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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曲回殇之绿蓑红泪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0024期 >
本文总字数:17362
前情提要:四年前,百里盈风与唐潇旷世一役打乱了江湖格局,也使得铁藜山庄一夕覆没;四年后,坐上了铁藜先生之位的宁琅,忽而接到了魔刀之女与扬州府尹之子大婚的请帖,原来这却是一场出于晏楦之手的局中局……
一
八月将末,已不似盛夏时那般酷热难当。除却晌午时分仍旧出不得门去,早晚已渐有熏风来去从容。接连下了几日雨,这天终是盼来个好天气,厚重云幕拉开,头顶上一片碧蓝的天,太阳疏疏懒懒洒下来,那般明扬湛亮的光就都落进山河影里,光照人世。
司徒宁琅将手中拓兰搁下,拾起手来揉揉酸痛肩膀,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于是抬头去寻善舞,却见她正随侍在侧,此刻窗外景色宜人,蜂鸟蝴蝶堆满枝头花间,难得她竟还能如此凝注。
“这一份命潜龙使快马送至各地,由笺书坊工人火速抄纂,分发各门各派,”宁琅将手中手稿一分为二,一份卷起置于羊皮筒中递给善舞,另一份则与那支银钗一并收进一只象牙盒子里,上锁并加封,“这一份叫莜夜送去宝山福郅留存,速去速回。”
“是。”善舞领命,接过羊皮筒与象牙盒子,转身出门去交待。
这便是真正的铁藜山庄,不但有笺书坊一百零八名工人以尽眷抄之职,以及十九个驿站并三十六名身怀绝技的潜龙使专为收集讯息之用,更是在平凉梅林石窟被百秀门窃为己有之后,秘密修建了宝山福郅用于收录这些江湖纪事与各家武学秘笈,遗失在梅林石窟的部分就由宁琅凭借记忆修复,因她过且不忘的本事,如今已寻回了约摸四成。也正因那一场变故,宝山福郅修建时更是格外隐秘,外围采用五行八卦阵法,从来勿须把守,自然消失于世间,多年来欲寻访者皆是有去无回,因而方圆十几里所见之事,唯有累累白骨,并大片火红盛放的曼珠沙华,如同一条名副其实的黄泉路。
三日后,莜夜回来复命。七月初七扬州冷家一案,至此才终于告一段落。
然好景不长,歇了不过十几日,便有新客登门造访。
石帆山玄流上阁曹氏兄弟递了拜帖,宁琅好生思量,才终于将他四人记起,原来江湖上是真有这几人名号的,论武力,兵器谱上约摸排在三百几十的样子。
铁藜山庄,也并不是没人能进来的,只要卸下兵刃徒步空手走这百里路,当是无人会拦的。只是江湖中人本就惜命,项上人头往往朝不保夕,草芥般随手抖落、不值一文,谁会轻易丢了性命般珍贵的兵刃7当然还有一样更紧要的,便是如此行为,是颇丢颜面之事,深恐让人嗤笑,因此来访者几乎终年绝迹,四下清平。
宁琅换了衣裳,由善舞陪着就往落花厅而去,一路上想着这丫头近日总一副恹恹的神情,不禁放缓了脚步,回头叫她:“怎么平日里满天乱飞一刻不得安生的人,如今竞这样老实了呢?”
“主子,善舞真不服气,”善舞停下来,眉毛都扭在一处,“本以为主子写好了冷家一事的缘由始末,纵然江湖上无人打抱不平,朝廷还能一言不发?既都知道是燕子楼头的人所为,怎么就到了今天还相安无事呢?善舞为阮姑娘他们不平。”
宁琅闻言,止住了步子,回头望着善舞,眼中清明如雪,半晌才终于说了四个字:“武宗废政……”
“主子如何知道?”善舞一惊,忙走了几步,站在宁琅身侧。
“大婚那一日,朝中来了多少重臣没得上座,却是晏楦与我坐了上座,可见如今的朝廷非但惹不起江湖,甚至是要巴结着的,就算死了人,江湖事也就江湖了。这事是冷尤私自拿了阮天仇邀功在先,因此朝廷是断然没有这般硬气去兴师问罪的,善舞,我们生在乱世,凭的只是手中利器,并不是什么公道人心……”说罢,叹口气,而后揽袖而去。善舞低头,前后思量,方觉宁琅所言竟是句句在理,长叹一声。
落花厅里,隔着一道珠帘,青紫玄绛四个人正站在那里,不但高矮胖瘦毫无差异,竟连面容相貌也是一模一样的,方知这玄流上阁四兄弟,竟是一母同胞的四胞胎不假。
“这几人倒有趣,”宁琅掩口笑了,对善舞低语道,“早听闻这四兄弟惯用的兵器分别是刀枪剑戟,你可分得出哪个用刀,哪个用剑么?”
“嗯?这四人一般模样,两手空空,如何分辨?”善舞瞪大眼睛。
“正是如此,你看为首穿青那一人,虽站在其余三人之前,乍看去好似老大,实则却不然,”宁琅又笑,“执刀者出招时讲求凝神贯力,招式多为横劈、纵砍,一般右臂格外强壮有力,可你看这人左右臂颇为均匀,但右手指节上遍布老茧,该是常年抖手腕、使巧劲之故,因此这人该是用剑的老三,后排左边那穿紫衫的才是老大:而长枪与战戟均为双手齐用的兵器,左右手都该是厚茧,而枪主刺,戟主劈,因此用枪者眼神该是极为锐利难当的,所以那玄衣是老二,余下绛衫则是老四无疑。”’
“原来如此。”善舞频频点头,“如此一来,交手时该尽量与玄绛两人近身互搏,而与青紫两人则可用长兵器,以求抑其长而露其短。’
“不错。”宁琅点头,捧过茶盅,这才淡淡问道,“今日曹家四位不远万里前来铁藜山庄,不知有何赐教?”
果然,紫衣人踏前一步,抱拳道:“兄弟四个今日前来拜见铁藜先生,只为有一事相求,九月十四,兄弟们与唐门唐潇约在济南鬼面山庄一决高下,请先生务必移驾亲临。”
“……唐潇?”听到这两个字,宁琅忽地抬起头,陷入长思。
“主子,曹家四兄弟已经离庄了,”日落时分,善舞走进书房,放下手里的八宝冬瓜盅,笑道,“看样子今晚他们只得在山里过夜了。”
“铁藜山庄从来不留客,这也是规矩,”宁琅不以为意,拿匙盏去舀汤喝,甫一入喉便觉十分美味,忍不住戏弄她道,“善舞许久没给我好汤水喝,原来竟是藏着这份好手艺,可见不是好人。”
“我可听出来了,主子这是骂我呢,难为人家看着天又回热了,怕你挨不住,心想着汤水总比苦药来得可口,如今可真是枉做了小人,”善舞闻言自是不依,宁琅好劝歹劝哄了许久,这才抱着托盘坐下,“今日之事善舞真是不解,主子你说,他们为何要与唐潇一决高下呢?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去送死,莫不是他们练就了什么了不得的功夫不成?”
“这却难说,玄流上阁的人行走江湖也有数代,到如今却勉强归入三流,潜龙使并不多加留意倒是有的,可就凭他们那点家当和这几人资质,要我说如今这成就已是大限,断不能再有什么作为了。可唐潇却是现世里响当当的少年英雄,四年前与百里盈风一役虽输了,天下第二的地位却也没人能撼动得了……”
“莫非这兄弟四人竟是想以性命为玄流上阁留下传世名号么?”
“不,”宁琅摇头,“当世豪杰若是因比武送了命,那是视死如归,然无名小卒若也效仿,则便成了勇鲁无知,由古至今这成王败寇的铁律,饶是用在何处也都是一般道理。若他四人合力都敌不过唐潇百招,又能有何名利,不过是为天下人徒增笑料罢了。”
“那我可糊涂了,身上又没好功夫,又怕送死,好端端的太平日子不过,不是吃饱了撑的么?”善舞皱眉,左右想不明白。
“我也不懂,”宁琅忍不住笑开,“你去把莜夜叫来,我有话交代。”
“哦。”善舞闻言,便双手撑着木桌站起来,出门去喊莜夜。
“主子找我?”不过一盏汤的工夫,莜夜已在眼前,宁琅抬手,邀他二人一道入座。
“莜夜,我得辛苦你,走一趟蜀中唐门。”宁琅抬头,眼中满是慧黠灵动的光。
”主子是说,”莜夜眼珠一转,心里已有七分数,“蹊跷之处并不出在曹氏四兄弟身上,而是唐潇隐瞒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不错,”宁琅点头轻笑,“若曹氏四人与往昔并无任何异常之处,那便只有唐潇出了什么问题,方才可解。”
“唐潇自十六岁挑战各大派高手,从无一次惜败。然而四年前输给百里盈风之后,他深以为耻,归家后便闭关练功,并发下重誓,若不得破解之法便终身不再重归天日。如今已过了四年,不见他再踏出唐门一步,这人竟真能执著至此?”善舞摇摇头,转而恍然大悟般,“莫不是走火入魔,早成废人一个,因此曹氏兄弟才有恃无恐?”
“潜龙使并无任何消息,可见此事甚为隐秘。”宁琅沉吟了一会儿,道,“善舞与我明日便起程赶赴济南,莜夜先到蜀中,能探出唐潇生死最好,不能的话三日后也得赶来与我们会合,此行不可透露半点行踪。”
“是。”莜夜、善舞领命,出门各自准备。
而远在苏州燕子楼头的某个人,却突然打了两个喷嚏,摸了摸鼻子道:“这是谁,背地里念我的坏话呢……”于是耸肩,又静下心来读书。
忽地门外有人来报:“禀大当家,唐门大公子唐潇前来拜见。”
“哦?”晏楦闻言一惊,忙起身大步踏出书房,“快,带我去迎。”
二)
九月十四,济南府上细雨空蒙,三扇湖面莲斗若翠。
鬼面山庄寒绡素壁、峰峦如洗,此刻适逢秋初时节,放眼而望,只觉水空禅境,一天碧翠。此地乃是江湖上声名远播的试剑阁,不但空幽静谧,更是守卫森严,若不是比武双方下了帖子请来的人,那便是一只爬虫飞鸟也断然进不得门的,如同鬼神庇佑,因此得名。
再说山庄主人柯绍棠,竟是一位不可不提的侠义之士。都说为商必奸,其实不假,若不然他也没有今日富可敌国之资,然此人取财有道,散财则更磊落,布施行善已不足一提,就连边疆军士、国库空虚也多得他相助,论功夫虽不是一等一的好手,然一柄错金刀横在那里,也算颇有威势,加之那份爽朗豪迈之态,四海之内颇多至交,深得江湖人敬仰。
宁琅甫一下轿,便听得一阵朗声大笑自堂内传来,不多时,那穿了一身纯黑烫金边蟒靠的中年男子已在眼前。他年纪三十过半,眉目浓烈,脸上虬髯颇显威严,更难得的是那一种明镜池开、云游天长的敞亮襟阔,竟着实映亮了司徒宁琅的双眼,不由心下好生赞叹。
“铁藜先生来得正好,还有半个时辰便要开场了,请随我来。”男子一拱手,引宁琅往湖上去。宁琅欣然跟随,善舞紧随其后,左顾右盼之后似是嘟囔了一句:“怎地这些人打架,都格外偏爱水上昵7”话音未落,便引得宁琅回眸一个白眼,便吐了舌头不再言语了。
湖心是座孤岛,往返须得小舟引渡,旁人断无暗中相助或偷袭的可能;看台则设在湖畔,地势略高,因此比武双方的招式行动都可清晰收进眼底,若有一方使出什么龌龊伎俩,绝瞒不了座上众宾。
宁琅被柯绍棠引至最高处落座,身侧一人青衫翠巾,正自低头饮茶。宁琅侧目,而那人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碰个正着,正是燕子楼头,晏楦。彼时晏楦目光粼粼一亮,旋即一笑,颔首道声“许久不见”。
”也并未很久,仅有月余吧。”宁琅还以一笑,躬身落座。
“时光不我待,一日作三秋。”晏楦淡淡摇头,竟有一丝顽劣之意。
“你的八名琴童今日都歇了?”宁琅望向湖上,言语中似有暗讽。
“杀人的利器若都带来倒是对主人的不散了,”晏楦看了看善舞,笑道,“想必先生也懂这个道理,因此今日只带了左膀,并没见右臂啊。”
“公子所言极是,”宁琅并非听不出他暗示莜夜、善舞是杀人工具,却淡淡道,“只是今日四下清平,宁琅四下张望不见豺狼,带刀做什么?”
“呵呵,还是先生伶俐,在下口拙,无意唐突了佳人,还望先生奠怪。”晏楦拱手赔罪,一时倒令宁琅无语,他以退为进的伎俩却显得自己小气,于是暗叹鲁莽,不过是三两句口舌交战,竟莫名占了下风。
又望湖上,青紫玄绛四兄弟颇为自负,手中兵刃皆懒懒挂在手上,毫无豪气,令人看了也觉气馁。细雨未停,等了许久,只是不见唐潇。
湖畔肩头攒动,人人皆翘首以盼,但渐渐有人不耐,叫道“时辰怕是早过了,依我看那唐潇是来不得了,柯大侠趁早判定吧……”不战而败比战败更令人不齿,这一点想必不会有人比曹氏兄弟更加清楚。
“各位稍安勿躁,再等等。”柯绍棠举手安抚,面上已略有忧色。
“急什么,”晏楦捧了茶杯饮茶,片刻抬头,双目已是凛凛地一定,向着远处淡淡一指,“那又是谁?”
众人顺势望去,忽见一人由远及近,并不真切,身上一挂绿蓑并同色斗笠,脚上踏着草鞋,踏浪而来,眼看湖上霎时荷芸波生,菰蒲风动。
彼时曹氏兄弟忽而阵脚大乱,欲摆阵相迎,却已全然不及。来人空手出招,指节纤长,灵活至极,几番进退,片刻已叫对方四人溃不成势。玄衣老二使出一杆长枪,出手虎虎风声,始终不离绿蓑人脖颈左右,却也被灵巧避开,沿枪杆一路飞身纵入,手指扣上玄衣人咽喉,凝神贯力,立时将他喉骨捏碎,只听咯咯几声,那身形便晃了几晃,纵扑倒地。曹氏兄弟脸色顿时雪白,绿蓑人脚下灵活几步,转至老三身后,那老三不及转身,便拿剑向身后乱刺,刚好绿蓑人左手揽过老四当肉盾,顷刻便被刺穿。而后飞身踏退,不知何时指尖已多了两颗晶莹泪滴,顺风疾走而出,余下两人尚未反应过来,兄弟四人已被屠尽,石帆山之名从此作古。
围观众人皆已目瞪口呆,待得回过神来,那人却早向着湖心另一端隐隐遁去,再无一丝痕迹可寻。人群中爆发冲天掌声,宁琅却不语,转身回望晏楦时,方知他眼中笑意,不知何时已褪得干净。
“诸位辛苦,”此刻柯绍棠拱手向众人道,“今日天色已晚,如蒙各位朋友不弃,客舍已备下酒馔被褥,就请给柯某一个薄面,稍作歇息,明日再启程赶路不迟。”于是众人皆叹庄主周到,渐渐人群散去。
“三十七招,”善舞举箬,神色颇为认真,“我双眼半刻也没离过唐潇,从他出手到四人全歼,共用了三十七招。”
“三十七招,旁人看来或许极快,可若是天下第二,未免太慢……”宁琅皱眉,夹了一只虾卷,“那身着绿蓑之人,当真是唐潇么々”
“那一身轻功与暗器的路数,可不是唐门的不传绝学么,怎能作假?”善舞不解,偏着头,“再说了,百里盈风早逝,唐潇如今已是天下第一了,主子又糊涂了。”
“不错,是第一呢,我不知为何,总以为那人还在世似的,”宁琅笑笑,回过神来,“我方才正想着四年前的那场比武,唐潇赤手空拳,相思泪一次只得两枚。今日曹氏兄弟所用兵刃,两长两短,攻守兼备,刀剑在前,枪戟断后,若我是他,两枚暗器当可一齐出手分攻枪戟二人,而后揽枪回刺,如此,以唐潇之快,只需三招。就算他恃才狂妄,认为那几人并不配自己使出相思泪,十招也已足够,断不能再多了。”
“可唐门当世四杰,除却唐潇以外,其余三人早已不在人世了,其子也才六岁,若不是他,还能是谁?”善舞无奈,摇头再问。
“唐门世代重男轻女,男子行走江湖,女子却只得终日赋闲在家,不入家谱,也不入江湖纪事,所以江湖之中从来只听得唐家哪个男子光宗耀祖,却从没听过哪个女中豪杰也是唐门出身,然而,从未流传于世的,却并不代表从不曾有。只可惜唐家的记载都在平凉梅林石窟中。”宁琅叹了口气,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唐潇要制住这几人简直绰绰有余,如今杀了曹氏兄弟,倒有恃强凌弱之态,很难不让人以为是被看见了本来面目而杀人灭口。鬼面山庄共有镜湖、竹林、千山与枫谷四处试剑阁,今日雨天,竹林才是最佳位置,可他们却偏偏选了镜湖。我左思右想,只能猜是镜湖看台较高,戴上斗笠则没人能看清沿下真容,若再有一挂蓑衣,则连来者是男是女也都无从分辨了……”
“主子是说,今日前来比武之人,或许竟是唐门女子?”善舞略一思索,“这话不无道理,从来唐门只有男子行走江湖,久而久之倒叫人以为他家只生男孩呢,竟忘了或许还有几个小姐,也未可知。”
“到底是谁,你可问他。”宁琅侧目,指着窗棂上黑影,笑道。
“莜夜!”善舞大喜过望,忙开了门将外面那人拽了进来,来人一袭黑衣,面有倦色,眼神却澄澈清和,可不正是莜夜。
“一别三日,别来无恙?”莜夜放下身上行囊,躬身行了一礼。
‘哪来那么多废话,”善舞接过包袱,秀眉一挑,便按住莜夜肩膀让他坐在案前,又递了一双筷子过去,“算准了你要到,碗筷都不用再添了,我们两个好得很,你就边吃边说吧。”
“善舞真是急性子,还不让人喘口气了?”宁琅又笑,拿了一只青花瓷碗给莜夜添粥,。吃完再说也没什么要紧。”
“不妨事,莜夜也是心急,此刻尚未觉得饥肠辘辘,还是先禀明主子再说其他,”莜夜接过碗来置于案上,只喝了杯茶,便开了口,“蜀中唐门在唐潇这一代,只得兄弟四个,并无其他姊妹。”
“咦?“听到这话,宁琅和善舞皆是讶异。
“你们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虽是如此,两年之前,唐家堡却还是有三名女子的,”莜夜莞尔一笑,“唐门四杰已死其三,老爷子唐俟如今年逾六旬,在二十年前便双腿残废,早已退隐不问世事,唐门之所以到如今仍旧称霸一方,全靠唐潇这位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唐潇二十二岁成亲,娶的是西域毒手药王长女雪吟霜,联姻只因两家皆为四海之内使毒用毒的翘楚。难得的是,唐夫人却是贤良淑慧,虽然唐潇婚后仍不改好武成痴的本性,但两人也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名唤唐非,次女闺名唐以。然而造化弄人,唐夫人胞妹雪吟岚只身来到中原探访胞姐,却不想对唐潇一见钟情,从此如影随形,至死不渝,但唐潇并不以儿女情长为意,甚至连对方一腔心思,或许也未察觉……对了,还有一人,是唐俟二十年前收养的孤女。听说当年唐老爷子遭人追杀,幸得一户农家所救,得保一命,却不想又被仇家发觉,农户夫妇因他双双殒命,唐俟便将那家女孩收作义女,取名唐泠。那唐泠自小聪明伶俐,深得义父与义兄喜爱,尤其是与大哥唐潇要好,在唐潇成亲前,街头坊间都传言唐泠长大后定会被唐家娶作媳妇。”
“依我看,这唐泠多半也对唐潇有几分情意,”善舞吐了吐舌头,“这么一说,这唐潇有三头六臂不成,怎会有这么多女子对他死心塌地?”
“这还不是最奇的,”莜夜继续说道,“四年前唐潇输给百里盈风之后便归家闭门练功,而两年前一天夜里,似是有人听见一声哀号自唐家堡传出,那声音撕肝裂肺,竟听不出是人是兽。从此以后,不但唐潇再没在这世上现身,就连那三个女子,也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
“怎么跟闹鬼似的,好几个大活人呢,一夜之间说没就没了?”善舞眼睛瞪得极大,拍着胸口叫道,“你知道我胆子小,还净拿这些个怪力乱神的事儿吓我。都是传言而已,若落了实,潜龙使怎会不报呢?”说罢又念了几句佛,才坐下不说话了。
莜夜好笑,牵了她冰凉小手,望向宁琅:“主子可是有什么线索?”
“线索倒并不少,只是都被剪碎了,牵不出整个始末,”宁琅摇头,“两年前我已继任,那时曾发生过什么大事呢?”
“两年前倒没什么,一年前唐家堡却有位小少爷降生,入了家谱。自主子上任以来,谁家生了孩子、死了长辈,这些小事都是由我记录的,因此主子大概不知道。”善舞一脸怯怯地从旁提醒。
“小少爷?”宁琅一愣,“一年前々那时唐门还有壮丁?你可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容我认真想想,善舞可没有主子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善舞揉着脑袋,绞尽脑汁,终于灵光一闪,拍案而起,“名叫唐沛!”
“沛……与潇、泠同辈,竟是唐俟的儿子?!”宁琅大骇,不禁皱眉,“原来唐俟的妻子尚在人世……”
“不,是唐俟在两年前续了新弦,”莜夜接话道,“没设宴也没行礼,糊里糊涂地就娶进了门,他家下人一个个都吞吞吐吐不肯直说,言语间又颇露讥诮神色,只说新夫人是个攀权附势的庸俗女子,我怕再问惹人疑心,便没再追问了。”
“一把年纪,又不能走动,还想续弦7这般为老不尊,怪不得不敢昭告天下呢,连我听了都觉羞愧。”善舞闻言,不禁愤愤。
“我已略有明白,”宁琅忽而倒抽一口冷气,“此刻,唐潇怕是已有八成不在这世上了,他的妻儿家小,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主子这话从何说起?”莜夜闻言一惊。
“你们想,唐俟年逾六十,多年来只得四个儿子,年岁又都相去不远,可见夫妻感情理应不坏;我那时推断老夫人已经过世也正是因为之后他们便没再有过儿女。但这么多年来唐老爷子既未续弦,也未纳妾,更不曾听闻其人偏好女色的流言,何必到了这个年岁再续弦?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个理由——断子绝孙之患。即便他早已看破世情,无牵无挂,也决然无法抵挡蜀中唐门百年基业毁于己手的恐惧。”宁琅说得轻巧,却深知这其中因果早已是盘根错节,远非局外人可想、可知、可得的。莜夜善舞听罢,皆掩口惊呼。
三人正沉默间,门外却不知何时站了一人,抬手轻叩门扉。
“是谁在外头?”善舞走到门前,高声问道。
“晚生燕子楼头,晏子楚。”来人长衫纶巾,月下凛凛照出个影子来,此刻落在窗纸上,好似皮影戏里的书生。
“我家主子已经睡下了……”话还没完,善舞已被身后人捂住嘴,于是咿咿呀呀的说不出话来,心知那身尘土味定是莜夜,便毫不客气,立时抬起左脚来,狠狠踩在他脚背上。莜夜大叫,一时站立不稳,只听“扑通”一声,两人登时一起倒下。
这边宁琅却已开了门,回头眨眨眼笑道:“你们两个,好好养伤吧。”一面说,一面出了门,月色下那人站在眼前,如同上了一层釉色,淡约如虹。
未等宁琅说话,晏楦已率先开了口:“有人想见先生,托我来请。”
“谁?”宁琅心生疑惑,侧目而立。
“见与不见,你可看过这个再行定夺。”晏楦说罢,展开方才攥紧的右手,里面通透晶亮一枚水滴,璀璨夺目,不染一丝尘垢。
“相思泪……”宁琅沉默片刻,继而笑道,“那就请晏公子前面带路吧。”晏楦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宁琅便走上前去,与之比肩。
晏楦轻功极好,好得宁琅想要跟紧尚且费力,晏楦看在眼里,少不得揽住她腰身,一并使力。因此不过片刻工夫,两人已停在城外护林里一间已废弃的草屋之外,一眼望去,只觉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晏楦站在门口,而宁琅见他朝自己点了点头,便吐一口气,推开了眼前柴门。
那一瞬间,冲天血光腥气顿时扑面而来,宁琅皱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却不忘拿眼神扫过门内,借着角桌上一盏只剩半寸的蜡烛,终于看见一人平躺于土炕之上,汗水粘住头发,湿答答贴在脸上,沿着炕角仍有大片液体不断涌出,浸湿阶下一地红砖。宁琅大步上前,便要为那人诊脉,而那人一笑,淡淡挣脱,反抓住宁琅手腕,牢牢握紧。
”你总算来了……”那声音听来已是飘忽,却可听出是个女声。
“你是谁,你想对我说什么?”宁琅此刻已知她大限将至,反倒静下心来。
女子淡淡一笑,右手抓着宁琅,左手却轻轻覆上小腹,宁琅顺势望去,方知她怀胎已是六七月有余,此刻弥留竟是因了小产之故,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俯下身去,听那女子气若游丝,娓娓道来。
我本姓黎,小名三月,家住风阳山青龙峡。我父母年过半百,却只得我一个女儿,因此自幼便深得宠爱。四岁那年,我爹收留了一个重伤的叔叔,那人其时双腿已近溃烂,就倒在我家门外。我爹收留了他,又请大夫来看,足有月余,那叔叔才终于醒来。之后他便写了一封书信,托我爹下次上集时带到唐家堡去。我爹当日便带着书信去了,不过半日,便有人来接走了叔叔,于是爹娘都以为这便是了结了。然而过了没有几天,我上山拾柴回家,就看到家中来了许多人,爹娘都倒在血泊之中,我被吓晕过去,醒来后,人已在唐家堡内。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位叔叔的伤势,并不致截断双腿,只是穷乡僻壤里没有好郎中,庸医误断,才闯下如此大祸。叔叔原是江湖豪杰,下半辈子如此被毁,他的家人自然心有不甘,便来声讨,而爹娘都是乡间俚人,从未见过这般阵势,顿时慌了手脚,拔腿便逃。来人起疑,猜测我家莫不是仇人故意安排,于是穷追不舍,我爹不幸撞在刀口上,立时丧命,而我娘亲眼目睹我爹横死,心中悲愤,又料定自己也躲不过这一劫,因此把心一横,咬舌自尽。
真相大白之后,叔叔心生感慨,此番乌龙竞致两死一残,从此以我父母为救命恩人,并收我为义女。从那之后,我便跟在义父身边,大半光景都随他研习佛经。几个哥哥都待我如同亲生姊妹,闲时也教我功夫,与我谈笑。我亲生父母虽因唐家而死,却也多半是因了种种巧合,竞不由人,因此,我心中并无怨恨。,差点忘了对先生说,我后来的名字,便是唐泠。
我自小便对大哥心生憧憬,并不因他的相貌他的功夫,而是他待人有礼,清高却不狂妄,温煦光彩几乎不可逼视世人都说他不过是个武学痴才,其余的心思一概没有,我却不以为然,彼时唐家上下都称我为泠儿,只有他唤我三月,就是为了让我如同往日那般,时刻觉得身边还有旧时至亲之人,便不害怕。
江湖中的小女儿,每人心里都有一个长伴英雄侧的美梦,我也并不例外。我虽自小随义父熟读佛经,却并没让我学会无欲无求,相反,我总以为,若喜欢的不去说明,别人便不知道你喜欢、你想要,那这一辈子岂非白活?因此我对大哥极好,从不避讳.他出门我日夜诵经求菩萨保佑他平安,他在家我便为他烧菜、看他练武,只要他愿意,无论何事,我与他同进退:
其时,唐家堡无人不知我唐泠心里痴慕着自己的长兄,也都乐见其成。一直到,大嫂进门,打碎了我所有美梦,也断绝了所有后路。
而大哥,并没表现出一丝悲痛,我方才知道,自儿时起便相濡以沫的旧日时光.不过是因他把我当作了亲妹妹,从来并无一丝儿女之私、他俩大婚那夜,我剪了发,从此常伴青灯,再不问世事俗物。
不料岁月一去,便是经年。
四年之前,忽而一夜风雨大作,大哥一身酒气,推开我佛堂大门,对着我潜心奉经的背影,混沌大吼:“三月,佛说世上一切都是空,人须戒贪、嗔、痴,方才能有所得,可人若没了这几番心境,纵是得偿所愿,又何来悲喜,如何感应?”
我并不回头,答曰:“施主若真得此境界,方有所获,言辞可解者,也都是空。”
不料他踉跄几步,走上前来环抱住我,竞出声哽咽,那一刻我心胸狂跳,一动也不能动,方知这些年的修行,竟全白费了。
“佛家所规,我如今已全都不能了。我贪,纵然打败了江湖之中那些英雄豪杰,却仍不知足,偏要往那不胜其寒的高处一意孤行;我嗔,此番败给了百里盈风,胸怀似有狂风暴雨,竟一刻也不得安宁,无处宣泄;我痴,竞为儿时一腔宿愿,只要看你望我时眼中那清澈不灭的光,纵使失去一切,也不想打破我在你心中不败之地,三月,此刻我真心厌弃唐潇二字,好似此身已非我所有,烈火焚心般,痛不可当。”
“……施主,此刻你已心入魔障。”我虽这般回答,却深知那藏有心魔之人,难道又只他一人么?许多年来,我又何尝戒了心愿?出家不过是为了避世,并无一丝慧根,于是当下眼泪扑簌而落,转身去扶他时,他已醉倒不省人事。
次日,大哥便闭关苦修,我俩竞没能再见一面,也终于无缘再问他,那日酒后疯话究竟有没有一丝出自真心。于我来说,该是抱憾终身。
大哥闭关两年,而这两年之间,家中却并不太平。
大嫂与雪二姑娘姐妹之间因为大哥之事,多有貌合神离之态,而义父也看不惯她俩与中原习俗颇多不合之举,加之义父与大哥之间的芥蒂,自多年前便根深蒂固,因此翁嫂之间的关系也并不和睦。
说起义父与大哥,却并不仅是父子隔膜,倒还有些术派之争的意味了。大哥是家中长子,义父自大哥年幼起,便对他期望甚高,而大哥也不负众望,十六岁年少成名,从此傲视天下群雄,鲜有世人能出其右。也是自那年起,大哥便不再依义父所授武功心法修习,而是自成一派,并说义父的武功早已如明日黄花,极为不屑。
义父自然大怒,断言大哥如此自傲,必自毁之,却不想十几年来,大哥非但没有一次失败,反倒令唐门声望一路陡升,旁人再不以大哥是唐俟的儿子相称,却反过来称义父为唐潇的父亲。饶是父子,此刻也并非毫无一丝嫉妒之心,眼看大哥取代了义父的位置,又并非自身的传承而是颠覆,心里想必并不好过,因此平日两父子对话若超过三句,必定口舌相向。这般说来,诸如刚愎固执这般毛病,他俩竟是一般相像。
大嫂过门之后,多有隐忍,时日一长,大哥头上迷蒙光环去掉,也不过就是寻常男子,且对儿女之事并不热衷,反多有敷衍之态。长此以往,大嫂心中已有怨愤,只是心中仍抱有执念,盼大哥终有一日,能够顿悟重来,惜取眼前人。听闻大哥落败的那一刻,我猜她心里其实是有几分欢喜的,打破那天下第一的美梦,或许就能看到更加真实的东西。然而她错了,大哥回家之后,入了密室苦思破解百里盈风武功之法,那时她心里的最后一丝奢望终于幻灭,从此大嫂就再也不笑了。
后来有一天,大嫂来我佛堂里参拜,我陪她喝了一盏清茶,她对我说了一句话,令我至今不能释怀。
她说:“我与你,是一样的……”或者我们同爱着一个男子却不得,或者是她如今每日独守空房也如个姑子一般,或是我们都寄人篱下由不得自己作主,她究竟是何用意,我并不明白。
不久,我便听闻百里盈风因中毒太深,竞故去了。弱水宫世代沿袭宫主之位,在云南一带被敬若神明,而彼时百里盈风却尚未成亲,因此断了弱水宫后继,其宫人发下重誓要让大哥也不得子嗣送终,于是义父不顾大嫂声泪俱下,将非儿和以儿送至乡间一处安全僻静之地,从此不得再踏入唐家半步,一来为求他俩安全,二来也是对大哥的一种责罚,以示不认亲孙之意。
两年之后,大哥终于悟成,狂喜出关,而那一刻他并未料到大嫂已在门口守了数月,朝夕不离,虚弱至极。大哥迷惑,上前去扶,而大嫂毫不犹豫,抽出袖中一柄匕首,对准大哥胸口一刀刺入。那一刻大哥方看清那刀上灿亮异常,无疑是淬了毒手药王的独门不解之毒,幽兰影。
大哥不支倒地,而大嫂望他许久,咬破口中藏毒。那一刻大嫂倒在地上,双眼迷蒙如织,却仍旧不肯闭上,大哥爬过去将她抱紧,方知此生已错过了何等重要的人,因此仰天长啸,凄惨至极。
那一日之后,大哥被雪二姑娘带走,从此再也没有回去,就连他是生是死,也没人知道。只是在我窗前,留下了三颗相思泪,我珍重至今,用以感怀故人。
次日清晨,义父打开房门,他双目深陷,如此悲伤,方才知道原来他对大哥又爱又恨,远非旁人所能了解,于是我跪地求他,求他……娶我…..
大哥生死未卜,非儿又恐怕难敌云南巫蛊之术,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再重见天日,而唐门此刻身陷绝境,绝不能叫外人知晓这其中利害,如此一来,唐门绝后,唐泠身为义父之女、大哥之妹,却不能坐视不理。
义父起初甚觉荒谬,我在他门外跪了三天,那时我清楚听见下人杂役路过来去皆对我指指点点,他们都说我觊觎唐门夫人之位,起初赖着大少爷要死要活,如今大少爷大势才去,就忙着来攀附老爷,我知道他们都当我是什么样的人……三日之后,义父终于答应娶我,从此这世上再没有唐泠,只有唐夫人。
已经削发为尼的女儿成了继室,无论对唐门或是义父来说,皆是莫大的耻辱。而我不怕,今生种种,无论是对是错,我皆是为了唐门,为了大哥,即便他醉酒那夜对我所言都只是浑说的,我也当真。
一年之后,我生下了沛儿,如今腹中这个,也已有六个月,只是再不知是男是女了……
月余之前,当我听闻有人不知从何得了消息,要与大哥比武时,我便知道,即使此番要赔上性命,我也要来。因此,比武前夕我去了燕子楼头,找到晏公子与他商量,只因他是我诞下麟儿时唯一前来探望要我保重之人,
他嘱托我一定要用尽那三颗相思泪,以防动了胎气,因此行兹事体大,行踪都要隐秘,若随身带着郎中恐怕引人生疑,若出了事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应了他,他才安排了今日的比武,并要我穿上蓑衣戴上斗笠,以作乔装。晏公子是难得的好人,只可惜三月如今已无法报答了。
如今想见先生,只为愿有一人知道三月究竟是怎样的人,若将来沛儿成人,旁人都说他娘是个厚颜无耻的女子,害他受人非议、遭遇不幸,那时想必大哥与义父都已作古,就请先生再为我正名吧。
三月深知这是一件长久琐碎之事,若不是此刻这道坎已过不去,万不会如此难为先生。倘若今日您真能应允,大恩大德,三月来世必定结草衔环,以求报之一二。
“我只问你一句话,”宁琅此刻深觉胸中钝痛,握紧她手,问道,“晏公子既然嘱咐你用尽那三颗暗器,你为何只用两颗7”
“是三月太傻,”唐泠苦笑,左手又抚上腹中胎儿,眼泪断断续续跌下来,。大哥行走江湖时,从来只带两颗,若我用掉三颗,岂非坏了大哥名声?本以为自己侥幸逞强,或许也能逃过此劫,如今却害了我的孩儿,我那怀胎已有六月的孩儿……’
“你知道唐潇临走前为何要给你留下三颗相思泪?“宁琅望向唐泠,看她缓缓摇头,方又续道,“他深知你对他情深意重,即便自己已危在旦夕却仍旧不能放心,也知道必有一日,你要做出这等傻事,所以才给了你三颗。倘若遭遇强敌,前两颗出手都不能取胜,对方也知道你手上再没有暗器时,这第三颗才能保全你的性命……‘
“原来……大哥竟如此为我着想……三月已心满意足……多谢先生……今日相遇说不定竟是禅机,才叫三月此刻终于得以解脱……”
宁琅点头,看唐泠眼神径自涣散,手指冰凉,渐渐无力,于是俯身在她耳畔:“我答应你,放心去吧……”
唐泠浅笑点头,双眼落下两行红泪,终于溘然长逝。
宁琅掩口,眼泪止不住喷薄而出,而身后人稳住她双肩。不用回头,也知对方是谁,而宁琅此刻忽觉乏力,缓缓倒在那人身上,陷入一片昏暗。
(三)
恍惚中宁琅只觉头晕目眩,身体不知随着哪里前后晃荡,转眼似乎有了意识,慌忙惊起,却见自己正在一辆马车之中,身上盖的是一袭玄色的沪绸罩衫,眼前天残庭阴,轻帘寒影,竟不知身在何处,于是忙掀开轿帘,眼前一人驾车,仍是青衫翠巾,朝来风大,吹得他满头青丝随风而乱。
想起昨夜之事,便脱口道:“唐泠姑娘呢?”
晏楦转身看她一眼,笑道:“昨晚连江风雨,没想到竟让你受了风寒,我带你去见个郎中先生,你可稍作歇息,一会儿就到。”
“你把唐姑娘的尸首留在那儿了?”宁琅皱眉,仍掀着轿帘盯着晏楦后脑。
”……我烧了。”晏楦思索片刻,并没回头。
“不将她送回唐门么?”宁琅不解。
“送回去让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为她哭丧么?未免也太可笑!”晏楦冷哼一声,“即便要送也要送她回青龙峡去,唐门从来就不是她的家。”
宁琅闻言,叹了口气,于是倚在车门边,淡淡问道:“我竟不知你是个这样的人,比起扬州时的冷酷无情,哪个才是你呢?”
“晏子楚行事,从来但求问心无愧,旁人如何看待,与我无干。”晏楦仰起头来,那眼神异常坚毅,似是丝毫不为所动。
“在扬州时,你不能放过阮云岫和秦中游,只因他俩只有死,才能解脱么?”宁琅看着他,又问,“你可真心爱过什么人?”
“儿女情长?哈哈,”晏楦此刻出声,竟是冷笑了,“于我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扬州一事,无论是谁,也都只得那般收场,对此我并无怜悯。而三月姑娘,是我真心敬重的人,因而出手相助,并无深意。如此说来,你又曾真心爱过谁呢?”
“浮云天光,不过相忘。”宁琅淡笑,眼前好似忽然又见到多年前那双目粲亮好似惊鸿的少年,于是不经意握住袖中流岚,一些伤感涌现,忽又转瞬即逝。
“故里犹自不堪归,况半世、飘然羁旅。”晏楦沉默半晌,好似自嘲,又似愤世,说过这句,就再也无话了。
而宁琅独望一路山水,霏霏蒹葭,水隔天遮。似是陡然一惊,缓缓转身望向晏楦,心下已然清明他们此去何处。
马车一路跋山涉水,似是已走了不近的路途,直至一处山谷深处,一座石屋忽现。因昨夜有雨,此刻远近幽香,落花横斜,或者因人心境不同之故,此刻看来,竟颇有几分沧桑之态。
一袭白衣立于檐下,望见楦、宁二人,两道柳叶眉梢已扭至一处,转身回了房里,不多时,已有一人推着轮椅,缓缓行至院内。眉目皆是颇英气的,只是此刻甚为虚弱,光华又刻意收敛,因此看不出身份高低,武功强弱。
晏楦牵了宁琅素手,引她下马,轮椅上男子望见此情此景,眉目微垂,恍惚一笑:“子楚,我已听说了……”晏楦闻言,点头不语。
宁琅见状,却上前一步,冷笑道:“原来这多年来,世人竟谬传了,天下第一的蜀中唐潇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辈,可怜那许多为你倾其一生的女子……”
“姑娘知道我是谁?”男子有些意外,却并不恼怒。
“晏公子方才路上,唤唐姑娘为三月,但自她入了唐门,除唐潇一人之外,皆已不再对她如此称呼,因此晏公子与唐姑娘,若不是幼时相识便是有人告知。而晏公子是苏州人士,我想与晏公子有至交之情的,并非三月姑娘,而是唐门大少爷,你。”宁琅吐一口气,回身望着晏楦。
“听君一席话,姑娘是谁,唐潇心里也已有数了。”男子点点头,轻阖双目,忽又伤感,“三月走时,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我不知道,你问司徒姑娘罢。”晏楦说完,转身踏入石屋。
“三月姑娘对你情深至此,言语已不能及。”宁琅低头,自腰封中取出那枚相思泪,置于唐潇手心,唐潇望见,双拳握紧,别过头去,眼中竟似有泪。
“是我负她……这第三颗,她终于还是没用……”
“何止辜负,你欠她一生,”宁琅长叹,却又苦笑,“尊夫人曾对三月姑娘说过,她俩皆是一样的女子,原来不过是说,她们都是愿为你抛弃性命的女子罢了……”
“唐潇何德何能,竟辜负了世上这许多的好女子?”
“留下这三颗暗器时,我知你在意三月已甚于你的名望地位,因此也深信你是值得她为之如此的人,却为何你如今好端端活在世上,却眼看她为你只身赴死?”
“不瞒姑娘,唐潇确已死了,”男子颇为自嘲,又有几分伤怀,“我中毒颇深,奇筋八脉早已尽断,如今靠的是西域扯线傀儡之法得以行动,加之吟岚续命回魂的汤药留住最后一口气,这才苟延至今,人不入鬼不鬼,如今竟什么都不是了。”
“可你仍眷恋这俗世?”宁琅颇有几分惊诧,只是不解。
“古人说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实在说得不错。内子死后,唐潇顿悟许多世情,先时身在江湖,为了自己,当是什么都可抛弃的,可若明白了有人愿为你生死,膝下子女又尚且年幼,唐潇先时曾抛却许多换得一身虚名,如今只剩一口气,在这与世隔绝之地,方才想起弥补过往那许多亏欠,只盼多活一日,便多记得一些,多留下一些。”
“如此说来,比武一事,你事先并不知情?”
“唐潇并不愿以此为托,我本该留意吟岚这些天的心神不定。”
“晏子楚带我来见你,你不怕么?”宁琅又问,“我知道你还活着,也就是说,不出十日,天下人都会知道如今你身在哪里,是何情景。”
“那又如何?”唐潇眉目温和,只是一笑,“如今的唐潇已不是天下第一的唐潇,我不过是一介布衣,一个爱惜子女的父亲,一个愧对三月的兄长,一个思念亡妻的丈夫,以及一个弹琴作画的闲人,如此而已。”
宁琅望向石屋中那白衣忙碌身影,又看唐潇此刻淡然随意之态,虽难掩那一身镌刻于血肉之间的伤痛刻骨,却也难得此刻都能归于尘土,从此平淡度日。
不错,昔日那飞扬不可一世的天下第一,当真已死。
江湖的唐潇已死,司徒宁琅当可如此落笔,并不心虚。
屋内,雪吟岚为晏楦倒了一杯珠兰茶,又盯了宁琅一时,方道:“此女印堂发黑,面色苍白,当是多年劳心伤神之故,又因聪明太甚,心有七窍,所以诸多算计,郁结于胸。就算她运气好,行走江湖一直没人杀得了她,也至多活不过四十岁。伤风感冒都不过是表象罢了,若真有心,就砸下无底的银子多用补药养着吧。”
”没得救么?”晏楦讶异,不禁脱口而问,倒引得西域药王的小女儿侧目。
“无心之人,竞也会关心别人?”
“呵,”晏楦一笑,略有释然,”既然如此,也就不值得费什么心了。”
“这才像你,”雪吟岚也笑起来,却又一时凝注,问道,“这次带她来,可是要对唐门下手了么?”
“你在意?”晏楦挑眉,倒像善意的玩笑。
“除了姐夫一人,还有什么是我在意的?”雪吟岚倒不以为意,形容淡淡,“他心里也该当有数,只是不说破罢了。我是阡儿师父,与你也有三分亲,这才问问,这些都是大事,你自己小心。”
曼楦点头,应道:“多谢你关心,阡儿这次我也一并带走吧,算着日子,莫三哥也该回来了。”
“她上山采药去了,才走了一时,等她回来,我便差人送她回苏州去。”
“那就劳烦吟岚姑娘了,司徒姑娘还得早些送回去,不然的话,恐怕出乱子,我这就走了。”晏楦起身告辞,而吟岚略一颔首,也并不送。
回程中,宁琅一路不语,晏楦看她似有心事,不过转念一想,她若何时心里能不琢磨些什么,或者也就不是司徒宁琅了,因此并不询问,只回头嘱咐道“车上有水,你若口渴就去拿吧,我方才在屋里喝了杯茶,倒把你忘了。”
“你与唐潇,何时相识的?”宁琅沉吟了半晌,此刻才回过神来,如此问道。
“那又如何?”晏楦不答,反又回问。
“若你俩早已相识,那四年之前你出手加害百里盈风,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或者这是你俩共同商议之计呢?”宁琅皱眉,双目锐利有如刀锋。
“你想得太多了,”晏楦叹了口气,“司徒宁琅也并非料事如神,你说我叫唐泠三月,是因认识了唐潇在先,其实错了。我年幼之时,家就在凤阳山桃源溪,与青龙峡比邻而居,与三月自小便结伴砍柴。”
“你不是苏州人士?”宁琅又是一惊,此话一出方觉自己先时判断竟是武断。
“颠沛流离,四海为家。”晏楦回头又是一笑,“说来,三月倒也算我的引路之人,因她父母之事,我自年幼起,便对江湖深恶痛绝,想着为何有这样草菅人命的人,就连官府也管不了拿不住?只是时过境迁,没想到如今自己竟也成了这样的人。”
“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宁琅心有触动,语气又和缓几分。
“因你就是这样一个面冷心善之人,在你面前虚张声势难免自取其辱,不如自报家门,让你同情反好。”
“你又了解我几分?”宁琅哼了一声,气势却已不如当时。
“说来我也要谢你,”晏楦像是想起些什么,“你知道当年是我伤了百里盈风却没昭告天下,倒叫我诧异。”
“那时我尚未接任,便没有那义务,并不是徇私,”宁琅抬头,望向头上浮云,“可是你如今对我讲这些,就不怕我与天下人共享么?”
”即便是司徒宁琅,也会与人分享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吧,”晏楦笑开来,颇为诚挚,“这样人与人才会变得亲近,不是么?”
“亲近?”宁琅心中忽而一动,方觉此刻氛围竟有些微妙,于是不答。
马车一路向北,此刻风吹云动,好似雨又将来。
宁琅摊开手心,望向那颗玲珑剔透的相思泪,回想唐潇一生,究竟挚爱是谁,珍惜又是谁,以宁琅千般慧心,却也不得。方知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远比这世上万事万物,还要复杂难解。
而再望晏楦背影时,竟忽觉惆怅莫名,亦不知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