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傀儡咒②
杨叛
●图ESC
【噩梦】
云寄桑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深深的噩梦中,无论怎样挣扎,也无法醒来。黑暗中,似乎有什么缓缓缠上他的脖颈。冰冷的窒息感中,黑色的死神在无声无息地汲取他的生命。每一次试图运转真气,丹田内都是一阵刀剜的绞痛。不知不觉中,内襟已被冷汗湿透。他拼命喘息着,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脚下突然一绊,狼狈摔倒。那笑声就在耳边猖狂地响着,不肯消失,不肯离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惧怕黑暗了。在那深渊般的黑色漩涡中,总有一只手伸出,试图将他拉入其中,和那无边的罪孽一起陷入永恒的沉沦……
不要……云寄桑喃喃自语。他试图爬起,可身子却像陷入了沼泽,沉沉地坠着,动弹不得。他挣扎了几下,却发现连一根手指也无法移动。
我……这是怎么了?他终于放弃了,用最后的力气保持着呼吸。可即使这样,那呼吸也依旧渐渐衰弱下去,像那烛火一样,慢慢地,一点点地,被黑暗吞噬着。
“师弟!”随着这声呼唤,门开了,一团柔和的光芒照了进来。
好温暖的光芒啊……就像初春的展曦,坚强而夺目,又带着破冰解甲的炽热。再深的黑暗,再入骨的凌寒,在这样的光芒下,也会消融吧?蒙咙中,他痴痴地想着。
光芒瞬间移近,耳边响起卓安婕焦虑的声音,她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师弟,你还好么?快起来!”
奇迹般地,力气又重新回到身上,呼吸也平复下来。他甚至怀疑,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他沙哑地回答.“我没事……”
“刚才好像听到笑声,是你么?”卓安婕拍打着他身上的灰尘,问道。
“不是我,我也是听到笑声才进来的。”不是幻觉。刚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自己险些便丧命于此。自己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说,这间屋子有什么古怪……
“照你这么说,这间屋子里果真有鬼?”卓安婕倒是来了兴趣,提起灯笼到处照着,“这些傀儡倒是做得跟真的一样,看来此间的主人定是个顶尖的傀儡师。你说,会不会是天长日久,这些傀儡成了精,才半夜跑出来大笑的?”
云寄桑微微一笑:“若真是如此,那师姐定是这些傀儡精的克星,不然怎么你一来,它们就不笑了?”
卓安婕却自在地笑道:“你别说,我一开门,这笑声就停了,说不定,它们真的怕了我。喂,笑一个,给本姑娘听听……”说着,她向面前的傀儡一指。那傀儡显然并不怕她,依旧静立无语。
云寄桑看她悻悻的样子,不禁摇头失笑,心中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卓安婕白了他一眼,提着灯笼继续照着。
“师姐,你看看,那傀儡的眼中是否有文字。”云寄桑怀疑那是自己的幻觉,便提醒道。
“哦?眼中有字?这倒要看看……哟,还真有字!”她用灯笼照着傀儡眼中的篆字,喃喃念道,“朽树故根,返枯成灵。灭我万罪,使我永生。”皱了皱眉,偏头问他,“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神神叨叨的,是咒语么?”
云寄桑轻轻摸着那行字迹:“也许是……看这第一句的意思,是说木制的傀儡一样可以拥有生命,至于第二句……”他摇了摇头,“我也不明白。在我看过的各派典籍中,不记得哪家有这样的咒语。”
卓安婕也不以为意:“你不是傀儡门中的人,自然不清楚其中的来历,明天我问一下那头骡子好了。”说着环顾四周,皱眉道,“这地方鬼祟得很,古里古怪的,让人透不过气来。还有刚才那个笑声,又尖又细,简直不像人在笑……”
是啊,那笑声确实古怪。刚才自己开门时,那笑声也是突然消失了,可门一关,它又出现了……想到这里,云寄桑心中一动,抬头道:“师姐,你去把门关上。”
卓安婕奇道:“关门?做什么?”却还是依言过去将门关上。
就在她关门的瞬间,诡异的笑声再度响起。卓安婕脸色微变,蓦然拔剑。云寄桑伸手阻止她,然后竖起手指在唇间一比。两人屏住气息,循着笑声,向仓房深处悄悄摸去。转过拐角,两人顿时惊呆了。
静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千手观音像。观音由公孙木雕成,背后千手拓伸,每只手的掌心都刻着一只微睁的眼睛。观音幽雅静谧,宝相庄严,只是不知为何,她的眉宇间却似乎带着淡淡的悲伤。观音像前立着一架四尺高的风车。风车的轮页由铜箔打成,轴端一分为三,每根都连着一个傀儡童子。此刻,那风车正转个不休,轮轴带动下,三个童子正手舞足蹈,那诡异的笑声正是从他们口中传出来的。
“原来是这个东西在捣鬼。”云寄桑看了一会儿,指着风车上方的观音像道,“师姐你看,观音的嘴是风口,关门时,连杆带动观音张嘴,风口打开,风吹动风车,触动机关,童子便会发笑。而门一开,进风口则会关闭,童子自然便不笑了。”
“这么简单?”卓安婕有些失望,本以为诡异万分的事,到了师弟口中却迎刃而解了。
“简单?“云寄桑微微一笑,没有多话。这机关看似简单,做起来却难之又难。不仅要利用金石丝竹使傀儡发出笑声,更需懂得风力变化乃至房屋构造。由此可知,设计这机关的定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此人究竟是谁?会不会是那个无心呢?
“不管它了,困死了,赶紧回去睡吧。”说完,卓安婕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忽又回身,挥剑一斩,将那轮轴砍断,傀儡童子的笑声顿时停了,“扰人清梦,该杀……”卓女侠嘟哝着,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在师弟眼前尽情舒展了修长的腰肢后,这才潇洒地去了。
云寄桑望着被斩断的风车,又望了望她绰约的身影,摇头苦笑。
也许是卓安婕那一剑斩断了噩梦的牵引,云寄桑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乃至第二天罗谙空上门来时,他兀自酣睡未醒。
卓安婕和明欢却早早地起了。罗谙空进屋时,明欢正乖乖坐着,任卓安婕替她扎辫子。云寄桑虽然对她极为呵护,可他毕竟是男子,有些事再怎么也不如女子贴心,所以自从卓安婕来了后,这种女儿家的私事便由卓女侠一手操办。罗谙空知道她的脾气,不敢上前打扰,打了招呼后,将手中的食盒放下,自行站在一边,笑吟吟地瞧着。
卓安婕为明欢梳了个双丫髻,用红绳结了,用胭脂轻轻点了梅额,拉她起来偏头看看,又问罗谙空:“怎么样?我们的明欢好看未?”罗谙空忙将大拇指跷得高高的,连连点头说好。,
明欢坐在椅子上,弯着双眼,笑眯眯地瞧着铜镜。嗯,喜姑好好看,明欢也好好可爱……小丫头越看越是开心,反身抱着卓安婕撒娇道:“喜姑好好未,明欢粉粉地喜欢喜姑未!”
卓安婕打趣道:“那喜姑和喜福哪一个最最好呢?”一个问题便让明欢陷入了小小的苦恼之中,害得她不得不用小小的手指支着小小的下巴,害起了小小的心思。
“大早晨的,什么事这么急?”卓安婕随手将长发挽了,用乌木簪子斜着一插,又将手巾浸到盆中的冷水里,用力拧干了,边擦脸边问道。
罗谙空正望着她清水出芙蓉般的容颜发愣,闻言忙解释起来。原来昨日汪碧烟已将他们到访的事情告知了门主曹仲。此次他来,便是引他们去见这位曹门主的。
既然到了人家的门上,这也是应有之义。不过云寄桑身子不好,这些天来一直心神不宁,彻夜难眠,今天难得能睡个好觉,卓安婕又怎忍心叫他起来?想到这里,她便皱眉道:“师弟还没起呢,再说我们也都没吃早饭。麻烦你转告曹门主,一个时辰后,我们自会登门求见。”
“这个……”罗谙空有些犹豫地道,“要不,我去招呼云兄一声?”
卓安婕也不多说,举起水盆,向着门口就是一泼。罗谙空吓了一跳,踮脚退开,口中忙不迭地道:“好了好了,为兄就先告退了,你们尽快,尽快……”言罢不敢啰唆,狼狈而去。
卓安婕夹着水盆,将湿手巾“啪”地一抖,松松地甩在肩上,姿态洒脱至极。明欢见了,不由大为羡慕,心想:喜姑好好的神气未,难怪喜福这般滴喜欢喜姑……
这边儿卓安婕已在灶下生了火,将罗谙空带来的早点放到笼屉里温上,又招呼明欢道:“明欢,替我看着火,水开了就叫我一声。”
见明欢甜甜应了,她这才来到寝室前,将门轻轻推开,探头瞅了一眼。帐幔之中,传来云寄桑均匀的呼吸声。
那声音浅浅的,像当年自己夜游秦淮河时身边的船桨,那么轻缓的,一下下划过彩釉般的河水,留下无声的涟漪……不知为何,她突然产生了看他一眼的强烈愿望。回头看了明欢一眼,见这小丫头正认真地盯着灶火。她身形微闪,人已遁入屋内。她蹑手蹑脚来到床边,轻轻挑开帐幔,凝视着沉睡中的他。
那张清秀的脸庞依旧有些憔悴,可神态却是安详的。甚至,他的唇角还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不知他此刻梦到了什么,看他温柔的样子,想必是个好梦吧7却不知那梦里的人又会是谁?
风,好大的风。无数的羽毛漫天飞舞着,像白色的精灵,无声无息的,飘然降临……每一片羽毛落到地面,就会像雪花一样融化掉,消失不见。而云寄桑则站在这落雪般的白色中,自在地徜徉、徘徊。
然而,这美丽的寂静被一种奇特的声音打破了,那是一种刺耳的、单调的杂音。像纺轮转动的噪声,像静夜里墓中死尸的指甲刮磨棺椁祈祷往生的咒语,悲凉而绝望……这没有生命感的声音持续着,吸引他不断地向前,向前……
眼前的白羽更乱了,茫茫的白色乱絮般迷蒙在他眼前,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却又模糊不清。于是,他继续向前走去。一步又一步,白色在脚下破碎了,当他迈出最后一步时,他终于看到了。
一个面目模糊的白衣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默默刻着一个木傀儡。风吹动着他的白衣,像一面白色的灵幡,随风鼓荡着。那把刻刀在他的手中宛如活物,削、切、剜、剔、旋、压,雪花般飞舞的木屑中,傀儡的筋骨、关节、皮毛、齿发一一完备,每一处都纤毫毕现,巧夺天工。然后,那白衣人开始在傀儡的眼里刻字。
白衣人一刀刀细细地刻着,一笔一画,都是那样虔诚,似乎不是在刻字,而是在打造一个生命。当刻下最后一笔后,那傀儡的眼珠竟缓缓转动了一圈,然后诡异地向他一瞄,口中发出沙沙的杂音:“我……活……了……”
云寄桑猛地睁开了双眼。当他看到卓安婕那熟悉的脸庞,这才长嘘了一口气,抹去额头涔涔冷汗,沙哑地问:“师姐啊……现在是几时了?”
“已经是巳时了,你这一觉睡得倒长……”卓安婕犹豫了一下,低声问,“又做噩梦了?”云寄桑摇了摇头。想必是自己昨夜所见在心中留下了阴影,这才有了这样一个古怪的梦,不必让师姐担心。
卓安婕也不多问,在被子上用力一拍:“起来吃饭吧,曹仲等着见我们呢,再不快点儿,那头骡子又该啰嗦了。”
一夜的休息后,明欢又活蹦乱跳了,足足吃了三碗饭。云寄桑却依然没有胃口,只吃了小半碗饭,他便撂下了筷子。
“再多吃点儿。”卓安婕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沿。
“师姐,我……”
“要不要我亲自喂你?”卓安婕斜了他一眼。
云寄桑只得无奈地端起碗,硬着头皮将余下的半碗饭吃了下去。看他吃饭如同吃药的样子,卓安婕心中又是欣慰,又是苦涩。
用过早饭,三人便出门前往千丝堂。
傀儡门的建筑布局像一个巨大的“米”字,偶形居在“米”字的最左端.而千丝堂则位于这“米”字的中心。
云寄桑踏入殿门的瞬间,寒气油然而生。殿堂高大幽深,梁栋之间,数百个形态各异的人体静静地悬吊在空中。他们之中有大贤隐士,有圣君明主,更有妖魔鬼怪,佛祖神仙。这些人无不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只是耷拉着的四肢表明了它们的身份——一个个没有生命的傀儡。
“这些都是敞门的祖师傀儡。”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云寄桑循声望去,一个青衣云冠的中年人肃立在大堂之上,面色沉静地望着自己,罗谙空正垂首侍立在一边。
想必,这便是傀儡门门主曹仲了。曹仲今年不过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虽然人到中年,可他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眉如墨刀,称得上是个美男子,只是他的鹰钩鼻略显阴鸷,破坏了整个人的气质。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傀儡门的当代门主衣着格外朴素,不仅穿着一身半新的粗布青衣,脚上的靴子更是磨得只剩薄薄一层。
云寄桑上前一步,颔首为礼:“云寄桑见过曹门主。寄桑身有残疾,不能全礼,失礼之处,还请门主见谅。”
“哪里,云少侠乃国之栋梁,断臂为国,更见高风大义,何谈失礼?请上座!”曹仲朗声道,又向卓安婕见礼。
寒喧过后,几人纷纷落座。云寄桑环视大堂,发现堂内陈设甚是简朴,桌椅也都是些普通货色,想起傀儡门富有的传闻,不觉微感诧异。而卓安婕则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些悬空傀儡,显然对此颇感兴趣。
曹仲徼微一笑,从柱旁的木架上取了一根长杆,挑了一个傀儡下来,递给卓安婕。这个木偶是个猴王的形象,制作得极为精美,可手脚上都有丝线,显然不是摇发傀儡。卓安婕随口问道:“这是悬丝傀儡么?”
“正是,卓女侠也喜欢傀儡么?”
卓安婕笑道:“我在蜀中游玩时,看过‘劈山救母’的傀儡戏,那些傀儡虽然没有你们的傀儡这样精细,个头却都很大,也可以穿衣、点火、喝茶、叩首、舞刀,着实有趣得紧……”
“卓女侠看到的定是杖头傀儡,那东西本就是川人的最爱。和龙溪的布袋戏、合阳的线腔戏以及潮州的铁枝木偶齐名。”说着,曹仲又挑了一个身下带有连杆的傀儡下来,拿在手中,解释起来,“你们看,这便是杖头傀儡,它的头下有命杆相连,双手和肘部则有手杆相接,艺人在下面操纵命杆和两根手杆,便可让傀儡做出各种动作。这种傀儡的右手拳型固定,拳心中空,可以插放道具,舞刀弄枪,所以又称为武手,而另一只则是文手,文手又分为笔手、比触手、花童手和提物手。”
明欢也凑了过来,盯着它使劲看了一会儿,她好奇地问“喜姑,它咋么没有脚呢?”卓安婕这才发现,那傀儡下体中空,果然没有脚。
“杖头傀儡大多没有脚,若有需要,则需另外配脚,也称打脚,若要一只脚,便称打单脚,要两只则称打双脚,若是这木偶不穿鞋子,那么就要称为……”
“打赤脚。”卓安婕接口道。
“别月剑果然聪慧绝伦。”两人相视一笑。
【化俑】
云寄桑皱了皱眉,问道:“这些傀儡都是门主的大作么?”
“这些祖师傀儡都是本门前辈的遗作。”曹仲爱惜地抚摸手中傀儡,低声叹息道,“我傀儡门的弟子,临终之时必会造傀儡为记。此间的每个傀儡都是历代先人的佳作,每当曹某仰望这些傀儡,念及先辈们的辉煌,又想想如今的窘境,每每惭愧不已。”
卓安婕点了点头:“这法子有意思,人死了,傀儡却留了下来,倒很有些虽死犹生的意味。”
曹仲闻言脸色微变,岔开话题道:“听谙空说,云少侠想装一具义肢?”见云寄桑点头,便笑道,“此事简单,我那二弟子令狐天工做的义肢还算过得去,此事便由他来做。不过,云少侠却需在敝门多盘桓几日了。”说着,他不由捋须微笑。云寄桑身为大明双杰之一,名震天下,曹仲当然不会拒绝这个令傀儡门扬名的好机会。
罗谙空忙插口道:“二师弟正忙着赶制潞王府的傀儡百戏呢,怕是抽不出空来,我看,不如此事交给阿簧来做。虽然他手艺略逊二师弟,却最是肯下功夫的。加上有我在一边照看着,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胡说!”曹仲的脸一沉,“这又不是做学问,讲究什么勤能补拙,本门之内,一分手艺就是一分天赋,差半点儿也不成。阿簧什么根底你会不知道?云少侠的事关乎本门声誉,还轮不到他出面!”
“好了!好了!说得好好的,发什么火啊!”汪碧烟手持托盘,花蝴蝶般从后堂转了出来,将盘上的小碗一一摆在众人面前,“我熬的燕窝银耳羹,来,尝尝我的手艺怎么样。”
罗谙空双手接过,笑道:“小师娘这般善解人意,手艺自然是好的。”
“手艺这东西,还不都是练出来的?原本我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这么多年下来,不也烧出了一手好菜?可见只要肯用心下功夫,就没有学不成的。老四人是笨了点儿,做出来的东西不够精巧,好在他人实在,什么活儿到了手里,就从来没出过岔子。”汪碧烟身子一转,站到曹仲身后,轻轻捏着他的肩胛。
“妇人之见。”曹仲哼了一声,举碗啜了一口,皱眉道,“这样的东西怎能拿来宴客?我记得房里不是还收着二两血燕么?”
“老爷怎么不记得了?上个月徐参政六十大寿,那二两血燕不是当寿礼送出去了么。”汪碧烟一脸的委屈,“我当时便说人家不会稀罕这些东西,送几个精致些的傀儡便行了。可老爷偏偏不听,结果徐府当天收的血燕有几十斤,咱们那点儿东西根本显不出来,如今我又落得个埋怨。唉,谁叫我是个妇人呢,说出的话,怕比那二两血燕还轻些。”
“好了好了,是我的不对。”曹仲不想再喝,又不好放下碗,只得这么托在手里,一边皱眉道,“我不是说阿簧手艺不行,只是云少侠是我大明的功臣,又是在国战中受伤的,如今寻到本门头上,那是多大的面子,咱们总得拿出最好的手艺来吧?”
汪碧烟眼珠儿一转,笑道:“我又没说令狐的手艺不好,只是阿簧人踏实,虽然做出来的东西不够花哨,却更让人放心。我看不如这样,让他们俩各做一副义肢给云少侠。让云少侠自己来挑,挑中的那个平日戴着,余下的那个备用。以免到时出个毛病什么的,身边没人能修。”
曹仲点头称是:“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这么定了。就让令狐和阿簧去做吧,好赖凭本事说话。”似笑非笑地瞥了罗谙空一眼,“阿簧的手艺虽然不行,可有你这个大师兄帮衬着,总不至于做出入不得眼的东西来。”
罗谙空忙低下头去:“弟子一定尽心。”
党同伐异,抑或是邀买人心?毫无疑问,罗谙空和张簧关系匪浅,而汪碧烟则与两人同属一党。只是不知令狐天工身后又站着哪个?一人成事,二人成党,三人自成江湖,傀儡门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门派,却也免不了倾轧争斗。就像汪碧烟昨天唱的那样“识人多处是非多”,一个小小的傀儡门,竟也有这许多的勾心斗角,要想寻一方净土,怕真是“牵个线儿无处容身躲”。云寄桑默默喝着燕窝,口齿间尽是淡淡的苦涩。
曹仲沉吟片刻后道,“呆会儿你先带云少侠去阿簧那里,知会他一声,顺便替云少侠量一下尺寸。令狐那里,我自会交待他,就不用你出面了。”
“弟子遵命。”罗谙空毕恭毕敬地道。
汪碧烟忙道:“要不,我也跟着去关照一声?顺便看看小四那里缺什么东西,也好从库里补上。”
曹仲微一犹豫,点了点头,随即又吩咐道:“呆会儿彼得神甫他们要来叙话,到时记得备茶。”
“那……上雨前龙井可好?”
曹仲皱眉道,“雨前龙井就不必了,味道太苦,我怕他们喝不惯,就用我书房里的花茶好了。他是佛朗机人,想来也喜欢香味浓些的茶。”
汪碧烟眼中的鄙夷之色闪即逝,脸上又露出那媚得出水的笑容:“还是老爷想得周到,我这就去预备,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曹仲摇了摇头,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你今天见到夫人了么?早饭时便没看到她,该不会又独自下山了吧?”
“这个我可不清楚……”汪碧烟手一松,放开了曹仲的肩头,若无其事地道,“姐姐可是世外的仙子,向来不食人间烟火的。我区区一个凡人,哪有资格过问她的事……”
“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曹仲皱了皱眉,显然对汪碧烟很是不满,“照雪也真是,就算她一心向佛,可门里来了贵客,她总要出来见一面吧?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师父,彼得神父来了!”洪亮粗犷的话音中,一个身披褐色袈裟,身材高大的胖头陀手捻佛珠,昂首而入。
曹仲脸色一缓:“是扩机啊,你们怎么这么早便过来了?我不是说上午有客,让你们下午再过来么?”
“唁,弟子不就是听说门里来了贵客,这才心急火燎地过来见见么!再说,彼得神父和钟秀也想认识一下我大明的英雄人物。”那胖头陀毫不在意地道,一双圆溜溜的小眼不断在云寄桑三人身上滚来滚去。
云寄桑则在打量跟在胖头陀身后的一老一少。两人都身穿教袍,显然都是传教士。那个老人红发碧眼,满脸褶皱,肤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身边的少年容颜俊秀得像个女孩子,脸上挂着腼腆的微笑。进屋之后,两人都彬彬有礼地向曹仲致敬。
“彼得神父,今天请你来,本来是想请教几个关于水压机械方面的问题,只是我这里还有几个朋友要招待,所以您还要再等一会儿,希望您不要介意。”曹仲极为客气,显然,这个老神父彼得是个颇为重要的人物。那个清秀少年在彼得耳边低声地将曹仲的话翻译了一遍。
“哪里,门主客气了。”老神父恭敬地说,一口怪异生硬的官话,让云寄桑颇感好笑。
明欢见了老彼得金发碧眼的样子,心中好奇,悄声问:“喜福,这老公公的眼珠好好的蓝未,是染的么?”
云寄桑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当然不是,他的眼睛天生便是如此。”明欢听了,点了点头,心中纳闷:为什么他眼睛天生就是蓝的?他眼睛这么蓝,一定被人当怪物看,真是可怜未。
“这个老神父彼得,是师父请来的佛朗机人,那个年轻的叫李钟秀,是他新收的弟子。老彼得精通西洋机械之术,咱们门里之所以能造出自鸣钟,颇得他的指点。”罗谙空在他们耳边低声说。
“他们就那么好心,竟然主动上门帮忙?”卓安婕怀疑地问。
罗谙空飞快地瞥了一眼,见彼得正和曹仲谈笑,便压低了声音道:“当然不会有那么便宜的事,这老家伙是盯上了我们的傀儡秘术,你没见他当初看到摇发傀儡的模样,差点儿便把那对蓝眼珠子瞪出来了。”说着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过他想和我们斗心眼儿,火候还差点儿。他脑子里的那点儿东西快被师父掏光了,可这摇发傀儡的边儿他还没摸着呢。不过这些天他倒是和二师弟打得火热,说不定想从他身上钻出道缝来。”
这时那胖头陀过来拱手笑道:“这两位便是云少侠和卓女侠吧?洪某久仰二位大名,只恨不得一见。想不到日思夜想之下,今个儿竟见到了。还得多亏罗师兄面子大,否则怕是把咱们几个绑在一块儿过秤称,那分量也不够重,请不到二位大驾啊!”
罗谙空见曹仲脸色徼变,忙道:“五师弟这话说得差了,云少兄他们不过是慕名而来。而我傀儡门之所以能有今日,还不都是师父的功劳?至于说师兄我,那不过占了个引介之功而已。”他这番话说得很是巧妙.不仅捧了曹仲,又摘清了自己。曹仲听了,微微点头,脸色又缓和下来。
“大师兄太谦了。种什么瓜,得什么果,药到病除,那也全在药引啊!大师兄江湖人面广,能结下云少侠、卓女侠这样的人物,传出去咱傀儡门也大有面子不是?”洪扩机的胖脸上笑意盎然,大拇指挑得老高。
罗谙空皮笑肉不笑.“若论面子,有谁能和五师弟你比?自从去年正元节上献技后,潞安府的大户哪家不把五师弟你当生佛供着,就连潞王他也是对五师弟青眼有加,我听说他老人家还有意请你去做供奉?”
曹仲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扩机,可有此事?”
洪扩机脸上的横肉一颤,忙道:“传言!那些都是传言,没影子的事儿!我是什么货色,有几斤几两的分量,师父您还不清楚?潞王爷那是什么身份,哪里看得起我这种半路出家的?他老人家倒是和我提过,说师父您德高望重,又是秀才出身,身上有功名在的,说是要将您推荐给在工部的故友,指不定哪天朝廷便要大用的。”
曹仲眉梢微扬:“哦?有这等事?怎地没听你说过?”
“我不是怕潞王爷说客气话么?真要贸然和师父您说了,事情又没办下来,您心里不痛快不说,我们这些做弟子的脸上也不光彩。不过这些天看这架势,朝廷上怕真要派人过来,弟子先在这儿给师父您道喜了。”
“无稽之谈,没事少在客人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让客人们笑话。”虽然口中这样说着,那曹仲眼角皱纹中的笑意却几乎溢了出来。
戏,他们在唱戏。这是云寄桑看到这一幕的第一个感觉。曹仲在唱戏,罗谙空和洪扩机也是。三人表面的一团和气下,却是明枪暗箭的魍魉心计。只是不知这出戏演到最后一幕时,是喜剧,还是悲剧?
曹仲等人一边说着话,那少年李钟秀便一边在彼得身边翻译。老神父连连点头,向曹仲深深一躬,一长串的番话脱口而出。正当众人不明所以时,李钟秀浅笑道,“神父说,曹门主是当世之才,若真得朝廷重用,那是大明百姓的福气,也是上帝的福音。神父还说,他会替门主祈祷,让上帝保佑门主。”他的声音清脆优雅,只是带着几分淡淡的脂粉气。
曹仲笑道:“替我谢过彼得神父,就说我若真能入朝为官,定会将上帝的福音传给更多的大明子民。”
“我记得夫君大人从来都是拜老君的,何时又信起上帝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云寄桑望着那个婷婷而入的身影,心跳顿止。墨黑的长裙,苍白的脸庞,如瀑的长发披垂至足边,正是他昨天在瀑布边看到的黑袍女子。她的裙袂随风旋舞,疾如黑烟,浑身散发着幽冷的气息,仿佛刚从黄泉归来。那种气质,那个语气,正和他噩梦中的身影一模一样。她是来找我的吗?云寄桑的胸口一阵痉挛。一只温暖的柔荑伸过来,握住了他冰冷的左手,是卓安婕。
“喜福,侬咋么了?”明欢抬起头,脆生生地问。
“我没事,真的。”云寄桑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
“照雪,你来了。”曹仲面带微笑,起身相迎。
原来她就是曹仲的正妻梅照雪。云寄桑放松下来,最近自己的心越来越乱了。案下,卓安婕的手传来淡淡的温暖,让他舍不得放开。仿佛放开她的手,他便会沉沦在永恒的黑暗中。 梅照雪冷冷望了他们一眼。当她看到云寄桑时,蓦然一震。两个人的眼神撞在一起,几乎是同时,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眸深处的黑暗。
罗谙空起身介绍:“师母,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起过的云少侠,他是……”
“你也可以看到的,是么?”梅照雪望着云寄桑,突兀地说。
“什么?”罗谙空一脸茫然。
场中没有人明白她在说什么,除了云寄桑自己。
是的,我可以看到。虽然失去了六灵暗识,不过自己对于那个由黑暗与死亡构成的世界却更加敏锐了。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那样一个黑色的世界。而他,便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盘踞在心头的黑暗。可是,她也可以么?为什么?难道她和自己一样,有过极为恐怖的经历?
“照雪,不得无礼,这位是大明双杰之一的云寄桑云少侠,这位女侠便是他的师姐卓安婕卓女侠,大名鼎鼎的别月剑。”曹仲忙道。
明欢忙举起小手,自我介绍道”囡是明欢未!喜福的明欢未!”
梅照雪望着她的小脸,冰冷的玉容露出了一丝暖色,随即向云寄桑道:“我记得,云少侠是公申前辈的高足吧?”
“不敢,家师正是公申衡。”
梅照雪深深凝视着他,缓缓道:“都说云少侠得公申前辈的真传,博闻强记,颖悟绝伦,每每可破窥暗秘于管豹之间,果真如此么?”
云寄桑自谦道:“那都是江湖传言,在下不过喜欢关注些末节细行,以此推情度理而已,算不得什么高深的学问。”
“见微知著,洞察一切;隔山观海,明见万里。若连这都算不上高深,那还有什么学问称得上高深?”梅照雪淡淡地道。
“夫人过奖了。”
“有云少侠这样的人来我傀儡门作客,真是敝门的大幸……”梅照雪盈盈一礼,也不多话,径自进内堂去了。
大幸?梅照雪这话说得好生古怪,难道说,她希望我在这里能发现什么……云寄桑不由向曹仲望去,却见这位傀儡门门主面沉如水,显然心中恚怒至极,而汪碧烟和罗谙空的神色也都颇不自然。一时间,场中的气氛因为梅照雪的一句话而变得微妙起来。
“天色不早了,不如我这就带云少侠他们去阿簧那里,看看他在不在。”还是汪碧烟心思活泛,开口打破了冷场。
曹仲显然也没有心思会客了,颔首道:“去吧,谙空也一起去,帮阿簧拿捏一下。”罗谙空点头应了。云寄桑起身告辞,几人一起出了千丝堂。
刚一出殿门,卓安婕便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地方阴森得很,骡子,你每天都要到这里问安,倒要记得多穿些,小心着了风寒。”
罗谙空哭笑不得,只得道:“四师弟的院子在正东,我们这就去吧,想来还能在他那里蹭顿饭吃。”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一行人已到了张簧家的院门前。
和罗宅比起来,这里的几间青砖瓦房就朴素多了。花园内除了几棵老松,也没有任何花草,这张簧定是个极为低调的人。
罗谙空上前口口门,却无人应答。他又喊了声:“四师弟,有贵客到访,还不出来迎客!”屋内依旧寂静无声。
罗谙空脸色微变,轻轻推门,门应声而开。他毫不犹豫,迈步进屋。云寄桑和卓安婕对视一眼,也跟了进去。
汪碧烟脚步稍慢,落在后面,进屋后见罗谙空皱眉而立,忙道:“怎么了?四师弟呢?”
“四师弟不在。”
“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汪碧烟松了口气,拽了个绣墩坐下,“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想必是他有事出去了。放心,阿簧就是个属蜗牛的,离开这壳儿久了就活不下去。我们先在这儿等着,过会子他就回来了。“罗谙空点了点头,却依旧皱眉不语。
见房内诸般摆设都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简陋,云寄桑便知这张簧在门里也是个不得意的。这样一个人,罗谙空为何要殚精竭虑地帮他?仅仅是为了拉拢人心么?想起昨晚的情形,他不由皱了皱眉。
卓安婕却没想那么多,在一边没心没肺地逗弄着明欢,一大一小玩得甚是开心。云寄桑笑了笑,见案上镇纸下压着薄薄的一本书,便随手抽出翻开,入目的却是一篇经文:
唵唆罗修吺罗修修罗咬波露吒华露吒真灵吉帝吒麻陀……
他自幼便博览群书,知道这是道家的祭炼心咒。据传这咒文为道家秘法。施法时用白米六粒,书“灭罪超升”四字后,盖以金书玉篆,再以青灵诀对米虚书,同时不断诵念此咒。若是白米放光,则可消除罪孽,生八人天。云寄桑自然不信此道,正要将书合上时,却见页边另有人用朱笔写了几个小字:“丁酉年四月,试之,不验。”字迹飞动优美,却和昨晚那本<墨子>上的批注一模一样。匆匆翻开首页一看,果然也有“无心”的藏印。这个“无心”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他要研究道家的灭罪密咒?仓房中那个傀儡眼中的字又是什么意思?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案上。几摞书籍的缝隙中,似乎有细小的闪光。他挪开书籍,几个细小的银珠迅速滚动开来。他用手指轻轻一捻,放到眼前细看。
这是……水银?
【无面】
张簧打算用水银做什么?炼丹么?自古以来,这可溶解黄金的神奇液体便一直令古人着迷不已。古人不仅用它来殉葬以防止尸体腐败,还拿它治疗和美容。而更多的时候,则被应用在炼丹上,其衍生物丹砂更是道家至爱,被葛洪等道家高人奉为仙药圣品。傀儡门一个弟子的书房里,为何会出现水银?
他正想得出神,门却猛地被推开,一男一女闯了进来。
前面的少年大约十七八岁,青虚虚的一张脸,目光散乱,瞳孔又小又黑。他的手哆嗦个不停,手中的鞭子便也跟着一抖一抖的,像一条垂死的蛇。一个梳着双鬟,穿着粉红比甲的清秀少女神色慌张地跟在后面,见有客在,她急忙停下脚步,低下头去。
“张簧,你给我出来!别以为躲起来就可以没事了!”少年一进屋,便怒冲冲地喝道,等见屋内有人,不由一愣,随即目光落在卓安婕身上,盯着看个不停,云寄桑
/不由暗暗皱眉。
汪碧烟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个毛躁小子是我家夫君的独子,曹辨。”又向粉衣少女努嘴道,“这丫头叫谷应兰,也是本门年龄最小的弟子。别看她年纪小,若论心思巧妙,在门里却是数一数二。”
这时罗谙空已迎了上去,殷勤道,“曹师弟,小师妹,你们怎么来了?找四师弟有事?”
曹辨回过神来,怒道:“张簧这家伙偷了我的黄金罗汉,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就知道,这个混账东西手脚一直不干净,如今居然偷到本少爷头上来了,真是不知死活!大师兄,这次你什么都别说,我定要让父亲将这厮逐出傀儡门!否则我也枉做了傀儡门的少主!”说着又瞥了卓安婕一眼。
罗谙空搓手踌躇道:“这个……不妥吧,就算你丢了东西,也不一定是四师弟拿的啊?无凭无据的,就这样凭空指认四师弟为贼,还要将他逐出师门,又让大家如何心服?”
曹辨恨声道:“还能有谁?再说,小师妹看到他从书房里出去的!”
罗谙空一愣,转向谷应兰道:“小师妹,果真如此么?”谷应兰双手绞在一起,垂头不语。
“小师妹,你倒是说话啊!你刚才不是还说,看到张簧偷偷摸摸地从我房里出去了么?”曹辨焦急地大喊。
“我……我是看到了……张师兄他……他……”谷应兰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又说不下去了。汪碧烟接口道:“看到他进了曹师弟的书房?”谷应兰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他出来时,手中可曾拿着东西?”汪碧烟又问。
“这……”谷应兰面带犹豫之色,迟迟不能开口。
“兰儿也不能肯定,是么?”汪碧烟笑吟吟地道。
“除了他还能有谁!”曹辨烦躁地挥了挥手,随即又攥紧了拳头,“今天早上我还摆弄来着,一转眼的工夫就不见了。门里喜欢到处顺手牵羊的只有张簧那家伙!哼,上次父亲书房里丢的几本书就是他拿的,昨天二师兄书房失窃,十有八九也是他干的。那些书籍图册也就罢了,我那黄金罗汉,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他也敢偷,真是胆大包天!再这么下去,我们这门里不成了贼窝了!”
偷东西么?云寄桑望了一眼手中的书,想必此书也是他从偶形居偷走的。只是他为何要这么做?是喜欢顺手牵羊?还是说有其他原因……
“四师弟虽然喜欢动别人的书,但那都是因为他求学之心太急所至。至于那些边角碎科,都是我们用不到的东西,他捡去又有何妨?他来门内这么久,何曾真的偷过别人财物?”罗谙空还在试图为张簧辩解。
“不偷财物,那更是居心叵测,说不定,这厮便是天机宫打入傀儡门的奸细!”曹辨大声道。
“曹师弟,这话可不能乱说!”罗谙空惊道。天机宫以能工巧匠闻名江湖.与傀儡门本来相安无事,可自从傀儡门造出了自呜钟后,天机宫便对此大为眼红,一直试图涉足其中,只是一时不得其法罢了。
“是不是奸细,到晚上就知道了。到时他若还不出来澄清此事,自然就是做贼心虚逃走了。大师兄,我知道你和张老四交情好,不过这件事你最好撇干净了,否则门主的位置未必就轮得上你!”曹辨依旧是气呼呼的。
罗谙空脸色一变,随即笑道:“看你说的,要是四师弟真拿了你的东西,自然要按门规处置,我又怎会包庇他?”见曹辨仍偷瞥卓安婕,便笑道,“对了,这两位是本门的贵客,正好给曹师弟介绍一下……卓安婕卓女侠,大名鼎鼎的别月剑……”
曹辨听了,色心顿时一清,愣愣地道:“她就是别月剑?那个斩了十二道魔的别月剑?”
“正是。”罗谙空笑吟吟地点头道。
曹辨讪讪一礼:“不知卓女侠大驾光临,曹辨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卓女侠担待。”
“哟,真是少见啊,咱们的少掌门也有老老实实的时候。”汪碧烟扭着腰肢走过来,吃吃笑道,“莫非,辨儿对卓姐姐一见倾心了?可惜啊,晚了,人家早就有意中人了!”说着,向云寄桑瞟了一眼。
曹辨横了她一眼,向云寄桑抬抬下巴:“这又是谁?”
“江湖散人云寄桑,只手不能见礼,少掌门见谅了。”云寄桑微微颔首。
“云寄桑?没听说过……”曹辨不屑地哼道,蓦地睁大双眼,“云寄桑?大明双杰中的那位小留侯?”
罗谙空略显自得:“这位正是壬辰之战中名震天下的小留侯。曹师弟,云少侠可是本门的贵宾啊。日后朝廷加封师父之时,若是能请得云少侠到场,定会为大礼增色不少。”
“确是如此!确是如此!”曹辨连连点头,“云兄这回定要多住些日子,我好向云兄多多请益。”看得出来,曹辨此言倒是真心,云寄桑也只好客气了几句。
曹辨倒是来了兴致,拉了张凳子坐下,对壬辰之战的详情问个不停。眼见推脱不过,云寄桑只得捡一些有趣的说了。不仅曹辨听得手舞足蹈,许多事连卓安婕也第一次听他说起,抱着明欢,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中,午时已过。
望着正午的阳光,罗谙空眼中闪过一丝焦虑之色,转身道:“小卓,云兄,你们先聊着,我去找找四师弟。”说着向汪碧烟使了个眼色。
“这个阿簧,也不知去了哪里耍乐,要我们在这里枯等。”汪碧烟起身笑道,“要不,我们就别等了,正好今晚我家夫君要设宴招待二位,你们先回去歇着,缓缓乏,晚上我再去招呼你们。我那边儿还有些事情要看顾着,就先走了。”云寄桑点头应了,起身相送。
曹辨被汪碧烟扰了兴致,心中不快,哼了一声,大声道:“正好,晚上张簧要是还不出来,那就说明他心里有鬼!我倒要看那时还有谁护着他!”说完甩袖走了。谷应兰微微一福,默默地跟了出去。
罗谙空有些尴尬:“曹师弟被师父宠坏了,你们别介意。”
“看曹门主的气度,不像是宠溺孩子的人啊?”云寄桑微感诧异。
“儿子再怎么也比徒弟亲吧?”罗谙空无奈地叹了口气,“我那四师弟向来老实,只是他出身不好,在傀儡一道上又没什么天分,门里就属他手头最紧,也最容易受人欺负。你们也看到了,无凭无据的,就诬蔑他是内奸。要真有这样胆小老实的内奸,上山的头一天怕就露馅了。好了,我先去找人了,晚上见。”摆了摆手,这位傀儡门的大弟子急匆匆地去了。
“你说,那个张簧真是偷了曹辨的东西后,只身逃走么?”卓安婕低声问。
“谁知道……”虽然这样说着,云寄桑却想起昨夜听到的隐晦对话。毫无疑问,张簧和罗谙空之间另有隐情,张簧偷东西十有八九罗谙空是知晓的,只是其失踪却似乎在他的意料之外。
暗暗揣测着,云寄桑将手中的书卷放回桌上。书页上,赫然是三个工整的汉隶——《化俑录》。化俑?什么意思?云寄桑皱眉思索着,却想不出有何典故。若是“蛹”字,倒好解释,可这“俑”么,却让人费解了。难道说,和这俑山有什么联系?书中记录的道门祭炼心咒又是何意?所谓灭罪,又是指的什么?如此大费苦心,莫非此人所作的,竟是……杀孽?
一阵大风破窗而入,吹得那本《化俑录》呼啦啦地不住翻动。就像一只无形的妖魔在肆意翻动着书页,窥视着书中那些诡秘的咒语。
云寄桑抓起镇纸,“啪”地按在书上。那本《化俑录》终于寂静不动。云寄桑来到窗前,向外眺望。
远方,黑云密布,雾锁重山。莽莽苍苍的密林在大风中狂舞着,似有无数山精鬼怪出没其中。
密林深处,一个年轻男子身背包袱,正拼命奔跑着。一边狂奔,他一边惊恐地回头张望,似乎身后有什么恐怖的存在正不断逼近。
跑着跑着,他脚下被树根一绊,狼狈地摔倒,包袱也跌落在地。他慌忙爬起,继续狂奔,跑出几步后,发现包袱不见了,又转身跑回来捡。他刚刚捡起包袱,正要转身,耳中却似乎听到了什么,掏出一把手弩,紧张地注视着身后密林,同时侧耳细听。
四周静静的,只有风的声音。他松了口气,将手弩放入怀,擦了把冷汗,转身准备离开。
“咯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传人他的耳中。他全身一僵,缓缓转过身去,目光定定地落在了一棵松树上。
树后,缓缓闪出一个人影。那是一个傀儡。它穿着一袭华丽至极的锦袍,金银丝线在黄昏的阳光下闪烁着妖艳的光芒。它那长而直的黑发披散着,一直垂落到足下,黑色爬藤般缠绕着它精致的身躯。大风过处,黑发蓦然分开,那张惨白的面孔上,竟然没有任何五官!
“你、你是谁?不……不要装神弄鬼……我知道,你是本门的人!你们做的那些事,我都清楚!”他掏出手弩,紧张地对着那傀儡。
“咯吱……咯吱……”傀儡缓缓向他逼近。他一咬牙,扣动扳机。
“嗖!”一支弩箭射入了傀儡的胸膛。那傀儡只是微徼一晃,继续向他逼近。
“嗖!嗖!嗖!”一支又一支弩箭流星般地射出,每一支都没入了傀儡胸口。那傀儡恍若不觉,继续在怪异的“咯吱”声中向他逼近。
“啊!”他惊慌地扔下手弩,转身便跑。草太长了,每迈出一步都异常吃力,细密的草叶针一般恍惚着他的视线,刺痛他的脸颊。就这样不知跑了多久,他跑得双腿发软,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了,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着向身后望去。
一阵大风吹过,长及腰际的草丛在风中化为暗绿的波浪,疯狂摇摆着。似乎有无数妖怪隐匿其间,正要择人而噬。甩开了吗?他庆幸地抚着胸口。想不到,竟然有这么恐怖的傀儡存在。好在自己逃得快,捡了一条命,不知其他人会不会……他摇了摇头。
“咯吱……”一股寒气从背后直冲上来,他颤抖着抬头。草丛中,那个诡异的傀儡正缓缓升起。没有面孔的脸静静对着他,明明没有任何表情,他却似乎感到对方在微笑。那是一个充满了恶意的,魔鬼般的微笑。他尖叫一声,转身便跑。那个傀儡缓缓抬起左手,长长的指甲轻轻一划。
仿佛被什么叮咬了一口,他的右腿一阵麻痹,蓦然扑倒在地。“呼……呼……”他喘息着,抓着草梗挣扎着爬起,头也不敢回,拖着一条腿拼命向前跳。可才挪出数丈,左腿又是一麻,再次跌倒。
“咯咯……吱……咯吱……”那个傀儡迈着单调怪异的步伐,向他不断逼近。每走一步,身上便会发出奇异的声音,一首亡魂的祭歌。
“不……不要,别过来!滚开!”他的喉咙因拼命吼叫而嘶哑了,一边将身边的一切扔向傀儡。几锭元宝,书册,一尊金佛,甚至还有一叠银票。
“咯咯……吱吱……”那傀儡迈着诡异的步伐来到他面前,又僵硬地停下。他哭泣着乞求:“……求求你……放过我吧……”
“咯……吱……”傀儡侧了侧头,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听从某个命令。然后,它的右臂缓缓举起,蜡一般的手中,一把青铜匕首闪着森森寒芒。
“不要!不要!不——啊——!”
绝望的惨叫声中,林鸟惊飞,啾鸣不已,似乎不忍目睹他的惨状。
【羽檄】
云寄桑和早安婕回到偶形居,用过了午饭,卓安婕便带着明欢去那仓房中取了几个杖首傀儡出来,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耍了起来,虽然手法拙劣,将傀儡耍得憨态百出,却很是开心。
云寄桑也放下了心思,自己烧了茶,一边冲泡细饮,一边微笑着看她们玩耍。他正在悠然品茶,忽然觉得门口似乎有动静,不由抬头望去。
淡白色的山雾中,一个黑袍曳地,白发苍苍的老者正蹒跚走进了院子。老人低着头,头上的白发乱糟糟的盖在脸上,直像来自墓中的鬼魂被人唤醒,回到凡间孤独地游荡……
这不是那个傀儡门的长老欧阳高轮么?他来这里做什么?
见来了外人,卓安婕便停下来,警惕地打量着对方。明欢胆怯地躲到她身后,显然对这疯疯癫癫的老人很是害怕。欧阳高轮则一脸茫然地四处张望,一边颤巍巍地走着,一边喃喃地说着那句口头禅:“线呢……我的线呢……”
云寄桑皱了皱眉,迎了上去:“欧阳长老,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欧阳高轮迷惑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展颜一笑:“阿仲啊,你不是下山了么?怎么又跑来这里玩啊?对了,你看到我的线没有?我的线不见了……”
阿仲?是指曹仲么?云寄桑摇了摇头:“我不是曹门主,你认错人了。”
“不是阿仲?那你是谁啊?”老人眯着眼,凑近看了一会儿,突然咧嘴笑道,“原来是无心啊!无心啊,阿仲常常来这里找你呢,他找了你好久啦,你见到他没有啊……”
无心?又是无心?这个无心究竟是什么人?傀儡门的弟子么?他和这个欧阳高轮又是什么关系?
“无心啊,你是好孩子,就不要和阿仲吵了,啊……他也不容易呀,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疼没人爱,和你一样呢……”老人低着头,絮絮叨叨地劝着那个无心,云寄桑和卓安婕对视一眼,莫明其妙之余,又都有些好笑,“无心啊,你把我的线藏哪儿去了?我的线不见了……”
云寄桑心中疑惑,口中却和声道“你的线不在这儿,你还是回去吧。”
”不在这里?那又在哪儿?”欧阳高轮一脸惘然,慢慢转身,”我要找我的线,线呢?我的线呢……”这样喃喃自语着,佝偻着身子,缓缓出了院子。
突然,卓安婕心头微悸,秀目锐芒一闪,向门口望去。那里,静静站着一个矮小的黑影。它出现得那般突兀,就像从阴影中暗自生出的毒花,无声地开放在淡淡的雾气中。卓安婕的手本能地按上了剑柄。
“等等……”云寄桑按住了她的手。
“是那个傻全?”卓安婕这时才看清对方,竟然是欧阳高轮身边伺候的那个童子,“这傀儡门好生奇怪,放着本门前辈就这么痴痴傻傻地到处走,也不多安排几个人照料,就不怕他一跤跌到山下摔死?”望着老人和小全的背影,她不以为然道。
“也许曹仲正指望着他出点什么事吧?”云寄桑淡淡地道,“你没发现,这偌大的傀儡门中,竟然只有欧阳高轮一个长老?”
卓安婕似笑非笑地道:“真看不出来,师弟的心思倒是越来越深了,连我都有些看不透你了,哪天说不定被朝廷抓去,入阁做大学士了,到时可别不认我这个师姐啊……”
“师姐这是夸我还是讽刺我?”云寄桑苦笑道。
“当然是讽刺。”卓安婕白了他一眼。
云寄桑哭笑不得。师姐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以取笑自己为乐,从小到大都是如此,自己可从来没得罪过她啊?
不过,在战场上身临绝境时,心中所想的,却依旧是师姐来信中那些带着淡淡嘲意的话:“今日过武陵下村,于崔婆井沽酒数斗,其色微黄,香馥扑鼻,饮之数斗,醉卧山坡,醺然间见一乡农牵牛而过。思及师弟曾咏牛云:‘几度扶犁家国债,还此市上千刃身’。深恶之,遂买牛一具,烹之……”这就是师姐。即使再挂念自己,话中也不忘讽刺几句。可正是这样的话,给了自己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不知不觉中,紫彤的霞光渐渐暗淡,黑夜挟无上威压君临大地。
千丝堂宽敞的大殿中,蜡烛高燃。烛光照耀下,空旷的大堂鬼影憧憧,幽深有如黄泉冥殿。那些高悬的傀儡脸色随着烛光的摇曳明暗不定,仿佛已从白天的沉睡中苏醒,恶意地注视着下方宾客。
堂上设了流水席。居中而坐的自然是门主曹仲,一身沉香缎襦袄的汪碧烟紧挨着他。这个娇媚的女子巧语声声,眉目流转生辉,多少为这深寂的大殿带来了几分生机。坐在曹仲左手边的是他的师叔欧阳高轮,这个疯疯癫癫的老人已经无法自己进食了,只能靠童子小全一口口地喂他。当然,他还会时不时停下来,说一下他那古怪的口头禅。云寄桑坐在客位上,对面一席则坐着彼得神父和他的弟子李钟秀。老神父显然对大明的美食兴趣极高,每上一道菜,他都要嘀嘀咕咕地向李钟秀问个半天。而罗谙空则坐在云寄桑的下首,这位傀儡门的大弟子显然刚洗过澡,又换了身簇新的大红过肩云缎袍,看起来甚是精神。他兴致极高,口中滔滔不绝,将每一个人都招呼得周到,唯独对临席的令狐天工不加理睬。
昨日林中云寄桑便没有看清令狐天工的容貌,今日再看,才发现这位傀儡门的二弟子异常消瘦,宽大的锦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有如一只披了旗帜的鹤。据说他大病初愈,怕风怕光,即便在这样的场合里,他也戴着兜帽,将大半个脸遮住。即便是吃东西,他也低着头,慢条斯理的,很是斯文雅致。自始至终,他露出的只是一双白皙修长,柔若无骨的手。和令狐天工相反,和他同席的洪扩机不仅人胖,吃起东西来也是狼吞虎咽,肆无忌惮,案上的食物十之八九都进了他的肚子,夸张的吃法令人侧目。虽然贵为门主之子,可因为入门晚,在傀儡门这种等级森严的古老门派中,曹辨也只能和谷应兰坐在末席。他今天敷了些粉,灯光下,苍白的脸上透着异样的嫣红。倒是谷应兰,头戴玉花头箍,一身盈盈如水的沉香细折裙,分外惹人怜爱。
“云少侠,你和卓女侠都是本门的贵客,本应好生招待,只是这乡野之地,无以待客,只好让我这几个不成器的弟子把各自的傀儡拿出来亮个相,以博方家一笑。雕虫小技,若有不入眼的地方,还请云少侠不吝指教。”
“曹门主客气了。”云寄桑微微颔首,“贵门所制的傀儡独步天下,云某区区一个江湖小辈,指教二字从何谈起?我看罗兄所制的木牛流马便是当世一绝,足以称得上‘巧夺天工’四个字。”
“若真是他亲手制的才好……”有人突然冷冷地说。云寄桑儋声望去,却是令狐天工。
罗谙空脸色一变:“二师弟,你这是何意?”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令狐天工淡淡地道。
罗谙空怒道:“这木牛从头到脚,都是罗某一人所为,怎地不是亲手制的?”
“是么?”令狐天工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忽而诡异地一笑,”你这么说,就不怕无心师弟今晚爬出坟来找你?”
场中突然一片死寂。
罗谙空脸色铁青,死死盯着令狐天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曹仲表情木然,手里的酒杯仿佛凝固在空中一样。就连言笑无忌的汪碧烟,也脸色苍白,双唇颤抖。令狐天工的话仿佛触动了一个禁忌的枢纽,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起来。
无心?又是无心?云寄桑心中一沉,脑海中不由又浮现出那本《化俑录》中的咒语。这个无心究竟是什么人?是了,傀儡门中,罗谙空是大弟子,令狐天工是二弟子,张簧和洪扩机排行第四和第五,曹辨和谷应兰是最后入门的。莫非,这个无心是那个从来不曾露过面的三弟子不成?只是,为何没人提起他?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
“尘归尘,土归土,让往生者得安宁,让在世者得解脱。”彼得神父在胸前缓缓画了个十字,喃喃道。这几句话说得倒是字正腔圆,显然是他常说的。
“解脱?如何解脱?”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一个黑裙女子缓步而入,正是梅照雪。随着她的到来,堂中的气场似乎产生了奇异的波动,连静静的烛火也一阵颤抖。一直垂着头的令狐天工飞快地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
随着梅照雪的前行,丝裙如黑云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拖曳而过,仿佛她披散的长发泻入了地面。她就这样来到彼得面前,苍白的面孔美丽而平静:”神父,你以为,死者真的能够得到安宁,活着的人真的可以得到解脱么?”
“是的,只要归于上帝的怀抱,无论身上的罪孽有多重,仁慈的主会宽恕他,,”似乎抵挡不住她那黑色火焰般的美丽,老神父垂下了头。
“真是这样……就好了……”梅照雪抬起头,怅然地望着烛火。烛火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一阵剧烈的摇摆。她扫视众人,深深望了云寄桑一眼,这才在曹仲身边坐下。
“姐姐怎么来得这般晚7莫非去见什么人了?天这么黑,山又高,可莫要迷路了,掉到山涧里去。好好一个美人儿,要是摔成肉泥了,还不把夫君给心疼死?”汪碧烟一脸的殷切和关心,语气却恶如毒药。梅照雪默然静坐,容颜似雪,肌肤如玉,宛如一尊黑玉雕琢的观音像。
“人都到齐了吧?开始吧。”曹仲问道。
曹辨大声道.“父亲,张老四还没到呢。”
曹仲皱了皱眉:“哦?他人呢?”
曹辨哼了一声:“他偷了我的黄金罗汉,早就跑得远远的了。”
罗谙空忙起身辩解:“师父,四师弟未到必有其他缘故,也许……也许是在山上采药……”
“采药?外边天这么黑,他采哪门子的药?”洪扩机嘿嘿一笑,“大师兄,就算你要为四师弟开脱,也得找个像样的借口不是?还是说,你以为师父他老人家老了,好糊弄了?”
“四师弟为人向来谨慎,怎会偷曹师弟的东西?”
“没偷?那他干吗要躲起来?总不会被鬼吃了吧?再说,他偷别人的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年他不就是偷了……”
“好了!都别说了,成什么样子!”曹仲怒斥。两人这才想起还有外人在座,当即噤声。曹仲面沉如水.“阿簧的事,明日再议。现在开始献技,兰儿,你是新入门的,你先来吧。”
谷应兰红着脸起身,抱着一个木匣来到场中。
傀儡门以傀儡起家,这傀儡戏自然是最拿手的。云寄桑早已知晓曹仲是想向自己炫耀傀儡门的实力,于是凝神以待。
“老鼠!”明欢突然惊叫道,跳到云寄桑怀里,她可是最讨厌这个灰灰的小东西的。
果然,一只小小的老鼠正在场中滴溜溜地转着。
云寄桑看得清楚,那是一只肥嘟嘟的铁皮老鼠,不仅样子栩栩如生,连胡子也在不住颤动,小圆眼更是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很是可爱。
想不到谷应兰竟然会做这样可爱的小东西,他抬头向她望去。只见那腼腆的少女正垂着头,粉脸微红。云寄桑微微一笑,继续看下去。他知道,这决非普通的老鼠那么简单。
果然,一只花猫又从木匣中蹿了出来,猫身覆有皮毛,乍看上去和普通的家猫一般无二,只是行走之间,比真猫要僵硬许多。那猫落地后转了转头,便向老鼠追过去。奇的是,那铁老鼠竟似乎察觉到了花猫的靠近,一下子就转开了。那猫一下抓空,再次扭头,身子也跟着转过来,重新向老鼠追去。老鼠滴溜溜一转,再次避开。如此几次三番,老鼠终于走碍慢了,被那猫追上后,扑上去一口,竟将那铁老鼠吞入腹中了。
明欢的小嘴巴张得大大的,只觉万分不可思议。云寄桑也面露微笑,知道谷应兰定是在猫和老鼠身上装了磁铁,利用其相斥相吸之力,才能演绎这以猫扑鼠之戏。谷应兰做的猫鼠傀儡构思巧妙,别具一格,难怪汪碧烟会说她雅擅巧思。
和谷应兰相比,曹辨展示的傀儡就显得平凡多了。那是两个在木台上的铁罗汉,上了发条后,两个傀儡便一拳一脚地对打起来。看那招式,却是一套普普通通的五行拳。
这铁罗汉虽也称得上精巧,但却绝非罕见。以曹辨傀儡门掌门之子的身份,却只拿出这样的东西,称得上寒酸了。果然,等他演完后,曹仲便冷冷望了他一眼:“不成器的东西,还不下去!”
“都怪张簧那个混蛋,要不是他偷了我的金罗汉,我怎么会丢这么大的脸!”曹辨咬牙切齿,还算英俊的脸却因怨恨而扭曲着,双手更是抖个不停。
奇怪,第一次见他时,他的手也在抖,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原因?云寄桑出神地想着。
“骡子,这黄金罗汉有何特异之处么?”一边,卓安婕低声问道。
罗谙空道:“金罗汉是曹师弟用了整整两年才造出来的,不仅可以演绎数种武功,更能发射十余种厉害至极的暗器,可说是他呕心沥血之作。单只那傀儡身上的黄金,也不下上千两银子。”卓安婕点了点头。
“扩机,你今天准备了什么?”曹仲问自己的五弟子。
洪扩机起身,大大咧咧地道:“弟子愚鲁,只备了些寻常的小玩意儿,希望能博几位贵客一笑。”他口中说是小玩意儿,脸上却露出自得之色,显然对自己的傀儡极有把握。
他拖着肥重的身子忙碌了片刻后,场中挂起了一道紫色的帷幕,紫幕上销金做龙凤花木,幕前设了一个四尺高的黄杨木箱。上好发条后,洪扩机咧着大嘴退开。
那箱子咯吱咯吱响了一阵,便没有动静了。就在众人心中好奇时,顶盖突然打开,一朵五彩莲花冉冉升起。当莲花升到了尽头后,莲瓣竟然层层绽放开来,连绽七层之后,露出了一尊金色佛陀。接着,箱内响起了一阵悦耳的梵音。在莲蕊端坐的佛陀缓缓起身,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同时,紫幕分卷而起,香花飞舞,落满彩莲。九个装饰着五宝的黄金龙头缓缓探出,开始向莲花喷五色之水。那水显然加了香料,殿内一时芬芳馥郁,香气袭人,引得众人称奇不已。莲花注满水后,那金佛陀竟在莲蕊上缓缓转起圈子来。虽然它步伐缓慢,却走得甚是稳健,一连走了七七四十九步之后,才停步坐下。那五彩莲花缓缓合拢,缩入箱中。箱盖合拢,梵音渐去,紫幕低垂,只余下淡淡的檀香气息……
这一次,不仅明欢拍掌欢呼不已,连云寄桑也是暗自惊叹。自他入傀儡门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能够以双足行走的傀儡。除了那身下有轮的引路傀儡和浇水傀儡,能走动的便是罗谙空的木牛和谷应兰的铁猫。可这两种傀儡都是四足,而以双足行走比之难上又何止一倍。想不到洪扩机身为五弟子,在傀儡上竟然有这么高的造诣。看他的年纪,怕比罗谙空还要大,该不是带艺投师的吧?
“想不到洪扩机这胖子看似大大咧咧的,竟有如此之能,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卓安婕由衷地赞道,“能造出这般精巧的傀儡,怕也称得上独步天下了吧?”
云寄桑微微一笑:“精巧是精巧,独步天下却未必见得。他也不过是唐临晋帖罢了。”
“哦?这傀儡还有什么来历吗?”卓安婕随口问道。
云寄桑见没人注意他们,这才低声道:“不错,据《佛说胞胎经》所载,佛陀曾向阿难讲过傀儡的制法。其中说到‘若画师作木人,合诸关节。先治材木,合集令安,绳连关木,及作经押,以绳关联,因成形象,与人无异。’后来佛门子弟便以此秘法做佛子傀儡,精巧奇绝,冠于一时。北宋时每到浴佛之日,大相国寺便会在信徒前操演此法。此事在金盈之的《醉翁谈录》中早有记载,这位洪兄虽然手巧,也不过是唐临晋帖罢了。”
“偏是你知道得多。”卓安婕似笑非笑,轻轻鼓掌,向洪扩机致意。
“献丑了!献丑了!”洪扩机咧开大嘴,不住拱手,倒是很有些街头把式的风采。
“不过是照猫画虎而已,居然也有脸沾沾自喜?”说话声冷得刺耳。
洪扩机双眉一立,转向令狐天工:“老二,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难道你听不出来么?”令狐天工纤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摆弄着酒杯。
“你……”
曹仲眉头一皱:“好啦,都别吵了。令狐,到你了。你是几个师兄弟中最出色的,莫要丢了我傀儡门的脸面。”
令狐天工依旧低着头:“这个自然。”不知怎地,虽然看不到他的面容,云寄桑却清晰地感到他在笑,低低地、无声地笑着。
随着令狐天工扳动柱上的枢纽,大堂正中的地板缓缓移开,露出丈许宽的一方水池。和普通池水不同,这池中的水竟然在潺潺流动,宛如河流。淡淡的烟雾从水池两侧的小孔中升起,随即越来越浓,仿佛河上的雾气。
“令狐,想不到你竟会操演水傀儡,倒是出乎为师的意料之外。”曹仲颇为意外。
“还请师父指点。”令狐天工垂首道。
水傀儡?莫非是马均的水转百戏?云寄桑精神一振。三国时魏明帝曾令马均做水转百戏。据说其可“使木人跳丸掷剑,缘缠倒立,出入自在:百官行署,春磨斗鸡,变巧百端”。他看过记载后,一直对古人的巧思颇为向往,若是令狐天工能将此绝技重现于世,那真可谓功莫大焉了。
池水奔涌,在水流的带动下,一艘安有激轮的木船缓缓驶出。船身分为三层,下层坐着七个半尺高的伎者,分别持着弹筝、琵琶、箜篌、胡鼓、铜钹、拍板、弄盘,欢然作歌,所奏之音黄钟大吕,华贵堂皇。只此一项,便胜出洪扩机的梵音不少。木船的第二层中,四个歌姬翩翩起舞,手舞足蹈,一拍一节,无不合乎韵律。顶层则有一座精巧华美的云纹镶金水殿。此刻,青铜殿门紧闭,显然其中另有机关。
老彼得自从那木船一出现后,便开始大呼小叫,连呼上帝不已。连一向腼腆斯文的李钟秀也站了起来,双目炯炯地望着木船。
当望向木船的刹那,云寄桑脑中一阵眩晕,脊背冷如浸透了冰雪。那感觉仿佛像看到的是一艘载满了幽魂死魄的冥船,那金色的辉煌与喧闹之间散透着无限的鬼气。
钟鼓齐鸣,乐曲已经奏至高潮。一个小丑模样的木偶手持线香,手舞足蹈,缓缓来到殿门前,将香炉点燃,并在殿前叩首。
“这是做什么?请神么?”卓安婕笑问。云寄桑没有回答,只觉心跳越来越快,不祥的预感越发地强烈。
小丑木偶磕了三个头,袅袅轻烟中,青铜殿门徐徐开启。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殿门处。
瞬间,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刺痛了云寄桑的眼帘,他大声喊道,“小心!”这一声大喊救了曹仲的性命。
听到喊声,他惊诧地扭头,向云寄桑看去。几乎是同时,银芒闪动,几缕银线自开启的殿门中猝然射出!三枚银针,一枚中胸,一枚中肩,一枚险之又险地掠过他的太阳穴,射穿了他的耳垂!
一阵低低的机栝声再次传来,曹仲反应奇快,猛地掀起酒案。
“啵!啵!啵!”数枚银针深深贯入案中。
当银针入体的刹那,曹仲只觉伤口一麻,知道有毒,当机立断,抽出随身短刀,一连两刀,将肩膀和胸部伤口处的肉剜出,更反手一刀,削掉了自己的半个耳朵!这一幕落在云寄桑眼中,让他本能地想起了四个字——枭雄本色! 然而袭击并未结束!(下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