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山河
撼动
这是一个充满传奇,充满悬念,也充满遗憾的时代:那无涯的一场生啊,满溢着的,是英雄滚烫的鲜血与不甘的眼泪:
这是一部横跨了唐宋七百年的宏大史诗:尽管已洋洋洒洒数百万言,依然道不尽江湖众生面对天命强权的反抗与挣扎!
武则天唯一血脉明将军、天后两派家臣御泠堂、四大家族、超然于世的仲裁者昊空门……是豪赌天下完胜后辅佐明将军武力争霸,还是以仁为先护持少主遁入桃源?“战”亦或是“和”,永远是宿命的主题。·明宗越本为遗腹子,而母亲亦在生他时难产而亡。半岁前,他不哭不闹,令于当届行道大会中胜出、得以亲手抚育少主的四大家族中人啧喷称奇。吴空门苦慧大师在明宗越抓周时洞悉了他的命运,建议四大家族暗中寻一个家有半岁男婴的人家,将他偷偷与农家子互换。四大家族从之,将农家婴儿接回族内心养育,成为日后名动天下的白道杀手之王虫大师。
明宗越长大成人,其间由四大家族传他文治武功。
苦慧将《天命宝典》交给四大家族,并在留下几句禅语之后坐化。其徒忘念遵先师遗命收明宗越为徒。明宗越始修流转神功,虫大师离开四大家族。明宗越流转神功修至五重,功成叛门而出,投身京师,聚众江湖,刀兵四海。其师叔巧拙几欲除之而不得。时大曾言及,是小弦最喜欢的数字。
既然小弦是明将军的命定克星,由此推论,7则必定是明将军系列中最具魔力的致命数字。四月初七,是明将军一生中最为不利的日子,但在这一天林青初试偷天弓却遭遇惨败。归根结底,林青虽然选对了时辰,却并没能找到真正的换日箭。而值得一提的是,参与五行铸兵的只有六个人,而不是七个,这是否也是他失败的另一个原因呢?鬼失惊手下日月五行“七”组二十八名弟子,曾一度被乌龙成二明宗越崛起京师,击败关唯门主包紊心,一战成名,被尊为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击败刀王秦空,并与之定下二十年再战之约。明宗越流转神功修至第六重。忘念暴毙,明宗越独闯灵堂,被巧拙借九曜阵困住。两人约定只要巧拙终身不动武,明宗越便不对他出手。四月初七小弦诞生。
巧拙在修习《天命宝典》三十余载后,悟出可破解明宗越流转神功的神器。明宗越流转神功修至第七重。东归城守许漠洋听从巧拙遗命,会同笑望山庄庄主容笑风、无双城主之女杨霜儿、英雄冢弃徒物由心、兵甲传人杜四,合五行三才之力炼成唯一能击破流转神功的神兵——偷天弓。而暗器王林青亦介入其中,在执偷天弓力毙登萍王顾清风之后,与明将军初战告负,二人遂定下七年之约。(详情请见《偷天弓》第一面将军令现身长白派,长白派被明宗越所灭,至此江湖除名。
十四名,这点殊为可疑。此处应是明将军系列人设中唯一牵涉“七”的地方,却被处理得如此古怪,不得不令人生疑……莫非是时大故意隐晦了7?叶风练成忘心七式,一举令厉轻笙败亡。
此后,他虽然并没有与明将军交手,却得明将军看重,被视为平生大敌.并约定七年后再战,为何是七年?明将军声称他七年后就已是花甲老人,七年是给自己的一个期限和一种压力,但是,或许答案并不止于此——明将军是在公然地挑战?!明宗越政敌魏公子亡命天涯,于峨眉金顶死于天湖传人楚天涯与北城王之女封冰的联手一击。封冰在滇南成立焰天涯,成为江湖中唯一正面对抗明将军的白道势力。(详情请见《破浪锥》)虫大师悬贪官鲁秋道之名于五味崖杀手榜,与明宗越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与黑道第一杀手鬼失惊相斗。最终鲁秋道身死,将军府遭遇首次挫败。(详情请见《窃魂影》)许漠洋隐身滇北,收养孤儿小弦。其后因缘种种,小弦巧识林青,且身中绝毒,只得前往四大家族疗伤。几经曲折,小弦学会弈天诀,助四大家族在行道大会上大破御冷堂。而后林青来到四大家族,终于明白了原来小弦就是他找寻已久的将军克星——换日箭。(详情请见《换日箭》)元宵之夜,明宗越离京前往泰山赴约,泰亲王乘机造反。绝顶一战爆发!蒙泊法师逆天而行,妄图帮助林青获胜,却不想反而害死林青。为帮林青报仇,小弦投入蒙泊门下,远赴边荒。(详情请见《绝顶》)北雪传人叶风义助苏州五剑联盟对抗将军令,却爱上五剑盟盟主雷怒的夫人祝嫣红。最终五剑山庄瓦解,雷怒投降明宗越,祝嫣红随叶风遁走。刀王秦空出山,助叶风练成忘情七式,令之足有与明宗越一战之力。明宗越惜英雄重对手,与叶风定下七年之约,可惜叶风与祝嫣红一场不容于世情的.惊天之恋,却仍以悲剧告终……(详情请见《碎空刀》)九重流转神功传自昊空真人,昊空真人也只修至八重,余人穷一生皆在七重而止。明将军此刻己至七重,是否仍可精进殊难预料,7若是确实对他不利,真不知是福是祸!《绝顶》中君无戏言说,小弦将于二十年后有大成就,细算一下,那时正是明将军七十岁之时,莫非……
明将军系列到目前为止已有六部——《偷天弓》、《破浪锥》、《窃魂影》、《换日箭》、《绝顶》、《碎空刀》,而明将军依然无恙无敌,难道这正好也说明了他此前气数未尽,只能在第“7”部《山河》中,其不败的神话才会被一举击破?大家拭目以待……掌管黑暗和灾难,能够不断引诱世人,考验他们是否真正拥有坚定的信仰。掌控绝望。形同蝴蝶,有着强大的攻击力,是惩罚恶人和其他天使的杀手,也是最最危险,最最狂暴,最最疯狂的天使。掌控欲望。能够在自己创造的异世界中充当主宰,满足人们的各种欲望,从而令其灵魂堕落,沉沦在其中。掌管扭曲。能够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毁灭人的灵魂,继而让人在真实的世界中完全消失。由于他的能力太过强大,为不让他和妹妹见面,上帝特地在他身上封了链条,只要妹妹瑰洱一靠近,他就会消失。掌控光明。是天使中唯一公然背叛上帝的一个,与撒旦串通,颠倒昼夜,以为这样可以获得改变力,并且借助改变力制造灾难。掌管叛逆。能赋予人们反抗的力量,是天使中最最具有个性的一个,也是天使中最不顺从的一个。掌管失去。为了磨炼人的意志,使人丢失东西和亲人朋友,从而给其更美好的事物。掌管神秘力量弥漫。代表着人类的谎言,善于拖延,善于妒嫉,善于嫁祸,善于找借口。掌管魅惑,拥有令狂暴的人、犯罪的人、愤怒的人得到超人力量的能力。
这个回答可以说是《山河》发生在《绝顶》十年之后,也可以说《山河》中故事的跨度为十年。但我猜,时大的意思应该是十年后,小弦放下心中仇恨,同师叔明将军携手荡涤天下。 粉丝:一位霸主不用说定然是积威多年的明将军。而另一位可就不好猜了。难道是太子殿下?这个可能性最小,以将军的立场,皇位易得,天下难求,将军是不愿意另辟王朝的;泰亲王?我比较倾向于此人。在《绝顶》最后,一帮武功高强的黑衣人将泰亲王劫走。谁有这样的实力?御泠堂?劫去了哪里?不清楚,为泰亲王卷土重来埋下了伏笔:小弦?毕竟不论是从时大花大量笔墨渲染小弦的不凡,还是从天命谶语来看,小弦都是将军宿命的对手。但有些人不禁要问,时大不是说“最后和明将军一道,完成林青未完成的任务"?不错,但是请注意“最后”二字.
怕是两人是在经过一番争斗
★精彩指数:8
★危险程度:5
五剑山庄后花园,风头正劲的碎空刀叶风和天下无敌的明将军有了首度较量。
其时,叶风并不肯定对手就是明将军。在明将军一边悠然吟诗,一边闲庭信步般的进攻下,叶风在最后关头挥出天马行空的碎空刀,一举劈裂明将军的衣袖
★精彩指数:5.5
★危险指数:8
一个是将军府总管、邪派六后,才放得下心头旧怨。作为世界上唯五有幸阅读过《山河》前50万字的幸运儿(另外四人分别是时未寒大人自己、木剑客、韩云波老师和神秘的×-girl。),月寒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小弦很纠结,明将军很强大,故事很很好看。依照个人口味,现抢先剧透几大爆点。
一块看似平凡的红色石头,却引来一连串的血腥杀戮:睥睨京师的君无戏言不得不食言开口:江湖闻名的端木宝庄庄主一双招子被废;更不用说西行大漠的途中,名动天下的“登萍王”顾清风胞弟顾思空一行几乎因之而全灭!这块石头究竟是何来历?
事情要从十六年前说起一位来自锡金的年轻人到了京师,却不幸生了急病.店主怕被恶疾传染,竞将他赶出客栈,眼看就要横死路边一位无意路过的好心人于心不忍,将之从鬼门关口救回。那锡金人感激石头相赠,作为日后答谢的凭证,随后返回锡金那好心人本不求锡金人报答,只是看那石头好玩,便随意收下。不料半年后他做生意赔本,走投无路下,听说端木山庄收留并宝,便把那块红石抵押给了庄主……——《山河》
感谢那些比我们更爱我们自己的人
呼呼,又一期的专题终于收工了……每一次在经历过
“确
定选题,策划形式,收集资料,联络约稿,筛选整理,编辑成稿”一整套的步骤,到了最后的最后,似乎总会有一些话想要说,总会有一些人想要感谢。前不久,木剑客将两本来自新疆侠友剑邪的日记簿在编辑部内传看。一本是上交给学校的周记,记录着他生活的点滴,其中颇多他与老师关于武侠的笔谈。另一本则全部与武侠有关:“我不知道我对武侠版有多爱,我只知道买不到《武侠版》我会多伤心:我不知道我有多么向往编辑部,我只知道在梦中会经常梦见他:我不知道武侠令我有多快乐,我只知道买到每一期的《武侠版》时,我会激动得心怦怦直跳,因为我们每次都是第一次见面,都好像初恋一般,很甜蜜,很甜蜜。”当时木头说,也许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许多的人,比我们自己更爱更爱着我们亲手创造的一切。
是啊,制作本期《山河》专题的过程,便让人时时由衷地感受到这一点。《绝顶》一箭,距今已然四年,为了收集资料,点开社区中当年红极一时的“会当凌绝顶”版,同人、讨论、猜测、泪求、投票、活动……每一张帖子都写满了对《山河》的热望初读时大的时候还是高考结束那一年,一晃都四年了。四年呵,胡子原来柔软似绒毛,现在却是根根似戟。再读《山河》时噢,我们都老了一些。”
在这里,特别特别感谢侠客社区的侠友笑梦儿、魔弥陀佛、剑光侠影、明宗越、肥皂、寒昭、张先豪、非冰、太子颜殒、雨夜风留、龙钟尧……是你们的精华帖,为本期专题带来诸多详尽的资料和有趣的灵感;特别 特别感谢会当凌绝顶版区的斑竹湘帘雨、天舞宝轮,是你们的努力,使得众多时粉有了一个网上的家园;特别特别感谢婉儿,《绝顶》刊登时,你还是个读者,几乎每一篇《绝顶》帖下都能看到你的身影,而此刻,你已成为武侠版的一员,肩负着重燃“山河”版区的热情,吹响时粉集结号的使命;最后,还要特别特别地感谢你,正看着书的你,因为你,就是那些比我们更爱我们自己的人。FOCUS:不知大家还记不记得,几个月前侠客社区曾上演过一场关于《蜀少》的激烈论战,一向性情的吾,却囿于身份无法手操板砖坦露真性情,只好在自己的地盘撒野,将QQ签名改为“我是蜀少红卫兵”。当日:时未寒u:j4:jj打倒,为什么不是山河红卫兵!!!傲月寒 10:15:25等你的山河上线,我绝对做山河红卫兵时未寒 10:22:57 好妒忌夏生的说亲耐的时大,吾的签名现在已经改成“手持双枪,誓做山河、蜀少双料红卫兵”,您还满意否? 对了,≤山河》的预告大片视频会在3月1 日上传至武侠版人人网官方主页,请各位时粉准时收看,欢迎分享,谢绝圈人。
雾溪之城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0007期 > 乱清平
本文总字数:81325
“小慕,怎么?”后方的马匹赶了上来。马上的人一身白衫,年纪略大,总是过了弱冠的,唇角微微带笑,眉眼间带着几分慵懒不羁。
“听见了么。”玄衣少年慕轻寒惜字如金,只淡淡说了四个字,语气肯定。
“啊,听见了。”白衫青年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些,“不过我耳力差,听不分明。”
慕轻寒微微颔首,又侧头静听了一会儿,才道:“停了。声音太小,听不出——赫连?”二人均微微侧身,望向后头的马车。赶车人一身浅蓝的粗布衣裳,头上戴着顶草编的宽沿帽,微微垂着头,一只腿蜷在车板上,一只腿悠闲地悬着,腕上还挂着根马鞭,正悠悠地晃着。
“赫连?”见赶车人不作答,慕轻寒义唤了一句。
“正听着呢,才停。”唤作赫连的赶车人扬起脸来,月光下俊俏的小脸看得分明,却是个明眸少女,声音也清清脆脆的,“是支曲子。音色颇亮,但声音不大,该是小芦笙吹出来的。啦啦嘞哩噜——这什么曲子?”
慕轻寒和白衫青年对视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赫连摘下帽子,托腮说道:“把芦笙音色这么亮的乐器吹得如此阴森,也算是能人了。不过这曲子,怎么总觉得在哪儿听过……”
“这么荒凉的地儿,哪来的吹笙人。”白衫青年打了个寒战,似笑非笑地环顾四周。忽然一只乌鸦从静谧中飞起,尖厉刺耳的一声大叫,把白衫青年吓得差点从马上掉了下来。
“哎哟我的小赛,哥哥我被吓着了,快安慰安慰哥哥……”白衫青年半挂在马背上大叫着,向赫连张开双臂,作势要扑。
“混蛋赵自酌,少那么叫我!而且,本姑娘姓赫连名赛马,才不是你什么妹妹呢!”赫连赛马柳眉一拧,一鞭子抽在了白衫青年赵自酌伸出的手臂上,不重,却惹得他一阵哀号。
那厢赫连赛马与赵白酌闹腾着,慕轻寒却见怪不怪地自顾自沉吟着。等那两个家伙消停了,他忽然轻轻开口:“难道是那个黑衣女子?”
二人的笑容,陡然凝同了。
“这条路有古怪。”慕轻寒静了半晌,他望着远处高山的轮廓,手指松开又捏紧,缓缓说道,“一路上那些百姓都像躲猛兽一样远远避开我们,但那个极为古怪的黑衣女子,不但给我们指路,还告诉我们,这条路叫不归路,有去无回的。再加上这荒野乐声……”慕轻寒顿了顿,看向两个同伴,见他们也都少见地凝重起来,才道,“何况,你们,也发觉了吧。”
刚才的那只乌鸦已经不知道飞去哪里了。而原本晴朗的夜空,竞渐渐出现了阴云,把一轮皎洁的蛾眉月缓缓掩住。 忽然有风吹过。赫连赛马缩了缩,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苦笑道:“哪能不发觉?这条路无论走多久,远处那些山,总是一样远近。现下,也快三更了吧—小慕,我觉得我们真该听那黑衣女子的意见,至少,也明日白天再上路。”
慕轻寒本来拧着眉毛沉思着,听了这话,忽然抬头冷然道:“赫连,大人常说的话,你忘了么。”
“王法当头,本心其后;三思后行,万勿言悔。”赫连赛马微微低了头,“抱歉,小慕,我不该……”
慕轻寒正要答话,却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打断。三人俱是一怔,当即勒了车马,纷纷向马车靠拢。
“大人,您觉得如何?”慕轻寒将马靠在马车帘边,轻声问道。
“轻寒,你也莫责怪小赛。这地方委实诡异,何况,确是我心切了。”车里那人笑着说了一句,又咳了起来,“说是那么说,世间又有几个能做到,不悔?”
慕轻寒竞敛了眉眼,沉声道:“是。也是我心中急躁,才迁怒于赫连。”
“先别说这个了。”赵自酌也靠马过去,“大人,您身子还好么?”
“有什么好不好的,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睡了一会子,也有些精神了,不妨事。倒是这条路一”车中人苦笑道,“却是布了瘴啊.”
“瘴?”赫连赛马沉不住气,当先问道,“可这、这无头无绪的,明明与我们在双霖碰到的不一样啊。”
“怕的就是这个。毒瘴有形,迷瘴无形……”车中人声音温润,却一点点地转沉。
而天光如同他的语调,沉了。不知何时,天上已不见月亮踪影,只有层层阴云厚厚地压下来,远方的山,依旧静静地立在那儿,不远不近,有如海上蜃景,可观而不可触,在阴森的曲调中,显得更加茫远。
……曲调?!
三人猛然一惊。纵是耳力最好的赫连赛马,竟也未曾听见这曲子是何时响起的。不约而同,一道阴寒划过三人心头—一还是那首曲子,曲调音色,都是极明快的,可是不知怎么,那乐音的一个拐弯一个转角,都让人觉得……凄厉。
车中人继续道:“怕的不是这迷瘴,而是这腐气。”
“腐气?”赫连赛马重复着,忽然脸色发白,开始剧烈地抖动,“那曲子……原来是这个,原来是这个!”
“什么?”赵自酌扶住她的手臂,“赫连,怎么了?”
赫连赛马说不出话,只发出一声呜咽,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抬手指向东边,那只纤细的手臂不住地抖瑟着一车中人只轻叹了一声,而慕轻寒与赵自酌一并往东边望去、
远处,一排灰色的影子渐渐逼近:缓慢,但是坚定:
——那是什么?
二人眉间郁结的疑惑渐渐散开来,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难见的惊惶:
——那是什么?
东边的那排灰影,随着乐曲的调子渐渐逼近
——那是什么?!
啦啦嘞哩噜,一点一点,逼近了。
慕轻寒从小修习的心法叫做“沉渊”,修的便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静心境。十岁开始,脸上便难见笑颜;十三岁以后,便不再轻易动怒;十六岁过j’,更是惜字如金.就连这样的慕轻寒,在看清东边那排灰影的时候,脸色还是变了。不过惊惶不过一刹那,再转眼,他已神色如常,手搭上了剑柄.
“天!这是……”赵自酌虽比慕轻寒大上许多,却无慕轻寒的定力。
夜半时分,荒郊野外,放眼望去,只有寥寥的儿丛野草、儿棵枯树,格外凄冷,可是由远及近的那排灰影,却让人从脊梁骨感到一股子寒意。
“小慕,自酌,看!”赫连赛马忽然发出一声惊叫,身体又抖了起来,举起的手臂抖瑟。
漫山遍野,到处是人头耸动,成百上千,无一例外地肤色青黑,神色呆滞。男女老少皆有,有的穿着还尚算完整,有的几近赤身裸体,提线木偶一般怪异地扭动着关节,以一种恐怖的姿态慢慢行走着。乐曲越发地欢快了,在这凄冷的背景中,更显出难言的诡异。
“这究竟是什么鬼玩意儿!”赵自酌不由得骂了一句。
“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当天魂天魄离开人体,不再主宰人身,便会沦为恶鬼行尸。”车中人声音依旧沉稳,不见丝毫慌张。
赫连赛马一身的粗布蓝衣在这样凄厉的夜里显得分外单薄,她攥紧手中的马鞭,狠狠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平静了许多?她慢慢道:“这些,就是民间传说中的僵尸。”“僵尸”两个字说得阴冷低沉,好像把这两个字在牙关上磨过了千遍万遍。
说话间,那些僵尸越走越近.他们外露的皮肤俱已腐烂,青黑带些阴郁的红,间或有些蛆虫在腐肉上头蠕动。赵自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胃:“还真的有这种东西?”
“没见过不代表没有.”慕轻寒淡淡地答,“赫连,还好?”
赫连赛马脸色仍有些发白,轻轻点了点头:“我没关系。你倒是担心一下混蛋赵自酌吧.”
慕轻寒不理会赵白酌“谁是混蛋啊”的叫嚷,什么也没说,只投去一个少见的温和眼神,
赫连赛马愣了愣,紧绷着的嘴角慢慢松弛下来,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道:“僵尸无神智,以怨气为力,以血肉为食……它们倒是害怕鸡鸣与阳光,可是现下,还未三更天二”几人俱是沉默。
“咳咳……”车中人一边咳一边说,“行尸的确很可怕,可是也不是没有应对之策它们怕光,怕鸡鸣,怕火,怕桃木和朱砂.尸毒纵使无解,也能用糯米暂时压制,慢慢用内力逼出来。”车中人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很轻,“若只是十儿只行尸,凭我们,没什么危险。”
赵自酌看着那群僵尸越来越近,已到了几里开外的地方,苦笑道:“大人,可这不是……”
“成百上千只,对么?”车中人语气淡然,“若是对付十几只行尸,我们怎么都得受点伤.而现在要对付成百上千只行尸,我们不足毫发无伤,就是全部沦为这些行尸的食物。’
“您有法子?”赫连赛马忽然抬起头,眼睛灼人般地亮:
“只有一个。”车中人应了一句,便又沉默了。三人不知车中人是何用意,但由于长年的默契,他们并不惊慌,只静静等待。
僵尸的包围一点点地收拢了二西边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脖颈扭曲地蹒跚走来。东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步一个趔趄地走过来,眼眶却只剩空空的两个大血洞。最恐怖的还得数西南方那个女人,青黑的额头上还贴着鱼鳃骨的花钿,口眼歪斜,发黑的舌头吊在那一甩一甩。
三人看上去不过是平常模样,却早已做好应敌打算。慕轻寒看似闲适地端坐在马背上,但每一条肌肉都紧紧地绷着;赵白酌一副惫懒模样,半倚在马背上,一只脚脱r马镫,看似随意却精准地来回晃荡着;赫连赛马微微颤抖着,嘴角却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显出几分凌厉
五里。四里.三里.
在已能数清前方僵尸脸上的尸斑时,车中人忽然然说了:“轻寒?”
“是。”慕轻寒立即回头,紧绷的神经有一瞬间的松懈
啪.不知是什么打痛了马,就见慕轻寒的马狂嘶一声,箭一般地冲了出去——向着正南而去。
僵尸拥来最薄弱的力‘向。
慕轻寒大惊,用力操缰夹马,却全无用处,那马像疯了般朝南跑去,转眼间便冲入了僵尸群,踏倒一片。慕轻寒回望越来越远的车马,一咬牙,翻身便要坠马,却听远远传来车中人的声音:“轻寒,荧回头。我有法子,你且去解决那吹笙的.”话说得极是轻松,却无比洪亮,显是用上了内力.活爵刚落,慕轻寒就听见远处乍中有轻轻的咳嗽声
大人。慕轻寒一咬牙,正了身子,俯在马背上,夹马扬鞭、那黑马向来为慕轻寒所喜,好水好草地供着,此番先中了车中人不知什么手段,又遭主人鞭打,一下发了狠,没命地跑着,硬是踏出一条路来.有些尸被踏得内脏也挤了出来,有些则断了骨头,还拼命挣扎着要爬起,却转眼被后磁浮的尸群踩在了脚下.那陈腐的骨头本就脆弱,群尸踩过,只听得一片咔嚓咔嚓声.
赵|,1酌见慕轻寒快要冲出重围,转头问那车人:“大人,您这是……”
“行没有神智,这样大群大群有目标地行动,定是吹笙人作怪,若我估计没错,这此僵尸若无乐音控制,便不会集中攻击我们.”车中人又咳了起来,这回咳得异常激烈,“轻寒长于冲劲,招式冷厉,让他去对付付吹笙人当是最好.”赵自酌还想再问,车中人却没容他说话,“自酌,你向尔南去,、”
赵自酌夫惊道:“夫人,不成!我怎么能丢下你和赫连!”
眼见越来越近,车中人语速放快,却依然是安然的腔调:“若轻寒一击不成,我们总还得有别的对策。你往东南十里,有间茅屋,求屋里人搭救,就说秦封有难。你从来最擅长保命,这任务非你不可。”
“大人,我宁愿相信小慕.,”赵自酌脸上一片冷凝之色,重重答道。
“若无万全把握等到救援,我难道会作如此决定?你何时见我失算过?早在出发之时我便想到了,我双腿尽废,若有危险,不能随你们突围,该当如何?所以备下了三枚霹雳弹。三枚,难道还撑不到轻寒得手,或是你求得救援?”车中人秦封哂道。
赵白酌听了,面色一宽,也不多言,策马向东南奔去. 一这马与慕轻寒的黑马却是一般神骏,踏出一条尸路来。只听他奋力策马之际,还不忘以内力大喊一句:“赫连,照顾好大人!”
赫连赛马望着周围已距马车不到二里的僵尸,惨然一笑,回身掀开帘子。马车里,只一个中年男子坐在轮椅上,手中还拿了一卷书,见她揭帘,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他相貌平常,但那一笑却叫人难以移开眼睛。
“大人……”赫连哽咽着唤他。
秦封微微一笑:“现下只我们两个,我还是希望你换个称呼,小赛。”
“义父,”赫连赛马吸了吸鼻子,努力做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何苦?”
秦封看着她的脸,轻轻一叹:“果然还是瞒不过你。”
“压根就没有什么霹雳弹是不是?”
秦封面色沉静,叫人想起秋日深潭:“那倒不是,确是带了,只是早在双霖换了毒瘴的解药。”
“我明白,都明白。”赫连赛马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眼中一片清明,“小慕和赵自酌定是要守到最后的,可是您不能耽误他们的命。所以,您故意拖到最紧迫的时候,才寻了两个像模像样的由头支开他们,好让他们无暇反应,、”赫连赛马把自己手中的鞭子卷起又展开,“就算他们中途突然想明白了,也已经晚了.他们唯一的选择,依旧是去解决那个吹笙人,和去找那个子虚乌有的帮手,”
秦封苦笑道:“我这个义父当得还真是失败。只是你说错了一点,那个帮手可不是子虚乌有的。”
赫连赛马双眉一挑:“义父,都这个时候了,您莫要再骗我。这次我们要查的案子是雾溪苏家的命案,您那个帮手,该不会也姓苏吧?”
秦封沉默半晌,伸手摸了摸赫连赛马的头发。这一摸,却把她别的话都噎回去了.他轻轻地道:“小赛,抱歉.”她只低着头,不说话。秦封叹了L1气:“你跟小慕一样,也是我拜把子的兄弟托付给我的。只是这么多年来,我早就把你当作自己的女儿了。我的打算,瞒得了轻寒、自酌,却瞒不了你。”
赫连赛马猛地抬起头直看进秦封眼里:“您就是我的亲爹,陪自己的亲爹同死,有什么可抱歉的?况且二十年前,爹娘就是死在这帮僵尸口下的,我倒要看看,这僵尸,到底有没有那般可怖!”赫连赛马说着,在车板上站起,右手鞭子甩出个架势,傲然俯视着已经要触到马车的僵尸,“义父,您就好好看着,您这女儿,不是白养的!”
赫连赛马跳下车去,卷在手臂上的马鞭一抖一展,势如灵蛇寻常用作搏斗的鞭子都该是钢鞭,但她的马鞭短且软,本该平添几分凶险,然而由她使来,纵横之间,鞭势凌厉,竞毫不逊色
技击制胜之道往往不过实力、武艺、兵刃、计谋,然而这一切都可以为一个词颠覆——战意
赫连赛马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她学的武艺,也并非什么不世出的绝顶武艺。只是她在初学艺之日就将一句话铭记于心——置之死地而后生一粗布蓝裙在僵尸群巾翻飞出的,不是红颜仗剑的旖旎,而是决然生死的凌厉.赫连赛马的马鞭于僵尸群中翻腾,所到之处尽是皮开肉绽,然而终究寡不敌众。
已有僵尸爬入车来。秦封伸手取了身边的刀,寒光照进眼里,把温和的眼眸照出一点刀意。他轻描淡写地向头顶一划——车顶霎时碎裂,僵尸重重地跌了下去。
秦封仰头,眸中尚有刀意,却被阴云密布的天空吞没。他生命巾每一个痛彻心扉的日子,无一例外地都是这样阴郁的天气。今日更是丝毫天光也无。肩头一痛,似乎是哪只僵尸抓上了肩膀。他丝毫未动,只是空茫地望向天空。
黑白两道闻名色变、避之不及的六扇门总捕头“铁面”秦封,在牛死间的一刹那,就这么望着天空,怔怔流下泪来。清模样,只依稀能看见清秀的轮廓。大凡有些同情心的人,看了这副模样,都该起了怜意。
只是密林中,没有人,只有野兽——绿眼莹莹的,狼.
男孩拼命地跑着,却跑不过身后那些捕猎者发出的隐秘的塞塞率率声:他呼吸越来越急促,脚步越来越凌乱,脑中一片空白.
他想喊,却不知喊些什么——爹?娘?那两个从来没有用过的字眼忽然冒了出来,生生卡在喉咙里.
身后又传来狼嚎声.男孩心里不禁一凉,随之而来的是绵密的恐惧与悲愤:爹?娘?既生我,又为何弃我!
闹市乞讨,遭人殴打,荒野容身,食不果腹……种种过往掠过心头。男孩身量不过八九岁光景,神色却是同龄孩子中难见的阴郁,此时,却比往常更见沉冷,一双漆黑的眼如深潭无光。
力气一点点地流失,男孩终于不支,跌倒在地。后头追赶的饿狼立刻飞扑上来,打头两只,一只咬住了男孩的左腿,一只扑向男孩的喉管。
男孩不哭,也不挣扎。他趴在地上,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头看了看天,天J:一轮皎月,万里银辉。
男孩闭上眼,把惊惧的泪水困在眼底。
谁能救救我。
慕轻寒慢慢睁开眼,眼底一片干涩。入目是阴云密布的天空,乌云重重地向下压来,直压得人透不过气。他怔怔地看着天空,一时间尚未回过神来——如何晴朗的夜空,只一闭眼间就变得阴云密布?
轰隆。天际传来一声闷响,却仍未有雨滴坠落。慕轻寒试着抬起手,仔细端详。见那骨节粗壮,满是老茧,虎口处尤为厚重,一眼便能看出习剑多年。
慕轻寒极轻地舒了口气:又是梦。习沉渊心法多年,依然无法摆脱那缠了自己多年的噩梦。他忽然想起自己晕倒的由头,浑身一凛,却发觉自己浑身乏力,只得慢慢撑着坐起来。这一动,身上盖着的破布就滑落下来。他用右手慢慢摩挲着那块青色沾血的破布,环顾四周,却见周遭全是岩堆,层层叠叠望不到远处。只有一个缺口延伸出一条曲折的小道,隐入岩堆当中。
“醒了?”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慕轻寒陡然一惊,凭他的功力,竟没听见来人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从不离手的罗幕剑竟不在身侧。他一跃而起,背贴岩壁面向来人,腿却忽然一软,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来人手疾眼快.一个疾冲便到了慕轻寒身前.单手扶住他的启,向后一托。那人淡淡说道:“你中了尸毒,小心别使岔了力。”声音像扯破了的绢帛,嘶哑残破,却仍有几分绢帛的细腻。
慕轻寒一番折腾,额上已有薄汗,微微抬头,却又是一怔。只见眼前人黑纱覆面,黑布缠手,身着一袭并不宽大的黑衣,却依旧显得有些空荡。不正是给他们指路的黑衣女子?
“你是何人?”慕轻寒浑身紧绷,暗自运力,然而不过稍一提气,便觉胸口一阵天昏地暗的绞痛,饶是慕轻寒如此定力,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而那刚刚运气的一点内力,也随之归于气海,悄然无息了。
“苏白。屠苏之苏,白昼之白。”黑衣女子见他脸色陡然惨白,口中说着关切的话语,却依旧是淡淡的,“如非万不得已,最好不要调息运力。你身中尸毒,全凭;压制,贸然运力,轻则疲软无力,重则尸毒入脑,纵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同”
慕轻寒只觉得自己胸膛里那颗怦怦跳动的心,忽然静了一静:他们呢?赫连长于兵刃却内力平平,赵自酌长于暗器却不擅打斗,大人功力深厚却废了腿脚。连他在群尸之中也几近丧命,更遑论其他人?他一时只觉心痛如绞,他怎么会没看出来呢?以巧破力,以巧破力……大人向来长于布局,只是这一次,他把自己.算作了弃子。
苏白见他沉默,便压着他的肩要他坐下,她面纱微微一动,像是笑了笑,又像是轻轻叹气:“抱歉救不出你那匹马。”
马?对了,马。
那是一匹毛色如墨的胡马,四肢修长,长于耐力。桀骜不驯,常闹脾气,却伴他度过了数年时光。
只一个失蹄,那群僵尸便一拥而上,抱住了马蹄马身,数力并施,竟生生把马扯开了,一边啃噬手里的肉块,一边伸手去马腹中掏摸内脏。那时马儿还未断气,发出一声极凄惨的悲鸣,一双眼睛已是通红,望进慕轻寒眼里。
“若你们听了劝,也不至于如此。”苏白在他几步开外的地方,略低了头,声调黯然,“一个月前,雾溪山方圆几十里,就被这些僵尸覆盖了。”
慕轻寒目光沉沉地逼向她,直要把那层叠的黑纱灼出一个洞来:“你究竟是谁?”慕轻寒一向有礼,但这句话,却是森冷异常。
苏白却无甚反应,温温地答:“苏白。”
慕轻寒眉一拧,沉冷的声音里带了怒意:“我问的是——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苏白面纱微微一动,缓缓道:“我是住手地的人,自然在此。”慕轻寒面色又沉了几分?苏白接着道,“是不是也应该让我知道,你们是何人,又为何在此?”
慕轻寒紧拧的眉毛稍稍松开了些,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答道:“六扇门中人,前来查案。”
苏白面纱又是一动:“你是……秦封秦大人?”
慕轻寒刚刚松开的眉又紧蹙起来:“你认识秦大人?”
苏白顿了顿,点头道:“你们,要查的,可是雾溪镇命案?”
“雾溪苏家命案。”慕轻寒淡淡道,“你是苏家人?”
苏白诧异道:“你知道苏家?”
“报案的信上分明写着.”
“我是说……”苏白略一犹豫,“你说‘苏家人’,而非‘苏家的人’。”
慕轻寒看了她一眼,语气中带上些许嘲讽:“苏家虽离开中原三十余年,也究竟是当年三大势力之一。更何况‘罡风’苏正、‘君子谦谦’苏谦、‘销魂一剑’苏毅和‘轻须眉’苏青名头都是不小。‘苏家人’的威风,还是有人记着的。”
“我从不知道这些……”苏白面纱又微颤了起来,复又问道,那,秦大人在哪
慕轻寒只觉得骨头里的那股子痛又漫了上来,狠狠闭了闭眼,反而问道:“可是你救了我?”苏白愣了愣,点头。
“你可见到与我同行的另外几人,也在那僵尸群中?”
苏白黯然道:“我只见你一人一马在僵尸群中搏斗,却未曾看见你的同伴。那么,秦封大人,也……”慕轻寒低了头,并不说话.半晌忽然伸手扶着岩壁,慢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岩壁的缺口走去。刚走了几步,身子直往下跌去。
苏白见状,面纱微微一抖,却不上前,慢慢说道:“你身巾尸毒颇深。若非你内力深厚,如今已是僵尸中的一个了.”慕轻寒闭了闭眼,重义咬牙站起,慢慢走向岩壁缺口。
苏白见他执拗,只好微微摇头,从腰间取出一物,纵身上前,顺势拦住慕轻寒一慕轻寒看了看她,义看了看她手中的剑,一字一顿地说:“你想用我的剑拦我?”声音无甚起伏,平淡沉稳,却隐有傲气。
“剑是你的,我也不拦你。只是我问你一句话——你去做什么?”
“寻人。”慕轻寒淡淡道,
苏白像是有些不忍,却还是说道:“你觉得,他们……还活着?”
“……也许活着,也许死了。”慕轻寒开口,声音很轻很缓,却很坚定,“但即便是被僵尸乔了,我也要剖开儒尸的肚子,收殓他们的遗体,”苏门良久不语,一身黑衣像要隐没到夜色里一般。
慕轻寒在江湖上的诨号,叫做“磐石剑”,不只因为他出手凌厉却不失沉稳,更因为他平日如磐石一般沉稳缄默,然而此时他却慢慢开口道:“他们不仅是我的同僚、上司,更是我的兄弟、恩师。”慕轻寒顿了顿,“这是职责所在,也是情义所在。即便是送死.慕某也在所不辞。”
天上的乌云越积越厚,终于落下了第一滴雨:起先,还只是如指尖沾水般地落雨,不多时,就已转为瓢泼之势。苏白叹了口气,反手把剑塞进慕轻寒手里,伸手拉住慕轻寒的胳膊搭在白己肩上,一言不发地扶着他,慢慢往缺口处走。
“你……”
“我随你一起去。”苏白的身子比看上去还要单薄些,淋着雨,架着慕轻寒,便显得更加无力,“你们遇难,是我的责任.那封血书……是我写的……若我多写些这里的状况,也就不至于如此了。”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嘶哑的声音更显破碎,“只是当时的情况,根本就不容我多写。”
慕轻寒随着她七拐八弯,忽然说道:“查案除害,本就是六扇门的责任。死也好活也罢,都不关你的事。”
苏白愣了愣,猛然发觉这是在安慰自己,不禁笑了起来。初始只是轻轻低笑,笑声却越来越大,直要把雨点坠地的声音也压了去。
“有什么好笑的。”慕轻寒皱眉,心里却不恼。
“不好笑,不好笑。”苏白边笑边说,腾出一只手,深入面纱底下,似是拭了拭眼角,“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随着她侧头的动作,慕轻寒忽地嗅到一股浅淡的香味,如午夜兰花般沉静地萦绕在自己周围,即使雨似瓢泼,也难以散去。他这才忽然意识到,与自己如此贴近的人是个女子。
“不想说,也无妨。”苏白等了半晌等不到回答,讪讪地说:
“慕轻寒:”慕轻寒这才醒过神来,却不知怎么地又加了一句,“罗幕轻寒的轻寒。”
慕轻寒的手被苏白握着,倚着她慢慢地走。身体依然痛着,但不知为何,夜似乎不那么阴郁,雨也似乎没那么冷了。
慕轻寒所想,无非是回到一行人遇险之处,总归还是能找到些线索的;苏白却觉得,如果几人还活着,也不可能一直停留于原地,还不如入镇看看、,
说是这样说,但苏白扶着慕轻寒东绕西绕,却到了一个小水潭旁,隐在岩堆之间,潭边还有一棵略见绿意的树。她搀着慕轻寒,慢慢靠着树坐下,又从腰间取了革皮的水袋,去潭里取水。苏白汲了水,复又回到慕轻寒身边,说道:“脱衣服?”
饶是慕轻寒生性沉稳,也不禁愣住了:“什么?”
“脱衣服啊。”苏白有点奇怪地说,“你中了尸毒,伤口还没处理。”
慕轻寒心里不由一窘,却干脆利落地脱了衣服。还未到鸡鸣时刻,慕轻寒身上的伤口也看不分明,只隐约见得他身材精健,紧致的肌肉让人想起了丛林中伏地静候的豹。
凑近了些,苏白才看见慕轻寒身上满布咬痕抓痕,有些还在流血,最大的一处在胸口,结了一半黑紫的痂,微微有些液体状的东西糊在上面。她叹了口气:“你受伤不过几个时辰,伤口竞结痂了。这尸毒比想象中还厉害。”
慕轻寒看了眼自己惨不忍睹的胸膛,淡淡道:“如何处理?”
“揭了痂,把这些黑紫全部割去洗净,然后抹上朱砂、糯米或符灰,火烧也可。”苏白顿了顿,接着道,“不然的话,伤口会慢慢腐烂扩大,无法愈合。到时候就算清了体内尸毒,也难以活命。”
慕轻寒看了眼苏白,点了点头,默默拿起了手边的剑。
苏白却按住了他的手:“你用那剑砍了多少僵尸?放下。”她从怀中掏出一柄弯刃的匕首和火刀火绒,点着了,把匕首放在上头炙烤。
火光跃动着,照亮了匕首的刃。那刃便如一面镜子,模糊地映照着苏白的黑纱,苏白微微瑟缩了一下。
“冷?”慕轻寒难得开口,口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然。“没。”苏白摇了摇头,她一手执火照明,一手拿起匕首,在慕轻寒胸前比划几下,“忍住。”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把匕首插入慕轻寒胸口。
慕轻寒微微一僵,才道:“不用顾忌。”
苏白轻轻点头,只见她手腕一转一扭,一片黑紫的腐肉就那么落了下来。慕轻寒还未来得及改了脸色,苏白下一刀便划了下去,慕轻寒身子不易察觉地一僵。
“疼?”苏白停了动作,血便从伤口慢慢流了下来。
“继续。”
苏白不由得微微一笑:不说疼,也不说不疼,这人真老实又爱逞强。她以最快的速度割净了腐肉,扔下刀子,伸手拿了水袋向伤口浇去。见伤口上确无半点黑紫了,便又把水袋塞了口扔在一旁,未曾有半点迟疑,手中燃着的火绒朝慕轻寒伤口上燎去。
哧。是火灼烧肌理的声音,也是衣物破裂的钝响.
苏白迅速把火绒从慕轻寒胸前拿开,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衣摆不知何时竞飘落在慕轻寒膝前,被他攥在手里生生攥破了.苏白微微一愕,又看向慕轻寒的沉静表情,心里忽然翻上几许浅淡的痛来。
剧痛的一刹那过去后,残存的痛楚都已不足挂齿。慕轻寒舒了口气,向下看去,不由得也是一愣?他忙松开了手:“抱歉。”
苏白面纱一动,像是笑了笑:“不要紧。”她拿起里面那层衣摆,顺着裂痕扯了长长的一条,又置于火端轻轻燎过,一手执端,一手捋布,将布条慢慢贴在慕轻寒伤口上,缠过一圈,再一圈。她温温说道:“这是新衣服,没沾灰,比较干净。”嘶哑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分外温软。
慕轻寒静静坐着,只觉得那一双缠着黑布的粗糙的手在自己胸口摩挲过去,又摩挲过来。如此前的万千个晴夜里,师父替他敷药缠伤的时光。轻柔的动作,温暖的话语。他静静安坐,再次感受到了那份宁静。
慕轻寒微微闭了眼,黑暗中,并无男孩绝望的哀鸣.
"1一切都处理停当,天边已现了启明星的微光.苏白坐下,把衣服往下扯了扯,裹紧身子:“睡会吧,赶路没力气可不行。”
慕轻寒靠在歪脖子树上,开口问道:“雾溪镇,何处取水?”
“白是取水雾溪.”苏白答,“镇子地处山谷,溪水是由西侧山麓流下来的。其实雾溪不过是南北走向的郊重河的一条小分支,但全镇的人都靠它活命。”
慕轻寒轻轻一蹙眉:“那这水义是何处而来?”
“这是迷瘴的几个水潭之一。山前这儿十里的迷瘴,本就是苏家布下的.但凡布阵,讲的是五行不缺,岭南地处南方,水气最盛,所以布迷瘴,绝不能缺水。故而苏家在雾溪初段水流最盛的河床里置了子母食水蛊,将水引到了这里。”
慕轻寒点点头,不再说话,看向天上的启明星。
浓重的夜,慢慢淡了,却仍未散去。
苏慕二人本待歇息片刻,天明上路。不想天亮之时,却见慕轻寒面色发白,仆倒在地。原以为慕轻寒所中尸毒被内力压制,却不料他体内尸毒并非相互压制,而是纠结缠绕,深入气海。如今中毒已深,虽未因此而成僵尸,却也已与僵尸一般畏火、畏光、畏朱砂糯米。故而,他已不能在日光下如常行走。二人只得又在水边耽了一日,黄昏才上路。
要寻秦封几人,要么向镇子里去,要么往出事处走,总归要沿着不归路。然而二人怎么都走不出迷瘴,找不到那条连弯也不打的不归路。
“这可真是难办。”苏白喟叹道,望了望天。此夜月明,却无星,沉寂的夜空显得有点凄凉。
慕轻寒沉吟道:“你之前是怎么寻着那个水源的?”
苏白愣了愣,苦笑了一声,道:“这本就是苏家布下的迷瘴,我既为苏家人,原本是会走的。”
“原本?”
“若是从前的迷瘴,站定此处,北有影,东有石,有月无星,云向朝西。这种迷瘴唤作‘印沉’,朝西北走至目见枯木,转向西南走至目见岩堆,朝岩堆方向直去,一炷香时分,便能行至不归路。”苏白停下了步子,“只是现在,迷瘴还是从前的迷瘴,布瘴的却已不是从前的人了。”苏白声音愈发地沉,面纱微颤。
慕轻寒看着她的黑纱,只觉得这女子当真奇特,就算看不清面容,但似乎只从面纱的颤动,便能辨出其喜怒。慕轻寒并不说话,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苏白一愕,也轻轻握了握他的手,道:“我原以为碰碰运气没准能绕出去,但如今看来,却是难了。”
慕轻寒点了点头,说起了一直挂在心里的事:“虽然说有些事情,若你不想说,我也不该问,但我究竟是来查案的。”
苏白抬起头,面纱剧烈地一抖,她整个身子也随之抖瑟起来。
起风了。二人站在荒野中,任风卷动他们的衣袂面纱。“怎么?”慕轻寒见她如此,心下一沉。苏白慢慢开口:“只要是我能说的,我知无不言——但不能是现在。”她嘶哑的嗓音有点发干
“来了?”慕轻寒手搭上了腰间剑柄:
苏白点头答道:“浓烈的腐气.想是不远了。
“没有乐音一”
“幸好?”苏白苦笑,“若有乐音操控,那定是几十上百的大阵仗。”
“可能辨认来的数目?”
苏白微微偏头,一会儿方道:“至少,十五只。
慕轻寒看了看苏白,脑中转过千般念头.他闭了闭眼,向苏白说道:“你逃吧,不必管我。”苏白却不动。纤细的身子在风中,显得越发伶仃.
“快,”不远处的岩堆后转出一片暗影,慕轻寒不由得有些焦急,催促道,“再不逃来不及了。”苏白仍然看着他,不作声. “你——” 苏H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 “你可——” “我爹妻妾多,娘又死得早,我在兄弟姐妹当中并不出色,便少有人照管。后来有人来给家里人测字,说我八字极凶,大克家门,家里人便更是看都不看我一眼了。”苏白忽然慢慢说起不相干的话来,“生病了没人关心,练武伤了筋骨没人记挂。发热在房中昏睡了五六天,未进水米,竟没人发觉.镇子遭僵尸围攻,爹爹让几个哥哥姐姐躲在密室里,随手一指,叫我去门口拖延。”
暗影近了,果是十数只丑怪的僵尸,正蹒跚走来。
“所以我对自己说,”苏白面纱又是一抖,慕轻寒明白,那是个笑容,“若有人对你有一丁点好,你就得百倍回报。”
“我并没有做什么.”慕轻寒淡淡道。
“我本来在犹豫,要不要抛下你离开。”苏H站在离慕轻寒几步远的地方,声音嘶哑中带着温煦,“但你对我说,你快逃。”
“你用不着内疚,”慕轻寒蹙眉,“我现在等同于废人,只能连累你。”
“我不内疚,”苏白轻笑,“因为我不会逃。”
慕轻寒忽然笑了起来,虽只是个轻浅弧度,却直笑到了眼底去。苏白看着他清俊的面容,有点发傻。
“说了这么多,不过三个字——不忍逃。”慕轻寒笑意仍在眼里,“还哕哆唆唆干吗,浪费时间。”
“是没错。”苏白也哑哑地笑了起来。
僵尸行得慢,此时距二人却也不过几丈光景。苏白伸手整了整黑衣,道:“十七只。险,但可以一搏。”说着她笑看慕轻寒,“若半分胜算也无,管你说什么,我也扔你在这儿挨啃了。”
慕轻寒略略弯了嘴角,左手于腰间一抽,解下了罗幕剑:“给。”
苏白怔了怔,随即伸手接过,一只手慢慢摩挲着剑鞘上古雅的花纹:“这剑叫什么?”
“罗幕剑。”
“罗幕轻寒?”苏白笑道,将剑抽出一半,剑身便反了一片.滟的天光于她脸上,“好剑,好名。”苏白双手一抵,插剑回鞘,却反手将罗幕剑扔还给了慕轻寒,笑道,“只是苏白,用不来剑这等兵中皇者。”
僵尸已近在咫尺,就要抓上苏白的脸。忽地一道银光,僵尸的一双手竞生生落到地上,滴着青紫的血。
“慕公子,请退后。”脚边散落的是她负于背上的黑布包裹。她执着兵器,于弯月下静立。
四十余年前,中原武林有三大势力—金陵江湖盟、洞庭四海帮与绍兴苏家。江湖盟执白道牛耳,四海帮为绿林统领,而苏家于江湖上行事低调,生意却做遍五湖四海。让苏家举足轻重的并不是它的势力,也不是它的声望,而是它的威慑。立威的,便是苏家的剑——屠苏剑。
苏家家主“罡风”苏正年轻之时,太湖五帮四派,匪患不绝,他便连夜前往取九匪首头颅,匪众竞丝毫未觉,次日早晨才发现;苏正二弟“君子谦谦”苏谦,因霹雳堂少主奸淫妇女而斩其于剑下,后遭霹雳堂一百多人围攻,他单枪匹马杀出重围,有人见他突围之后一身白衣已被染成赤红,却依然一脸温厚笑容。
而苏家淡出江湖之后,更有二十年前苏正幼弟“销魂一剑”苏毅以弱冠之龄单挑武当掌门清风子道长于山门,决胜一剑销了清风子多年天下第一剑的名头,也销了围观众人的魂;苏谦独女“轻须眉”苏青在“寒鸦公子”赫连弃与“花容玉剑”莫颜的婚宴上连挑武林名手一十三人,最后用她父亲给她的相思剑指了寒鸦公子鼻子,扬言逼婚。
行走江湖的,或许不知道清风子当年还有天下第一剑的称号,或许不知道“花容玉剑”莫颜是江湖第一美女,或许不知道三十多年前有个做江湖生意的苏家,但没有人会不知道苏家的屠苏剑。
是以苏家纵然迁至雾溪,但凡习武者皆使剑。只因屠苏剑是苏家的骄傲、苏家的传奇、苏家的根。
然而,使剑的苏家,却有唯一一个例外。
苏白。
苏白不使剑。
她使钩。
苏白静立月下,手中一对银钩恰与天上银钩盈盈相对,一时不知是钩如月,还是月如钩。
只是她的对手,却全不理会什么钩如月月如钩。它们所能思考的,也许就只有入口的血肉新鲜与否了。被苏白一钩断了双臂的僵尸毫无痛感,因着双臂被砍向前仆倒,被苏白轻巧闪过,却又不弃不馁地爬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向她,挥舞着两只直淌脓水的断臂。
“小心。”慕轻寒退到了几尺开外的地方,手中却攥了三颗飞蝗石。
苏白闻言答道:“放心,我身上虽无朱砂符灰,这僵尸却也不是没有其他弱点。”苏白面纱微微飘动,似是深深吐了口气。她手中银钩十字状交叉,忽地出钩,那顺势之风撩起面纱,钩尖几乎蹭过面颊。那一钩势极迅猛,似冬口冰凌泓然之清洌,也似雨夜雷霆轰然之迅疾。
只是这一钩,清而不冷,迅而无声。
苏白一钩挂入那断臂僵尸头颅,手腕微微一翻,但见那狰狞面容便硬生生地被她从脖子上扯了下来,落于地上,骨碌碌滚了好几圈。身子照常地向前冲了几步,才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苏白右手一钩还未收回,左手银钩便已挥出。苏白目光一凝,但见银钩于月光之下闪出一片扇面,银钩刃背拍在了后至僵尸颈上;此刻右手钩恰好收回,苏白顺势松了左手,又趁银钩未落调转身子重又握住银钩,刃面恰好钩住僵尸青颈,往回一拉,又一送拔钩,便听那僵尸脖子咔嚓一声脆响,僵尸随着那一送的势头向后倒去,正好把身后僵尸压住。苏向左手银钩抽回,右手钩出,由上至下直直插入断颈僵尸腹中,又穿过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才终于钉在地上。
“剑法好。化得也妙。”慕轻寒看到如此惨景并不动容,只沉声赞道。
“适才几招剑法化钩意非我所为,不过是捡现成的、”苏白用力拔起银钩,目光望向未至的十几只僵尸,”三只.还有,十四只。”
“适才是什么招式?”
“白术秋撷,醉打桂枝。最后一捅,是临时起意”
“最后一捅,最得剑意。”慕轻寒点点头十四只僵尸,已近在眼前。苏白亮了双钩,三招内解决了i只僵尸。但这并不代表,她依然能如此轻易地对付后面的十四只。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最初的势头过去后,接下来才是最艰难的部分。
余下的十四只僵尸,一齐拥了上来.苏白手指收拢,紧紧握住自己的银钩,银钩在夜色月光中显得有点飘渺,苏白的攻势已不如先前凌厉。临敌之时,苏白竟忽然走神。
不过一瞬。苏白陡然回过神来,只见一只僵尸已咬上自己肩膀,还有一只咬在了自己左臂上。她目光一凝,右手银钩翻覆,钩刃刺向咬住她左臂的僵尸。谁知刃已至顶上,那僵尸忽地松了口,向后退去,同时,肩上也是一松。两只僵尸,竞饶过了到口的食物。
苏白一钩用了大力,却刺了个空,一时失了重心,左脚不稳。所幸苏白下盘功夫稳扎稳打,打个趔趄也不过微微一错步。然而临敌之时,一个眨眼都可能成为敌人的时机。
苏白身子这一倾,适才咬住左臂的僵尸这回拽住了她左手银钩,咬肩膀的僵尸扯了她的头发往下按,右侧还有两只,抓了苏白右臂朝相反的两个方向拉扯。十数只僵尸趁势扑来,将她压在下面。苏白心道不好,拼命运力扯手中银钩,却被两侧僵尸牢牢夹住,无法动弹。
慕轻寒立于数十尺远处,只见一群僵尸拥了上来,扑倒了苏白,一时间心中剧震:“苏白!”
苏白尽力撑住不让自己完全倒下,然而与自己面纱一寸之隔便是僵尸的脸,空气中满是群尸的恶臭,尸腐味裹住她的头发,包住她的身体,爬上她的嘴唇,覆住她的面颊,钻入她全身上下。苏白只觉得不寒而栗,几近崩溃。她闭上眼,竭力抑制颤抖,紧握双钩的手,一点一点松开了。
“苏白!”
苏白陡然睁开了眼。
程大娘不在了,从此再没人叫她小白。毅叔叔不在了,从此再没人叫她白丫头。她一个人走在遍布僵尸的旷野里,无人再唤她的名字。黑纱外的世界渐渐恍惚起来,她渐渐分不清生与死的界限。
可是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苏白!攻下盘!”
苏白浑身一震。
她还活着.她是苏白。
月是弯月,却很亮,清冽明澈,如谁手中银钩的微芒:
僵尸的要害是头,弱点却是虚浮的下盘。
苏白被压在僵尸底下,本已是死局,却硬生生用银钩断了几只僵尸的脚,打开了生门
她伤得很重,握钩的左手腕骨似乎脱臼了,软软地垂在一侧,左腹和右肩隐有暗色血迹她面纱被扯破了一小半,仍盖着面容,衣摆一侧被生生扯开,所幸下头还罩着里衣、本就纤瘦的身形此刻显得更加伶仃.只是她还安静地站着,倒下的,是十七具脑浆横流的尸体。
慕轻寒终于松了一口气,紧握罗幕剑的手渐渐放松下来,然而脑海中却仍残留着她黑衣翻腾、银光潋滟的影像。
“谢谢.”苏H看向慕轻寒,残破的面纱依旧抖动着,不知是风动,还是笑容
咔嚓。慕轻寒只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发出了奇怪的声响。像是脚踏在冰碴儿上的万千细微响动,又像是湖中倒影的月光破碎时缄默的声音.他慢慢把那奇怪的声音按了下去.只是他明白,他从此如何也无法忘却那僵尸群中伶仃地挪移着的身影,与那如月的钩的锋芒。
“若非你提醒我,恐怕我今天就交代在这儿了。”苏白慢慢地走到慕轻寒身边,脚步有点虚浮,慕轻寒只轻轻摇摇头,不说话。
苏白弯腰捡起黑布,慢慢将银钩裹好,复又负在自己背上,才道:“如何,还是手脚无力?”
“不妨事。倒是你……”
苏白已慢慢走上前来,伸出未受伤的手搀住慕轻寒臂膀:“不是什么重伤。走吧,夜还长,莫再碰到那些怪物了。”慕轻寒顿了顿,却无可反驳。他默然搭上苏白的肩,另一只手却紧握成拳。
苏白深呼了口气,努力甩掉拼杀过后的疲惫。然而脚步还未曾迈出,动作却再一次地僵住了。
夜本静,其深处远处,却隐有什么微微作响。
随风飘来的,是断断续续的铃声。叮铃叮铃,清脆好听。只是那隐约却绵密的铃声此刻却如丧魂钟般重重敲打在二人心上.
又是僵尸?森冷的寒意,一点点爬上了二人脊梁.
苏白下意识地望了望天。月光清冽,如谁淡淡的嘲讽,挂在天上。
有时可怖的难熬的,也许并非剧烈的痛楚,而是明知痛楚将来却还未来的等待。因为在等待中,还有希望,还有侥幸,于是那未知的痛楚,就愈发显得沉重起来。
铃声一点点地逼近,远处也随之出现了暗色的影。苏慕二人心里的一根弦,越绷越紧,越绷越紧,临到那影子终于在视野中清晰起来,绷到了极限,却啪的一声,断了。
“这是?”如使足了劲却打了一记空拳,慕轻寒也不由得怔忡起来。
“怎么就没想到,操控僵尸的是芦笙,哪来的铃声。”苏白苦笑道,“只是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赶尸人?”
岭南湘西一带,常见这般的赶尸人,手执摄魂铃,领了一排尸体走夜路,为的是把客死异乡的人送回原籍去。本地人听见摄魂铃的声音,便知晓是赶尸人来了,闭门不出,拴好家畜,让赶尸人通行。这风俗苏慕二人岂能不知,不过僵尸的凶狠历历在目,一时竟没想到罢了。
只见一个红衣的赶尸人渐渐走近,手里拿了个银铃,正有一下没一下懒洋洋地晃着,身后一排面贴符纸头戴高帽的尸体,由草绳相连,六七尺一个,恍恍惚惚地跟着那赶尸人向前走。
但这赶尸人却委实诡异。寻常赶尸人总是一身青布长衫,一顶青布帽,一双草鞋,腰间还系一条黑色腰带,手里一面阴锣,一枚摄魂铃,从不更换。眼前这人却一身红衣似火,披散着头发,身量高挑,胸部平坦,显是个男人,却皮肤白皙,生得一副妖娆模样,尤其是一双凤眼,轻轻一个眼波流转,便见万千风情。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人走在随处可见碎石的荒野上,竟赤着一双脚,走得悠然自得。
看着这个赶尸人,别说苏白,饶是见识颇广的慕轻寒,也不禁一怔。
赶尸人越走越近,及到二人面前,停了脚步。身后十儿具尸体也随他停下,却是迟钝异常,第一具停了,第二具便撞了上去,一堆尸体全撞在一块,所幸没倒,只是挤作一堆,高帽歪斜,模样甚是滑稽。
慕轻寒还不觉异常,但亲眼见过赶尸的苏白却是目瞪口呆。赶尸是要封了尸体的三魂七魄,再由赶尸人施了三十六功才能行走归家。做赶尸人这行,出师前必要学会三十六功,一是站立功,二是行走功,三便是转弯功。这人难道转弯功都不会便出师了?这可犯了赶尸大忌。
赶尸人看了二人一眼,又扫了眼地上的十七具僵尸,把姣好的眉毛拧了起来,对着苏慕二人冷哼道:“闲得没事三更半夜挡着路?没见老子走脚么?”走脚是这一带俗语,指的便是赶尸。
这么个形貌妖娆的人说话却如此粗俗,真叫人难以接受。苏白本想摸摸鼻子,却意识到脸上罩着面纱,只好讪讪地放下手,一边让路一边对那赶尸人说:“抱歉,只是一时没想到是走脚。”
那赶尸人见让开了路,却也不急着走,凤眼一挑:“这个时候,不是走脚又是什么?”
“时候没错,地方却不对。”慕轻寒沉声道,“兄台还是要再往下走了,此处危险,一个不小心,便会丢了性命。”
赶尸人水袖长至及地,懒懒地抬起手,现出一双优雅修长的手。他一边端详自己的指甲,一边哼道:“笑话。老子来雾溪走脚多少趟,怎地半点能伤到老子的物事也没见着?”
“这几日,附近不太平。”苏白指指地上的僵尸,“镇子里已经没有活物了,到处是大堆的僵尸,白日还好说,走脚是赶夜路的,着实危险。”
那赶尸人闻言,目光终于从指甲上挪开,在二人之间溜了个弯:“到处?”他咬的并非僵尸,却是到处二字。
苏白点点头。
“行尸?”
“是。”
赶尸人怪异地一笑,一甩水袖。这人穿的衣服远看只是大片火红,细看却是仿古的绕襟深衣.宽大的水袖一甩,翻出内里细碎的暗色花纹,在苏慕二人眼前一晃而过。
赶尸人这如唱戏般的一甩袖,却只是为了把手负在背后。他略微抬了下巴,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怪道今日迷瘴换了阵眼,还到处是讨厌的腐味儿。不过,要困住老子,还欠着点道行。
苏慕二人对望一眼,均是讶异.这赶尸人,却是知道不少。
慕轻寒上前一步,抱拳道:“兄台可是知道些什么?劳烦相告。”
赶尸人却不吃他这一套,翻了个白眼,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兄台兄台,老子无亲无眷,哪来的兄弟?哦,是了,你莫不是我家失散多年的老二?”
慕轻寒一滞、行走江湖,遭人辱骂是常事,比这难听的多得去了,他早已有了充耳不闻的本事。只是这人却在姑娘家面前说这等混账话,不由得凭空冒出一股怒火。终是多年好修养,才生生把怒气咽了回去。一旁苏白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奇问道:“为何是老二?”赶尸人哈哈大笑:“这小子看’着就比老子小,他不足我的老二,难不成我还是他家老二?”慕轻寒截住话头:“你究竟是谁?”赶尸人一脸惫懒,伸出小指,寨进耳朵孔里转了转:“你问老子?”“是 ”见到他那神态,慕轻寒脑中忽然闪过赵自酌半挂在马上的散漫样子,不由得没了一点脾气。
赶尸人目光在二人身上溜过一圈,诡秘笑道:“若没猜错,你们两个,一个是苏家小辈,一个是官家的人,是也不是?”
苏白倒没多惊讶,慕轻寒却又是脸色一沉:“你如何知道?”
“我不只知道这些。”赶尸人又是一笑,笑得那妖娆面容也平添上几分阴森来,“我还知道,你们没头苍蝇般地转悠,还惹上这些僵尸,是想找不归路是不是?”
苏慕二人沉默以对。
赶尸人不以为意,自顾自说着:“可是如何也走不出去。原本迷瘴的眼便是不归路,所以只要不偏离正道,也就不会迷途。只是如今瘴眼不知道变成什么瞎鸡猫子玩意儿,连不归路都掩藏在迷瘴里了,对不对?”
“你既对苏家迷瘴如此熟悉,又知晓瘴眼变了,为何还要继续走,平白迷失方向?”苏白终还是忍不住,复又问道。
“你也知道,老子熟悉你们家这个破迷瘴。”赶尸人颇有孔雀风范地扬了扬头,“你觉得老子会有这么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么?”
“你,你是说……”苏白简直可以算得上惊喜了,“你会走这迷瘴?”
“不会。”干脆利落。
苏白陡然叫人泼了一盆冷水,干巴巴地道:“那你……”
赶尸人显然很是享受戏弄苏白的感觉,露出一个戏谑的笑:“不会走,难不成就走不出去了么?”
苏白看了一眼一直保持沉默的慕轻寒,终于还是决定学学他。
“你知道赶尸要学什么吗?”赶尸人却不依不饶,非要有人接茬才说得下去。
“三十六功。”苏白轻叹一声,答道,“站立功,行走功,转弯功……”
“没错。你又知不知道三十六功都是用来+吗的?”
苏白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站立功自然是让尸体站立,行走功让尸体行走,转弯功让尸体转弯……”苏白忽然顿住,“难不成……”
…r头还算聪明。”赶尸人又是一甩袖,“老子不知道怎么走迷瘴,还不知道不归路是条分毫不弯的直路不成?老子带着一排尸体上了不归路,只要不用转弯功,尸体就只能直直地走,还怕到不了镇子进不了山?”
赶尸人转向慕轻寒,笑得那叫一个妖娆又骄傲:“你不是问老子是谁?老子现在就告诉你——老子就是那能带你们走出迷瘴的大恩人。如何,叫声‘恩人’来听听?”
天空渐渐翻起一片鱼肚白,把恼人的夜色蚕食干净。苏白看看天边,不由得心下稍安。目光一转,落在一旁的慕轻寒身上,却又不由得微微皱眉——这人委实太不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心上了,几经劝说,才终于在旷野上睡下,若过会儿被日光晃醒了,一定不肯再睡。
苏白四下看看,想到之前给他盖身子的那块破布留在了岩堆里,犹豫了一下,见自己扯破了的衣摆还算干净,便干脆撕了一块下来,露出里头同是黑色的里衣。她把撕下的黑布抖了抖,铺展了些,小心翼翼地盖在慕轻寒头上,顿了顿见慕轻寒未曾醒转,才松了口气。
“啧喷,”身后忽有声音传来,“老子活了这许多年,也没找到个会因为怕老子睡不安稳特地给老子找块布盖上的人。这小子还未及弱冠吧?喷啧,当真好运。”
苏白不羞不恼,淡淡应道:“出门在外互相帮着些,是人之常情。”
“人情?那倒是老子交友不慎了。”那人说话永远像刚睡醒般蒙蒙咙咙,却不知怎么就带着些妖冶。
苏白一转眼看见那妖冶模样,不由得嘀咕:“名字也起得不慎……”
“怎么着?”那人一挑眉,又流露出几分妩媚来?这倒还全因着那对眉,齐整的两道柳叶,配着那对凤眼,平白叫人生妒。苏白暗道此人幸为男子,若是女子,真是妲己转世,一大祸水。
“怎么着?老子名字有什么不慎了?楚、绿、腰——多有意境的名字。”那人哼声说道。
苏白不由得笑了出来:“确是好名字,尽显妖娆。”
哪知楚绿腰不生气,还满意地点点头:“说得好。如此好名,也就只有我这般人才配得上了.”
苏白暗笑,细一想,却也当真如此。绿腰绿腰,若不叫这等冶艳中带点含蓄的名儿,也白白糟蹋了这天生风情。
太阳一点点地露出脸来,苏白心中前所未有地宁静.明天如何,后天如何,谁也不知道。然而有人陪在身边,这就够了,纵然能分担的忧虑不多,能分享的喜悦很少.
耗子出洞觅食前会先确定猫在不在外头。,海龟爬上沙滩前会试探附近是否有鹰,明知天敌在外头,还贸然出去,是连最蠢笨的禽兽也不会做的蠢事: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二.是只有人才会做的蠢事.
此夜夜寒霜重天上无云,只一轮弯如眉的月斜斜挂着,却无半点女子捕眉的柔情.虽是门冷霜寒,却非江城秋晚
如此夜里赶路,自是危险重重,只是就算知道不可为,也必须为之。
慕轻寒目光落在身侧女子残破的面纱之上,顿了顿,终还是问道:“苏白,现在可以说么。”
苏白微微苦笑道:“自然。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罢。”
慕轻寒扬了扬眉毛:“那飞鹰传书是你写给秦大人的——你怎么识得秦大人?”
“我不识得那位秦大人。”苏白微微低了头,“识得秦大人的是毅叔叔,‘销魂一剑’苏毅。”苏白左手脱臼,虽已接好,却仍使不得力,此时垂在身侧,指甲不自觉地抠进衣服里去,“毅叔叔本来不住在镇子里——住在镇外的一间小茅屋里,但那天毅叔叔入镇救了我,自己却……他从前跟我提过他与六扇门捕头秦封是至交好友,我便用叔叔那只鹰写信送了出去。只是当时情况危急,我只好仓促用血写了几个字,便叫它送走了。事情竟发展到如今地步,实在是始料未及。”苏白语气平淡,却让人心惊。
“那些僵尸,究竟是怎么来的?操纵僵尸的曲子,又是什么人吹的?”慕轻寒继续问道。
“我不知道。”苏白摇了摇头,“那些僵尸就那么进入了镇子,像是凭空出现的,一直被芦笙操纵。而吹乐曲的人,我只远远地望见一眼,连是男是女都无从辨认。…
慕轻寒沉默良久,僵尸、乐曲、吹笙人,所有线索在他脑中变作一团混乱的线头,无头无绪得恼人。
一直半眯了眼,悠闲得不似身处困局之中的楚绿腰忽然开口问道:“苏毅被僵尸啃死了?啃成一块块地死了?”
苏白身子一僵,面纱微微抖动:“是。你……认识毅叔叔?”
“哼。”楚绿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却不作答,“那小子自称天下第一剑,居然他妈的被一群最低等的行尸啃死了?”
苏白微微低了头:“当时,毅叔叔,没有来得及……”
楚绿腰又是一哼:“剑客不随时准备好迎战,真是他妈的死了也活该。”
苏白面纱剧烈一抖,抬头就要说些什么,只是她忽地停顿,抬起的头又慢慢垂下,低低地应道:“是吗……”
楚绿腰瞥了她一眼,没再说话。手中银铃轻轻摇晃,如准隐秘的心事细密而阴郁,响出一片艨胧的夜色月光。
“苏白.”慕轻寒忽然唤道,“你叔叔,是住在一间茅屋当中?”
“是”苏门讶道,“怎么了?”“茅屋破旧,顶有雨打痕迹,红色门槛,门前吊着奇怪的红穗?”苏白愣了愣,忽然明白过来,刷的一下转过头去,只见他们所行方向略偏右数里开外,正有一座小茅屋伶仃萧索地立在一片旷野之中,茅草屋顶,红色门槛,门上一串红穗,在微风中静静飘荡,
苏白陡然停下了步子。
楚绿腰赤足走着,一步步像踏在云端一般,望见那茅屋,也是眉梢一挑,袖中银铃急促地响起,身后十几具尸体便呆愣愣地站住了。
“你说,那是苏毅的住处?”
苏白静了静,微微摇头:“不清楚。很像,但是若然我们走的是不归路,毅叔叔的屋子绝对没有这么近。’
“瘴眼变了,什么都有可能。”楚绿腰懒懒地抬臂,抖了抖袖子,现出一只修长的右手来。只见他右手指甲均是齐整,唯有小指指甲长至蜷曲,看起来分外诡异。他蜷了其余四指,单伸出小指,指甲在空中由上到下画过三折,勾出一个诡异的符号,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声音轻得如同攥不住的羽毛,却又清清楚楚地在空中飘荡着。
“地处极阴,极凶之象。”楚绿腰微微一蹙眉,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般地甩了甩手,一脸鄙弃,“苏毅会住他妈的这种屋子?见了鬼了。”
红槛,茅顶,无风也动的红穗,看上去随时都要被风吹掉一般却硬是支撑了许多年的破木门。
多少次那茅屋前,剑的光钩的影,他把她没有资格学习的屠苏剑法一点点传授;多少次那茅屋前,她端了点心,他拿了酒,门槛之前,说些遥远又安然的话语。
残破的茅屋,仅几里距离,却又似再也够不着一般地远。
苏白轻轻咬了唇,看看天,又看看地:“这屋子就算不是毅叔叔旧居,但也定有些古怪。能否等我去看看,再上路?”
苏白问的自然是楚绿腰,然而却听慕轻寒斩钉截铁的一声:“不行。”
苏白有些错愕,一会便化作了无奈的苦笑。是啊,他们是在赶路,心念着秦封等人安危的慕轻寒,凭什么因为她一点暗淡的不舍,浪费掉宝贵的时间?这么想着,面上笑着,心里却有点凉。
苏白又望了一眼那茅屋,才道:“抱歉,那么你们先上路吧。我虽然不通迷瘴原理,原先的瘴究竟也足会走的,摸索一下,总能找到路的。”她向二人微微点头,转身便向茅屋走去,谁知步子一滞,右手袖子却被人拉住了。 慕轻寒跟上几步,脸上无甚表情:“步子慢点。”
“啊?”
慕轻寒看了苏白一眼,像是奇怪她为何会有疑问:“尸毒虽安分,究竟未除。你步速太快,跟不上。”
“你……”苏白这才明白过来那个“不行”的意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我不过去看看毅叔叔的屋子,不用麻烦……”
慕轻寒只一句话就把苏白噎了回去:“若有异常,有个照应.”他一身玄衣,面色沉稳,腰间依旧系着那柄罗幕剑,手依旧搭在剑柄上,就如同他仍能随时拔剑一般。
苏白面纱下忽然就有了一丝笑意。她回头,沙哑的声音拐角末梢,听上去却有几分飞扬:“楚……”微微顿了一下,却发现难以用别的称呼来叫这个男人,只好唤——“楚绿腰,等我们一会儿可好?”
楚绿腰闲闲地晃着手中银铃,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句:“好。”
苏白点点头,右手握住双钩钩臂,向茅屋走去,余光看见步伐均匀的慕轻寒,不由得又添上了一点安心。
“好,”楚绿腰停了铃声,坐在旷野中,就着月光照指甲,凤眼直淌出一连串的波光潋滟,嘴角扬起漫不经心的笑意,“若你们,还能回来。”
苏慕二人慢慢前行,不多时便至茅屋门前。茅屋只有一扇小小的窗,里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门上系着的红穗有如干涸的血液,样式极尽繁复,细数是十二根暗红的丝线,向中央聚拢缠成一个紧密的结,余长翻出来散开。“这不是毅叔叔的茅屋。”苏白忽然说道。“不是?”慕轻寒回头看她,只见她偏着头,看着红穗。“不是。”苏白笃定答道,“毅叔叔门上的红结都是我编的,编法式样和这个完全相反。”
“……这东西,换起来似乎很容易。”
“也许,”苏白目光依然胶着在红穗上,“可是毅叔叔绝对不会换。如今方圆数里没有活人,又有谁,会来换它呢?”
慕轻寒仔细看了看那红穗,略抬手想翻看一下,却忽然顿住:“这个红穗,挂来做什么的?”
“毅叔叔门上那个,似乎是辟邪的,挂在门上镇宅。”
慕轻寒沉吟一会儿,慢慢放下了手:“那这个,相反的编法,又该是什么含义?”二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楚绿腰那句“地处极阴,极凶之象”,不由得都是一阵发冷。
“也许,并不是毅叔叔的屋子。”那便没了冒险进去的由头了吧,“可……”
“可若不是,反而,更有进去的理由。”慕轻寒沉声接道。
苏白看了看那飘动的红穗,心里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却又强行把它压了下去,尽可能平静地回答:“雾溪周围方圆十数里,除了毅叔叔,并没有谁是住在旷野中的。这屋子若是毅叔叔的,被换了穗子,定有什么古怪在其中;若不是,那这儿怎么会凭空冒出来一间我未曾听闻的屋子,也一定不寻常。” 事若反常必有妖。而这几个四处都不寻常的夜里,这似乎是巧合的反常,兴许,就是关键所在。也许里头藏了一群僵尸,也许里头住着那个吹笙人,也许……
风大了些,把红穗吹得有些凌乱。二人在门前踌躇,口上不说,心里却一阵发凉。有什么能让这身经百战、在僵尸堆里活着出来的两人本能地感到无法驱散的寒意,如背上爬上一条冰凉的蛇?理智唆使着进去一瞧,感觉却在叫嚣着快逃快逃。
“进去?”慕轻寒微微侧脸,看向苏白,她黑色的面纱有些许残破,却反而显得很恬静。
苏白闭了闭眼,点头,脑中最后闪过的是毅叔叔、程大娘的死状,和某个人和煦如春风的浅浅笑容。
苏白伸出缠着黑布的手,一点点地推开木门。木门推起来的感觉很涩,苏白顿了顿,使了一把劲,门发出吱呀一声尖锐刺耳的声响。
暗淡微光洒入房中,只见房中放着一张桌,一把椅,正对术门的墙壁上,还有一张断了宫弦的琴。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慕轻寒于桌边站定,伸指,揩了一层厚厚的灰:“久未有人。”
苏白点点头,也走进屋子,四下打量一番,暗骂自己多想,目光却投向了墙上挂着的琴。
琴断了一弦,可看那木质灰胎,显是张好琴。琴是直挂着的,苏白侧手,随意在完好的六弦上弹出几个音。勾勾抹挑,挑挑勾踢。琴音色不错,一声一声在月夜中显得很轻盈空灵,只是未调音,简单的音阶却构成了怪异幽深的调式。苏白手指依旧放在琴弦上,忽然又绷紧了。
进屋之前的异样感觉再一次袭来,从脖颈慢慢滑下她的背脊,舔舐她的皮肤,阴冷黏腻地划过脊椎。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却好像有什么藏在里头。
苏白一晃神,手忽然滑了一下,一失手,拽住了断掉的官弦。吱呀。琴声戛止。有如开门时尖锐刺耳的那一声响。
苏白尚不及松开手中琴弦,便猛地回头,只见慕轻寒立于桌旁,目光却投在桌下。慕轻寒静静说道:“要下去么?”
桌子下,一个黑魃魑的洞,像是谁笑到扭曲的口型。
哈哈哈,笑得,很阴森。
苏白的衣服究竟结实,撕下的布条吊个人下去也没有丝毫崩裂的迹象。洞不深,二人将布条绑在钉死于地的桌脚上,跳了下去,也好归时攀援而上。洞底下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只得搀了彼此的手一点点摸索,好歹找到了坡度甚缓的阶梯,一级一级慢慢向下挪移。
“苏白。”慕轻寒一手扶墙,一手轻轻握着苏白的手,轻轻唤了一声,低沉的声音在地道中回响,在二人和石壁之间来回撞击.
苏白一只手在慕轻寒掌中,一手紧握双钩,专心于脚下的路:“嗯?”
“苏家为什么搬到这里,你知道么。”
苏白脚步稍滞,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慕轻寒分明察觉到,她的气息乱了。
“我也一直想知道。”苏白的声音嘶哑破碎。
慕轻寒不再说话,只是又将手握紧了些:“小心脚下。”
二人慢慢行着,沉默的气氛勾起了一种难言的心绪,焦虑几分,紧张几分。苏白尽力摆脱那种奇怪的不祥感,在声音中挤出一点笑意:“以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两个不相熟的人走夜路,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只好拉着彼此的手。两人拉着手,却不敢多说话,直走到一处乱葬岗,月亮出来了,一人看到对面隐约也有一人走来,待看清面貌,却是与自己同行那人,转头看,自己手中牵的,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了。”
“……”
苏白忽然意识到此时说这种故事只会让诡异的气氛更加诡异,不由得有些懊恼,却听慕轻寒开了口:“……你怎么知道。”
“什么?”
“你怎么知道你现在牵的,就是慕轻寒呢。”苏白猛然觉得背上一阵凉意,僵硬半晌,才忽然意识到这恐怕是慕轻寒百年难遇的打趣吧……
苏白苦笑着低下头,她知道,她牵着的是慕轻寒。但他却是否知道,他牵着的是谁?
地道里的阶梯不过短短一截,接下来便是岩道。焦急地希望快些走到,却又隐隐希望地道再长一点.因为尽头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未知所以恐惧,恐惧所以抗拒。行路如是,涉险如是。
死亡如是。
地道的尽头,是个低矮的门洞,里头漆黑一片,一丝微光也无。一踏进门洞,便觉一阵恶心的腥味扑面而来。
苏慕二人脚步均是一顿,相握的手攥得更加紧了些:慕轻寒问道:“什么味道?”声音却变得耳语般轻缓,似是怕惊扰到了什么.
苏白只觉得一阵恶心,却吐不出来。她勉力吸吸鼻子,轻声答道:“应该不是僵尸——我不会错认那种腐臭的气息。”但又是什么?
“进去吗?”慕轻寒沉声问道。
“自然。”苏白微微点头,右手摸着墙,走进了门洞。沿着墙壁,一点点向里走。每走一步,腥味就浓重一些。她心下不安,抬起扶墙的右手想整整面纱,略一抬手,却听见轻轻的金属撞击声。苏白一愕,停了脚步,向发声处摸索,着手处微凉,还有些液体.
“是什么?”
“油灯。”苏白微微吁了口气,“幸好,火绒用完了,火刀火石却没有丢。”她松开了与慕轻寒相握的手,正要伸手人怀,猛然间慕轻寒却将苏白左手一扯,手臂僵直。
“怎么?”她停了动作,耳语道。
“听。”慕轻寒的回答也轻微无比,如一根针落于地面的微小静谧。
苏白侧耳细听。黑暗深处,有什么在轻微作响。那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唏哗,唏哗。 像是……低低饮啜的声音。苏慕二人同时感觉对方的手紧了紧。 “点灯。”慕轻寒迅速说道,两个字甚至来不及在舌尖多作停留。 苏白迅速伸手入怀,拿出火刀火石,置于灯捻处。一下,两下,越是急切反而越是打不着。苏白狠狠闭了闭眼,咬牙一打。
打着了。一闪而过的火星点着了灯捻,亮起了火光:桔红的火焰跃动于墙上挂着的黄铜灯上,在灯油里映照着温暖的光芒。
“天啊。”苏白低呼,语气惊惧还带些悲痛的味道。
饶是慕轻寒也抑制不了声音中挟带的惊惧:“这是……什么?!”
只见他们身处一个半弧的空间里,周围石壁虽不平整,形状却是完好,显是人工筑成。屋子正中有一个池子,池中灌满的,却是暗红的血液。约摸有十几具尸体,在血池中浮浮沉沉,泡得发了白,却又洗不脱血红的颜色.
池子边上,坐着个人——如果,那还能算是人的话。它像是个女子,穿着一件宝蓝的褂子,乌发梳着坠马髻,髻上一枚银簪暗淡无光。身形纤瘦,然而露在外头的脸、脖颈、肢体,全部没有一点皮肤,只见赤红的肌理,而那一双手,竟已是森森白骨。
那东西坐在血池边上,双脚泡在血池里,慢慢踢着血,怀里像是抱孩子一般抱着一具尸体,它将伸入尸体腹中的手慢慢拿出来,手中便攥着血糊糊的一团内脏血肉。它微微仰了脖子,张开嘴,将手中血肉悬高,紧紧挤压,便有红色的液体落入那东西口中。那东西微眯了眼,喉头耸动,发出唏哗唏哗的饮啜声响,极享受一般地噬干了那块血肉。它咂咂嘴,随手扔了已无汁液的血肉,又伸手去掏摸下一块。
慕轻寒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转头看苏白,见她不停地颤抖,双手攥住自己衣摆,竭力镇定。他伸手握住她肩膀,却听苏白低声说着:“槐香……是槐香……”
“槐香?”慕轻寒蹙了眉头。
“那是槐香!”苏白忽然抬头,口齿打战,“你看她头上银簪簪头——三朵梅花,有一朵残了一半!那是、那是我送给她的!”
慕轻寒目光沉了下来,望向那东西。见那东西丝毫不在意火光,注意力也不曾放到他们这边来,便一手牵了苏白,一手取了黄铜灯,转身向门洞走去。及到门洞,转头见那东西丝毫没有挪窝的意思,这才停下,轻轻拍她肩膀,却不说话。
苏白心里泛上几许暖意,摇头苦笑道:“那原是我认识的人,槐香。却不知是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她也是被僵尸咬死的?”
“不。”苏白声音凝重,“我并不知道她死了。她大我三岁,原是父亲侍婢,后来被父亲收了侍寝。半年前她惹怒了三哥,被三哥一顿毒打,赶出了雾溪镇。,我原以为她被赶出去是好事,哪知……”苏白顿了顿,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哪知她不但没逃出那个阴森的监牢,还变成了这副模样……”黄铜灯拿远了,只能隐约看见那东西不断地掏摸血肉,挤压汁液,扔掉……如此周而复始。
二人陷入了沉默。冒险来到此处,原是想寻找答案。然而此时,疑问却越发地多了。
半年前雾溪尚无异变,如何突然冒出了一大群僵尸?而这东西,又是什么?这隐秘的地下空间,是何人何时所造,所造为何?这东西,和僵尸、吹笙人有什么关系?又和雾溪镇、苏家有什么关系?到底是谁导引了这个迷局,是谁布下这数十里的迷瘴?而答案又在哪里?
地道里一片漆黑,只有黄铜灯暗淡的光。前方为何,无人知晓,只见一片蒙蒙咙咙的扑朔迷离.
苏慕二人走出茅屋,依旧是月明星稀的晴夜。回头,门上红穗轻轻飘动,一派宁静的模样,若非手中还拿着那盏黄铜灯,只怕会以为适才种种,不过梦一场。
前方不远处,一地的挺尸间有个抱膝而坐的美人。
楚绿腰信守诺言地等着,红色的衣摆铺开在地上,像一朵半放的花,其间纠缠着长长的青丝,在花间若隐若现,展现出一种隐秘而冶艳的美感。他坐在地上,抱着膝,一只脚收在衣服里,一只脚却光裸在外,赤足走得久了,脚底满是泥污,脚背却还是白皙的,翻覆之间,黑白交替晃着眼。
楚绿腰无聊得很的样子,忽而甩甩袖子,忽而端详指甲,忽而仰头看天,忽而低头玩起地上石子。明明这人没有一刻能消停,然而他无论怎么动,都叫人觉得静谧。
慕轻寒吹熄了黄铜灯,缓缓步向楚绿腰。
楚绿腰闻声抬眼,有点讶异:“这么快就回来了?里头那孩子没为难你们么?”这么说,他却是知道地下有那么一只怪物的了。
慕轻寒面色一变,疾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依旧很沉稳:“你都知道些什么?”
楚绿腰闻言发出一声轻笑:“老子知道什么?自然很多。”他慢慢站起身,用足尖踢出几颗石子,优雅而慵懒地一甩袖,“老子知道天很高地很广,人生苦短,老子知道生生死死,不过一念之间。老子知道萸在夜半弹琴唱歌,易招鬼,易断肠.”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慕二人,“老子知道很多,倒是你们,又想知道什么呢?”
慕轻寒蹙了眉头,不答话,脸色发沉。
苏白稍稍踌躇,开口道:“那茅屋地上有个洞,通着一条不短的地道……”她微微停顿,看向楚绿腰,却见他微笑着,但眼中却冷漠得殊无笑意
苏白心下微沉。
“地道尽头,有个血池。血池里泡了十几具尸体,还有一个……怪物,肌理尽显,啃噬血肉。”她慢慢说着,声音微抖,“她原是我父亲的一房侍妾,却在半年前就已被逐出家门。如此说来,僵尸之祸却不是这几日的事情了。楚绿腰,你若是知道些什么,还请告诉我们。算是、算是为了毅叔叔吧……”苏白说罢,看向楚绿腰,心下沉甸甸的。她如此一说,却是赌了他与苏毅即使没什么情分,也是无仇怨的。其实,她何尝想拿毅叔叔来说事?只提起这名字,她心里便如刀绞般地痛。
楚绿腰闻言,笑得越发妩媚,只是笑意却逼不进眼里去:“为了那小子?好理由,好理由。”他脸色沉冷下来,“那小子是怎么死的——你叫老子为了他帮你?”
苏白静默许久,像是在极力压抑什么,半晌才吐出一个字:“是。”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一片难耐的寂静,将冲突泯灭在风里。
“哼,”楚绿腰忽然又恢复了一脸散漫不经的笑容,一手摸着下巴,一手在苏白的面纱上轻轻划了一下,“原来你跟那小子,还是有点相似的。也罢,老子当年答应他的事情没做到,如今,也算补了这份人情。”他倏地收回手,笑得那叫一个邪魅,“想知道什么,问吧。”眼波流转间,添了几分兴味盎然。
苏白看了慕轻寒一眼,见他点头示意,便清了清嗓子,问道:“我们见到的那个怪物,到底是什么?”
楚绿腰抱着胸,红袖支着脸颊,闻言侧了侧脸,道:“哎呀,这个我可不知道。”苏白一愣,却又听楚绿腰接着道,“长成那模样的东西老子见过,啃噬尸体血肉的,倒当真是老子孤陋寡闻了。”
苏白苦笑道:“抱歉,是我说错了。那东西掏出血肉只挤了血来喝,喝完便弃之如敝屐。”
“可叹可叹。”楚绿腰大摇其头,“如今的孩子,都不懂得专注于细处。”见他一派前辈架子,再看看他妖娆至极的面容,苏白只觉懊恼。
楚绿腰见她不答话,这才挠挠脖子,懒洋洋地说道:“问题无趣,反应也无趣。一只食血鬼,也好意思来问老子。”
苏慕二人均是一怔:“食血鬼?”
“民间传说里以血为食的鬼,甭告诉老子你们没听过。’
苏白疑道:“听是听过,可且不说那只是传说,即便是在传说里,那也不是怪物,而是没有实体的……鬼啊。”
楚绿腰冷笑道:“没见过的东西就说足传说,老子也没见过皇帝老儿,莫非那家伙也是传说巾的东西?再说了,民间传说中有百十来种鬼,莫非那地府鬼卒是吃干饭的不成,才把恁多鬼都放了出来?”这话说得可是大不敬加大无畏.不过苏白自幼没出过这几十里地,对此话无甚感觉;而慕轻寒虽任职于六扇门中,但敬重的仅是王法,对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反倒没有几分敬意,故而也只是微微挑了挑眉
只听楚绿腰缓缓道来:“为人三魂七魄缺一不可,人死后三魂匕魄皆散?三魂为天魂、地魂、命魂;七魄为天冲、灵慧之天魄,气、力、中枢之人魄,精、英之地魄人死之际,若三魂、天魄散而人魄、地魄滞,则成僵尸;若二魂七魄皆散、仅地魂滞,则成食血鬼——失去了天魂天魄的压制,被阴魂地魂主宰的食血鬼只剩饮食生血的欲念.”
苏白沈吟诵道:“那,你町知地道何人所修,所修为何?”
“老于又没天眼,他妈的哪知道是谁修的.不过这么个方位,区得不能再凶,修来不就是为了养食血鬼么”楚绿腰翻翻白眼?
“养食血鬼?”苏白越想越是心惊:槐香半年前便已被逐出家门.也就是说,这桩灭门血案早在半年之前便已开始筹划。而此人不但将槐香变成了食血鬼,还改了苏家布下的迷瘴阵眼,对苏家如此了解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到底是淮?”苏白不禁喃喃白语。
慕轻寒见苏白出神,便向楚绿腰问道:“你说你在雾溪走脚许多次,那你呵知苏家为何隐匿于此?此处贫瘠荒凉,他们在这儿到底做什么?”
楚绿腰轻轻一笑:“那东西是什么,地道所修为何,是准所修,老子已答了三个问题,已是还清了苏毅老小子那份人情。你们若想在这儿发呆,老子不奉陪了”说罢,他袖中又响起了银铃脆响,水袖一挥,身后一排尸体便僵硬地向前走去.楚绿腰大剌剌地甩甩头发向前走,丝毫不顾身后两人.
苏纂二人半响均是苦笑,只得跟上。苏白看着那走路姿势豪放却依旧妖娆的家伙,心里颇觉无奈.神秘而不可捉摸,知道很多却又讳莫如深,他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坏人。”慕轻寒忽然开口,略一停顿,像是在斟酌用词.
苏I-愣了愣,轻笑道:“是啊,不足坏人”
楚绿腰才不管身后两人在说什么,他自走得自在,发飘拂,拖出一片暗影,迤逦在风里,偶一侧脸,便露出一段姣好玉颈。不过是个背影,便叫人心头掠过万千浮光,如云的逍遥月的影,十丈软红间的顾盼流连。
苏白想起自家叔叔的邋遢,不禁暗叹他怎么会认识这般的人念头还未转过弯,便见楚绿腰伸手把右侧头发掖于耳后,长袖翻覆一番,略侧了脸向他们抛来一个眼神,似乎是催促快点跟上。
苏门微微一摇头,面纱底下带上了笑意。
起名字是门学问,无论是人,地方,还是其它物事。就如一首琴曲,名字起得好了,单是听了名字便能遥想其本身的风采,起得不好,不管曲子本身如何,也难起一听的心思。
好名字,不但要优美简单,还要起得生动贴切。如此说来,雾溪镇这名儿,倒不失为一个好名儿。
苏白一行三人一排尸,站在雾溪镇口,皆作如此想,不只因为潺潺的雾溪,也因为氤氲着笼罩了整个镇子的浓重雾气。
“到了。”看着熟悉却又陌生的雾溪镇,苏白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哎哟,许多年没来,死气倒是浓了不止一点半点。”楚绿腰望着浓重的雾气,轻轻一笑。
苏慕对望一眼,看向楚绿腰,见他没有说下去的打算,转过头微微叹气。一路下来二人都学乖了,楚绿腰若是想说什么,封着他的嘴也拦不了,他若是不想说什么,即便拿剑逼着他也不会吐半个字。
“到了,你们又要做什么?”楚绿腰用小指抠抠耳朵,斜睨着苏白和慕轻寒,一副看戏模样。
慕轻寒沉声答道:“进镇看看还有没有活人,若是没有,便得着手调查,兴许能找到僵尸留下的蛛丝马迹。”
“脑子倒还挺清楚,老子还以为你一进镇就要去找你那几个同僚呢。”楚绿腰话倒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慕轻寒看都懒得看他,径自向前走去,在雾溪边上蹲下身子,掏出水囊汲水, “啧啧。冷面剑客,江湖上倒是不少‘女侠’好这一口。”楚绿腰也不着恼,似讥似讽地说着,还故意在女侠二字上咬得极重。
“他也当得起。”苏白淡淡一笑,正要往前走去,却听楚绿腰又冒出一句:“你呢?进了镇子,你要做什么?”
“我?”苏白站住,却没回头,嘶哑的声音如往常一般破碎,“……和他一样。” “一样?”楚绿腰笑得很奇怪,“呵呵,那就好,那就好。”说罢,他又是一甩袖子,带出一道红色的耀眼痕迹,袖巾银铃疾响,带着一排尸体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月光很剔透,叫人想起一句不知谁说的话来——月亮底下,藏不住什么事儿。
一样?这种话,怕是连自己也欺骗不了。
雾溪上架了根宽木,充作独木桥。过了桥,再走不到两里路,便算进了镇子,镇子周围的雾气也一点点地把入镇的人包围了.
雾溪地处岭南,空气潮湿。但镇子周围萦绕的雾气,却没有湿润的感觉。通常雾再怎么浓,也是几尺开外白茫茫一片,近前却还 然而这里的雾,却在人眼前飘荡,丝丝缕缕舔着你的头发,摩挲你的耳蹭你的肌肤.清冷的雾气,倒不知怎么,有了几分……媚色。
慕轻寒不知怎么地,磐石般的心忽然有几分荡漾,几年前那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人烟花之地的情景重现在脑海中,带着几分缱绻的软玉温香。
那是怎么回事来着?啊,是了,那时自己出师不久,还未入六扇门。纵是心性沉稳,也按捺不住少年人的天性,一剑一马游遍五湖四海,青锋所指斩了多少奸恶,有了不小名声,也交了几个挚友。其中一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听说慕轻寒这般年纪还没近过女色,便寻了个由头将他灌醉,扔到了一个青楼女子的床上。待得慕轻寒酒醒,只见床顶朱栏精致,一室昏黄灯光醺然如醉,身旁美人侧坐,怀抱琵琶,勾一勾弦,缠绕在他腿上的玉足便在上头挠一个小小的圈.
记得那女子乌发披散,落在他胸膛上搔挠着他心肝;记得那女子朱唇柔软,见他醒来便将两瓣桃红送上;记得那女子腰肢纤细,贴着身体缓缓磨蹭的缱绻,啊啊,那当真叫一个,软玉温香…..
想着想着竟出了神,慕轻寒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他怎么了?当时他酒醉初醒,什么软玉温香全然没有感受到,怒火中烧地拿了剑便冲出去找那个该死的家伙,打得差点把青楼给掀了,从此那几个惫懒家伙再也不敢逗弄他。怎么如今忽然想起那一段耻辱往事,竟是心驰神荡,不能自已?
“公子,公子?”忽有一个温软娇嗲的声音叫他,慕轻寒一怔,回过神来,却见眼前朱栏精致,灯光昏黄,自己躺在床上,温软娇躯贴着自己,哪里还有大雾,哪里还有苏白,哪里还有楚绿腰?
“公子呀……”身侧温软娇嗔着,声音低低的,带点埋怨带点责怪却终还是爱怜的口气,如一枚玉搔头凉凉地挠在心上,琵琶音响,几个简单的音,却弹出几许妩媚风姿,而在腿上挠圈的玉足,微微离开了,惹得人心头一阵空落,“公子呀,舒湄难不成这般丑陋?弹琴,公子不听,想亲近亲近公子,公子竟然神游天外公子这样,当真叫舒湄伤心……”慕轻寒隐隐觉得有哪儿不对,却怎么也动弹不得。一转头,却见那女子杏眼柳眉,肤如凝脂,朱唇微启,吐出一阵阵旖旎香气,一时间心神俱动。
那女子穿了件桃红的纱衣,褪至肩下,露出大片白皙肌肤,微微抬手,便见春色流泻。她见慕轻寒愣怔,微微一笑,将琵琶置于一边:“公子不爱听琵琶,便不听了吧。毕竟,比起那琵琶,还有更有趣的事儿不是吗……”
那女子低了头,俯在慕轻寒身上,昏黄的灯光照不清她的脸,但见光影一片,蒙咙却更有种欲迎还拒的动人。她伸出涂了蔻丹的手,长长的指甲在慕轻寒脖颈上轻轻抓挠。
慕轻寒修习沉渊多年,向来洁身自好,心中自是恼怒,然而不知怎地,心底竞隐隐有股燥热.他心下一惊,便运功气海,谁知气海中竟是一片空荡。眼见内息一朝全无,慕轻寒面上表情依旧沉静,道:“你是谁?苏白呢?楚绿腰呢?”
“苏白?楚绿腰?”女子语带疑惑,随即释然,“是公子你的相好吧……公子呀公子,你怎地如此不解风情,在舒湄的床上,却唤着其他女子的名字……”女子指肚在慕轻寒脸上慢慢磨蹭着,语带埋怨,“公子,你醉得那么狠,舒湄替你换衣端水,多辛苦才安顿下来的。送公子来的那位柳公子说了,若叫你有一点埋怨,可要拿舒湄问罪的……舒湄一见公子,便爱煞你那英武的眉眼俊秀的面容,还有身上的道道疤痕……舒湄一介烟花女子,也没别的念想,只求公子给舒湄一夜痴醉,在舒湄床上,别想别的女人了吧……”
慕轻寒脑中一片混乱。当年那个损友,是姓柳无疑,那个青楼女子,似乎也就是叫什么湄的。只是前一刻他不是还在雾溪镇雾中行走,怎么就……
雾溪镇?雾溪镇是哪里?慕轻寒忽然蹙了眉,记忆的残片一点点滑过,他是不是,做了好长的一场梦?
梦见自己生平第一次那么生气,给了柳浅那厮一顿好揍;梦见自己接到师父书信,入了六扇门做捕快;梦见自己为查案四处奔走,后来因为一件案子,跟着上司和同僚到了一个叫做雾溪镇的地方,遇见了许多僵尸….
身侧的女子却看不得他愣神,低声唤着“公子”,朱唇慢慢逼近了来。慕轻寒茫然未觉,直看着那两片桃花一点点地靠近来……
“滚。”
女子一愣,委屈地瘪着嘴,容色却还是极好看的:“公子……”
慕轻寒面无表情,倏地坐了起来,那女子却还攀附在他身上。他光裸着上身,手边无剑,却在虚空中一抓,极快地做了一个斩下的姿势。
女子一声惊叫,脸色数变,渐渐扭曲淡去,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慕轻寒站在白雾之中,手执罗幕剑,神色冷然。
他怎么可能以为这几年,都只是南柯一梦?他如何能以为秦大人的教导是一场梦?他如何能以为和赫连、自酌他们出生人死的情义是一场梦?他如何能以为……
慕轻寒脸色忽然松了松,不自觉地,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
他如何能以为,遇见那个面对僵尸护在他身前的苏白,只是一场梦?
慕轻寒忽然看见雾中有一个黑影,在他面前掠过。
苏白?
慕轻寒回过神,按了剑,追了上去。心下一点迷茫却如这迷雾,越发地浓了。
遇见苏白不过几日的事,为何适才把自己拉出幻觉的,却是脑海里那个黑色的身影,那黑色面纱轻轻的颤动?
慕轻寒按剑的手紧紧握住剑鞘,莫名地惶恐。
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却懵懂茫然。
有什么,不一样了?
纵是心里如何百转干回,慕轻寒却一点也没表露在脸上,只是勉力地追着那个黑影。本以为失去内力的自己定然无法追上苏白,但出乎意料地,却是越追越近。
“啊!啊!”黑影陡然扑地,发出一阵撕肝裂肺的嘶哑叫声,“不!”果然是苏白。
慕轻寒心头一惊,不由加快步子,赶了上去。忽然,他远远地停住了脚步。这是苏白吗?
被扯破的黑衣,伶仃的身影,覆面的黑纱,这是苏白没错。但…一
他从不知道那个恬淡静谧有时俏皮的苏白,那个坚定聪颖莫名执著的苏白,竟会如此失态地跪在地上双手掩面,纤瘦的身子筛糠般地抖动,嘶叫哀号着,语不成声。
“不!”苏白声嘶力竭的喊叫变成了惶然无措的低喃,“……大哥,景大哥……”
慕轻寒听着那一声声哀戚至极的低唤,怔愣惶然,心里闷闷地一痛,上前想要扶起苏白。
苏白原本跪坐在地上,此时忽地一翻身,坐在地上面对着慕轻寒不住向后退去,声音再度拔高:“别过来,别过来!”
慕轻寒一愣,心下闷痛,他蹙了眉头,不弃不馁地往前走了几步,单膝跪地,抓住苏白的肩膀,苏白还想挣开,慕轻寒却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他从未做过这般举动,一时间有些无措,险些叫苏白挣开了,终还是无比坚定地搂住了苏白,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脊,想起师父以前是如何安慰Fj己的,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在苏白耳边说道:“没事了,我是慕轻寒,我在这儿”
“慕……轻寒?”苏白不再挣扎,“不要靠近我……”
“没事了,没事J-”慕轻寒搂着她,只觉得她瘦弱得简直让人惊心,“我是慕轻寒.”
苏白渐渐放松卜来,靠在他身上静静喘息,良久,终于不再紧绷,轻轻松了手。慕轻寒不由得舒了口气,伸手握了握她的手,另一只手寻到她掌心的劳宫穴轻按,以清心安神。
苏白微微抬了头,问道:“这是哪儿……我……”突然她捂着头,身体又开始抖动.慕轻寒一时心急,伸手便想揭了苏白面纱,谁知苏白猛然挣开慕轻寒手臂,站了起来,伸手捂住面纱,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
慕轻寒讪讪地放下手,也站起身,面色如常地解释道:“镇外的雾似乎有什么古怪,我适才经历了一场幻觉,想必你刚才也是如此。’
苏白慢慢放下了捂着面纱的手,呆立良久,呼吸轻浅,苦笑道:“对不起,慕公子,叫你担心了.我……没事。”
慕轻寒听到那一声“慕公子”,想起自己一向叫地“苏白”,心里又是钝钝一痛。他不由得抚着心口苦笑,想着自己莫不是得了什么病,口中却淡淡说道:“没事。从前雾溪的雾也是这样?”
苏白面纱轻抖,道:“从前这雾,从来不会这样的……慕公子能在幻觉中及早抽身,当真是心智坚定,苏白自愧不如。”
慕轻寒想起自己的那个幻觉,心下暗自羞愧,道:“虽脱离了幻觉,四下却仍是白茫茫一片,也不知楚绿腰现在在哪里,苏姑娘可有建议?”
苏白沉吟道:“我觉得楚绿腰那等妖……那等人物,想来也不会为幻觉所困,不如我们先入镇四下看看,再作打算。”
慕轻寒点点头:“劳烦苏姑娘带路了。”
苏F1这下却有点怔愣,这几日他们相处融洽自然,却不知为何慕轻寒如今这么客套,不南得心下怅悯,勉强笑道:“有什么可劳烦的。”轻车熟路地向前走去。
慕轻寒跟在后头,眼前依旧白雾浓重,脑中却浮现出江湖快意之时,柳浅醉酒于太白楼,抱了一坛女儿红独自坐着,一派玉树临风模样,口中却萧索地反反复复低吟着“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纂轻寒狠狠闭了闭眼,他痛着,却不知道为何而痛,一时间心绪翻涌,气海忽然一阵针扎般地痛,喉头一甜。慕轻寒一惊,忙伸手捂嘴,手上竟是丝丝血迹。
是毒发了,还是因为心神不定犯了心法大忌?慕轻寒看看手上血迹,又看看前面缓步而行的苏白,忽然温煦一笑。
暗淡的天色,淡淡的雾,光滑的青石。
苏慕二人走在镇子青石板铺就的路上,四下一片清冷静寂,就好像……镇子死了一样。
雾溪镇死了。苏白在面纱下慢慢笑了起来,面纱不易察觉地微颤。天气并不冷,她却觉得有股寒意咕噜噜冒上来。
慕轻寒眼见苏白脚步微滞,他心下一惊,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拍在苏白的肩膀上了。慕轻寒微微有些窘迫,只好寻个话头:“这些屋子以前有人居住。”
他温暖的大手驱走了那股寒意,苏白定了定神,道:“当然。”
“可是现在没有人。”
“僵尸入镇,我们都未必挡得了,何况这些普通人。”
“可是僵尸莫非在吃过饭之后还会洗盘子?”
“不会,”苏白叹了口气,“我逃出去的时候,镇上还残尸遍地、血流成河。但是现在……”但是现在镇子上安安静静,没有尸体,更没有血迹。
苏白抬头看着慕轻寒:“这的确很古怪,只是如今我们一点头绪也没有,再想也没有用……”苏白似乎想说些什么,顿了顿,却又闭了嘴。
慕轻寒点点头,只看着她,不说话。
苏白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缓缓道来:“你也看见了,此处其实是一个山谷,南北朝向,东侧缓坡,西侧峭壁,只有不归路一条道可供出入?但由于苏家布下的迷瘴,从不归路入山时不会触动阵眼;但若要回头,却只能见到茫茫大雾,寸步难行,故要想出谷只能从山谷后头绕个大圈。镇上就这么一条街,街两边共十八户六十九口人,而苏宅则在山谷东侧的山凹处。这一次僵尸来袭,街两边的民居都被扫荡一空,若有侥幸逃脱的人,说不定会躲进苏家院子里……”苏白顿了顿,偷眼看向慕轻寒,“再说这操控僵尸的人想必是针对苏家来的,那么苏家宅子里,肯定会留下什么痕迹……”苏白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通,却渐渐说不下去了。
“所以去苏家院子看看,一来可以找找线索,二来可以看看还有没有生还的人。”慕轻寒接道,神色平静,“很合理。你犹豫什么?”
苏白越发不安起来,手指又习惯性地抠进了衣摆里头,轻声问道:“那你呢?”
“我?”慕轻寒倒是一怔。
“你是来寻秦大人他们的……”苏白低着头,“然而我、我把你们拖人险境,又想将你拖去苏宅里寻人……那你的打算呢?你其实完全不必理会我的……”
“我的打算?”慕轻寒静了一会儿,“苏姑娘,我来此的目的就是查案,无论如何都得去苏家院子一趟;况且,若你要找之人有生还可能,作为朝廷捕快,我如何能坐视不理?我所作所为不是为你,你大可放心。”
“如此便好。”苏白慢慢抬起了头,迎上慕轻寒的目光,她只能笑着说,“走吧。”
苏白,你是白作多情了。他与你,毫无瓜葛。如此,不是甚好吗?孑然一身的你,不也是不想拖累别人吗?他这样说,你不是应该安心吗?为什么却反而感到伤心呢?
青石板的小路上,左侧一直传来不紧不慢、沉稳坚定的脚步声。这几日来听着只觉安心,如今却觉得如此遥远而恍惚。苏白伸手人怀,把里头那枚青色半透、藏着几许红线的石头攥在手心里,叫石头的凉意驱散心里的阴霾。
景大哥……他一定还活着。除了这个想望,她已不再剩下什么。
晦暗的天光下,偶尔几许风声,有如呜咽。若苏家大门没有歪歪地掉了一角,若那书着“苏宅”的匾额没有落在门前石阶上,这样红木的门、坚实的砖、匾额上沉稳的汉隶和墙上郁郁葱葱的爬山虎,该也是端庄的吧?
玄衣男子和黑衣女子,隔着一段公子与姑娘、捕快与苦主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在残破凌乱中踩出一片嘎吱声响。
苏白敛了眉眼,右手反手握住背后双钩钩臂,慢慢走人大门。门后是个不大的院子,院中只几棵老树,晦暗的青石板上染着斑斑血迹。
见苏白停步凝神,慕轻寒便也站住了,手搭上腰间剑柄,静待着。
“和街上一样,尸体全部不见了。”苏白慢慢开口,声音沙哑凝重,“可是街上干干净净,这里仍尚有血迹。”
“苏家宅子是什么构造?”慕轻寒的声音在此时听来,愈加沉冷。
“此处是前庭,”苏白望向面前的宅子,门大开着,像有阴风从里吹出,“里头是主厅,穿过主厅是饭厅,后头则是苏家院子。北厢房住的是伙房柴房的仆役,南厢房住的是我们小辈,东厢房住的是父亲的妻妾。”“苏家上下多少口人?”慕轻寒甫问出口便暗自摇头,苏白怎么说也算是个大小姐,怎么可能清楚仆役下人的数目呢。
不料苏白想都没想便答道:“父亲妻八房,妾十五房,没名分的侍婢暂有七个,膝下五子八女,余下管家仆役等等加起来共五十二人,总共九十六口,不住在宅子里的唯有苏毅叔叔。”似是感觉到慕轻寒的讶异,苏白低低笑了一声,“在这么小的地方呆了十八年,家里最闲的怕就是我了,谁来了准走了,怕也只有我最清楚。”她声音很轻,涩涩的自嘲意味。
苏白叹了口气,慢慢向前走着,穿过主厅饭厅,目光在红木的檀木桌椅案几上流连。看了十八年的花圃,走了十八年的青石路,不过几日,便变得如此陌生。
孑然一身的她,又能归向何处?
寂静的庭院里,忽然吹起了风,在空旷的院子四周徘徊。低沉空茫的声音像是谁的低声啜泣,在耳边咿咿呜呜。
苏慕二人一间间屋子地看过来,却没有任何异状。关上最后一间房门,慕轻寒蹙紧了眉,慢慢道:“苏家可有什么仇人?”
苏白苦笑着答:“这个搞不好你比我更清楚……但即便当年有仇人,也不至于现在才来报仇。”苏白慢慢整理着思绪,却总觉得有某处不对,“若只是僵尸作乱,镇上也不至于被清洗过一般;可是若说是有人寻仇,也委实说不过去。若说是哪个修习邪术的人随便找了一处地方养僵尸,倒说得过去,只是……”
慕轻寒四下一看,道:“适才你说北侧是仆役住所,南厢是小辈,东厢是妻妾,那你父亲呢?”
苏白愣了愣,一拍脑袋:“我倒把这个忘了。我们把饭厅到东厢房这一段叫前院,东厢房到祠堂那一段叫后院,父亲就住在后院东北角的屋子里。只是他平日都在妻妾处过夜,也禁止家里人去后院,所以一时便忘记了。”说罢,苏白忽然一惊,仿佛有灵光一闪。适才自己说的话里,到底有什么呢……
慕轻寒点点头:“那么,就再去后院看看。”慕轻寒无所觉察,不自觉地打断了苏白的思绪。
“好一”苏白倏然微蹲借力转身一跃,右手反手抓钩横卧击出,左手悄然于身后攥住一钩,月华如水流于月如钩之上,只见银光流转。
迎上凌厉的钩势的,是一把剑。剑光略显仓皇,被钩震得嗡嗡作响,剑主正待转剑回击,却没料到苏白使的是双钩,不慎被苏白利落地抵住喉头。
苏白左手钩刻意隐了形迹,为的就是一击得手,此时她虽然压制住来人,心中却疑虑非常——雾溪镇人均不懂武,那么,他是何人?
“你是何人?”苏白绷得很紧,借着月光打量来人。这人一身狼狈却依i日从容,嘴角噙着笑,透出一股难以捉摸的狡黠。苏白一愣,这人她确是不认识,却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
“姑娘好身手啊好身手。”那人喷喷叹道,“刚才那一钩,已是入了‘破锋’境界小慕,你俩倒是好搭档,一个沉渊,一个破锋——不过通常锋芒毕露的那个,不应该是男人么?”
慕轻寒慢慢走了过来,脸色依旧沉冷,语气中却带了一丝笑意:“赵自酌,你他妈死哪儿去了!”
哎呀,怎么慕轻寒也会蹦粗口了?彼其娘之,彼其娘之,莫不足跟楚绿腰那厮学的?苏白收了钩,摸摸脑袋。
却不知面纱下,自己脸上也现了笑容。
“啧啧,真叫人伤心,”赵自酌收了剑,脸上笑意在月光下分外亮眼,“不惊喜地抱住我也就算了,竟然还咒我去死啊?”
慕轻寒眼巾闪过一丝喜悦,一拳砸在赵自酌肩上。
赵自酌一挑眉,笑道:“怎地拳头像小家碧玉一样软绵绵?没吃饱饭啊?”说着旧了慕轻寒一拳。
若是未中毒的慕轻寒,自然不会把这一拳放在心上。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只见慕轻寒浑身一震,向后退了一步,脸色发白。苏白见状忙上前两步,本想扶住他,却不知怎地犹豫了一瞬,便见慕轻寒已不动声色地挪开了一步,尽力平了容色、,
“你怎么了?”赵自酌显然也发现不对,神色一紧,上前两步扶住慕轻寒。
“尸毒。”慕轻寒应道,又苦笑着补充,“暂时无碍,不过是和内息纠缠在了一起,不运力便无事。”也就是失了内力。
赵白酌神色微沉,转瞬便恢复了平时的惫懒样子,还笑得异常开心:“莫不是这位姑娘护着你来的?嘿嘿,你小子也有今天啊。”
慕轻寒脸上柔和了几分,却又马上冷凝起来:“大人和赫连呢?”
“你被大人派去找吹笙人后,大人叫我去一间茅屋找一位苏家人求救?之后想来,才发觉那不过是大人要赶我们离开,想来赫连也是如此”赵自酌收敛r笑意,“大人说他手中还有三枚霹雳弹,若当真如此,应当小会有什么差池,就怕……”
慕轻寒沉声道:“就怕那不过是托辞、”
“未必”苏白忽然插话,“茅屋正是毅叔叔的住处,毅叔叔号称天下第一剑,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他定然能救你们.由此看来,秦人人绝对没有放弃自己的念头,一定有自保手段,那三枚什么霹雳弹,也是有八成可信的。”
赵自酌看向苏白,心道这女子着实聪明,这般分析来安他们的心。其实那霹雳弹,也不过三分可信。他暗自叹了口气,笑道:“说得也是,大人出生入死这么些年,不会败在这里的。倒是听这位姑娘的口气,你是苏家人?”
“我叫苏白。”苏白微笑着点点头,“公子想必就是六扇门下赵自酌大人?不归路前只惊鸿一瞥,想不到赵公子功夫真是不同凡响。”
“我竞没有看出来——你就是路口那女子啊?”赵自酌目光在苏白身上溜过一圈,“你说这话,倒是讽刺我来着,刚才那一下谁更高明,外行人都看得出来。”
苏白摇头:“苏白是真心称赞,赵公子并未使出全力。不过,苏白自信虽不能占上风,也不会处于劣势、”
赵自酌闻言大笑:“小慕,我可是辛辛苦苦一路艰险才找到这儿来,你却跟这么有趣的姑娘同行:哎哎,有些人就是好命,没办法啊没办法。”
慕轻寒悠悠然抛给赵自酌一个颇为凌厉的目光,道:“能遇见苏姑娘,确是我的福分。”
苏白笑道:“赵公子说笑了:”
“别叫我劳什子公子,听着心烦,”赵自酌看上去心情大好,摆了摆手,“我们捕快乃贱役,叫着公子岂不可笑,何况听来也不亲切不是?”
“那,叫赵大哥可好?”苏白也不扭捏,爽利地叫了一声。
“哎,”赵自酌斜着眼看慕轻寒,“那我也不客气了。姑娘叫着不够亲切,不如我便叫你阿苏吧?”
这委实也太亲切了点吧?苏白愣了愣,点头应好,目光不由得飘向慕轻寒,见那人面色依旧沉静,她暗暗叹了口气:“赵大哥,雾溪周围山地都布有迷瘴,你是怎么找到雾溪镇的?”
赵自酌摸摸鼻子:“我行了许久都找不见大人叫我去找的茅屋,突然一只鹰落在我面前,那鹰将我带至镇口,后来就不知道飞哪去了……说起来,那鹰倒是长得极像送信去六扇门的那只,但我也说不准。”
飞廉?”苏白有些吃惊,“能够走出迷瘴的,应该只有毅叔叔养的飞廉了。送信去京城竞还回来,只盼它别被僵尸伤了……”
“那只鹰那般机灵,肯定有自保之法,你就别操心了。”赵自酌丝毫不见外地拍拍苏白的肩,“当务之急是先把事情弄清楚,你们在这所宅子可有什么头绪?”
苏白道:“只简单地搜了一遍,宅子里俱无异样,只剩后院三间屋子还没搜过了。”苏白领着二人向后院走去,一边言简意赅地把事情经过与赵自酌说了。
赵自酌天生随性,一口一声“阿苏”,反倒比隔苏白几步的慕轻寒还熟络得多,一时倒觉得他才是那个LJ苏白共行数日的人了。
一走入后院,三人顿时感到一股寒意,之前轻松的气氛一扫而空
前院的阴森,是曾有活气如今却全部归于死寂的阴森;前院的荒凉,是满地血迹寂静无声风声偶过勾起凄然记忆的荒凉。
后院的阴森,是带着阴气让人只觉发冷打颤的阴森;后院的荒凉,是仿佛从开天辟地以来就不曾有生命出现过的荒凉。
后院里除了丛生的枯草之外,就只有在东北角伫立的三问灰暗的屋子.第一间是卧房,遍是久未有人睡过,积满了灰;第二间则是书房,从桌椅板凳、文房四宝一路摸索过来,不见机关暗道.却听见隔壁敲击木板,没的“叩叩”声,以及仿似衣袂缓慢拖过地板的“沙沙”声。这种熟悉的声音,不由得让苏慕二人想起镇外茅屋里的食血鬼,一时竟有些不敢上前,
第三间屋子,是苏白从没进去过的,苏家祠堂。
三人僵立了一会,苏白还是慢慢地推开了木门。赵自酌和慕轻寒见门已推开,不由得叹了口气.苏白究竟没有什么江湖走动的经验,自不知道自己此举,实在有些贸然。然而门已打开,两人连忙跟了上去,有意无意地护在苏白两旁.
“小慕,小心,”赵自酌轻声道。慕轻寒慢慢点了点头。
苏白浑不在意地眯着眼打量四周,凭借窗纸透进的微弱天光,竟见一室空旷,只一条狭窄的通道一直向前延伸,在尽头竞还有两个拐角,再之后还有个高大的龛台,应是苏家牌位无疑.
赵自酌低声道:“怎么会把屋子建成这样?!”这屋了从外观看还是方方正正的,谁料入门后却面窄体长.
苏白回头见二人微微点头,深吸一口气,反握双钩,慢慢向前走去一不知为何,越往里走去,她手上渐渐沁jI细密的汗,胸口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挣破束缚,她本能地感到一种奇异的喜悦和激动,好像在期盼着什么、渴望着什么.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她战粟,苏白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上胸口,却忽然触到了什么她顿了顿,伸手入怀,握住那件物事 身体冰凉,手却烫得似火。
苏白狠狠地闭厂闭眼——她要知道那人是否还活着,她要知道她是否还能再看到他温煦的笑。她已经一无所有,唯剩下这隐晦的深深恋慕她只能一直走下去,无法回头。
微光巾,三人走到了龛台之前。龛台很高,仰头看去颇有几分森冷肃穆的味道,然而看祠堂里稀稀落落的牌位,苏家祖上却香火寥落。
“苏明河,苏烨,苏汉……”慕轻寒微眯了眼,声音很清冷,显得有些疹人,“苏汉是苏正前辈之父,苏家在他手中成为武林一大势力;苏烨是苏汉之父,苏家在他手中成为武林世家——但这苏明河是谁?”
“我只知爷爷和祖爷爷,从不知有此苏明河。”苏白摇头道,“不过既然有牌位,还在龛台顶端,想是祖先无疑。”
“苏明河……”赵白酌微微低头,“还真是没听过。不过连阿苏也未曾听说,倒是怪事。”
苏白苦笑道:“兴许是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苏家的秘密,我也是没资格听说的。”
慕轻寒盯着那个牌位出神,黑木的牌位沉寂地立在龛台最上方,上书“先祖苏明河之灵位”几字,旁边并没有主母牌位陪衬,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孤傲架势。
“怎么,有印象?”赵自酌发现慕轻寒神色古怪。
“这个名字,我似乎听师父提过,”慕轻寒神色有些犹疑,他看了看苏白,才慢慢道,“兴许是重名吧,但我听师父从前讲过魔教之事……”
赵自酌和苏白一震,不可置信地盯着慕轻寒。无怪乎他们有此反应,不论何时,“魔教”二字总是武林巾的禁忌.,从古到今,江湖上能被冠以“魔”字的教派不过三个:南朝时的琼州沉海派,唐朝时的秦岭屠刀门,还有百余年前的湘西天赐教。那些惨烈虽早已不再,却仍令听过的人不寒而栗、噤若寒蝉。
慕轻寒目光沉静,淡淡道:“天赐教源自岭南湘西一带,教众皆善毒蛊,最后走人以人养蛊的邪路,后被江湖联手剿灭.师祖曾亲历天赐教剿灭之战,师父他老人家告诉我,当年天赐教教习蛊术的大护法有通天之能,甚至可以操纵无知无觉的尸体行动——”慕轻寒顿了顿,果见两人脸色均是一一凛,“那大护法,就叫苏明河。”
事情越发诡秘——若能操纵僵的魔教护法真是苏家祖先,那么苏家怎会灭门于僵尸之手;若那魔教护法不足苏家祖先,那么为何苏白竞不曾听说先祖之名?
慕轻寒正沉吟着,耳中忽然听见尖利刺耳的笑,三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按上了自己的兵器,小心翼翼地向声音传来的那个拐角处的房问走去一
光线渐渐暗了下去,苏白每~一步都很轻很慢,感觉有阴湿的风吹到睑上方才走到房间门口,却听麟里又是一笑,声音厚重低汛恐惧一点点地漫上心头——胸口越发地滚烫了,面纱下,她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
那声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苏白站在房间前,犹豫了一会,还是轻声道:“慕公子,你留在这里吧,以你的状态……呆会里头若是有什么危险,我们也好有个照应。”赵自酌暗暗摇了摇头,决定不发一言。
“不必,我不会拖你们后腿,”慕轻寒冷冷道,“做捕快的,即使出了什么事,也不需要苦主搭救。”
苏白自嘲地笑了笑,提步便要往房间里走,却被赵自酌一把拉住。赵自酌低头在她耳侧轻声道了一声“先等等”,不想却嗅见苏白身上一股淡淡的异香,不由得心神一动。
“怎么?”苏白回头问道。
赵自酌暗斥了自己几句,道:“我们尚且不知道里头情况,不如我们分两边贴墙进去,我走左侧,你们二人走右侧。”
苏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赵大哥,你还是跟慕公子一路吧,我可以自保。况且你和慕公子是同僚,想来也更有默契,能彼此照应。”
话虽如此,可我就是看不来你们俩这副鬼样子。赵自酌这句话在舌尖上转了一圈,终究还是吞回了肚子里。他暗暗叹了一口气:慕轻寒这小子平日待人接物有礼有节却疏远冰冷,若非他在乎的人,他又怎会说话这般不留情面?偏偏苏白这小姑娘就是不懂。
赵自酌看着慕轻寒生着闷气、苏白却不明白的样子,当真是着急得上火:然而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点点头,道:“阿苏说得也不错。那我便跟小慕走左边,你走右边。记得要扶墙而行,若遇到什么就喊一声。”
苏白颔首,也不多言,屏息凝神、轻着步伐提了双钩,就进了屋子。恍然间,苏白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数日前,自己一个人于旷野上无尽行走的时候。
苏白扶着粗糙的凹凸不平的墙,身体紧绷着,仔细倾听着,却听不见除了自己和慕轻寒的呼吸声。她心里默默数着步子,走到十三步时触到一个墙角,拐了个弯,又沿着墙继续走。她直数到七十二步,才又摸到墙角。
靠在墙角上,苏白长吐了一口气——那边还没有声音,应该也没碰到什么吧?
“嘿嘿嘿,哈哈哈.”陡然间,就在苏白耳边几寸,响起了低沉怪异的笑声。刹那间她僵硬得张着嘴却喊不出声音,只觉得那声音像一条蜈蚣一般顺着她的脊椎爬上脖颈,再从脖颈渗入每一个毛孑L。
身体的本能超越了一切.苏白左手一松一紧,手中单钩已向笑声的方向挥出.而右手趁势接住左手一松放开的另一只银钩,横撩出去这一式还是苏毅为苏白改成的化用屠苏剑法的招式,双钩糅合了整套剑法中最狠厉的“花盼桔梗”和“早春豆蔻”两式.
那声音近在咫尺,以这招的威力,再过一瞬左手钩便能顺着那东西的肩挂下来,而右手钩便能穿破那东西的肚肠。所以一击既出,苏白便慢慢定了心神.
但是,这 击却击空了。
苏白这两钩,压根没有碰触到那东西一根毫毛.毅叔叔自言未必能躲过的招数,竞连那东西的边角也没有碰到。
苏白一击落。不由向前倒去,耳边几寸却又传来那附骨之蛆般的呵呵笑声苏白还未来得及恐惧,便感觉到一只冰凉至极的手狠狠掐住了自己的后颈,被这只手拖着嘭的一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双钩锵地落在地上,湿黏的液体顺着额头流下来一不知是什么尖利的东西抵上了她的后颅,只感觉到它儿乎要刺入坚硬的颅骨里 ,苏白因窒息与疼痛而发出的尖叫声被那只手压迫得细而凄厉,活像一只濒死的鸭子发出的嘶哑悲呜,
忽地,一声凄厉的嚎叫响起,然后那股尖利迅速地抽离了她的后颅,冰凉的手也松开了.苏白突然吸入空气,顿时倒在地上,浑身抽搐,涕齐流,身后靠着的硬物忽然向前倾倒,几乎砸在自己身上。
啊,好刺眼。
苏白目光空茫,只见之前自己倚着的是一个高大的红木柜,幸而慕轻寒及时将它接住,往旁边一推柜子倒下后现出后头遮住的窗子来,霎时外头的天光透过窗纸照人屋子
慕轻寒与赵自酌执剑而立,二人神色凝重地四下打量。只见大屋子里空空荡荡的,除了倒下的那个柜子之外,只有西北角上堆着一堆块,而那个几乎将苏白掐死的,竞不是怪物,而是一个人。这人中年样貌,披头散发,满脸胡渣,穿一身凌乱灰衫,指甲极长,目光痴傻,嘴角还拖着涎水。他手上脸上都是血,此时正捂着腹侧的伤口高声嚎叫着,目露凶光地盯着慕轻寒。
那人警惕地望了他们几眼,突然向堆满尸体的墙角奔去。只见那人用长得几近打卷的指甲在尸块里拨拉几下,捧出·个少年的头颅。他又是嘿嘿一笑,把头倒转过来,伸H舌头舔了舔头颅的边缘,然后嘬了嘴唇,颇为享受地从断口处吮吸头颅。
那,分明是个食血鬼!赵自酌和慕轻寒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赵白酌足第一次见到如此恶心的场景,胃里已开始翻江倒海;而慕轻寒虽已见过食血鬼,但此时见到一个常人做出如此举动,不禁呆立当场。
一旁的苏白,却倔强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她紧紧盯着那“人”,身子颤抖,喃喃地说了两个字。
那“人”依旧无知无觉地享受他的美食,赵自酌和慕轻寒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苏白。
“父……亲……”苏白颤抖地吐出两字,抖得仿佛随时会破碎一地,“父、亲。”
从小到大,父亲这个词,似乎一直都代表着威严、至高无上和淡漠。
那时候,苏白还很小很小,唯一的血亲便是父亲。希望父亲能对她笑,希望父亲夸奖她,希望父亲像喜欢兄弟姐妹那样喜欢他——然而父亲见了她,总是像没有看见一般擦身而过,眼中全是冷漠。
后来她也渐渐懂得,父亲并不爱她。在家里,只有毅叔叔会跟她玩,夸奖她,告诉她白、r头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她爱毅叔叔,可是她心里,还是有着一点点隐秘的渴慕,希望父亲能回头看她一眼,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多少年来的小小渴慕,在僵尸拥入苏宅的那一瞬间,破碎了。她的父亲,那高高在上无比尊严的父亲,吓得脸色发白,把她推了出去,对她大喊着“挡住它们”,然后拉着自己属意的儿女,跌跌撞撞地向后跑去。
那么多年的渴慕,最终化为了恨意。而今,多年的渴慕和恨意,终究回归于寂寥的空茫。
那个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怪物,肉体并没有腐烂,却满脸涎水地大口啃噬着,该当是他儿女的血肉。
屋中三人一时僵在原地,任由那一个不算人的人欢快地啃噬着那一堆儿女家仆的血肉。淡淡的光透过窗纸笼罩了屋子,薄薄一层,轻纱一样蒙咙含蓄,但那一堆血肉之下的真相,却是如此直白而刺目。
“阿苏,那个……”赵白酌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喉头竟觉有一股血腥味,“你也,别难过了……”
慕轻寒走到苏白身边,伸出一只手,静静看着她。
苏白空茫地盯着慕轻寒的手。那是一只由于长久练剑而骨节粗大、满是老茧的手。并不好看,却稳定得很有安全感。
苏白的手慢慢地伸向他,犹豫地试探,细细地摩挲,缓缓地托付。两只手相握,虽是隔了一层粗糙的布,却好像打碎了,一层坚实的隔膜。苏白的心,忽然安定了。她撑着慕轻寒的手,慢慢站了起来。
慕轻寒看着那个浑身黑布包裹的瘦弱女子小动物一般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自己掌心里,他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如一方沉渊般波澜不惊。
犹记得师父的故友曾经打趣师父:“习了‘沉渊’,从此心如磐石,难道你想叫徒弟打一辈子光棍?”师父不过一笑:“要知道,滴水也可穿石。轻寒,沉渊固然无波,可若有一日你生了情,就随它去吧。”
而今他忆起这段过往,是真切地明白了师父真
着苏白的痛苦、迷离、挣扎、悲痛和凄凉,他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轻轻叹.把那只纤细的手紧紧握住。
他早该知道他已沉沦,任这个女子的灵动鲜活,搅动他一池静水,从此再难平复。
站起来的苏白感觉到他紧握的手,顿时一阵尴尬,连忙松开了手:“它似乎没有攻击我们的意图,我们出去吧?”
赵白酌担忧地看了苏白一会儿,终还是点了点头。三人贴着墙走出了那扇门,而沉浸于啃噬血肉之中的苏正,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祠堂内再无异物。他们小心地穿过通道,回到了外头.赵白酌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苏H苦笑着先开了口:“那个……的确是我父亲苏正,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算什么。”
“没有像尸一样尸变,也没有像食血鬼一样血溶,极不寻常……若是楚绿腰在这,倒还可以问一下。”慕轻寒接口道。
赵自酌叹口气:“原来世上真有如此诡怪之事……大家也都累了,不如先到前院寻个地方休息一下,再作打算。”
苏白点点头,静默地在前头带路,一会儿工夫便见前头主厅与饭厅相连的门廊。如今天色已晚,苏家宅子一片黑暗,走着走着,便觉得周围的寂静化作了无形的手,推搡着他们快些前行。
他们在大厅里坐下,苏白刚微微松了口气,身后却忽然传来赵自酌惊惶的声音:“小慕!”
苏白陡然转头,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慕轻寒已跪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双手捂脸。而那一双手,竞从指尖开始泛起青黑的颜色。苏白忽然觉得浑身发冷——那种代表死气的青黑色,是多么熟悉而又恐怖的记忆。在逃亡的过程中,曾多少次看见那样的颜色蔓延上来,然后蚕食了他们的理智和情感,把他们变成只余下食欲的行尸走肉。张牙舞爪的僵尸,恐怖恶心的僵尸。冷静沉稳的慕轻寒,淡然韫柔的慕轻寒.苏白怔忡着,呼吸几乎停止。
“他究竟怎么了?”慕轻寒已经开始轻微地痉挛,赵自酌只能按住他,不让他因为痛苦而伤害自己,转头向抱来一大堆东西的苏白问道.
“他之前在被僵尸围追的时候便中了尸毒,所幸毒不算特别深,兼之内力深厚,所以被压制住了。但他刚才动用了内力,可能将尸毒带入了气海,在体内游走。等到尸毒侵蚀心脏的时候,他就不再足慕轻寒了。”苏白跪在一侧,正撕扯着从房里拿来的被单,她惨然一笑,“说到底,他刚才动用内力,还不是为了救我?”
赵自酌凝重地摇了摇头:“我早知道他负伤中毒,却想不到这么严重。阿苏,小慕到底还有没有救?”
苏白微微点了点头:“尸毒蔓延的速度很快,幸而发现得早。现在放血入药,还有救:”说罢,将新找的火刀火绒递给赵自酌。赵自酌会意地打着了火,苏白便又拿起一边的匕首,用囊中清水冲了刀刃,又在火上燎烤。她示意赵自酌压住痉挛的慕轻寒,手脚麻利地扯下了慕轻寒外袍和内衣,露出精健的胸膛来。
死亡的青黑已经蔓延到了手臂,而且还在慢慢向上爬。苏白咬了咬牙,在慕轻寒肩部偏下寻了个位置,一刀割了下去。那一刀特意避开了要害,血流得并不急.但流出的血是青黑的。苏白的手微颤,仿佛在犹豫什么。
“没事……若真要废一条膀子,也没什么。”慕轻寒断断续续地说。
苏白狠狠闭了闭眼,迅速在伤口周围割了数刀放血,然后取了些瓶罐里的粉末,倒在伤口上,再拿起一块碎布,麻利地绑好。
苏白再次用清水冲洗,转头向赵自酌道:“赵大哥,麻烦帮忙在后院的井里再接一袋水来好么?还有,请帮我在东厢第一间房里拿两床棉被过来。”
赵自酌应声去了,苏白静静地看着慕轻寒的胸膛,不自觉地用手指在上面摩挲。
好多疤痕啊。她这个时候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一路相伴的慕轻寒,是六扇门捕快.这一道一道纠结的疤痕,正是功勋的象征吧。
她用手指描画着疤痕,不自觉地微笑起来.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倾其情义、慕其气度。他是那么干净坦荡,而她却那幺丑陋肮脏。她至今后悔当日的一念之差,把他们牵扯进来,但恨错难返。
与其一步步地错下去,不如让一切在此刻了结吧!苏白不再犹豫,拿起匕首,插入慕轻寒精健的小腹。
赵自酌打水回来的时候,只见慕轻寒神色很是安然。他臂膀和小腹上都缠着层层绷带,但手臂上的青黑正慢慢消退。
“尸毒来得快也去得快,估计睡一宿就可以把余毒排干净,但是要用内力,至少是十天半月后的事情。”苏白低声解释道,顺手接过赵自酌手中水囊,倒出些水,干净的床单替慕轻寒擦身。
赵自酌终于放下了心,懒洋洋地在一边坐下,瞟了眼慕轻寒,恢复了往常的惫懒缺:“这小子就爱叫人操心。受了伤,还能得到美女照顾,啧啧,我怎么就没这等艳福呢。’
“我哪是什么美女,何况他是因为我才毒发的。”苏白摇了摇头,“六扇门的捕快,都是这样舍命的么?亏得你们能活到现在。”
赵白酌摸了摸鼻子,一时不知怎么接话。他怎么跟她解释慕轻寒往常反应也没这么快,救她不过是因为男性本能?
苏白替慕轻寒擦干净后,在地上铺了一床被子,招呼赵白酌将慕轻寒小心翼翼地搬到上头,再把另一床被子盖在他身上。一切妥当,才各自靠在墙上歇息。苏白思绪飘远,心里一阵阵地抽痛着.
“阿苏,睡不着么?”赵自酌问道。
“嗯,可能是有点累过头了. ”苏白点了点头。
“我也睡不着,不如我来讲些故事给你听?”见苏白点头,赵自酌笑道,“都是些抓捕盗匪、闯荡江湖的往事,但不是我吹牛,我倒觉得比话本演义还来得有趣。”
他说他当年是个仗着天资高家世好而恣意妄为的纨绔子弟,后来几乎命丧仇人之手,是秦大人救了他,于是他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然地追随秦大人:他说赫连是个颇有几分豪气义藏着些小女儿娇态的女孩,他一和她拌嘴便觉神清气爽;他说”:下慕轻寒奉师命入六扇门时,本还有几分江湖人的一矜,觉得捕快不过是鸳犬,对他们疏远得很……
正厅巾无灯无。一片昏暗,苏白眼前,却有一幅长卷渐渐展开,叫她得以一窥不属于自己的锦绣风华。一时间心里竟也产生了“若有朝一日能看看那样的天地该有多好”的念头,然后迷失在这样美好的期望中……
话语渐渐寥落。苏白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留给赵自酌一室寂静。他微微一笑,拾起一块干净的被单轻轻盖在苏白身上,还未回转身子坐定,却听得外头啪的一声脆响,随即心头一凛,侧目却见好不容易睡着的苏白也被这一声惊醒过来。
二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沉睡的慕轻寒,不约而同地向外走去。
苏白握紧了她的钩,赵自酌搭住了他的剑。
平静的时刻,终难久长。
苏白和赵自酌警惕地打开苏家院门,却不料见到有人在门前相斗,不由愕立当场.左侧少女一身蓝褂,眉目清秀却竖着眉,手中马鞭挥得虎虎生风,狂风骤雨般地击向对手。而那红衣对手——赤足披发,一张脸生得真可谓倾国倾城——却正一脸悠闲地挥舞宽大的袍袖挡住攻势,身后还躺着一排歪七扭八的尸体,不必说,这人定是楚绿腰了。
苏白看见楚绿腰如逗小猫一般懒懒逗着蓝衣少女,不由得心里生出几分好笑来。赵自酌不识楚绿腰,手已握上剑柄,向苏白道:“阿苏,那是我的同僚赫连。与她相斗之人,必定有可疑之处。你在此等着,我去助她一臂之力。”
苏白失笑,按住赵自酌手臂,制止道:“别——”刚吐出一个字,目光偶然扫过左侧,却陡然停住了。
“阿苏?”赵自酌有些莫明其妙地唤道,然而苏白像是突然被魇住了一般,只痴痴望向左侧、赵白酌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赫连赛马身后几尺处,一青泡男子正抱臂而观.
他,没有死。
苏白站在那里,只觉得自己快要哭出声来。她颤抖着想上前确认这是否只是幻梦,却一时胆怯裹足不前,牛怕只一步迈出,那人的身形便会如镜花水月瞬间消逝无踪,惊破自己这份卑微的渴慕。
“阿苏,阿苏?”赵自酌犹疑的询间惊醒了苏白,一抬眼,楚绿腰的袖风就要扯开赫连赛马的裙摆。
苏白收回按住赵自酌的手:“那人不是敌人。”她心情跌害.高喝一声“住手”,右手钩虚挥两下,竞陡然掷出
钩长难控,何况钩锋弯曲,一个不小心便会误伤旁人,是决不适宜脱手的然而苏白心神激荡,不知怎么就一钩掷出,下意识地化出屠苏剑法中“附子长驱”一式,长钩脱手后苏白自己也陡然一惊,却已来不及后悔了。
只见银钩划出一道凌厉劲风,锵的一声钉在打斗的两人间的墙壁上,钩身微微颤动。打斗中的两人一惊,赫连赛马的长鞭卷回了自己手臂上,而楚绿腰的宽大袍袖被扯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四周陡然安静下来。
苏白怔在当场,不承想自己随意挥出的一招却反而趋近完美。楚绿腰自顾自地掸了掸袖子,走到了墙边。银钩人墙甚深,他却似乎微微—拂,便已轻松拿下。他—边端详一边赞叹:“啧啧,真漂亮。老子多少年没见过这对银钩了啊……”
苏白敛了心神走上前去,从楚绿腰手中拿过银钩:“毅叔叔交给我的。怎么,你见过?”
楚绿腰懒洋洋地掏了掏耳朵:“这他妈的原本是差点成为你婶婶的女人用的兵器,当年看她打架那真他妈是种享受,是苏毅老小子没福气。这钩被你拿着,老子觉得是憋屈了它,不过刚那一招,倒还算配得上。”
苏白打量楚绿腰一会儿,倒也分不出真假,不过这人说话一向不由人不相信。想起毅叔叔,胸口又有股黑暗漫上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力压下。
“你——你们是什么人?”赫连赛马皱着眉头问苏白,目光却落在楚绿腰身上。
“苏白。”苏白指着自己道,回头看了眼楚绿腰,见他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只好向他努努嘴,”那是楚绿腰。”
赫连赛马还想说什么,却被走过来的赵自酌打断了话头:“阿苏是苏家唯一的幸存者,小慕的命还是她救回来的。这位楚兄我不认识,但既是阿苏朋友,便决计不是敌人。阿苏,这是赫连,我和小慕的同僚。”
赫连赛马听说苏白救了慕轻寒,顿时舒缓了神色,对着苏白点了点头:“我是赫连赛马,六扇门捕快,叫我赫连便好。此间之事,还劳烦苏姑娘解释一下。”
苏白点点头:“那是自然。不过可否先告知,你跟他究竟是怎么打起来的?”她目光看向楚绿腰,心里叹了口气。
“抱歉,是我的错。”出乎意料地,答话的却并非赫连赛马。苏白心中一颤,慢慢转过头,便见青衫男子风度翩然地走了过来。他面目俊朗,颇有气度,脸上的微笑有如和煦春风,叫人心生好感。
他一脸歉意地道:“抱歉,我见楚兄携了一堆尸体在镇里行走,毫无惧色,以为便是那个吹笙人的手下,这才告之赫连姑娘务必小心。只是不料赫连姑娘如此义勇……这厢误会,实是我的错。”这“义勇”二字用得当真含蓄,这男子的风度,委实叫人心生好感。
赵自酌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赫连赛马的肩膀:“这丫头向来鲁莽,你也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了。如今谁都没受伤,不就好了么?在下赵自酌,敢问兄台是?”
男子微笑,还未开口,却听那厢一个嘶哑的声音低低唤道:“景大哥……”众人转向苏白,只见苏白全身上下微微颤抖着,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青衫男子犹疑地看向苏白:“这位姑娘,你是?”
苏白声音颤抖:“景大哥,我是阿白……你还活着……”她的声音几近哽咽,颤巍巍地上前两步,像是想要触碰男子手臂,却终究凝住。
“阿白,真的是你?天,你还活着?”青衫男子伸手扶住苏白手臂,表情甚是激动。
苏白却像被烫着一样退后了几步,开口道:“是、是我……”胸口涌上来的酸涩一时有点难以抑制,苏白握住自己的手臂,低声哽咽道,“景大哥,你还活着,真好。”
“是,我们都活着,真好。”青衫男子渐渐舒缓了脸色,露出欣欣然的神色来,“阿白,那么多僵尸,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苏白神色一黯,还未开口,便觉得一只手拍在自己肩膀上。
“你们两人感动得莫明其妙,我们在旁边也听得莫明其妙。不如大家先到宅子里歇息一下,安顿好了,再慢慢道来。”赵自酌表情很是散漫,另一一只手却悄悄拍着苏白的背脊。
众人均是同意,各自整顿一下,向苏宅走去,苏白低头走在最后。
前头,是青衫的背影。景大哥依然有着四步一顿的小习惯。往日她跟在他身后,怦怦跳着的心,微红的脸颊,总想步子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与他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然而如今想要靠近的欲望,终究敌不过叫嚣远离的理智。短短的几步,是遥远得越过生死的距离。
苏白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面纱。
有谁知道,这心情是欢喜,还是哀伤。
六个人零零散散地在苏家大厅中或坐或倚或卧。其他人大多在厅中墙边坐卧,唯有楚绿腰无比舒适地懒洋洋卧在主位的椅子上,偶尔甩甩袖子,黑暗中便见暗红拂过。 苏白蜷缩在一床被褥上,倚墙而坐。她本想在慕轻寒身侧照看着点,但见赫连赛马一进门便已跑了过去,她犹豫了一下,终究坐在了离慕轻寒不远不近的角落里,依稀听见他呼吸平稳,不由得放宽了几分心思。
赵自酌三言两语便将几日所遇都说了一遍,然后向着赫连赛马惶急道:“赫连,为何你未与大人在一起?”
“有些事情我还没有头绪,还得大家一起来琢磨.”那厢赫连赛马慢慢开口,“那日……”
那日,秦封赶走了慕轻寒和赵自酌,扬起鞭子之时,赫连赛马本是萌了死志的。但鞭子本非杀人利器,何况是要对付这些除了断头之外别的都不怕的僵尸。即便她不顾一切地在僵尸群中拼杀,然而一转眼,却见秦封的马车已毁,而一只僵尸,正要啃上他的脖颈,而秦封闭目等死。
赫连赛马大惊,往秦封身边扑去,手中马鞭垂死挣扎地抽向身侧卡住她颈子的僵尸。却在这一刻,那乐声竞陡然停了,漫野僵尸忽然如石雕般僵住,砰然倒下。
“义父!”赫连赛马向秦封狂奔而去,“义父,你可安好?”
“我没事。”秦封温和地微笑,神色中透出几分怜惜,“小赛,你却受伤太多了。”
赫连赛马的臂膀在泪泪地淌血,她却浑不在意,看到秦封确实没受什么伤,这才略微宽了心,刚想说什么,却陡然听到耳边有个轻柔的声音耳语道:“是呢,女孩子家,受伤可不好……”那声音娇媚却又清脆,此时听来,却阴森得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是准!”赫连赛马攥紧了鞭子,环视四周,紧张不安却故作镇定。
“哎哟,别那么紧张嘛。喏,我在东边呀。”那声音轻轻笑着,听来却像是在耳边喃喃低语。
赫连赛马不由转头向东,见东边满地僵尸,极目是旷野的萧索荒凉,那声音却又在耳边响起:“呐,我说错了,是西边才对。”
突然,一只柔嫩的手轻轻放在赫连赛马脖子上轻轻抚摸。赫连赛马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却强迫自己一点点地转过脸来,只见一张女孩子的小脸,杏眼柳眉,脸上带着桃色,嘴角含笑,真真粉嫩可爱,然而左脸上却有一片细密的殷红纹理,好似拿了一张铁网深深地压进皮肤而留下的痕迹。
女孩看上去不过豆蔻年纪,却梳着个坠马髻,一袭紫色长裙,诡秘中又有几分媚态。她身量不高,才到赫连赛马胸口,是踩在她身后堆叠的几只僵尸身上才能用手抚到她的脖颈。她见赫连赛马看着她,笑得越发灿烂,越发显得左脸狰狞恐怖,赫连赛马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你是何人?”却听秦封忽然开口,声音冷静沉稳。
女孩这才看向秦封,眼中添了几分戏谑,咯咯一笑:“秦大人问小女子闺名做什么呢?以秦大人的聪明,应该猜到我在这里扮的是什么角儿了,说不说名字又有什么打紧呢?”
秦封仍旧一副淡定神色,咳了两声,道:“如此,在下擅自问姑娘芳名,倒是唐突了?不过,姑娘抚着在下义女的脖子却是何故呢?”
赫连赛马听得此言浑身一凛。眼前这个看似纯真的小女孩,竞就是操纵这一堆僵尸的黑手?她余光瞥向女孩衣袖,却见她另一只手里当真拿着一管小芦笙。
“小赛是你的义女,却也是我的侄孙女。我摸摸她颈子,不过是向晚辈表达亲近罢了。”女孩微微一笑,放下了手,说的话却让秦封也紧蹙眉头。
女孩妖娆地笑了笑,从僵尸身上跳了下来,拿起芦笙吹出悠扬而温婉的曲阋,,那些本已躺下的僵尸,纷纷爬了起来,把秦封和赫连赛马围在中心,空茫而呆滞地瞪着他们,一时间空气似凝滞了一般。
女孩停了乐声,低低地笑着,轻快地在僵尸间跳起了舞,裙裾翻飞,像一只紫色的蝴蝶,艳丽翩然。
赫连赛马打了个冷战,大声地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真的这么重要么?小赛,我是你母亲的姨姨、你外公的妹妹,也是这一大片可爱的小东西的支配者。你说,我是谁呢?”女孩笑着跳到赫连赛马身边,姿态妩媚地旋舞,紫色的袖子拂过,带起一阵香风,与僵尸的恶臭混杂在一起,“我只说一遍,你可要记住呀,我叫做——孟、紫、衣。”
“孟紫衣?”苏白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脱口惊呼。
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苏白,赫连赛马讶异地望向她:“你认识她?”
苏白慢慢平静下来,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不认识,但是知道。只是压根没想到会是她……赫连姑娘,孟紫衣不会空口说白话,你的母亲莫非是……苏青?”
“是.”赫连赛马声音沉了下去,“二十年前我的爹娘便是死在岭南。我父亲是青城r J人‘寒鸦公子’赫连弃,我母亲则是‘轻须稍’苏青一至于二十年前他们为何会前往岭南,已经没有人知道´r,我只知他们死于僵尸围困……”
苏白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这才叹口气,道:“原来苏青姐姐的骨肉还活着……虽然你年纪比我大,却也得叫我一声姨姨了.” 赫连赛马一震:“我外公莫不是苏正?” “不是,”苏白摇摇头,“苏青姐姐是二叔苏谦的独生女,准确地说,你该唤我堂姨。常听毅叔叔谈及她的风采,却可惜我无缘得见。——此间关系说起来就复杂了,你先接着说下去吧。”
赫连赛马神色复杂地盯了苏白一会儿,这才继续道:“那孟紫衣之后便号着僵尸群,逼我们跟她走,一路上她却没再说些什么,而大人本来身子就不好,吸人腐气又太多,一日日地难受起来。她把我们带到雾溪镇里一处有着岩洞的坟堆空地,然后将景公子提了来,”她向那位被苏白称为“景大哥”的青衫男子一示意,“后来妖女忙忙碌碌地不知道在做什么,大人叫“j趁机逃出来求救.谁料我刚跑出来,便遇到这位……这位楚绿腰带着一堆尸体在街上晃悠,行为举止倒是与孟紫衣一般妖异。我一时疑心,便与他动起了手。”
楚绿腰在黑暗中轻蔑地笑了笑,没作声。
众人静默良久,皆是毫无头绪,苏白转向青衫男子:“景大哥,你呢?”
青衫男子点点头,慢慢道:“在下景煦,住在不归路十几里外的安镇。苏家的吃穿用度,向来由我家买送,以前是我爹,八年前换成了我。”青衫男子说话温和有礼,倒像个满腹经纶的书生,“前几日又是送东西的日子。我装了马车往镇子走,进镇却发现满地尸体血迹,还有一些僵尸在镇子里游荡。我便带了些食水,弃了马车,躲藏在民居里.后来还来了些怪物,将镇上的血迹舔得干干净净,所幸我躲在房梁上,未被现。后来我试图绕到山谷后出镇,却被那孟紫衣抓住。其后的事,赫连姑娘也都说了.”
“孟紫衣到底是谁?”赫连赛马转向苏白问道。
“她是我父亲的妹妹÷苏家女子向来随母姓,只我们这一代随了苏姓,”苏白叹了口气,“她在我出生之前就已被逐出家门,只听得老仆人说孟紫衣是个奇怪而恐怖的人,常常养虫蚁蛇兽,行事诡异。你说她一副少女模样,我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孟紫衣,僵尸,食血鬼。这孟紫衣是为何被逐出苏家.义与苏家有什么深仇大恨?而她操控僵尸、食血鬼之功又是从何习得?景煦和赫连赛马已逃出了一段时间,她却并不追踪,只扣住秦封,是为了什么?她将所有人都引至雾溪镇上,让他们见面,又有什么目的?
她的目的——如果仅是灭族屠镇的话——早已达到,而她依然逗留在此,是否有更大的阴谋?
又是一阵沉默。终于,赵自酌开了口:“如今我们只能静观其变,孟紫衣目的未达,想必是不会伤害大人的。不如大家先睡一会,我来守夜。等小慕醒来,大家养足了精神,再作打算。”
众人均是点头,苏白却道:“赵大哥,我不累,也睡不着。慕公子的毒还得我照看着,不如我来守夜。”
“你们慢慢客套,我可不奉陪了,”楚绿腰哼了一声,拂袖而出。
“喂,你这人……”赫连赛马想喊住他,红影却已出门,“这家伙究竟怎么回事?”
苏白宽慰道:“这人就是如此古怪,不过不必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赵白酌点头道:“这个楚绿腰虽然来历成谜,但武功高,不必忧心。阿苏,你今天也受了伤,守夜这活儿,你还是别跟我抢吧..”
“阿白,别逞强。”景煦淡淡插了一句
苏白想了想:“不如一起守,我照看着謩公子伤势,你还可以睡一会儿,实在撑不住,就换我睡。”赵自酌微一沉吟,点了点头.
众人铺了被褥,各自选了地方躺下,苏白坐到慕轻寒身侧,突然想起该替他擦擦身,于是来到后院打水。她降下水桶,只听得井轴绞动吱呀呀的声响,伴随着桶巾水微微晃荡的声音,声音很轻,但在一片死寂当中却好像随时都会惊扰起什么。
苏白抱着水桶,看着水中倒映的一片晃动的黑纱,一时间怔怔出神。
哗啦。
苏白陡然回神,发现自己支在井栏上的水桶一时失了平衡,虽没叫桶子掉进井里去,却洒了大半桶水在身上二
苏白苦笑着将水桶放在一边,被撕得参差的衣服部湿透了,贴在身上.雾溪镇向来有股子浸骨的湿气,她却觉那水灼烧一般烫人。
苏白双手撑在井栏上,力气大得叫那石质的栏杆都现出了几条裂纹、湿漉漉的水像是那永远摆脱不掉的梦魇,包围着她浸透着她,脸上也有点湿漉漉的感觉,怎么,耶洒掉的水,也溅到脸上了么……她抱住双臂,止不住地战粟。她撑不下去了。 谁来救救我. “苏白?”她忽然听到那个声音于她身后响起,带着点犹疑。 苏白慢慢回头。暗的光冷的夜湿漉漉的空气,叫那个人坚硬的线条也好像柔和了几分。只此时,才觉得这人的名字与他当真相配,明明是凉薄的冷淡的,却叫人觉得温情.
罗幕卷过,料峭轻寒。 慕轻寒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或轻或重的呼吸声,看见赫连赛马睡在旁边,而赵自酌背对着他在火光下翻看着自己的剑,却没有看见苏白。他觉得浑身乏力,腹中却温温热热的。低头一看,果然,自己双手黑得发紫,却是逼毒的好征兆。
“怎么……回事?”慕轻寒不由得轻声开口,嗓子却十分干涩,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
赵自酌陡然转头,一脸欣喜地走到他旁边,大力地拍打着他的肩膀:“好小子,果然命硬!”
“我想也是。”慕轻寒被他一拍,气倒是顺了过来,指指周围,苦笑着问,“这是怎么回事?”赵白酌在他跟前坐下,略略说了来龙去脉。
“苏白,居然是赫连的姨?”慕轻寒看了看熟睡的赫连赛马一那、r头睡得死猪一般,嘴角还好像挂着亮晶晶的一丝口水。
“我也不想相信来着。人说姑侄相像,姨甥也该如此才对,但我实在看不il温柔的阿苏和这个大咧咧的、丫头到底哪里相像了……”赵自酌苦笑着按了按自己眉心,“大致的事情我们都已经清楚了,连凶手也已确认,但一时实在不知从何人手,所以我就让他们都先歇一会儿,等天亮再作打算.”
慕轻寒微微点头,目光逡巡,犹豫半晌,终究问道:“苏白呢?”
赵自酌坏笑起来:“小慕,你的心思怕也只有阿苏那样的笨蛋才看不出来——她去后院打水了。你躺了这许久,身子不舒展n巴?若是有力气,去后院散散步如何?”
慕轻寒脸一红,不搭理赵自酌的茬,静默良久,才慢慢站起身,向正厅通向后院的门槛走去。
天上依|日是层云覆盖的晦暗,院子里也依旧是静默无声的阴郁。慕轻寒慢慢走着,目光凝在井边。
她就那样站在井栏之侧,黑衣黑纱,纤瘦得叫人心疼的身形,在寒风中微微抖瑟着,好像随时都会湮灭于风中。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攫住,难以呼吸。生怕她就此消失,他忙忙喊道:“苏白?”
苏白倏然回头,明明穿着黑衣,掩着面容,慕轻寒却觉得,真是人如其名——姣好如天上新月,皎洁温润。
苏白回过头,压下了心头凄苦,强装喜悦:“慕——慕公子,你醒了。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么?”“慕轻寒”三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尚可。”慕轻寒慢慢走了过来,脚步仍是虚弱的,却不似先前虚浮,“谢谢。”
典型的慕轻寒式回答。毒初解,不会违心地说没有不舒服,却也不会表现出不适。苏白不由得有点想笑,微微低头,道:“有什么好谢的,一路上蒙你照顾,这点事,不算什么。”
慕轻寒看了她一会儿,摇了摇头,靠在井栏上,目光望着远处。苏白于是也靠在井栏上,望着天,一时沉默。
良久良久,忽听慕轻寒开口:“我是个孤儿,从小便颠沛流离。”苏白一愕,望向他,却见他面无表情地淡淡述说,“十岁那年,我被人贩拐卖,从山林中逃了l叶:来,却被狼群追逐,几乎死了。”慕轻寒微微低头,低低地笑了起来。
“师父救下了我,带我回山、教我武功。我无以为报,所幸数年习武尚算勤奋,觉得自己也算不辜负师父的期望与养育。”慕轻寒目光温和,“十七岁的时候,师父把罗幕剑给了我,说我已潜心七年,小有所成,也该下山历练历练了。我其实并不愿意下山,宁可就这样侍奉师父到老,然而师父既然这么说了,我不好违逆,便只身下山。”
“说是说仗剑江湖游历四方,其实不过是无所事事四处游荡。遇到不平,拔刀相助,遇到纷争,出手调解,渐渐地也在江湖上闯出了些名头。旁人只道我初出江湖便已闯出一番名声,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多么地惶惑和迷茫:”慕轻寒说着,手在井栏上一下下地拍着.
“我以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江湖儿女的本分,却见许多江湖子弟人前行侠仗义,人后缺钱少食时,却去小村庄里抢粮扰民.更听说某位少侠路见员外强抢民女,杀了员外便扬长而去。他是解了气,可怜那民女一家,被员外的家人乱棒扣‘死,弃尸野外.而更多的江湖人,只为行侠而行侠,不管三七二卜一听着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为着那点虚名拥戴,反m成了有心人利用的工具,犯了罪自己也不晓得,我越发惶恐,当初我所渭的行侠仗义,是否真的做对了?”
慕轻寒按住井栏,忽地笑了起来,声音却越发沉冷:“说什么江湖,道什么侠客!表面光鲜亮丽、侠气满溢的江湖。其实早已腐烂得不见根底=不分青红皂白地路见小平、拔刀相助的江湖儿女多得很,但不牟名利、为国为民的武林侠十我却从未见过.”慕轻寒顿了顿,“我不知道这个江湖如何分得对错黑白,我也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莽然行侠仗义。下山一年,我武艺不但没有大进,反而觉得疲乏不堪。后来师父叫人给我带了封信,让我去六扇门辅佐秦大人。江湖人对官府鹰犬总是有着深深的排斥感,我也不例外,却还是带着信去了六扇门。”
慕轻寒微微眯了眼,深深吸了口气,露出了一点微笑:“我这才知道,道德的约束有时候是苍白无力的,而只有律法,方能分清对错黑白;我这才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在这样的世道中坚守着自己的信念;我这才知道,这世上,还是有值得我为之奉献的事情,”苏白忽然眼眶发热,几近落泪。
“六扇门里聚集的,都是这样的人。”慕轻寒语气里添了几许温暖,“与其说我们是在为朝廷办事,倒不如说我们是在为王法办事。比起那高高在上的天子,我们真正的头儿其实是一条条律法铁则。做捕快很苦,俸禄极低,更属贱役,却要大江南北地跑,遇到跟官场有关的案子,还得上上下下地疏通。走江湖时结识的删友,大多就此与我断绝关系,身边只剩同僚和师父。只是我却一日比-日更觉得充实喜悦。那时剑在手里、朋友在身边,我却什么都做不了;而今即使手无寸铁、孑然一人,仍可讲理依法,我从此立下决心,此生不离此道”
“苏F”慕轻寒转向她,眼中坚定的光芒几乎灼伤了她,“你无须烦忧,我不会有愧于自己的决心”虽然我不知道你在烦忧什么,可是这里有我:
苏FI浑身·震,他这般长久地述说,竟只是为了告诉她,一切有他担待。她的胸口揪紧,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他竟然听到了,她在心中的呼喊——“准来救救我”、
她忙撇过头去,低低地说:“小慕,谢谢。”说罢,她匆忙向前走了几步,又转头对慕轻寒说,“解了毒也要好好休息,赶紧回丢歇着吧。明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说着便向正厅匆匆而去,半点等慕轻寒跟上来的意思都没有。
“苏白j”然而那个该死的沉稳声音再一次唤住她。
苏l- l停下脚步,只见他撇了撇嘴角,手不自然地摩挲着腰间罗幕剑的剑柄:“若此间事了,可愿意……来六扇门与我一道当差、共辔江湖?”他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苏Ih,别过头去:“你慢慢考虑无妨。”说完,便向正厅走去,步速比平时快上不少:
而苏白,石像一般静伫,任风撩起她的裙角。过了许久许久,她才忽然伸手,颤抖着把头发掖在耳后。
啪。心底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她忽地蹲了下来,把脑袋埋在胳膊里,像个孩子一般无声地痛哭。
远远地,屋顶上卧着个红色的妖娆身影。目光逡巡于无声哭泣的苏白和远远行开的慕轻寒,落下一声轻微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苏白才慢慢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迈着轻轻的步子,回到了正厅。
厅中烛光摇曳,孤零零的一点如豆,看上去却温暖异常。苏白环顾四周,见众人都沉沉睡着,守夜的,是风度温润的景煦。
“这家伙,还逞强呢,这还不是睡下了。”苏白看着赵自酌沉静的睡脸,不禁笑了出来。
景煦背靠着墙,笑道:“这倒冤枉赵公子了。是我醒来逼着赵公子好生休息的。”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地让人安心,顿了顿,又道,“慕公子刚才醒了,去院子里走了一圈,你可看见他了?”
“啊,看见了:和他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子话。”苏白而对着多年恋慕的景煦,还是有些羞涩拘谨,犹豫地向他那里一瞥,不知该怎么过去
“坐这儿来吧,阿白,”景煦像是看穿她心中犹豫,微笑道,“怎么,还跟我客气不成?”
苏白点点头,心里像搁了个小暖炉一样热烘烘的,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却终究还足隔了一点距离一两人一时无话,静静听着众人安稳的呼吸声,
苏白任熟悉的局促羞涩、忐忑欢喜的感觉慢慢划过心头,一时有些惘然:她依1日喜欢他微笑时的和煦气度,依旧会在他面前惶然害羞,依旧想与他多说几句话却又不敢开口二然而慕轻寒的话却一遍遍地回响在脑海巾,温柔少言的慕轻寒,冷淡自持的慕轻寒……
苏白透过面纱,微微地叹了一声。
“阿白,”景煦忽地搭上她的肩膀,微笑中含了些怜惜与愧怍,“别难过了,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从小就爱钻牛角尖,别把自己逼太紧了,苏毅叔叔,也不会希望你这样的……”
苏白苦笑.以为自己已经不懂心痛为何物了,却又在每次听到毅叔叔的名字时几乎窒息
景煦看了她半晌,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这样亲密的动作就算是在年幼时光也未曾有过,他带着一丝愧疚说道:“你叫了我这么多年的景大哥,危难之时,我竞没有陪在你身边,又怎么当得起这三个字……”话到最后,像叹息一般轻,却重重压在苏白心上.“景大哥二”苏白直视景煦的眼睛,“我们还活着。”
景煦呆愣了一会儿,收回了手,慢慢地道:“是啊,我们都还
活着……”
厅内烛火轻轻地摇曳,苏白看着蜡泪一点点地流下来,忽然.
自言自语地说道:“景大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带我在雾溪边玩的事情。”
“当然记得。那时候你才六七岁吧?粉嫩的小娃娃,整天跟在我后头。初时我不知你怕水,还招呼你下来摸鱼,你还真就挽了裤腿走了下来。”景煦有些讶异:
苏白微微点头,声音有点茫远:“是啊,我脚一滑,一下子就呛了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景大哥慌了手脚,好不容易才把我拖上来。”
景煦有些感慨,道:“你后来病得一塌糊涂,那时我才知道,苏家多么凉薄,而苏毅叔叔对你的好,是多么难能町贵.”
苏白静默了一会儿,方才点头:“是啊,可是我把那份难能可贵给亲手毁了 ”语气极是淡然,像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人和事。
景煦转头看向她,一脸疑惑:“什么?”
“没什么,我不过足在感慨”苏白轻轻笑着,“景大哥,我一直记得,你把我救上来之后说的话.”
“我说什么了吗?太久的事,倒真是不记得了,”
苏白的手指玩弄着暗色的衣摆,淡淡地道:“那时,景大哥你白若我的肩膀,然后告诉我——别怕,我在这里”
景煦愣了愣,苦笑:“这么多年了,你倒当真记得清楚.”
“是啊,我是真的记得很清楚,从小除了毅叔叔和厨房的程大娘,也就只有你对我这样好过。景大哥,这么多年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一”感谢你给我生命中带来的温暖和耶情窦初开的稚嫩心情一苏白抬起眼.凝视着那在心里描画过千万遍的脸.景煦并不像慕轻寒有着瘦削坚定的线条,但他疏淡的眉清朗的眼,温润如玉的脸,从容温和的气度,处处叫人难以移开目光。
“不用这么客套,阿白从来我都把你当成亲妹子.”景煦愣了愣,又露出了温煦的微笑.
苏白凝视着他,目光凄冷,终于慢慢开口:“我也一直把你当成大哥,所以,无论你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做,景大哥,那份感激是永远都不会消退的。”
景煦脸色一变,却仍尽力撑着笑容,道:“阿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做了什么?”
苏白倦倦地苦笑,道:“景大哥,我们认识十多年了.苏家与景家从小交好,雾溪镇发生了这么大的惨案,你却如此镇定淡然,不关心镇上居民也就罢了,但你怎么可能会连僵尸有没有去你家镇上也不问一下呢?唯一的可能就是,你知道僵尸活动的范围.况且,我知道赵大哥他们的性格,他们既说了守夜,便一定会守到底的。而且留一个不通武艺的人守夜,六扇门的人,也不是蠢材吧……”
景煦温煦的笑容凝在脸上,良久,终于化作阴冷:“阿白,我倒是小看你了。也是我太不小心,”他慢慢站了起来,在厅中走了几步,目光扫视所有或躺或倚的人,忽地大笑,“不过就算你发现了,又能如何?你们全都中了毒,只能这样绝望地睡去。而当你们再次醒来,整个天地,便是另一副样子了……”
苏白望着他,身体里的力量一点点地流失,那种难言的困乏再次涌了上来,幽幽地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景煦一脸愤恨,“苏家要找个僻静的地方摆弄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儿,大可自去隐匿,为何要拖着我们景家一道来这鬼地方?我不片心一辈子被困在这穷乡僻壤!你可知道,孟紫衣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有多兴奋?禁锢我的这个该死的牢笼,我终于可以亲手毁掉!”
苏白悲悯地看着他,虽然隔着面纱,景煦却好像感觉到了,恼羞成怒地指着她:“你不要在那里装同情、装可怜、装了解!你们苏家人都喜欢装模作样!苏正那个好色狠毒的老匹夫装得跟个正人君子一样;苏毅这个遭受闪禁耻辱的‘剑客’整日装作洒脱不羁浑不在乎;而你,明明做出了那样无耻的事,却还装出一副善良干净的样子!”
苏H越来越困倦,手脚无力,听到后来,却悚然一惊——毅叔叔被冈禁?她强撑着问产道:“苏家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景煦挑了挑眉毛,仍是温煦的笑容:“阿白,你当真不知?山谷的迷瘴是苏正布下的,一番苦心是为了要把雾溪镇与外界隔离开来,好把居民变成那些有违天道的怪物!”
“怎、怎么可能?”苏白心神剧震。然而她心中其实知道这是真的——这就是为什么僵尸的出现毫无征兆,因为那本来就是苏家隐秘豢养的;这就是为什么明明早已被逐出门的槐香会变成木屋底下的食血鬼;这就是为什么雾溪一带常有人失踪,总被传说成阴气重,不干净;这就是为什么她这几日常闻到一股熟悉的浓重气味却又想不起来,因为她在家中后院里闻到过;这就是为什么,毅叔叔从来不提苏家,还时常以憎恶复杂的日光看向雾溪镇……
苏白浑身冷得像是掉入了冰窖里,惊愕惶然痛苦密密地交织在一起,而困乏又再一次地涌了上来,她的意志一点点地湮灭。
恍惚间,苏白听见一个诡秘的女音,在她耳边轻轻说着:“睡吧孩子,睡醒了,就可以看到这出戏的终折。我要唱这出戏,你也要,用你那嘶哑但让人心疼的嗓音……”
今夜难得清朗。雾溪镇雾气散去,天空一片深沉藏青,偶有几丝淡淡的云,拂过天上一轮皎皎圆月。风很冷,吹着呜呜的哀戚小调,像轻盈的芦笙曲子。
苏白出了苏家宅子,静静地避开栅栏,走向山谷中一处凹陷的山壁。那是她从未去过的坟场。她从容地越过了山凹,四周是一片空旷岩地,岩壁边上有一个几丈见方却深不过几尺的红褐石坑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苏白忽然想起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短短的诗,翻来覆去不过二十二字而已,她极是喜欢,念了许多许多遍?她虽不懂世无知己道无同辈的孤独,也并昧到诗中贯穿肺腑的荒凉孤寂,但世间描写孤独寂寞的诗词歌赋总是够引发感慨的,不论如何,寂寞的心情到底是常伴左右的。说出这样的话面被毅叔叔骂、深觉无辜的她.自是不明白毅叔叔骂自己的原因——不是因为她说错了,而是因为,她说得太对,却义说得太轻浮。
苏白慢慢地解开头上的带子,笼住面孔的墨蚕纱落了下来,飘至脚边。她低着头,把脸藏在岩壁的阴影中。
如今她已懂得了那种惶然无依的深沉痛苦,竟也已无语凝噎.陈子昂感受到的,是江山社稷的痛苦,而苏白感受到的,是自己的痛苦。
风声抽泣着哀鸣着,像负了伤的兽。它穿过山壁的每一处缝隙每一处孔洞,然后叫整个山凹都跟着它一起拼命地唱。
回环重复的商音调子,然后换作往复加强的角调,轻轻地跳过几个音,之后是雍容华美的宫调,气势磅礴地冲上激动人心的高潮——
却戛然而止。
风停了。
苏白猛然抬头,只见慕轻寒正站在空旷的岩地中间,那平静坚定的目光将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灼烧殆尽。
“而当你们再次醒来,整个天地,便是另一副样子了……”言犹在耳,苏白醒来,果真像是到了另一个天地一般。
藏青的天依旧是晦黯无月,风猎猎而吹,身边慕轻寒、赵自酌和赫连赛马都还沉沉睡着,而且之所及,漫野都是雕像一般呆滞伫立的僵尸.
苏白眼睛闭上,叹了口气:刚刚果然是在做梦,但这梦,怎么就不能再长一点呢。她终还是慢慢地站了起来,只觉每个僵尸的目光都凝于自己身上,不知何时便会朝她扑来。 修罗场,也不过如是。 苏白握住双钩,打量着四周——他们似乎身处一处山壁凹陷,看不见岩壁边缘,只见左侧被僵尸填得满满当当的出口。不大的山凹,充斥着恶臭和腐烂的味道。
苏白咬咬纤,胸中一阵针扎般的痛,却不得不故作镇定地运气,声音由那口内息传了开来,在山凹的峭壁间回荡:“怎么如今这么不好意思?藏头露尾,真是英雄”苏白说着,环顾四周。
“多谢夸奖.活了这么些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英雄呢”只听得身后一声软软的笑,声音轻微低缓,如耳语一般清晰回响
苏白四下环颐,无法辨出声音来处,握钩的手有些发涩.忽见山凹一隅的尸慢慢向两旁散去,露出片空地来。空地间,一个血池渐渐露出.池中赤红的水波光流转,池边坐着两人,一人眉目温和,坐在木轮椅之上,一副沉静模样;一人紫衣翻飞,脸有伤疤,看上去就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坐在池边高兴地笑着,手指若有若无地在池水之上凌空划动。
苏白一惊,随即定_J-定心神,强自冷笑道:“操纵僵尸屠杀雾溪镇百余口人.置大义亲情于不顾,玩弄生死,此种行止若称不上英雄,那还当真令人扼腕哪。”
“大义亲情?我的好侄女,还真会给你姑姑说笑话。”少女模样的孟紫衣咯咯笑了起来,“苏家的那些秃鹫,根本就死有余辜!而雾溪镇七的那些愚民,活着也不过苟延残喘,死了又有什么可惜的?——倒是多死了一个清白干净的苏毅,不过,那也不是我杀的吧?”
清脆的笑声重锤一样击在苏门心口,她强作镇定:“我们现在不过是你掌中玩物,不管你说什么,岂不都是对的么。”苏白话一出口,也知道这点言语上卖弄的小把戏,全然影响不了孟紫衣。
果不其然,孟紫衣笑得越发畅快,转头对安坐在本轮椅上的男子道:“秦夫人,是不是有种后生可畏的感觉?哎呀,我们倒是同病相怜,都老啦老啦j”
那男子神色安然,眉眼问的岁月痕迹倒给他多添了几分稳重的魅力,想必是秦封无疑。只听秦封波澜不惊地回答道:“孟姑娘青春常驻,不硅老。”这话要不是秦封所说,或者不是对盂紫衣说,都算是很拙劣的应答。 “青春常驻”这种恭维显得过于虚伪——可是孟紫衣跟秦封一个辈分,却还是一副豆蔻少女模样,除了青春常驻,倒还真没什么词可以用来形容的了;“不显老”却又点明了孟紫衣年纪终究大了,本是忌讳之语——可经由秦封淡淡道来,却让人油然生出一种“万物无常老又如何”的慨叹来,倒让人无法生气。
苏白油然对他生出几分好奇来,为慕轻寒解惑的恩师、救赵自酌一命的智者,就是这看起来貌不惊人却气度雍容的残疾男子吗?
“唔,多谢你的夸奖喽,秦大人。当年在江湖侠女世家小姐之中炙手可热的秦封大侠,竟然说年如凋花的紫衣青春常驻,哎呀呀,紫衣真是又羞又高兴哪……”孟紫衣浑不在意,笑着回答,“小侄女,对吧?”
苏白愣了愣,才意识到那一声甜腻腻的“小侄女”是在叫她,不知怎地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孟紫衣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秦封忽然说道:“孟姑娘,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难为的,到头来终究还是你自己。”他不过是端端地坐在那儿,如老僧入定波澜不惊,眉宇间还隐有几分淡淡悲悯,却隐隐有一种凛然的姿态和气度,叫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慕。
孟紫衣眉头一蹙,冷笑道:“秦大人呀,我敬你声名没难为你,怎么你倒觉得我是怕了你了?苦海无边?说得倒比唱得好听——再怎么素有声名的鹰犬,到底,也只是鹰犬而已。”
秦封扫了一眼周围僵尸,叹了口气,道了一句“好自为之”,便敛眉闭目,呼吸匀稳,一副养神模样.
孟紫衣目光锐利如刀,在秦封脸上一寸寸刮过,忽然她又松了眉头,哈哈笑道:“紫农从来也不是什么有慧根的人,就当我身处苦海执迷不悟吧。不过既然我脱不了苦海,你们义凭什么在岸上指手画脚呢?”她阴惨一笑,阴鸷的目光转向苏白,苏白只觉胸口燥热,本能地汗毛直竖。
“我的小侄女啊,你可别说姑姑我不近人情。姑姑,给你机会……”孟紫衣娇笑着从袖中抖出一把小小的芦笙,凑在唇边,殷红的唇暗绿的笙,滑出几个零落的音,忽而跳跃忽而同转,忽而诡秘忽而空灵,在夜幕下诡秘地彼此应和,然后组成让人打从心底战栗起来的曲凋.
随着芦笙的吹响,周围静谧地伫立着的僵尸,开始活动筋骨,慢慢地往苏白他们走来。
“你做什么?!”苏白惊道.她握紧双钩,看向孟紫衣——她正悠然自得地坐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芦笙,笑意盈盈。
“做什么?给你机会啊,小侄女。”孟紫衣嗔怪地看了苏白一眼,悠悠然答道,“我这帮小家伙可不是好惹的,万一他们一不小心伤了你,岂不是伤害了咱们姑侄的感情么?如今给你一个机会——这些小家伙很慢很慢,慢得足够你从他们中间逃出去了.”苏白握紧了钩,看着周遭开始靠近的僵尸,心中一凉。
“反正这些家伙与你不过萍水相逢,何必在乎呢?况且要是你的小秘密被揭穿了的话,他们还指不定怎么对你呢。”孟紫衣弯着她那双诡秘的眼,“机会只有一次,小侄女,你可要把握好了哟……”
甜美的声音蛊惑地蔓延开来,伴随着芦笙吹出的几个轻渺的音,在沉冷的晦暗与塞率中婉转起伏。
苏白忽然在面纱底下轻轻地笑了起来,手摸上不停震颤的银钩,散发出森冷的剑意.
血色的池子又被渐渐聚拢的僵尸挡在了视线之外,忽见孟紫衣敏捷地向上蹿出,足尖在岩壁上攀援借力最终落在了一块略微突出的峭岩上。那块凸起很是狭窄,不易借力,孟紫衣却单足立在上面,稳稳当当
“哦?一点也不犹豫?”盂紫衣居高临下地笑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的小侄女。我的好哥哥苏毅教给你的那点卑微可怜的正直和良心,不允许你独自偷生,是不是?而且,因为你那个可悲可怜的小秘密,你觉得自己就算逃走了,也无济于事是不是?”
僵尸缓慢地步近,已在几米开外。苏白低头不语,只是等待着。
“小侄女,其实感情是多么脆弱啊……”孟紫衣的声音在一片蒙咙晦暗巾飘摇,在僵尸的塞率声中又显得铿锵有声,“如果我告诉你,你若放弃了他们,我就可以帮你解决那个小小的秘密呢……”
苏白浑身一颤,随即出声:“不。”
如果没有毅叔叔的所作所为,她也许会犹豫;如果没有这一路与他们的并肩作战,她也许会犹豫;如果没有苏宅后院里慕轻寒说的那一席话,她也许会犹豫一她其实是这么卑微可耻的人,可是,她遇到了他们。
她看到他们对同僚师长的情义,她看到他们对陌生之人的善良,她看到他们心里不倒的准则和不放弃的信念,她看到他们单纯而铿锵的理想。她十八年来的人生这般苍白灰暗,却有幸,遇到了他们。
“我原也以为,感情是脆弱的。就像景大哥,多年情谊一夕破碎。”苏白带着笑意说,“可是因为他们,我相信感情。”
芦笙吹出一个颤抖的高音,僵尸得了指令,立刻向地上昏迷的几人扑去。
银钩如月的锋芒,在一刹那几乎划破了弥漫天际的雾霭。
一只僵尸已至圆圈中心,俯身要去抓沉睡的赫连赛马,涎水从口角往下流。
苏白向来心思沉静,此刻,却觉得胸口堵着一团火,灼烧着自己。她压低身子往前冲,一出手便是险招。她猛地以单足点地,左手钩插入那僵尸胸口。苏白钩刺的方向角度很是奇特,斜斜地插入,左手钩恰巧卡在两根胸骨中间。然后右足虚点,右手钩挽了个钩花,便是一式“檀香斜影”,划一个圆横扫出去。圆所至处,僵尸尽皆仆地!那钩锋所蕴暗劲委实霸道,点过僵尸脖颈,竟是生生碎裂了它们的喉骨。僵尸弱点,在颈在颅,经此一伤,立无战力。
苏白一招倒僵尸二十,轻盈落地。 左手钩上僵尸不断挣扎,苏白微微一笑,毫不留情地转钩背为刃,向上直挂而出,只见那僵尸由胸口一直裂到脖颈,待得银钩从颈部拔出,僵立良久,才砰然倒下。
“屠苏剑法。”孟紫衣笑着拍手,这四个字却说得咬牙切齿,“剑意人钩法,我的小哥哥倒还当真有闲工夫。”说罢,她拿起手边芦笙置于唇边,再次吹出悠扬的调子。僵尸疯了一般地向包围圈冲过来。
苏白此招虽然霸道却也耗费精力,尚气喘未定,便见僵尸冲过来,无暇休息,只得执起银钩再度人战。苏白毫不犹疑地在僵尸群中斩杀,血红尽染也掩不住银钩锋芒。
苏白酣战着,脑中忽然回想起毅叔叔说过的话:繁花落尽,大道至简。屠苏剑法之所以要叫“屠苏”,是因为剑法修到了极致,最终要屠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
苏白若有所悟。银钩依旧在僵尸间穿梭,画出一道又一道月牙般的弧线,但心中之意,却不再是如何致胜、如何杀敌,眼前所有的僵尸似乎都变成了虚无的影,而影之中,是自己。
痛苦,去;仇恨,去;贪念,去;嫉妒,去;暴怒,去;情欲,去;心魔恐惧——去去去!
苏白招式尽去,钩法再不拘泥,如行云流水随意挥洒,天地间唯剩自己,唯此屠苏。
孟紫衣显是没想到苏白竟有如此能耐,面上略显讶异,却也不着恼,抬手继续吹笙。僵尸再度陷入疯狂,苏白剑意固然回转随意,却也必须顾及圈中昏迷诸人,一时也难以施展。
“她竟然,悟了道……”沉默许久的秦封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神色既是欣慰又是悲悯。
“悟了道?”孟紫衣顿了顿,笑道,“秦大人别开玩笑了。我这小侄女不过十八之龄,又哪能悟得了有些人终其一生也难以悟得的道?”
秦封摇摇头,叹了口气:“你不懂,也不会懂的。”语气甚是慈爱,却又极端藐视。
孟紫衣笑了笑,也不反驳,只是道:“我只懂得她若再不放下你那几个徒弟,她即便是苏明河再世,也冲不出重围。”
秦封不语。山风有点冷,他伸手把襟口掖了掖,陡然抬头,发出了声如惊雷的长啸。啸声如雷破雨,如光破雾,沉沉兮如地脉之震颤,凌凌兮似九天之绝响。
啸声在山壁间来回激荡,复又激荡出万千回音:秦封内力深厚,却似是受了什么禁制,脸色渐渐发白,但啸声却仍旧宏亮。
孟紫衣冷然看向下方,僵尸丝毫未受影响,倒是苏白本就将尽力竭,此刻一分心,处境更是艰难
啸声终停,余音未散、秦封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孟紫衣这才凉凉地道:“秦大人,你这义是何必?被封了内力,还偏要做这等无甚效用的事情,大人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么?”
“无甚效用?”秦封虚弱地笑了起来,“孟姑娘,你竟然连我这点意图都看不出来了么?”
孟紫衣一凛,转向苏白的方向,眯H艮细视——果然,圈中昏迷的几人,已渐有了苏醒迹象。她咬牙道:“秦大人,好手段.”
“多谢夸奖,愚不敢当、”秦封脸色依旧惨白,气度却是悠然。
苏白暗暗叫苦,秦封的声想是为了对付僵尸,却反而叫自己心神动荡。她一时分心,僵持的局面立马急转直下,虽仍双钩不停,却还是被逼小了好不容易扩大了的圈子。
抬眼望望依旧没有边际的僵尸群,苏白心里惨笑。拼力一搏,仍是徒然。是她害了他们……苏白有些灰心,钩势顿弱,围上来的一只僵尸趁她不备,已掐上了她的手臂,
苏白臂上一痛,心道不好,正要回钩斩落,却听刀剑入肉的声音,那只掐住自己胳膊的手臂已经被一剑砍断了。苏白心下讶异,转头一看,是慕轻寒。他剑势稍歇,轻轻地抱了抱她,道:“辛苦了。”
苏白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那个慕轻寒、慕轻寒,他居然……
“我真是看不下去了,”左侧忽然传来赵白酌戏谑的声音,只见他剑光挥洒,还不忘调笑,“小慕,你怎么突然变成情圣了?阿苏,我也要抱抱!”
“抱僵尸去!”一旁赫连赛马怒道,长鞭恶狠狠地抽向僵尸。
“哎呀小赛,你吃醋了?要不,跟你抱抱也可以。”赵自酌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滚!”赫连赛马吼道,只可怜了她面前的僵尸,脖子断了不说,还被一鞭子抽花了脸。
苏白在面纱底下无声地笑,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向慕轻寒嚷道:“你不想活了?刚把毒解了,说了不能用内力,你还敢剁了刚才那只僵尸?!”慕轻寒神色古怪地看着她,那边两个却已经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
“站这儿别动!敢动手我扔你去喂僵尸!”苏白狠狠地扔下一句话,攥了双钩也加入了战团。气势回来了,银钩更亮了。苏白在僵尸群中梭——只是,为什么脸上,火烧一样地红呢?
僵尸的数量实在多得无法估摸。战了许久,却丝毫不见少.而因了这些僵尸究竟死了多少人,实在让人不忍去想。
几人手执武器望着山壁上的孟紫衣,已停了苦战。并非他们斩尽了僵尸,而是孟紫衣吹笙,叫那些僵尸退至山口。
“果真是众人同心,其力断金。不错,不错。”孟紫衣微笑着鼓掌,声音在山壁间回响,单薄而苍白。
“你就是孟紫衣?”慕轻寒冷声道,“这些僵尸,都是你造的?”
孟紫衣挑挑眉毛:“官差大人,你这可是冤枉我。此间僵尸哪里是我能造出来的,不过是利用原有的,又去各处多咬一些出来而已。照理,该归咎的,是造这僵尸的人吧?“照理,却不知照的是什么歪理。
慕轻寒懒得跟她纠缠,道:“那么此间僵尸义为何人所造?”
“想知道?”孟紫衣咯咯笑道,“可惜你现在也不能把他们抓捕归案了。那个苏家人,早都已经神魂俱灭,你能去哪找他们?”
诸人皆是一凛——造僵尸的竟是苏家人。这又从何说起?
苏白心巾大恸,忍不住插话:“苏家即使有罪,你也难脱干系。那些镇子上的平民——被你喂了僵尸的或变作怪物的人,难道,都是活该?!”
孟紫农冷笑道:“小侄女,人人都可骂我,唯独你没有这个资格。你与我分明都流着苏家自私恶毒的血液,凭什么站在那里指手画脚?更何况苏家那些肮脏龌龊的事情,你知道多少?”秦封忽然叹了口气,敛了眉眼不声不响、
盂紫衣恨道:“你道这些僵尸都是我变的?没有苏家那遮天蔽日之能,凭我一己之力能造出如此多的僵尸吗?我所做的,不过就是控制其器,反噬其主!”孟紫衣的声音在风中微微颤抖着,咬在唇齿间的全是恨意,“百余年前天赐教为武林正派所灭,可惜苏明河却没死。苏家一代代传下来的,就是复兴魔教的‘大志’!”众人悚然一惊,均是不可置信。
孟紫衣冷漠地道:“苏明河虽已心灰意冷将巫蛊之术弃之不用,但苏家那些不肖子孙,为了操控天下,在绍兴开办了孤儿院,而那些苦儿,很荣幸地一个个变成了大善人的僵尸。这些勾当多年来终于难以掩盖,苏正便以剧毒控制外姓家老,自己隐匿此间,养起了他的僵尸军队。”
孟紫衣的述说在一片血腥与腐臭间铺陈开来,挟带着难以言说的凉意:“哼,不出一月,那些不得解药的老家伙们会在家里化成一摊尸水,连渣都不留下——我倒还真是个为民除害的大善人:”孟紫衣冷冷地看着几人脸上神色,嘲道,“小侄女,你想知道你二叔苏谦、你堂姐苏青是怎么死的么?”
赫连赛马闻言一震,抬头直视孟紫衣:“我娘?她是怎么死的!”
孟紫衣不看她,兀白端详着自己的指甲,懒洋洋地道:“还能怎么死的?不就是安眠在这些僵尸的腹中呗.苏青那个傻丫头,什么都不知道,出去闯荡江湖也就罢了,竟嫁了世家出身的赫连弃,于是,唯恐秘密被揭穿的苏正在不归路上号令僵尸截杀了回家探访的一家,唯独小女儿被赫连弃缚在一神骏背上冲出重围,托付给了当时正在附近查案的老友秦封。只是=十年后,这孩子还是回到了僵尸群中来,不知苏青和赫连弃在黄泉之F是个什么感觉?”孟紫衣咯咯笑了起来,赫连赛马的脸色却越来越白,攥着鞭子的手渐渐泛起了白印子.
“小赛,你爹娘当年给你起这个名字,便是希望你能冲出重围,冲破困境。”秦封慈爱地看着她,“而你,没有辜负它。”
义父温柔悲悯的日光,让赫连赛马儿乎落泪.多年来她一·直因为这个奇怪的名字被嘲笑,却怎么知道这名字竟然藏着爹娘那么深的爱意.
孟紫衣看在眼里,又是一笑,道:“苏谦也是个直性子,女儿被杀,却还要回来讨还公道。等他回来的时候,只见苏正押着苏谦和家中婢女所生的女儿,要挟他永不踏出雾溪镇。不知苏毅看着孩子认贼作父、自己只能沦为二叔,他心里又作何感想呢?”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她一直想不透为何毅叔叔这般洒脱豪迈之人会在雾溪这个冷僻苦寒之地一呆就是近二十年。她忽地想起毅叔叔死前那悲悯而坚定的笑容……
风好大.吹得苏白耳鼓发胀.明显的抽泣声令她微惊,一掩口,才发觉那竟是她的声音。
慕轻寒就站在苏白身边,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握住了苏白的手。苏白抬起泪眼看着慕轻寒宽慰的眼神,慢慢回握住他的手。
“你们看,我灭了苏家不但为你们至亲报了仇,更为武林除了害,难道,我不是个大善人吗?”孟紫衣说罢,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脸上的伤疤随着那抹笑意扭曲,却显得无比哀戚。
众人默然。那个已经不算是人的苏正,虽则最终白食其果,却仍难偿其罪;而不提白身遭遇的孟紫衣,虽犯F了惊天血案,却又让人不忍再说什么.
“到底,苏家无辜之人为多数,”静默良久,秦封忽然开口,清冷沉静得叫人安心,“天下无辜之人更为多数。盂姑娘,回头是岸,何必徒增罪孽 ”
孟紫农只剩冷笑:“回头是岸‘?早已堕入地狱血海,何处是岸?罪孽业已铸成,义如何回头?”秦封只是摇头不语。
众人身后忽然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回首望去,只见一个青衣温颜的儒雅男子正穿过僵群向血池走来,步履之间风度翩翩,正是景煦.
“如何?”盂紫农立在岩壁上淡淡开口
“没有找到那个赶尸人。”景煦恭顺地回答.孟紫衣蹙了蹙头,没有说话,、苏白几人却暗自舒了一口气,好在楚绿腰没被逮到——不过那妖孽被逮到的样子,倒还真是无法想象
景煦眼睛一转,浅笑着看着苏白道:“阿H,郁这种时候了,你还不愿意向这些把你当作同伴的人坦溅吗?阿不说可就没机会了.你就把你的小秘密说出来呢,看看你身边的男子,还愿不愿意握住你的手?”
苏白一僵,迅速地抽出了手她低了头,攥紧了拳头,不敢去看慕轻寒的神色,她并不愤怒,只觉得凄凉:“你……为什么……”
景煦冷笑一声:“为什么?因为你们苏家,景家永远只能仰人鼻息;因为你们苏家,我永远只能是文弱书生、畈夫走狗!而如此愚钝的你,义凭什么可以得到毅叔的倾囊相授、倾心相护!”
“景煦,你不要久过分了”慕轻寒终于开口,声音冷得能掉出冰碴子,“你大可揣着你的自卑懦弱苟且偷生,但不要把矛头指向别人.苏白是怎么样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岩壁上孟紫衣淡淡地开了口:“慕小子,你义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我的小侄女是怎么样的人,难道你就真的清楚?”慕轻寒迎上她的眼神,不说话,但任谁也能看出他眼中的坚定
“啊啊,我们足不知道阿苏有什么秘密,可谁没有儿个秘密?我们是同伴同伴之间,是要相互信任的.”赵自酌懒懒笑道。
赫连赛马也望向苏H,笑道:“我相信苏姑娘——不,是小姨——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苏白一时眼眶又是湿润j然而却越发觉得惶恐。她怎么当得起,同伴、信任这般沉重的词语?
“哦?秦大人,你的下属还真是有趣。”孟紫衣咯咯笑道,“小侄女,我原也不想揭穿你,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的同伴会怎么看你呢、”孟紫衣一甩袖,借着暗淡的光,隐隐能见有什么物事直直击向苏白方向。
苏白下意识要躲,那东西却已击在了额头上。额头上,是苏白系了又系的面纱绑带。哧的一声,带子断裂了.
苏白陡然伸手捂住脸上的黑纱,僵了一下,还是颓然地松开了手。那确认了千百遍完美地覆住所有皮肤的两层墨蚕纱,静静地滑落了。
孟紫衣玩味地微笑着,景煦眼中带着些许恶意,秦封眼中只有悲悯不忍,而赫连赛马和赵自酌都是一惊,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唯有慕轻寒,神色没有丝毫改变,沉冷如故.
瘦削的脸型,清秀的鼻口,蛾眉淡淡扫过,其下是温和的眼眸。眸子乌亮,安宁淡定——他可以在脑海中描摹出那样一张脸。
然而她清秀温和的五官,已经彻底被毁.她脸上唯有额头和左脸的皮肤尚算完好,其他肌肤已溃烂得不成样子,几处有痂,几处流脓,下唇更已被撕裂,豁在那里,露出一点点白森森的牙。
那是一张,僵尸的脸.
苏白静静站在风中,神色悲戚一她只觉那个梦境终于在这一刻成真,被放逐于天涎海角之外,天地悠悠,独她怆然涕下。
盂紫衣娇美的声音冷酷地说着:“她根本不是人,就跟那个食子女之血的苏正一般,她从一开始,就已经被那些僵尸咬死。’
是的。她的一生早在这个故事开始之前便已经结束。大批的僵尸拥入宅子,她被那个所谓的父亲推Jm去抵挡。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拿出自己的银钩,就已经被僵尸啃穿了肚腹
“人死之际,三魂散而五魄滞,则成蛊毒寄主。没有被僵尸就此吃掉,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小侄女啊,你猜在你失去神志、食人血肉的那些时日里,雾溪镇上有多少人被你吃进了肚子里呢?”
她死了,失去了神志与知觉,却并未回归于沉寂与黑暗。她的身体渐渐腐‘烂,变成了只剩食欲的怪物,以怪诞可笑的姿势在镇子里穿行。她就那样穿过 大街小巷,穿过苏家宅子,穿过自己童年的回忆,啃噬熟识的血肉。
“还好,你还有个对你掏心掏肺的好‘叔叔’,特地赶来营救被僵尸围困的 你。呵呵,那些无知无觉、行动迟缓的蠢物,怎么可能伤到‘天下第一剑’苏毅? 他只是被你,吃掉了而已。”
苏白静立着,两行血顺着溃烂的脸颊滑落。僵尸没有泪,只有血。
她仍记得她是如何将手插入毅叔叔的肚子里,掏出柔软温热的内脏,饕餮般地塞进嘴巴里,再伸出手……而毅叔叔未曾挣扎分毫,他只是温柔地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她暗自喜欢了多年的非金非玉的暗红珠子取了下来,温柔地念了几个呢喃的句子,然后把珠子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她依旧无知无觉,一点点地啃掉了他最后的笑容。
“苏白啊,你吃掉了你最亲的叔叔,而你有情有义的毅叔叔,却把抑制尸毒的巫蛊至宝——冰蚕腹珠留给了你。我不懂的是,清醒过来的你,带着这般罪孽,为什么还不去死呢?果真是蝼蚁尚且偷生么?”孟紫衣咯咯笑着,孩童般天真甜美的声音,却让人毛骨悚然。
她绝望于为何毅叔叔不就此杀了她,却将她抛在这痛苦深渊中,永远不得救赎。她浑浑噩噩地来到毅叔叔的小木屋,神志不清地沾血写了求助的书信叫飞廉送出去,然后在木屋里的地板上蜷缩着,流着血泪,不知多久多久。每当她清醒过来,忆起过往,便拿起毅叔叔的银钩,插入自己肚腹里翻搅。
她握着毅叔叔的珠子,攥着毅叔叔的银钩,终于慢慢爬了起来。她脱下被血染红的艾绿裙裾,套上黑色衣裳,用墨蚕纱盖住每一寸皮肤,带上熏香的荷包遮掩腐烂恶臭的气息。
一夜夜,她行走在旷野上;一次次,她击倒僵尸。她的身体渐渐腐烂,她无数次地清洗自己然后抱头痛哭,慢慢麻木于腐臭的气味中。
“同伴,啧啧。小侄女,你敢问问他们,你配得上吗?”
苏白抬起头,对上慕轻寒凝视着自己的目光。那目光灼烧着她的脸,她却咬着牙,梗着脖子。慕轻寒的目光,像一汪深潭,看不出情绪。他慢慢朝苏白走过去。
不过几步距离,却像一生一世那样长。慕轻寒终于走到苏白面前,乌亮的眸子闪过一丝光——啪。慕轻寒扬起手掌,在苏白脸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苏白愣住了。顿了一下,她才渐渐感到脸上的麻意。那一巴掌不轻不重,但是心脏好痛好痛……
慕轻寒目光仍凝于苏白脸上,沉声道:“我们从来就不是同伴,只不过是偶然同行一段时间——反正你也没资格有同伴有朋友。”
苏白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渐渐坠下去坠下去坠下去,呼吸变得困难。这的确是她一直在想的念头,但从慕轻寒嘴里说出来,却宛如刀割。
“难过吗?”慕轻寒忽然笑了起来,眼里却殊无笑意,“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吧。这样的话,你听了难过吗?那你这样想,你又知道我们难过吗?”
苏白无法动弹。慕轻寒的话将她的心攥成一团,血泪就那般不由自主地掉出来。慕轻寒轻轻拍着苏白的肩膀,叹息般地低语:“傻子……”
轻轻两个字,终于彻底击溃了苏白。她忽地不顾一切地将额头抵在慕轻寒胸口,放声哭泣起来,嘶哑的声音在晦暗中盖过了山 《与山风一起卷过每一个人心底。
“孟姑娘,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秦封微笑道,“你放下吧。”
孟紫衣冷着脸,眼中通红,嘶声道:“凭什么?凭什么她说放下就能放下?天地不公!”她双手一错一扬,便见浅色的粉尘洒于空气。几人迅速退后,却还是太迟了。不过顷刻,便见除苏白外三人均跪倒在了地上,神色痛苦。
“孟紫衣,你这是做什么!”苏白忙俯身查看,抬头怒道。
“这不过是见月蛊,它会钻入你的气海叫你使不出力气,只有一点钻心的疼痛。你放心,它们见月即死。”孟紫衣眼睛依旧是红的,笑起来越发带着幽冷的气息,“你们看,我多么善良。只要我想,我可以叫你们生不如死,可是我却没有那么做呢。”
“孟紫衣,你究竟想做什么?”秦封也道,脸上的笑容渐渐隐没。
“我想做什么?”孟紫衣哈哈大笑起来,“当年苏正给我下了九九八十一种益虫时,怎么没人问问他要做什么?当我忍受万蛊食心之痛时,怎么没人来问问他想做什么?!天地不公,我便叫他公正!世间不平,我便叫他太平!世人高低贵贱各有不同,我便叫他天下大同!”
孟紫衣说得声嘶力竭:“你们可看见这个血池了?死人扔进去,便能变成僵尸爬出来;活人扔进去,便能变成食血鬼爬出来!你们自己挑吧!挑好了,这一出戏就算是唱完了,我便要带着你们,进驻中原!届时天下,就再没有不公了。你们说,好不好?”
听了这话,几人交换目光——这孟紫衣,已经疯了!却见孟紫衣飘然跳下岩辟,拖曳着紫色裙裾向苏白这边走来。苏白神色一凛,执起银钩,心里却是没底。
“当真是疯了,真是晦气啊晦气.老子才干天下无双,怎么赌运这么差?”忽然又有声音响起,带着妩媚的尾音飘荡在空气中。
“楚绿腰?”苏白眼睛一亮,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果不其然,那横卧在山壁上,赤足散发红衣胜火的男人,可不就是那个绝世妖孽楚绿腰?
先前孟紫衣以一块凸出的岩壁为支撑,单足而立,已是极为了不起的高手了。而此时楚绿腰以腰着力,稳稳当当横躺在其上,就如躺在平地一般。
“你就是那个赶尸人?”孟紫衣停下脚步蹙了眉头,眯了眼看向山壁,“楚绿腰?楚绿腰……楚绿腰?!”孟紫衣陡然脸色大变,声线蓦地拔高。
楚绿腰挖了挖耳朵,一副轻蔑嫌弃的表情:“少在那瞎鸡猫子鬼叫老子的名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子怎么你了呢。老子怎么也要软玉温香,这等老女人,没的坏了老子眼睛。”
孟紫衣却没听见似的,咬着牙道:“青灯红裳?”
楚绿腰哼了一声,忽地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你干吗发疯?嘁!当年那老鬼信誓旦旦地赌你以后一定会疯掉,否则就白罚三坛。天知道那沾酒即倒的老鬼是交了什么好赌运……你干吗发疯?害老子现在要替他办件事了.啐啐啐!”
秦封脸上现了淡淡的笑容,道:“楚前辈,阔别十数年,别来无恙?”
“啊呀?”楚绿腰拧了月牙一样姣好的眉,略略抬眼盯了秦封一会儿,这才漫不经心地挥挥手,“还道小鬼们口中大人是谁,这不是蜗牛秦小子么?喊我楚前辈,胆子真是肥了啊.”
“秦封不敢.”秦封低眉敛首规规矩矩地答,眉眼问却添上几分笑意.“却不知楚前辈如何在这里?——若前辈识得孟姑娘,还望劝解一二.莫要涂炭生灵,徒增杀孽。”
“识得?哎呀,那倒还真真识得。”楚绿腰懒懒打了个哈欠。只见眼前红影忽地一晃,那先前还卧在岩壁上打哈欠的人却已到了孟紫衣身前。
孟紫衣脸色苍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怎么,怕了?当年,老子也没对你做什么啊?”楚绿腰一只手扣住孟紫衣下巴,硬是抬起来,打量着她脸上那个丑陋的伤疤,“连拳头大小都不到,唉,当年老子还真是宅心仁厚啊。”
孟紫衣猛地伸手捂住脸上伤疤,想挣脱楚绿腰的手,却偏生动也动不了,只得咬牙怒道:“你来这里究竟做什么?阻止我?杀掉我?” “哦?你猜呢?” 孟紫衣瞪着他声嘶力竭地喊:“二十年前我功亏一篑,便是因为你的阻挠!二十年后你怎么又来阻挠我?你若当真想做为民除害的大善人,这么多年又为什么对苏正那个老东西放任自流?!”
“老子怎会有那般闲工夫。”楚绿腰眼神像是同情,却又带着轻蔑,“记得你,不过是因为当年跟老鬼的赌——你祸害了什么,关老子鸟事。”
孟紫衣眼中暗光流转,静了静,才似慢慢宁定了心神,轻轻开口:“那么,你不来打搅我,我白也不会碍你的事,你——”说到一半,却又忽然住了嘴:
楚绿腰一甩袖子,袖中落下一片拇指指甲大小薄薄的物事,细看却是一只颜色近乎透明的虫子,腹部朝天,一大堆脚软弱无力地向天空抖动。
“还真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练成蛊术了,就觉得今菲蕙比了‘?”楚绿腰袖子再一一拂,地上那虫子即刻化作齑粉,消逝无踪.
孟紫衣脸色越来越红,直红得要滴出血来一般,忽地一下转白,身子一颤,哇地吐出一口黑血。她恨恨地抹了抹嘴角,印堂上却隐隐罩上了一层青气、
“孟紫衣不敢:”孟紫衣咬牙切齿地吐出五个字,一字一顿,“不过是跟青灯前辈打个招呼.前辈究竟意欲何为?”
“不过是看到了从前教训过却不长记性的虫子,出来提个醒,你做什么,老子是不管的——只是若你再敢碰那魂蛊,就别怪老子下手太狠”楚绿腰伸出手翻来覆去地看,像是在欣赏什么艺术品——那莹白如玉冷瘦似竹的手,却也的确是很美很美的。
“孟紫衣自二十年前受教后,一次也未碰过魂蛊,青灯前辈大可放心,”孟紫衣恭恭敬敬地答,眼中却流过一丝怨毒,
楚绿腰瞥了她一眼,长袖一挥,复又返回山壁上,左膝微屈而坐,右足则在空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扬扬手,道:“你忙你的吧,料想你也不会介意多一个看客吧?”
“紫衣不敢。”孟紫衣答道,转向苏白,目光阴郁起来.
“喂喂,那个名字像跳舞的!”赫连赛马跪在地上捂着腹部,冷汗涔涔而下,喊得一声,却又更痛得钻心剜骨,咬了牙大声道,“这女人若是得逞,势必有万千生灵遭受祸害.你既能制止她,又为何袖手旁观,你作何居心?”
楚绿腰一哂:“万千生灵跟老子有何干系?今夜山风大好,老子不好好吹吹风,干吗吃力不讨好?小姑娘,你也别讲这些大道理了,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脱身才是。”楚绿腰复又躺下,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赫连赛马眉头一拧,还想开口,却见秦封眼中凝满了告诫制止,这才恨恨地闭了口.
苏白只隐隐猜到了什么,心中一震.她却只是了然地望向岩壁之上,转开了目光替慕轻寒抚了抚背,慢慢站直了身子。她理了理鬓发,容色虽可怖,动作却觉淡雅如月,缓缓开口,声音虽哑如裂帛,语气却恬淡温和:“盂姑姑,你定要如此报仇吗?”
“报仇?我是为了还给这天下、还给我自己一个公平”孟紫衣优雅倨傲地扬了扬头。
苏白摇头:“世间不平岂是这般就可以扭转的。、幸与不幸,自在人心。我虽成了这等活死人,但过往十八年却无一刻如此时一般宁静幸福。”
孟紫衣愣了一下,细细打量一番苏白,声音忽变得轻柔婉转:“是呀,看开点,就能抓到幸福了,对不对?放下了,就不用饱受煎熬了,是不是?”话音未落,孟紫衣冷笑着抬手一挥,苏白僵立当场,动弹不得。孟紫衣姿态优雅地走到苏白跟前,手指点在苏白腹部不轻不重地划着大大小小的圈。
“你的语气,还真像那个人啊。”孟紫衣手上猛然加力,苏白顿时痛得耳中嗡嗡作响。慕轻寒三人已盘膝坐在地上以抵御痛楚,见状勉力欲起,却痛得半分力气也无.
孟紫衣阴冷地直直盯着苏白,语气森然:“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苦吗?你知道那没有止境的疼痛让人多么绝望吗?你试过不断吞食那些还活着的虫豸吗?感受过益虫在你身体里噬咬吗?你不过经历了那么一点点苦楚,就以为自己可以在我面前指手画脚了?你还真像你那懦弱的亲爹,永远只会用悲悯的高人一等的姿态自以为温柔体贴地说话,叫人恶心得想吐”
“你叫了十八年父亲的那个人、我的亲哥哥把虫蛊喂给我,然后用阴阳和合之术把内力转给他——每一夜,每一夜……”孟紫衣声音沉了下去.义陡然拔高:苏白不止动弹不得,胸口更如压了一块大石,难以喘息。
孟紫衣忽地冷冷笑起:“这几个孩子身上的见月蛊若数日不见月光,会绞痛而死;而秦大人身上的舐心蛊,会一点点舔干净他多年内劲,内劲没了,便是精血……你们所有人的性命,全掌握在我手里,即便我死,只要蛊毒未解,你们决不得解脱。但是,这样未免也太无聊了、”孟紫衣退后几步,走到慕轻寒身边,俯身解下了他腰间罗幕剑,拔剑打量,又收剑回鞘,满意地笑笑,打了个响指。苏白立时能够动弹,向前踉跄几步,咳出几口淤血才站定.
孟紫衣扬了扬手中罗幕剑,像邻家女孩一样笑得天真烂漫:“秦大人说你悟了道,恰好我的屠苏剑法也不错。小侄女,跟我玩个游戏如何?赢了,我便解了他们几人身上的蛊,不动他们一根手指;输了,你们所有人口后便任我摆布,为奴为婢做牛做马。”孟紫衣蛊惑的言语在夜色中氤氲开来,“来吧,就在这僵尸群中,以屠苏剑法决个胜负。”
苏白静静握了银钩,整了整衣衫,肃了神色,坚定地点了点头。
山凹里充溢着死的气息。层层叠叠的僵尸之间,空出了一片圈状空地。二人在圈中对峙,孟紫代笑得天真,拿着长而沉重的罗幕剑,却是一副轻松自如的模样;而苏白敛了眉眼,神色淡然,双手执一对银钩,钩尖指地,在暗淡天色中泛着不易察觉的冷芒,在手心中跃动。
山壁上的楚绿腰像是等得不耐烦,一甩袖子,飞出一块碎石,精准地砸在对峙二人之间的空地上。二人目光都未曾在那块碎石上凝注分毫,却都在碎石击地的一瞬,动了。
孟紫衣剑势极为狠辣凌厉,剑光划破空气,长驱直入。苏白略微侧身,闪过罗幕锋芒,轻巧圆润地将右手钩画出一道弧线,架住变招.孟紫衣秀眉一撩,俯身一个燕子式,一式“藿香缭绕”,以手中长剑横扫砍向苏白小腿。苏白步法一错,剑尖堪堪划过裤脚,然而孟紫衣变招奇快,由下而上倾身一跃,剑光直逼苏白喉头,苏白勉力躲过。招式来去,顷刻间便已数十招过去,孟紫衣步步紧逼,苏白虽未被其剑招所伤,却均是堪堪躲过。
孟紫衣一招一式精准到位,动作圆转自如,回转跳腾之间,夹杂着罗幕剑的青痕流转,看上去已近乎剑舞,柔美华丽之下,却蕴含着凌厉的杀意。而苏白处于被动,招式并不顺畅,躲闪挪移更显得极为拙劣。孟紫衣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苏白的表情则是越来越淡薄。进退之间,似乎,高下已现?
“不要脸的老女人,练剑那么多年,还好意思来跟后辈打这个赌——要杀便杀,这般戏耍,欺人太甚!”赫连赛马在一边越看越急,忍着剧痛咬牙骂道。
赵自酌带着几分疑惑道:“不,孟紫衣似乎是占了上风,却又有些不对劲……久仰屠苏剑法名声,如今看来倒真好像有什么玄机。”
“没有什么玄机:”二人转头,却见慕轻寒神色从容,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没什么玄机。她只是悟道了,”
孟紫衣依旧笑着,而苏白脸上却现出了些微悲悯之色.她在战局中处处受制于孟紫衣,却没有半点想要扭转这个局势的心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孟紫衣浮华的招式.她和孟紫农,根本没有在战。
满腔怨恨的盂紫衣是在和自已的心魔战斗,而苏白,只是一个旁观者——不败的,旁观者。
苏白脚下一错,随性挥出银钩。虽无屠苏之式,却见屠苏之意。
她的屠苏剑,没有怨气,因为她屠尽J心中不平。
她的屠苏剑,没有杀气,因为她屠尽了心中恨意。
她的屠苏剑,没有软弱,因为她屠尽了心中自弃自悔、自怨自艾。
似乎长久未曾止息的山风,随着这一场战斗的结束而止歇。没有了风的呼啸和呜咽,暗淡的天色,显得更为凄清。
明明孟紫衣一直步步紧逼、占尽上风,但最终,却是苏白的银钩,插入了孟紫衣的胸口。
“为什么….”孟紫衣不可置信地缓缓低头,看了看胸口没入的银钩,又抬头看了看苏白的脸,疤痕和剧痛交织在脸上,伴着那笑容滑稽地扭曲着,“明明……”
苏白摇了摇头,沙哑地回答:“你的心乱了,剑法便乱了。不是我胜了你,是你的怨愤与亟欲取胜的野心胜了你。”
“哈……”孟紫衣轻轻笑了笑,却咳出一大口鲜血,罗幕剑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她盯着苏白丑陋的脸,呆滞良久,忽然大笑不止,全然不顾银钩插于胸口所带来的剧痛。
“原来是这样!我孟紫衣没有输——输也是输给了自己,死也是死在了自己手上!”孟紫衣忽然狠狠往后退去。那银钩挂着鲜血离开了她的胸口,胸前的血洞血肉模糊。
孟紫衣却全然不觉疼痛一般地疯狂大笑。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直指苏白:“你给我记好了,我没有输给你!你也少用那种该死的怜悯目光看我,先怜悯怜悯你自己吧!”她边吐血边断续说着,笑得越发妖异,“你以为自己不会好起来了是吧……才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如果我告诉你,你原本有变成正常人的机会呢?”
“你说什么?”苏白脸色倏地一凝,众人也瞬间肃然。
孟紫衣咯咯一笑——如此惨状,竟还能笑得颇具风情:“你爷爷把安三魂的冰蚕腹珠留给了苏毅,把定七魄的冰蠖魄珠留给了苏正……苏正之所以变成那副鬼样子,便是因为冰蠖魄珠留住了他的七魄使他不至于尸变,却也不过是一具空壳……小侄女啊,你而今若有冰蚕腹珠留住你的三魂,大町去取了冰蠖魄珠来……如此,你电可召回天魄,做个正常人了……”
“哈哈哈哈,你也不得幸福,不能!”孟紫衣大笑着,一口又一口地吐着鲜血,精神却越发地好,她转向慕轻寒道,“若不是她把冰蚕腹珠埋入你腹中,你又怎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而不曾尸变?若两颗珠子俱在,她尸化的身体还能一点点地变回来,做个正常人——可是因为你,她永远也只能是个僵尸!如今她三魂已经开始渐渐离体,至多撑不过三日,纵能拿到冰蠖魄珠,冰蚕腹珠却也已经化在你肚子里了!”
苏白闭着眼,不愿去看慕轻寒神色。
孟紫衣身子剧烈颤抖,忽然狠命地将腰间芦笙掷入血池中,笑道:“我死了,你们会后悔的……你们身上的蛊和失了芦笙控制的僵尸……全天下的人,全都要死、全都要死……”她的声音在寒风中抖瑟,渐渐虚弱。
孟紫衣仍自撑着,却忽地嘭地倒地,竟是景煦一把把她推倒了。只见景煦满头大汗面色青白,一副恐惧模样,朝楚绿腰一跪,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颤声道:“前辈,我之所以做这样的事,都是这妖女以蛊相逼!前辈,求求您除了这些僵尸,不要让它们祸及景家、祸及天下,我定为您做牛做马!前辈,求您,求您——”话说到一半,声音却戛然而止。
孟紫衣趴着虚弱地说:“哼,既然你已经等不及了,我便成全你吧!”
景煦还跪在地上,双手却忽然扼住自己脖子,面色渐渐发青,一双眼睛翻得像是要从眼眶里跳出来,喉咙里发出溺水般的呜咽声。
孟紫衣慢慢合上了眼睛。在她停住呼吸的那一刹那,她的身体忽然遍布黑红的小点,然后轰地一下,化为齑粉,灰飞湮灭。而那一刹那,原本平静的僵尸群,开始骚动。
苏白忽地抬头向楚绿腰大喊:“她死了,蛊怎么办、僵尸怎么办?”
楚绿腰依旧坐在岩壁上,淡淡地看了苏白一眼,答道:“她的蛊刚才已经全部进入她的身体与她同归于尽了。不过小鬼们至少得过三个时辰,才能逐渐摆脱残留毒素。”
沉默许久的秦封肃然道:“楚前辈,这样下去当真会天下大乱的,望您施以援手。”楚绿腰看看天又看看地,妖媚地摊了摊手。
“前辈既有此能耐,为何竟置身事外?秦封二十年前便觉得前辈是一位面冷血热之人,莫不是秦封看错了人,还是前辈您,当真不是这世间之人?!”秦封见他摊手,表情越来越冷,说到最后,竟是怒喝出声。
苏白沙哑插口:“秦大人无须多费口舌了,只要他一天还是楚绿腰,便决计不会插手。”秦封愣了愣,悄悄攥紧了拳头。
僵尸的躁动更加明显了,苏白望向层叠没有尽头的僵尸,心里一片凄凉。
“苏白:”不知何时慕轻寒已站了起来,捡起了罗幕剑。他脸色依旧发白,连步履也是颤巍巍的,只是那坚定的表情,一如往常。
苏白抬头迎上慕轻寒的目光,在心里慢慢描画他英挺的眉沉静的眼,烧刀子般的山风吹过,没有温软的醇香,却炽烈得醉人。
“她说的,是真的吗。”慕轻寒定定望着她。苏白只能苦笑,这又有什么好追究的呢?真的假的,又有何妨。何况,她从未后悔过。
“嗯?”苏白只得这么淡淡地答,心下忐忑。
慕轻寒忽然单手扶了额,轻笑起来。往事不谏,来者可追。师父说这话的表情仍在眼前晃动。万勿言悔。大人的话,也言犹在耳。只是他做不到。
一时只觉山风空廖,心思怅然。慕轻寒终于慢慢开口:“苏白,这笔账,之后我会向你讨要。”他脸色依旧苍白,执剑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剑尖却稳稳地指向骚动的僵尸,“但是,事情还没完。我要证明,这世间是有法度的。不过是一群僵尸而已——我们能活下来!”
“只要我们活下来,续命的法子、毁灭僵尸的法子,总会有的。”慕轻寒傲然孑立,有种豪气干云的伟岸之感,他将目光转向同僚,“还是说,你们没有战斗的力气了?”
“没力气?你在跟谁说话啊?”赫连赛马抖出手中马鞭。
“兴许这家伙太激动,自言自语来着。”赵自酌懒懒拔出佩剑,在天光下翻看。
僵尸避开血池,挪动着沉重的步子向中心空地聚拢。秦封静静坐着,看着三个小辈,眼里浮上欣慰的笑意。
“往血池那边退!”慕轻寒拂袖转身,带出一道青色剑光,“苏白,别发呆!”
苏白轻轻地笑了起来,倒执双钩,银光在眼底映出一片潋滟。
他们还活着。只是这活着,在这样的场景之中也像戏台上尽力拖得绵长却终撑不过一炷香的几句咿呀一般,短暂而卑微。
蚁多咬死象,僵尸的数量多得几乎让人心生绝望。几人虽敏锐察觉到僵尸忌惮血池,力图朝血池方向推进,但在僵尸的步步逼近中,他们越是推进却离血池越远。
见月蛊虽死,蛊毒带来的剧痛却仍然残留。跃起时在胸口挣扎,俯身时在肚子里逡巡,挥剑时在手臂上蜿蜒,躲闪时在腿足间蛇行,但他们却还是坚定地执着剑——无关性命,这是身为武者的自尊自傲。众人全凭一腔坚忍战斗着,却已渐见衰颓。苏白却比中毒几人更累——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她必须时刻担待、左顾右盼,反而倒是她负伤最多。
苏白再怎么拼,还是给自己留了几分力量——这样的战斗,是决计不能尽全力的,否则不消一会儿,就会力竭。更何况,她出手虽毫不犹豫,心思却不在这上面。就算拼到了血池边义如何?四人蛊毒初解,又全无食水,若这群僵尸不散,不出三天,估计大家全得交代在这儿。
“他娘的!”赫连赛马的鞭子本就不是利器,对上力大无比、要害只在头部的僵尸,打起来更是吃力,她边打边道,“楚绿腰!我们不求你出手,为这同行一场,帮忙去搬搬救兵,总是可以的吧?”
“搬救兵?搬哪里的救兵?”楚绿腰依旧懒懒地卧在岩壁上,似睡非睡的模
“离这儿最近的官府!”赫连赛马以为楚绿腰故作不知,言i里更添怒意, 手下一使劲,又是一鞭子抽花了僵尸的脸:
“赫连大小姐,”楚绿腰直了腰,一只赤足在风巾晃荡出一道白痕,“就算 是我,官府来回总也得一天时日。更何况你说搬救兵,他就立刻搬?你尊敬的 义父大人再怎么有名,也不过是个小小捕头,又怎么调得了兵?”
赫连赛马也觉自己无理,忍J痛手上功夫更见狠辣,却不再说话
慕轻寒没说错有作念,才能活下去,只是信念也有一个限度一而这满山遍野的僵尸……很显然,已经超出限度太多了一苏白苦笑着想。
“楚前辈”激战中的慕轻寒和久坐血池旁的秦封同时唤道.慕轻寒听秦封开口,倒是一怔
秦封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攥住木轮椅扶手,指节发白满头汗水,竞要拼命把自己撑起来——脸上表情开始扭曲,显是痛极,
“大人!”“义父!”儿个声音同时惊呼。秦封手一软,却义不甘十心跌回轮椅巾,身子向前一倾,重重跌在了冰冷的地上.
战中几人均红了眼,拼了命要往血池边上挤。但越是拼命,身上血口越多,招来的僵尸反倒更多,离血池便更远了。而苏白身上负担一下子减轻许多,反倒靠近了许多.
秦封摔倒在地上,剧烈地咳了起来,那声音好像要把肺也咳出来一般。半响终于停了咳嗽,这才用手一点点地把身子撑起来,以趴跪的卑微姿势转向楚绿腰的方向.
咚。咚。咚.秦封对着楚绿腰的方向,一下下地磕头。才磕三下,额头便已破了,鲜血顺着鼻梁向下流,地上的碎石把他的双手也硌出血来,他却不管不顾,咚咚咚,一下义一下.
楚绿腰面无表情地看着,直等秦封不知磕了多少下,脸上血流如注时,才略略敛了风情万种的眉眼,道:“何必。你就算把脑袋磕碎在这儿,老子也不能管。”他说着从袖中伸出两只修长白暂的手,在虚空中郑重地翻覆结出几个奇特的手印,泛出点点青光。青光化作一个个光点,从手印中逸散出来,漂浮在楚绿腰周围。楚绿腰将手印凝定在一个反扣合十的姿态,面容在青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阴森。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青光里,有十万零七百三十二个魂魄。”楚绿腰望着那些青光,目光悲悯温和,“每一个,都肩负着生前犯下的重重罪孽。但是在结印中,只要它们不起贪嗔痴念,它们便能逐渐以自然之气的流转净化自身罪孽,最终化作天地浩然之气万古长存。
“他们也曾在红尘中挣扎辗转,就如同你们现在一般——不是怨愤甚深无法解脱的灵魂,根本也就不会在这结印当中。然而在这里,他们终于能得一隅宁静,不受轮回煎熬之苦。”荧荧青光映得楚绿腰眼中似有水光流转,“只要我动用半分力量,这+-万零七百三十二个魂魄,便会瞬问逸散.
“逸散,你可知道什么叫逸散?”楚绿腰笑了起来,妩媚中显得异常凄凉,“不是因为痴念而归于永寂的魂飞魄散那般轻松的事情十万多个魂魄,将会重归地府,往昔消去的孽障,百倍计入轮罚,在阿鼻地狱永世不能超生。你们可曾见过魂灵受苦的修罗场?一日亿次死生,刑罚层层加诸其青光中,楚绿腰脸上神色扭曲。
“的确,这些僵尸若是进入中原,势必生灵涂炭。但他们死生之后,便可回地府等待轮回。与那千百年无尽的折磨比起来,这些僵尸所带来的痛苦又算什么呢?”楚绿腰微闭了眼摇了摇头,手上手印重又翻覆最终守元归一,而那些青光也重又聚拢在他手心里,消失不见,“青灯红裳,青灯红裳。僵尸、r头说得不错——只要老子一天叫楚绿腰这个名儿,老子便不会救你们.秦封小子,老子知道你有多爱护这三个娃娃,多看重百姓安危、只是如若天下果真沦为炼狱,那也是天下应得之劫,你也莫要强求了。千古天地,悲欢生死,无常即有常.学学苏毅那老小子,人生一梦,不如梦得酣畅些”
苏H此刻听楚绿腰说完,却也是惘然唏嘘。她也只是在毅叔叔醉酒时偶然听他讲起“青灯红裳”的故事,故事中那个本来天真的少年,为了一个人、一句话,孑然背负那般沉重的使命,在茫茫天地之间茕茕独立。而故事里那个看尽世态炎凉的青灯红裳,如今在自己面前,竟还是如常妩媚地微笑着。
世间不平。孟紫衣的疯狂、景煦的扭曲,本都不是他们的错。但那义如何?世问不平,不能成为作恶的借口.世间不平,秦封几人却仍能坚守自己的信念。世间不平,却还是有他们在这不平世问挣扎辗转,依旧不变胸中无悔的信念.
苏白的血泪滑落面颊,腐烂的疮口被灼烧得疼痛,胸中却一片清朗广袤。银钩翻飞,一个又一个僵尸倒了下去。
亘古的怆然乐声,一瞬之间,贯穿了她的心脏。那一首毅叔叔每回酒醉时都会幽幽吹响的曲子在脑中回响,带着悠远的回声.
苏白无声地哼起那曲子的音调,忽然在电光石火之间,明门了。又是一钩,断了一只僵尸的脖颈。苏白抹了血泪,怆然微笑。
原来如此。
苏白忽然动了。她一式连斩近卜僵尸,步履轻盈,穿出了僵尸的包围,跃至血池边上。她轻轻把银钩放在地上,抹掉溅在颊上的血,整了整衣衫,走上前把秦封慢慢扶起,坐回木制的轮椅上、然后自己纵身一跃,跳至岩壁的一处落脚,带着微笑从怀中摸出一只埙来
一只陶土烧制的简陋至极的埙 无孔的一侧,有暗红的粗糙花纹。
苏白把埙放到唇边,用残缺的腐瓣抵在上面,试着吹了几个音。音色并不十分好,却还是准调.她满意地点点头,重又将众人面孔看过一遍,秦封、楚绿腰、赫连赛马、赵自酌,还有慕轻寒。
“楚绿腰,”她轻轻叫道,“我,可不可以?”
晦暗间看不见楚绿腰神色,静默之后,他似乎在石壁上点了点头:“可以.”
“谢谢。”苏白微笑着道谢,然后微微闭了眼,吹起了埙.一声悠远的长调,然后是茫远如天地之音的乐曲、曲子本身极为简单,不过几个音的反复,音色也并不十分好,却好像在一首曲子里,道尽了天地洪荒,道尽了世间无常。
僵尸,忽然停了动作。僵立当场。本还张牙舞爪的怪物,朝圣一般地转向苏白,静默聆听那首亘古的歌。
没有了对手,精疲力竭的几人也终于可以歇息一会儿。众人默默望着苏白,山风卷起她的衣摆翻起她的袖口,从她手中的埙孔中来回穿梭,抚摸她漆黑的长发,亲吻她腐烂却美丽的脸.
静谧之中,终于有了声响。离血池最近的一只僵尸,终于笨拙地抬起了步子,摇摇晃晃,走到了血池边上,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青黑色的皮肤在进入血池的一刹那化作血泡融化消逝,归于寂静虚无。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能让活人变成僵尸与食血鬼的血池,便也是僵尸和食血鬼终结之处。
渐渐地,僵尸一只一只地如潮水般拥向血池,消逝湮灭。苏正多年来残酷恶心的心m.终于渐渐全部化作血沫,湮灭于他自己制出的血池当中。
而山凹的狭窄开口,不断地又有僵尸涌人。方圆数里所有的僵尸,都在向这个狭窄的山凹聚拢,然后静默地将自己消亡。
苏白长久地吹着那首曲子,一刻未曾停歇。直到曲调之间开始夹杂了清晰的喘气声,也依旧不停歇。 不知过了多久,僵尸终于渐渐稀落。山凹里开始空旷,一群食血鬼也先后跳入血池。最后,形如常人的苏正,也跟着那曲子,毁灭了自己.
天上的雾气阴霾,渐渐消散了。一点点地,月亮露m了脸,悲悯地洒下她清亮的银辉。山风也变得轻柔,吹过空旷的山凹,迎合着那支曲子。
苏白仍未停歇,继续吹着。她自己却也轻轻跃下岩壁,极缓极缓地走向血池的方向。
众人忽然明白了。慕轻寒陡然向苏白的方向跑了几步,却又站定.他怔怔看着苏白不曾回头的背影,看着她走向那个代表着毁灭的血池。
那是一首流传了不知道多少年而今却渐渐失传的曲子:苏明河把它教给自己最欣赏的儿子,以防他留下的僵尸蛊术,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局面。在这首曲子之中,所有逆反天道的污秽都会被清除,以最简洁的方式。这首曲子一经响起,便将永不能停歇,直到一切污秽一切逆反,都消除殆尽.
苏白吹着那支曲子,微笑着静静地走向自己的归宿,走向永恒的宁静与彻悟。
曲子停了,却又好像仍回响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楚绿腰终于从岩壁上一跃而下。他双手之间青光流转,伸手在虚空中一探,生生将青光握在手里,化作一盏古朴素雅的灯,燃着青色的荧荧光亮。他一手执灯,一手袍袖飞扬。眉心现出一点苍青,喃喃默念着。不多时,血池里,也现出隐隐青光,凝聚成一个光团,在空中漂浮。楚绿腰神色肃然,又是一挥袖,那青光便慢慢融人那一盏青色的灯里。
青灯明了又灭,重又消逝在虚空中。楚绿腰眉间青光也淡了下去,他忽然放声唱道:“魂归来兮,魂归来兮;人我青灯,销尔业障。魂归来兮,魂归来兮;万古长存,天地之息。”
“魂归来兮,魂归来兮。”慕轻寒跟着喃喃地唱,忽然抬头,已涕泪满襟,他怔怔地看着那一潭浓艳的血、那一盏苍青的灯,惨然而笑,“苏白,你还欠我一个答案呢……”
——若此间事了,可愿意来六扇门与我一道当差、共辔江湖?
月光皎洁,山风猎猎。
泪水渐渐风干,痛苦渐渐埋藏。
一夜之间,谁的沉沦,谁的迷惘,谁的明悟,谁的消逝……
不变的,是谁的信念,谁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