来,他一把推开楚晚,自己开始在两具尸体间游移。
“破。”御天的手腕一错,戟身飞快地转动起来。月牙严酷地旋动,在面前那个活死人的肚皮上挖出一个巨大的窟窿。那两具和铁头缠斗的尸体,配合得极其严谨,仿佛仍活着一般,铁头已经感到很吃力。身上的伤口已经变得多了起来。
楚晚闭上眼睛,开始在密林中寻找那些操纵秘术的人的下落。却没有发现和铁头打斗的尸体中撤开一个,提着刀向她奔了过来。秘术师显然已经清楚她的目的。
“小心。”可是铁头却无暇分身,昔日的伙伴复活之后,实力居然远在他之上。
等楚晚睁开眼睛,已经看到雪白的刀骤然落下,娇艳的大夔公主眼看就要凋谢,那个大戟却凭空出现,从侧面穿过尸体的腹部,残余的力量拖拽着一直到把它钉在树上才停了下来。惊魂未定的楚晚被赶来的御天揽在怀中,“它又来了。”她哭着看见那具尸体艰难地摆脱着戟的束缚,生生地将身体从戟身上拔出来。月牙上还勾着它的内脏。
“不许哭。”御天摆过头瞪着她,“快些找出他们的位置。我护住你。”
“嗯嗯。”楚晚使劲地点着头,坐了下来发动秘术的结界。
“啊!”铁头发出一声惨叫,眼睁睁地看着刀身穿过他的身体,他的嘴巴张开,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具行尸,“是我啊。”
“铁头!”御天戟面一荡将那具尸体震开,上去扶住铁头的身子。
“我们大掖人最尊重族人的死尸,所以我才没下重手。”铁头的手紧紧地抓住御天的衣服,“这些人居然亵渎我们的灵魂,御兄弟,你一定要为我雪耻。”说完他将手中的一个圆形的徽记塞在御天的手中,“我以为我能回到我的故乡。”他的眼睛慢慢地下垂,“那里就是我故乡的方向呵。”他的手沉重地抬起,指向溪流的远处,“请你挖出我的眼睛带它们回去看一眼我的家乡……”他的声音渐渐微弱,手猛然的掉落下来。
“我答应你。”御天握住铁头的手,掏出了放在靴筒的匕首。
那个时候,结界已经开始发动,隐形的力量在空间中较量,那两具尸体正处在结界交汇的地方。他们一时被秘术师操纵持刀而立,一时又在楚晚的力量下摆脱控制,此消彼长谁也不肯屈服。
“有两个人啊。”楚晚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就在对面溪流的大石后面,你快啊……`”
御天没有说话,神色是楚晚从未见过的冰冷,那种仿佛被触到也会冻结的冰冷。他将铁头的眼珠仔细地收藏在革囊之中:“我要你的命。”御天单手握戟,身形一跃而起,穿越那结界的屏障,戟身在溪水中略略一点,带着轻微的水花,然后他高高地蹿起。手中的大戟也反转回旋抡舞,“断绝一击。”龙纹中力量最大的一招在御天的手中完美展现。矛头自他的背后而起,画过一个巨大的弧,重浊的力量落在巨大的岩石之上,那石头崩然而裂,向两边溃散。而匿在大石后的两个秘术师圆睁着眼睛看着那决然的少年,一线殷红自头顶一直开到了下颌。
压力弥散,楚晚歪斜地倒了下去,那时候她看到龙纹开始浸染入水,清澈的水流无声地冲刷着那斑斑的血腥。那天晚上,楚晚才看到那个冷漠的少年原来也有脆弱的一面。他跪倒在溪水的中央,呆呆的注视着铁头的尸体,空洞的眼眶再也投射不了天空的影子了。
“你在害怕?”御天看着坐在马上一言不发的楚晚。
“没有。”楚晚否认着。
“你的确是在害怕。”御天说着,语气已经没有初见她的那种嘲讽的语调,“这只是这个天下残酷的一面,以后你会看到更多……”
“闭嘴。”楚晚扭过头,瞪着御天。
“你和我七岁时的样子一模一样。”御天没有理会她,“我爷爷也是和我告诉你一样的告诉我。”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楚晚捂住耳朵拼命地摇着头。
“是么?”御天冷冷地哼了一声。那林间的小路安静下来,前面豁然的明亮,昭示着森林的出口已经很近了。
“这的确是我们的徽记。”年迈的长者翻转着手中的狼头标记,“欢迎你我们的客人。”他将手斜置在胸前,行了一个礼。
“不用了,我们马上就走。”御天摆摆手,“我的朋友临死前有个要求。”他伸出手掏出革囊,长者身边大掖的年轻人眼神立刻聚在他的手上,然后他们惊讶了。那个年轻人掏出来的居然是两颗眼珠,“他请求将他的眼睛葬在大掖的土地上。”
“扎雷。”长者神色庄重,将御天手中的眼珠接在手中,“满足我们族人这个神圣的要求吧。”
唤作扎雷的年轻人跪倒在地,双手接过,然后转身出了青色的牙帐。牙帐的门口站着几个好奇的女孩子,她们皮肤黝黑,随便地将粗布或者兽制的皮服裹在身上。她们的眼睛直直地落在楚晚身上。
“那个女孩子是谁啊?”
“不知道。她的衣服可真漂亮,和上回俘虏回来的那些女奴隶一样漂亮呢。”“是啊是啊。”
“我倒觉得那个年轻人挺好看的。”她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那样的形容听在楚晚的耳中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哀呢?总之她的脸红了。
“哈哈,族人们不懂得什么礼仪,还请姑娘不要见怪。”长者呵呵地笑起来。
牙帐外突然响起了沉重的号角的声音,接着是隆隆的喧哗,那些围在门口的少女们也急急地跑开去。
“怎么回事?”御天问道。
老人伸出手,示意他不要紧张。牙帐的门口突然出现一个铁塔一样的影子,他赤裸着上身,腰间别着一把阔刃刀,身后背着木制的长矛,像一辆战车一样碾进牙帐。
“洛烈,发生了什么事情?”
铁塔般的汉子扫了一眼御天和楚晚,然后才从背后掏出一个滴血的包袱,一下子扔到了老者面前:“我杀了靖军招降的使者。”
“啊。”那个血淋淋的人头突然的出现吓了楚晚一跳。洛烈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却看见那个年轻人正在瞪着自己:“你看什么?”
“这是我的客人。”老者呵斥着他,低下头看着那个头颅,“我让你好生招待他的,你却杀了他。”
“此人好生无理,居然说酋长在他们靖王面前就如爬虫,不堪一击,洛烈实在是忍不住,就杀了他。”洛烈居然显得有些委屈。
“也罢也罢。”老者摇着头叹息着,“皇甫家本来就没打算放过我们,这下这一战更是无可避免了。”
本来已经准备离去,可御天却临时决定多留一天。这下楚晚可生气啦,她本来就想早一点见到利飘雪。可现在除了折磨她的思念外,还要对付那些在青帐内嚣张的蚊虫。大掖人聚居在夜光森林外的狼獒山之下。世代都靠打猎和采集为生,山脚下遍布着他们搭建的青帐。之所以舍弃木制的房子,据说是因为每到七月这里便有洪水之困,那个时候整个大掖人就会收起他们的青帐,向狼獒山的高处迁移。等到洪水一过再回到山下。这样的周而复始,难怪像赤尊长信那样的人会选择离开,重新开拓疆域。
“啪。”楚晚狠狠地将手拍在嫩藕般的手臂上,回首看看那个刚才还和自己聊得起劲的大掖少女,现在已经沉沉地睡去了。她仿佛一点都不担心这些讨厌的东西。
“唉,有时候皮厚一点也是好处呀。”楚晚沾沾自喜地安慰自己,然后将自己的身子全部地藏在毛毡的下面。甚至连头也埋了进去,不过她很快又钻了出来,毛毡上散发着恼人的味道,她狠狠地将毛毡在空中抖动着。坐在床边,然后又站了起来,撩开青帐的一角却看见旁边的青帐里御天也撩开一角探出头正对着她笑。
“笑什么。”她钻出来。
“笑你也睡不着啊。”御天挠着头。周围很安静,除了远处巡逻的哨兵,四下再无一人。只有林立的青帐环绕着他们。
“这些就是野蛮人嘛。”楚晚还在不停地挠她的胳膊。
“你们怎么还不睡觉?”御天身后的青帐钻出来一个结实的年轻人,却是白天接过那眼睛的扎雷。
“睡不着呢!”御天无奈地耸着肩。
“嗯,今天不是个好日子,否则我还可以带你去打毛狼的。”扎雷好像对御天很有好感。
“呵呵,我十三岁的时候就杀过毛狼啦。”
“哦?不可能吧,我都是十五岁才敢去杀的。”扎雷有些不相信。
“啊,”楚晚打起了呵欠,“你们这些人就知道打打杀杀,真没意思。”
“哈哈哈哈。”年轻的人们在楚晚重新钻进青帐后大笑起来。
大地之上,远山之巅,云层的最深处,月亮于三万重天之上倾泻着冰冷清幽的光芒。一座座彼此孤单却影壑相连的青帐在白色光芒的沐浴下,显得圣洁无比。
“要打仗了啊。”年轻的人们坐在远处的小山上。
“你怎么知道?”扎雷很奇怪地问。
“你们杀了靖的使者。”御天看着扎雷,月光下那个年轻人眉清目朗,高耸的鼻梁的阴影下是紧薄的嘴唇。
“是啊。”扎雷抿着嘴巴,“这么多年了,人们都以为平静了,可是酋长说靖国要图天下,首先就要开辟出远赴中原的路,而我们这些异族的人,就正好在这个路之上。靖人的部队就在二十里外的乌骨岭下。”
“你们不是已经向靖国表示臣服了么?”
“嗯。虽然很多人不服气,但他们人多又有铁制的武器。”扎雷说话的时候瞟了一眼御天的龙纹,“但我们大掖人不惧怕战斗,从不惧怕。”他重复着自己的话,想用自己苍白的语句让这个外乡人相信他们的勇敢。
“你们的确是的。”御天的坦诚让扎雷很高兴,他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我知道你也是的,我们天生都是战士,我看到你带着那两颗眼珠的时候就知道了。”
“是么?”御天淡然而窘迫地笑了一笑,“可惜我连自己的朋友都保护不了。”
“我不也是?我连自己的族人都保护不了。”扎雷无奈低着头。
“你可以的。”御天一把扎雷提了起来,“你可以的。”他的眼睛里突然燃起了一团火。
五
乌骨岭。靖军营帐。
文着双头狼的青面盔,即使放在几案上,依旧透出赳赳的杀气。封石玄懒懒地靠在帅椅上,笑吟吟地看着在营帐中不安地走动着的副将寇勋。
“少安毋躁。”作为一代名将,封石玄的名字却并未在大陆长传开去。靖国数十年来一直沉静于西南,未曾染指中原。封石玄少年成名,然而这么多年却从未和别国的名将交手,所以他的名字未有传世。直到他逝去很多年,他的名字才随着另一个人的传奇和辉煌被人们知晓。可惜那个时候,封石玄已经躺在了玉棺之中。只有那屹立在石冢外的雕刻,木然地空对着世人的凭吊和瞻仰。
“掖人果然野蛮,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难道他们不知道么?”寇勋极为不满地说。
“我本来就是要他送死去的。”封石玄淡淡地说。
“什么?大将军,这是?”
“你以为我们真是再来招抚的么?”封石玄的面色突然沉了下来,“国主手谕,务必灭掖一族。”
“这究竟是为何?我们这么多年来和他们交战,难道将军不知道他们的勇武?如若能为我们所用……”
“愚蠢啊,勋将军。”封石玄摇了摇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狼的故事么?他们怎么可能被驯服,国主志在天下,岂会在乎一个小小的掖?君上要的是安定,要的是这些人在我们向中原进军的时候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末将愚钝。”
“这里有大大小小二十一个部落,其中以大掖最强最骁勇,这么多年他们一直唯大掖马首是瞻,以前我们征讨他们,他们便合起来和我们作对。现在我们只说征伐掖族,使他族不敢妄动。一旦大掖灭族,那些人自然会十分忌惮再不敢造次。这招敲山震虎,本就要拿大掖开刀的。”封石玄娓娓而语,将触目惊心的事情轻描淡写地叙述过去。
“呵。”寇勋有些惋惜,“这么多年和掖人的交战,我还真为他们感到可惜呢。”
“要怪,就怪这个无情的乱世吧。”封石玄闭上眼睛,“命令三军连夜做饭,明天一早大军开拔狼獒山。”
月下树梢的时候,黑衣蒙面人趴伏在草丛中。露水的气息已经很重了,打湿了蒙面人的衣衫。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靖军的营帐一览无遗。正方形的营盘盘踞在那个平坦的山谷下,错落的营帐星罗棋布,像是布置在棋盘上的棋子。中军的大帐一眼便可看到,它矗立在那里,透出威严的光,将整个大营都笼罩其下。几溜火把不时地穿梭在营帐的空隙之间,黑衣人就一直在那儿看,算清楚那些火光交错行进的时间和之间的盲点。然后他开始行动了。他的身形暴长起来,接着是一道青烟般的魅影。他绕过把守严密的辕门,在营外的护沟上轻轻地一点,便轻易地蹿上那些木排的栅栏。
贴着厚实的幔布,可以听见军士浑浊的酣睡声。蒙面人的身法像陀螺一样的旋转移动,每过一处都恰好是两列巡兵都没有顾到的地方。
武将借着灯火查阅着手中的卷书,现在已是三更的天气。可是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困。风轻轻地卷起帐口的帘子,它猛然地飘起然后落下,啪啦作响。武将疑惑地抬起头,四下又安静下来。他使劲地张开身体想撑开一个懒腰,可是等他的身体想要再缩回来的时候,脖子上已经搁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转过头,蒙面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身后。他惊愕着:“你,你怎么进来的?”
“风。”蒙面人吐了一个字,“别出声,要不然我会割开你的喉咙。”
“你想做什么?”武将扭过头保持着张开的身体。
“退兵。”蒙面人说,“用你的命换。”
“他的命是换不来的。”帐口的帘子突然又被卷了起来,封石玄傲然站在门口,他的身后闪出两列士兵,手持着弓箭对准黑衣人。
蒙面人低着头看了看匕首下的人,又看看封石玄:“是影武士么?”
“你不笨。”封石玄呵呵笑起来,“掖人素猛,我怎么会想不到他们晚上会来杀我呢?但是你却又很笨,你不明白,即使杀了我,我的士兵也是不会退去的么?”
“我不是掖人。”蒙面人冷冷地说,即使面对着强弓冷箭他也没有丝毫的惊慌。
“哦?”封石玄疑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而来?”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凭……”封石玄的手刚刚摊开,那个黑衣人就猛地动了,他捏住那个被制的影武士的肩胛,就那么猛地一掷,挡住了人们的视线。等那些弓兵再去寻找黑衣人的影子的时候,对面的帐面已经破开一个大洞,只有呼呼往里灌的夜风。
“追。”身后的小将冷喝一声。
“不用了。”封石玄扶住那个惊魂未定的影武士,“以他的身手你们追也是徒劳。”
“这个人我还真是喜欢呢。”封石玄望着那个狭长的风口喃喃地细语。
“你去哪儿了?”楚晚站在青帐之外看着黑衣的御天满脸的疲累,“我做噩梦醒了,本来想过来找……`”
“我们等会儿就走吧。”御天喘息着打断她的话,“我本来想帮帮他们的,可惜我太幼稚了。”他看着熟睡的扎雷,静静地呆立在那里。
“这些人居然不辞而别,没礼貌的家伙啊。”大早上,扎雷起身的时候,只看到矮凳上那把镶着绿松石的短匕,御天和楚晚已经不见踪影。他咆哮着望着远方,白云悠悠之下,那条路一直延伸到视野不能及的地方,扎雷郁郁地站在那里,惆怅地低下了头。
“走啊。”远山之上,两匹深棕色的马正在啃嚼早春最嫩的青草。楚晚看着御天将马头调转向山下停了下来,不满地说。
御天没有说话,只是那么地看着。他眼神里的颜色复杂、变幻迷离,他转过头看着楚晚,那是楚晚从来没有看过的荒凉之色。
直到过去很久,她才明白那么年轻的眼睛里面为什么有那种颜色。
山下。封石玄端坐在帐中,轻拈着胡须看着阵中的变化。掖族虽说勇猛,却始终不懂得阵法的奥妙。这次他摆出的“羸巍”之阵,便是对付他们的最好办法。
“变阵。”等大多数的掖人开始陷入阵中的时候,封石玄大手一挥,掌旗官别着一面小旗飞身上马向阵中奔去。
两方人马开始冲击的时候,显然是掖人占了上风。他们赤裸着身体,脸上涂满鲜血,远不像靖兵那样笨重。他们的人聚成铁锥的形状,深深向靖军的腹地插了过去。靖军的长矛在开始的时候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掖人在那密集的矛头下倒伏一片。不过踏着那些尸体,近身之后就开始对靖人进行杀戮了。他们手里的刀不过是这么多年来缴获的战利品,不过还是一样可以割开靖人的喉咙、胳膊或者大腿。
“勇士们,给我杀啊。”洛烈一马当先,他单手握住那根长矛,一刀向那个靖兵的肚子上扎去。血箭喷在他的脸上热乎乎的,他没有去管那个趴在地上打滚的靖兵——这个人很快被后来的人砍得血肉模糊。他狂啸着像一只狼,在人群中尽情地撕咬。
远处的青甲小将显然看到了洛烈,他单骑轻裘,砍倒一名掖人后向洛烈奔了过去。
“将军,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用骑兵,那样我们的死伤可能会少一点。”
“寇勋呐,我何尝不明白呢?不过我就是要用掖人最自傲的步兵战法击败他们,让那些别的族的人看看,我们并不是仗着马壮弓强,我们靖人一样是能打仗的汉子。”封石玄猛地站起来,向远处的阵中看去,“你的儿子很是勇猛啊。”
“哦?”寇勋站起来。远远地看去,青甲的马上将军挥着手中的花枪点点杀招,已经逼得洛烈无处可躲。洛烈大喝一声丢弃掉手中的长刀,一把夺过刺来的枪身。瞬间,战斗变成了纯粹的角力。人潮汹涌地碰撞在一起,靖军张开的两翼开始回收合拢。大掖的人马本想一捅到底,但很快受到了来自两边的压力。他们的人数本来就处于劣势,但好在单兵的能力很强。一个大掖的士兵掀翻了一个靖兵,很快却不得不面对侧面刺来的长矛。有些人失去了他们手中的武器,他们扑上去和敌人扭打在一起。最后连嘴巴都用上了——一个掖人正在撕咬靖兵的耳朵。
“你去吧。”楚晚突然认真地说。
“嗯?”御天扭过头来。
“我知道你想和他们一起战斗。”楚晚看着山下交战的人群,靖军的青甲如青色的波浪般,一浪接过一浪,慢慢地吞没着掖人。
“不……我……”御天犹豫着。
“为了铁头他们,我会为你祈祷的。”楚晚说着念动了祈文,白色的光圈一隐而没,包围住御天的身躯。
“你等着我。”御天看了看楚晚,终于没有再说话。然后他扭过头,黑色的瞳孔瞬间被浓烈而锋利的杀气所笼罩,龙纹被高高地举过头顶,和御天的身子合在一起,成为插入苍穹的利刃,在初升的日光下射出慑人的光芒。
那一骑,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气焰,从山顶之上,挟着风雷之势,冲向山下的阵中。
“喝啊——”那一声仿佛来自遥远深邃的长空,猛然在每个人的耳边爆裂开来,一时压过所有的杀伐之声。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扭过头。
然后,那个其后在靖国流传了很多年的传说在那一刹那诞生了,那个传说只有一句话:那一刻我们都沐浴在战神的光芒之下。
那个黑袍的年轻人,乘着金色的光芒,仿佛从天而降,自山顶一马而下,像是迸裂的山洪,将要席卷一切。年轻人就是那样独自俯冲下来,却挟着排山倒海的气势。
“挡我者死。”御天大喝一声,长戟一扫将马前的靖兵猛地荡开。龙纹在他的手中变成一线光芒,随着他将潮水一样的靖兵切开。他扫荡着所有阻拦他的东西,兵器,人,尸体。最后他到了那个青盔的小将面前。那才是他要的。
“你……”小将看着那个天神一样的年轻人,愣了片刻才将手中的长枪一抖猛地向他刺去。
“死吧。”御天大喝着,龙纹咆哮着从他的手中笔直地钻了出来,那根枪像玩具般被脆弱地荡开好远,那时龙纹宛如天华,盛开的光芒刺痛了每个人的眼睛。等他们睁开眼的时候,矛头已经在小将疑惑的眼神中击碎并穿透他的护心镜,三尺青锋兀然暴露在他的背后。御天伸出双手握住戟身。猛地将小将的身体挑了起来,被月牙勾住的尸体,在靖军的众目睽睽之下,无力地挂在了苍白的天空之上。
“啊。”靖兵们恐惧着,突然在那个年轻人周围的三尺内退开。
年轻人瞪着漆黑的眼睛挑着尸体扫视众人。
磬盘的声音响了起来,靖军终于开始鸣金收兵。
年轻人长出了一口气,将小将的尸体扔给靖兵,然后策马在残留的掖人的注视下再次向山顶冲去。
“我儿。”寇勋的眼前一黑。
“真猛将哉。”封石玄拍案而起,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称赞道。
“那是御天啊。”扎雷望着那一人一骑,在山道上急切地奔走,他匆匆地来便如他匆匆地去,世人只能在远处凭望他的背影。扎雷就那么呆呆地望着,即使那个影子消失了很长时间。那天一直到日薄西山,他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这样做有用么?他们还是无法摆脱覆灭的命运。”楚晚认真地问道。
那天晚上,他们停下来,露宿在月光之下,御天的嘴里含着一根青草,呆呆地看着寥落的星辰。
“我不知道。”他说,“我那个时候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想也许我能帮帮他们,于是我就做了。”他的语气诚恳,就像未经世事的孩子。
“你真是个傻子。”楚晚摇摇头,“一个勇敢的傻子。”
是月,靖灭掖。自此靖东北侧大小三十族皆面南而拜,无复作乱者。
雨如同银灰色黏濡的蛛丝,斜斜地自天空垂落下来,结成一张偌大的网,网住整个虚邙山的春色。网底的绿色带着那种侵入似的气势,不放过任何一寸土地的铺陈。建筑在绿色的包围中显出忧郁的底色,接受洗礼。
屋子里面光线稀少,黑衣人仿佛已经坐在石台上很久了。稀薄的光从他的头顶上笔直地打了下来,在他的脸上和衣服的褶皱间形成明暗不定的影子。
“事情是这样么?”他睁开眼睛直视北豹魂,北豹魂跪坐在那里,旁边是明翊、利飘雪。
北豹魂的眼神从容淡定:“是的,廉宗主。”
“你们一行十七人,回来的却只有四人……”黑衣人叹息着,“这样看来,羿人不久就会来兴师问罪了。”
“我们何罪之有?”明翊挺起身子质问道。
“不错,这是个阴谋。”利飘雪接着道。
黑衣人的眼睛在两个少年脸上扫过:“罢了,不管是什么,接下来的事情我们总要面对。”
“桓将军,你对这次的出征有什么想法?”年轻的将军俏皮地在头盔之上插了一根白色的羽毛,扭过头问旁边的桓城晋。
“我能有什么看法。”桓城晋冷冷地说,“若不是秦老将军再三推辞,这个事情哪里轮得到我?”
“是啊,我也不明白秦老将军为什么要如此呢?”年轻的将军阴阳怪气地问着,让桓城晋心生厌恶。新主即位,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树立自己的势力,这次征剿虚邙山,宗律表面上还是在使用原秦系的将领,比如桓城晋。但也在他的身边安排了年轻的军官,就像旁边的这个祁渊。他们这些人已经远远不像他们当年一样凭着赫赫的战功、满身的伤疤才可以换来今日的地位。他们沉湎于声色之中,谈论起来口若悬河,不知道真打起仗来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这次若能剪灭黑衣,将军和我必将名垂史册!”祁渊得意地说着。
“谁知道呢?”桓城晋不动声色,“我们虽说有一万人,可面对的全都是万人敌的角色,如果不是他们杀了世子,我万万不想和他们为敌……这一仗是志在必得啊。这么多年了,就让我们西羿的弯刀来震慑一下这个天下吧。”他说着看了看身后甲士排成的长龙。
身后的士兵穿着玄黄色的孔武鳞铠重甲,只有西羿的锻造技术,才能锻造出这样无双的甲胄。重达三十多斤,使他们行进的速度并不是很快。铠甲毕剥磨擦,声音滞涩。长弓掖肘,弯刀在腰。旌旗遮蔽了天空,在风中猎猎而响。有那么一刻,时间仿佛停顿下来,大地亘古以来的安静在这玄黄色的冲刷之下震颤。
“想什么呢?”明翊看着站在窗边发呆的小姒,走过去探着头看着小姒的脸。
小姒是不会说话的,从明翊在流岚城里救下她的时候就知道。但是这个据说是从尧国被拐卖来的小姑娘,眼睛里却从藏着让人无法读懂的复杂感情。有时候那是忧伤,有时候是无奈,有时候又像是思念,甚至有悔恨。在无数的夜里,她在明翊的怀里,听这个尧国逃出的王子的倾诉。关于破灭和复兴的倾诉。他的语调有时低沉,有时高昂,故事和传说从他的嘴里流动出来,小姒能够做的,只能是听。
“你只要听着已经足够了。”她记得明翊的话。
有一个夜,明翊在她的怀里哭了。深深的哭泣,让她才想起这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不过是个孩子。他在思念母亲,她的怀抱就像母亲:温暖宽阔。
小姒在流泪。
“你怎么哭了?”明翊扳过她的肩膀,“你看我们经历了这么多磨难,现在终于回到了虚邙山,有一天,我还要带你回我们的家乡,你为什么要哭呢?”
小姒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傻姑娘不要哭。”明翊搂住她,“我知道你无法告诉我你为什么哭,但不管为什么,都不要再哭了好么?”他伸出手替她擦拭着泪水的痕。月光从窗棂外弥漫过来,将泪痕照得清晰透彻。小姒抬起头,闭上眼睛,软软地倒在他怀里。泪,却依然没有停止。
那个时候,利飘雪站在月光之下,银白色的头发恣意地散开。还是在很久以前,楚晚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去抚摸他的头发,银白色像绸缎一样光滑的头发。
“等我老了,头发就会和你的一样白了。”她说。
就在刚才,在自己的面前,那个笑仿佛还在轻轻地摇曳。可是等他伸出手,想要挽留那个笑容的时候,才发现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幻境。
“你在哪儿呢?”他对着自己的影子问道。
楚晚刚刚翻过一个身,嘴里嘟哝着:“小白。”御天叹了一口气,注视着火光下那张玉色的脸,兀自将火堆拨得更旺了。
营帐刚刚扎好的时候,两个黑衣人的影子蓦然出现在辕门之外。
“你们带来了什么消息?”桓城晋看着这个样貌普通的黑衣武士,客气地问。
坐在上首的黑衣脸色平静:“告诉我能让你们退兵的方法。”
“没有办法。”坐在黑衣对面的祁渊插话道。
“即便我们交出你们认为的凶手么?”下首的黑衣接着开口。
“如果能交出他们当然更好,毕竟没有不得已的理由,我们也不想冒犯你们。”桓城晋的态度很谦慎。
“这里面也许有很多误会。”下首的黑衣说道,“再者那些少年中有一个是南衍的世子……”
“南衍的世子就可以残杀我们大羿的世子么?”祁渊打断他的话。
“如果他们真的是凶手,我们绝对不会袒护他们。”上首的黑衣人转过头,冷冷地看着祁渊,“我们死了很多人,还有两个人生死未卜,这样难道还不够么?”
“那些人的命怎么能和我们的世子比?”祁渊大声地呵斥起来,完全没有理会桓城晋的脸色。
沉默。两个黑衣人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愤怒的祁渊。良久其中一个才开口:“生命都是一样的,何有贵贱之分?”
“荒谬。”祁渊扭过头摆出不屑一辩的架势。
“你离我不过三尺,而他,”上首的黑衣指了指桓城晋,“离我有一丈之遥,你是他的部将吧。”
“是又怎么样?”祁渊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在这个距离内,我可以轻易地杀死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他淡淡地说,“我可以让你们转眼之间毫无区别。”
“大胆。”祁渊的手按在佩剑之上,却很快被一只手按住了,桓城晋沉稳地站在他的旁边,“我明白居士的意思,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请给我时间,让我想出一个妥贴的方法。”
“那我们告辞了。”两个人站起来,默默地退出去,其中一个抬着眼睛,生生地白了祁渊一眼。
“呵……”桓城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看了看不服气的祁渊,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将军,你为什么这么怕他们?”祁渊满不在乎地说。
桓城晋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如果能早生三十年,哪怕二十年也好,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忌惮他们了。”
大堂之内跪坐着十几个默然的影子,围成一个大圈,圈子的中央,廉钦颔首低眉,环顾四周。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议事了。”廉钦笑了笑,“山下便是羿人的一万之众,各位有什么看法,不妨说出来吧。”
“算上那些年轻的孩子,我们也不过只有两百人而已,如果那些散落的力量还在的话,我们倒可以放手一搏。”一个老迈的声音响了起来。
“现在即使能召回他们,时间也来不及了。”另一个声音说。
“两百人不也是人么?”黑衣的大汉抬起头说,“很久之前,我们的前辈们是从二十个人开始的。”
“雷璧,你说得不错,可是今时已不同往日啊。”廉钦看了看他,“这些年轻人是我们黑衣的未来啊,我们怎么能失去他们?讨论吧,大家的命运由大家决断。”
议论的声音交织着碰撞着,氛围慢慢地和谐统一下来。在最后的时刻,人人都表达出战斗的意愿。利飘雪和明翊竖着耳朵躲在外面,明翊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少年们扭过头,却是北豹魂。他的身躯还是像山岳一般高大,他的手掌干燥温暖,让人心情安定。
“放心吧,再怎么样,没有人会选择放弃你们的。”他说着。
“如果没有异议,那么我们就选择捍卫虚邙山吧。”廉钦站起来,“我们绝对不能容忍荣誉在我们的手中失去。同意的人举起你们的右手。”
人们纷纷举起了右手。
“好。”向来沉敛的廉钦猛地高声叫道,“让石碑来镌刻我们的名字吧。”
“让石碑来镌刻我们的名字。”人们站起来,声音开始在屋中盘旋,萦绕回荡。
“他们拒绝了。”桓城晋无奈地说,“看来这一战无可避免了。”
“将军有什么打算?”祁渊看着来回走动的桓城晋,泰然自若地说。
“拂晓之时,我派出了三队斥候打探上山的路,可惜直到现在还没有得到消息。”桓城晋说道。
马蹄的声音在营中的主道上清晰地响了起来,桓城晋猛地回转头,那个轻装的斥候首领几乎是从马上滚落到帐中的。
“怎么样?”桓城晋折回帅案,急迫地问道。
斥候的首领摇摇头,“我们在山中转了一个上午,可惜始终无法找到上山之路。只是在原地不停地打转。”
“果然是这样。”桓城晋摆摆手示意那个斥候,“秦老将军临行之前就告诉我说虚邙山下密林中有十里玄阵,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十里玄阵么?”祁渊点着头,“以树为阵,却始终是死的。”
“话虽如此,没有路难道我们要砍倒所有的树木么?”桓城晋质问道。
“那倒不用,君上临行前要我在关键时刻向将军保举一些人,说这些人可能会给我们很大的帮助。”祁渊神秘地说。
“哦?君上如此高深莫测,那些人在哪儿?”桓城晋站起身走到营帐的门口,“快带我去见他们。”
“我已经来了。”声音突然在桓城晋的耳边响起,让他着实地吓了一跳,他侧过头才看到在自己的旁边已经立了一个人。那个人披着丝袍,孔雀绿的绸子松散地套在身上,腰间系着一根白色的玉带,白面微髯,正在看着他。
“你是谁?”桓城晋退后一步,按剑而立。
“你不必管我是谁。”来人举止傲慢,他背着手踱着方步,“你只管知道我是来指引你上山的就行了。”
“将军,这位是……”祁渊正要介绍他,却被来人伸手制止了,“在下的名字不足挂齿。”
“那你怎么会知道上山的路,莫非你是背叛的黑衣?”桓城晋瞪着眼睛盯住他。
“哈哈哈……”来人的笑声仿佛来自空旷的原野,“如果不是出了变故,我的确会成为黑衣。可惜,我走了另一条路。我们的人早已混上了山,沿途留下了标记,只有我们认识的标记。”
“哦?先生如此神通?”
“哈哈哈,神通说不上,只是很早以前我们就在为此事谋划了。”
“那先生准备何时动身?”
“两天以后吧,惑星升中天,正是杀人的好日子。”他说着,人影就如他的声音一样,渐行渐淡了。
漆黑之夜。帝都。白槿。
静谧的城市,散落着无数灰色的房屋,众星拱月地围绕在皇城的周围,那些寥落的建筑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衬托皇城的恢宏威仪。它们簇拥着,形成白槿现在的这个样子。一个巨形的堡垒。
在这个无月的夜晚,星辰的光芒无法描出皇城的庞大轮廓,只有那密匝光线从窗牖里透射出来,连缀成一片笼罩着宫殿的光明。
北巨阙门。夔都的宫殿严格缜密,坐北朝南。宫城就坐落在皇城的最北面,占地千余丈方,是平日皇帝休憩和后宫的所在地。因为巨阙门的安危直接关乎皇帝,所以这里自古就驻守重兵。穿过幽远的宫门,在主干道的两旁边修筑着两个绵长的回廊,那里长期驻扎着三千禁卫。回廊的包裹下,形成一个巨大的广场,在广场的南面,便是凝阴阁。
隔过巨阙门两条街的距离,蛰伏的甲士像一条巨蟒塞满了整个巷子。他们排成四排静立,甚至连大气也未曾喘息,他们压低声响,默默地等待一次爆发。黑甲的将军矗立在黑色中,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精光流转之间,旁边的小巷突然闪出一个黑色的影子。
“王爷。”影子的速度相当迅捷,他单膝跪在青石板上,“四下已经安排妥当,合围之势已成。”
“哦。”黑甲的将军压制住内心的喜悦,“好,众人听令。”他用低沉的声音发话,“随我攻入长明宫,得楚循人头者赏万金,封万户侯。”说完他翻身上马,长剑清啸而出,雪亮的剑身在黑色中仿若一盏明灯。
乱世的序幕就在那把剑下,被慢慢地割开了。
夜色更加浓密了。巨阙高大的宫门中,一骑突出,身后紧紧地跟着两列禁卫。紧凑的步调配合得恰到好处,铁靴顿地的声音嗒嗒作响,在拱形的宫门下鱼贯而出。
“厉将军。”骑士翻身下马行到当值的卫士头领面前,“时辰已到,是换班的时间了。”
中年的将军按剑立在那里,动也未动好似没有听到骑士的声音。
“厉将军。”骑士重复着。
“嘘。”厉姓的将军将手放在唇边,“你听——”
宽阔的街道上,一开始只能听到长风贯穿的呼呼声,再仔细聆听的话,细碎的脚步声和铁片的撞击声,自四面八方包围袭击他们的耳廓。
“这是……”骑士扫视周围,却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来了。”厉将军张开手握住剑鞘,另一只手往空中一扬,身后兵器的声音响开一片。禁卫手持长枪,整齐地向前踏出一步,对着厉将军所看的地方。
那一骑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黑甲骑士的身形也渐渐得明朗。他端坐在漆黑的马身上,头盔上现出硕大的弯月的形状,面前的胸甲上是一朵妖冶的金色葵花阳纹。
勾月葵花,正是夔朝楚氏的徽记。
“是我。”来人淡淡地说着,却是北宁安王楚传。
楚传者,哀帝楚循之胞弟也。昔日楚循登基,楚传被封地于北地宁安等数十城。宁安是夔地北方的重镇,自古以地势险要著称。凭借着苍澜山脉的地形北拒胤国。苍澜山脉绵延数千里,隔断了胤国这么多年来逐鹿中原的野心。敖逐未继位以来,一直想要得到宁安城。一旦占据此地,便可以此为源,觊觎中原。楚传素有野心,在封地屯兵自重,不久被手下一中书舍人告发与敖逐未有所勾结。哀帝怒,不日削其封地,召回白槿,保留其封号和爵位。自此楚传终日沉湎酒色,暗地里却从未停止过对帝位的争夺。按照正史的记载,他一直自诩为天纵英才,是比楚循更适合重振楚氏威名的人选。所或缺的只是他比楚循晚生三天。
“三天已经可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了。”后来的夔元帝楚传这样对他的史官说道。
而这个时候,还是宁安王的楚传,就坐在马上漠然地看着站立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中郎将。
“啊,是宁安王。”虽然对楚传的束甲整装颇为疑惑,但起码的礼仪还是要有的,“皇帝已经歇息了,不知道宁安王……`”
“我来是想告诉你们。”楚传没有等厉将军把话说完,“过了今晚,我便是皇帝了。”他的话掺杂着贵族的骄傲,伴着那清幽的剑光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银白的剑光如无可悖逆的咒语,顺利地没进厉姓将军的咽喉。接着在厉将军身后的禁卫还在错愕的时候,楚传的身后腾起难以计数的火把,火把下是几千张杀意浓烈的脸。
“这是造反。”另一个中郎将惊恐地往后退去,“快关城门。” 禁卫开始行动起来。一个卫兵转过身飞快地跑动着,径直来到凝阴阁广场的中央,“有人造反啦——”他的声音沛然有力,响彻夜空。
重重的宫闱之下。
“什么声音?”伏在木樨案上的皇帝猛然惊醒,旁边的内监急忙躬身过来,“许是北门有什么事端吧。”
“哦?”皇帝站了起来,铜鼎中的檀香钻进鼻子,皇帝侧起耳朵听起来。
“殿外西门禁卫都尉求见。”慌张的小太监猛地冲了进来。
“混账,不知道皇帝要休息么?”内监呵斥道。
“出大事了。”年轻的都尉没等到传见就不顾阻拦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地,“陛下,皇城的四面遭到大批人马的突袭,南门已经失守。”
“嗯?”皇帝抬起头,“这怎么可能,白槿城中除了畿辅的虎贲军,何来可以撼动皇城的部队?”
“臣不知,但据北门的回报,为首者是宁安王。”
“楚传么?”皇帝自言道,“想不到这么多年他还未放弃。”
“陛下,事态危急,请皇上移驾。”年轻的都尉叩首拜道。
“慌什么?”皇帝长袖一摆,自御案上取下一块白玉,“你速持兵符去虎贲营颜绩那里调兵来救。”
“陛下,还是由臣保护你暂时离开吧。”
“我不走。”皇帝转过身,面壁而立,“昔日冕皇帝在位时也曾有夺门之变,慌忙出走结果身死于乱军之中,朕不愿意做那样的皇帝。”
“臣就算身中千刀,也必保陛下安危。”都尉几乎哭着向皇帝明志。
“这四门之中,以北门兵力最为雄厚,拿朕的盔甲来,朕要亲自督战,杀退这些乱臣贼子。”皇帝说着,摘下了墙上的宝剑天曜。
“陛下。”都尉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恳求道。
“朕意已决。”皇帝转过身,面色凝重地走下殿来,“你快去吧。”他扶起年轻的都尉,那是一张生机勃勃的脸膛,皇帝伸出手按在年轻人的手上,“寡人的身家性命此刻全在爱卿身上了。”
巨阙门内的校武场。厮杀片刻没有停息。三千禁卫一开始还想排成整齐的战阵,很快发现这不过是徒劳。楚传带来的居然也有三千之众,开始还是势均力敌的较量,甚至禁卫还要略占上风,毕竟是皇帝直属的卫队,并非浪得虚名。五百弓手分成三组轮番地向涌进门中的甲士射击。刚刚冲进门的甲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漫天的箭雨倾泻而下。三棱的箭簇摩擦着空气凶狠地钻进了他们的胸膛眼睛大腿。一个甲士颈项的大动脉被射穿,想要叫却发不出任何的声响。捂着流血的脖子转过身,却很快被人推倒践踏。
茫茫的黑色中,等到三番箭毕,甲士的冲击已经迫在眉睫。端着未带任何修饰的长矛,禁卫开始冲锋。所有的甲士都手持尺许的铁剑,金属不断地撞击,甲士的手腕翻飞格开枪头,想要进行近身的攻击。很快被第一排禁卫后面的士兵从缝隙中伸出的长枪扎死。枪头顺畅地穿过薄薄的盔甲,带出眩目的血花。
“给我把他们逼出去。”北门的都尉持枪而立,在队伍的中间发令。
禁卫开始牢牢地抱成一团,结成五层的方阵。长枪透过人群的缝隙暴露在外,分上中下三路密密地结合在一起。上千根尺长的枪头在火光下被镀上一层镏金的光芒,整个战阵就像一个巨大的刺猬,让人无从下手。第一排的人死去,很快会被第二排的人补上。楚传的甲士很快伏尸一片。
“云甲车何在?”楚传暴喝一声。身后的城门突然被数个甲士退出三辆云甲车。这本是攻城用的车子,已被改装,在原来的挡板上装上了横七纵五的枪头。甲士们推着车子,开始向枪阵冲过去。禁卫的长枪有的刺在挡板之上,有的却和板上的长枪相交。只有第一排的人知道苦楚,他们的长枪被阻,不得不随着冲击之力向后退去。也有人放弃长枪,却很快被挡板上紧密的獠牙扎出满身的血洞。
长枪的阵列终于被撕开一个口子。甲士们顺着那个口子狠很地插了进去,向禁卫展开攻击。近身的攻击却是持剑甲士的优势所在。剑身画过枪杆砍向双手,残缺的肢体开始堆积。
局势开始扭转,杀戮却从未停止。
“顶住啊。”都尉大喝着,长枪一摆,刺死身边袭上的甲士。禁卫开始向凝阴阁的方向退却。
楚传扭过头,却看见身后洞开的城门一骑破关,带着汹汹的一队人马赶了过来。“宁安王安好。”马上的骑士抱拳而立,“武公帐下锐击将军蒙谦率五百骑特来助阵。”
“好。”楚传仰天长笑起来,“武公果不负我。”
等到那五百的骑兵投入战团,禁卫彻底溃败。骑兵配合着甲士,大开大阖地掩杀。
“将军,我们退入凝阴阁吧。”一个禁卫用哀求的语气询问道。
“混账。”都尉瞪了他一眼,“凝阴阁是最后的防线,不到万不得以,怎可轻易退却,就算死,也要死在阁外。”
“可是我们……”他的声音被冲阵的骑士打断,他就地一滚,向骑士的马腹刺去。都尉接着长枪直击,将骑士挑落马下。
合围之势已成,剩余的禁卫龟缩在凝阴阁的楼下,面对着虎视眈眈的黑衣甲士。“现在归顺的人还可以免去一死,否则株连三族。”楚传立在甲士的后面冷冷地发话。
“逆贼。”随着那不可遏制的怒吼,压制住所有的喧嚣,天地仿佛静止了,只剩下那一支白翎的羽箭踏破虚空。那个时候,月亮正从云彩的后面露出头来,清光毕现,恰到好处地给那支箭镀上银色的光芒。那支穿越黑暗的羽箭,自数十丈高的凝阴阁上急掠而下。
“啊。”血花舞动着优美的身姿,黑甲的骑士长叫一声,跌落马下。
“死了。”“贼首死了。” 禁卫们回过头向高阁上望去。
一轮弯月高悬于阁楼之上,亦是勾月葵花。金甲的皇帝手持长弓,凛凛然立在城头。那一刻皇帝的身影巍然如山岳,让所有的人不得不仰视起来。
“是皇帝啊。”
“皇帝亲自来督战了。”
楚传在众人的扶持下站了起来,咬着牙扶住被射中的肩膀,看着皇帝的方向。为什么这个人永远要在我之上?他这样想着。
“楚循。”他对着高处喝着,“我们来决一生死。”
“我答应你。”皇帝的声音飘落下来,“众军得令,我已遣人至虎贲营,不出半刻,便可让逆贼授首。”
“保护皇帝。”都尉振臂而呼,“赌上我们禁卫的名誉。”
“皇帝万岁。”
“天佑皇帝。”呼啸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禁卫的气势在皇帝光芒的掩映下,如长虹贯日。
“我要楚循的人头。”楚传忍着伤口撕裂的疼痛,对着自己手下的甲士喊道。
“给王爷楚循的人头。”甲衣死士们挣脱束缚自己的轻薄的甲衣,裸露出自己结实的胸膛。
那如野兽般涌动的啸声,最后就连那厚重高大的宫墙再也压迫不住,任由它们逾越,向皇城的四面八方铺展而开。它们纠结着重合着,笔直冲向九霄之外,将滚滚的乌云排挤震散。最后,月光一览无遗。
重剑自上而下,古朴无华地穿过士兵的甲胄,可以听见剑尖顿在云白玉上叮的一声。血流开始在士兵的身下流淌。敖逐未一提手,拔出带血的锋刃。耳边的啸声已经越来越明朗了。
“皇帝不愧是皇帝啊。”他侧过头对身旁的楚破说道,“居然亲自登上了凝阴阁。”
“武公此言是在言明那里便是皇帝的死地么?”楚破站在廊檐之下,笑着问。
“哈哈哈,楚卿家。”敖逐未抚摸着重盔下花白的胡须,“你速带人马去迎击彭绩的虎贲,记得,只需要拖延即可,只要皇帝身死,是没有人再会做无谓的抵抗的。”
“哦?颜绩也会是那样的人?”
“乱世之下人人自危啊。”敖逐未叹道,“你快去吧,等会若见到凝阴阁方向火起,便可退兵了。”
战斗还在胶着,生死变得不那么重要。已经身中三剑的都尉刺倒一员甲士,咬住牙挺立着。
“给我杀了他。”楚传遥遥地指着。身旁的蒙谦一提马身,身下的马儿长鸣一声,在厮杀的人群中急速而过,片刻便杀到了那名都尉的面前,长刀一挥。刀枪相交,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蒙谦并不收刀,借着回弹之力再次重重地剁下。都尉的手臂开始发麻,等到第三次相交的时候,他突然侧过身子,丢过成为累赘的长枪,飞身扑到收刀不及的蒙谦身上。他们跌落下马,在血流中碾压着。
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就连楚传也没有想到已是强弩之末的禁卫的反击是这样猛烈。
“拿剑来。”阁楼上的皇帝不顾内监的反对,执意要下楼和楚传一战。
“陛下。”内监紧紧地抱住皇帝的腿,拖住他不让他挪动半步。
“楚循。”那个熟悉的声音乍然插了进来,敖逐未率领着胤国龙野重骑不知何时立在了楼下。
“敖逐未,果然是你。”皇帝踢开内监,双手按在城垛之上,兀自不停地战抖。
龙野骑的出现让战斗的胜败变得明朗。大陆第一重骑很快成为最后的禁卫的噩梦。一名骑士扬起马蹄重重地踏在倒在地上的禁卫身上,他歪过头,还想往皇帝的方向投去一瞥。
“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才让我的人潜伏进白槿,为的就是今晚的一战。”敖逐未的话扫去了皇帝的疑惑,却带来了更深刻更寒冷的绝望。
“先帝所言不假,你果然是我楚氏最大的敌人。”皇帝垂首而曰。
“还有,你要等的虎贲也不必等了。”敖逐未继续将绝望扩大,“寡人的龙野骑已经去截击他们了,如果他们能来的话,皇帝恐怕也不会在了。你,自尽吧。”
“好好好好好。”皇帝点着头一连说了五声好,“楚传,你听着。”皇帝伸手指着自己的胞弟,“如果我楚氏的江山毁在你的手中,朕的魂魄会让你夜不能寐的。”
“皇兄,你安心地去吧。”楚传冷冷地笑道。
皇帝慢慢地摘下勾月金盔,交给身边的内监。“你们都下去吧。”皇帝对着身边的卫士说道。
“陛下。”几十个卫士跪了下来。
皇帝摆出最后的威严:“这是圣意,难道你们要违抗么?”等到那几十个卫士散去,却看着那个内监孤单地跪在那里:“老奴不走。”他擦拭着眼角的浊泪,“老奴愿意陪着皇帝。”他说着,将身子盘成一团,卑微地靠在皇帝的脚边,然后便一动不动了。
“呵。”皇帝抬起头看向天边,月色已褪,夜空中只有那颗无名的星辰身单影只地挂立在那,清冷地对着他。如他现在一般,这偌大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朕很累了。”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天下,就交给你们吧。”他蔑然地看着楼下的人们。他们开始把尸体堆积在城楼的下沿,浇上松油。
“如果不是生在乱世,我们也许不会是敌人。”敖逐未看着冲天的火势,皇帝傲然地站立在那,乱世之下的风云际会,在火光的掩映下画上了最后的符号。
恐怕就连皇帝自己也没有想到,到死与自己相伴的不过是一个年迈的内监和亘古未变的星辰。
“楚晚,哥哥不能再照顾你了。”皇帝最后想到的人,却是自己的妹妹。
那个时候,楚晚坐在靖衍边界的夜空下,看着天边的那颗星星,默然不语。
夔历七百三十九年,哀帝崩。后,元帝立,国号延嘉。元帝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一月杀史官百余。但历史终归是历史,元帝最后放弃了。只是在夔帝国行将就木的时刻,有人看见元帝时常在宫中对着哀帝的灵位许久,然后发出一声悠远落寞、令人骨冷地叹息。
六
两天以后。虚邙山。
北豹魂的身影重如山岳,“我察看过了,羿人的营盘炊烟升腾,想是在埋锅造饭,恐怕今晚就是决战的时间了。”
“哦?”廉钦沉吟片刻,“难道他们已经找到突破玄阵的方法了么?”
“不管怎么样,今天晚上必须送那些年轻人下山。”北豹魂断然道。
“谁说我们要走?”年轻人们不知何时闯了进来,十几双眼睛目光如炬,灼痛了北豹魂和廉钦的心。
沉默的对峙。
良久,北豹魂看了看站在前端的利飘雪,白发的少年没有丝毫的畏惧,“利飘雪。”北豹魂说,“你是南衍的世子,难道要抛弃自己的国家么?”
利飘雪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此刻能守护这里比什么都重要。”
“明翊,难道你不想重回尧地了么?”北豹魂没有理会利飘雪继续说道。
……
北豹魂一个挨一个点出那些少年们的牵挂,年轻的头颅慢慢地低垂下来。
“如果御天在这里的话,我相信他死也会留下的。”明翊把头抬起来。
“不错,我们有勇气和虚邙山共存亡。”少年的声音坚硬如冰。
“真是愚蠢。”北豹魂喝断他的话,“无谓的牺牲难道就是勇敢么?”
“那你们为什么要留下?”利飘雪诘问道。
“为了什么?”廉钦慢慢地向前踏出一步,“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的。你们承载着我们最后的希望,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们还会把黑衣崇武的火种在大陆之上散播开的。”他的声音像他的步子一样缓慢沉重,“这是命运的试炼。”
轻柔的如水底青荇的话语让年轻的人们再次沉寂下来。
“人们惧怕强大的武力,”廉钦接着说,“这正是我们拥有的。我们的人数虽然不多,但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培养我们认为可以匡服这个乱世的力量,所以他们要消灭我们。很庆幸,在我的有生之年,让我遇到了你们。”他伸出右手握成拳,斜置在胸前,行起黑衣间代代相传的古老礼仪,“请你们,带着黑衣的所有光荣和梦想,在这个大陆燃烧吧。”
年轻的人们开始握拳,斜置在业已澎湃的胸口。
“斩血千山寒。”伴随着那声战斗的口号,年轻的血开始沸腾了。
廉钦沉默下来,很多年以前,也曾有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对天盟誓。他们的声音便如现在一样响亮,可惜岁月还是悄然地褪去颜色。恍惚之间,昨日重现,仿佛当年。
虚邙山之东。灰黄色的路曲折而下,直到葱郁的绿色掩盖。
“从这里下去。”北豹魂指着未尽的远方,“去完成你们各自的使命吧。”
“那北叔叔你呢?”明翊停下来回头问道。
“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北豹魂看着年轻人们殷切的目光,自己却将眼神收了回来,不再看他们。
“这么长的时间,承蒙关照。”利飘雪面向他深深地拜下去。
“我不想离开北叔叔。”明翊走过去像个孩子一样抓住他的胳膊。
北豹魂笑了笑,伸出手想要去抚过明翊的头顶,最终却放弃了:“几年了,你终于长大了。这个天下,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你,等着你们去做。”他的目光黯淡下去,“而我,也必须迎接我的命运。”
“我们还会再见么?”
“会的。”北豹魂猛然地站直身子,豪气干云,“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我保证,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走吧。”等到北豹魂的背影消失在少年们的视线的时候,明翊扶着身边的小姒,“我带你回尧国。”一刹那,他的目光穿过重重的山岚,飘到那个在梦中萦绕很长时间的故乡。小姒咬着嘴巴,她不能说话,只是在淡青色的眉宇间流露出一抹哀伤。
“我们要去哪呢?”一个年轻人在众人中间发问道。
“我回家去啊。”有人应和着。
“我想去大陆各处走走呢。”
“我想回去打仗,这么多年学的本事,一直没有用处呢。”
……`
……`
“你呢?”最后一个少年问了问身旁的利飘雪。
利飘雪的手攥住身后的缚龙弓,然后转过头看着明翊:“我想跟你一起,帮你夺回你的国家。”利飘雪放开握弓的手伸到明翊面前。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让年轻人们的脚步都停了下来。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明翊想要拒绝,“而且你很久没有回衍了。”
“我只是想,我现在回去,也证明不了什么。”利飘雪说,“我想试试。”
“一个人的力量太薄弱了。”一个少年看了看他,“让我也去帮你吧。”他把手叠在了利飘雪的手上。
“我也来。”另一个少年想了想也将手叠了过去。
“算我一个。”
“还有我。”更多的少年走了过来,最后少年们聚集在一起,将手叠成义气的高塔。然后他们一起扭过头,看着明翊。
“你们……”明翊有些哽咽。
“那一定是很刺激的事情。”少年们无所谓地大笑起来。
“啪。”明翊重重地将手叠了上去,“让我们一起来,来让历史记住我们吧。”
“好。”他们举着手,齐声的高喝让大地开始颤动,树叶开始簌簌地落向地面。
史家们无法书写的是,历史曾有这样的时刻,未来左右大陆的君主和名将们此时走得是那样近,近得让人们不能相信,他们以后,会成为敌人。
“也算御天一个吧。”有人提出来。
“楚晚。”利飘雪在心里面念着这个名字,“你现在在哪呢?”
“那么让我们走吧。”明翊朗声地说道。
“你们要去哪?”他的话音刚落,密林间一个鬼魅般不可辨明的声音衔接上来,那个尖利却又带着几丝嘶哑,轻轻的如同来自地狱的叩问,让人不寒而栗。
“谁?”年轻的武士们本能地握住武器,利飘雪取下缚龙弓搭箭盈弓,对着林中阴暗的层面。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袍子,袍摆之处以红色的火云为边,施施然地走了出来。在他的身后,四十个黑衣人跟着钻了出来。他们穿着贴身的劲装,蒙面,身背着黑犀骨的角弓,腰里别着箭壶,手持五尺长、窄窄的柳刃,站成半月的形状堵住前进的路。
这正是大陆最出色的杀手修罗暗部的装束。
“我认得你。”明翊的脸色沉了下来,往事来袭,无法抗拒。那是一张难以释怀的脸,优雅的长须,飘然出尘的气度却是心思缜密毒辣的修罗之首青宁止,“几年前在火霰原上,你曾带人追杀过我。”
“哦?”黑袍人看了看明翊,“我已经忘记了,我追杀过很多人。”
“你们到底是谁啊?”甚少涉及尘世的大有人在,对于眼前出现的人不明所以。
“杀人的人。”黑袍人面色一寒,正要发动身旁的杀手。离他最近的蒙面之人却低喝一声,“首领小心。”话音落的时候他的人已经挡在了黑袍人的面前,还没来得及反应,三棱的箭头自蒙面人的后脑暴露出来,夹杂着熟铁特有的暗灰和鲜血的暗红,构成在人的脑海中很久也不能磨灭的图画。画中的景象是离死亡咫尺间的恐惧,箭尖在离黑袍人鼻尖方寸的距离停了下来。
暗之缚龙弓,张弦盈月至少需要两百石的力气,在三百尺的距离能轻易地穿透最坚硬的颅骨。人们只看到一条黑亮的线,自白发年轻人的手中弹射出来。闪烁着无法扑灭的光芒和必杀的气势,和黑袍人的视线水平,在他的眼中却形成一个不易分辨的点,一掠百尺。
汗水很快在这凉爽的空气中冷却,等到挡住黑袍人视线的蒙面人刚刚偏移的时候,年轻的武士们已经先发制人地迎面而来。
眼光漫过涌动的人群,直直地落在那个白发的年轻人身上,他和他身后的少女都是静止的,白发无风而动,目光亦是冰冷,缚龙弓再展,箭已临弦。
“阿璇,你还在等什么?”
黑袍人大喝一声,火云袍无风而动,他身旁的蒙面人已经开始动了。
那个时候,纤细的身影在利飘雪的眼前一闪而没,如夜之昙花。手腕一痛,缚龙弓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握。紧接着那个影子在林间的木枝上不停地点动,轻盈如一只云雀。她凌空蹿过三百尺的距离,自冲锋的武士们的头顶掠过,落到黑袍人身侧树枝之上,缚龙弓已经掉转箭头,对准了冲在第一位的明翊。
“小姒!”利飘雪捂着手腕,已经辨清了那个人的样子。
却又不是小姒。那样寒冷绝望充满杀意的眼神,已经彻底地蒙蔽了那个曾经温婉可人的小姒,取而代之的是修罗的杀手阿璇。
“小姒。”明翊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
“我不叫小姒,我是阿璇。”原来她会说话,声音从树梢之上降落下来,清脆悦耳。
“你骗我。”明翊怔在那里,那一刻,摒弃掉一切的厮杀和念头,他仰起头,所有的所有只剩下那三个字,“你骗我。”
“是的。”阿璇的眼神变得陌生疏远。
风静如斯,她的话碎落其中,被割裂成千丝万缕的尖利的针,它们穿过所有痛苦愤怒,最后,每一支都根植在明翊的心里。
回忆是双刃的利器,在记忆之河的彼端同时埋下悲伤和欢乐的伏线。我们溯源而上,形销骨烬。
……`
“如果我赢了呢?”唤作明翊的少年信步踏上木台,从赤尊长信和察木风雷的武士手中抢下了那个女孩子。她瑟瑟着垂着头,像一只冻伤的猫,脸上是乌黑的尘土色,只是一双眸子闪着让人欢喜的光芒。
“你没有名字么?那我叫你小姒吧。”明翊想了想说,那个女孩子点着头,却不说话。
“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到尧国的。”少年站在漫天的星辰之下,指着远处的故乡对女孩子说。
“你要是能说话,那该多好呢?”小姒笑,摇摇头。
……`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一个若字埋葬过往的种种。现在只剩下那个挽弓的少女立于梢头之上,将冰凉的箭对准树下那个心灰意冷的年轻人。
少女闭上眼睛,随着拇指的滑落,那支箭离弦而出。
只是,和那支箭同时落下的,还有一颗莹莹的泪珠。
“咔嚓。”一个少年挥刀,力大势猛,却只能斩断那羽箭,留不住那断箭的去势,挟缚龙弓之威,直取明翊的面门而去。
明翊无心闪躲,被谎言灼痛的心支配不起他任何的动作。他低着头,任由那一箭向他而来。
“不要。”阿璇的心跳了起来,那一支只用去五成的力,如果杀了他,她一辈子都会被这里的记忆折磨。
她始终还是记得他的好的。
一寸。
白皙修长的手,紧紧地遏止了箭的速度和力量。白发利飘雪。
“小姒。”他将箭扔在地上,利飘雪还是愿意称呼那个名字,“这一切,仅仅是一场欺骗么?”
“是的。”黑袍青宁止代替阿璇回答,“从流岚城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难怪羿人能冲破十里的玄阵。”人群中有人惊呼。
“我是说,所有的都是欺骗么?”利飘雪仰起头,看着树上的少女,强调着所有两个字。
阿璇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慢慢地伸向箭壶。
“我明白了。”利飘雪低下头,叹息着,“那么在羿都栎阳,也是你们的杰作了?”
青宁止点了点头:“那是最关键的部分,顺便还可以覆灭黑衣。”
“为什么一定要覆灭我们?”
“你们还不明白么?”青宁止嘲弄着,“乱世之下,你们这些人始终是威胁呵。”
“你们的目的达到了?”利飘雪摇摇头。
“还没有。”青宁止的嘴角浮现出笑,“有人托付我,今天务必请南衍的世子去胤国坐上一坐,这也是目的的一部分。”
“敖逐未么?”利飘雪想起那个人,乱世下立于硝烟的王者。
年轻人抬起眼睛的时候,像是升起刺眼的惊鸿。沉默的明翊,雪亮的寒魄刀,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已经突身而起,带着无法言喻的速度欺身直逼青宁止。完美无暇的爆发之力,让所有的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寒魄刀五尺的薄锋已经贴着青宁止的脖子。
“我记得你好像不会武功。”明翊贴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
青宁止愤怒已极,如果在四年以前,他完全可能躲过这次突袭,可是四年前火霰原上,他遇到了御天的爷爷御衍。龙纹戟术无双的御衍。他虽然活了下来,但是却不能再使用武功了。他突然想起来,那个时候,现在迫住自己的年轻人,也是在场的。
“阿璇。”青宁止暴喝道。
阿璇箭锋一转,明翊的身子也跟着一转,完全地匿在青宁止的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血红色的眼睛。
“别动。”明翊面对着所有人说,却看到蒙面人群中,有一个人取下长弓,满弦而立,对准的却是青宁止。
“勾代,你想干什么?”青宁止显然也发现了那个蒙面人的举动。
蒙面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送手,箭顺势递出,平稳地扎进了青宁止的心口。
“你……”青宁止瞳孔一张,周身流向心脏的血液开始喷薄。
“你曾经说过,”蒙面人放下长弓,“一旦任务开始,无论任何事情都不能使之停下,即使自己的人在敌人手中。”
杀人者终被人杀。那支箭迅速地抽空青宁止的生命,明翊不得不放开手。
“首领已经死了,现在这里便是我做主了。”叫做勾代的蒙面人举起手中的柳刃,“杀光他们,活捉那个白头发的。”蒙面人们动了起来,年轻人的武士们再次握紧手中的兵器,他们的人数是武士们的两倍,而且是闻名大陆的杀手。
“如果能活着下山,我们一定要去大醉一场。”明翊惨然一笑,小声地对利飘雪说。
弦落的声音是那么清脆,七支白翎羽箭呼啸着从树梢射出。有一支射向刚才射杀青宁止的蒙面人,另六支则分射他身边的六个蒙面人。
阿璇。
箭箭无虚。勾代听到风声的时候,本能地将手中的柳刃向上撩起,箭杆贴着锋刃,发出涩涩的摩擦之声,最后插进了勾代的肩胛。那一箭本是射向他的心脏的。然后六声凄厉的惨叫,他身旁的六个蒙面人已经倒了下去。散花箭法果然名下无虚。
利飘雪的手已攥紧,阿璇的箭法居然在他之上。
“你疯了。”勾代捂住肩膀,却看见弓身上已经又搭了七支箭。
蒙面人群慌乱起来,他们恐惧地看着阿璇,不知道谁又会是箭下的亡魂。
“退回去。”阿璇冷冷地说,“你知道我的箭法,在这个距离,你已经受伤了,你们的胜算不大。”
“好。”勾代伸手拔出那支带血的箭,“我保证从今天起你会受到修罗暗部所有人不停的追杀,直到你闭上眼睛为止。”
“我再说一遍,退回去。”阿璇说。
“好。我欣赏你的勇气。”勾代招招手。那些蒙面人略一躬身,开始分别向不同的方向朝林中隐遁而去。
“我给你个建议,你最好躲起来,躲得越远越好,最好是我们找不到的地方。”勾代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他的语气平和,却充满浓浓的杀意。
“谢谢。”利飘雪抬起头,向阿璇说,他轻轻地拍拍明翊的肩膀,向前一步,“回来吧。”
阿璇没有说话,只是将眼神指向明翊。明翊吸着气,想让自己的目光柔和下来,就像以前看小姒那样看她,却发现已经无法办到,虽然她在最后的时刻回到了他们身边。他们的眼光最终撞在一起,只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已经有太多的改变。
阿璇读不出那个眼神。她知道,他们回不去了,至少是现在。
时间之河从未逆流。
“你要恨我。”阿璇咬着嘴巴,幽幽地说出这句话。将缚龙弓扔了下去。虽然有些不舍,还是转过身,向身后寂然的黑色飘去,风迎面而来,却再也吹不干她的泪水。
“唉……”利飘雪想要叫住她。
“让她去吧。”明翊看着那个远去的影子。
“她会死的。”利飘雪扭过头,才发现明翊已经泪流满面。年轻人开始哭泣,没有半点声响的无声的恸哭。像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很多年以后,已成为尧弑武王的年轻人,在酒醉之后就会给宠爱的妃子讲一个故事:“我当时想告诉她,我恨不起来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能开口。”弑武王怅然地讲完那个故事,等第二天一觉醒来,就会杀掉那个妃子。然后一个人坐在深宫中对着一幅画像凝视。而现在,他只是站在那里,将自己的忧伤完全地浸染在风中。
年轻人们又开始走动起来,等他们回过头去,却看见虚邙山上,火红的颜色已经侵入天际。
干枯的手在阔剑上一抹,廉钦将剑平平地挥了出去,青色的剑芒一长,已经削掉了冲过来的士兵的头颅。他转过身,山上凌云阁的火势已经无法阻止。开始还凝聚在一起的黑衣们,现在已经在一万人的冲击下分散开。敌人实在太多了。每一个人都被成团的士兵围住,刚刚杀完身边所有的敌人,却马上陷入更大的包围圈中。远处已经有人体力不支,被长戈划得支离破碎。
青芒再起,阔剑震退逼上来的敌人。然后他的身子飘起,越过众人的头顶直直地向凌云阁上掠去。剑身在楼基上一点,支持最后一次的腾跃。他站在高高的阁楼之上,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阔剑。火光下,流光开始浮动,剑身像是一盏泽被苍生的明灯,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在那盏灯的召唤下,黑衣武士们开始将围住自己的人群撕裂开,向凌云阁再一次地汇聚。
一支长戈划破北豹魂的脊背,可是他已经完全顾不得了,他抛开那些追赶过来的人,径直向那个方向奔去。最后直到所有的人都汇聚在那里,结成牢牢的一团。
士兵们将戈齐刷刷地对准他们。
“你们这些人,非要杀光我们么?”廉钦高声地问。
“那就让你们付出应有的代价吧。”廉钦挥起阔剑咆哮起来,火势掀起的气浪将他的衣袍冲起,火一样的颜色在夜风中扬起。
“给我杀光他们。”祁渊站在人群中振臂而呼。
“杀!杀!杀!”士兵们跟着叫了起来。
“斩血——”北豹魂大喝着,声音传进黑衣们的耳畔。
“千山寒。”
“千山寒。”黑衣人随着他开始咆哮,将手中的武器指向天空。咆哮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隆重,整整百人的声音却将对面数千人敌人的声势硬生生压下去,让整个虚邙山的大地开始震动起来,最后化作一只巨龙,挣脱所有的束缚向天空直直地冲腾。冲锋的士兵在这无可匹敌的吼声中惴惴不安起来,祁渊砍倒退却的士兵稳住军心。他本以为杀光这些末路下的武士并不是难事,可是现在他们已经付出了二千人的代价。现在他们重新地汇聚起来,当年帮助天武皇帝成为诸侯们的噩梦的那支黑衣,穿越数百年的距离,又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你们在等什么?”北豹魂手中的长枪一横,遥指羿军。
骑士的马匹后退一步,那淡淡的话语让人惊悸。
“好吧。”干枯的手从腰间拔出阔剑,那久违的四尺青芒猛地在廉钦手中一涨,“就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武术吧。”
“来吧!”凝聚的黑衣们开始呼啸,声音直入云霄。最后传进年轻人们的耳中,关于无奈的悲伤就这样被轻易地震碎,战士的血液重新热烈起来。
万人的战阵,被黑衣组成的战团轻易地冲散。那个战团仿若野兽,在人群中来回激荡嘶咬。羿军素来引以为豪的重甲士,此刻不过是不堪一击的枯朽。那些平时的训练,在此时毫无用处。北豹魂长枪一撩一拨,已经将身前的重甲士兵的身体贯穿。银白色的枪头狰狞地绽放在后面士兵的眼前。退却成为不可能的事情,在他的身后,还有蜂拥而上的人群。尸体被枪头拖曳,一掷而出,将人群砸开一个大口子。
惨叫的声音接踵而至,屠戮才刚刚开始。数百支长戈不分先后地围绕在武士们的左右,仿佛不想漏过任何一个空隙。可惜那些人都是万中无一的黑衣。霸刀雷璧伸手一切,将面前的长戈悉数揽入怀中,伸手一搓,甲士不由地在回旋力下松开手,在发愣的间隙,雷璧手中的长刀一错,他们的头颅开始做最后的分离。
将军们疑惧地看着传奇的延续,“给我将他们分开。”怒吼的声音将支离破碎的战阵重新结合起来。他们不顾一切地向中间挤压。人越来越多,冲击的巨力使武士们不得不分散开。
人们践踏过死者的尸体,前仆后继不顾一切。
“我想回去。”烈烈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年轻人们站在山下,默默地看着火光中矗立的沉重山势,有个人小声地嘀咕着。
“走,我们回去。”明翊猛地直起身子,举起手中的寒魄刀。
“回去!回去杀光他们,绝不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他们大声地喊着,那些临别的嘱托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仿佛此刻,能在一起战斗,才是最后无上的荣光。
“斩血——”北豹魂又一次大喝着。
“千山寒。”
“千山寒。”在目光所及的远处,突然响起和他们一样隆重的咆哮。即便是沉重的山岳,也阻挡不住猎猎的回应之声。一线流火直直地飞曳,利箭穿过士兵的尸体。
白发利飘雪长身而立,在羿军的侧翼,火光下坚定炽烈的眼神灼痛了每个人的眼睛。少年们终于又回来了。
“混蛋。”北豹魂大喝一声,“谁叫你们回来的。”
少年们没有说话,只是将怀中的兜銮掏出戴在头上。
多少年前,时光荏苒,这些黑衣武士也曾像少年们一样的虔诚,昨日重现,没有人再去说话。
古老光荣的仪式终究不会没落下去。
静立。
“杀啊。”很多年以后,那些活着的人们,再也不愿去回顾当年的战斗。
不曾休止的战斗,在少年们加入之后进入高潮。暗之缚龙弓,一箭穿喉。寒魄刀从未停歇,上下翻滚,雪亮的刀光,冻结住流出的血液。
将军们在士兵的簇拥下不安起来:“这些人,也是黑衣么?”
白色的身影被血花染红,利飘雪脚下一点,轻轻地蹿了起来。越过林立的长戈,缚龙再现,黑色的羽箭破空而响,画过人们的头顶,一下将桓城晋身旁的小将射下马来。等他回过神来,那个白色的影子已经隐没。惊愕之间,影子又蹿了起来,“啊。”桓城晋来不及反应,本能地向马下翻去,利箭贴着他的头发昂然飘过。
“给我杀光他们。”桓城晋再次翻身上马。
穷尽了虚邙山上所有人的力量,那一万人组成的人潮却还是越来越汹涌起来。
少年们开始陆续倒下,稚嫩的脸磕在地上,兜銮从他们的头上掉落,滚在廉钦的脚边。他慢慢地拾起它,在手中抚摩起来。铭文已经模糊,但是黑衣的血胤一定要传承下去。
“把他们带出战场。”廉钦大声地呼喝。
“你们必须走。”背贴着背,北豹魂将面前的士兵扎死,对着明翊大喊。
“不。”少年倔强地说。
“你要记住,总有一天,黑衣的旗帜会重新在大陆飘扬起来的。”北豹魂说着。
明翊突然僵住了,那句话进入到他内心的最深处。
黑衣武士们开始用自己的身躯,挡在少年们身前,逐渐地将他们逼向他们来时的地方。
“走啊——”黑衣的身躯被长戈割开,临死前回头大呼。
“走吧。”廉钦过来拍拍他们的肩膀,“难道你要让这些人白白地死去么?”
少年们的头颅低了下来,一直鼓荡的热血,在此刻终于冷却下来。
“我们……”
廉钦摆摆手,火光之下,鲜血不断。
“走啊。”明翊的声音撕裂少年们的耳膜,他们开始不情愿地迈动步伐。
“给我留下他们。”将军望着远去的人,可黑衣人几乎是用自己的身躯组成最后的墙,任何试图跨越的结果都是死亡。
“斩血——”战斗的口号再次响了起来。
“千山寒。”凝带着的血气的呼喊,黑衣们将手中的武器指向天空。
“杀啊。”廉钦再次举起阔剑。
他们动了起来,带着雷霆一样的威力,将挤压他们的羿军推开,发起最后一次的冲锋。
“千山寒么?”烈烈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望着身后火光下矗立的沉重的山岳,明翊喃喃地咀嚼着那几个悲伤的字眼。
夔哀帝七年七月十三,那个曾经支持着大陆所有武士荣光的虚邙山坍塌下去。后来有人前去凭吊,除去焦黑的瓦砾,再也无所存留。再过去很多年,在那些逝去的武士倒下的地方,又会长满青蒿。
七
此刻正是大陆南部最好的季节。从靖国东部的边城云州到衍国的淮平,七十年前,这条路还深藏在绝云山的腹地——绝云山因为高绝入云而得名。那条路如台阶般层层拔高,越往上去,几乎成为垂直的锋面。这条险绝的路,不知埋下了多少人的迷途,摔死饿死的尸骨。但却永远止不住商旅的脚步。在往年的岁月,他们雇佣大量的山民,将衍国檀州的檀香木运到靖国,再将靖国的瓷碗漆器运到衍。那些都是贵族们喜爱的东西,他们是不吝钱财的。
道路的艰难让商业的成本增加,为了一劳永逸,由两国最为豪阔的两个巨贾带头,共有三百多个大大小小的商贩参与,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和几万人前后的开掘,花费的金子据说可以堆成一座小山。终于顺着绝云山的山势开拓了一条盘山的路和索道。人一旦上山,便将货物顺着索道让它自行滑落到山脚。因此你在奇峻的山路上行走的话,还可以看到络绎不绝的大小货箱自上而下飞弛的情景。久而久之,这也成为绝云山的一景。
那家客栈立在绝云的峰顶不知有多少年了,它贴在危耸的悬崖之上,身后便是渺渺茫茫的云海。客栈没有招牌,只有两只硕大的猁貅的獠牙交叉地挂在门楣之上。乳白色的牙齿已经有微熏的黄,原本锐利的齿尖也变得钝平不堪,看来已经有很久的年月了。
客栈并不是很大,只是用原木制的栅栏随意围成的一个小院。从二楼的屋脊上伸出几根竹片,上面覆盖着灰白的油毛毡,搭成一个简易的棚子。棚子下面有七八张桌子,几个脚力打扮的人坐在棚下端着粗瓷的碗喝着麦稞酒。
御天带着楚晚走进来的时候,西边烟尘乍起,正有一队人马向这边赶来。
楚晚走进栅栏的时候,那些客人只觉得眼前一亮,虽然是穿着普通质料和款式的衣服,但是大夔公主与生俱来的那令人窒息的美和气质,依旧让他们目眩神迷。若不是她的身后还有个黑脸膛的握着凶狠的兵器的年轻人,他们一定会上来搭讪的。
御天狠狠地剜了他们一眼,倒是楚晚一点也不在乎那些贪婪的目光,大摇大摆地走着。
“唉,客官请坐。”店小二麻利地用褡肩将凳子和桌子掸了一下,招呼着他们在棚下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里面不也可以坐么?”楚晚向里面看了看。
“哎呀,不巧,里面刚被人包了。”店小二说话的时候,门后面突然闪出两个银衣锦靠带刀的年轻人,傲然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哼。”楚晚悻悻地坐了下来,看了看御天,他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唉,刚才的索道还真是过瘾呵。”
“过瘾么?”御天撇撇嘴,“把你绑在上面丢下去你就不觉得过瘾了。”
“好好的为什么要绑我?”楚晚的鼻子皱了一下,“像你这样的凶小子才应该绑了扔下去。”
于是御天只好闭嘴,和女孩子斗嘴,从来就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情。
张牙舞爪的仆役踢开一张凳子,簇拥着一袭白衣胜雪的年轻人和一个披着斗篷的瘦小的身躯向屋里走去。年轻人的脸色苍白,是典型的那种深居幽宫贵族的颜色。眼睛斜斜地瞟了一眼楚晚,收回目光的时候却碰到了御天的眼睛。
一双充满敌意的野兽一般的眼睛。
店小二显得很忙,匆匆上完茶水后就跑到正堂里伺候那些人去了。这让楚晚觉得相当不满意:“有什么了不起。”大夔公主自己斟着茶,因为她发现御天一点也没有为她倒上的意思。
“我好饿呀,你去点菜吧。”楚晚用手托着下巴,可怜巴巴地看着御天。
已经招呼了几声店小二,可是只听见他喊“来了来了”却不见半点影踪。没有办法,御天气恼地在木桌上砸了一下,站起来向正堂走去。
“天下是不会再平静了,哀皇帝刚刚被杀,虚邙山便也跟着覆灭了,恐怕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吧。”苍老羸弱的声音在御天刚踏入台阶上的时候,便带来了两个让他不能相信的消息。
门边上两个锦衣的家奴警戒地看着拿着兵器的御天,那个年轻人看都没看他们,直闯了进去。
“喂,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御天心里开始焦虑,完全顾不上礼仪。
“混账东西,安敢如此和我家公子说话?”屋里只有那个年轻的公子和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坐在那里,刚才踢翻凳子的家奴向前一进,指着御天说。
“朋友。”年轻的公子摆手退下家奴,“你想知道什么消息呢?”
“皇帝和虚邙山的。”御天晃动着手中的戟,让家奴们很是紧张。
“刚才你已经听到了。”年轻的公子说,“如果没有别的事,请自重吧。”
“真的么?”千万个线头在御天心中纷繁地纠缠着,他颓然地垂下手,想起很多事,很多人来。
“怎么这么慢?”那个女孩子飘然地走进屋子,腰间的环珮撞击着,叮当作响,她看到御天站在那里,和从前大不一样,仿佛他所有的精神和意志在一瞬间全部熄灭了。
“怎么了?”女孩子走过去,扭过头看了看人群中那个高雅的白衣公子,他颔首对着自己微笑。
御天没有说话,自从认识他开始,楚晚从来没有见他这样过。
“我记得这个声音。”披着灰色斗篷的人突然站起来,面向楚晚,在屋檐的阴影下是一张老迈的脸,横沟纵壑,从他扭头的那一刻,那双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楚晚腰间的环珮:“我记得这个声音。”他浑浊地喘息着,鬼魅一样的枯瘦身影在空气中一隐而没,接着突然出现在了楚晚的面前。
“啊。”楚晚吓了一跳。腰间的两只玉环珮已经握在老人的手中,仅凭着淡红的丝绳在抗拒着老人的牵扯。
“你干什么?”楚晚想要去拨开老者的手,但却反而被那只手抓住,他用的劲很大,楚晚已经感到疼了。那两只环珮只是简单的形状,玉色温润,除了上面一些辨不清的铭文,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老人紧紧地握着它,他的力气是那样的大,仿佛想要将它捏得粉碎一样。刹那之间,那些灰色的回忆被唤醒。
“告诉我。”老者将脸向楚晚的脸旁凑去,“你和叶雅颜是什么关系?”
“茅大师。”年轻的公子不明所以,只是听到叶雅颜的名字,又看看楚晚,觉得她有些可怜。
“公子不必插手。”老者背对着他,“这是我门派中的事。”
“她是我的师父。”楚晚毫不犹豫地说。
“放开。”御天伸手出,并没有因为对方是老人而手下留情,他的手在老人的脉门一切,在老人手略微一松的情况下,迅速地将楚晚揽了过来。
温热的气息在楚晚的鼻间游弋,那是她第一次温顺地躺在御天的怀里。
“啊哈哈,嘿嘿。”老人的肩膀耸动,奇怪地笑起来,他的声音陡高陡低,敲打着他们的耳膜,让人难以适应,“这么说你也是秘术的继承者了?”
“我们走。”御天不想再理会他,拉起楚晚向门边走去。
老人的身体一闪,显然是极其高明的身法,挡在了门边,屋外的光漫过他的斗篷照射进来,他做了一个手势,楚晚认得,那是秘术开始结印的起手势,“凡是和叶雅颜有关的人都要死。”他说完这句话,秘术已经发动。周围的空气在祈文声中开始雾化成水,然后再凝成冰。
“是冰霜之术啊。”楚晚想起叶雅颜的教诲,这个老人可能是她遇到的秘术最为高深的人了,居然在转眼之间完成了转化。
“管他什么术。”御天嘴上毫不在意,手底下却不敢大意,冰气迫肤而寒,他双手一拉将龙纹最大限度地展开,双腿微微下沉,戟锋缓慢沉重但蓄满力量,他轻轻地呼吸着,在那次呼吸中,完成那必杀的一刺。
龙纹带着低沉的咆哮自他的手中钻出,破空的杀意在空气中荡漾,把那些刚才还凶巴巴的家奴逼退一步。近了,龙纹离老者的咽喉还有一尺的时候,老人的眼睛突然一张,双手一转交错而握。随着那一握,那些在空气中旋舞的冰屑开始从四面八方向老人的脸前凝结。它们聚集的速度是那样的快,很快在老人的面前形成一块一尺方圆的透明冰盾,将龙纹戟的矛头冻结其中。
纹丝不动。矛头陷落在虚空之中,进退维谷。而寒冰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它们顺着矛头开始蔓延,很快已经越过整个矛头,开始紧裹大戟的小枝,最后攀上月牙。长戟安静地横在空中,仿佛即将被冰封的龙。
这样下去,不出片刻,整个龙纹就会被冻住。
“喝啊。”御天扭动着身子。左脚踏在地上,竟将青石踏碎。借着身体的扭曲,他的手猛地一捋。
零刺。在零距离没有发力空间的情况下的刺杀。
老人抬起头,“咦”了一声。那几乎是不能再大的力量了,随着零刺一现,光平如鉴的冰之护盾于矛头处开始出现一丝裂痕,那个裂痕随即扩大。
“喀喀。”裂痕越来越多,直到龙纹完全破坏那冰屑凝结的力场。
哗啦,龙纹终于挣脱束缚,像脱缰烈马,在纷纷扬扬落下的冰幕中,锲而不舍地再取老人的咽喉。如此快的速度,令老人无法结印。他将身子一侧。
那一侧已经够了,御天一把揽过楚晚,一个鱼跃,已经落在院中。
“茅大师。”年轻的公子凑上前来。茅大师老迈的脸上泛出青紫色,刚才那一击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
老人不说话,推开年轻公子的手,提袍追出门去。
“上马。”御天急切地向栅栏外的马跑去。
那一粒冰尘居然后发先至,在空气中拉扯开一个接一个的气晕,就在御天的手刚碰到马身的时候,透明的冰尘毫无征兆地从那匹马的左耳进入。它再也没有出来,只是从马的右耳冲出一片血雾,那匹马发出一个轻微的颤抖,向地面倒去。
接着,御天把脸一侧,有粒冰尘贴着他的鼻尖画过。没有多余的反应时间,冰尘再至。这样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办法上马。刚才还想结印的楚晚只有随着御天东躲西跳。
“走。”御天放弃骑马的打算,拉起楚晚开始奔跑。
“哼。”老人冷哼一声,倏地一蹿,骑上了栅栏外的一匹马。他的身法虽快,却不适合长途的追赶。
“呼呼。”楚晚喘息着,身体逾发得沉重。马蹄的声音如影随形,还有那趋在他们脚步之后的冰尘。她的身子猛地一轻,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御天扛在了肩上,就像他平时扛着他的龙纹一样。
“啊。”楚晚尖叫着,一粒冰尘在她刚落脚的地方,轰然碎裂。“好痛。”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要断开一样,御天的肩膀很硬。
“想活命的话就别吵。”御天没有一点的怜香惜玉。
双腿的速度始终及不上训练有素的马匹,蹄声越来越真切。慢慢地进入到攻击的范围,老人一手牵住缰绳,居然在用单手结印。
“小心。”脸贴在御天背后的楚晚透过发丝的缝隙,看到老人手中的冰芒盛开宛如莲花。
到了。人工修缮的下山之路一展数里,如一条缎带将绝云山青郁的山色一分为二。
“抱紧我。”御天将楚晚放了下来,又迅速握着她的手扣在自己的身上。
“哇,你要干什么?”楚晚完全不由自己,她看着御天将龙纹一横,平放在那供货物使用的索道上。
“你不是说索道很过瘾么?”他用双手把持住戟身上作为支点的两侧。
“疯子!”楚晚明白他要干什么的时候,他的脚已经在地上蹬了一下,“抱紧我哦。”他说着。
“留下吧。”于此同时,冰芒已经凝成,在御天开始下滑的同时。冰芒从老人的手中脱离,带着无法比拟的速度,拖曳着惨白色冰冷的尾梢,向御天的背后砸去。
嘭。只是毫厘之差,冰芒击打在数十根精铁合围的缆绳上。
迸裂。缆绳微微地波动一下,数以千计的冰尘刺破云幕,如同利箭般向周围绽放。拨云见日,金色阳光倾盆而下,照射在那飞散的冰尘上,为它们镀上一层金色的、锐利的寒光。
楚晚从来也没有见过那样盛大的光芒,在那样妖艳的一片绚烂中,戟身开始在缆绳上滑动,有风在耳,发丝飘舞,衣袂猎猎而响,老人的光芒还有绝云山顶被统统地抛在脑后。最后连那追赶他们的冰尘也化为了乌有。
“啊——”楚晚尖声地叫着,风将她的声音揉碎,成为不真切的音调。那不是害怕的喊叫,是兴奋。双脚悬空在起伏的山岚上。开始视线还可以和山脊平齐,可以听见那些正在上山的人们的艳羡的声音。最后那抹绿和那些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成为淡蓝色天空中一个模糊的背景。
“这是飞啊。”楚晚紧紧地抱住御天,他像木偶一样吊在苍穹之下。
“喜欢么?”他大声地喊着。
“嗯。”楚晚使劲地点着头。
碧空如洗。
楚晚闭上眼睛,开始享受那如一生一样漫长却又短暂的飞翔。
帝都。白槿。
“什么?”听到来人的禀告,刚刚即位的皇帝从龙榻上一弹而起,“敖逐未居然还要想宁安以内陇上以外的所有城池,居然连个刚刚嗣位的宗律也开口要寡人的七座城池?”
“是的。”彭绩伏首道。他已经由统领虎贲的大都督,一跃成为帝国的大将军。
楚传即位以来,大开杀戒,已经将那些反对他的大臣们屠戮殆尽。而彭绩却果如敖逐未所料地归顺了他,避免了一场巨大的冲突。楚传登基,第一个提拔的便是他了。
“这可如何是好,朕给他的难道还不够么?”皇帝愤然道。
“皇帝不得不给他啊。”彭绩抬首。
“混账,那陇上距离白槿不过八百里之遥,给了他白槿岂不危矣?”
“臣下在各国的细作打探,尧衡衍三国正在密谋起兵对付皇帝。此刻如果不答应敖逐未他们的要求,恐怕到时他们不会出兵维护皇帝。”颜绩说着看着皇帝的脸色。
“这些人始终不服朕么?”闻言,楚传寂寂地站在那,“有一天,难道他向我要白槿,朕也要双手奉上么?”
颜绩再次低下头不敢言语。
“难道朕错了么?”楚传无力地委顿下去,“朕也是楚氏的宗祠,也想要重振我大夔的河山啊。”
尧国。临兆。
细腻的雨丝不紧不慢地敲打在淡蓝色的花片上,那株脆弱的生命在风雨中挣扎摇摆着。一个红眼睛的少女站在屋檐下,伸出手任凭雨点落在自己的手心里。墨衣人蓦然出现在廊檐的另一端,反剪着双手,静静地看着少女的剪影。
“越将军。”少女抬起头,隔着雨幕,遥遥地望着他。
越青冢笑了一下,他逐渐发现只有在这个少女的面前,他才能那样释怀地笑。
“阿月。”越青冢踱着步子,慢慢地走到少女的身边。
“皇帝死了么?”阿月平静地说着,红色的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纷扰的雨线。
“嗯。”越青冢的目光从阿月的头顶滑过,“你的演算果然准确。”
阿月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微微地翘起。
“世人的命运不过是推演下的一副卦相,想来不知是悲哀还是……”他的话停了下来。
“是无可奈何吧。”阿月转过身面对越青冢。
“也许。”他说着,阿月已经完全长大了。曲指这样数来,自他统领衡国的猎风骑灭尧,再到在皇帝的扶持下背叛衡国,重立尧主,已经过去快四年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遇到了阿月。
世人无不想知晓自己的命数,那个时候,他本来想去求见隐居的星相士华虞然,门开的刹那,却只有那个小女孩拿着棕叶的扫把呆呆地看着他。
“你是要卜卦么?”在他略略失望的时候,那个声音响了起来,“也许我可以的。”
冥冥中,也是命数么?
“将军打算如何呢?”阿月的话将他从渺远的思绪中剥离出来。
“皇帝虽说志大才疏,却始终没有什么过错。”越青冢仰天叹息,“敖逐未杀了皇帝,无非是要和那些反对他的诸侯一战,他自以为有压制诸侯们的武力,那,就给他想要的一战吧。”
“又要打仗了么?”阿月问。
“是呵。”越青冢摸了摸她的头,“如果不打仗,我还真觉得寂寞呢。”
“这是小白的故乡呵。”楚晚的兴致很高,一边走一边跳着。刚刚路过绝云山下的一个小镇,这里的风情不类她去过的任何一个国家。不同于西羿的雄浑粗砺的沧桑,不同于胤国大地丰腴的坦率和成熟,也不同于尧国雪域的孤独与固执。这里的风景犹如是生命激情最大的燃烧、让身心骚动的燃烧。高大的棕榈树散落在道路的两旁,像是一把把巨大的油布伞。长着阔长、肥硕绿叶的乔木和不拘小节地攀爬纠葛、胡搅蛮缠地抢占生命的野草藤蔓,那不分春夏秋冬地挤满每一个角落的葱茏绿色。和风薰柳,花香醉人。行走在衍国的土地上,想想这一路虽然艰险,却让她感受到了很多幽居在宫中不能得到的东西。
可是御天却一点也不高兴,从昨天到今天,他一直都板着脸,阴郁而漠然地对着楚晚的一腔热忱。
“如果有时间,真想去衍都淮安看看呵。”楚晚继续说,想要把气氛弄得活跃一些。可是等她扭过头,看到的还是御天那张呆滞的脸。
“喂,你干什么呀。”楚晚嚷起来,“那么难看的脸色。”
“没什么。”御天瞅瞅她,勉强挤出一个笑。
“算啦。”楚晚皱皱眉,“要不是看你一路上辛苦保护本公主的份儿上,我才不理你呢。”
“对不起。”御天抿着嘴巴。在绝云山顶得到的消息,彻底击溃了他坚强的心。支持他的目标如果真的消失了,那么利飘雪明翊北豹魂他们呢?他们是不是在虚邙山之上?如果他们随着虚邙山一同消亡,那么他和楚晚该何去何从?还有皇帝死去的消息,他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告诉楚晚。他也不知道,如果楚晚得到这个消息,会是怎样得伤心欲绝。这些问题从驻进他的心里开始,就一直折磨着他撕咬着他。
他想陪着楚晚高兴起来,却始终做不到。他只能说“对不起”。可惜楚晚不知道他心里想的,看着他非常认真地说着那三个字,她也跟着沉默下来。
时间变得漫长无止境。
“我们快去虚邙山吧。”楚晚忍不住打破沉静,“我好想快些见到小白哦。”
“你不想念你的哥哥么?”御天突然问。
楚晚被问住了,“想呵。”她的眼神变得柔和下来,“可是我总想做一些事情,希望能分担他的苦。在我没有能力去做那些事情之前,我还不想回去。”
“你始终是个女孩子啊。”
“女孩子怎么啦。”一听到这句话,楚晚又变成小母老虎的样子,“昔日天武皇帝的手下,也曾有女将军呢,不知打败了多少像你这样自负的男人。”
“你说的是薛碧华么?”御天挠着头,“大概是他们看她是女的,都让着她吧。”
“胡说。”楚晚更生气了,“昔日的巾帼将军薛碧华女扮男装,绝代风华,等到天武皇帝称霸天下,人们才知道她是女儿之身。”
“如果是你,人家一眼就会看出来的。”御天不屑地说。
“为什么?”楚晚觉得奇怪。
“人家会说,哪有这么柔弱的小将军,恐怕是个女娃娃吧。”
“嘁。”楚晚嗔道,“哪一天我上阵的时候,要穿最重的铠甲,带上最吓人的面具,那样不就行了。”
“呵呵。好啦,我们快些赶路吧。”
“走哪一条路啊?”楚晚停了下来,御天这才发现横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条三岔的路口。
“这一条吧。”御天向前迈出一步,等到楚晚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他才跟了上去,楚晚没有看到,在御天的身后,有一块不高的路碑,那里显示着,他们走的那条路,却是向衍国的腹地蜿蜒而去。
一入白槿,年轻人们就分散开来。他们一行十几个人,目标太大,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中有很多人,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来到如此繁华似梦的城市,见到如此高大整齐的房屋和那接踵摩肩的人潮。
路过外城的一家面馆,戴着头巾包裹住白发的利飘雪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盯着一张桌子不说话。很久之前,就是在那张桌子上,楚晚还陪着他吃了一碗很辣的面。现在那张桌子还在,可是人呢?她现在还好么?思念宛然,就这样忽然地袭击,让他猝不及防。
“怎么了?”明翊发觉他的情绪有些低落。
“没什么。这里的面很好吃,我们去吃一碗吧。”利飘雪回过神来。
滚烫的油浇在面上,然后撒上一把葱花看起来的确很不错的样子。一个少年已经开动了,“好辣呵。”他叫道。
“听说皇帝死了。”明翊也被辣得吐了一下舌头。
“我知道。”利飘雪淡淡地说。
“我在想,楚晚知道了,会怎么样?”明翊顿住,和沈力一起看着利飘雪。
“我只希望她永远莫要知道。”他想了想,又继续埋头吃面去了。
漫天的星辰在夜空下清晰可见。利飘雪面无表情地躺在屋顶上,不一会儿,他听到脚步在瓦片上踩动的声音,一个影子走了过来,和利飘雪一样将头枕在臂弯的中间,躺了下来。
“你说这夜空中,哪一颗是照耀我们的命星?”广阔的星河此刻全部倒影在明翊的眼中。
“谁知道呢?也许是那最不起眼的一颗吧。”利飘雪回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明翊转动一下身子,“放心吧,她和御天在一起会很安全的。难道你还不相信御天那小子?”
“嗯,我相信他。”提到御天的时候,利飘雪的心中安定下来。
“一旦我们入了尧,便想办法把我们的消息传递给他们。”
“好。”
“不过我想知道。”明翊坐起身,很正经地看着利飘雪,“你真的要去尧和我一起战斗么?”
“真的。”利飘雪还是躺着,只是扭头也看着明翊。他的眼神真切自然。
“为什么?”明翊还是不明白,“你有自己的国家,有一天我们可能会成为敌人。”
“你想多了。”利飘雪摇头而笑,“我只知道,至少我们现在还是朋友,未来的事情,就托付给掌握我们命运的那颗星辰吧。”他说着又看想向了天空。夜风暧暧地流动,星空阑静。
“我想如果可以,让我们一起席卷天下吧。”明翊也抬起头。
——当无尽的岁月流去,到他们真正成为一方的霸主的时刻,他们可还会记得,曾经在白槿的夜空下,在星辰的照耀下,他们许下的那个誓言?
进入你眼中成像的,应该是一幅画。画风柔媚,下笔遒劲。起先是绿色白色黑色等等的颜色杂糅在一起,用大写意的手法泼洒在天地之间。在行将到达韶州,深入衍的腹地之后,画风却陡然一转,仿佛是用细致的紫毫勾勒的精微的工笔画。一转一折,井然别致。
衍地多山,一路上你可以看见一座座建立在丛山之间的城市。或者说山生长在城市里面。他们沿着山势开辟道路,遇到无法征服的,便在山坡之间架设吊桥。在那些小块的木板上行进,脚底便是千百尺的空荡。从城基抬起头看向天空,你会看见笼罩的那一张网。由吊桥和绳索构成的网。这样的城市,想起来是多么得惊心动魄。但也有规规矩矩的城市,比如衍国的都城韶州,它坐落在一块来之不易的平原上。格局严整地包裹在高大的灰色城墙中。
御天和楚晚到达的时候,太阳的颜色已经如蛋清中的黄一样浑浊。暮色下的韶州,在通过山峦抵达的光线下昏昏欲睡。
即便是身为地理白痴的楚晚,也已经感觉到他们离虚邙山越来越远。可是一路上御天的神色峻然,寡言少语,只顾埋着头赶路。
“我们不是去虚邙山么?”楚晚曾经疑惑地问。
“嗯嗯。”御天点点头,便策马继续行进。
直到看到了城墙上韶州二个字,楚晚才确定自己的感觉。那个多少次利飘雪揽住她的双肩,用几近梦呓的话语叙述的城池,此刻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你骗我。”楚晚勒住马身,咬住嘴唇,瞪着眼前的那个背影。
那个背影没有回答她的话,他的头微微扬起,注视着城池静谧的轮廓。
“喂。”楚晚怒道,打马上前,“你不是说去虚邙山么?”
“是啊。”御天转过头,“不过我好像带错路了。”
“你骗人。”楚晚的声音大得让官道上赶路的人们侧目起来。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御天淡淡地说着,“天色已晚,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歇,再想办法吧。”
“我不。”楚晚的手紧紧握住马缰。
“好吧,那我们就在这儿呆着。”
“你……你……”楚晚气得不住地摆动缰绳,说不出话来。
时间在沉默中流转消逝,“你骗我。”终于,女孩子哭出声来,无助地坐在马背上抽动着双肩,“你说要快些带我见到小白的。”
“好了。”御天的声音柔软如绒,他将马身向楚晚的方向靠了靠,伸手扯了扯楚晚手中的缰绳,“我没有骗你,我答应你的一定做到。”
“哼……”楚晚挣脱御天的手,哭泣却并没有停止的迹象。然后御天突然翻身下马,一把揽住楚晚的腰轻轻地扛在肩上。
“你干什么?”等到楚晚发现他意图的时候,已经丧失活动的能力,她的双腿被一只手别住,她只能用手去发泄自己的愤恨,可是御天没有理会。他牵着两匹马,迈开步子。最后,楚晚用上了自己的嘴。还是很小的时候,楚晚就喜欢笑。因为哥哥告诉她,她的两颗虎牙是天下最漂亮的牙齿。她笑的时候,就可以露出那两颗牙齿。现在,它们穿透并不是很厚实的布料,落在御天背部结实的肌肉上。齿锋如刀,这丫头是玩真的。她并没有丝毫留余力的表现,像一只凶猛地小野兽撕咬猎物那样用劲。
肌肉绷紧,御天停了下来:“你再咬的话,我就杀了你。”他冰冷地说出和杀戮有关的话语,不带丁点儿的感情。楚晚还想用劲,可是恐惧让她最终放弃了。在成长的岁月中,从来没有人在她的耳边说过“杀了你”这样的话。而现在,他就这么轻易地说了出来。
“你给我记住。”她略微地发了一下狠,又重新开始哭泣了。
御天没有说话,也不再制止她的哭泣。他只是想吓吓她而已,他想告诉她即便是她再怎么用劲的咬,他也不会感到一丝的疼痛。可是这句话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他不会知道,等他下一次再说出类似的话语的时候,却要用去一生那么漫长的时间。
那个时候,两个人,两匹马,穿过韶州西面的城门,来到那个富甲大陆的城市。
御天买了一个铜质的铃铛和一根丝绳,他把绳子绑在楚晚的床头。绳子的另一边,在他的床边。现在并不是一个旅行的好季节,因此他们轻易地找到一间舒适整洁的客栈。御天做这一切的时候,楚晚就缩在床的一角,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她将下巴枕在膝盖上,从始至终没有看御天一眼。或许他也不需要她看。
“有什么事,就摇铃铛,我会很快过来。”他站在门边,轻声地说。
“你走开。”楚晚的身子倒伏下去。
他默默退出去,然后开始思索到底该如何继续。他想告诉她,告诉她虚邙山已经覆灭,告诉她利飘雪生死难测,告诉她皇帝已经逝去。可是这只是“想”而已。他只能隐瞒下去。他不能想象如果楚晚知道了这一切,会是什么样子。那巨大的悲痛是他难以分担的。御天叹息着,就让这些伤就这么蛰伏下去吧。
闷热的空气滞留住,不再流转。楚晚撩开云幄帐,透过窗棂的缝隙,月光活泼地钻了进来。觅着光线的影,她伸出手推开了窗。那是惨淡的光,原来不管身在何处,月光却是一样的。不知道利飘雪还有自己的哥哥,是否和她一样拥有这样的一片月光,一片快要将人融化的月光。
最透彻的痛莫过于思念。她悲戚地思念着,那些过往的影子如水底的青荇随波摇摆。一重重的屋脊构成思念最初的底色。它们浸泡在月光下的空气中,被镀上一层薄薄的银灰色。她回首看看身后的那堵墙,御天应该已经睡去了。这些日子,他实在是很累呵。她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像最初那样讨厌他了。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自己骗到小白的家乡来。时间就是这样消磨去许多东西。楚晚这样愣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直到窗外的万籁成为不可思议的沉默,银色的巨大的沉默。所有的声音都仿佛消弭了——犬吠猫呜,以及人们在睡眠中的呼吸声打鼾声,甚至风画过城市穹顶的声音。最后,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死去了。
但是,那些轻微的碎裂的声响还是钻进了楚晚的耳中。那个声音奇特,不类于楚晚听到的任何声音。纯净毫无杂质,却如此的熟悉。牵引着她的心跳乃至周身的血液。她本来已经转过身向床边走去,却突然又折转身体,推开窗户,在星辰暗力的作用下,缥缈之息已然发动,将她纤细的身体包裹住。就似一只云雀,轻盈地钻出窗棂的限制,在城市的上空,重重的屋脊之上,朝着那个声音的来处掠行而去。
仿佛几生几世的辗转,素色的月光下,楚晚感觉到那个声音越来越近,她念动咒语敛住气息,停在一处房脊之上。她的脚尖刚触到瓦片,就感觉到秘术结界的力。这并不让人奇怪,很久之前,那个传授她秘术的人就告诉她,南衍,本就是秘术家的集结之地。
被搅乱的气息波动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一丝气纹顺着空气中看不见的沟壑向远处流动,最后抵达黑袍人的脚下。他盘坐在屋脊之上,双手交错再次结印,想知道是谁冲破结界。可是除了那细微的波动之外再无动静,他重新凝神,却不知道那个时候,楚晚就站在他身后不过咫尺的地方。现在在黑袍秘术师的感觉中,她不过是空气中的微尘。
楚晚立在那里,穿越无尽的苍茫,在黑袍术师端坐的房屋下的那片空地中,看到了那个人。
白衣叶雅颜。
她的手指一如从前般在月色下散出柔润的光来,只是她的表情变得冰凉彻骨:“茅歧烨,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是不肯放过我么?”
“叶老师。”楚晚的声音还没发出来,就看到与她跟前的黑袍人成殒道法门之势的方位,却还有两个黑袍人端坐在此。
殒道法门,却是秘术师为了消灭秘术师所结之印。
一个黑袍人站起身,他的身后是一堵墙,在墙面之上,隐约可以看见固定着一个人。一个手脚被分开固定,摆成大字形状的人。
“叶雅颜。”黑袍人的声音如洪荒大地的泥土般干涩,“我念在你是叶展的女儿,你自尽吧。”
“如果我死了,你能放过龙白么?”叶雅颜的手垂下来,锐利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看着墙面之上的那个人。
“不能。”黑袍人冷淡地说着。
“为什么?”叶雅颜怒极,“难道杀了我还不能消除你的恨么?”
“愚蠢啊。”黑袍人反剪双手,踱出两步,“我并不恨你,虽然你为了他。”他停下来指着墙上的人,“杀了我的儿子,可是我并不恨你。”
“哦?”叶雅颜恢复了秘术师的安静。
“你杀了我儿子,证明他根本配不上你。”黑袍人继续说,“可是你却不应该背叛秘道,投奔虚邙山。因为你是这一百年来,最具才华的秘术师。”
“难道我的才华连老师也比不上?”叶雅颜嘲弄道。
“比不上。”黑袍人沉吟着,“这个男人毁了我们秘道所有人的希望,所以他也是必须死的。”
“造物真还是弄人呢。”叶雅颜自顾自地说道,“是你们错了,你们不该把那么大的责任加在我身上。”
“是我们错了么?”黑袍人喃喃地说道,“那么就让我来修正这个错误吧。”
“来吧。”叶雅颜淡淡地说着,却开始暗暗凝结星辰水月之气。然后,被缚在墙上的那个人在昏迷中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声。叶雅颜诧异地握紧手,不得不放弃凝气的打算。
“别动。”黑袍人竖起一根手指,向前迈出一步,将干枯的脸庞暴露在月光的洗礼之下。那时,惊讶的楚晚咬紧嘴巴,使自己没有发出声来——那张脸却是在绝云山上追杀自己和御天的老者所拥有的。“你看。”老者伸出手,沿着空地周围的房屋平划出一个圈,“这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三个结界师,已经将结界范围内所有的息割断。而这个空地所有的息都早已被我搜集并化成苍之缚锁在他的身上,你每结一次气,苍缚就会收紧一分,他也就会更痛苦一分。”
“为了我,看来你们是煞费苦心了。”叶雅颜冷哼一声,眼光却越过老者,关切地看向墙上的龙白。
“嘿嘿嘿嘿。”老者干笑着,却伸手开始结印,不断地有息从龙白的身上抽离,苍缚开始收缩,龙白身上的衣服开始被勒紧成褶皱。
“住手。”叶雅颜大叫道,“想不到堂堂的大宗师茅歧烨也会用这种卑鄙的手段,你们不要伤害他,要杀就杀吧。”她反剪双手,立在月光之下,摆出束手就擒的姿态。
“很好。”老者点点头,手中冰尘已经凝结成锥,蓄势待发。那个时候,叶雅颜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冰尘的寒气开始在空气中扩散,在月光的映照下发出惨白色的芒。突然之间,白芒一长,从老者的手中绽放而开。拖拽着耀眼的芒尾,笔直地射向叶雅颜。
风声在耳,叶雅颜闭上眼睛。直到最后,她始终不愿意去伤害那个叫龙白的男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
死亡曾经那么近,一刻也未有停下脚步。她感到滴滴的温热溅在脸上,过后是一声娇呼。等她睁开眼睛,楚晚的身躯已经软软地向她身上倒伏。冰尘在她的肩胛穿过融化,血花从背后喷薄而出。在那千钧一发的时间,楚晚的身影在屋脊上一掠而过,冲破结界师的力量,替叶雅颜挡下了致命的袭击。
“楚晚。”叶雅颜伸手扶住她的躯体。
“叶老师。”楚晚笑了笑,伸手去捂住肩膀,“那个人,便是老师一直思念的人么?”
沉默。然后叶雅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是的。”
“那是很漫长的思念呵。”楚晚轻轻地说着。
“死亡从未漫长过。”老者打断她们的话,银白色的眉纠结反复在如炽的双眼之上,他的手腕一动,又开始结印。然后又是他身后那个男人呻吟的声音。
叶雅颜慢慢地放下楚晚的身躯,站了起来,那一刻,皎银色的月光接近凝结,仿佛亘古以来从未改变。十几年前,那个在秘宗门下惊世绝艳的小姑娘重新出现。
老者的眼睛眯了起来,手中印记的速度却变得更快。叶雅颜却在弹指的时间轻叱一声,拔地而起,白色的衣袂迎风破开,在空中一掠十步,突然向那些守着殒道之眼的结界师发起袭击。
“愚蠢。”老者冷哼一声,拈起手中的一粒冰尘,向空中那个白色的影子激射而去。
破空的声音划破静谧,构成挽歌的序曲。血花在月下妖冶地怒放,仿若星罗棋布的星辰,寥落地散布在结界师的身前。结界师岿然未动,从始至终双掌交结为印。叶雅颜一击未中,却全然不顾伤口的痛,双足在屋檐上一点。原来她的身法也是那样快的,像是蝴蝶般轻盈的姿态,已经弹身折向另一边的结界师。可惜老者的冰尘更快。后发先至地追上叶雅颜的身体。
“老师。”半卧在地上的楚晚伸出手。
而叶雅颜似乎将所有的一切都抛在脑后,她的爱,她的恨,她的所有的所有。仿佛此刻的她已成为一股执拗的怨念,只为要冲破这结界的怨念。即便是在最后的那名结界师面前,她仍未能逃脱被冰尘穿射的命运。血花扬舞起来,在月光下成就诡异的美。
白衣上的血液开始扩散,血浴之下的叶雅颜却笑了。老者的眉毛皱了起来。
“老师。”楚晚想要说话,却被打断了,“楚晚。”叶雅颜扭过头看了看她,“你已经学会了大部分的秘术,老师今天晚上就来传授你最后的秘术。”
那时候,楚晚的眼睛被映成暗红的颜色。月色裹挟着血流如雨丝淋漓而下,在叶雅颜的腕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个两寸长的口子。血流在她的脚下逶迤,继而向周围呈线状扩散。在刚才叶雅颜洒下鲜血的地方,血点开始躁动,敲打着砖瓦,空灵若鼓点。它们在等待,等待流动的血和自己汇聚起来。
“这是?”记忆在老者的脑中过滤,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老师。”楚晚叫了起来。叶雅颜并没有理会她:“这便是血祭月之术呵。”
“你……”老者终于想了起来,他的身躯剧烈地抖动着,“你居然……闪开。”他对着那些结界师怒吼起来,可惜已经晚了。血点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温热的血气为它们注入最后的活力,它们一个连接着一个突然爆裂开来。更加密集细小的血点在空中成为血雾,就在那些结界师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血雾已经扑面而来。那是那样庞大范围的攻击,根本避无可避。灼热的,是血。他们的身体被血点打成筛子的形状。瞬间面目全非。老者已经顾不上攻击,转而牵息而动,用冰息凝成的场护住自己的身体。
叶雅颜的身躯颓然而落,随着血液的流转,她的生命开始被带走。
“老师。”楚晚扶住她的身体。
“血祭月的代价,便是生命呵。”叶雅颜脸色惨白若纸,“楚晚,你不要伤悲。”
可是,少女的脸上已是一片莹光。
“老师。”楚晚伸手,想去止住那流血的伤口。
“没有用了。”她说。
“哼,愚蠢,你虽然破了我的结界,可你们却不还是难逃一死么?”老者手中幽光再现。
然后他的面前立起一个影子,大夔公主的身影看起来羸弱不堪,可从叶雅颜的方向看去,那个背影坚不可破,比起那个在虚邙山学艺的少女,楚晚已经变了。
那是悲伤和愤怒构成的力量。
“凭你么?”老者轻蔑地一笑。
楚晚没有说话。失去结界的束缚,现在可以正常的施术了。咒法的语在脑中默念数遍,印法已经开始生成。
“好。”老者破碎的衣袍迎风一展,“以我数十年的修为,赌上我茅歧烨的名誉。”如同向虚空中迈出的一步,“今日你若接下我的冰戟,我便放过你们。”
少女的眼神如同战士一样燃烧起来。老者闭上眼睛仰天长啸一声,命运总是这样嘲弄世人么?那样清亮的眼神,却和当年那个背叛秘宗的叶雅颜一模一样。
“那么,就让我来毁灭它吧。”转念之间,老人的身影一展,凌空而起。
灰蒙蒙的水汽在秘印的作用下,在宽大的水纹袖袍之下聚集。那些密匝的水珠如同惊慌的飞虫,相互的拢合挤压成为一支戟的形状。没有发出任何警戒的话语,冰戟业已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从老人的手中凛然迸射而出。
如此近的距离楚晚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抵抗的方式。她呆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锐利的气息扑面而来。
“楚……”叶雅颜看着她,叫出声来。
然后,那只真正的戟又出现了。那只戟仿佛生长在她的生命中一样,无处不在。
七尺三寸的龙纹,艳如闪电。从空中俯冲而下,准确地挡在冰戟之前,冰戟的矛头碰在龙纹的戟身之上,化成飞溅的水花,打湿了少女的脸庞。清凉的水花,从楚晚的脸上滑落。惊魂甫定的她,斜眼看见站在房顶上的御天正在瞅着她狼狈的样子。
“混账。”老者暴跳起来,“又是你,你知道你打扰了秘术师的决斗么?”
“我不知道。”御天从房顶上一纵而下,冰冷的眸子紧紧地盯住老者,“我只知道你绝对不能伤害她。”
“你怎么来啦。”楚晚俯身去扶叶雅颜,小声地在背后问。
“御天。”叶雅颜想起来那个让人安定的年轻人。
“好,很好。”老者点着头,伸手将斗篷遮挡得更严了,御天注意着他的动向,手已经开始握紧龙纹。接着老人的身体如同青烟微冉,转瞬便无迹可寻了。
“他走了。”看着仍然警惕的御天,楚晚抬头对他说。
“叶老师。”听到老者离去的消息,御天才如释重负地蹲下来去查看叶雅颜的伤势。
“若非受到老师的重创,他是绝对不会走的。”楚晚看着叶雅颜越来越虚弱的样子,禁不住要哭出来。
“不要悲伤。”她的表情却是如水的平静,“龙白……”越过楚晚的身躯,可以看见挣脱苍缚的龙白从墙面之上颓然而落,“龙白。”她看了那个身躯一眼,便不再去看,而是把眼睛飘向遥远的天际,“我就要死了呵,我好想再看到你,可是已经不能够了啊。”她的声音慢慢微弱下去,成为哀伤的旋律。
“老师。”楚晚摇晃着那个冰冷的躯体,“老师。”她大叫着,然后就是恸哭。
御天平静地看着,这便是死亡的本色么?那个时候,爷爷也是这样的平静呵。他转过头,看着龙白倒下的地方。而那个时候,龙白已经站立在那里。淡淡的黑色中,辨不清任何的表情。只是隐隐地感觉到,那悲伤矗立得仿佛山岳一样的巨大。
“阿颜。”龙白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叶雅颜的双眼却慢慢地却永远地阖上了。他们甚至没有来得及说上最后一句话,就这样别离了。他们总是这样无声地错过,一生都是在错过。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一定不会再错过你。”龙白将叶雅颜的尸身放在马车的车厢之中,握着她的手轻轻地说。
“龙先生要去哪里?”御天轻声的问。
“我也不知道去哪。”他说,“虚邙山已经覆灭了,皇帝也被……”
“龙先生!”御天大喝着打断他的话。
错愕的时候,楚晚已经向前一步,抓住龙白的手腕:“你说什么?”
“难道你们不知道么?”龙白奇怪地看着御天和楚晚,“皇帝已经被杀了,这个天下,马上就要乱了呵。而我又该去向何方呢?”他喃喃地说着,楚晚的眼前已经成为一片空白,身体也慢慢地倒了下去。
“楚晚。”御天扶住她。现在,她终于知道了。
梦中,利飘雪和哥哥的身影同时在楚晚的眼前晃动着。那么的近,却仿佛又很远。伸出手,却什么也触碰不到。等她醒来的时候,御天端坐在床边肃然地看着她。
“是的。”没有等她说话,他已经开口了,“我早就知道了,我是故意想要隐瞒你的,所以我带你往另一个方向走,只是想让你晚一些知道这些消息。”
楚晚没有说话,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他。
“我有时候在想,我或许能带你这样一直走下去,让你永远不知道,这样你就不会伤心了。”他兀自说着。“我现在告诉你,皇帝的确已经自杀了,迫死他的人便是楚传。而虚邙山的确已经覆灭了,利飘雪他们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我保证,只要他还在,我一定带你去找到他。”
楚晚还是不说话,她的眼神涣散,像是在看什么东西,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去看。
“我保证。”御天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去安慰她,“即使你的哥哥不在了,至少还有利飘雪,还有我们。”接着他叹了一口气,“好了,我要说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你出去吧。”楚晚翻过身体,侧身面对着里面。
“好。”御天站起来,向楚晚的背影看了看,然后转身将门关上。他将龙纹靠在墙边,自己却缩在龙纹的旁边,将头埋在双膝之间,静然地守在那里。
“这便是悲伤么?”楚晚问着自己。她的心突然空落落的,无依无靠的空荡。“哥哥。”从今天起,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么?小白,你现在又在哪儿呢?她想哭出来,却发现没有眼泪。
第二天,当楚晚推开门,就看见墙角的御天。原来还有人这样一直的在守护自己。
“喂,醒醒。”她摇醒御天。御天抬起头,然后就愣在那里,成为一块木头。
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表达他的惊讶?一夜之间,盘绕在楚晚头上的青丝已成雪白。那触目惊心的白,让他想起利飘雪来。一夜白发,是什么样的痛才能有这样的能量?
“你,你没事吧?”御天不敢多问。
“没事。”楚晚笑了笑,”我只是觉得好悲伤呀。”
御天静静地看着她,一刹那,他感觉那便是世上最大的悲伤。
笑着的悲伤。
“我们走吧,我想去白槿看看,看看我的哥哥。”
御天忽然觉得,之前经历的所有磨难、听到的所有噩耗,都不能像楚晚此刻的表情那样清楚地说明着一件事情:这世间的一切,都被命运推动变化,其势不可回转……
楚晚与御天就这样安静地互相望着,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万年,御天和楚晚同时笑了起来,他们知道,无论未来怎样,都终须去面对。
他们不知道的是,乱世的巨轮,正被少年们缓缓推动。
尧字的镶火旗矗立在天空下,越青冢策马而立,拔出长刀,遥指西都。
“喝——”七万白甲在刀光出鞘的同时开始呼啸。
杀伐的声音,再一次响彻大陆。那摧枯拉朽,不可一世的呼啸,将乱世最后的迷雾驱散。
那一夜,电闪通宵,雷声大作,年迈的长史在卷帛上颤巍巍地写下:元帝初年,尧、衍、衡、羿、胤五路诸侯起,战于平阳关。
风云际会,所有的英雄和传奇,最后,都只成为那些工整的笔迹。
沸热的光
烫伤最后的背影
青灰色的焰
一如漩涡般死寂无声
那是不可忘却的虚幻
那是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