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疑

温瑞安

从2006年11月天涯社区的一篇名为《九问武侠文学能否代表民族文学》的帖子开始，“武侠文学能否代表民族文学”这个命题引起了学界的广泛争论，章培恒、严家炎、刘忠、韩云波、施爱东、汤哲声、吴越等教授学者和著名作家从不同的角度对此进行了论述，而今武侠文学的代表作家温瑞安先生，从自身的创作经历入手对此也进行了阐述和反思。

率直地说，对“九问武侠文学能否代表民族文学”，笔者的回答都是肯定的。不过，笔者就问题作出肯定答案后再衍生出疑问。这疑虑也正是笔者对武侠文学的忧心之处，一旦问题能得到解决，那正是笔者所期待的，若不能，武侠小说在文学上的正面意义也难免遇上反向动力。这几个疑难是因“九问”所逼出、催生的，是谓“九疑”。

问一：“武侠文学是否在世界文学范围内具有不可复制性？”

笔者认为是的。笔者早年因地利之便，得以涉猎阅读相当多的印度、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土耳其、荷兰、日本、韩国乃至葡萄牙、西班牙，当然有英美的骑士、格斗、盗匪、武士小说，其中对“侠”本质上广义的追求和坚持间或比较接近，但对“义”的解说，以及著作在质量上都不及中国武侠文化传统丰富。我们早已习惯并视为寻常的，诸如“门派”、“秘笈”、“点穴”、“御剑”以及“义气”上的解释，都大大有别于其他国度的“骑士”、“武士”、“剑士”小说，对他们而言，这些接近难明或不可解，甚至是荒诞的。不过，笔者的疑问是：这些不易（但非不能，我们的武侠电影风行全球，在影像上已替我们解决了部分实际上的隔阂和拒抗）让人理解但又构成我们武侠文学特色的关键词，是否也正是造成让我们难以融入世界文学范畴之内的关卡？

问二：“是否具有高度的通俗性，能为最广泛的大众所接受？”

答案：是。武侠，不论今古，不管是文学，还是电影、电视剧、电玩，都已广泛流传，大众认可。通俗其实是一种美德，因为通俗也可以写得不俗。雅俗共赏，曲高和众，是值得努力的目标。不过，由于过去或现在的武侠文学创作人，不一定具备文化修养和文学素质，万一这倾向越来越俗、越来越无聊，甚至内容越来越无耻，这就不是通俗的美德，而是俗不可耐了，这才是值得疑惧的。

问三：“是否具有凝聚民族精神的力量？”

答案是相当肯定的。笔者就是一位海外华裔，深切了解海外华人在阅读、观看、交谈、讨论有关武侠作品内容、人物、情节和理念时，同样也在关心和认证自己民族精神的特殊性。笔者也知道，在20世纪中期有许多旅居英美的华人学者、寄居海外的广大民众，都视武侠小说为民族精神的一个慰藉和皈依。不过，同样在高度凝聚民族精神能量中，也蕴含了极强烈对其他文化的排斥，有大一统以中华民族为中心的独尊情怀，这情怀一旦向偏执滋长发展，那就会造成一定的封闭性和排他性。

问四：“是否具有高度的开放性，能从其他文化中吸纳一切有益成分？”

是的。武侠文学是中国旧体文类唯一能生存至今，还能开枝散叶、发扬光大的小说。它所依存的方式就是不断地吸收传统和现代、中外的文化和文学上的特色、技巧、形式、内容，得到新生。光是1970年代以来的武侠，文体和叙述、内容和题材，跟还珠楼主、平江不肖生、白羽、郑证因，乃至梁羽生、金庸时的笔调、风格，已有极大的转变，这才是武侠文学源源不绝虎虎生风存活下去的元气。不过，变是变，可是文笔有没有进步？本质是否更厚实？有没有更进一步逼近人生的真相？是否更成功地描叙了人性的善恶？还是仅在情节上越来越荒诞、描写上越来越粗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