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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行记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0013期 > 李亮
本文总字数:44483
【一、狼妖与睚眦】
承祚九年十一月初七,黄昏时分,京城下起了大雪。
禁官之中亮起灯来。大殿小阁,明亮的灯火,虽然不足以将整个皇城从黑暗中拉出,却也将门前窗外大朵大朵落下的雪花照得炫白发光。
白雪碎开,铺开。亭台楼阁、假山枯木,都模糊了轮廓,像是被怪兽吞下去又吐出来,消化得面目全非。
天气寒冷,除了少数必须出屋奔走的仆役之外,能不出门的人全都躲在屋里,想要在这阴湿的雪夜偷个懒,享会儿福。
内廷鸿琮殿中,三十六支牛油大蜡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暖炉将空气烘得又干又暖。瑞成帝披着白狐裘,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各地送来的奏折。
他已年近六旬,枯瘦的面庞上,一个硕大的鹰勾鼻子极为醒目,两道眉毛很重,像是在淡黄的金纸上以浓墨写下的一个“八”字,因为岁数大了,眉脚的、寿毫长得都卷了起来。
他并不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君主,批示奏折时全然是一副不耐烦的神情。有时看着一个折子走神发呆,耗了很久,有时又看也不看地连着批完十几份要件。
忽然间,鸿琮殿的正门“啪”的一声打开了。
冷冷的夜风猛地涌进殿内。烛火摇曳,一直隐身于门侧罗幕之后的两个侍卫一起现身,准备要关门。
他们两个,白脸的叫“灵蛇真君”范清鸣,黑脸的叫“双鬼拍门”寇毛飞,都是昔日武林之中数得着的高手,被瑞成帝收为己用之后,就成为了大内之中一对最可怕的“看门人”。
“嗯?”却是寇毛飞意外之下,发出了半声惊呼。
瑞成帝抬起头来。只见大殿门口,那一块被殿内烛光照亮的方形亮处,一团黑影正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那是一头狼!
瑞成帝猛地瞪大了眼睛!
鸿琮殿不算大。由他的书案到大殿门口,不过十五步距离。因此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头巨狼,一头只有一只眼睛的巨狼!
禁宫之中,又怎会有狼的?
那狼大约有小牛犊般大小,两只尖耳如刀,一只碧眼莹莹放射绿光。它的两只前爪粗大有力,撑着鸿琮殿的门槛,将上半身抬起。它长长的巨吻中正叼着一条染有片片鲜血的白色长绫。 殿门两侧,几个血肉模糊的侍卫尸身触目惊心地倒在门前的雨檐之下。 巨狼看着瑞成帝时,铁青的鼻梁微微皱起。它低下头,放下白绫,胸腔之中咆哮如雷——似乎凶性大发,就要扑过来了!
“大胆孽畜!”范清鸣与寇毛飞稍稍一愣,便即反应过来。一个抽出软剑,一个亮出双刀,才往前一逼,那巨狼却是通了人性的,一早警觉,咆哮一声,转身跳开! 俩侍卫松了口气,范清鸣微微后撤,护住了瑞成帝,寇毛飞侧跨在大殿门槛上,大声叫道:“人都死到哪里去了?野兽惊了圣驾,打狼!快打狼!”
——只畜生,再怎么凶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它不能真正威胁到瑞成帝,范寇这样的贴身侍卫是不会追出去的。毕竟他们的职责是守护瑞成帝,而不是打猎。
“锵锵锵”一阵锣响,左近的值班侍卫已争先恐后地赶了过来。
那巨狼本就是个不知死活的畜生,离了鸿琮殿的门口,还在十五六步处徘徊不走。这时被侍卫们瞬间包围住,火把照耀,锣声刺耳,那巨狼受惊之余,将尾巴夹得紧紧的,嘴巴贴在地上呜呜狺叫,一只独目之中,越发凶光大盛。
众侍卫刺客见得多了,然而直面这么大的狼,却都是破天荒的头一次,一时不知是该扑杀还是活捉,是发暗器还是乱刀来剁。
犹豫之际,只见那狼猛地一蹿,已向东南方的人墙扑来。那处角落的侍卫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闪身一让,“嗖”的一声,那狼已自包围之中逃了出去。
“快追!”侍卫统领石勇终于下了决心,“胆敢惊扰圣驾,务必将之一举格杀!”
侍卫们分成两组,一组留下来保护皇上,另一组则各展身法,沿着那狼逃去的方向,一鼓作气地追了下去。
瑞成帝坐在殿中,虽是有惊无险,却也忍不住心悸。
那巨狼的眼睛,满是怨毒,又似带着些诡异的狡猾,他只与之对视一瞬,却已觉得冷到了心底。 ——那狼的眼神竞像是个人。 ——是像谁呢? 忽然脚步声响,有人直闯入鸿琮殿来,口中叫道:“父皇,你没事吧!” 瑞成帝打了个哆嗦,抬起眼来,站在他面前、虽然努力做出关切的表情、却仍令他感到不舒服的人,乃是当朝的东宫太子——斐腾。
“你怎么来了?”瑞成帝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睛中,看不出一点感情,“如此雪夜,不在太子府里休息,进宫来干什么?”
“我担心父皇母后着凉,特特进宫探望。”
“我没事。”瑞成帝皱眉道,“难为你有心了。”
“父皇,我那大哥,是不是也太胡闹了?”
大殿内外的侍卫仆从,在一瞬间发出一串意义难明的嘈杂。就连瑞成帝自己也不由一阵恍惚。
斐腾的大哥,不就是那个有着一只异眼的孽子斐休么?传说他是狼妖转世,难道刚才这巨狼,就是他招来的?
大殿之中霎时静得只闻烛花的爆裂之声。
那个时候,许多人都并不知道,一连串令江山变色的腥风血雨,已经在这一刻,正式拉开了序幕……
“龙生九子,各个不同。其二名为睚眦,形如红豺,平生好斗喜杀。”
书是好东西,东宫太子斐腾一向很喜欢看书。人们看他暴躁粗鄙,就以为他不学无术,其实大错特错—一粗鲁和蠢笨绝对是两回事。
平时没事的时候,斐腾常常是一天一天地耗在书房里的。兵书野史、志异怪谈,他读得最多,也收获最大。比如很久以前看到的这一句话,便使他真正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是这么特殊的一个人。
为什么生在宫中,为什么排行第二。
为什么喜欢血的味道,为什么喜欢别人畏惧的神情。
为什么要不择手段地胜利,为什么往往拥有意想不到的力量。
——因为他是睚眦,吞刀吐剑的圣兽,饮血杀生的凶神,命中注定杀伐不断、争斗不断。
那之后,斐腾太子开始朝着真正的自己大步迈进。他招揽三千门客,杂糅七十路剑法,编出一套至毒至恶的“必报”剑法,成为一己之绝学。他又秘密请来刺青师,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在自己的后背上文下了那狰狞恶悍的龙子之相。
那文身极其精彩,睚眦金睛、尖耳、翻鼻、利齿,连那刺青师自己在落下最后几针时,都被魇住了。
而当斐腾在铜镜中窥看自身时,每一次,他都觉得那睚眦怪兽好像真的已经扑到了他的背上,正一口一口地把他的心肝脾肺都咬烂吞下。
那奇怪的恐怖感觉,令他浑身汗毛倒竖,筋络酸麻,却又深白沉溺,不能自拔。
十一月初七,黄昏开始下雪的时候,斐腾刚好吃完了一只烤到七成熟的羔羊腿,又用金樽喝下七枚生鸡蛋。羊肉近骨的地方还有血丝,吃到口中带着一股腥甜味;而鸡蛋的冷滑,更令他从喉咙到胃袋都感受到一阵酥酥痒痒的快慰。
他吃羊腿,不用刀、不用筷,全凭双手和牙齿,吃得手上脸上全是油渍肉末,而到最后,他甚至连羊腿的棒骨都会咬开,稀里哗啦地把里边的骨髓都吸掉。而他喝鸡蛋的时候,只须一仰脖,便将满满一大杯汁液饮得点滴不剩。
他贵为东宫太子,寝于暖殿,食于广堂,吃这么一顿饭需要十几人伺候,可是看他的食谱,看他的吃相,简直让人觉得,他其实根本就是一头来自山林的野兽。
看到这里,一个新来的侍女不为人察地皱了皱眉。
斐腾打着嗝,又开始打鸡蛋。他用单手拿蛋,在金樽边沿上一磕,拇指稍稍用力一压,完整的蛋清蛋黄便“咕咚”一声,落入杯中。
“其实我一向很讨厌御厨做出来的饭菜。狗屁的天下名厨,一群骗子!他们总是把东西做得入口即化,一点嚼头都没有;又喜欢将豆腐做出肉味,肉又做出菜香,菜再变回豆腐。”斐腾突然开口道,一边说,一边手上不停,打下一个又一个的鸡蛋。 ——“嗒”、“嗒”、“嗒”! “老天爷给我牙,就是让我咬碎食物;给我菜、肉等食材,就是要令我品尝不同的味道。浆糊有什么好吃,味儿都串了又有什么好吃?我的羊腿和鸡蛋,比这皇宫之中的任何食物都更可口,更长力气。”他突然抬起头来,问那个侍女,“你信不信?”
那侍女吓了一跳,道:“是……是……太子说得极是。”
她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粉嫩的一张脸上,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眼睫毛又长又黑。见太子突然和自己说话,一下子羞成个大红脸。
其实斐腾除了吃相难看之外,长得倒是很好看:他的头发极软极细,贴在头皮上,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一头妩媚的豹子,有一种极特别的野劲儿。他的皮肤很白,眼睛弯弯的,好像时时都在笑。
——而且他还是东宫太子!
侍女慌乱地想:“难道太子喜欢上我了,我可以因此升为妃子么?”
“那么,你也吃一点啊。”斐腾和蔼地说,一边用手把桌上的羊腿碎骨撮为一堆,向侍女推去,“不要浪费,将这些骨头全吃了。如果觉得太干,这一杯五个生鸡蛋,也都是你的。”
侍女一时没有明白,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瞪得几乎要掉了出来。
“快点。”斐腾太子哄小孩似的说,“我看着你吃。”
侍女看着他的脸,突然觉得毛骨悚然:斐腾的眼黑仁极大,两眼一眯,竞似整个眼睛都是乌黑的。而他的皮肤偏又是白下透着嫩红,一眼看去,仿佛是裹了面粉的一块鲜牛肉上,又放了两块冷冰冰的黑曜石。
他温柔地说着吓人的怪话,侍女半响才多多少少地明白过来,脸上“刷”地没有半分血色。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太……太子……”一抬头见斐腾点手唤她,到底不敢抗命,便膝行而至,叩头不止。
斐腾优雅地拈起一截手指长的骨茬,往那侍女的唇边递去。侍女嘴唇哆嗦着,往后躲了一下。斐腾“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你还怕什么?我又不是要用它捅死你。”话还没说完,“扑哧”一声轻响,那骨茬的尖端已经刺破侍女的牙床。
“对不住了。”斐腾抽回手来。那骨茬苍白,泛着一点油光,顶端上一抹暗红,正是女孩儿的血迹。
“可是你张嘴啊,不张嘴怎么能吃东西呢?”
侍女的嘴唇牙床被连刺几下,血流了一下巴,却已被吓傻了。她懵懵懂懂地张开嘴,斐腾顿时将那骨茬直直送进她嘴里。
“来,嚼!”斐腾鼓励地说,“就像我刚才那样,把它咬断!然后嚼碎!吞下去!”
侍女傻呵呵地半张着嘴,忘了动,一线涎从她的唇角滴下。
斐腾不耐烦起来,探过身,将侍女扭得转了个身,然后一手摁住她的头顶,一手扳住她的下巴,用力端起——放下,帮她咀嚼。
侍女“呜呜”叫着,过长的骨茬刺伤了她的舌头、牙床、膛腭、内腮。血从四面八方流进她的嘴,斐腾的双手像铁钳一样,压着她的牙齿。女孩歪倒在地上,两脚乱蹬,脸皱成一团。她的手张开,想要挣扎,又不敢碰到太子,便只在空中徒劳地挥舞。
“嘎嘣”一声闷响,她的一颗牙齿和那根骨茬终于一起,断了。
斐腾拍了拍她的脸,满意地坐回原位,拿起手巾,擦擦嘴,擦擦手,又耸了耸鼻子。
他的鼻子上,一下就多出了三道棱纹,正像一只正在发怒的豺狗。
“吞下去。吃点骨头对人好的,真摔着碰着了,不容易受伤。”斐腾扔下毛巾,“我是为你好,你看我,身体多么结实。”
侍女咳嗽着,忍了几次,到底没忍住,一张嘴,骨茬、血涎、断齿、胃液吐了一地。
斐腾看着她,脸色一点一点地阴沉下去。两侧别的侍女、太监,都害怕得浑身发抖。斐腾笑的时候,未必足真的高兴;但沉下脸来,则一定说明,他现在非常的不高兴。
——而他不高兴一分,这个侍女的遭遇就会悲惨上百倍。
“我不喜欢别人违抗我。’斐腾喘着粗气,胸膛起伏,“我希望我说的话,你们都能完完整整地贯彻下去。”
他的左手在桌面上握成一个可怕的拳头,青筋暴露。他的后背滚烫,那睚眦的文身,仿佛就要活了!
他抬起头来,刚想要再说什么,太子府里的智将欧阳博雅却忽然匆匆赶到。
“怎么样?”
欧阳博雅点了点头:“下雪的势头,几边人物的动向,都很符合我们的需要。”
斐腾深吸一口气,现在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那倒霉的侍女身上了。他来回走了两趟,忽然就下定了决心:“好!马上让吴贞他们开始行动!”
他和欧阳博雅急匆匆地离开。那个侍女终于有机会瘫倒在地,死里逃生,“哇”地哭出声来。可是突然间,脚步声响,斐腾太子去而复返。
他一把抓过一个太监,摁着太监的头,让他看清楚那侍女的呕吐物。
“你给我盯着这个小婊子,让她把这堆骨头、这杯鸡蛋、那摊她吐出的东西都统统给我吃下去!胆敢剩下一个渣,我就把你的烂屁股塞到‘豺坑’里去!”
【二、脚印与密室】
有的人,天生就是混蛋。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斐腾从小由当世鸿儒开蒙,熟读圣贤书,常伴大德人,一辈子没吃过苦,可是奇怪的是,他却喜怒无常,狠毒下流,满口脏话,十足像是从最低贱的地方爬上来的、最烂的流氓。
雪下到最大的时候,他带着十几个随从,快活地驰马进了禁宫。在此之前,一只久经训练的信鸽从他府上飞出,将动手的命令传到他深藏在宫内的手下们手中。
他先去母亲孝慈皇后处呆了一会儿。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不由有点兴奋过度,于是随手抓了个宫女,摁在桌子上泄了回火。完事之后,他琢磨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这才赶赴鸿琮殿,果然就正好看到瑞成帝被巨狼吓得失魂落魄的狼狈模样。
“父皇,你没事吧?父皇,我那大哥,是不是也太胡闹了?”
狼眼太子在这宫中是个禁忌。那离奇出现的巨狼,是否和他有什么关系?这样的猜想,人人心里都已闪过,可是谁都拒绝相信。而此刻斐腾大大咧咧地将之挑破,满意地看到瑞成帝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恐惧。
即便有双门、四壁在暗中守护,瑞成帝其实还是会害怕的。毕竟武林高手无论怎么了得,也无法抵挡神鬼之力。
而传说中,那撕裂生母而生,天赐狼眼为目,望月长号,噬人心肝的妖太子,虽然已入冷宫超过二十载,却早就被当成了鬼怪。
其实最初的时候,人们只不过以为,妖太子斐休只是一个天生畸形的怪物而已。长得奇怪,身世蹊跷,既然被关进冷官,其实也就意味着,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在长达二十几年的时光里,整个皇宫内都没有人把他当回事。冷宫大门长锁,仿佛是与世隔绝的冰封世界。直到某一天,国寿王重耀忽然向瑞成帝提起,他曾去探望过斐休,结果发现这妖太子长有一只破军眼,能破天下困局,实为盖世奇才,应早早请出冷官,予以重用。
当时瑞成帝自然是付之一笑,不以为然。
然而后来的事实却证明了国寿王所言非虚;而被那破军眼“破”掉的,便是启德十三年,那一场几乎将整个禁官烧为焦土的大火。
瑞成帝启德十三年,禁宫大火,那一晚北风呼啸,火借风势,眨眼间便从起火的大元官蔓延开来,席卷政图官、玉安殿、凤鸣官……最终将整个禁宫西北烧成一片火海。 御林军仓促救火,可是往日安逸得太久,从上到下早就麻痹得一塌糊涂。一架架水龙推出来,不是裂了水箱,就是断了压杆,能用者不过十之二三,最后好容易喷出来几缕水柱,面对焚天巨焰,根本只是隔靴搔痒而已。
关键时刻,忽有一个老太监带了封妖太子的短笺赶到,要求水龙不去救那火头上的云龙阁,却要先去浇湿火路西边平安无事的太和殿。 若非国寿王刚好赶到,自是没人信他的。重耀力排众议,调了十架水龙来喷太和殿。一千救火人等眼睁睁地看着云龙阁烧得垮了架子,正在痛心疾首,忽然闻风头骤转,北风转东,火头瞬间便扑向了太和殿。
那太和殿早已给淋得湿透,烈火卷来,蒸汽腾腾,却全然烧不起来。火头受阻,再无力侵略前方,与此同时,后继乏力,烧透了的宫殿房屋突然间同时垮塌,“轰隆隆”一阵巨响,火势顿时弱了不下七成。御林军再以水浇土掩,经过两三个时辰的扫尾,这一场几可覆灭皇城的大火,便只剩下了片片青烟。
事后论功行赏,自然以妖太子最为功大。只是他灭火的方式,实在是轻巧到了妖异的地步。整个皇城之中,上自瑞成帝,下至奴婢杂役,说起他的本事,倒都是赞叹的少,畏惧的多;感激的少,厌憎的多。于是这无人可及的大功,最后也就是草草赏了些金银了事。
“刚才那狼一定就是斐休变的!”斐腾正色道,“他是狼,是狼妖转世!”
“不要胡说。”瑞成帝不耐道,“无稽之谈。”
斐腾咧开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了一下。
有的时候,他常常觉得瑞成帝对斐休的态度颇为暖昧:有时候,他恨他、怕他、将他打人冷宫,好像恨不得与他永世不再相见;可是有时候,却又好像十分维护他。
“父皇果然英明神武,不畏鬼神。”
他们父子交谈甚欢,另一边的侍卫范清鸣却捡起那巨狼遗落的白绫。打眼一看,已“咦”了一声,道:“这是?”他慌忙拿给瑞成帝,“陛下,这……这是霜妃娘娘的!”
就他所指,只见那染血白绫的末端上,两个围棋子大小的墨点赫然在目,正是霜妃的标记“双扣”印。
瑞成帝登时脸色大变,喝道:“摆驾月华官!”
其实从心底来说,斐腾还是有些畏惧妖太子的。
首先,他从来没见国寿王重耀那么认真地夸过谁——斐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其次,这怪胎也不知是命硬还是运气好,自从斐腾把他当成了对手,多年来,对他谋杀行刺已有五次,可是次次都给他全身而退,简直是邪门。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次禁宫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山东虎风营的覆灭又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见鬼的“破军眼”?
多少年来,每次想起妖太子,斐腾的一颗心都会烦躁不安。
瑞成帝总共九个儿子。这么些!死了四个,还剩五个。老四、老五、老六、老八,全都是庸庸碌碌,难堪大任,对斐腾毫无威胁。只有这斐休,虽然早已被废,虽然早被传为妖孽,虽然一曹 北不活,但却始终被一股神秘的力量保护着,始终威胁着他的王位。
有的时候,他会觉得,黑暗之中,那颗莹莹绿眼,正在看着自己。
有的时候,他会看到,冥冥之中,一只独目狼妖,正在撕咬落单的红豺。
欧阳博雅给他谋划了巨狼闯宫这个点子。完备细节,足足用了两个月,开始实施,白花花的银子又扔进去三万两。
大费周章,倾尽人力物力,所求的,就是要借瑞成帝的手,正大光明地斩除这个对手。
那月华宫距离鸿琮殿不远,乃是瑞成帝专为霜妃修建的。他年纪大了,原本对女色已不十分入迷,近年来所宠爱的,也不过只有霜妃一人。
而如今那巨狼忽然口衔霜妃的衣饰而至,难道是她出了什么意外?
斐腾偷眼看着瑞成帝紧张的样子:双睛凸出、鼻翼抽动、嘴角撇下,心里忽然就生出几分期待。
这件事进行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在单纯地针对妖太子了。其实他完全还可以额外地收获一些别的什么,比如说这老不死的见到霜妃尸体时的精彩表情。
月华宫中,一应宫女太监全没料到瑞成帝竟会冒雪而至。一个个手忙脚乱,前来迎驾。瑞成帝也不与她们哕唆,只问道:“霜妃在哪里?”
有宫女道:“这个时候,娘娘仍如常例在山风阁里作画。”
霜妃琴棋书画俱佳,月华宫中有她专门的画室,名为“山风”,乃是一间不很大的石屋。瑞成帝心中焦虑,大步流星来到屋外,伸手推门,那木门却是从内闩着的。
瑞成帝心中稍安,拍门叫道:“霜妃,霜妃!”叫了两声,无人应答,鼻中却已隐隐闻到血腥,不由又慌张起来,喝道:“寇毛飞,开门!”
寇侍卫应声绕到瑞成帝身前,单手在门上一扶,内力到处,“砰”的一声,已将门闩震断。画室四壁上的烛光微一摇曳,霜妃的尸体便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大家面前。
——只见室内一片凌乱,宣纸、画轴扔了满地,桌翻几倒,笔墨狼藉。而在屋子正中,霜妃仰面朝天,倒在血泊之中。
她再也不能站起身来,向瑞成帝承欢索宠了;她再也不能一笑倾城,一舞倾国了。事实上,以她现在的样子,别人还能认出她来,已算难能可贵:她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爪痕、齿印,鲜血浸透了她的全身;那张原本美轮美奂的脸倒没怎么受伤,不过乌珠努出眶外、脸色惨白如纸,而那樱口张如血盆的样子,却比她身上的任何一道伤口,都更吓人!
瑞成帝身子一晃,脸上的血色瞬去,身子摇晃,几乎摔倒。
斐腾心花怒放,一把将他扶住,叫道:“父皇节哀,龙体为重!”
瑞成帝圆瞪双目,猛地将他的手臂甩开,叫道:“范清鸣,赶快带人检查山风阁!门锁着,凶手逃不了!”
范清鸣大声应道:“是!”
斐腾叫道:“不错!一定要抓住凶手,活祭霜妃!”
他是真真酷爱这贼喊抓贼的正义感觉。明明一切都是他的安排,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凶手早已逍遥遁去,这会儿应该正在自己的太子府里喝酒吹牛,可是他还是能表现得格外悲恸。
他义愤填膺,虎目含泪,欢欣鼓舞地看着范清鸣率领众多侍卫,像群没头苍蝇似的,在这一眼望得到底的石屋里上下搜索。
他耐心等待,等待这群笨蛋、大笨蛋、老笨蛋们帮他得出他想要的结论。
瑞成帝来到霜妃的尸体前。那女子伤痕累累的身上,血犹未凝透,而在微微发黑的血泊中,那些短而粗的黑线是——狼毛?
一根根、一簇簇刚硬的狼毛黏在血里。刚才那头巨狼,果然是先袭击了霜妃,然后才到了鸿琮殿。瑞成帝眼角微跳,眼睛都红了。
——你尔恨那畜生吧? ——你恨不得亲手将那畜生剥皮拆骨吧? ——你会为霜妃报仇的吧? 斐腾努力揣摩父皇撕肝裂肺的伤恸,心里甜得像是吃了蜜。他不喜欢瑞成帝,正如瑞成帝不喜欢他一样。这个所谓的“父亲”,占据王位长达五十载,其中至少有十年,本来是可以属于他斐腾的!
策划此事的时候,斐腾专门将目标定为霜妃。瑞成帝夺走了他的时间和王位,那么他就要夺走瑞成帝的爱人与尊严二
现在看到他难过,斐腾真的很开心?
而另一边,范清鸣的搜索,已得出了结论:“陛下,山风阁在我们进来之前,除了霜妃之外,并无他人!”
“当然没人!”瑞成帝手捻狼毛,冷笑道,“当然没人……”
“可是……也不是狼……”范清鸣冷汗直冒,“如果是狼,它是怎么出去的?门窗都是从内闩好的,墙壁没有夹层,地上没有密道,房顶没有破洞,这么个环境,大罗金仙也不可能出得去啊!”
瑞成帝整个呆住了。
为了防止风吹画纸,山风阁的窗户一向是关着时多,开着时少。入冬后,霜妃甚至还亲自将之闩上,用红丝线打了结。整个山风阁的换气,凭的全是房顶上九个拳头大的换气口。那样的孔洞,别说是巨狼了,就算是只小狗,恐怕也钻不出去
斐腾耸起鼻子,鼻梁上现出三道棱纹。就差一点,瑞成帝就要得出他想要的答案了。
“难道……难道……”瑞成帝忽地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猛啐一口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有的时候,瑞成帝是一个下手无情,毫不犹豫的人。
比如镇压国寿王,并将之彻底摧毁的那一次。其雷霆手段,扫荡朝野,迄今想起,仍能激发斐腾对他少之又少的敬意。
而有的时候,他又像是一个妇人之仁、当断不断的废物,比如现在,面对如山铁证,仍然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陛下!”山风阁外,带人追狼的石勇恰好赶至,跪倒在地,叫道,“臣死罪!”
瑞成帝猛地有了新目标,回过头来恨道:“那畜生呢?”
石勇满面羞愧:“臣无能,未能击杀那巨狼……它……它跑了!”
“跑了?跑到哪儿去了!”
“冷宫!”石勇眼珠转动,看到山风阁内的情形,已猜到七八分,吞了口唾沫道,“我们追它追到冷宫西墙,可是它突然就凭空消失了!”
原来,方才他率领侍卫们奋力追狼,可是那巨狼似乎对宫中路径极为熟稔,穿廊过院,尽走捷径。石勇的轻功虽然不弱,却始终与它差了三五步。
追了片刻,巨狼的去向渐渐明晰,石勇却不由心中打鼓。再往前走,就是冷官,而冷宫之中的斐休太子向有“狼妖”之称。这巨狼来得突兀,去得蹊跷,莫不成真的如此邪门?
他不由得脚下稍慢,一众追兵追又不敢追,放又不能放,只能是隔了十来丈的距离,远远地跟着。
雪下得极大。这冷宫地处禁官的东北角,平时就人迹罕至,这时官墙外的空地上,积雪如同滴墨未染的宣纸?洁白平整地铺开。那头巨狼笔直地跑了上去,身后梅花点点,巨狼脚印极为清晰。
冷宫西墙长达里许,巨狼到此,显然已入绝境。
石勇瞪大眼睛,努力拨开眼前一片片仿佛凝固在空中的雪花。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仔细再看,却顿时吓出他一身冷汗——那头巨狼,竟然消失了!
就在大家的眼前,那头喘着粗气、流着口水的巨狼,突然间消失了?
“消失了?”瑞成帝喝道,“什么叫消失了?它是跳墙进了冷官,还是挖洞逃出了你们的包围?”
“不!”石勇道,声音干涩。他的身子微微颤抖,仿佛又回到了冷宫的西墙外。雪花飞舞,他刚才就站在那儿,接过后边人递过的灯笼,努力向前探身照明,想要重新发现那畜生的踪迹……
“陛下,冷宫宫墙墙高三丈,便是武林高手也难一跃而上,何况是一只没有助跑余地的畜生?那片雪地上也没有刨坑打洞的痕迹,唯有两串清晰干净的狼脚印,一直延至冷宫宫墙——那头狼没有回头遁走,也没有徘徊梭巡,更没有跳起、没有刨洞……它……它就是消失了!”
瑞成帝响亮地倒吸一口冷气,下巴上的胡子抖动得厉害,看起来简直像是嘴里正在嚼着什么。
斐腾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他的鼻子耸起,后背发烫。睚眦的咆哮,在他的脑袋里“轰轰”作响:“父皇,要不然,我们去冷宫看看?”
冷宫,厚重的大门紧紧闭合着,门前的雪地上干干净净,不见半点人迹,生锈的狮头锁上也落了一层厚厚的雪。
“父皇,如果那头狼真的是大哥……”
瑞成帝的脸,此刻已冷得如同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听到斐腾的挑衅,全无半点反应。
他们绕到冷宫西墙,方圆十丈的雪地上,果然只有一串脚印直抵宫墙墙角。此前石勇一发现情况不对,便马上制止了侍卫再向前进,因此现场保护得极好。寇毛飞蹲在地上,手指在狼脚印的边缘滑过。
“脚印没错,与鸿琮殿前的血脚印大小、形状都一致。”
“那围墙上有暗门吗?”瑞成帝问道。
斐腾太子拔出佩剑,倒持剑柄,去敲脚印消失处的冷官围墙。
“噔噔噔”,声音坚实,显然没有任何机关。
“嗖”的一声,范清鸣跳上围墙,张目向下一望,道:“围墙里面没有脚印!”旋身跃下,又道,“可是却有人的脚印——只有一串,直达游廊,然后就消失了。”
石勇涩声道:“它……它难道变成人了……”
寇毛飞却道:“未必是狼。武林之中,尽有可以踏雪无痕的高手。若是有人披着狼皮,手脚撑着狼脚印的木跷,假冒巨狼,行至此处,再施展轻功跳过围墙,不就可以留下这种痕迹么?”
斐腾“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你是瞎的吗?鸿琮殿前的四个太监、两个侍卫的尸体,山风阁里香消玉殒的霜妃娘娘……你没看见?那般爪牙撕咬的伤痕,难道都是假的?”
石勇也道:“那巨狼确实是真的,我们有许多兄弟都看得清清楚楚。人膝在前,狼膝在后,我在追赶巨狼的时候,瞧得仔细,它的小腿,是向前弯折的。”
——没错!所有的可能性,都已经被堵死了。
斐腾的眼角微微跳动:“父皇,事到如今,你还能忍么?”他抬起左手来,将随身带着的铜睚眦举到眼前,重重在上边哈了口气,又用袖子擦了擦,“斐休化身为狼,杀了霜妃,大闹禁宫。霜妃是你最喜欢的女人,而禁宫本该是一国之内最安全的地方——可是现在呢?他都骑到你头上拉屎了,你要还是心软,对他下不了手——就交给我。”
范清鸣与寇毛飞面面相觑,虽是一向不信鬼神,这时却也动摇了,一起道:“陛下,也许……也许真的是斐休太子?”
瑞成帝低下头来,看着地上的狼脚印发呆。冥冥中,他仿佛看见了风雪之中,那头巨狼一跃穿过冷宫的富墙,然后在落地前,化作了斐休的样子。
寒风“嗖嗖”刮过,卷起地上的雪尘。狼脚印渐渐模糊,恐怕再过一会儿,就会被积雪重新填平。
“斐休……”瑞成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深深地吸入一口冷得发干的空气,“斐休!”他顿了顿,道,“开冷宫,招斐休,我今天就要彻底除了这个孽障!”
斐腾心花怒放。
这一刻,两个多月,三万多两银子啊!
【三、刑罚与背叛】
——两个多月!
——三万多两银子!
——一片雪痂!
斐腾恶狠狠地啃下手上羊脸子上的一大块肉,把它当作妖太子,将之嚼得碎尸万段,吃个渣滓不留!
他有一口好牙,又细又整,根基坚实,枚枚锋利。乍一看,简直像是镶在口中的两排钢锯;他咬力惊人,什么骨头核桃铁莲子,尽可以一口咬碎,真要去吃妖太子的话,即使是生啃,也绝对没问题!
现在距离瑞成帝召见妖太子,已过去了快三个时辰。可是那一股邪火,却始终在斐腾的脑中燃烧,越烧越旺,烧得他口十舌燥,烧得他心疼胃胀,烧得他的一双眼,都要炸开了。
——因为他输了!
——两个月的准备,三万多两银子的投入,最后居然输给了妖太子鞋底子上的一片雪痂!
他还记得,冷宫打开,妖太子刚来觐见瑞成帝的时候,一切都还是按计划走的:妖太子跪下,瑞成帝嘴里骂着“孽障”,一脚将之踹倒,他及时递上宝剑,瑞成帝接剑后顺手劈向妖太子……
只要再多劈下去半尺,就可以把那个妖物的脑袋劈成两半了!
可是那老糊涂却停了手,没事找事地问那妖物是否认罪。妖太子当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老糊涂居然亲自给他历数了一番。
——他杀了你的女人,你还和他啰唆什么?他是妖狼变的,你还和他说什么人话?他已经束手等死了,你为何不给他一个痛快! ——燃后呢? 然后妖太子居然就厚颜无耻地要求,即使瑞成帝要杀他,也请让他至少看一眼冷宫内外的血痕脚印。然后瑞成帝居然就没心没肺地答应了下来,然后妖太子连滚带爬地去看了,然后那个王八蛋居然就活了下来!
“我们一般人走在雪上,脚印里必然会留下这种薄而坚硬的雪痂。因为其实那些脚印里的雪并没有消失,只是被我们压扁、压实了而已。可是在西墙里的脚印里,并没有这种雪痂。脚印里的积雪是松的、软的。”他还记得,妖太子再回转时,那只狼眼绿得宛如镶在眼眶里的翡翠,“这说明,并没有人从那儿走过,只不过是那里的雪刚好少了一层罢了。
“有人在下雪之前,或刚开始下雪的时候,就在那处撒了盐。”妖太子平静地说,他很虚弱,站着都需要有太监扶持,可是他的思路却清楚异常,“有人事先用我的靴子印好脚印,然后在脚印里撒盐。雪遇盐则化,则该处自然现出我的脚印。看来这冷宫之中,有人要害我。他们要把这狼妖杀人的罪名,全都栽在我的身上。”
——这是多么混蛋的说辞啊!虽然那确实是事实真相:斐腾几个轻功最好的手下,实在都另有安排,抽不出身来,因此冷宫里的那一串脚印,是他买通宫中的一个小太监做下的。
一招错,满盘输。斐腾怒气冲冲,看着手里的羊头。羊脸子已经被他啃得乱七八糟了,但那两只瓷丸一般的羊眼,还很完整地生在眼眶中。 没有表情,没有焦点,透着邪门,让人恶心……就像妖太子的那只狗眼! “父皇,请暂恕儿臣待罪之身,赐我几天自由,许我出入冷宫,彻查此事。”
斐腾猛地伸手,食中二指插入羊的眼眶,用力一剜,“咕”的一声,他抠下羊头的左眼。白瓷丸在他的手中滑溜溜地打转,他将之一把丢人口中,痛快地咬成两半。
——不仅没能置他于死地,反而令他走出了冷宫。难道那废物的狼眼,真的有“破军”之力?真可以一眼扫过,便破万马千军;一字出口,可解天下谜团?
斐腾忽然觉得,口中的那只羊眼又腥又臭,此前吞下的那些食物,忽然一起变成了石头,沉甸甸地塞在自己的肚子里,坠得他喘不上气来,又撑得他快要裂开了。
除了他手里的羊头,这里的吃食还有:挂炉山鸡、莲蓬豆腐、花菇鸭掌、砂锅煨鹿筋、蟹肉双笋丝、松树猴头蘑、水果拼盘一品。
这里的饮品还有:信阳毛尖一壶、温牛奶一壶、蜜桃糖水一碗。
如果此处不是刑房,四周没有那么多的镣铐、钉板、皮鞭、火盆,空气中不是弥漫着血腥气、焦臭气、屎尿气,单看这桌上的东西,甚至已经可以被称作是一顿盛宴了。
斐腾如同嚼蜡一般嚼着羊眼,自己的眼睛却瞪向桌子的对面,那个正冷静地吃喝着的汉子一
那人有一张黄焦焦的脸,一双深沉萧索的浓眉,四肢修长,穿着一身太监服饰。面对满屋的刑具,周围虎视的目光,他不紧不慢地吃着,平静镇定,显然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们三天之前回的京城。”斐腾太子慢慢道,“就住在城南祥云客栈的天字四号房。私下里,斐休会见了吏部曹暄、工部薛伏虎、富商焦子茂、金龙帮龙胆堂堂主孙鹏,然后才在前天的未时三刻,趁着月黑风高,潜回宫中。你以为老子不知道妖太子的勾当,可是老子知道;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是谁,可是老子也知道。’
斐腾太子将羊头砰的一声扔到桌上:“孙猴子别想跳出如来佛的掌心!”
那浓眉汉子低垂眼皮,唇角带着笑意,夹一筷莲蓬豆腐放人口中,慢慢咀嚼。
“老毕家祖孙三代保护大内安全,是我家最听话的狗。到了你这一茬,毕氏五杰奉旨出京,押着董天命那逆贼游国示众。结果没两年,就让他给死了。那哥儿四个乖乖地回京请罪,却只有你这老五畏罪潜逃。你说逃就逃吧,也不失为有一点小聪明,可是怎么又回来了?怎么就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跟着斐休混了?”
那黄面浓眉的汉子,正是反骨七杀的毕守信。冷宫之中,斐腾借刀杀人的计划失败,另一边的侍卫统领石勇却认出,一直扶着妖太子的那个太监,乃是自己昔日的部下毕守信。他一语道破,立时便有左右将之拿下了。
——暗着不行,那就来明的!本来还想顺便把那跟着妖太子的“九命无算杀人王”龚仁惘也抓了,可是待事情捅破之后,妖太子却道“一者查明霜妃之死尚须帮手,二者儿臣恐为小人暗算,龚仁惘虽不是宫中侍卫,但请父皇许我差遣”,于是瑞成帝居然也就默许了!
——这老糊涂真真是气迷心了么?
“跟我斗?老子是天生的皇帝命,谁也别想斗过我!”斐腾“呸”地吐了一口骨渣,“开始时,斐休是老大,我是老二,可他是个怪物,于是皇位就自然落到了我的身上。后来老混蛋觉得我不听话,于是改让老三当太子,结果怎么样?那短命鬼骑马摔死了,皇位还得回到我这儿来。隔两年,老混蛋又觉得老九有出息,好,东宫给他住,可是他住得起吗?不过三年,他就肺痨中风花柳死了,皇位还得归我!”
斐腾看着桌上的羊头,瞪着那空荡荡的眼眶,慢慢道:“我的皇位,不是什么狗屁父皇给的,而是老天爷给的。老天爷要让我当皇帝,我就算是个要饭的,最后也会当皇帝!”
那毕守信终于掀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
“谁敢拦我,就是抗天;谁敢跟我抢,就是抗天。我杀光他们,老天爷也不会怪我!”斐腾冷冷道,“落到我的手里,是你倒霉,也是你幸运。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我可以饶你不死,可以放过毕氏满门,甚至可以让你永享荣华富贵。”
毕守信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现在,”斐腾一字一顿道,“告诉我,斐休这次回来,想要怎么和我争?据说他破军眼的神通,只攻一点,便可全溃。那么,他想胜我的‘关键点’,到底在哪里?”
毕守信微垂着头,摇了摇头。
斐腾看着他,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拍了拍手。立刻有人将桌子撤走。
“我还没吃饱呢。”毕守信慢腾腾道。
“差不多了。”斐腾转着手中的铜睚眦,“七八分饱,有益健康。”
他站起身,来到毕守信的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昔日的大内侍卫。毕守信身上的十三处大穴全被石勇封住,双脚又被铁铐锁在铁椅之上,虽然还能说能动,但稍稍出力一点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就像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一个浑身赤裸的婴儿……在诱惑着人们,将种种的残酷加诸他的身上。
“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的这顿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斐腾温柔地问道。
“味道还不错。”
“不,正确的答案是,没有酒。”斐腾耐心地纠正他,“这顿饭真材实料,就算是拿出来招待官里的老糊涂也没问题,却只有汤,没有酒。”
“你真小气。”毕守信大大咧咧道,“不是一个好主人。”
斐腾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像是正盯着一件有趣的玩具:“我不能给你喝酒,因为酒会使你的反应迟钝。那么一来,你就感觉不到应有的疼痛。”他温和地笑着,仿佛真的是在替对方着想,“我只给你吃大益大补、能够吊命的东西。这么一来,一会儿你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死了。”
毕守信沉默了一下,环顾四周锈迹斑斑、血迹斑斑的刑具,然后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我有一个朋友说过,人活着就是要体验各种各样的事。我今天若能尝到天下无双的痛楚,也不算白活了这一遭。”他微笑一下,又道,“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斐腾瞪视着他,脸色逐渐阴沉。忽然间,他笑了,带着十二分的嘲弄,他笑了:“好硬气的汉子!不过我听说,太监都是‘硬’不起来的!”
毕守信一愣,斐腾已经拖了把椅子,在他的对面坐下,将手探向他的腰际。毕守信一时大骇,待要挣扎,可是身后的两人,却将他牢牢地摁住了。
斐腾慢条斯理地解开毕守信的腰带,将手伸向他的胯下。
毕守信猛地一震,脸涨得通红,喝道:“斐腾!有种的,你杀了我!”
斐腾的手却已经扣住了毕守信裆里的要害,笑道:“你还没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我又怎么会杀你?”他将手指收缩,冷笑道,“我顶多把你变成太监——谁让你今天自己就穿了这么一身,真不吉利。”
毕守信只觉腹下又胀又痛,咬牙闭眼,不去理他。
“你在宫里这么久,有没有发现,太监的身上都有一股子怪味。”斐腾在毕守信的耳边轻轻道,“那是尿骚味,怎么洗也洗不掉的尿骚味。”
他的手轻轻一扭,毕守信已如虾入油锅,整个自椅上弹了起来。他后面的两个侍卫倾尽全力,又将他按住。毕守信的脸色忽而转为土黄,嘴唇发白,想要蜷身遮护,却被强行拉开了身体。
“现在,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斐腾的手稍稍松了松,帮毕守信揉揉痛处,“你一句话不答,我就收紧一下,两句话不答,你就等着当太监吧。”
毕守信浑身颤抖,身体绷得紧紧的,冷汗瞬间便濡湿了鬓角。
“你叫什么名字?” 毕守信一怔,不料这问题竟是这么简单。稍一迟疑,裤裆里斐腾的手,又开始握紧了。
“毕守信!”毕守信猛地睁开眼睛,只觉没必要为这样的问题激怒斐腾,“我叫毕守信!”
斐腾稍稍放开手,赞许地笑笑:“这就对了,很简单的。你的父亲是谁?”
“链子刀毕青!”
“你曾押解谁出京?”
“董天命!”
“董天命死在哪里?”
“平天寨!”
毕守信只觉档内一片胀痛,斐腾那只油腻的手,始终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握紧,循序渐进地挤压,让他疼得眼前发黑,却又不至于失去知觉。羞耻和痛苦,在他的脑中轰轰作响。自脐以下,他的皮肤都像是要裂开了。
斐腾越问越快:“斐休住在哪儿?”
“冷宫!”
“冷官叫什么名字?”
“启云官!”
“斐休是不是有一只狼眼!”
“是!”
“狼眼叫什么名字?”
“破军眼!”
“是不是破军眼破了虎风营!”
“是!”毕守信疯狂地摇头,他的脸色已由土黄变成了灰黑。冷汗浸湿了他的全身,他不顾一切地回答着斐腾的问题,声嘶力竭,口齿不清。
“他打算怎么对付我?”
“他……”毕守信猛地闭上嘴,最后的理智让他闭上了嘴。
裆内的剧痛,突然停止了向上的攀升。毕守信难以置信地喘着气,惊惧地望向斐腾。
“左边还是右边?”斐腾和蔼地问。
“什……什么……”
“你是让我先挤爆你的左边还是右边?”斐腾耸着鼻子,“我这人很好说话的。”
他的手指猛地握紧——那决不是男人能忍的痛——毕守信猛地向前一抢,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啸叫。身后的两个侍卫将他重新扳倒,斐腾坚持不懈地问道:“我还没有用力——左边还是右边?”
毕守信的头前后甩动,汗水泪水口水如雨而下。
“左边——还是——右……”
“费老阉!”毕守信猛地叫道,“是费老阉!”
斐腾的手;稍稍松了松。
“继续。”
毕守信闭着眼睛,死了一般地闭上眼睛,泪水不绝地流下:“妖太子……妖太子会让费老阉……来向你……向你栽赃……只要皇上再怀疑你……一次……他就能让你死……”
“费老阉?”斐腾意外地坐直身体,“那老废物能有什么用?”他的左手拍了拍毕守信的脸,“怎么栽赃?”
“还没……还没商量好……你就来了!”毕守信嘴唇颤抖道,“最大的可能……用毒。”
斐腾满意地抽回自己的右手,厌恶地在毕守信的身上蹭了蹭。
有侍卫端来清水毛巾,斐腾一边洗手,一边问旁边一直看着的军师欧阳博雅:“欧阳先生,你看他说的话可信吗?”
欧阳博雅目不转睛地盯着毕守信。毕守信身后的两个侍卫终于松了手,于是他整个人都窝成一团,伏在自己的膝盖上,肩膀耸动,啜泣不止。
“太子的逼供手段,我相信天下间没有谁能熬得住。”
“那么,我们就给大哥一个机会吧,让他快点栽赃。”斐腾微笑道,“趁他还不知道毕守信已经背叛了他。”
“扑通”一声,毕守信连人带椅地栽倒在地。他张大嘴,干呕了两下,然后“哇”的一声,把他刚才吃的喝的,全都吐了出来。
斐腾耸了耸肩:“你看,我就说,你吃那么多没用的。”
【四、毒药与酒杯】
斐腾太子设宴,宴请瑞成皇帝、孝慈皇后和妖太子,地点就在他太子府的镜心水榭,而时间,则是十一月初八的中午。
大冷的天,水榭周围的湖水都已结冰。白雪覆盖其上,白皑皑的一片。妖太子紧紧裹着一领黑氅,背挺得笔直,无声地看着远处。
瑞成帝不悦道:“怎么不在屋里吃?”
“难得大哥出了冷官,我自然是要请他见见世面的。”斐腾太子笑道,“父皇放心,冻不着你。”
只见水榭正中一张石桌,厚不盈寸,径达七尺。外围一圈二尺宽的红色外环,内里一个五尺宽的黑芯。红是火炭红,黑是油里黑,红黑相间,煞是好看。在它周围又摆有四张石椅,也都是红色的外沿,黑色的内芯。
斐腾太子介绍道:“这桌子名为‘冕台’。是极北的异石制造,天生温热,最能抗寒。冬天坐在这儿喝酒赏雪,再美不过。”
他招呼大家坐下,果然那石桌石椅都是温热的,人坐在其间,根本用不着什么貂裘皮帽,只穿夹袄、光着头便极舒服。孝慈皇后极是喜欢,不住口地夸其神妙。
斐腾笑道:“这桌子还有一桩好处,也许一会儿就能给父皇母后来个惊喜。”
这边酒水菜肴流水一般摆上桌来。父母兄弟四个人平生头一次坐到一起吃饭,推杯换盏,各怀心事。在他们的身后,范清鸣、寇毛飞、欧阳博雅、龚仁惘,四大高手分别守护。而在这四人的身边,又都各侍立着一个心腹太监,方便斟酒换碟。
酒过三巡,瑞成帝向妖太子问道:“昨夜狼妖之事,你可有什么进展?”
斐腾太子心头一跳,也把眼望来。妖太子点了点头,清清喉咙道:“雪地上消失的足印,密室中蒸发的凶手……据说这些原本都是传自西域的杀人术。杀人者利用时间、空间、人心的漏洞,制造出种种骇人的杀戮,事后却能全身而退,不令任何人怀疑寻仇。”他的手指轻轻在石桌上敲动,“可是当这种杀人术传到我国,却往往没了用武之地。”
听他顾左右而言他,斐腾太子一时微怒:“为什么?”
“因为这种杀人术的核心,在于‘常理’。可是中国武学,博大精深,却是不能以‘常理’计的。西人在雪地上走过,必然会留下脚印,若没有,则有违常理,可推定为无人走过;可是在中国,江湖之中却尽多踏雪无痕的高手;西人锁好的房间,若只有一个半尺见方的窗口,便可认为是密室,可是在中国,却自有精通缩骨功的好汉,来去自如。
“中华武术,造就了一大批力大无穷、来去如风、刀枪不入、耳听八方的怪物,他们个个擅长下药易容、役兽驱鸟、假死还魂、奇技淫巧,弄得一个个杀不死、择不清、说不服,根本是这些西域杀人法的天敌。”
妖太子滔滔不绝地说来,节奏分明,宛如说唱,孝慈皇后听了,不觉莞尔。
“我天朝上国,不讲理的杀人手法远胜西人百倍。若要密室杀人时,嵩山少林的隔山打牛神拳,尽可于无解密室之外隔墙杀人;若要分身杀人时,南海筷子岛,几十上几百对双胞胎杀手等着你出钱雇佣;若要投毒时,服下去一个月无恙,两个月肚痛,三个月毒发的奇毒,岭南温家没有十种,也有八种。”
瑞成帝渐渐不耐:“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妖太子静静地看着斐腾太子,苍白的脸上,一只狼眼绿莹莹、冷冰冰,不见一丝感情,“此人大费周章,于种种不可能中努力凑齐还算说得过去的人证物证,拼命想要用这种谜题误导父皇,借以置我于死地-他一定很怕我。”他微微提起嘴角,“他完全不敢和我正面为敌,因为也许他已经在我这儿输过很多次了。”
斐腾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第一次被人明目张胆地挑衅,那种感觉居然并不是愤怒,不是仇恨,而是一种……令人疯狂的兴奋。
他的手在桌子下猛地彼此扣紧,铜睚眦冰凉,指甲陷入指肚,冷汗流向后腰。
“你将那人说得如此不堪,可是已经破解他的谜题了?”瑞成帝追问道。
妖太子微笑着:“至少那狼妖的雪地消失之谜,已可大致推断。”
瑞成帝眼睛一亮道:“你说。”
“非常简单,其实那巨狼在石统领发现它消失之前,就已经消失了。”
瑞成帝微微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昨夜风急雪大,常人难睁双目,石统领与那狼相隔十丈,他真能一直不错神地盯着那头狼么?”妖太子道,“我看未必。更大的可能,是他一直追着地上的狼脚印,然后不时抬眼,确定一下与狼的距离。因为很明显,有狼脚印,就有狼在,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那头狼突然消失,恐怕一开始石统领依然会模模糊糊地看到,风雪夜幕之中那畜生仍在前面奔跑——因为脚印还在,一加一就应该等于二。所以我认为,狼决不是在围墙下消失的,而是在围墙前,至少三十丈的距离,就已经不见了。
“怎么可能?”斐腾愤然道,“若是狼没了,雪地上的蹄印又从何而来?”
“那就容易多了。事先由高手脚踩狼脚印的木拐,模仿狼踪,到墙下后再离开。反正人要离开那儿而不留下痕迹,办法多得很。雪中的蹄印,差个一时半刻踩出来,又有几个人能分辨得出呢?” 斐腾微微笑着,又转过头来看看瑞成帝。瑞成帝双眉紧锁,听得认真;再看看孝慈皇后,孝慈皇后却已听傻了。 斐腾笑道:“这就是破军眼的威力?真厉害,真有用……”他凝视着妖太子,目光灼灼,“小心哪天瞎了,大家都会难过的。” 瑞成帝哼了一声。孝慈皇后不高兴地瞪了斐腾一眼。 斐腾笑道:“我说错了么?难道大哥瞎了,大家不难过,反而高兴?” 妖太子微阖眼皮,微笑道:“有劳二弟费心。不过生死有命,我既然有了破军眼,若不用它干点轰轰烈烈的事,岂不是有负天意?” 斐腾愣了一下,“轰轰烈烈”这个词,让他感受到了威胁。 “那狼一定是由人听不到的笛声控制,所以它的行进路线,除非必要,一定是笔直的。”妖太子继续道,“那么,在中途的平地上挖一个密道,以石板为盖,狼奔至时,打开石板,放狼进来,再盖上石板——可以做得比一眨眼还要快。石板上的雪当然会有点不自然,不过无所谓,石统领他们一定不会注意到,而是一窝蜂地冲过去,把那点痕迹踩个稀巴烂,然后才对着围墙前那完美无瑕的狼痕发出惊叹。”
“啪”的一声,瑞成帝放下酒杯,对水榭外的侍卫道:“马上去冷宫的西墙外挖地勘察,看看是否有隐藏的密道。” 有侍卫答应一声,匆匆而去。 孝慈皇后抚胸道:“哎哟,这人啊,真是什么鬼主意都想得出。” 斐腾稍稍冷静,哈哈大笑道:“好厉害的破军眼,来来来,我再敬大哥一杯。” 他提壶将斐休的酒杯注满,两人端杯一碰,又各自收回。斐腾凝视妖太子,微微出神。
那密道虽然还来不及填死,但“中山狼”谭山和他的那头恶狼,却是早就依照安排,被暗中送出宫去了。
现在侍卫去挖,即便能找到密道,洗脱“妖太子化狼吃人”的嫌疑,但是却也无法追究到他的身上来。那么,与其去顾虑那些没办法改变的定局,何不趁现在再与妖太子决一雌雄?
——在这张桌子上,只要费老阉或者妖太子敢在酒里下毒,他们就死定了!
在他的注视下,妖太子将酒杯送到唇边,才待饮下,忽然间在妖太子的身边,那太监费老阉提声叫道:“且慢,这酒中有毒!”
费老阉今年已六十有九。他七岁进宫,性格随和,毫无专长,一向是个没用的杂役。后来妖太子被打人冷官,他被抽去服侍。于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就成了禁官之中一个最为神秘的人物。
当日传话,扑灭禁官大火的人就是他;不绝从官外为妖太子找来帮手夺权闹事的,据传也是他。
宫内太监见他,都如老鼠遇猫;权臣皇室谈起他,也会存上三分忌惮。他仿佛已成为妖太子的靠山,妖太子的化身。可是他是哪来的胆魄,哪来的门路呢?
斐腾曾经不止一次地想,难道只要和妖太子在一起待久了,普通人也会生出些“妖气”来?
费老阉双目瞪视斐腾,涩声道:“斐腾太子,你……你在斐休太子的酒里下了毒。”
斐腾难得地给他唬得一愣:“你说什么?”
费老阉瞪眼道:“你给斐休太子的酒里下一毒。”
他说得如此肯定,以致斐腾自己都有点相信了。他拷问过毕守信,得知妖太子会用费老阉栽赃,本就已存了小心,席间谈笑,两只眼其实一刻不离地盯着这主仆的一举一动,指望着能抓个现行,倒扳一城。可是这时费老阉突然发难,言之凿凿,便是他早有准备,却也不由阵脚稍乱—一可是他确实没给妖太子下毒啊。
瑞成帝皱起眉来,孝慈皇后脸色大变。
“费公公,你不要胡说,斐休杯里的酒,和朕所喝俱是一壶所出,哪里会有毒?”瑞成帝说着,抓过那酒壶看了看,“这壶里也没机关啊。”
费老阉毫不犹豫道:“斐腾太子是在碰杯时下的毒!”
“啪”的一声,却是妖太子忍无可忍,把酒杯一顿,喝道:“费公公,你闹够了没有。斐腾太子是我的亲兄弟,别说他不可能害我。便是他真想下毒,我俩酒杯相碰不过一瞬,他怎么下的毒?”
孝慈皇后也道:“就是!斐休虽不是我亲生,但我一向将他和斐腾一般地看待。斐腾如何会对自己的哥哥下毒手?”
斐腾翻眼看着费老阉,眼神渐渐狰狞。
费老阉却道:“刚才两杯相碰,一高一低,在那一瞬间,有一颗毒砂从斐腾太子的杯沿下侧,磕落到斐休太子的酒杯里。”
他伸手按住妖太子的手腕,将那杯酒放在桌上,“这杯酒,此刻已含剧毒!”
那酒清得毫无杂质,大家看得清清楚楚。
妖太子疑道:“哪儿有毒砂?”
费老阉冷笑道:“入酒即化,可见是上等的毒物。”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这老阉奴说得全无证据,可是一句一字,却都吃死了斐腾。斐腾的心头忽地一沉:“他如此大胆栽赃,难道其实是因为他们自己早已先下了毒?”
先移花接木,再贼喊捉贼。这栽赃的法子未必有多么高明,却妙在谁也不能用三言两语说个清楚。斐腾太子看一眼瑞成帝,心中焦虑——瑞成帝其实一向就不怎么喜欢自己,将太子立成是他,十成里头倒有六七成是因为再也无人可立。
如今斐休栽赃,瑞成帝虽然未必便会因此将他斐腾怎样,但心生隔阂是少不了的;而妖太子又最会利用人心,难道只要有了这么一个机会,他就能扳倒了自己? 一想到自己这般小心谨慎,却仍被人在眼皮底下摆了一道,斐腾的心里,沮丧大过了气恼。 ——豺狗果然斗不过妖狼吗? ——人力果然斗不过妖眼吗? 忽然,他身后的欧阳博雅道:“费公公,你在胡说。这杯酒绝对无毒!” 斐腾的心忽然一震。欧阳博雅心思缜密,眼力过人,他若说这杯酒里没毒,刚才就绝没有人能在这杯酒中做手脚。费老阉一定只是在使诈而已,而更关键的是,自己决不可以先自气馁。 ——我是天定的太子,无人能敌的睚眦,人人惧怕的斐腾! “费老阉,”斐腾森然道,“这杯酒里没毒,你可别想冤我。” “就是。”孝慈皇后喝道,“这大胆老奴,欺君欺主,也没人管管?” “这酒有毒。”费老阉躬身道,“请皇上一验。” 他自始自终,镇定自若。瑞成帝看着那杯酒,眉头紧皱,良久方道:“好。”一回头,对孝慈皇后道,“请借皇后的银簪一用。” 孝慈皇后的头上,金钗银簪、别珠插翠。听到瑞成帝的话,她稍一犹豫,看一眼斐腾,终于拔下一支亮银蝴蝶簪,递给瑞成帝。
“父皇。”斐腾森然道,“你不信我。”
“朕是在为你洗脱冤情。”瑞成帝探手一刺,把银簪插入妖太子的那杯酒中,少顷收回。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银簪仍然明亮皎白,全无遇毒变黑的异状。
瑞成帝把脸一沉:“费公公,你还有什么话说?”
斐腾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酒里没毒,这是当然的;可是如果只是这样,这一切未免太过简单,妖太子怎会如此不智,定下如此粗陋的计策? ——除非这仍是圈套! “扑通”一声,费老阉重重跪倒:“酒中确实有毒,银簪决不可能没有变化……”他略一犹豫道,“除非……除非那银簪已被石蜡封住!”
他仍是不死心,负隅顽抗。瑞成帝不由哭笑不得道:“无稽……”随手用指甲一刮,却觉指尖滞涩,全不似划过金属,低头一看,那蝴蝶簪上已被他刮下一层弯弯卷卷的蜡皮。
——簪子上有蜡!
瑞成帝大惊,脸色遽变。斐腾脑中“嗡”的一声,这才意识到妖太子这一计策的奥妙之处:那银簪上有蜡,隔绝酒水,竞似是孝慈皇后与他们串通在一起,有所图谋一般。这条计,竟不光是算计斐腾,更连他最大的靠山母后也捎上了。
想那妖太子的手下,龚仁惘武艺过人,想做这手脚并非难事,只是这会儿说出来,却哪里有人相信? ——可是簪上的石蜡,刮掉就没了,那杯无毒的清酒,却仍在桌上,想要再验,随时都可以。要让他斐腾百口莫辩,妖太子要怎样令这一杯无毒的“毒酒”消失呢?
斐腾的头脑,飞速地运转着。
一直以来,只有他构陷人,却哪有人来算计他?如今碰上妖太子,处处比自己快上一步,斐腾一味挨打,早已是心乱如麻。
他的脊背发烫,背上的那只睚眦好像要跳将出来。斐腾听见它对自己说: “冷静!”
——冷静。
——要像豺狗一样耐得住饥寒,要像睚眦一样,一瞬间就击倒对手!
孝慈皇后慌张道:“不是我……不是我……”
只听费老阉道:“皇上,老奴指证太子,诋毁皇后,罪该万死,已无颜活于世上,这杯酒到底有没有毒,就请老奴来验吧!”
他话说到一半,欧阳博雅已然反应过来,叫道:“不能让他喝!”
——不能让他喝那杯酒,否则证物毁灭,这事就越发说不清楚了!
可是费老阉的死志既坚,动作自是极快,猛地向前跪爬一步,已探手抓下桌上的酒杯,一仰头,便将酒喝下。
在场众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妖太子喃喃道:“不……不……”
却终于晚了。只见费老阉脸色转青,猛地一张口,“噗”的一声,一口黑血喷出来,整个人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已是在瞬间一命呜呼了。
——原来这才是他的杀手锏。
——他就是要用自己的一条贱命,来钉死斐腾,让他再也说不清、洗不白。
水榭之中,一瞬间一片死寂。良久,方听斐腾太子笑道:“好一个人赃俱灭,死无对证。大哥,我真的很想知道,你豁出费老阉这样的得力助手不要,就是只想给我安上一个不那么牢靠的罪名么?这就是你破军眼的本事?”
妖太子垂目无语,孝慈皇后却面无人色地叫道:“我的酒里有毒!我的酒里有毒!”
原来就在方才的一刹那,斐腾忽然福至心灵,想出了对策。电光石火之际,他猛地将冕台一旋,酒桌上的红色外环登时向外转开!
这石桌虽然笨重,却是个极为灵活轻巧的转桌。这小小的机关他一直没有说破,原来的准备,乃是要趁妖太子、费老阉做小动作时,转动桌子加以破坏,抓他个人赃并获,却想不到在这时用上了。
桌子这么一转,就把妖太子的酒杯转到了斐腾面前,而把斐腾的酒杯转到了瑞成帝的面前,把瑞成帝的酒杯转到孝慈皇后面前。
这变化,整个水榭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便只有跪在地上、视线低于桌面的费老阉一无所知。他扑上来要喝妖太子的“毒酒”,最后喝卞去的,却是刚刚停在妖太子手边的孝慈皇后之酒。
——这并不是他一口咬定的“毒酒”。
——杯无毒的酒,又怎会令他“中毒”而死呢?
‘
欧阳博雅解释道:“皇后娘娘放心。您的酒中并没有毒。费公公含血喷人,早就有了必死之志,因此将毒藏在自己的嘴里,饮下无毒酒的同时,他咬破毒药,做出毒酒致命的样子,为的只是陷害斐腾太子罢了!”
斐腾心花怒放地笑道:“父皇,大哥那杯酒还在我这儿。我绝对不碰它一根手指头。你手上的那根簪子,蜡皮也刮得差不多了,要不要再验验?”
“哗”一声,妖太子推桌而起,冷笑道:“不必了。我们煞费苦心,将母后的银饰全部封上石蜡,所求的,不过是摆你们一道而已。”
他挺直腰杆,这样看来,似乎比斐腾太子记忆中的那位斐休大哥,高大了几分,“既然费老阉喝错了酒,就是老天爷不肯帮我——我输了,没话说。”
瑞成帝将银簪扔上石桌,喝道:“斐休,你好大的胆子!”
“我以前就是胆子不够大。”妖太子摇摇头道,“不然论长幼,论人品,论才智,论胸怀,我哪一项不比斐腾更好!”
斐腾深吸一口气,一瞬间,他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闪电,正正打在他的身上,令他麻麻痒痒,偏又浑身紧绷。
一直以来,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温顺的小猫龇出了尖爪,熟睡的狮子睁开了眼睛,那个没有野心、只知逃避的大哥,突然间回过头来,瞪着一只妖眼,与他正面相对了!
——可是此刻他多么的高兴啊,因为这一切,居然是发生在自己已经稳操胜券之后。
“斐休,你错了。”斐腾傲然道,“斗智,你现在就输给了我;斗力,十个你绑在一起,也敌不过我‘必报’神剑的一招。比人品?栽赃嫁祸这么下作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来呀,拿下斐休!”瑞成帝忍无可忍,一声令下,第一个动的却是龚仁惘。九命无算杀人王往前一步,一伸手,已抓住了斐休的后领,喝道:“走!”
却觉金风扑面,寇毛飞双刀袭来,杀气侵体;欧阳博雅的一双手,直直印向他的后背。龚仁惘大喝一声,不及发力,提起妖太子,侧身一蹴,反踹欧阳博雅小腹,双手一分,格开了寇毛飞的双刀。“砰——嘶”一声,三人乍合又分。欧阳博雅脸色发白,手上提着龚仁惘的一只靴子。原来方才他先中龚仁惘一脚,双掌顺势下落,砸在龚仁惘的小腿上,并顺手扒下他一只靴子;另一边寇毛飞右手刀刀尖挂血,可是左手刀却已不见。原来是方才他双刀划过龚仁惘的双臂,临了却给龚仁惘劈手夺下一刀。
龚仁惘右足剧痛,几乎不敢用力。双臂上的两条袖子全被划开,自肩至腕各有一条血线。
可是他天生悍勇,一手提刀,耍个刀花将两袖割下,冷笑道:“欧阳博雅的金元开碑手,寇毛飞的无极两限刀,都不过如此么。”
忽听斐腾太子道:“那你就再看看我的‘必报神剑’!”
“锵”的一声,长剑出鞘,只见一道金光自斐腾的座位上跃起。这位东宫太子双手持剑,滴溜溜一转,已到斐休身后,将剑高举过头,灿烂劈下!
龚仁惘的注意力全被那两大高手吸引,骤见斐腾向妖太子出手,登时大惊叫道:“小心!”
他挥刀欲救,却见斐腾两腿一拧,身体向前一伏,那雷霆万钧的一剑,便自妖太子的肩侧滑过,转而向他的身后撩起。
“叮”的一声,龚仁惘单刀脱手,往后纵起时,鲜血淋漓而下。人在半空,兀自叫道:“好剑法,好恶毒的剑法!”
他的轻功着实了得,这一跃之后,便已落身于水榭之外七八丈远的湖面上,下腹上添了一道伤口,滴落的鲜血瞬间便染红了冰面。
有侍卫提枪拔刀过来抓他。龚仁惘眼望水榭,叫道:“主人!你暂且忍耐,龚仁惘七日之内,必来救你!”
“咔嚓”一声,他竟然踏碎冰面,消失在冰冷的湖水之中。
侍卫们都不料他这般不要命,大冷的天居然自己往湖里跳。有跟着他一起落水的,立时冻得吱哇乱叫;有想继续追捕他的,便没头苍蝇似的乱跑,湖面上一时一片混乱。
突然间“咔啦”一声大响,湖面西南角的冰面再破,有一人如鱼鹰出水,一蹿丈许,轻功展开,瞬间便自守备薄弱处逃走了。
这龚仁惘如此强横,便是瑞成帝也不禁变色:“好汉子,好功夫!”
斐腾太子已收剑回鞘,想要端起一杯酒来喝,手却抖得厉害,几乎泼洒出半杯酒水。他内心狂喜,一声声怒吼在胸中激荡,只叫道——
我赢了斐休!
我赢了破军眼! “嘎——哗哗!” 儿臂粗的铁链绞起,一个长七尺、宽四尺、高五尺的铁笼猛然吊起至旗杆中腰。铁笼中蜷身蹲着的妖太子稍稍一晃,一脚踏空,跌坐在铁笼底层的铁栅上。
那铁栅粗如儿臂,间隙不足一指,由乌钢打造,坚固无比,本是斐腾太子从外地买入豺狗时运输所用,这时用来装妖太子,令他站又站不得,躺又躺不直,局促逼仄,倒似是专为他准备的炼狱一般。
禁宫内廷玉真殿外,瑞成帝召集太子公主、妃嫔内侍,当众宣判妖太子的大罪:“斐休狼子野心,嫁祸东宫,扰乱社稷,蛊惑天下人心,枉负朕之信任,论罪当诛。然老牛舐犊,朕终不能加刀剑于一己血脉。故施以笼囚之刑,示众三日。三日内,无衣无食,任其冻饿馁病,是死是活,全凭上天。”
瑞成帝的视线扫过后官诸人,继续沉声道:“储君废立,关系一朝兴废。自古以来,前鉴不知凡几。本朝开国高祖已有明令:非帝君本人,擅言废立者,立诛无赦。”他的声音空洞而洪亮,在雪后大晴的宫廷之中,远远传开,“五年前的反王重耀,五年后的逆子斐休,一个是朕情同手足的兄弟,一个是朕骨肉亲生的嫡子,可是稍越雷池,朕必不留情。你们,”他的声音猛地抬高,“在这几天里,多抬头看看这笼中的孽障,省得将来落到与他一般田地,方致后悔莫及。”
斐腾站在人群前列,抬头看看红墙碧瓦间的铁笼,脸色阴沉。他实在受够了瑞成帝动不动就杀一儆百的做法。
斐休不是重耀,他所依仗的,不是精兵强将,不是绝世武功,而是那只能看透天下的狼眼。
狼眼尚在,则妖太子在笼中与在笼外,真的有很大区别吗?
妖太子在铁笼里艰难地转身。他穿着一身白色中衣,在笼中瑟瑟发抖,忽而放声大笑,声如狼嚎。 斐腾的背上阵阵发冷,文身刺痛,好像那睚眦在狠狠地提醒他一 有什么危险,正在逐步靠近! 斐腾乘马出宫,往太子府慢慢行去。他的随侍们眼见妖太子再无东山再起之日,不由都越发觉得自己跟对了主子,眼前铺开了一条荣华富贵的大路,于是纷纷跑来祝贺。 就连欧阳博雅也锦上添花道:“妖太子既除,这一次的皇位,已是再也不会生出变故了。”
斐腾看他一眼,见他满面喜色,问道:“欧阳,你这么高兴干吗?你妈嫁人了?”
他开口就如此伤人,欧阳博雅正自沉浸于“功臣名将”之喜,忽然被骂到脸上,不由尴尬,脸一红道:“太子,何必扫兴?斐休被抓,费老阉身死,毕守信关在咱们的地牢里。剩下一个龚仁惘,虽然给他逃了,但他是有名的有勇无谋,此刻重伤远遁,你怕他什么?”
“可是,我老子却并没有杀了斐休。破军眼尚在,妖太子尚在!”斐腾不高兴。 斐腾最让人感到害怕的,不是他的残酷、狡诈,而是他会随时随地的,不高兴。
在你喜悦的时候,他会不高兴。他会扫你的兴,出你的丑,伤你的心。他会很不高兴地将你从云端拽下来,在烂泥中毒打、践踏、凌辱,让你明白,所谓的喜悦,不过是悲剧的开场。
在你难过的时候,他会不高兴。他会比你更不高兴,比你更无法控制怒火,他会悲愤地把一切都搞砸,绝望地把一切都毁掉。面对满目疮痍,你无法不怀疑,这一切的悲剧,其实全都是由于你居然“敢”不高兴而造成的。
“太子,”欧阳博雅小心翼翼道,“天寒地冻的,妖太子没有武功,我相信他活不过明天。”
“要是他活过了呢?”斐腾冷笑道,“要是他活过明天,我就把你的脑袋切下来当夜壶用?”他瞪了欧阳博雅一眼,“他是斐休,是狼妖转世,是可以用一句话扑灭大火的人。”他轻轻甩着马鞭,“我现在甚至怀疑,他难道真的没看出霜妃之死的秘密么?” 欧阳博雅一愣。 斐腾沉着脸,一双乌黑的眼睛,冷得没有一丝感情。他又耸了耸鼻子,仿’1佛已经嗅到了什么不祥的气息。
“太子,”欧阳博雅无奈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昨天咱们派出黑鹤吴贞、飞星传恨朱砂子、活吊客汪默三人潜入宫中。他们在山风阁的房顶上,利用通气口垂下迷魂香,将霜妃迷倒。再利用钓钩、飞爪,把霜妃平吊上房顶。然后才由吴贞探人铁爪,对她施以‘加工’——对不对?”
“没错啊。”欧阳博雅想到这事便不由得意,“吴贞的鹤爪经我改造,左爪爪痕已与狼爪一般无二,右爪爪痕却同狼牙如出一辙。在用双爪将霜妃挠至惨死后,再撒上狼毛放回地面,任谁也不会怀疑她的死法。”
昨日傍晚,那三人在山风阁的房顶上顶风冒雪,一蹲就是半个多时辰。他们为这件事已经训练了很多次,不仅杀人杀得非常小心,确保霜妃没有任何一滴血溅上房顶;而且还在离开之前,用小铲子小心地铲下头上斗笠上的积雪,堆回到落脚处干燥的地方,消去了他们来过的痕迹。
“可是昨夜我跟着老糊涂亲赴山风阁,”斐腾深沉道,“却发现,从现场来看,这个局仍有瑕疵。”,.
欧阳博雅一愣,努力回想道:“难道是房顶上的雪依然不自然?”
“吴贞是一个非常细心谨慎的人。有他压阵,我相信他们一定扫平了自己留在房顶上的脚印。而事实上,范清鸣也果然没有发现,”斐腾叹息道,“我所能看出的破绽,一是墙上的狼爪痕;二是地上的霜妃血。” “请太子明示。” “狼妖闯入石屋,杀害霜妃,当然是要在屋中抓他妈个乱七八糟了。吴贞他们很努力地做了伪装——用飞爪铁爪,在墙上四处刮擦。可是我昨夜现场观察才发现,那些爪痕很少留在地面上,而多数都在墙壁上。再观察那些墙壁上的爪痕,则又可发现,统统都极短,又往往是下深上浅,简直像是那巨狼挥爪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的。”
欧阳博雅的心一沉,道:“因为吴贞的飞爪只能在抠住后往上使力。”
“不错。”斐腾继续道,“第二,霜妃那骚货流血极多。一般人受了那样的重伤,血往往是喷溅出来,落在地上会形成前粗后窄的喷射痕迹。可是昨天现场里霜妃的血,除了连成血泊、不见形状的之外,零星血点全是圆形,而血点周围又满是溅开的血沫。” 斐腾不知不觉皱起眉来。他不喜欢任何事情失去控制,万无一失的计划里,突然出现了两个如此致命的纰漏,怎么能让他不愤怒?
“那又是为什么呢?”欧阳博雅仍是不明所以。
“那是因为,霜妃的血其实是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的!那么高,以至于它们向前喷出的势头全然耗尽,而只剩了下坠之势。”
“咴”的一声,欧阳博雅的马发出一声低嘶,骤然止步,乃是它的主人在不知不觉之间,勒紧了缰绳。
“所以我担心斐休其实早已看出,霜妃是被人吊上房顶,逼近通气口杀死的。”斐腾耸着鼻子,叹息道,“毕竟我这双豺狗之眼都能看得出的破绽,他的狼眼没有道理视而不见啊。” 斐腾板起脸来,一双黑得没有焦点的眼睛,虚虚望向欧阳博雅的身后,再开口时,连语气都飘忽起来,仿佛是在和一个谁也看不见的人说话:“可是他为什么今天不说呢?”
“他……”欧阳博雅看着斐腾,小心翼翼问,“难道他在图谋什么?”
“对。图谋什么……为了这个‘什么’,他宁愿冒着被冻死的危险。”斐腾轻轻地说,“那个‘什么’一定是很可怕的‘什么’了!”他忽然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事情变化得太快,仿佛刚才他还与皇位触手可及,可是突然之间,就又快要输到身首异处了。 “我要比他快!”他恶狠狠说,“我要让他那‘可怕的什么’来不及发生——给我找链子刀毕青来!” “毕青”这个名字像针扎一样,刺得欧阳博雅浑身一挺。 “太子……真的要走这一步?这……这皇位已经飞不出….”欧阳博雅忐忑道。
“去你妈的飞不出。”斐腾耸起鼻子,显出三道棱纹,“一天没到我手里,它就还不是我的!”他瞪了欧阳博雅一眼,“什么狗屁双门、四壁、三千御林军,若是没有斐休的破军眼作为后患,全都不堪一击!”
那一天的晚上,大内侍卫链子刀毕青应诏来到太子府。
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了,一丝不乱的花白头发,洗得泛白的青色衣裳,都显示出这是一个自律极严、自视甚高的老实人。
他在宫中的职责是守卫呜枝宫,白天值完六个时辰的班之后,这时看来,他仍是神采奕奕的。
斐腾是在“豺坑”接见的他。
睚眦难找,红豺易寻。在斐腾不断地揣摩自己的命运,寻找自己本源的过程当中,他从关外买进了许多豺狗,并在太子府中修建好一个占地五亩的“豺坑”。
几百只豺狗被投放进去,厮杀、组群、立王、征战、夺位……第一代豺狗死得只剩下一十三只,后来它们自己交配诞下的新狗,又活有二十一只。
这三十四只豺狗终于并成一群。一头并不十分高大的豺狗成了它们的领袖。它有一双烂树叶似的耳朵,破洞、缺角,裂成几片,那是它无数次生死搏杀而留下的勋章。
斐腾用吊箱将它们今天的猎物投入坑中。三十四只豺狗虎视眈眈地看着,吊箱在距离坑底还有三尺时,停住了。箱门打开后,箱体稍一倾斜,五只山羊“咩咩”叫着,跳下地来。
群豺咆哮,震耳欲聋,如同雪崩一般拥来。一只羊脚一软,直接跪倒等死;一只羊奋力撞向豺群,几乎在顶翻两只豺狗的同时,便被数不清的豺狗扑翻在地。
剩下的三只羊拼命逃走,但豺坑就那么大,又能跑出多远?都是瞬间便被豺群淹没,所差者,不过毫秒。
豺坑之中,烟尘滚滚。斐腾负手观望,胸膛起伏,双目发亮,竞如同自己也是群豺中的一员,正奋力撕咬口中的猎物。
忽然,他转过身来道:“毕先生。”
毕青镇定地躬身道:“不敢。”
“我抓了你的儿子毕守信,”斐腾微笑道,“为什么没听说你来想法子搭救呢?”
“毕青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毕青面不改色道,“毕守信虽是我的儿子,但玩忽职守在前,图谋不轨于后,咎由自取,我何必救他?”
“人说链子刀毕青公私分明、刚正不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斐腾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是他是你的儿子啊,还是你最小的儿子。人说‘幺儿如宝’,难道你这个当爹的,真的忍心看着他死?”他耸了耸鼻子,笑道,“何况,你应该听说过我的为人吧?落在我手里的人,能囫圈死了,都是几辈子修来的造化。”他看着毕青,“你忍心让我阉了他,剐了他,再把他扔到豺坑里喂狗么?”
毕青一愣,一瞬间老脸惨白,原本挺拔的身子已在微微颤抖。
豺坑边上,忽然一阵喧哗,有人押着两个人赶到,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们推到坑底。 那两个人发出不类人声的惨叫,顺着陡峭的坑壁连滑带滚地摔了下去。一路连磨带磕,个个浑身流血。可是还能看出,那是一男一女。 正吃得满嘴是血的豺狗们听到动静,一个个离了羊尸,又向这两人逼来。 斐腾淡淡道:“这两个奴才都没犯什么大事。只不过女的嘲笑我吃相不雅,男的将我的话当耳旁风。我这人度量很小,只能拿他们喂狗了。’ 说话间,两人已被豺群吞没。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尖利得像是要刺破人的耳膜,瞬间就再也没了余响。 ——如果毕守信被丢进去,又会怎样? 毕青此刻才突然注意到,豺狗的啃咬声,有多么地令人作呕。 “不过其实你并不是不想救毕守信的。”斐腾背对豺坑,笑道,“我知道,你只是没办法救他,对不对?”他若无其事地拆穿这个老人的伪装,“因为你唯恐他的事牵累了你,牵累了你的家族。你需要让毕守信尽快死掉,不留后患地死掉。这样,我那父皇怀疑到你的可能性,才会变得小些。” 毕青猛地抬起头来,脸色有些发青。 “为什么你会这么担心我父皇的看法?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为了个‘仁君’的名头,其实杀人并不算多。为什么你会这样怕他?”斐腾锲而不舍地追问,“有什么原因,使得他一旦对你稍有怀疑,就会杀了你,甚至诛你九族呢?”
毕青浑身颤抖道:“太子……我……我真的只是……”
斐腾摇了摇头:“我问过石勇,他说你的功夫要比他好。可是多么奇怪,石勇入宫十年,已是三品侍卫统领,而你在官里当差三十年,却仍只不过是五品侍卫,整日守着个唱曲、演舞的鸣枝官过日子。你是忠义无双,可是你的忠义,都给你带来了什么?你连自己的儿子要死了,都不敢哭一声!”
“扑通”一声,毕青双膝跪倒,重重叩首:“太子……太子……我……我父子一直忠心耿耿啊……”
斐腾歪着头瞧了一会儿,眼见毕青已哭得连胡子都湿了,才冷笑道:“可是我偏不要你忠心耿耿。”他耸了耸鼻子,“我只是想要你出卖我那父皇的逃命密道罢了。”
——终于问出来了。只要这个问题出口,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睚眦,必须一路咬过去,杀过去!
毕青突然间噎住了。他抬起头来,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鼻子发红,眼中满是疑惑:“太子,你说什么?”
“我要你告诉我,父皇的密道究竟在哪里!”斐腾笑道,“你知道的吧?因为据我所知,它应该就在你守护了二十多年的鸣枝官里。”
故老相传,禁官之中一向有一条密道,据说可以直通京城之外。乃是本朝开国皇帝为防万一而设的最后一条生路。出口入口,尽皆隐秘非常,除了在位皇帝及其心腹之外,就连太子皇后也往往不知所在。
毕青瞪着两眼,忽然明白过来,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已是一跃而起,口中大叫道:“太子,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啊!”他慌得往后直退,叫道,“我……我没听到你刚才说的话!毕守信……毕守信就让他死了吧!”
“砰”的一声,在他身后却有欧阳博雅,一把扣住了他的肩膀。
“我既然已经找到了你,还会让你走脱么?”斐腾微微侧头,怪好笑似的看着他,“那个问题我已经问出口了,还会放过你么?或者你这样想,我那父皇知道了我问过你这个问题,难道他还会容你活着?”
毕青的脸色惨白,咬紧牙关,瞪视着斐腾。
“我那父皇可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用这么个天大的秘密压着你,让你替他保守二十年,提心吊胆、殚精竭虑,把你吃得死死的。他却连一两银子,一分好脸色都不用多给你,何其可怖可恨?可是这样的人,若是知道你有可能背叛他,随之而来的报复又会是何其酷烈,你也该能够想到吧?”
毕青的肩膀在欧阳博雅的指扣之下,紧绷得如同岩石。他若不是顾虑失职的后果,又岂会坐视毕守信受苦?
欧阳博雅温言道:“毕兄,瑞成帝昏聩无能,你又何必愚忠?”
毕青沉默着,可是神色已不是对抗,而是权衡。
“这次行事,我和父皇注定只有一个能活。”斐腾点手唤人,拿来一副弓箭,“他是正统、是皇帝,我是奇兵、是反贼。我承认,我现在弱着一些,名不正言不顺。但是他老了,人老了,往往就会耳不聪目不明,反应迟钝!”
他突然张弓松弦,霹雳一声,一支羽箭已如夕阳中的一道白电,射入豺坑。那烂耳的豺王正在一个土丘上巡视,眼看着一箭飞至,它还来不及反应,“噗”的一声,已被贯穿颅脑,“扑通”翻倒在地,竞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自死了。
周围的豺狗微微一乱,先是“哄”一声,以豺王尸首为中心,让出一片空地。隔了一会儿,才有胆大的凑了过来。嗅了两嗅,竟张开血口,朝着豺王的尸首一口咬下。后面别的豺狗也连忙围拢了过来。
一群豺狗片刻工夫,已吃了五只羊、两个人,一个个满口鲜血,肚子涨得滚圆,可是吃起同伴的尸体来,竟仍然个个争先恐后。
“什么是‘忠’啊?”斐腾森然道,“食腐逐臭,贪得无厌,人和豺有什么区别?跟着谁不重要,有肉吃才最可靠;谁被吃了不重要,吃他的人是自己才最可靠!”斐腾转过身来,弓已满,箭上弦,箭尖直抵毕青的眉心,“我最后问你,你是要被吃,还是和我一起去吃?”
毕青吞了一口口水,他的身体随着这个微小的动作不可思议地软化了下来:“至少……让我先见一见守信吧。”
【六、地狱与天堂】
自从国寿王重耀造反,险些颠覆社稷之后,瑞成帝的身边就多了六大高手守护。这六大高手中,范寇二人时常现身,随瑞成帝四方奔走,被称作“双门”。而另有四大高手,则一向行踪诡秘,只在瑞成帝就寝之处秘密守护,被称作“四壁”。
——双门四壁,是为阶前雷池。
鸣枝宫中,一条通向京城外十里百草山的密道。出口、入口,皆隐蔽神秘,多少年来,只有新皇登基才能得到地图,可谓本朝开国皇帝给后世子孙留下的一线生机。
——线生机,是为地下生天。
禁宫之中,每日常驻御林军三千人。禁宫之外,每日常驻禁军三万人。一旦事发,御林军可于一炷香工夫赶赴禁宫的任一角落;禁军可于三炷香之内,赶赴禁宫的任一角落。
——三万三千人马,是为一国屏障。
而斐腾要做的,便是要突人屏障,打破金汤,越过雷池,逼宫弑君,夺位称帝!
十一月十一。积雪初化,彻骨清寒。斐腾在走过玉真殿时,抬头看了看旗杆上悬挂的铁笼。
只穿白绸中衣的妖太子就伏在笼底,一只手从栅栏缝里垂下,僵硬地曲着。
斐腾哈了口气。天气寒冷,那白气像是一道烟柱,从他的口中喷出。他笑了笑,问那看守铁笼的侍卫道:“死了么?”
那侍卫苦笑道:“好像还没有。刚才还抽了一下来着。”
斐腾半喜半忧:“好啊。”
他和毕青一起来到鸣枝富。昨晚当值的侍卫虽然看见太子这么早进宫有点稀罕,但也没有多问,与毕青匆匆交接,便赶着回去补觉了。
二人来到侍卫值班时休息的一间小房里,喝了会儿茶。斐腾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今天的状态,似乎并不在巅峰——也许是因为这几天实在太过兴奋的原因,真正事到临头,他反而有点难以集中注意力了。
斐腾向后靠在椅背上,借着椅背的挤压,感受着背上的睚眦。
——睁开眼来。
——伸出爪来。
——呲出牙来。
——发出吼来。
——最嗜杀的龙子,今天是你一偿所愿的时候了!
卯时一刻,毕青出去,将其他几个当值的侍卫叫进来。斐腾让他们跪下,然后在他们的身后拔剑,在任何人都没能反应过来之前,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血,溅在脸上。斐腾伸唇舔了舔,却沮丧地发现……还是不对。
——他那见血即狂的睚眦,在最关键的时刻,好像真的睡着了。
卯时二刻,从小房的大梁上,欧阳博雅、黑鹤吴贞等人陆续跳下。原来这小房是依山而建,因此密道能够不在地上,而在房顶一侧,直通山体,再蜿蜒通往官外。
在过去的两天里,以欧阳博雅为首的机关高手几次潜入宫中,在毕青的安排下进入密道,破坏了密道中的所有机关,理清路线,找到了密道出口。这一回他们带了精心挑选出来的五百死士,从密道中长驱直人,不声不响地进入了禁宫的心脏。
“给我把他们都杀光!”斐腾最后鼓励道,“拥我继位,你们个个都是开国元勋!朕赐给你们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死士们发出一声吼,“轰”的一声冲出鸣枝富。
欧阳博雅与毕青一起,率领二百人去封闭禁官官门;黑鹤吴贞率领五十人抢占官檐殿顶,专防瑞成帝走上路逃脱;剩下的二百五十人,由斐腾太子亲自带领,直杀人瑞成帝的寝官。 一路之上,太监宫女全被这从天而降的杀神们惊呆了。许多人甚至连惊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一刀劈开了脑袋。鲜血和尸体铺了满路——通向王位宝座的路径,本来不就应该如此么? 二百五十人如同一支黑色的利箭,猛地射人禁官的心脏,而斐腾太子,当然就是那杀气腾腾的箭头。
四下里的锣声、哨声响成一片。惨叫声、怒斥声,吵得人头都大了。
鲜血在汉白玉的甬道上溅开,屎尿的臭气和血腥气弥漫在梅花与熏香之间。人们的脸上都只有极致的狰狞,极致的恐惧…… 斐腾忽然放慢了脚步。 此情此景,于他何异于琼瑶仙境?为什么不好好享受,而是迫切地奔向前程——到了前面,就会看到瑞成帝那个老糊涂了,杀了他,于是自己就成了皇帝。可是那之后,又有什么意思?再也没有能威胁自己,再也没有人会忤逆自己,没有人给自己压力,自己已拥有一切,新的快乐,又要从何而来?
在这一瞬间,斐腾太子忽然顿悟到什么是人生最极致的快乐:那不是站上成功巅峰的满足,而是在临近巅峰时,一边努力,一边期待。 无数人的鲜血成为了他的红毯,无数人的惨叫成就他的威名,无数人的尸骨,铺就了他面前的这条称帝之路。
他听到背后的睚眦,迷迷糊糊地吼了一声——让这快活,来得更久一些吧! “锵!”斐腾的金剑如虹,一剑将跑在他面前的一人自尻至颈,剖成两半。 鲜血如雨,淋了他满头满脸。斐腾微闽双目,深深呼吸,张开双臂,倒提金剑,用一种醉酒的步伐,播着、晃着,轻盈地向瑞成帝寝官逼去。
“轰隆”一声,寝官的大殿殿门大开,侍卫统领石勇浑身浴血.滚了进来。他在地上一个骨碌半坐起身,大叫道:“太子,你怎么对得起圣上的信任!”
斐腾带着三千门客之中的几大强将:中山狼谭山、飞星传恨朱砂子、活吊客汪默、白头鹰沙天净、双枪董道陵,缓缓走了进来。
“父皇,”斐腾嗤嗤笑道,“儿臣来给您问安了。”
石勇扯着嗓子大叫道:“陛下!陛下快逃!”
忽然间,大殿内黑影纵横,寝官四角之上已跃下四人,一个手持竹节钢鞭,一个手持铜钩渔网,一个手持九转弩盒,一个斜挎歪嘴葫芦。
——这就是一直秘不现身的“四壁”了!
“斐腾太子,你逼宫叛国已是死罪。悬崖勒马,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们说得认真,斐腾看得有趣,不由微笑,挥了挥手:“都杀了吧!”
“刷”的一声,寒光闪过,一截枪头已在那挎着葫芦的人胸前一闪即逝。枪势带动之下,那人惨叫倒地。
石勇手挽藤枪,喝道:“禀太子,一壁已破!”
——他当然是斐腾的亲信,不然巨狼宫中杀人,哪儿能来去自如?而毕守信,又岂会轻易被移交到太子府?
四壁师出同门,情同手足。一人惨死,其他三人都是方寸大乱。谭山、朱砂子、汪默、沙天净、董道陵、石勇一拥而上,都是以二敌一。斐腾嘿嘿冷笑,倒提着金剑,迈步往那拿着弩盒的人身后转去。 那人弩中九支短箭,快如霹雳,无坚不摧。可是弓弩天然攻强守弱,若是一对一时,便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若是一对多时,则顿时成了二流而已。
他受谭山、朱砂子围攻,还多了那头谭山驯养的巨狼,偏偏斐腾再来施压,登时就慌了,手中弩盒才对准朱砂子,后边的斐腾已大喝一声。他匆忙回头之际,却猛地又见斐腾朝自己的身侧一努嘴,笑道:“小心。”
“呼啦”一声,他的身侧忽然黑影一闪。持弩人神经紧绷,猛地一转身已扣动弩盒,“哧哧”两声,两支弩箭飞出,已穿透目标。
谭山手中的斗篷抖动,冷笑道:“瞄准点。”
就在这一瞬间,斐腾的金剑已然撩起,金光一闪,便将这人持弩的右手削断了。“当啷”一声,弩盒坠地。
这人惨叫一声,叫声未绝,又给朱砂子的套索勒颈,谭山的巨狼咬腿,顿时翻倒在地。
斐腾轻轻把剑一甩,又往那使竹节钢鞭的人身后绕去。
那人是四壁之中武艺最好的,一双钢鞭如同两道黑风般盘旋于身侧,攻守兼备,虽然面对汪默、沙天净的围攻,兀自占尽上风。
“一个问题:豺狗围攻猎物,会咬哪里呢?”斐腾在他身后站下,悠然道,“我每天观察,发现有三个地方,咽喉、下阴、屁眼。咬咽喉,让它喘不上气;啃下阴,让它站不起身;掏屁眼,肠子肚子都给它拽出来。”他说得轻松,可是一双眼却冷酷得如同野兽,不住在那使鞭高手的要害处梭巡。 视线所及,那人只觉皮肤上泛起层层寒栗。斐腾虽然还没出手,但剑锋却已似逼在了他这三处要害之上。他的双鞭骤慢,一鞭一鞭,守多攻少,脚下不住错动,努力让斐腾处在自己双目所见的范围里。
“—个问题:牛羊知道了豺狗的目标,是不是就能守得住呢?我每天观察,发现是—一”斐腾冷笑道,“不能!”
他的声音宛如魔咒,那使鞭高手不知不觉已听了进去。听到“不能”二字,心头不觉一沉,才一走神,满目灿然,斐腾的金剑已抢进中路,一剑自下而上,笔直撩起。他不及细想,双鞭向下一砸,护住要害。
只听“当”的一声巨响,他一对三十六斤的钢鞭,竟被斐腾一口长剑震得向上弹起,连带他的身子都向上一耸。“噗”,金剑剑尖已刺人他的小腹三寸。
“你每天吃了些什么?”斐腾双双手握剑,继续向上、向前用力,“老子可是吃肉长大的!” 这人一张脸涨得通红,双目圆瞪,却怎么也压不住必报剑一分一分地向自己的腹内越刺越深。 “啊!”他大吼一声,身子稍稍向后一退,左鞭挡剑,右鞭举起—一“刷”,斐腾的金剑却已率先攻破他的左鞭,一剑自他下腹而入,撩过胸膛,切开他的脖颈,自他腮边划出。
斐腾再也不看他一眼,昂然走向第四个人。
那使铜钩渔网的正被四人一狼围攻,虽是渔网张开,覆盖之处风雨不透,守势无双,但是眼见兄弟四人死了三个,顿时绝望,再看斐腾手提金剑而至,更不由心丧若死地叫道:“斐腾,你不是人!”
斐腾哈哈大笑道:“龙是龙种,是天子,是帝星,为什么要是人?”他一剑钩住此人的渔网,往回一拖,那人身形露出破绽,已为谭山的巨狼扑倒,顷刻间被乱刃分尸。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大殿之中忽然一片红亮。一道火光横直数丈,宛如一条红龙,直扑那使渔网者的殒命之处。
谭山等人反应敏捷,匆匆向四下里跃开,虽然狼狈,却不曾受伤。只苦了谭山的那头巨狼,正在撕咬尸身,大快朵颐之际,全不料烈火袭身,“腾”的一声,顿时整个儿着了。
巨狼惨嚎,化作一团火球。谭山心疼得大叫,想要去救,却见那火龙呼啸,已向自己卷来,他连忙再闪。火龙于大殿之中盘旋,原来是最开始被石勇偷袭的挎葫芦者,这时半跪在地上,嘶声吼叫。
四壁的本领秘技,或攻或守,各有所长。他的火葫芦,若是能与九转弩盒配合,则绝杀敌手于三丈开外,不费吹灰之力。而钢鞭铜网著在,又岂会容人近身?
只不过一时失察,他竟至为人所乘,重伤昏倒。如今醒来,兄弟惨死,自己垂危,一败涂地,却令他如何不悲。
忽然火光一暗,一条人影已自火龙之下钻至他身前。斐腾一脚将他的葫芦踢开,跟上一剑,将他钉在地上:“死就死了,还爬起来干吗?”
“你……你当不了皇帝……”那人笑道,“你……你找不到圣上。”
斐腾忽然感到了不安:“马上把那个老糊涂给我掏出来!”他发出命令,石勇、朱砂子、沙天净、汪默等人立时冲入寝宫深处。可是重重罗幕之后,却早已不见了瑞成帝。
“你……找不到圣上了……”那使火葫芦的仰天倒地,狂笑道,“你输了!”
他头一歪,终于死去。斐腾咬紧牙关,浑身发冷,觉得自己的一颗头疼得简直像是要裂开。 ——突然之间,他就从琼瑶仙境,掉回到地狱之中。 逼宫夺权,所争者,不过一个“名”字。能废掉瑞成帝,则自己便成为名正言顺的新君,满朝文武自然无人不服。可若是废不掉他,哪怕是瑞成帝暂时逃了、匿了,只要他还活着,还持有帝号,则自己也不过是个“伪帝”而已……
不,甚至不用等到将来。就在今日,只要自己拿不出瑞成帝已死的证据,被关在禁官之外的三万禁军总会攻破宫门,进来救驾。到那时自己便是睚眦转世,又能杀几多凡人;天下之大,又有何处容身?
万无一失的计划,突然在最接近成功的地方,断掉了。
斐腾一脚踏空,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一把拖过石勇,喝道:“你不是一直盯着寝宫么?人呢?那老糊涂人呢?”
石勇吓得魂飞魄散,叩头道:“我真的没见他出官!”
斐腾手握金剑,剑柄咯咯作响,在忍不住一剑砍下之前,他先把石勇推开。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这样生死一瞬的关头,一定要冷静下来。 斐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环顾四周。在他的身边,现在留下的是石勇、谭山、朱砂子、汪默、沙天净、董道陵。地上躺着的,则是四壁的尸体,以及谭山的那头巨狼。
空气中,弥漫着毛皮和血肉烧焦的臭气。斐腾的眼角一跳,望向那烧焦的狼尸。刚才那使火葫芦的,用最后的力气向此处喷火,除了当时己方有四个人正攒聚于那使铜网的尸身旁边这一原因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原因呢?
——为什么他说的是“你‘找’不到圣上了”?
脑中忽有灵光一闪,斐腾忽然明白了那人的用意。原来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谭山的巨狼而已。因为他怕那畜生嗅觉灵敏、听力过人,因此能帮斐腾“找”到瑞成帝!
怕被“找”出来,那么,瑞成帝就没有逃,而是“藏”了?
只要他没出禁官,斐腾当上皇帝的机会就没断绝!
希望忽然在眼前重新放射光芒,斐腾哈哈大笑:“沙天净,你去通知欧阳博雅,一定把禁官的大门给我守住了。我不管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在我弄死那老糊涂之前,不能让任何人进来!朱砂子,你去通知黑鹤吴贞,加强空中戒备。你们问一下刚才他们有没有看到寝宫中有人出没。”
沙天净、朱砂子对视一眼,斐腾神情上发生的变化,让他们也重获丁勇气。他们拱了拱手,迅速离去。
“原本打算在一个时辰内结束战斗的,看来必须要拉长了,”斐腾说,“剩下的人,全都给我化成豺狗,在这寝官里好好地搜、细细地找!搜出来的才有得吃,搜出来的才能活下去!别都给我在这儿傻杵着,眼睛放亮一点,耳朵放尖一点,鼻子放灵一点,给我去!去!去!”
斐腾大步而行,当先往寝官的深处搜去。
于他而言,一个好消息是,当他做出这样的安排时,他感到自己的身上,某些东西醒了。
——背上的那只睚眦摇了摇头,猛地站了起来!
一条隧道,幽深狭长,又似有风从里面涌出来。
斐腾走进去,有人跟进来,想要点亮火把,却被他一把夺过来,在地上踩灭了。
“嘘—一我们,要在暗处。”他眉飞色舞地小声说,盯着眼前自己那根看不见的食指。
然后他转过身,默默向前而去。
隧道是在瑞成帝的床下发现的,不知通向何处。斐腾慢慢地向前摸去,左手轻扶石壁,脚下慢慢探出,再踩实。黑暗完全剥夺了他的视觉,却又极大地放大了他的呼吸,“呼哧呼哧”,充斥着他耳朵的,全是自己拉风箱一般的喘息。
他出了很多汗,因为紧张,也因为兴奋。这么黑,模糊了一切,隐藏了一切,于是有的东西,就更清晰了。
死在井里的猫仔,死在黑夜里的男孩,死在门框上的宫女,死在马蹄下的陪练,死在豺坑里的老老少少……他的背部滚烫。睚眦毛茸茸的爪子攀上他的肩头,尖利的爪尖微微刺进他的皮肉,令他精神一振。
没错,他是龙子、他是睚眦,他是独一无二的猎杀者!
他的呼吸变轻了。脚步也变轻了。
他的左手离开石壁,不用再为他指认方向。
没错,他是龙子、他是睚眦、他是上天挑选的最后胜利者!
他轻快地向前走去,坚信自己绝对不会走错。后边的人急切地叫他慢一点,可是却再也没人能够跟得上他。
有很多次,他莫明其妙地决定左拐或是右拐——却从未碰壁。冥冥之中,仿佛真的有一双眼,一双手,在引领着他,向前,向前!
斐腾耸了耸鼻子,皱起三道棱纹。他猛地双手反扣,“嘶啦”一声,将身上的锦袍撕成两爿,背后的睚眦失去束缚,欢快地大叫一声! ——来吧,睚眦! ——我们一起去干那件弑父夺权的大勾当!
【七、魔眼与魔眼】
斐腾赤裸着上身,惨白的皮肤上,血迹斑斑。
他一手提着金剑,一手抓着瑞成帝的人头,被石勇等人簇拥,来到玉真殿前,将那旗杆上悬挂的铁笼放下。
只见妖太子伏在笼底,身子微微一动,发出一声呻吟。
斐腾哈哈大笑,道:“斐休,你果然没死!”
妖太子手足微微屈伸,似乎想要坐起,却已力有未逮,虚弱道:“你……你想干什么。”
“父皇说了,关你三天。到这会儿,你已经熬了过来,我这就放了你。”
妖太子的一只眼已绿得发蓝:“你……”他看见斐腾满身是血,忽地明白了,“你真的逼宫夺权了?”
“你不知道,父皇那老糊涂,在逃生方面倒是经验丰富。好端端地在床底下挖了一条通往御花园的隧道。我找了他好久,才带他来见你。”
“你真的连亲生父亲都杀?”
斐腾笑道:“不是我,是你。你从铁笼逃出,以妖术逼官,我听说之后,倾力赶来护驾,不料还是晚了,被你杀了父皇。”他举了举瑞成帝的人头给妖太子看,“于是我只好再将你捉住,为父皇报仇。至于将来众家大臣是否要拥立我这太子做皇帝,唉,那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了。”
“这么蠢的谎话……”妖太子凛然瞪视,“也有人信?”
“再蠢的谎话,也有人信。因为有的是人巴不得你快点去骗他呢。”斐腾笑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死了,太子是凶手,这可怎么办?当然是为了大局着想,杀个替罪羊,保住太子爷了。”他想到得意处,不由哈哈大笑,“这个皇帝我是当定了,来,把你的性命贡献出来,算是你这位当兄长的,给我的贺礼!”
妖太子长叹道:“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熬上三天了。”
斐腾笑道:“不错,正是天意如此!”他一边说,一边将金剑探入笼中,“不要动,在放你出来之前,总要弄瞎你这只狼眼才让人放心。”
妖太子微微向后躲闪,背脊贴在后面的铁栅上,眼看那剑已至他眉睫不过寸许,他方道,“可惜,我这只眼睛并不是什么破军眼。”
斐腾微微一愣,就在这一瞬间,妖太子身子一晃,已探手刁住了他的手腕,猛地往回一拉,“哧”的一声,斐腾的右手手臂探入铁笼尺半有余。 斐腾大惊,左肘在铁笼上一撑,保持立身不倒。可还来不及再作反应,那边妖太子又已变招,再加一手,变拉为推、为撞、为磕,就在他手肘后的铁栅上一担,“咔嚓”一声,竟已将斐腾的右臂手肘折断!
斐腾大叫一声,整个人扑倒在铁笼上。妖太子双手抓住他的断臂,将之尽量拉直,自己整个仰躺在铁笼底部,双足撑起,一足在笼角撑住身体,一足则在笼顶,与斐腾的咽喉咫尺相望。 那只较上的薄靴,靴尖弹出三寸刀尖,竟是江湖上常用的靴里剑! 这一连串动作快捷老辣,既非仓促习成,更不是冻饿交困之人能有。斐腾一声惨叫,疼痛之余,心中更是震怖,大叫道:“你不是斐休,你到底是谁?你是谁?” 两人交手不过一瞬。斐腾的武功高强,有如神助,又胜券在握,因此太子府众人竞对此全无防备,此刻突然之间反应过来,才往上一围。 就听那笼中人叫道:“斐腾,你想死?”这时却连声音也变了。 斐腾忍痛喝道:“都别过来!滚远点!”他咬牙道,“好汉,你到底是谁?放开我,高官厚禄,你要什么有什么!” 那人微笑道:“老子什么都不要。因为我是—一” 就听他清清楚楚地道:“毕守信。” 便是国寿王复生,瑞成帝诈尸,都不会让斐腾如此震怖。可是此人竟然是毕守信?那个三天前还被斐腾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无能之人?
“怎么可能?”斐腾怒吼,“我的人一直盯着,你们没机会交换!”
“京城里你们盯得紧,冷官里又都是你们的人,可是京城外呢?”毕守信冷笑道,“我们为了这一出狸猫换太子,准备了半年时间。从山东出发,一路走一路练,老子胖了四十斤,老了十五岁,就连水晶片的假眼都磨坏了两副。一进京城,从住店到访客,你派过来的尾巴、跟梢就没断过。可是怎么样?你真以为自己分得出我们谁是谁么?妖太子长啥样,你真知道?长这么大,你们见过他几次?”
斐腾瞪视着毕守信,突然间觉得无比地愤怒。他最恨被人欺骗,最恨被人玩弄,最恨情况超出自己的预料!
“不可能!如果是这样,你怎么会解开雪地的足迹之谜……”他突然闭口,回想当日情形,恨道,“是他告诉你的?”
“对啊。妖太子身子差,又没功夫,去雪地里走,有两名太监扶着,不是很正常么?当然,其中那个假扮太监的毕守信也是假的,他一眼就看穿了你那点小伎俩。只不过安排我分两次说,控制着点时间罢了。”
“那个‘毕守信’,才是斐休?”
“聪明。”
“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山风阁中霜妃是怎么死的!”
“长了破军眼的人又没去,去了的人又没长,我上哪儿知道去?”’
斐腾只觉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令他既想大哭又想大笑,既想大骂又想自杀:“难道斐休从那一晚开始,就一直呆在我的地牢里?”
想到“毕守信”在冷宫之中,束手就擒,开始还以为是他胆小,现在想来,原来根本是因为妖太子没有武功,一动手就露馅之故——可笑石勇、欧阳博雅还连封了他十三道大穴,简直是怕他的“不反抗”显得不自然啊!
“你没杀了他吧?你要把他杀了,那我们就没戏唱了。”毕守信咂了咂嘴道,“不过在妖太子看来,我爹十有八九知道皇帝的密道,你十有八九知道我爹十有八九知道皇帝的密道。所以‘毕守信’落在你的手里,最后的作用十有八九应该是要挟‘毕青’。他十有八九过得比我好。”
“你!”斐腾面对这个引诱自己全力扑来、结果却是假货的“妖太子”,不由越来越怒,“你替他欺君,在这儿忍冻挨饿,九死一生,果然好忠心!”
“我也没那么高尚,”毕守信谦虚道,“妖太子估计过,凭瑞成帝喜好‘杀一儆百’的性格,和你‘睚眦必报’的作风,我有七成的机会可以在欺君之罪中活下来;六成的机会,像现在这样挟持你这位了不起的斐腾太子。我舌头底下藏着人参须子,虽然饿得慌,力气还不小吧?”
斐腾定定地看着他得意洋洋的脸,恨不得将他从铁笼中掏出,一口一口地咬死。“那费老阉呢?”他恨道,“我检查过他的尸体,确是死了!” “没人说他没死啊。”毕守信将手紧了紧,“他就是妖太子赢你的关键点,只有他死了,你才会信我们已经全败了,你才会来逼宫造反——你没有让他白白牺牲。”
斐腾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右臂已肿得有左臂的一倍半粗了。
“再粗一点的话,也许不用毕守信抓着,铁笼就卡死我了。”他忽然有点好笑地想。 ——冷静。他重新对自己说,就像面对前两次一样,一定还有解决之道的! 可是这次却始终有一只绿色的眼睛在他的面前飞舞。 ——冷静也没有用。你的冷静都在别人的计算之中。 他看向毕守信的右脚——那只几乎要刺进他咽喉的脚——道:“你的脚在抖,举得这么高,很累吧?” 毕守信微微一笑:“没关系,外边的三万禁军应该很快就攻进来了。” “禁宫墙高城厚,我派去守城的二百多人又都是以一当百的武林高手。真的想守的话,一两天外人也未必攻得进来。” “哦?” “而且攻进来了又怎样?反正瑞成帝已死,皇位必然是我的,大臣们又能把我怎么样?斐休他凭什么和我争?他以为谁厉害谁就是皇帝?笑话!名分、实力、群臣的拥戴,缺一不可。他常年被关在冷官,哪个大臣认识他,哪个大臣服他?就是我当不上皇帝,也轮不着他。” “对哦。” “当你的脚乏力垂下的时候,我一定会挣扎,豁出右手不要,我也会逃离铁笼。到时候你就是翁中鳖,罐中蟹,任我处置了。”斐腾笑道,“所以,你最好现在就把我杀掉。虽然我的手下仍会把你乱刃分尸,但至少你的一条贱命,换了我斐腾的一条命,很值得。” “有理哦。” “当然,如果你放开我,我也大可既往不咎……” “抱歉,”毕守信侧耳听了一下,“好像太迟了。” “轰隆”一声,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禁官的一角轰然崩塌一尘烟弥漫,杀声震天,数不清的禁军从缺口处冲入,刀枪雪亮,刺破尘雾如泛着磷光的白骨。
“你该不会还没想到,现在是谁在外面主持攻城吧?”毕守信同情地看着斐腾,“你也不想想,龚仁惘要进你精英尽出的太子府救人,会有多难?还是你觉得,在破军眼的观察下,禁官最薄弱的地方,仍能坚守个一两天?” 斐腾背上灼热、刺痛。睚眦文身的针眼里似乎都要渗出血来。 “给我杀了斐休!杀了龚仁惘!”斐腾大吼一声,他的手下这才如梦方醒,迎着冲来的人潮而去。斐腾单手撑住铁笼,狞笑道:“有种的你杀了我啊!”他用力向上一撑,似要离开铁笼,直拉得自己的断臂“嘎巴”一声。
毕守信吓了一跳,脚一沉,已在斐腾胸前戳了个小洞:“你给我老实点!” “有种的你杀我啊!”斐腾不知痛似的晃身挣扎,脸上汗水如豆,整个铁笼都被他带得平地跳起,“当、当、当”地在地上砸出火星。
毕守信从未见过如此悍勇之人,一时吓得呆了,一只右脚哪儿还有余暇去杀人,只拼命去顶住笼顶罢了。不知不觉间,他的手一松,终于给斐腾挣脱了。
斐腾后退几步,虽然凶恶如他,也已疼得近乎虚脱。他重重跪倒在地,喘息一会儿方才站起。毕守信在铁笼之中惊慌失措,拼命想要去捡斐腾此前跌落的金剑,可是刚才铁笼乱摇,那金剑却已漏到下边,又被铁笼压住了。
“我杀了你!”斐腾随便在地上捡起一把钢刀,呼呼喘息,“要不是你这冒牌货,老子现在就是皇帝!不,”他狠狠甩了一下头,“没人能和老子争,老子仍会是皇帝!”
他恶狠狠地向着铁笼冲来。忽然一人斜斜赶到,手中一条长链圆刀,“嘶嘶”呼啸,喝道:“斐腾,你输了!” 那人,正是毕守信之父——链子刀毕青。 他此前随着欧阳博雅去封闭禁官,这才给了斐腾追杀瑞成帝的时间。可是现在他持刀拦路,显然已是反了斐腾。
“好……好!”斐腾冷笑道,“毕青,你的儿子不在我手里,你确实已经没有为我卖命的理由了。”
“我从未为你卖命。”毕青傲然道,“在你找我之前,负伤的龚仁惘已经找到我家。他说你抓的是妖太子、而宫里示众的才是毕守信时,我还不信,想要将他扭送到宫里。等到你将我叫到太子府威逼利诱时,我才知道,你的一切,都在斐休太子的预料之中!”
毕青甩动链子刀,冷笑道:“你们两边逼我,若是真的不能尽忠,于情于理,我当然是选斐休太子作为新主人。只不过那日地牢之中,妖太子再三暗示,一定要我服从你,我这才将密道所在的位置,拱手相告。”
斐腾狂笑道:“于情于理?你以为斐休赢定了?破军眼顶个屁用!”他狂吼一声,向前冲出。毕青长笑一声,链子刀一甩而出,却见斐腾不闪不避,把右臂一甩,“咔”的一声,断臂迎上链子刀,血光一闪,半截断臂飞走,圆刀已嵌入他的肩骨之中。
毕青一惊,真不信堂堂太子竟会如此拼命,不及变招,斐腾的钢刀早已搠进他的肚子。
毕守信叫道:“爹!”
却见斐腾将毕青顶在铁笼之上,一刀一刀搠入拔出。血红的刀尖,从毕青的后腰上不住探头。毕青的身子先是僵硬,旋即整个软了下去。毕守信大叫道:“爹!爹!”在铁笼内用力去挣,磕得满头是血,“斐腾,你来杀我啊!”
斐腾向后稍稍一退,将刀上的血一甩,冷笑道:“好啊,我来了!”
忽然间一道青影斜刺里如风而至,往斐腾身上一撞,两人一起滚倒在地。斐腾大叫一声,钢刀脱手,翻了两翻,已被那人压在身下,想要挣扎,单臂无力,“啪”的一声,脸上挨了一拳,打得他连脖子都发出“咔咔”的脆响。 来人正是九命杀人王。他得妖太子之命,突围前来,抢救毕守信。一拳制住斐腾之后,更不迟疑,两膝一扣斐腾的双肩,铁拳如狂风暴雨,幻影留形,“噼噼啪啪”连珠炮一般直往斐腾的头面轰下。一瞬间,只见拳影血雾,竞似是一团氤氲,将斐腾的头整个包住。
毕守信狂叫道:“杀了他,杀了他!”
“咯”的一声,斐腾的身子一挺,蹬了蹬腿,不动了。
龚仁惘终于收拳,打得自己都有些累了,喘了口气,方自站起,对毕守信道:“小毕,这几天辛苦你了。”毕守信瘫坐在铁笼之中,喃喃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他眼望毕青的尸身,哭道,“爹,我对不起你。”再想到自己回京以来,为了妖太子的大计,始终不敢去拜见爹爹,今日相见,情势危急之下,父子俩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便已天人永隔,不由心如刀绞。 龚仁惘看了也是难过,想了一想,安慰道:“小毕,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他蹲下身来,想看看能不能弄开铁笼,口中还道“所幸的是”……
突然间,他的头顶一沉又一轻,似有什么东西被人拔走了,伸手一抹,头皮发热,血“哗”地流下,瞬间流过眉毛,令他的眼前一片通红。
金风呼啸,钢刀再次砍入他的头顶,龚仁惘想要躲闪,可身子却像僵住了一样,偏偏不听他的指挥。一任背后那人,钢刀乱砍。
毕守信在铁笼之中已是肝胆俱裂,直如噩梦一般。眼前这一幕,足以夺走他所有的勇气:斐腾太子又站起来了!他顶着一个肿胀得面目全非、色呈紫红的大脑袋又站起来了!他浑身是血,抓着毕青嵌在他身上的链子圆刀,一刀一刀地砸在龚仁惘的头上。
龚仁惘重重栽倒在地,圆睁的眼睛里灌满了血水,九命杀人王,到底也有寿终的一刻。
斐腾肿得看不见眉眼的脸上,勉强裂开一条缝:“我是睚眦……是龙子……谁……谁也赢不了我……”他又转向毕守信,“谁也救不了你!”
忽听人声鼎沸,一群人拥着一乘软滑竿列队而至。软滑竿上的那人洗去妆容,露出妖眼,道:“斐腾,输了不认,又有何用?你兵败如山倒,五百死士,三千门客,全军覆没;欧阳博雅,韩贞谭山,或死或降。”他看见地上龚仁惘的尸首,不由眼前发黑,恨道,“你却还在多造杀孽!”
斐腾单手握着圆刀,圆刀无柄,刀刃反刺入他的手掌。他浴血而立,朗声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了,扳倒我就赢了?谁服你啊?大臣们有几个认识你的?”
“以前没有。”妖太子冷笑道,“现在有了。从你逼宫到现在,共两个时辰。大臣们焦头烂额,已超过一个半时辰。禁宫外集结了多少想来救驾、或者至少想表现为急于救驾的朝臣,却都束手无策,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我以先皇嫡子的身份登高一呼,谁不附和?破城立威,又有哪个不服?”他眨了眨那碧绿的狼眼,“这一切,都要靠你帮忙呢。” 这打击对于斐腾来说,实在比什么都大:“这……这一切都是你的预料之中?”
“世界如同小径交叉的荒野,破军眼早已告诉了我笔直通向前方的最佳路线。” 斐腾放声大笑,大笑声中,挥刀直取妖太子。妖太子两侧护卫的禁军如潮扑上,乱枪攒侧,一瞬间,他已形同刺猬。
斐腾扑倒在地,露出背上的睚眦文身。那睚眦呼呼喘息,良久,才终于不动了。
【尾声】
新君登基,大赦天下,黎民额手,四海清平。
忽一日,仁君虑及先帝之事,不胜唏嘘,日:“先帝之乱,全在斐腾;斐腾之乱,全在草莽之士教唆。夫江湖草莽,饮烈酒,习奇技,闹市杀人,以豪杰自傲,+不亦谬呼?实为民之贼,国之祸者也。”乃令右将军毕守信,监察江湖。
又一日,毕将军报日:“陛下犹忆泰山七杀之众乎?臣近日监察江湖,方知其破魔教、挟钦差、杀狄天惊、与万人敌同归海上之事。”
仁君日:“固草莽之雄耳。”
毕将军道:“今日七杀零落,尽皆碌碌,只闻怀恨僧者,于月前打佛论道,大破乌月禅师。闻其事则斯人之鲁莽形状,已历历于目矣。”
仁君日:“赤子佛心,原本近道。”
毕将军忽忆前事,问道:“昔日泰山问卦,陛下得与叶杏女匆匆一晤,晤后即战无不胜。臣斗胆试问其中奥妙为何?”
仁君哂日:“泰山之上,朕激赏其勇锐,问其气所从来。叶杏一妇人耳,见识浅薄,竟对曰‘寄诸他人,方可自信’。何其谬也!方是时,朕高瞻天下,以为勇者知其勇,智者知其智,人人英雄,个个可畏。其后乃知彼辈皆外强中干,大智若愚者也。
笑日:“山野愚人,尽多短视之徒。见一木而忘林,见一兽而忘群。偶像立,则可堪利用。”
毕将军汗曰:“此何故也?”
仁君日:“自信之人,林中乔木也,彼虽为幼苗,他日亦有参天之用;他信之人,树底藤萝尔,虽长千丈,径百尺,于人何所用焉?”
乃颁旨天下,于七月初七,嵩山少林寺封赏七杀,奉七杀为武林榜样,昭告天下儿郎效法。
“第五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参评作品、“首届今古传奇武侠图像奖”参评作品 (责任编辑:傲月寒;电子信箱:[email protected])
一虎一侠谈·武侠的智慧和人格
这个学期,学校的工作超多,忙得那叫一个狼狈。
然而屋漏偏遭连夜雨,辛辛苦苦写的《灭佛记》,又在只差两千字就要收尾的时候,突然发现写得不好。于是,全部推倒重来……
很辛苦,可是不断对自己发起挑战的刺激感,却又让人觉得,很充实。不由又想写点安安静静、结结实实的东西了。
作为一个起无趣的人,老了老了,却突然开始对音乐和舞蹈产生了兴趣。疯狂恶补荚剧《舞林争霸》,看着那些面目平常的舞者,随着音乐响起而变得光芒万丈,简直觉得是充满了“禅意”啊!
我被李亮的新一辑反骨仔打了鸡血,由《狼行记》里读到了摇滚的味道,就好像上回看到李亮在武汉大学的戏台上扭来扭去时的样子。
反骨仔系列真是一个很奇怪的稿子,一个叫李亮的家伙,被一个叫做月寒的女牢头披枷戴锁地抓去充军,一路走过来,在不停地改变。而《驯悍记》与<狼行记)就好像是一个转折点。反骨仔们由义贞村的纠结,发散到江湖上来,<驯悍记>到达了世家门派,而<狼行记>则到达了庙堂朝廷。在接下来的系列故事中,在技术的问题得到解决之后,我们完全可期待一个出发时不太可能想象的、超一流的“反骨仔”了!
这几天我老在想,金庸由《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到<射雕英雄传>,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好像是一个飞跃,让金庸由一个大家变成了宗师。我觉得其中最重要的变化,就是叙事技术的革新。这个看起来,简直是千年未有之大变!武侠小说一直是中国小说叙事的先锋。一直以来,中国的传统叙事都是单线叙事,而西方的传统叙事,由史诗到戏剧,讲究的是“立体的冲突”。金庸将这两个传统弄到了一起,将两种传统的优势全都发挥了出来。如此成功地中西合璧,这样有技巧地讲故事,是前所未有的,当然会得到认同。
后来我又进一步想,金庸为什么会发动这样的“革命”呢?他小时候,读新文学,也读武侠,还弄历史,但我注意到另外一件事情,就是他是学习英美法的。英美法里的平衡框架与案例成例之类无比复杂的体系,也许都被他用来建立自己的江湖体系了吧,这让金庸的江湖体系复杂而完美。再接下来,就是戏剧。我翻到金庸的散文,谈到莎士比亚与布莱希特……很发呆,金庸的戏剧理论修养之高深,简直太可怕了。而现在写武侠的家伙里,真正看剧本的,恐怕为数不多,而亮兄,则是其中之一了。我看《狼行记》时,就十分感慨亮兄的叙事技术。这个由狼杀人案、毒酒案与逼宫几场组成的中篇,到处都是戏剧的影子。
想必,故事中的二王子,正是亮兄上身吧。不是那种虐待狂,而是那些冲破禁忌的快慰,一种狂热的生命力,自由的、被释放的感觉!这种释放让作者觉得很爽,让读者也跟着很爽!这个稿子可以让人读到作者本人的狂喜……
此外从故事中感受到的,还有观念上也已经被拎清了:什么是反骨,反骨就是少年,就是生命力;好的,用到推动世界向前,就是好的反骨,坏的,用到自己,让恶欲膨胀,就是反骨之反骨。而世界本身,就仿佛无穷的迷宫,需要用破军眼来分辨,一种完全属于反骨仔们的侠客观,到这里已经成熟了!
有了破军之眼的哲学,有了反骨的生命力,我觉得,反骨仔们的武功,也非常重要。这一点在亮兄的作品中已经有了苗头,但我觉得还不够。<射雕英雄传>的革命中,还包含有武术设定的革命,隐含在武术下面的,是文化哲学的革命。然后进一步地符号化、象征化,将符号化的武功与“国术”建立起一种微妙的关系,将一些“自发”的苗苗,变成“自觉”的大树……这个也许就是李响与李亮一起的挣脱。
好的故事,带来的好的娱乐,是对读者真正的爱,这个比藏在所谓的纯文学里面的公务员、买办、农民气息的作家,要好得多。李亮,已经将我们这些中文系文学青年的“纯文学”心结完全解开,让“反骨仔”自成一派,由“青春武侠”里跳出来,时代、城市、武侠……之后可能的挑战,大概会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吧,让我们继续期待!
《狼行记》,一篇不长的文,李亮大人却写了足足四个月。究英原因,大概是亮大一壹很怕写争权的故事。他曾经抱怨说,自己完全是一个直肠子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写好宫廷风云啊。于是在万般纠结之后,他取了个巧,用伪推理和半叙述性的诡计搞定了全文,写完后开心得要命。用他老婆大人的话说,就是他终于“完成了一部真正从作者心态上成熟的作品,再也不光是些‘未成年的小忧郁’了”。
看着《狼行记》中狼与豺的大乱斗,月寒脑袋里不禁跳出一部过气许久的韩剧——《狼与狗的时间>,开始无限YY李俊基那张亦男亦女的美丽脸孔,是改扮成“披着羊皮的小绵羊”妖太子呢,还是妖异冷酷的大反派二王子昵?
另,恒子哥为《狼行记》绘制的插图,文身男一张深得李亮大人的赞赏,也许又一对作家和画家的命定组合,就要从这里诞生了?
2005年,大陆新武侠最辉煌的日子。在我以“凤歌的综合、沧月的感觉、小椴的技巧、步非烟的想象、方白羽的哲思、慕容无言的现代”六大风格来总结大陆新武侠“自成一派”的盛局时,李亮还没有进入到这个核心圈内。2006年,我在一部以新锐为意旨的(武侠新力量排行榜>中,选入了李亮的《妖杀》。当时,正值韩寒<长安乱)、萧鼎《诛仙》风行,武侠的审美意识和文化内涵都出现了极大的新变,武侠新生代跃跃欲试,正将破土而出。
《妖杀》写花衣人尽杀青狼寨“一指十三狼”,惊心动魄。今天读到《狼行记》,和十三狼的隐喻相似,太子斐腾人形而狼心,该杀!先写他杀人,再写人杀他。真正杀他的,当然不必是花衣人那样的武林高手,却需要超越人与狼的仁心与智慧,这就是曾经在<反骨仔>里出现过的妖太子斐休。至此,“妖杀”与“反骨”已经两江合流,这也许是将来回顾李亮“自成一派”的一个节点。
《狼行记》采取了悬疑加冒险加推理的模式,其本身的激进叙事色彩,构成了对传统武侠叙事的一种突破。传统武侠叙事如陈平原所总结的16宇“叙事语法”——浪迹天涯、快意恩仇、笑傲江湖、仗剑行侠,结果是道义人格得到凸显,故事情节却进一步模式化。换句话说,这与其说是武侠小说的叙事语法,不如说是游侠历史的叙事语法。到了小说层面,必然要求其更具“小说性”而不仅仅是“武侠性”。小说性与武侠性或许是冲突的,就像“武”曾经与“侠”相冲突。梁羽生选择了“宁可无武,不可无侠”,但如果不在现代性的层面来深化侠,武的观赏性一旦弱化,武侠小说就很可能高度模式化。
就李亮而言,我以为,“妖杀”和“反骨”是足以形成他的两个进路,共同表现了对武侠小说传统的超越。妖杀是小说性超越,反骨是武侠性超越。具体地说,妖杀是在悬疑加冒险的斑斓叙事中,以激进的态势追求观赏性,同时对代表智慧方式的武进行新的尝试:反骨是在悬疑加冒险的跳脱叙事中,以偏锋的态势追求武侠性,对代表人格方式的反骨的自信在天下江湖的场域中进行侠的升华。
《狼行记》综合了上述两个进路,并以推理总领悬疑与冒险。推理模式其实很早就在武侠里运用了,《三侠五义》即是如此,但因其缺乏现代叙事意识,推理并未焕发光彩。真
正将推理模式发扬光大的是古龙,楚留香犹如天外飞仙,给武侠创出一片新的天地。李壳直到《狼行记》才开始运用推理模式,但因已有了悬疑加冒险的基础,故能一战成功,也许这将会预示着李亮的一个飞跃。
推理小说的一个显著特意,是情节的密集性及其结构上的迷宫性,由此构成对人类智慧的考量:而其中的冒险性和悬疑性,则构成对人类心理的考量。二者共同构成所谓“心智”,但到此时,却仍然缺乏一个关键的“画龙点晴“之笔,就是价值判断。推理小说成为侦探小说之后,正义成为价值判断:当其应用于武侠小说,侠义成为价值判断。然而,此时的价值判断,已经不同于传统的武侠叙事语法,它对智慧和人格都做出了新的判断。在《狼行记》结尾之处,当年的两位劫后余生者,也是以高风险换取了高收益的两位胜利者,有一段“不胜唏嘘”的对话,提出了两个新的命题,应该就是对我这里所指的智慧和人格的新的武侠式开启。
什么是智慧?余华东的博士论文《论智慧>这样定义:“智慧是指高水平的思维。”智慧是人类特有的属性,并因此在人类的思维活动中具有崇高的地位。因此,以智胜武,就正如孙子兵法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智慧也是一种高水平的侠境,《鹿鼎记》作为金庸的武侠收官之作,结论就是智谋胜武功。近年大陆新武侠更有“智侠”之说。即便如此,李亮还是提出了一个新的命题,斐休登基后说:“方是时,朕高瞻天下,以为勇者知其勇,智者知其智,人人英雄,个个可畏。其后乃知彼辈皆外强中干、大愚若智者也。”
因之,真正的智慧并非所谓“洞察秋毫”,而是能够以人格驾驭智力,以此达成真正的大智慧。我们可以把人格看作是一种自我意识和自我控制能力,其表现就是个人显著的性格、特征、态度或习惯的有机结合,深层则是人所具有的与他人相区别的独特而稳定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风格。人格的核心是人的主体性,斐休将其概括为人的自信,他说:“自信之人,林中乔木也,彼虽为幼苗,他日亦有参天之用:他信之人,树底藤萝尔,虽长千丈,径百尺,于人何所用焉?”
智慧和人格相结合,尽管《狼行记>全文中没有出现哪怕一个“侠”字,但英所揭示的境界,正如金庸在<神雕侠侣>里让杨过独处荒野的极限情境,已经成为武侠的文化内涵和叙事技术的动力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