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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咒⑤
明欢说前情:喜福在与扶桑鬼子大战的时候断了右臂、受了内伤、失了灵识,但是喜福还是帅帅的未!不过喜姑想要给喜福装一个叫做义肢的东东,所以把我们都带到傀儡门了哟!继张哥哥遇伏之后,现在那个会雕小人的令狐哥哥也被毒死了,喜福和喜姑整天不知道跑哪去了,都不带明欢玩儿……他们都说凶手是那个半年前病死的无心哥哥,是真的吗?
【蝶舞】
“出于某个缘故,令狐天工想将某人除去,于是,昨晚邀了他一同饮茶,准备趁机将其毒杀。”云寄桑在屋里缓缓地踱来踱去,然后在门口站定,“偏巧谷应兰找上门来,为了不让她看到茶具引起怀疑,令狐天工不得不将她挡在屋外。等谷应兰离开后,他回到屋内,继续等待凶手……”然后,他来到茶几前,缓缓坐了下来,“终于,凶手到了,两人开始喝茶。从茶壶中的水量来看,两人先是喝了几杯茶。终于,令狐天工等到了机会,以奇快的手速,将毒粉投到了对方茶盏里。然后,他端起自己的茶盏,邀对方共饮此杯……”
“他却不知道,凶手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换了双方的茶杯。”卓安婕若有所思地道。
云寄桑做出虚换茶杯的手势,来回做了几次后,他疑惑地喃喃道:“按理说,令狐天工心思细密,应该不会如此大意才对,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凶手换杯的速度太快,快到连令狐天工都无法察觉。”
卓安婕皱眉道:“令狐天工人称‘神手’,向来以手快著称,傀儡门中,还有谁的手能快得过他?”
云寄桑发现罗谙空突然脸色大变,便问道:“罗兄,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罗谙空脸色苍白,低声道:“若论手速,门里确是有一人还要快过令狐。”
“谁?”云寄桑和卓安婕齐声问道。
“那人便是我那已身亡数年的三师弟——李无心。”
李无心?死人也能从棺材中爬出来杀人?还是说,他真的没有死?可是根据梅照雪所说,他可是在众目睽暌之下下葬的。李无心的墓穴被盗,是他下葬半年之后,又有哪种功夫能让人不饮不食在棺椁里藏身半年呢?
众人昨夜都是独处,所有人都可能是凶手。若论动机,有可能杀死令狐天工这个潜在的继任门主的人太多了,曹辨、罗谙空、洪扩机,甚至曹仲。
令狐天工呢?他想除掉的又是谁?
罗谙空?的确有可能。不过这位谨慎的大师兄会在深夜去和自己的死敌喝茶么々云寄桑微徼摇了摇头。不是他,那又会是谁?洪扩机?曹辨?和罗谙空一样,为了门主之位,令狐天工已经隐忍了多年,是什么逼得他非动手不可?
不过最为关键的,还是那句傀儡咒。他有个预感,这些天发生的一切都起源于这句神秘的咒语。
”朽树故根,返枯成灵。灭我万罪,使我永生。”云寄桑喃喃地念诵着,拇指轻搓着中指。
想不明白啊,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来到窗前,向外望去。
窗外,风越发疾劲了,庭院中的枯叶宛如残蝶,随着黑色的尘沙卷旋起舞。树在风中疯狂摇摆,应和着这狂乱的死之宴舞。
久久注视着那片片狂舞的枯叶,云寄桑渐渐恍惚起来。
蝴蝶……它们就像已经死去了的蝴蝶……这些死去了的蝴蝶,它们在追寻什么?弥留的自我么?庄周梦蝶,我呢?我也梦到了蝴蝶?还是说,这些死去了的蝴蝶梦到了我?
或许,我也已经死了?
我的尸体已经残留在遥远的异乡战场上,和那些破旧的折戟残盔一起,湮没在漠漠尘沙之中,腐朽着,消逝着。回来的,只是我的魂魄,我的记忆,我的思念……对故国的、对好友的、对……师姐的……
“是的,你已经死了。”耳边传来黑色的呓语,一双冰冷的柔荑缓缓缠上了他的脖颈,“你的身体在这里,灵魂却和我在一起,在遥远的彼方游荡……”
不,我就在这里,和师姐在一起。
“那个白衣女子?不,她从来不曾属于你,她也不会属于任何人。而你,你是属于黑暗的,属于我的。来吧,我的爱人……”她在他耳边呢喃着,引诱他坠入那片黑色的花海。
“云少侠在么?”外边传来娇媚的呼唤声,将云寄桑惊醒。他猛地闭上双眼,长嘘了一口气,从心魔中逃脱出来。
“哟,这不是如夫人么?找我师弟有事?”迎门的却是抱着明欢的卓安婕。
“我见你们忙得没吃午饭,就亲自下厨做了些小菜给你们送来。这不,刚一做好就给你们送来了。”
“真是有劳如夫人了,里边请吧。师弟,如夫人来了!”
云寄桑与汪碧烟微笑见礼。这位烟视媚行的女子穿了件葵绿潞绸长袄,月白云肩,描了螺子黛翠眉。眼波似水,动静自如,看来刚才目睹了那血腥残忍的一幕对她并没有多大影响。
“门里出了这样的惨事,大家心里都不好受,门主也是愁得吃不下饭。可我觉得,越是这种时候,咱们就越该保重身体不是?”汪碧烟一边将红木食盒放在桌上,一边笑盈盈地道。
“我看看,如夫人都带了些什么好吃的。”卓安婕凑了过去,对她来说,美食远远比谋杀重要。
卓安婕闭上双眼,耸了耸鼻子:”嗯,有虾饼,这股清香……应该是小松菌,这又香又甜的,好啊,是玉兰片,这是什么7秦椒的味道,是了,是喇虎酱I”
“姐姐好灵的鼻子!全叫你说对了!”汪碧烟赞了一声,将食盒内的小菜一一摆了出来。
明欢踮着脚尖,伸出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在这些菜肴上转来转去,最后落在一盘鸡蛋上。
“喜姑你看,这蛋上有洞洞哩?”
“这个啊……”卓安婕瞅了一眼,笑道,“这个是混套。”
“昏倒?为什么昏倒?”明欢不解地问。
“昏倒?说得也是……”卓安婕微微一笑,放在桌上一旋,那蛋便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做这个菜的时候要先把蛋壳敲出一个小洞,将蛋清倒出来,拌上浓鸡卤子后装回蛋壳,用纸封好后再上锅蒸。你想想,鸡蛋先是被敲破了头,肚里的东西一股脑地被倒出来,弄个乱七八糟后再装回去,然后再被一通蒸。这么折腾下来,这蛋不昏倒才怪!不过昏归昏,这东西的味道却是极好的……”说着将蛋拿起来剥了壳,递到明欢嘴边。
明欢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立即眉开眼笑,接过蛋来大快朵颐。
“吃点玉兰片,这东西是冬笋做的,在北方可不常见。”卓安婕又捻了片玉兰片塞进她的小嘴里,就像在喂一头小猪崽儿。
“这蛋本来清心寡欲的,偏偏喝了好些黑乎乎的卤汁进去,变得‘同流合污’了。我看哪,与其说它昏倒,倒不如说是变成了混蛋更恰当。”云寄桑也难得地开起了玩笑。
卓安婕看汪碧烟愣愣地出着神,便笑问道:“如夫人又怎么看这蛋?”
汪碧烟勉强一笑:“我觉得云少侠的话在理。本来好好的一个蛋,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结果变成了个混蛋。就像碧烟,原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奈何家人获罪,自己也被没籍卖入青楼。好在机缘巧合,四年前结识了夫君大人。又蒙他赎身,这才算是跳出了那个火坑。”说着,自嘲地一笑,“不过既然在风尘里打了几年的滚儿,再好的女儿家又有哪个不弄得一身脏的?如今看来,我也算是一个混蛋了……”
云寄桑有些尴尬,忙岔开话题道:“这玉兰片做得这么地道,如夫人莫非是苏州人?”
“我是湖北人,祖籍襄阳府宜城县,获罪后被发配到苏州的。不过在那里呆了五年多,也算是半个苏州人了。”
“是我多问了。”云寄桑微徼欠身。
“云少侠客气什么,我倒是有件事想请教你,就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如夫人有话尽管说。”
“那凶手如此丧心病狂,若是被抓了,朝廷定会重处,说不定要祸及九族的。著那人真是门里的,会不会牵连到我们?”
云寄桑微徼一笑:“如夫人尽管放心。按大明律,即使是谋逆大罪,也不过祸及九族。而所谓九族,指的是高祖、曾祖、祖父、父亲、己身、子、孙、曾孙和玄孙。除非像成祖杀方孝孺那样株连十族,否则是断然不会牵扯到你们身上的。”
”说是这么说,不过咱们毕竟是小门小派,不比人家武当、少林根基雄厚,要是官府真的追究起来,咱们也委实担待不起啊。要真到了那个地步,还望云少侠出面周旋一二。”
云寄桑微微颔首:“这个自然。凶手杀人,罪只在一人而已,断不至于连累整个傀儡门。”
汪碧烟抚了抚胸口,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这可就放心了。我就说么,云少侠自然不会看着咱们傀儡门出事的。”
对汪碧烟这种未雨绸缪的做法,云寄桑很是疑惑。是曹仲安排她来探底的么?不过以曹仲和潞王府的交情,又怎会怕官府的为难?
等等,按大明律,凡谋杀人造意者,斩;凡采生拆割人者,凌迟处死;妻子及同居家人,即使他们不知情,也要流放二千里。难道汪碧烟怕的是这个?她怀疑的人是谁?曹仲?曹辨?还是梅照雪?
想到这里,他沉声道:“如夫人,如今贵门两位高徒先后惨遭杀害。凶手剖腹割尸,泯灭人性,手段极为残忍。不知如夫人以为贵门中谁最有可能是真凶?”
“云少侠说笑了,我一个小妇人,平时又是没心没肺的,哪敢乱猜啊……”说着,汪碧烟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要是真知道谁是那杀千刀的凶手,定要让门主好生整治他一番。都是一家人,怎么就能下得去手!”
见汪碧烟闪烁其词,避重就轻,云寄桑不由皱了皱眉,又问道:“那在如夫人心目中,不知令狐兄在门中和谁走得更近些?”
汪碧烟撇了撇嘴:“他这个人整天冷飕飕的,离得近了就让人打寒战,又何曾和谁走得近过7谙空、阿簧他们和令狐本来就不对付,自然不必说。我那夫君虽说是他的师父,平日里也少有和他说话的时候。就连洪胖子那样整天带笑的人,见了令狐也得躲着走。”
“那谷姑娘呢?昨天夜里她还去见了令狐兄。若非和令狐兄关系密切,她一个姑娘家,又怎会在夜里登门向他请教傀儡术?”
“兰儿么,她的心思我也看在眼里。不过依我看,令狐对她压根就没那个念头,就那么不冷不热地吊着那丫头的胃口。还不是觉得夫君喜欢那丫头,拿她来打探消息。这种手腕儿我见得多了!男人!”
“那你说,会不会是谷姑娘因爱生恨,下了毒手?”
“怎么可能,那丫头的胆子也就比蚊子大了那么一点儿。当初无心去世前,临终那晚本来是她负责照顾的。谁知半夜里她却大哭大叫地跑了出来,说是见了鬼。等我们进去一看,原来是傻全那孩子去给无心送汤,因为没梳头,披散着头发,结果把她吓着了。” “这样……” “好了,你们先休息吧,我那里还有一堆事要办呢,就不打扰你们了。”说着,汪碧烟起身准备告辞了。
云寄桑和卓安婕起身相送,明欢也捧着那个“混蛋”跟了出来。对这个送好吃的来的阿姨,她还是非常喜欢的。
“这位如夫人来得蹊跷,我看倒像是来打探消息。”
“师姐也看出来了?”
“我又不是瞎子。”卓安婕白了他一眼,掏出手绢替明欢擦去嘴边的糖渍,“这女子虽然精明,不过她的精明都摆在脸上呢,论心计,别说那位大门主,就是那头骡子也比她强上不少。”
“这么说来,她是真凶的可能性不大。”
”我要是真凶,这个时候一定哭丧着脸,到处贼喊抓贼,哪里有心思跑到你这里探口风,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我倒是觉得这位如夫人身上很有一些可疑之处。”
“哦,怎么说?”
“刚才她说自己祖籍是湖北宜城,而令狐天工曾经说过,罗谙空是正宗的罗国生人,罗氏是祝融的后裔,周时其子孙成立罗国,当时其封地正是在宜城。”
“你是说……汪碧烟和罗谙空是同乡?”卓安婕讶然道。
“不仅如此。汪碧烟刚才说了,她是发配去苏州的。我记得师姐说过,你当初与罗谙空结识也是因为在苏州的楚风楼争夺黄鱼,时间是五年前。五年前罗谙空出现在苏州,而一年后,曹仲便帮汪碧烟赎了身,这也未免太巧了些。”
“你是说……汪碧烟和曹仲的结识是罗谙空安排的?”
“有这个可能。师姐还记得吧,我们刚来那天,去罗谙空那里作客,当时汪碧烟也上门来访。当时她说是得知我们上门,想认识我们。可我们才刚到,路上又只遇到了令狐天工和欧阳高轮,她怎么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还有,当时罗谙空房里的酒桌上摆了两个酒杯。既然他没有事先得知我们要来的消息,那他想要与之同桌共饮的定是别人……”
“罗谙空要请的是汪碧烟l”卓安婕恍然大悟。
“十有八九是如此了。”
“他们既是同乡,那偶尔聚在一起小酌也属寻常。”
“师姐是老饕了,该知道喝酒时以鹿筋佐酒意味着什么吧?”
卓安婕默然不语。鹿筋有补肾壮阳之效,当时虽觉不适合明欢这样的小孩子,却未想到另外的一层意思。罗谙空和师父的小妾私下饮酒已有些不妥,更何况佐酒的还是鹿筋这等暖昧之物?
“她虽然未必是真凶,但看她刚才的语气,肯定还知道些什么,只是不肯明说。”说着,他微微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她上门来做耳报神,那我又岂能不当一回千里眼。”
“千里眼?”
“毕竟这些天我们所见所闻,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至于私下里的情形如何,也只有暗中查探才行。”
卓安婕晒然道:“你要去偷窥人家就直说,哪来那么多道理!”
“师姐这么说也未尝不可。”对她一贯的口无遮拦,云寄桑也只能报以苦笑了。
【跟踪】
以云寄桑的轻功和江湖经验,想暗中缀上汪碧烟实在是轻而易举。
他悄悄跟在她后面,并不现身,始终保持着大约三十丈的距离,只凭着敏锐的听觉判断她前进的路线和方向。走路时,他的脚面离地始终不过寸许,起步无尘,落地无声,整个人宛如浮在地面一般。
跟着汪碧烟走了大约半里路,穿过一道长廊后,她停了下来,似乎在确认四周有没有人。随后,她飞快地闪身,钻进了路边的树林。
树林让跟踪变得更加困难了。除了脚下的枯枝,惊飞的乌儿也会随时暴露他的踪迹。云寄桑不得不放缓了脚步并拉长了距离,以免惊动对方。当他听到前面传来低低的谈话声时,他停下了脚步,躲在一棵树后静静偷听。
“你怎么亲自来了?我不是说了么,在老槐树那边儿留个信给我就行。现在是非常之时,我们还是别见面的好。”那是罗谙空焦躁的声音。
“怕什么,非常之时要行非常之事,你这么畏畏缩缩的,还想当门主?真是笑话!”
“说这些有什么用,云少侠他怎么说?”
“和你推测的差不多,他答应替门里分辩,不过看他那意思,也不想参与过多。”
“依你看,他可猜出那真凶是谁了么?”
“看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没有。你呀,不好好想着怎么讨好那死鬼,整天琢磨这些有什么用?凶手是谁又关你什么事?你到底还想不想当这个门主了?”
“当然想了!这还用说´不过师父已经对我起了戒心,这两天都不肯见我。这时候要是再出什么波折,那门主之位我是想都不用想了。”
“你还指望他能将门主之位交给你?别做梦了!”汪碧烟恨声道,“你可晓得,昨天夜里他把洪胖子叫了去,两个人在书房里密谈了大半夜。”
“果真?他们谈了些什么?”罗谙空急迫地问。
“这我怎么知道?不过看洪胖子出来的模样,肯定是什么好事。”
“不,不会的。师父怎么会把门主之位传给他!”
“怎么不能?你想想,按门规来讲,最有希望的令狐如今已经死了。剩下的几个弟子中,只有你和洪胖子造傀儡的水平最高,下任门主肯定是你们两个里的一个,不是你就是他。这时候不给自己争一下,还等着公鸡下蛋哪!”
“你不明白,五师弟他……”罗谙空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你倒是说呀!”
“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罗谙空长长地叹了口气,“阿簧和令狐的死,绝对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谙空,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
“我哪有事瞒着你,该知道的早就都告诉你了!”
“那就是说,还有我不该知道的喽?”
“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你知道么,我这几天连觉都不敢睡熟了,生怕下一个杀到我的头上来……”
“要不,我们逃了吧!”汪碧烟突然热切地道,“逃出这个鬼地方,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就咱们两个。”
“逃?怕是来不及啦……”罗谙空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悔恨,“要是前些日子逃了也就罢了。可如今门里出了这样的血案,你说,要是我们一逃,他们会怎么想?朝廷要真想缉拿我们的话,天下虽大,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那怎么办?我们就这么生生地挨着?”
“唯今之计就是尽快找出真凶,平定门里的乱局。到时我们再定行止。”
“你真不知道那凶手是谁?”
“不瞒你说,我心里确有怀疑之人,不过却苦无证据。山下的事情你也多少听说了吧?这一年多来我一直让阿簧暗中调查此事。谁知他刚有了些眉目,就遭了对方毒手,唉,都怪我考虑不周啊……”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不如干脆把底亮给云少侠,问问他的主意。”
“不成不成!他毕竟是外人。门里死了几个人也就罢了,山下的事要是传了出去,天下哪里还有我们傀儡门的立身之处?”罗谙空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刚才听云少侠的意思,老二之所以被杀,是因为知道了那凶手的身份,又想将那人除去,这才遭了毒手。他之所以要这么做的道理我再清楚不过了。要是能私下将那凶手除去,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如若不然,至少也不能让他说出山下之事来。”
“你想自己动手?”
“我正有此意!不过此事须谋定而后动,动手之前,我得先找出那个真凶。老二真是不简单,居然能猜出凶手的身份。奇怪,他又是怎么知道的?”罗谙空沉思片刻,摇了摇头,“自从李师弟去世后,老二这几年一直深居简出,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门里这么多人,只有兰丫头和老二走得最近。烟儿,你再去套套兰丫头的口风,看看她究竟还知道些什么。”
“你就知道支使人,危险的勾当都交给我做了,自己却跟个没事人似的。要是兰丫头是真凶,我这一去不成了肉包子打狗?”
“瞧你说的,你这般美丽的肉包子,就算真有狗,它也不忍心下口啊!”
“呸!说什么不忍心下口,你也不心虚!当初要不是你拿那些甜言蜜语哄得我晕了头,我至于跑到这个鬼地方来穷受气么!”
“我的姑奶奶,这话是怎么说的?你在这里吃得好穿得暖,说一不二。门里除了师父就属你最大,谁又不开眼,敢给你气受……”面对汪碧烟的抱怨,罗谙空只能拣些好听的说。
“说得好听,那死鬼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整天都绷着一张脸,像死了孩子似的。这两年他的话越来越少,心思却越来越多。如今我每说一句话都要看他的脸色,生怕惹恼了他。他只要一得空,就什么也不做,整天对着千丝堂那些傀儡发呆。千丝堂那个鬼地方阴森森的,一点儿人气都没有,和黄泉地府差不多,就算是好好的一个人,住久了也得疯了……”汪碧烟又唠叨了一阵,见罗谙空渐渐不耐,这才转开话题道,“我也不是喜欢抱怨的人,只是你师父现在性子越来越古怪,人也越来越难伺候了。再说,我去见兰丫头容易,你也得继续查探才是,总不能躲到一边独自吹风吧?”
“这个我自有打算。行了,你赶紧回去吧,晚了又该被师父怀疑了。”
“怕什么?他那个正牌老婆还天天到处野呢,我这个小妾晚点儿回去又算得了什么?”
“说来也怪,最近师娘下山的次数的确频繁了许多,师父难道没说过什么?”
“说什么?他宠着人家还来不及呢!也就是我,整天赔着张笑脸,还得受他的窝囊气!”
“好啦好啦,别耍性子了……”罗谙空劝了几句,又和汪碧烟亲热了一阵,这才低声叮嘱道,“不多说了,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说完,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山下之事?那是什么?和傀儡门的惨案又有什么关系?听罗谙空的意思,张簧之所以被杀,是因为发现了所谓“山下之事”的线索。看来傀儡门门主之位并非是这两起血案的主因。那这一切又究竟是为了什么?梅照雪频繁下山,是否和此事有关?云寄桑强自按捺心中的疑虑,屏息望着汪碧烟。
直等到罗谙空走远,汪碧烟这才娉娉婷婷地走出了林子,向千丝堂方向走去。
云寄桑一直跟着她来到千丝堂外,目送她进了大门,心中又犹豫起来。究竟要不要跟上去?这里可是傀儡门重地,一旦被人发现就糟了。
望着那只巨大的铜雀,云寄桑深吸了一口气,脚尖点地,飞身上了殿顶。
殿顶的琉璃瓦挂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踩上去分外湿滑。云寄桑沿着垂脊轻轻溜下,从出檐处探出半个身子,向下张望。确定无人后,伸手抓住套兽悠然一荡,人已上了梁架。
千丝堂的梁架为抬梁穿斗式,外密内疏。梁架间挂了太多的傀儡,他不敢落足,只好以内力将脊背吸附在紫红色的顺梁上,缓缓在梁架间穿游。
墨绿、银朱、橘黄、青碧、明紫,那些古朴斑斓的光影和色彩在他身体两侧缓缓移动着。一个个傀儡或美或丑,或善或恶,或魔或仙,静静凝视着他,每一个傀儡上都附着了故主的灵魂,将那结局的悲伤无声地演绎着。
当他与它们对视时,感到自己也在慢慢变成一个傀儡。
一个活动的,可以思考的傀儡。
“到哪里去了?”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在大堂内回荡着。
“哟,我就出去这么一会子工夫,也值得问7我那位姐姐可是一整天都不见人了。门里死了人都不见她露个脸儿,难不成还真把自己当成了西洋观音,整天要别人供着才成?再说了,就算是观音,人间有难也该下凡来普度众生啊,就这么不见踪影的算是怎么回事?我看哪,就是你太宠着她了。可惜,人家可没把你放在心上,心思全都在那李……”
“别说了!”曹仲猛然大喝,震荡之声嗡然不绝。
下面鸦雀无声,显然汪碧烟也被曹仲的反应吓到了。
“她去了什么地方,我心中有数。可是你呢?你又去了什么地方?”曹仲放缓了声音,柔声问道。
他越是这样,汪碧烟就越是害怕,口中也变得有些不利索:“我……我也没去哪里,就是送了些点心给云少侠他们。对了,还在那边儿坐了一会儿,就一会儿。”
“真是如此么?”曹仲的声音越发温柔了。
“当然,不信你可以去问!”汪碧烟抚了抚鬓边,强自镇定地说。
“信,我当然信……”曹仲的声音温柔如水,“你是我的爱妾嘛,不信你我又信谁呢?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快下去休息吧……”
“老爷,我……”汪碧烟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外边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父亲!你找我有事?”曹辨大嚷着闯了进来。
“没看到我和你姨娘在说话么?你这般闯进来成何体统,我不是说过么,越临大事,就越要镇定。怎么,我说过的话你都当了耳旁风不成?”曹仲斥道,见曹辨红着脸,浑身颤抖,这才沉声道,“整天跟个没头苍蝇似的,还不退在一旁!”
曹辨脸涨得通红,却不敢分辩,退到了一边。
曹仲这才转身对汪碧烟柔声道:“碧烟,去吧,去休息吧,好好地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看着曹仲这与往日迥然不同的温柔,汪碧烟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多说什么,福了一福后,退到后堂去了。
曹仲一直目送汪碧烟退下,又静立许久,这才开口道:“辨儿,为父这样说你,你心里是否不服气?”
“孩儿不敢。”
“不敢么?”曹仲自嘲地一笑。
曹辨见他态度古怪,越发不敢多说,只是老老实实地屏息而立。
“我十七岁入傀儡门,十三年中庸庸碌碌,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成就,可偏偏最终是我坐上了门主之位。你可知,这是为了什么?”
“那是父亲为人谦恭有礼,不矜不伐,勤勤恳恳地做事,这才感动了师祖他老人家,破例让您出任掌门。”
“不错,这些都是我说给你听的。”曹仲淡淡一笑,“不过辨儿,这些话你真的信么?”
曹辨默然不语。
“谎言再美丽也依旧是谎言,那是骗不了人的。即使骗得了一时,也骗不了一世。你能识穿爹爹说过的这些荒谬之谈,这说明你真的长大了。”曹仲轻叹了一声,随即神色一肃,冷冷地道,“我之所以能坐上这个位置,无他,唯得两个宇尔,那就是——忍耐。”他的声音蓦地提高,“忍人所不忍,受人所不受,方可能人所不能,成就非常之事!其他人比你强,那有什么7根本用不着自卑!古今只以成败论英雄,何曾论人强弱々汉高祖一无所长,却最终成就霸业,便是因为他能忍。忍得住项羽对他的欺凌压迫,忍得住常人对他的冷嘲热讽,一直忍到机会来临,这才将武功盖世的楚霸王困于垓下,逼其自刎。我知道,你的才华不如你那几位师兄。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天赋和才华固然重要,可在我的眼中,一个人的天性才是成败的关键。”
曹辨听了,眼中渐渐露出光芒来。
“你的性子浮躁,什么事都摆在脸上,按理说只此一条,便万万坐不了这门主之位。即便坐上了,那也坐不久,搞不好还有性命之忧。”眼见曹辨韵神色渐渐沮丧,曹伸突然话锋一转,“不过既然有为父在,自然要为你好生谋划一番。”
“父亲的意思是……”曹辨重新激动起来。
“你也知道,朝廷的旨意不日即到。一旦为父成了官身,这门主之位便再也不能坐了。不过不在其位,不见得就不能谋其政。只要辨儿成了门主,有为父在背后支持,这门主的位置你自然是坐得稳稳的。你我父子二人一人在朝,一人在野,彼此之间相互扶持,哪里还有过不去的坎儿。”
“孩儿若是做了门主,定然不会辜负父亲的期望!”说着,曹辨猛地跪倒在地。
“这就是了。快起来,你是我的儿子,为父还能亏待了你不成?”曹仲将曹辨扶了起来,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辨儿,你也不小了,谁在利用你,谁又是真心待你,你也该做到心里有数才行,不要别人说两句好话,就把你哄得不知东西南北。”
“孩儿明白。”
“明白就好。”曹仲点了点头,突又问道,“对了,上次我给你的那本手札呢?有几个地方比较晦涩,今日为父有空,正好指点你一下。”
“那本手札?”曹辨脸色一变,支支吾吾,“那本手札……它……它……”
“它怎样了?快说!”曹仲急道。
“没怎样,我……我就是把它忘在房里了。”
“忘在房里了?”曹仲眼中满是疑虑之色。
曹辨忙道:“对!我就是忘在房里了,下次来给父亲请安时,一定记得带上。”
曹仲沉默片刻,这才淡淡地道:“既然如此,那就下次再说吧。”说完,他抬起头来,向上方望去。
梁上的云寄桑忙将头缩回来,屏息闭目,一动也不敢动。
曹仲的目光在梁上的傀儡间梭巡着,眼神复杂至极:“你看这些傀儡,它们都是历代先辈留下的杰作。它们身上的每一个部件都是本门先辈们呕心沥血造出来的,凝聚了他们太多的心血和寄托。等你和它们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它们也是有灵性的。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在烛光下看着它们,就会感受到它们的呼吸和灵魂,那么真切,那么鲜活……”曹仲梦呓般地喃喃道,“它们才是傀儡门的精华,辨儿,有朝一日你若成了这里的主人,记得一定要好好地对待它们……”
“是。”
“好了,你回吧。”曹仲挥了挥手,脸带倦色地道。
“那孩儿就先回去了。”曹辨松了口气,慌慌张张地走了。
曹仲静静站在大殿中央,一动不动,有如雕像。
云寄桑屏住呼吸,静静俯视他的背影。
忽然,大殿中响起了曹仲略带沙哑的长吟声。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
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伪言巧似簧。
劝君掩鼻君莫掩,使君夫妇为参商。
劝君掇蜂君莫掇,使君父子成豺狼。使君父子成豺狼……成豺狼……成豺狼……”
许久,他才长长叹息了一声,迈步进了后堂。
云寄桑想了想,纵身跃下,向曹辨离开的方向跟了下去。在他想来,正在伤心的曹仲去找汪碧烟的可能性不大,既然无法偷听两人的谈话,还不如看看这位傀儡门的少门主究竟做了什么勾当,才能让曹仲这样的枭雄发出“使君父子成豺狼”的感叹。
他远远地缀着曹辨,一路向西南而行。
穿过一片松林,又过了一片菜圃,一直来到一所青砖瓦房前,曹辨才停下脚步,向四下望了望,叩响了房门。
“谁啊?”里面传来洪扩机那懒洋洋的声音。
“五师兄,是我。”
房门开了,洪扩机笑嘻嘻地迎了出来:“是六师弟啊,来来,里面请……”
“我还有事,就不进去了。五师兄,父亲刚才问起了那本手札,说是想讲解给我听。要不,你先把它还给我吧,等我应付了父亲再拿给你。”曹辨急忙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洪扩机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收回去?你在说什么梦话。说好了借我看三天的,如今才过了半天你就上门来讨,难道是反悔了?”
“不,不是,真的是父亲想给我讲说手札,我……我总不能躲着不见他吧?”
“那简单,你就跟师父说那本手札不见了,你正在找不就行了。”
“那怎么成?父亲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
“骂几句算得了什么?又不会少块肉。等三天一过,我把手札还你,你再跟师父说找到了不就行了。”
“不成不成,绝对不成。”曹辨一个劲地摇头。
云寄桑自然明白曹辨的想法。曹仲刚刚说过想将门主之位传给他,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这眼看就要到手的门主之位说不定就泡汤了,这又让他如何舍得?
洪扩机又劝了几句,曹辨只是不肯,非要将那本手札要回去不可。洪扩机见状,脸色便渐渐难看起来:”六师弟,实话告诉你。三天之内,这手札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还你的。要是怕师父追究,我劝你还是另打主意的好。”
“你……你怎能这么做?”曹辨脸色潮红,激动得浑身直抖。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洪扩机脸上的笑意已化作了一片狰狞,“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父子在想什么?师父是不是和你交待过了?那门主之位,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坐定了?别做梦了,师父是不会放弃傀儡门的。他之所以选你做门主,根本不是因为你是他儿子,而是因为所有弟子中,就属你的资质最差。一旦你成了门主,根本无法服众,这样你就只能依靠他。这样一来,就算师父去了官府,他还是可以暗自操控门里的事。至于你,你只是一个傀儡而已,一个可怜的、任人操纵的傀儡。”
“你胡说,父亲他不会那样对我的。”
“我胡说?”洪扩机嘿嘿冷笑,“亏你还是他的亲生儿子,连他是什么样的人都看不出来,真是蠢到家了。也是,你父亲他眼里何曾有过你这样一个儿子?从小到大,他又何曾教过你什么?别的父亲都巴不得自己的儿子成才,他呢?却对你一味放纵宠溺,我真是奇怪,难不成你不是他亲生的7”
“你放屁!”曹辨大怒之下,挥拳向洪扩机打去。
洪扩机眼皮眨也不眨,抓住他的拳头顺势一捋一掰,将他手折了过来:”我说错了么?你自己好好想想,除了千丝堂里悬挂的那些傀儡,他可曾关心过旁人?你的衣食住行他可曾关心过?你后母隔三岔五地就往山下跑,他可曾追问过?汪碧烟那女人整天和大师兄勾勾搭搭,他可曾在意过?他的眼里,就只有傀儡!他放纵我们内斗,是因为这样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操纵我们。我们这些人在他的心里也都是可以随意操纵的傀儡!全部都是!”
“我不是傀儡……不是!”曹辨疯狂地大喊。
“你当然是。你不仅是曹仲的傀儡,也是我的傀儡。所以我才会利用你得了那本手札。也只有你这种毫无主见的傀儡,才会乖乖地按照别人的话去做,难道不是么?”
“我不是,我只是……只是……”曹辨的声音越来越小,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了。
“只是为了这个?”洪扩机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在他眼前晃了晃。曹辨猛地伸手去抓,洪扩机却灵活地把手缩了回来。
“给我……快给我……”曹辨嘶哑地吼着,扭着身子,拼命去够那个瓷瓶,行状疯癫,宛如困兽。
“我说了,你只是我的傀儡。只要你乖乖地听话,我自然会把这能让你飘飘欲仙的宝贝给你。说,你是不是我听话的傀儡?”
“我……我……”曹辨犹豫着,眼中却露出渴求之色。
“快说,说了就给你药。”洪扩机诱惑道,“说吧,想一想那欲仙欲死的滋味,就算当一个傀儡又怎样?做门主的滋味怎么比得上当神仙?说吧,快说吧……”
“我……我是……”曹辨艰难地道。
“是什么?”
“是你的傀儡……”曹辨说完,手拼命一伸,抓住了那个瓷瓶。洪扩机将手一松,曹辨跌倒在地,手中却依旧牢牢抓着那个瓷瓶。
望着软倒在地的曹辨,他眼中露出一丝不屑之色。随即,他那张胖脸上再次堆起了笑容:“这就对了嘛,咱们师兄弟关系这么好,有什么不能商量的?”一边伸手将曹辨扶了起来,为他拍打身上的灰尘,“看看你,都是要做门主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小心?不过师弟放心,有师兄我照应着,你这门主的位置包你坐得稳如泰山。”
曹辨颤抖着去拔瓶塞,谁知手抖得太厉害,几次都没能拔下来。
看他发抖、易怒、瞳孔变小、脸色虚白的样子,分明是服食罂粟过多造成的,自己真是迟钝,居然没能看出来。云寄桑暗暗责备自己的粗心。早在他童年时,公申衡便仔细研究过罂粟的药性,提炼出纯度相当高的阿芙蓉,并断言此物极易成瘾。而成瘾后的症状,也为他大致解释过。
曹辨好不容易将瓷瓶打开,倒出一点粉末,塞入鼻孔,猛地一吸,身子一阵巨颤后逐渐放松下来,脸上也露出舒适喜悦的神情。
看来曹辨吸食此物已非一日两日,中毒已深了。洪扩机平时笑眯眯,想不到心机却深沉至此,难怪令狐天工会将他的玩偶雕成弥勒佛的模样。云寄桑心中沉吟。
“回去和师父好好说,大不了装病躲上几日。等三天一过,那手札我自会还你。”见曹辨一脸茫然的样子,他恍然道,“是了,师弟如今正在做神仙呢。好了,到师兄房里好好睡上一觉,包你乐而忘忧,烦恼俱消。”洪扩机笑吟吟地在曹辨肩头拍了拍,扶着他进了屋。
望着紧闭的房门,云寄桑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先后窥视了汪碧烟、罗谙空、曹仲、曹辨、洪扩机几人的踪迹之后,他收获最大的便是理清了众人之间原本错综复杂的关系。
真像一张网,一张繁乱复杂的畸形怪网。傀儡门中的每个人都像这网中的结,他们彼此相连,彼此纠结,彼此扭曲,每一个人都牵动着其他人,而同时又被他人牵动着。张簧也好,令狐天工也好,都是这张死亡之网的牺牲者。不知下一次,这张染满了鲜血的网又将罩向谁的头顶呢?
云寄桑在长廊中漫步着,朱红的廊柱长列两旁,像静穆的守护者。柱枋之间由雅致的梅竹纹雀替相连着,那浅绿与粉红相间的颜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新。
这里的雀替也是梅竹纹,和梅照雪房里的窗棂一样。看来曹仲的确是相当宠爱这个正妻。刚才汪碧烟和洪扩机都提到曹仲对梅照雪常常下山不闻不问,不知她的下山和罗谙空口中的山下之事又有什么联系?看来,自己也得下山去探一次才行。
他抬起头,向天空望去。天空中,苍茫的暮云正奔腾卷舒而来,宛如鱼龙起舞。
啊,又起风了。云寄桑惆怅地想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开始讨厌起风来了。
这风是无影无形的,它总是吹嘘鼓动着一切。在它的挑拨下,平静变得不安,稳重变得动摇,有序变得混乱。它又是飘忽暴虐的,习惯用力量横扫一切妨碍自己步伐的事物。它的怒气让百花摧折凋零,让平湖掀起波浪,让幼小者连根拔起,让朽迈者骨断筋折。
是的,他憎恨这风,迎面扑来的风让他的呼吸变得困难,让他联想起自己的脆弱。
他转过身子,让后背去抵挡风的侵袭。
【古刹】
铁索的隆隆声中,那白色的瀑布越来越远了,最终变成了一条细细的白线,坠在青色的山壁间。
跳下木斗,云寄桑又犹豫起来。
该去哪里呢?附近的地形他并不清楚,看来只能寄望于找到山民再打听了。
顺着山势一路向南,沿途却未见任何行人,只有大群的飞鸟不断飞过,在地上投下连绵的淡影。在一个岔口处,他转而向东,走上了一条羊肠小路。从道路的规模和路边的痕迹看,这条小路的尽头应该有人家。
果然,走了大约二里路,便看到了三间小小的茅舍。可令他失望的是,这几间茅舍静悄悄的,院落里空无一物,后面的菜地里也长满了野草,显然已荒废许久了。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茅舍的门窗上,那里贴了几张黄色的符纸。朱砂写就的符文经过雨水的冲刷几乎已淡得看不见了。凭着过人的目力,他勉强可以分辨上面的纹路。
这是……镇妖符和驱邪符?云寄桑也曾研究过道家的符篆,自然知道这些东西并无多大用处,不过是道家故弄玄虚,让信道之人获得心理上的安慰罢了。只是当今朝廷重道,连太祖也曾经给天师后裔颁发过《命普施符水旨》,鼓励道士用符水为人治病。但是符篥只有正一派的道士才有资格书写,英宗和宪宗都先后颁发过严禁假造符篆的敕令,以维护天师世家的录符权……太行并非正一派的地盘,荒郊野外的,想来定是哪里来的野道士装神弄鬼愚弄山民了。
云寄桑苦笑着摇了摇头,返身折回。
又向南走了半个时辰,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云寄桑却依旧没有发现人烟的踪迹。仿佛这里被尘世遗忘了,处处都是荒芜的田野和废弃的茅舍。而且无一例外的,这些茅屋都贴上了镇妖驱邪的符篆。
他似乎从那微冷的风中嗅出了不祥的气息。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山民都去了什么地方?这些废弃的茅舍是否和罗谙空口中的山下之事有关?重重疑问像一道道锁链缠绕着云寄桑,他脚下的步履也越发沉重了。
山风透骨,夜色如潮。
残月在云层间迅速移动着,晕黄的月光忽隐忽现,眼前的道路也模糊起来。山洼中的雾气滚滚地向山顶涌动着,像冰冷的白色浪潮,将一切都囫囵吞没。
他一头扎入这雾中,顿时迷失了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几里路后,他不得不停了下来,等待山雾散开。
自己是不是有些鲁莽了?这样一个人下山,能不能找到线索不好说,师姐一个人带着明欢在山上,不会遇到危险吧?她可是和那凶手照过面的……想了一回,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卓安婕剑法卓绝,精明练达,胸中自有甲兵。她出道十年,还没听说谁从她手中讨得好去。别月剑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绝非浪得虚名。若是凶手真的杀上门来,自己内伤未愈,多半还要靠师姐保护。想到这里,他不由自嘲地一笑。
风更大了。浓雾在大风中退却了,迅速溃败下去。
云寄桑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小小的山丘上。让他惊喜的是,就在不远处,一星小小的灯火正隐隐闪烁着。
那里有人家!
脚下发力,几个起落后,他已接近了灯光。
这里是一个小小的村落。诡异的是,这村落里不闻任何鸡鸣犬吠之声。除了那团微弱的灯光,整个村子一片死寂,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云寄桑来到那灯火前,发现那是一盏普通的白纸灯笼。灯笼斜插在一家农舍的门前,在风中斜斜摇摆着,像一支白色的灵幡。
云寄桑提起了灯笼,向门上照去。灯光下,门上满是密密麻麻的黄色符纸。
这里怎么也贴了符纸?难道这附近真的有妖孽作祟?
“有人在么?”云寄桑敲了敲门。
木门应手而开,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在寂静的深夜中格外刺耳。
云寄桑在门口站了片刻,见无人应门,这才迈步进屋。
屋内一片冷寂,破败而简陋的家私散落各处,厚厚的尘埃显示这里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后,在灶台的角落里捡到了一支银簪。显然,这里的主人走得很匆忙。当他正想走出屋子时,灯光突然照亮了墙壁上的一幅涂鸦。
他蓦地停下脚步,举灯照去。
那是一幅诡异到了极点的童子涂鸦。
一座高高的大山,山下一座小小的农舍。农舍前,一个孩子正微笑着给秧苗浇水。可是在茅舍的角落里,却站着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傀儡,静静望着那个孩子。傀儡没有脚,只有几根细细的线牵在它的身后,线的尽头则一直延伸到大山之后。傀儡的脸一片空白,没有五官。
无面傀儡?它也在这里出现过?这是巧合?还是……
云寄桑提着灯笼四处寻找,却没能找到其他的涂鸦。显然,这幅画是这家人的孩子在搬走之前画的。他又走了几家,每一户都是人去屋空。似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在一夜之间;肖失不见了。是什么让他们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强盗?天灾?瘟疫?还是某种未知的邪恶?
云寄桑提着灯笼,一个人在荒芜的村落中缓缓前行。蒙陇的灯光在这浩大的黑暗中显得那样的渺小,就像黑夜中仅余的一粒星辰。四周的房子都黑洞洞的,每一座都是那样的安宁寂寞。它们沉默地将故主们的秘密收于尘埃,藏匿于无声的黑暗之中。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秋砧般清澈地回荡着,冷落着这迷茫的夜色。
是木鱼声!云寄桑精神一振,循声快步走去。
木鱼声沉缓而单调,像垂死者心脏的跳动,冷酷地将寂静的夜色击成了碎片。
云寄桑转过一道山坳,林边隐隐露出了一角红墙,木鱼声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当他来到红墙下,才发现这里竟是一座古刹。
古寺的规模并不小,从院里倾倒的石香炉看,这里的烟火曾经相当鼎盛。只是此刻寺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放眼处一片荒芜,只有大雄宝殿里,还有单调的木鱼声在不断地回响着。
云寄桑小心翼翼地提着灯笼向大殿中走去。
一个披着破旧袈裟、满头白发的人背对着他坐在大殿正中,慢慢敲着木鱼,对于云寄桑的到来,似乎没有丝毫反应。
云寄桑走到他身后,小心地问道:”这位大师……这里只有您一人么?”
那人没有回头,微微颔首,继续默默地敲着木鱼。
“在下刚才看到那村子里空无一人,不知是什么缘故?”
“走了,大家都走了。”那人的声音苍老而尖细。
“走了,为什么都走了?”
“天黑了,那东西会出来的。你也走吧,再不走,那东西就会来抓你的……”
云寄桑打了个冷战,随即心中一动,追问道:“那东西是什么?可是一个没有脸的傀儡么?”
那人的身子猛地一颤,突然尖叫起来:“没脸儿,没脸儿来了!风啊j起风了!没脸儿捉你来了,小山子,快点儿躲起来!起风了!没脸儿来了!来吃你的心了!”
“你……”云寄桑正在惊讶,那人却猛地回过头来,露出了一张干瘪如柴的枯老面孔。他这才发现,对方赫然是自己在去傀儡门路上遇到的那个老婆婆!
此刻,她身子颤抖,昏黄的双眼里满是惊惧,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事物降临在身边。
“没脸儿就是那傀儡么?它究竟对村子里的人做了什么?婆婆,告诉我……”
“没脸儿……没脸儿来了,小山子快跑,没脸儿来了……快跑……跑啊……大家一起跑啊……”老婆婆抱着头,佝偻着坐在那里,嘴里喃喃不休。
“村里的人是因为没脸儿才跑的7那你昵?你为什么不跑?”云寄桑又转到她面前,追问道。
“我不跑,小山子,奶奶不会丢下你的。别担心,奶奶不怕没脸儿……”老婆婆嘟哝着,向着身边的空气露出慈祥的笑脸。
“你不怕没脸儿?为什么不怕?你认识它?”云寄桑激动地问。
老婆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火折子:“你看,我有这个,我不怕没脸儿……”说着,她拔开竹筒,猛地一吹,将火折子吹着了。
跳动的火光中,那张满是皱纹的苍老脸庞显得越发恐怖了。
“我不怕没脸儿,我烧死它……烧死它……”老婆婆举着火折子,向一边垂下的破烂经幔凑去。
“婆婆,不要……”云寄桑正在思索老婆婆和无面傀儡的联系,见她如此,忙出声阻止,可是已经迟了。几乎是一瞬间,经幔便熊熊燃烧起来,火舌飞快地蹿上了屋顶,将整个大殿点燃了。
“烧吧……烧吧……烧起来,没脸儿就不敢来了……用力烧吧……”老婆婆状若疯狂,大声喊着。
云寄桑见火势已大,忙挟起老婆婆飞身跃出大殿。一直奔出寺门,他才将老婆婆放下,转身望去。
浓浓的夜色中,金红的火光冲天而起,神秘而狂野,仿佛昭示着什么。片刻之间,本就腐朽不堪的大梁便已烧断,隆隆声中,大雄宝殿已轰然倒塌。
老婆婆望着那熊熊火光,眼中又是痴迷而狂热,口中喃喃说着些含糊不清的句子。
看来老婆婆之所以变疯,应该和没脸儿的出现有关。而十有八九,这所谓的没脸儿便是无面傀儡。如此说来,罗谙空口中的山下之事,便是指这座村庄的荒芜吧?那个没脸儿究竟做了什么,让村人们竟然因着恐惧而逃离了?难道它抓走了村人的孩子?若是如此,那又是为了什么?山下发生的这一切,傀儡门中究竟有几人知晓呢?梅照雪之所以常常下山,便是为了此事么?而曹仲对梅照雪的行踪不闻不问,是否也意味着他知道其中的隐情?
他正在沉思,老婆婆突然指着不远处的树林疯狂地大喊:“没脸儿!没脸儿来了!小山子快跑!没脸儿抓你来了!”
云寄桑扭头望去,只见林中黑影一闪,果然有人在窥视。他飞身而起,向林中投去。却没看到他的身后,那老婆婆的身子缩成一团,嘴里喃喃地念诵不休:“……去汝肾,使汝有足不能行;挖汝肝,使汝有眼不能见;剜汝心,使汝有口不能言……去汝肾,使汝有足不能行:挖汝肝,使汝……”
前方的黑影显然对地形极为熟悉,云寄桑几次都险些将他追丢了,只是凭着过人的听觉紧缀着对方。虽然相距仅数十丈,可这段距离却始终无法拉近。在穿过几片树林之后,不见了对方的踪迹。
这人是谁?是无面傀儡么?虽然相距甚远,可从背影上看,这人身材徼胖,倒有些像罗谙空。若真的是他,那他为什么要趁夜下山?难道真像他和汪碧烟所说的,是要来调查凶手的踪迹?无论如何,明天都要找他好生问上一问。
【秘阵】
云寄桑回到儡形居的时候,已将近亥时了。卓安婕早已哄了明欢睡下,见他回来,忙到灶上取了煨着的晚饭摆在桌上,怕他受了风寒,又特意温了二两烧酒。
云寄桑望着师姐蝴蝶般飞里飞外,忙来忙去,心里的不安渐渐化作轻松。
“好了,师姐,我也不是很饿,对付一下就行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案子可以不破,饭却不能不吃。这是我熬的小米粥,里面加了红参,山上寒气重,不小心点儿可不成……”
云寄桑正感动间,卓安婕将粥盛了满满的一大海碗,在他面前重重一放:“都喝光了!这可是你师姐一下午的心血……”
云寄桑望着眼前小盆一般的大碗,头皮发麻:“师姐,这……这如何能喝完?”
卓安婕若无其事地道:“你今天可是整整跟了人家如夫人三个时辰。跟了这么久,身子想必也虚得很了,怎能不好好地补一补?”
云寄桑苦笑道:“师姐误会了,汪碧烟那里我只跟了一小会儿,只是后来临时起意下了一趟山,这才耽误了时间。”
”你下山了?怎么回事?”
云寄桑忙将今日所见之事说了一遍,末了又道:“如今看来,山下村民迁移之事和无面傀儡的出现大有干系,而这几日的两起血案也和此事有关。按照罗谙空的说法,张簧之死便是因为在暗中调查此事,才遭凶手灭口的。”
“那令狐天工呢?”
“他可能也知晓此事,不,是肯定。他肯定知道其中的秘密和凶手的身份。张簧的死让他对凶手忌惮万分,估计也是怕此事泄露,这才想将凶手暗中除去,以保全自己,谁知……”
“那你倒是说说,凶手杀人便杀人,为什么分别将两人的肝、肾都挖走了?”
“这个……”云寄桑微一迟疑,摇了摇头。这种种的疑问,的确让他难以明白。似乎复杂无比的拼图缺少了最关键的一角,始终无法形成一幅完美的画卷。
“你慢慢地想吧,我先打个盹儿。”卓安婕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将优美的身姿尽情地展现在师弟面前,随即靠在床头,打起瞌睡来。
云寄桑微笑着摇了摇头,取了毯子,轻轻盖在她身上。卓安婕缩了缩身子,唇边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为什么凶手要分别挖去尸体的肾脏和肝脏?凶手将傀儡咒放到尸体内,究竟有何用意?是警告么?还是一种祭奠的仪式?这又和山下之事有何关系?
云寄桑在屋内慢慢地踱步,拇指和中指不断摩挲着,仿佛在掐算着什么。突然,他快步来到书架前,仔细查看上面的书籍。可惜的是,却没能找到类似《化俑录》的咒书。早知便把那本《化俑录》带回来了。云寄桑摇了摇头,抽出了那本《墨子》,再次翻到写有眉批的那一页。
“女娲抟黄土作人,古人以为神明;黄土作人,其为俑也。所谓神明,始作俑者平?今吾等以木为俑,其面目机发,似于生人,其为神明乎?鬼怪乎?”
李无心不仅把女娲造人之说斥之为神明殉葬之俑,更与自己所造的傀儡相提并论。抛开话中的狂妄不谈,云寄桑倒是觉得他的”女娲造人之实为殉葬之俑”之说颇有新意。
孟子在和梁惠王谈论治国之道时,曾引用孔子的名句:“始作俑者,其无后平。”而孟子之所以这么说,又是因为《礼记·檀弓下》记载着:“孔子谓为刍灵者善,谓为俑者不仁。殆于用人乎哉!”刍灵,是草扎的祭品。而这里的俑,则是古人殉葬时所用的陶偶。
对于礼记中“俑”的记载,大儒孔颖达曾引用过南朝皇侃的说法:“机识发动踊跃,故谓之俑也。”这点和张揖《埤苍》上对俑的解释几乎相同。也就是说,古时的俑作为殉葬用的傀儡,不仅栩栩如生,和活人相仿,而且还跳跃活动。
那么,在上古之时,若是女娲造出了可以自行活动的傀儡,世人说不定便会将之误传为生人也未可知。而李无心这种骄傲到了极点的人,以神明自居也不足为奇。
等等,始作俑者、《化俑录》、化俑……难道说,李无心真的想造出可以拥有生命的活俑?云寄桑猛地起身,飞快地转了个圈子,又骤然止步。梅照雪说过,李无心想将当年被封印的神秘傀儡大黑天重新复制出来。难道那大黑天傀儡之所以被封印的缘故,就是因为它具备了人的灵性?这可能吗?
不过这样说来,那些诡秘的咒语便说得通了。他定然是想借用道家的手段,转生化俑,让傀儡具备灵性。从<化俑录>上的记载来看,显然,他失败了。如此逆天之事,岂是人力所能为?云寄桑摇了摇头,自我宽慰着。可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总是忐忑不安。那种感觉,像极了他儿时和师姐打赌输了后,深夜独自前往乱葬岗访鬼时的心情。
那时的他,一个人走在路上恍惚地惶恐着,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是人类在面对神秘未知的事物时,所产生的天性。
心烦意乱之下,他推开房门,来到院中。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万物在蒙咙的夜霭中消融着,沉淀出一个寂静无声的黑色混沌。一弯苍白的月痕无声地挂在天空,冷冷的宛如一个凶兆。这已是自己到达傀儡门后的第四个夜晚。在这样一个夜晚,会发生什么呢?
云寄桑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立时来到院门口,侧身向外望去,惊讶地发现竟然又是欧阳高轮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儿。他佝偻着身子,拄着一根龙头拐杖,念叨着那句熟悉的口头禅,向这边走来。
“线呢?我的线呢……”
云寄桑皱了皱眉,正想关门,老人的拐杖却早早地从门缝中伸了进来。他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门打开。
“欧阳长老,你又跑到我这里做什么上次不是说了,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线么?”
欧阳高轮没有理会他,而是抬起头,愣愣望着那间装傀儡的仓房。随即偏着头,一脸的苦恼,似乎在回忆什么。
等等,莫非这老人知道些什么?是了,他是几年前才疯的,说不定知道一些李无心的事,上次他跑到这里来,还曾经把我误认为李无心。想到这里,他放慢了声音,缓缓地道:“欧阳长老,这里是你的师侄孙李无心的住处,你还记得无心吧?”
“无心……”欧阳高轮喃喃地道,浑浊的老眼忽然闪过一丝生机,“是了,是无心,无心他把我的线藏起来了,线呢,无心,我的线呢?”一边说,一边蹒跚着向仓房走去。
怎么又绕回来了?云寄桑苦笑着,也不好拦他,只能目送他推开仓房大门,钻了进去。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卓安婕听到外边的响动,起身出来。
”没什么,欧阳长老又在找他的线了。”
“欧阳高轮?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儿?这老头儿怎么喜欢到处跑,吓着小孩子怎么办?”卓安婕皱眉道,四下望了望,“他人呢?”
“在仓房里,也许认为李无心把他的线藏到那里了吧……”
卓安婕望了仓房一眼:“我去看看吧。别让老疯子一把火烧了房子。”说着,径自向仓房走去。
云寄桑摇了摇头,回屋取蜡烛,也跟了过去。
夜色之中,仓房里格外的阴森可怖。
烛光下,尘埃像无数细小的金色蚊蚋,乱舞着。一个个傀儡如同朝圣的信徒,目视天窗,静静沐浴在金色的烛光中。
“师弟,过来……”卓安婕从两个傀儡之间探出半个身子,向云寄桑招了招手。
云寄桑走过去,发现欧阳高轮正站在一个傀儡前,痴痴望着它。
那傀儡是个年轻的男子,四肢修长,体态匀称,朱红的眼眸中,淡淡的金光隐隐流动。正是那晚眼中刻有神秘咒语的傀儡。
欧阳高轮望着那傀儡,口中含糊地说着什么,随后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对方的回答。当发现那傀儡依然无动于衷后,他开始变得不耐,竟然伸手推搡那个傀儡。
卓安婕正要上前阻止,却被云寄桑拦住。
欧阳高轮继续推搡着那个傀儡:“开口啊,无心……我知道,只要你一开口,我就能拿回我的线了,把我的线还给我,无心啊,我的线……”
“开口吧,开口吧,一个喷嚏把这老疯子吹到虎林去当飞来峰(疯)……”卓安婕小声说道。
云寄桑诧异地瞅了她一眼,卓安婕毫不在意地道:“怎么,他吓了明欢好几次了。”
云寄桑摇了摇头,迈步上前,仔细观察着那傀儡的脸。忽然,他的脸上露出喜色,在那傀儡的下巴上轻轻一托。“咔”的一声轻响,那傀儡的嘴巴轻轻张开。云寄桑向里边张望了下,将手伸入它的口中摸索起来。忽然,他往外用力一抽,手中己多了一根细细的金属线。
那傀儡“咔啦”一阵响动,右手蓦然平举,向东北方一指。
仿佛被它的动作所带动,旁边的两个傀儡也同时举起右臂,指向东北方。接着,这个动作在傀儡群中波浪般传递开来,一只又一只手臂缓缓举起,坚定地指向东方。
转眼之间,仓房内的数百个傀儡都已举臂,向东戟指。
数百张毫无表情的面孔朝向东方,数百根手指坚定地向东北指去,数百双冷漠的眼眸静静凝视所指的方向……它们就像一只沉默的军队,一只来自冥界的幽灵大军,向至高无上的魔君许下它们的誓言。
这是怎么回事?云寄桑望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茫然失措。
傀儡门的迎门傀儡、领路傀儡、木牛流马、浇水偶人、猫扑鼠,甚至金莲佛子,这些傀儡虽然千奇百怪,但他看过之后,对其中的构造便大致明了。可眼前这诡异而壮观的一幕,却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是怎样鬼斧神工的机栝和惊世骇俗的智慧,才能造就这玄秘莫测的傀儡群?这样整齐划一的连锁反应,真会是机关之力造成的吗?
“这些傀儡还满齐心的,它们在干吗,是想咒谁死么?”因为对机关术全无了解,卓安婕虽然惊讶,却没有像云寄桑那样震惊。
等等,“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是《汉书》里记载的俚语。李无心布下这个傀儡阵,难道真的想咒谁死么?东北方,谁在东北方?云寄桑走到窗前,向东北望去。
银白的月色下,一只金色的凤凰熠熠生辉,振翅欲飞。
那是……千丝堂?
李无心想魇杀曹仲?用这种近乎荒谬的方式?可能么。可若非如此,他布下这个傀儡阵又所为何用?恍惚中,云寄桑又听到大殿东边发出一声轻响。哗啦啦,就像弹珠滑落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更漏似的断续着。
欧阳高轮听到这声音,呆滞的脸上突然露出了迷惑不解之色,蹒跚着向声响处走去。云寄桑和卓安婕对视一眼,跟了过去。一路所过之处,所有的傀儡都指着他们前进的方向,似乎正在为他们指路。
“这老疯子居然能发现这个机关,倒是奇了。”一边走,卓安婕一边低声道。
“他一直在找他的线,原来是李无心拿了来做傀儡的触发机关了。”云寄桑也叹道,“也许正因为他疯了,李无心没有提防他,这才被他发现了密室之秘。”
当他们走出傀儡群,目睹了那怪声的来源后,顿时惊呆了。
发出那奇异声音的,正是那座巨大的千手千眼观音像。此刻,观音的千只手掌上,一只又一只的眼睛不断睁开。黑色的琉璃眼珠不住转动着,仿佛转生的神佛,冷眼睥睨着芸芸众生。
弹珠声越发地急促了,骤雨般的一阵急响后,终于静了下来。
观音的一千只眼全部张开了。
又是一阵复杂的机关响动,盘膝而坐的观音缓缓转动。须弥莲座上,露出了一个黑色的洞口。
密室……李无心的密室……想不到,李无心竟然在这里修了一个密室,而它开启的方式又是如此地匪夷所思。既然是密室,那定然藏有他最不可见人的秘密。也许,惨案背后的真相就在这其中……
卓安婕正要进去,却被云寄桑一把拦住。
“我先进去。”他坚持道。李无心太厉害了,密室里面凶险难测,他不想让师姐冒险。不等卓安婕回答,云寄桑已抢先跳入洞中。
卓安婕摇了摇头,跟了进去。
洞内一片噩梦般的黑暗。脚下,螺旋形的木阶发出扭曲的呻吟声,仿佛是黑暗的回音。虽然有空气流动,可还是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木材味儿。
云寄桑掏出火折子,打着了,举在眼前。金黄的火光中,白蒙蒙的蛛网一道又一道,衬着浓浓的黑暗,格外阴森。
密道是如此深邃狭长,两人走起来格外小心,生怕触动埋伏。好在一路甚是平静,并无异状。当他们终于走完密道,来到密室中时,顿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这是一个极其深广的地下溶洞。洞顶倒悬着巨大的钟乳石,像一根根白色的冰锥,似乎随时会狰狞地刺下。洞穴四面都设有高达数丈的粗大木架。朝南的一面放了些瓶瓶罐罐,其余则堆满了傀儡的残肢,一个女子傀儡的头颅正对着云寄桑,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数千张废弃的黄表纸洒满了地面,层层叠叠的,像秋天的黄叶。
卓安婕环顾四周,啧啧称奇:“想不到偶形居下边居然有这样一个密洞,这李无心也算有能耐了。”
云寄桑一边将洞壁上的火把一一点燃,一边回头道:“这工程如此浩大,一个人再天才也无法独自完成,应该是傀儡门历代传人的心血,被李无心无意中发现了。”
“难怪洞会这么大……”卓安婕伸手拿起那个女傀儡的头颅,在上面轻轻拍了拍,”这里的傀儡和上面的很像,不会都是李无心的杰作吧?”
“有可能,曹夫人说过,李无心发了疯似的一心想重造大黑天,这些傀儡估计都是实验品。”
“人力有时而穷,他一个人,竟然造了这么多的傀儡,难怪会耗尽心力,重病而死。”
“是啊,毕竟是一个人……”云寄桑神色复杂地道,一边俯身捡起了一张黄表纸。
纸上写着奇特的咒文:喳密止密止舍婆隶多罗羯帝诃娑婆诃。
“这又是什么咒?”
“这是大黑天神法,密宗最神秘的法咒之一。”云寄桑的声音低如呓语,似乎怕惊醒了什么似的。
“我只知道四大天王,大黑天究竟是哪路的神仙?”
“四大天王是佛教的护法神,大黑天则是密宗的护法,地位倒是和四大天王差不多,不过性格却差远了。”云寄桑回忆着自己读过的那篇《神恺记》,“《神恺记》上记载着,大黑天居住在乌尸尼国国城东的奢摩奢那尸林里。它具备摩醯首罗的大自在变化之身,有大神力,能飞天,喜欢在夜间游行于尸林中。身边珍宝无数,又有隐形和长生的秘药。大黑天喜欢用自己制造的秘药与人交易,但它却不要钱财,只取活人的血肉,按照取血肉的斤两与对方交换药物。”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到嘉祥寺时,读过唐僧神恺的手记,上面记录了不少大黑天的事,其中便有这大黑天神法。”
“偏就你知道得多。”卓安婕哼了一声,望了望四周,目光落在了一个巨大的石台上。
石台上,一个傀儡静静地躺着,似乎正在沉睡一般。
她走上前去,看了一眼,脸色大变:“师弟,快来看这个……”
云寄桑缓步走过去。每走一步,那傀儡便近了一分,心中的不安也深了一层。仿佛他即将看到的,将是一个极为恐怖的事实。
金、紫、黑、白、灰——入目的,是那五种妖异的颜色。它们展现着炫目的光线,迸发出色彩的火花。那些光线和火花在他眼中配合着,交织着,混乱着,仿佛一首高昂的,充满了生命感的伟大合奏。
纯金的心,紫铜的肺,黑铅的肾,灰锡的脾,白银的肝。
是的,那傀儡的体内,竟然是金属做的五脏六腑!其形式规模,竟然和真人一模一样。密密麻麻的金属管犹如精细的沟渠,将五脏六腑巧妙地勾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
云寄桑屏住呼吸,轻轻触摸了一下那傀儡的心脏。
仿佛某个平衡被打破了,蓦然之间,那傀儡的五脏六腑一阵痉挛,右手突然直直举起,向上戟指!
云寄桑惊得后退一步。心中狂震:傀儡居然有反应!这……这居然是人力所为……难道,人的智慧竟然真的可以达到如此地步么?不,不可能。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其得天独厚的灵性和生命。而傀儡,傀儡是不会具备生命的,绝对不会!
“师弟……”卓安婕显然对眼前的一幕也惊讶至极,不由低呼道。
云寄桑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上前,轻轻拔下一根铜管,一股银色的液体顿时从铜管中流了出来,滴在石台上,化成无数细小的银珠到处乱滚。
“居然又是水银?”卓安婕讶然道。
云寄桑默然不语,静静观察着那些水银的流动。那些水银珠儿滚了一会儿,开始纷纷向那傀儡的右手聚拢,不断吸附在它的指尖上。
“这又是怎么回事?”
云寄桑没有回答,掏出随身的匕首,在那傀儡指尖一触,顿时感受到一股吸力黏住了刀刃。
“果然……李无心在这水银里掺了铁粉,又在傀儡的手指中装了磁石。傀儡手指一动,便带动水银在体内滚动,让整个磁场发生变化,带动其他傀儡也做出相应的动作。真是高明……”云寄桑长嘘了一口气,心中渐安。
在仓房中那诡异壮观的一幕以及眼前傀儡的异变都令他惶恐不安。此刻明了其中的道理后,虽然依旧震惊于其构思的巧妙,却不再有那种匪夷所思之感了。
嗒、嗒、嗒……身后突然响起了缓慢的脚步声。在这空无一人的密洞中,怎会有脚步声传来7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毛骨悚然的感觉。(下期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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