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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15)
明将军甫一出场,先声夺人,在每个人的心头都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第15章 军旅情怀
明将军一身戎装,金盔遮面,金甲护身,外罩大红色战袍,他没带兵器,身后只跟着五名随从,但看他龙行虎步,气势迫人,神威凛凛之态,浑如带兵百万。
众人一并起身相迎。明将军在楼梯口略略停步,利剑般的目光扫视全场,刹那间每个人都觉得他正望向自己,皆慌忙垂下视线,不敢与之对视,更无人敢开口说一句话。
许惊弦虽然心理上有过无数准备,仍是觉得脑中一眩。这是林青死后他第一次见到明将军,滔天的恨意涌上心头,强行压抑住拔剑刺向仇敌的冲动,勉强挪开目光望向他身后,忽然一怔。除去刘知府之外,随同明将军一并进入狮子楼的另有五人,两名铁甲卫士左右贴身相护,另三人中第一人亦是披盔带甲,面容英挺,年约二十八九,应该是军中副帅马文绍,第二个人身着便装,满面虬髯,神态笃定,正是将军府大拇指凭天行。
在涪陵城江边,许惊弦曾听龙判官言辞确凿说凭天行身中丁先生绝命一掌,所以才放他回京复命,以惑明将军。本以为凭天行绝无幸理,有感于他义薄云天,行事豪放,内心不无惋惜之意。想不到在狮子楼竟又看见了他,着实替他欢喜。不过凭天行承担着护卫之责,警觉的目光只留意于梁柱楼角等有可能藏敌之处,并未注意到他。
跟在明将军身后的第三人身材瘦小,穿一身及地的灰色长袍,从头至脚遮得严严实实,双手都不外露,袍顶帽檐低垂,将面容隐在阴影之中,连是男是女都瞧不清楚。同行者中,明将军气贯全场,马文绍刻意低调,凭天行谨慎细致,这最后一人却是全身上下透着一种神秘感。
明将军一行来到席间,却并不立即就座。明将军挥手止住刘知府的客套言语,金盔下射出一道冷厉的目光,令人不敢逼视。
出乎意料地,首先开口的不是明将军,而是那身穿灰袍的神秘人。“左首第三席黑衣劲装者神情紧绷,随时欲战,疑为刺客;左首第六席第二位青衣人与右首第四席长须老者相互对视,交换眼神,意义不明,疑为奸细:右首第二席白衣少年眼神犀利,神情愤然,似有仇怨:右首第五席黑脸大汉面露轻屑,似有不满之意:另外右首第四席第一人、第六席第四人、左首第二席那位白袍剑客与第五席儒装长者行礼时略显迟疑,应为持不同政见者……”中性的声音不高不低,平正无奇,既无起伏,亦无情绪,犹如在宣读文书,但话里的内容却令人闻之变色。
“锵”一声响,左首第三席那位被指认为刺客的黑衣劲装者慌忙拔剑,但凭天行早已身随意动,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到他身后,不等宝剑出鞘,右手大拇指已按在他的颈后,黑衣人当即软倒在地,满脸犹是震惊之色。
左首第六席的青衣人仓皇起身,往窗边掠去,但才踏出两步,马文绍已手按剑柄,拦住他的去路。青衣人面色大变,弃剑于地:“将军饶命。”
右首第四席长须老者破口大骂道:“无胆鼠辈,我司马豫耻于与你同谋。”他纵身跃起,一掌便朝那投降的青衣人劈去。
明将军蓦然出手,右臂在空中挥毫泼墨般轻轻一扫,霎时楼上每个人皆有一种坠入龙卷风眼之中的可怕感觉,明明自身并无异样,却觉得周围劲气横溢,危险丛生,唯有静立原地方可保无虞。
那长须老者掌至中途,忽觉一道沉雄巨力袭来,劲力浑圆,沛莫能御,心知已无法杀死叛徒,猛然回掌往自己胸前拍去。他不甘被擒受辱,决意自杀成仁,这一掌尽施全力。
明将军右臂轻扬,长须老者的手掌如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牵引,身不由己地荡开,愕然长叹:“好一个明将军,好一个流转神功。”
刘知府脸色大变,怒喝道:“司马豫,原来你竟是泰亲王派来的奸细!”这长须老者名唤司马豫,乃是成都天济会的长老,而那投降的青衣人孟仕周则是商界大豪齐诚的门客,皆已被泰亲王暗中收买,若非那灰袍人眼光精准,任谁也想不到这看似毫无关系的两人竟暗通款曲。
明将军淡然道:“蝼蚁尚且惜生。为了一个泰亲王,司马兄又何必自残身体?”转而吩咐凭天行:“拿下”
司马豫仰天大笑,眼望明将军:“老夫今日认栽了,且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说话间猛一咬牙,嘴角已流出了一丝黑血,原来他早已在口中暗藏毒丸,明将军武功虽强,却也无法阻止他服毒自尽。
凭天行微微一怔,立刻返身冲至孟仕周的面前,伸手捏住他的下颌,轻轻一拧,孟仕周一声惨叫,满口牙齿尽落,纵想服毒亦有心无力。
顷刻间变生不测,三名奸细或投降或被擒或自尽,诸人都惊呆了,个个噤若寒蝉,暗自警醒,被灰袍人点名的其余几人虽无异动,却皆是惴惴不安,那商界大豪齐诚见自己手下出了奸细,更是吓得双腿发软,抖若筛糠。众人久闻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却直到此刻才真正体会到其威势,先不论明将军霸道无双的流转神功,只看凭天行敏捷的身手与那灰袍人巨细无遗的观察,便可知将军府的实力是如何的深不可测。
许惊弦亦震惊于场中巨变,突然感应到周围数十道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这才醒悟到那灰袍人口中所说“右首第二席的白衣少年”正是自己,心头大惊,几乎就要伸手去拔显锋剑……
凭天行面现惊喜,欣然道.“这不是吴言吴少侠么?”
许惊弦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含笑抱拳:“凭兄好。”方才幸好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死而复生”的凭天行身上,若不然乍听到灰袍人点出自己“神情愤然、似有仇怨”之语,恐怕立刻就会心神失守,无论逃离险境或是拼死刺杀明将军,都只会落得与司马豫、孟仕周等人一般下场。
凭天行上前两步扶住许惊弦,哈哈大笑:“且莫多礼,我欠着小兄弟一条性命哩。”回头对明将军道“将军,这位便是我曾对你提过的吴言吴少侠。”
陈长江亦趁机见过明将军:“吴少侠对卑职亦有救命之恩,卑职看他身手不凡,力劝他加入军中求职,还请将军给他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明将军目光锁定许惊弦,沉声道:“吴少侠救了天行与长江,明某足感盛情。些许小事,自当成全。”刹那间他已从那位高权重的大将军变为豪情重义的武林宗师,话语中似还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欣赏。
许惊弦不敢与明将军多照面,低头谢过,犹觉心头怦怦乱跳。身边众人原以为他在劫难逃,不料忽受明将军如此重视,轻视的目光登时皆化为羡慕。
刘知府一脸惶恐:“请将军治我失察之罪。”
明将军大手一挥:“成都乃是西南重镇,龙蛇混杂,刘知府偶有疏忽亦情有可原。今日只论战事,除了泰亲王的奸细外,其余人等无论对朝政有何异议,或是对我明宗越有何私人恩怨,皆不追究。”又转头命令马文绍道,“擒下的两名奸细就交给马将军审问,力求将泰亲王安插在成都的奸细一网打尽。”马文绍恭身领命,命人将孟仕周与那黑衣刺客押回军中。
明将军望着地上死去的司马豫,长叹一声:“此人虽助叛党作乱,却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把他的尸体交还家人安葬,就说是误服毒物而死,不可牵连无辜。但要暗中严密盘查其手下,一旦发现任何人有通敌之行为,严惩不贷。”刘知府连连点头,又唤人抬下司马豫的尸身。
明将军甫一出场,先声夺人,在每个人的心头都投下了巨大的阴影。直到听他说出这番通情晓理的话,诸人才暗舒了一口气,又见他奖惩分明,并不牵连无辜,将事务分派得井然有序,更是既敬且佩。
刘知府手捧茶杯道:“我知明将军在军中严禁饮酒,故今日席间不设酒水,且奉清茶一杯,替将军接风洗尘。”众人笑着一并举杯。
明将军一笑:“明某借花献佛,先敬诸位一杯。”众人连称不敢,一齐饮了杯中茶,分宾主就座。方才剑拔弩张,此刻总算有了些宴会的气氛。
明将军解去战袍,脱下头盔,露出他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粲亮如星的双眸、不怒自威的面容,端然正坐。许惊弦偷望一眼明将军,算来他年纪已是五十有四,但比起四年前的模样不但未见苍老,反倒眸明颊削,面色红润,更增添了一丝虎虎生气,或许是这一场战事令他重振雄心。
刘知府正要命人传上菜肴,明将军摆手道:“今日之宴为国事而开。泰亲王余孽联合乌槎国在南疆造反,川南、滇、贵数地沦陷,局势一片混乱。明某奉君命率军平乱,初来乍到尚不明朗军情,就先听听诸位的高见吧。”
一时满座皆静,谁也不敢先开口。刘知府望向金刀堂主左皓荚,悄悄使个眼色。左皓英无奈之下,只好起身抱拳:“泰亲王与乌槎国虽联合擒天堡、媚云教等武林势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将军携百战之师南下,必将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平定叛乱……”
明将军漠然一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必再说了。”
左皓英面红过耳,住口不言,讪讪坐下,心头暗驾刘知府派自己打头阵。
刘知府清清喉咙:“目前叛军屯集金沙江南岸,烧船毁桥,南方的情报几乎断绝。七日前收到密报,滇、贵两地还有曲靖、永北、兴义、东川四城尚在抵抗叛军,苦盼援救。不过敌军势大,孤城被围,恐难久持。”
明将军沉吟道:“七日来就无情报了么?”
“咳咳,那之后敌军沿江重重封锁,便再无情报送来,只怕……”下面的话刘知府没有再说出来,但人人都知金沙江以南的城池或许皆已沦陷。
“好,那就由我来说一些最新的消息,以供诸位参考吧。”明将军不疾不徐道,“曲靖、兴义已被叛军攻陷,东川士卒哗变,斩守将而投敌,唯有永北五千军民仍在拼死守御,但被困半月之久,弹尽粮绝,城破只是迟早之事。与此同时,乌槎国八万大军已进至会川卫,连同泰亲王残部,更有擒天堡、媚云教等武林帮派与当地彝、苗等异族势力的支持,再加上滇、贵二十余城叛变投敌的降卒,最保守的估计亦有十五万之众。叛军西至永宁、东至涪陵,在金沙江南岸构筑防线,并集结船只千余艘于渝州,随时准备沿江东进,朝廷水师十万人固守三峡天险,一旦我军战事不利,被叛军乘隙调动兵马攻破三峡,挺进中原,后果将不堪设想。“
狮子楼上好一阵寂静,皆知叛军来势凶猛,却未料到其势大至此。这绝不是一场众寡悬殊的战争,叛军以十五万之众对抗明将军二十万大军,再加上长江天险,双方可谓是势均力敌。
明将军正色道“泰亲王四年前兵败京师,皇上念其身为皇族宗亲,不忍赶尽杀绝,任其逃窜南疆,亦未及时派兵讨伐。可叹泰亲王不念君恩,怙恶不悛,经过几年休整后卷土重来,还联合外族侵我中原,罪不可赦。由古至今,南疆异族向来与汉人不睦,几大异族首领受泰亲王挑拨,必将与我军殊死一战,彝苗之地地势险恶,密林遍布,野兽出没,到处是沼泽山瘴、毒泉恶虫,更有能人异士擅长下蛊降头之术,而我军多是北方士卒,不惯水土,何况远道而来,供给不便……”明将军低叹一声,面有忧色,“这虽是一场不得不打的战争,却也是一场极其艰难的战争。若稍有闪失,不但明某将成为千古罪人,在场诸位也都会做亡国之奴。”
当朝大将军明宗越在战场上纵横数十年,平北疆叛乱,灭西域数国,征讨封隘侯立国……未尝一败。诸人本都对他怀着极强的信心,但听此刻明将军的口气,似平对这一场战争并无必胜之把握。每个人都是心头一沉,不由自主浮上一个念头:明将军或许真的已经老了!
坐在刘知府身边的一位武将开口道:“末将以为:叛军实力虽强,但乌槎国毕竟不是泰亲王手下,擒天堡、媚云教只想从战争中分得利益,至于朝廷降部亦只是迫于形势,只要我军稍稍挫敌锋芒,其军心必乱,当可一举平定。此战虽然艰难,但只要全军上下齐心协力为国效命,胜利可期。将军大可不必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此人乃是成都城守徐元玢,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诸人暗暗点头。
明将军反问道:“徐将军此言有理,但你可知东川城是如何失守的?”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曾听明将军说东川士卒哗变,斩城守投敌,不知他提及此事有何用意。
明将军呷了一口茶,肃声道:“据线报,东川城被围十六日,军民同仇敌忾拼死抵挡,力战而不降。泰亲王久攻不下,就命人带千余百姓在城下静坐,这些百姓都是东川城士兵的家眷,在城下昼夜呼喊亲人。仅仅两日后,东川城副将、偏将共十一人联合鼓动士兵哗变,当场格杀城守王照,举城投降。”诸人皆是一惊,泰亲王此举阴损至极,难怪数城尽失。
明将军续道:“我非是灭自家威风,而是希望诸位客观看待叛军的实力,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试问滇、贵两省二十七城,守军共计有十万之众,为何转眼间纷纷投靠叛军?那是因为朝廷对南疆一向采取和亲政策,守军中大多数人皆与当地联姻,为了妻儿老小的性命不得不降。更关键的是,守军中彝、苗、白、傣等异族占了极大的比例,对于这些异族来说,宁可一致对外,亦不同室操戈,中原汉室才是他们眼中的敌人。苗疆异族多有宗教信仰,对国家的忠诚绝对比不上对宗教的虔诚,这亦是历史上南疆难以平定的根本原因。叛军绝非乌合之众,泰亲王手下自有忠心耿耿的亲信部队,而乌槎士兵为国君而战,异族为自己的家园故土而战,擒天堡等武林势力则妄想成为开国建元的功臣……我相信在叛军的宣传策略下,朝廷大军将会成为侵略者,为了自己的生存,他们必将与我军殊死一战!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听了明将军这番井井有条的分析,诸人皆忐忑难安,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这一场战争的艰辛。
“既然如此,明将军何不与泰亲王议和?”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狮子楼的平静。发话者乃是左首第五席上的一位老者,身着儒服,峨冠博带,长髯及腹,活似个老学究。众人认得说话之人乃是当地大儒应默诗,方才亦被那灰袍人是名,疑他是持不同政见者。
“啪”的一声,马文绍拍案而起,喝道.“大胆!战事一触即发,刻不容缓,你这老儿竟敢乱我军心!”
明将军的手迅速搭在马文绍的肩膀上,冷然道:“坐下!”他并没有动怒,声音亦一如既往地沉着,却似乎在提醒着对方谁才是这里的主角。
马文绍一怔,眼中闪过压抑的愤怒,终于还是缓缓坐了下来。只有他自己知道,明将军那只搭在肩头上的手并没有接触到他,手与肩膀之间还有一丝肉眼难以觉察的距离,迫他坐下的不是名动天下的流转神功,而是明将军征战多年后在军中的积威与强势。
许惊弦将这一幕瞧得真切,隐生疑问。但慑于那灰袍人明察秋毫的眼力,不敢多看,垂头思索,心里忽然一动。之前从未听说过马文绍其人,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之人何能服众?又怎可坐上三军副帅的位置?多半是皇帝与太子唯恐明将军拥兵自立,所以派来亲信暗中监视。
尽管明将军是许惊弦的仇人,但他非常清楚明将军从不是一个甘愿服输的人,越是困难的事情越会去做,方才那一番略显沮丧的话决不应该出于他之口,但若是故意说给马文绍听,以惑京师政敌,那又另当别论。暗忖将帅失和乃是军中大忌,若有机会一定要把这个重要的情报送交丁先生的手里。
明将军转而望向应默诗:“我倒想听听老先生的高见。”
应默诗清清喉咙,朗声道:“那泰亲王本为皇室宗亲,却利欲熏心,妄图篡位,罪无可赦。但其手下将士被其蒙蔽,实属无辜,而乌槎国君与南疆武林势力亦不过受了泰亲王的挑拨,方才出兵相助,只要对其晓以大义,详陈利害,自当幡然悔悟,即会退兵。届时泰亲王众叛亲离,失道寡助,只剩下些残兵败将,又何足惧之?上位者,应放眼于天下,扶社稷于危难,拯百姓于水火。两军一旦开战,刀枪无情,生灵涂炭,坏的是家国江山,苦的是百姓黎民,和解当为上策。万望明将军珍重滇贵两地数十万无辜百姓的性命,谨慎从事,以和为贵……”
明将军漠然一笑,截口道:”你说够了么?”应默诗脸色尴尬,终于住口。像他这等只读圣贤书的饱学儒士本就喜欢夸夸其谈,直说得摇头晃脑,口沫横飞,若非明将军横加阻止,还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
许惊弦早不耐烦,听到身边的陈长江低声哼道:“穷酸腐儒,不足与谋。“大生同感。或许从理论上来说议和不失为上策,却只是一句不切实际的空话,徒乱军心,他绝难认同。相比之下,他更感兴趣明将军对此要如何反驳。
明将军目光从每个人面上掠过,最终锁在应默诗的身上:“如果我是一位史官,你可知道我会如何撰写史书?”
应默诗愕然,他向来擅长雄辩,早就准备与明将军舌战一场,却未想到对方忽出奇兵,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
明将军微微一笑:“史宦是最惜墨之人。对于这场战争,日后只会在史书里写下:某年某月,明宗越率大军平泰王之乱,斩敌数万,降卒若干……他根本不会提及将士们如何浴血奋战,百姓在战火中如何挣扎,历史只会用冰冷而无情的数据告诉后世一个结果。”他略略一停,加重语气,“但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可是……”应默诗眉头一皱,欲要开口。
明将军以无可置疑的态度截断他的话:“你也可以试想在史书里写下:泰亲王联合乌槎国犯乱,王师久战无功,朝中与之议和,隔江而治……或许某些人会为百姓们免于战火荼毒而庆幸,但对于我们的子孙来说,他们将从史书上读到一次耻辱的记录。我泱泱大国的颜面何存?”众人被这一番话激起心中斗志,群情鼎沸,连许惊弦都暗暗握紧了拳头。
应默诗不服道:“但将军您并不是一位史官,你应该从一位军事家、政治家、当朝重臣的角度去看待问题。”
明将军目射异光,侃侃而谈:“如果我是一位军事家,只会想着如何打赢每一场战斗,不计得失,不计伤亡,胜利就是我的唯一目标;如果我是一位政治家,这更是一场必须要打的战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今日不除泰亲王,待其羽翼丰满东山再起,只会让战火蔓延到更多的地方,波及更多的无辜;如果我只是朝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更不需要缘由,纵战死疆场,马革襄尸,亦无悔矣。”
应默诗口唇嚅动,却想不出言语回击。
“只不过你还忘了我的另一个身份。”明将军朗然一笑,话锋再转,“此时此刻明某只是一个军人,只会从军人的立场看待这场战争,那就是用最少的损失换取胜利。我并不需要‘最大’的胜利,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惨胜如败,何足言勇?我只要决定性的胜利,那就是杀死泰亲王,只要他一死,从此天下太平。所以,如果现在我有机会用一万士兵换取他的性命,我会毫不犹豫,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场战争带来的伤亡将会远远不止此数……”
应默诗嗫嚅道:“但您手下的士兵又怎能甘心赴死?”
“你错了这种决定是最无情也是最理智的,但我相信我的每一个士兵都会做出一个军人应有的选择……”明将军蓦然站起身来,声震全场,“你要记住,那些士兵在战场上奋勇当先,拼尽最后一分力量,流尽最后一滴血,不是为我而战,不是为功名而战,更不是为了军饷而战,他们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某种信念、为了那些他们根本不认识的黎民百姓而战。对于那些只会在书房中空谈国事的人来说,他们将永远不会理解军人的选择!”
应默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明将军用强有力的言辞、无可挑剔的姿态从各个角度反击了他的论点,令他无从辩驳。他平生自诩为雄辩家,以与文人辩论为乐,根本瞧不起拿刀带剑的武者,从未想到竟被当朝大将军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击败,终于心悦诚服。
陈长江率先鼓掌,随即掌声蔓延到狮子楼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从明将军话语中体会到那一份强者至强的自信,荣誉在每个人的眼里滋生、扩张、激荡,热血在每个人的心里燃烧、迸溅、沸腾。如果现在开战,每个人都将会是最骄傲的战士、最勇猛的斗者、最无畏的军人!
许惊弦惊讶地发现自己也在激动不已地拍着掌,兴奋得满脸涨红。尽管他对明将军恨之入骨,却还是忍不住为他的话而喝彩。以往他见到的只是身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宗越,今天他才重新认识了另一个明将军,那个二十万大军的最高统帅!
他不但是武林宗师、当朝大将军,亦是一代绝世英雄7
许惊弦在心里叹了口气,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想过的荒唐念头:且不论战争双方孰对孰错,作为个人来说,他更愿意成为这样一个英明统帅帐下的士兵,为他英勇杀敌、浴血奋战……
只可惜,他已没有选择
狮子楼上,群情激涌。诸人皆为明将军的话而欢欣鼓掌,斗志昂扬。
明将军傲立场中,头颅微扬,眼望空处,如帝王般接受着众人的敬意,但他的脸上却是一派木然,无喜无忧,甚至还带着一丝萧索之意。
这一刻望着明将军,许惊弦突然明白了他的感受。或许明将军只是如实说出了内心的想法,却得到了始科未及的拥戴。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懂得他的抱负,他的寂寞?
刘知府挥手示意,店伙计流水般端上各式莱肴,不一会儿就摆了满满一桌。川菜驰名天下,这狮子楼又是成都数一数二的酒家,每样菜肴不但风味独特,香气四溢,更是样式精美,别出心裁,令人不忍下箬。
明将军返身回座,望着琳琅满目的菜肴,陷入沉思中。众人见他不动,谁也不敢先吃,香味飘入鼻中,只能暗暗垂涎。
刘知府摸不准明将军的意思,心头忐忑,对左右道:“我不是特意叮嘱过,只许按家常宴席的规格么?为何如此丰盛?”
一位随从低声道:“确实依大人的命令吩咐过店主,或许是厨师自作主张,借以表达对将军的敬意吧。”不知实情如此还是顺着上司的意思亡羊补牢。
刘知府冷哼道:“如此排场岂不惹人诟言?快去找店主来。”
“罢了,不必为难店家。”明将军淡淡一笑,“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故事。”
刘知府恭敬道:“还请将军指教。”
“北方有种鸟儿,性喜群居。每年夏秋之时,便积蓄食物,到了冬季则由鸟王分派,以备过冬。那鸟王虽有特权,却是合理分配,从不贪私。鸟儿们团结一致,齐心协力,北方气候虽恶劣,却也总能安然度过寒冬……”众人不料明将军突然讲起了故事,不明其意,皆凝神细听。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眼看暴风雪即将来袭,而存粮无多。新上任的鸟王便起了私心,将食物留下大半,只将小部分分给了鸟群。风暴来袭,鸟王与其妻妾们靠着从鸟民嘴里搜刮的粮食,自然高枕无忧,但是许多鸟民却因为缺少食物,冻饿而死。到了来年夏天,又是积存食粮的时候,可是鸟群已死了大半,无鸟寻食,就只能贮存下少量的食物,再也抗熬不过来年冬季。只因鸟王一己之私,却导致了整个族群的灭绝……”明将军缓缓道,“但我一直以为,这种自私只是动物的天性,并不应该出现在人类的身上。”
众人此刻才渐渐听出些味道。刘知府暗暗擦了一把汗:“将军英明,成都确实有一部分富商趁乱积存物资,哄抬物价,回头一定严加惩治。”
明将军道:“我知道刘知府素有清廉之名,但有时也不免太过仁慈。那些富豪在当地皆有势力,你不便下手就由我来做这个恶人吧。嘿嘿,对于这等想发国难之财的奸商,明某从不手软。”他的目光有意无意扫向席间几位商贾,冷然喝道:“传我军令,责成那些奸商半日内退回所囤积的物资,降低物价,不从者强行没收家产。战时凡是再发现相关行为,皆按军法从事。”
许惊弦大觉痛快,他虽视明将军为仇人,但对其作法却不无赞赏。
明将军终于伸箸夹菜。众人这才齐齐用膳,但那几位商贾却皆是脸色惨白,食而无味,暗自庆幸明将军还算给了他们留了半日的时间。
宴罢,明将军见过陈长江,稍做安抚,又特意望一眼许惊弦,温言道:“军旅生活艰苦,可不比江湖逍遥自在。吴少侠既然有意从军,便要有些心理准备,而且须得遵守军纪,若有违犯,谁也保不了你。”
许惊弦只恐被明将军认出自己,低头道:“在下闲散惯了,亟需磨砺。从军一为报效国家,二为自身修行,还请将军成全。”
明将军略一沉吟,转头对凭天行道:“吴少侠对你有救命之恩,便由你带他先去侦骑营任职,日后若有功劳,再作提拔。”
许惊弦谢过明将军,忽想到刘知府曾当众宣布终身不录用自己,此刻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抬头在厅中望了一圈,却未见到那姓穆的紫脸汉子,或许他根本无资格出席宴会。正觉遗憾,猛然发现那神秘的灰袍人正在面前不远处静静注视着他。
此刻距离近了,许惊弦才终于看清那灰袍人,竟是位年纪二十七八的女子。她除了左唇下一颗豆痣外,容貌可谓是平凡无奇,但令人惊讶的却是她眼神里蕴含着一股异常明亮而幽邃的光芒,给她的面容平添一分光彩,深瞳中仿佛透着层层叠叠的颜色,投映出另一个许惊弦。
在她秀长而浓密的睫毛下,那双没有任何修饰的眼睛如寒星,如秋水,如珠玉,目光虽亮,却并没有类似摄神大法中的妖邪之气,而更像是一面镜子,平实而直观地反射着所观测到的世界。
许惊弦心头大震,急忙别开头去。这一瞬间他似有被对方看破内心之感觉。
灰袍女子矜持一笑,随着明将军离去。
明将军大军驻扎在成都北郊,连绵数里,凭天行带着许惊弦往军营行去,一路上问起他这些日子的经历。许惊弦心知凭天行心思细密,可不似陈长江那般大意,只挑紧要处简明陈述了一番,倒也未现破绽。
凭天行恩怨分明,念记着许惊弦救命之情,对他极是亲近。许惊弦初时还有些拘束,见他豪情盖天,渐也放得开了,沿途遇见军营中某些不明白之处也敢直言相询,凭天行耐心讲解,知无不言。
许惊弦有意打听那神秘灰袍女子的来历,旁敲侧击道:“久闯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之名,宴会中怎不见他来?”
凭天行道:“水总管与鬼失惊都留在京师,并没有随军前来。”
许惊弦暗忖水知寒坐镇京师,以防政敌掣肘情有可原,鬼失惊却为何不来贴身保护明将军?又想到鬼失惊曾与自己长时间接触,以黑道杀手之王的精准眼力,很难保证不被他瞧破真实身份,他既然不在军中,倒可稍松口气。
”那位灰袍人洞察力惊人,也是将军府中的高手么?”
凭天行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比划个“六”字,大拇指对准自己:“我是拇指,而她则是……小指头。”
许惊弦脱口而出“小指挑千仇!”
将军府近几年新加入的五大高手被誉为“五指”,顾名恩义,拇指长于力雄,食指最为灵动,中指胜在劲疾,无名指擅于隐匿,而小指则是非常低调,江湖上只知其名挑千仇,却几乎无人能说出此人曾有过什么作为。在这个颇有些离间意味的名字后面,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许惊弦未料到将军府的小指竟会是一位女子,方才虽只匆匆一见,但她那明察秋毫的观测力与那奇异的眼神已经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要想在明将军身边卧底,不可不防此人。他的心思都放在了神秘的挑千仇身上,虽感觉到凭天行的笑容有些古怪,却并未深思。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中军大帐与前军阵营。凭天行指着前方不远处道:“那里就是侦骑营了。”
许惊弦拾眼望去,这是一座小规模的军营,驻军大概不超过二百人。与沿途所见大不相同的是,这是一座完全独立的军营,距离周围最近的大营也有百余步远,营中不打旗号,亦无森严守卫,可谓是二十万大军中的异数。顾名思义,侦骑营应该承担侦察探哨之责,虽比不上明将军的贴身近卫,却也是大军中极其重要的部门,明将军能允许他这样一个新丁进入侦骑营,可算是十分看重,亦是瞧在凭天行的面子上。
营门一开,几骑飞驰而来,在两人面前停下。领头是一位银甲黑袍的将官,头盔遮住他半截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一丝疑惑盯住许惊弦。
“这位是侦骑营的穆鉴轲穆将军。”凭天行低声给许惊弦介绍,笑着对那黑袍将官打个招呼,看起来极为熟稔:“喂,老穆,这位是我的小兄弟吴言。我可是给你侦骑营带来了一个高手,得胜回京后莫忘了请我喝酒。”
“见鬼!”穆鉴轲嘴里嘟囔着,语气不屑,“侦骑营中人人都是硬汉,可不是这种乳臭未干的毛头孩子来的地方,凭兄快把他带走。”
凭天行一怔:“老穆,你这是什么意思?”
穆鉴轲取下头盔托在手上,冷冷一笑:“没什么意思。这小子可以去任何地方,哪怕去做将军的贴身守卫也没问题。在我侦骑营绝对容不下他。”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望江楼前指责许惊弦行为招摇的那个紫脸汉子。
凭天行变色道:“老穆,你若是对我凭天行有何意见,尽可当面提出,又何必和我这个小兄弟过不去,岂不是让我为难?”
“我对凭兄绝无意见。但是对这小子么,嘿嘿,就是瞧不起他。”
凭天行奇道:“难道你们俩有过节?”
“我穆鉴轲可攀不上高枝,这种纨绔子弟也不配与我有过节。我才不管他有何来头,或是什么皇亲国戚,哪怕真是凭兄的同胞兄弟,侦骑营也不收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原来穆鉴轲身为侦骑营统领,大军入驻成都之前便负责去侦察,正巧在望江楼见到许惊弦在龙舟会上大显身手。军中纪律森严,最讲究与队友的配合,他见许惊弦抢到彩球后有些得意忘形,便认定其行事轻浮,独揽功劳,自是心中不喜,所以才力劝刘知府不录用。想不到今日冤家路窄,更是他认定许惊弦是某位高官的公子,从军以求功名,所以才能请动凭天行亲自出面,故而坚决不答允他加入侦骑营。
许惊弦有苦难言,一来穆鉴轲先人为主,解释也无用;二来只怕凭天行对自己从军之目的生疑。只好强忍怒气,沉默无语。他心想大不了换个地方,总好过在此人手下受气。
凭天行寒着脸道:“穆统领,我这是在执行将军亲自传下的军令,可不是与你攀什么交情。今日吴言必须去侦骑营,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凭天行乃是亲卫营的统领,虽与穆鉴轲同级,但亲卫营作为明将军的贴身卫队,有着其他部队难以企及的地位,何况作为将军府的大拇指,人人皆知凭天行是明将军手下爱将,就连副帅马文绍也得给几分面子。此刻他既以军令相压,便容不得穆鉴轲抗命。
谁知穆鉴轲也是个耿直脾气,怒气上涌,脸色更红了几分,昂首道:“你休拿将军来压我,只要我还在侦骑营一天,这种人就别想进来。”
凭天行大怒:“你若够胆,就去请将军收回成命吧。”
许惊弦见两人越说越僵,这事如果闹到明将军那里可对自己绝无好处,低声道:“凭大哥不必如此,小弟只想为国效命,在哪里任职都是一样。”旁边的几位侦骑营士兵也对穆鉴轲连打眼色,明将军治军极严,谁都知道抗命不遵的后果。
穆鉴轲亦知明将军日理万机,岂有空暇理会这些小事,听了诸人的劝,终于放软口气.“也罢,我营中正缺少一个马夫,就让他来吧。”
凭天行喝道:“吴兄弟年纪虽轻,却与我有过命的交情,你若辱他就是辱我。老穆,我且告诉你,若是他有违军纪,任你打罚绝无怨言;但如果你想公报私仇,可休怪凭天行反目无情。”他拍拍许惊弦的肩膀,怒冲冲地离去。
许惊弦虽感激凭天行一力维护,但也知道如此一来与穆鉴轲的误会更深。不承想入军还不到一天,就已得罪了顶头上司,不知余下的日子怎么过?他暗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垂头轻声道:“穆将军对我恐怕有些成见,还请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
穆鉴轲态度却全无半分和缓,恶狠狠地道:“见鬼。记住我是你的统领,以后须得自称‘属下’。军中不比平常地方,一切皆有规矩,把你那些臭毛病统统给我改了,战场上任性胡来害死你自己也便罢了,若是连累兄弟,我可绝饶不了你。”他也不等许惊弦回话,打马先行回营。
另几名侦骑营的士兵望也不望许惊弦一眼,掉马而去。只有一个圆脸小伙子回头道:“小兄弟,还愣着做什么?跟我们走吧。”
许惊弦到了营中,面前是几排以木板搭建的临时营房,简陋而整洁,左侧一大片空地上有数十名士兵正在操练,右侧是军需库房,军营后面则是马厩,养着百余匹军马。整个军营中除了军备物品几无他物,可见治军严谨。
在营房前聚着三三两两正在休整的士卒,望着许惊弦走来却无人理睬,只是交头接耳低声说话,偶尔传来嘲讽的笑声。许惊弦感觉到那一双双目光中皆隐含着一丝敌意,大概都在议论自己得罪了统领之事,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幸好他初入御泠堂时,宫涤尘故意对他不吝褒赏,引起同门妒恨,也算是体验过人情冷暖,此刻虽觉别扭,倒也不放在心上。
那圆脸小伙子名唤秦勇刚,名虽如此,却是斯文和善的热心人,先带许惊弦领取军服、铠甲、战靴、随身匕首等军需品,又陪他去马厩中挑选战马。
许惊弦选了一匹高头白马,抚着马儿长长的鬃毛,不由想起了扶摇。算来离开媚云教已经二十日,他这些年来与爱鹰相依为命,从未有过这么长时间的分别,不知它如今可好?会不会生病?又由此想到替自己照顾扶摇的叶莺,如果她意图行刺明将军,会不会也已潜入成都附近?何时才会联络自己´?是否也会抽空想到自己……他不禁发起呆来。
却听秦勇刚问道:“吴兄弟,你到底和穆头有什么仇?”
许惊弦怔了一下,才明白他口中的“木头”指的是穆鉴轲,苦笑道:“只是在成都时有过一面之缘,也不知触到了他的什么忌讳,竟如此待我。”
秦勇刚喃喃道:“穆头虽然严厉,但为人刚正不阿,爱兵如子,且最是护短,就算自家兄第犯下错误,往往也被他一人扛了,兄弟们有什么不是,他也极少发脾气。但竟然为了你不惜开罪凭天行,可真是奇了。”
许惊弦心想穆鉴轲作为统领将官,却能被手下直呼绰号,仿若兄长,其爱兵如子之誉必是不假,只不过自己定然不被他认作手下的”兵”。
秦勇刚望望左右,低声道:“吴兄弟得罪了穆头倒也没有什么,他性格耿直,就算不喜欢你,也决不会在背后捅刀子。但就怕侦骑营的有些弟兄一意帮衬穆头,不免视你为眼中钉,或许来找些麻烦。我看你年幼,也不似个坏人,所以提醒你一句,自己可要小心些。”
许惊弦暗暗感激:“秦大哥放心,我自会提防,就算有人惹事也会容让些。”
“吴兄弟明白就好。你大概还不知道吧,穆头当年可是搏虎团的一员,与明将军一起征战四方,立下赫赫战功,凭他的资历,若非不懂阿谀奉承之术,早就提拔为偏将了。所以他虽然军衔不高,在军中却极有威望。”
许惊弦知道搏虎团乃是明将军当年北征时亲卫团,共有二百人,皆是武功高强、智勇双全的忠诚死士。明将军平定北疆后率军回京,为防当朝皇帝之忌,特意下令解散搏虎团,而实际上却是化整为零,安插在京师与全国各地。如今发兵平泰亲王之乱,明将军便把这二百亲信安插在大军中的重要部门。怪不得穆鉴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统领,却能与凭天行称兄道弟。
当下许惊弦又问起侦骑营的日常事务,秦勇刚耐心地一一讲解。
情报在战争中起到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侦骑营负责的就是在战前搜集敌方信息、探查地形等工作。譬如在攻城之前,需要查知护城河的宽窄深浅,城墙的厚薄程度,城楼哨所与箭塔的位置,哪里是最容易攻陷的地带,以及附近山川河流的分布与道路状况,有无林木作掩护,是否有适合敌军埋伏的地点,甚至还包括守城军民的士气、残余粮草的数量、敌军的调动分派、敌方将领的武功特长等等。
这是一支特殊的部队,不设番号,不打旗帜,甚至在大军的花名册上都找不到每个战士的姓名。在必要的情况下,侦骑营可以作为先锋佯攻敌阵试探敌军军力,也会深入敌后进行暗杀、绑架、刺探军情等谍报活动。在任务的执行过程中,讲究机动灵活,有着普通部队绝不具备的自主权。
所以,能够进入侦骑营的士兵都是从各个军营中精挑细选而来,是最出色、最优秀的战士。他们不但需要高强的武功、耐心细致的观察力,更需要有坚韧的意志、赴死的决心、无畏的勇气。
许惊弦听得津津有味,他虽是为了刺明计划才投入军中,但此刻却不由对军旅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暗暗希望穆鉴轲果真如秦勇刚所言,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小人。如果他真要让自己去做个马夫,岂不是冤枉透顶?
将一切安排妥当后,已到了傍晚。
许惊弦与秦勇刚正在营房前用饭,忽然被人从身后狠狠推了一把,他踉跄几步方才站稳身形,回过头来,只见一位二十三四岁的汉子正用挑衅的目光望着自己,上身赤裸,露出高高隆起的肌肉,右颊上有块红色的胎记。
秦勇刚喝道:“赤虎,你想干什么?”此人本名胡大力,因性情暴烈,力大无穷,对战杀敌时状如疯虎,再加上那个赤红色的胎记,便得了这绰号。
赤虎双手抱胸,望着许惊弦冷笑:“听说侦骑营来了个公子哥,一定不习惯军中的粗茶淡饭吧,我来给他加点小菜。”事实上侦骑营集中了全军的精英,伙食极好,有鱼有肉,他如此说只是借机寻事罢了。
许惊弦心知这必是秦勇刚所说的“麻烦”,暗暗提醒自己不可莽撞,故作不闻,低头吃饭。
“喂,你小子聋了么?”赤虎张开大手往许惊弦的饭碗抓去,指缝中竟飕飕飘下许多泥土来,大概这就是他要给许惊弦加的“小菜”。
许惊弦不避不让,眼着那一把泥土即将飘入碗中。说时迟那时快,许惊弦蓦然一翻手腕,碗底朝天,承住落下的泥土,旋即手腕一转,饭碗复又正面朝上,大半碗的食物竟然半点也未洒出。
许惊弦淡淡道一声:“多谢。”继续埋头吃饭。
赤虎怔了一下,哈哈大笑:“原来这公子哥是变戏法的,且再让我瞧瞧。”说话间又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来。
许惊弦满以为露了这一手高明武功后,对方就应该知难而退,谁知赤虎不知好歹故伎重演,心里也不免有些动怒。
秦勇刚抢身隔在两人之间:”赤虎,够了吧。”
赤虎嘿嘿一笑:“秦勇刚你少管闲事,这小崽子又不是你儿子。”
许惊弦听他出言不逊辱及父母,抬头与之对视:“你嘴里放干净些。”
赤虎眼中凶光一闪:“怎么,想打架?爷爷我奉陪。”一旁观看的士兵齐声起哄,虽有些劝解之声,但大多数都是给赤虎打气鼓劲,由此也可看出穆鉴轲确是极得手下爱戴。
许惊弦亦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暗暗咬牙正要好好教训一下赤虎,忽听到一个声音喝斥道:“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赤虎、秦勇刚、吴言,罚你三人去举半个时辰石锁。下次有力气没处使留着打敌人,别找自家兄弟撒野。”
许惊弦循声望去,却见穆鉴轲端立在不远处,目光炯然正盯着自己,眼神中讥诮之意不减半分。他不禁心头有气,明明是赤虎挑起事端,穆鉴轲却不分彼此一并责罚,表面上看似公平,内里却显然包庇赤虎,何况还要连累着秦勇刚一并受罚。他正要开口分辩,却被秦勇刚暗地拉了一把,才想起这是军营,统领的话就是命令,不然只怕受罚更重,只得强咽下这口气。
三人来到操场上,许惊弦与秦勇刚并肩站立,兀自与对面十步外的赤虎瞪目相视。虽不敢开口说话,但却从眼神中传达着彼此的愤怒与鄙夷。
那石锁重达近百斤,乃是平日士卒操练时所用。只见赤虎嘿嘿一笑,也不见吐气开声,轻轻松松地把石锁举过头顶,还有意挺起胸膛,显示出强健的肌肉。许惊弦心头不忿,依样将石锁举过头顶,脸上则摆出更加轻松的笑容,一旁的秦勇刚却是愁眉苦脸,如荷千钧。
赤虎将石锁放至胸前,再度高高举起,龇牙一笑,脸上那道胎记亦随之而动:许惊弦哪肯服输,亦如法炮制,顺便还送他一个鬼脸。赤虎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快速放下又举起,许惊弦奋力跟上他的节奏,半点也不落后。
两人四目对望,暗中拼上了劲。石锁此起彼落,越举越快,眨眼间已各举了数十下。只苦了在一旁的秦勇刚,这举石锁凭的是臂、肘、腕、腰上的硬功夫,原本就并非他所长,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气,直拼得青筋暴突、额汗如雨,也无法跟上许惊弦与赤虎的节奏。
又举了半炷香的时分,赤虎与许惊弦皆额头渗出汗来,却仍拼着一口硬气,决不肯比对方少举一下。
只听秦勇刚大叫一声:“我的妈呀……”将石锁扔在地上,连连甩手。他明知此举必会加重惩罚,但实在支撑不下去,满以为会等到穆鉴轲一声怒吼,谁知周围却是一片寂静,包括穆鉴轲在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许惊弦与赤虎身上,对他全未留意。秦勇刚暗呼侥幸,趁机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观看好戏。
一般士兵练习举石锁,少则十余下,多则七八十下,赤虎一向以侦骑营的大力士自居,最高记录亦只有一百挂零。但此刻两人较上了劲,不知不觉举了半个多时辰,都已接近百下。虽然惩罚的时间已过,仍然不肯停手,只是速度都放慢了许多。
等两人都举过一百五十下后,赤虎面目狰狞,喘气如牛,体力已接近极限:许惊弦自然也好不了多少,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臂上如坠千斤,脚下虚浮无根,恨不能一跤坐倒。他可不似赤虎一身蛮力,又有外门硬功的根基,若不是体内存着蒙泊国师七十年的内力,只怕早就不支。
观战的士卒们早就沸腾起来,给两人大声助威。之前谁也不相信许惊弦这样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会是赤虎的对手,但随着这一场赌气的争斗进行到白热化,再也没人敢小觑他。或许每个人都乐于见到以弱胜强的局面,给许惊弦打气加油的人数远远超过赤虎。
等举到二百下时,两人皆已是强弩之末,每呼吸数息,方能再举起石锁。到了这个时候,力量的大小皆不足道,双方比拼的就是意志。
许惊弦心无杂念,将什么家仇国恨、刺明计划皆抛到脑后,只是死死盯住赤虎,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再举一下,再举一下。他已经撑不住了,只要我能再举一下,他就会倒下去……
赤虎狂吼一声,石锁从手中掉落,记录定格在二百二十一下。而在士兵们狂喊的“二百二十二”之中,许惊弦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举。然后,他抛下石锁,仰面倒在地上,耳中听着周围的欢呼声,却根本不明白其意义。
他只知道一件事.他没有输给那个长着赤色胎记、辱骂自己父母的家伙!
“啪啪”,两记清脆的击掌声打断了欢呼的士兵,穆鉴轲将一切瞧在眼里,面上却不动声色:“好啦,两个小子出够了风头,现在留下两个人给他们舒活一下筋骨,其他人都给我回去睡觉。”
士兵们渐渐散去,有人过来拍拍许惊弦的肩膀,对他竖起大拇指。或许许惊弦与赤虎不惜自残的赌气之举近于孩童玩闹,甚至显得有些愚蠢,却足以打动这些不重私怨、只尊强者的军人。
秦勇刚一面替许惊弦按摩,一面兴奋地道:“真有你的,赤虎那家伙整日趾高气扬,扬言自己力大无穷,今天算是栽到你手里了。”
许惊弦精疲力竭,全身乏力,只能对着秦勇刚无声地一笑。此时此刻,他却突然想到了狮子楼中的明将军,或许只有在这个身体非常虚弱的时候,明将军的那番话才会更加强烈地冲击着他的内心。他清楚地知道泰亲王及其联合势力起兵叛乱对于国家、对于无辜百姓的伤害,也清楚地知道明将军的话语代表着天下更多人的态度…..
那么,他是否还应该为了一己私怨,置国家大义于不顾,执意刺杀明将军呢?如果朝廷大军因主帅之死而溃败,他是否就会成为国家的罪Al九泉之下的林青、许漠洋又会怎样看待他?
他闭上了眼睛,无法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侦骑营的士兵们就开始了操练。
当许惊弦揉搓着酸麻的双臂来到训练场,正准备加入到训练队伍中时,却被告之速去马厩报到。
许惊弦想不到穆鉴轲果真派自己去做马夫,顿觉一股怒气直冲心头,幸好尚存理智,没有当场闹将起来。他站立原地,眼望二十步外指挥士兵训练的穆鉴轲,拼尽全力大喊一声:”士兵吴言,请见穆统领。”
许惊弦心头火起,意在发泄,这一嗓子吼得惊天动地,所有士兵都讶然望着他。穆鉴轲缓缓走近,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你有何事?“
许惊弦一字一句道:“请统领收回命令。”
穆鉴轲眼中的讥诮之色更浓:“说出你的理由。”
“属下从军为国效忠,不是为了做马夫。”
“按你的意思,马夫就不需要有人做了?”
许惊弦挺起胸膛:“为将者,应该充分了解手下士兵的能力,设其职而尽其用。孙子日:夫用兵之法……”
穆鉴轲不耐烦地一摆手:“见鬼,我可没读过什么兵书,不要给我讲什么大道理。”许惊弦昔日曾在京师清秋院磨性堂中熟读百家兵书,本可引经据典反驳对方,奈何穆鉴轲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只好悻然住口。
穆鉴轲冷然问道:“你觉得在侦骑营中受了委屈?”
“我并不觉得在侦骑营中受委屈,但我希望做一些值得去做的事情。”
“我知道,你只想着立战功,做英雄!”穆鉴轲摇头失笑,“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值得做的事情。”他蓦然转身,大喝道:“全体集合!”所有的士兵立即停止操练,迅速集中到他面前,显示了极强的纪律。
穆鉴轲巡视手下,声若洪钟:”小伙子们,告诉我:一个侦骑营的战士在一场战争中应该做什么?”
除了许惊弦,所有的人齐声答道:“察敌情,利三军。”
“说得好l”穆鉴轲抚掌,用近于咆哮的声音嘶声狂喝,“记住!侦骑营的任务不是冲锋陷阵,不是奋勇杀敌,而是探路、查哨、排险、诱敌,甚至可以潜伏敌后、暗杀敌将、烧敌辎重、离间敌军,去做那些并不光明磊落的事情,这一切只为一个目的,那就是保证全军的胜利。我们不可能留名青史,不会有显赫战功,甚至没有机会去亲手杀死一名敌人。但是,每一份正确的情报都会给敌人致命的打击,都会挽救成千上万的三军将士,在每一次胜利的背后,都有我们无可磨灭的功劳I我们是隐身幕后的无名英雄!”
二百双眼睛燃烧着火焰,二百个声音一齐重复:“无名英雄!”
穆鉴轲转过头,盯住许惊弦的双眼:“现在你告诉我,这些事情值得不值得你去做?如果这里没有你想要得到的荣耀,你还愿意不愿意留下?”
“我愿意,我愿意留下!”一股热血在许惊弦胸中来回冲撞,他不假思索地嘶声大叫。或许穆鉴轲对他有成见,但无法否认他是一名出色的将官。
“那么,回到你的位置。”
许惊弦愤然道:“属下不去马厩!”
穆鉴轲怒喝一声:“扪心自问,像你这样违抗军令的士兵,是否还有资格留在侦骑营中!”
“属下要做侦骑营的战士,而不是一个马夫。”
穆鉴轲大笑,转头面对一众士兵,朗声发问:“来到侦骑营的每一名新兵,首先要去什么地方?”
众人齐声回答:“马厩!”
许惊弦怔住了,从战友们射来的目光里,他只看到了幸灾乐祸、同情与嘲笑的眼神,却没有看到一丝鼓励,连秦勇刚也对他微微摇着头。直到此刻,他才隐隐觉得自己判断有误,怕是误解了穆鉴轲的意思。
“马匹就是每个侦骑营战士的战友,你必须和战马成为最好的兄弟,在危险的时候才能够得到它无私的帮助。你听清楚了吗?”
许惊弦方知究竟,垂头丧气地道:“属下听清楚了。”
“目无军纪,违抗将令,念你是初犯,权且从轻发落。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接受惩罚后立刻去马厩,要么主动提出申请,从此离开侦骑营!”
许惊弦岂肯灰头土脸地离开,一咬牙:“属下愿意接受责罚。”
穆鉴轲似笑非笑地望一眼训练场上的石锁:“见鬼。你还举得动么?”众兵士一齐大笑起来。穆鉴轲面容一整:“吴言听令,罚你去马厩中清洗全营的马匹,什么时候完成了,才可以重新回到训练场!”
大军在成都休整了两天后开拔起程,沿岷江而下,经眉州、夹江等地,四日后在乐山驻扎,预计五天后将在宜宾府与泰亲王叛军遭遇,从而拉开这一场战争的序幕。
因多年没有大规模战事,军中多是新丁,所以明将军把搏虎团亲信与随他南征北战的老兵化整为零安插于全军之中,以老带新,而且沿途每至一地,皆驻留加紧整顿操练。何况叛军在金沙江南岸严阵以待,并无奇兵突袭之可能,行军速度虽然缓慢,却可尽量避免伤亡,乃是最善之策。但如此一来,便有朝中政敌谏言圣上,责其暗通叛军,京师连发数道金牌催战,明将军却依然如故,缓兵而进。
许惊弦做了数天的马夫,幸好他天性随遇而安,虽受惩罚亦能自得其乐,闲来无事,就将全营数百匹马分为数队,又给几匹头马起个威风凛凛的绰号,元帅、将军、统领一应俱全,由头马分别率领马群练习排兵布阵,至于自己胯下的坐骑则起名为“木头”,聊以泄愤。
他虽在清秋院中记了一脑子的兵法策略,但皆是强记硬背,仅限于纸上谈兵。随着大军开拔,暗中观察明将军安营扎寨、调动兵马之法,再与胸中所学一一对照,有会于心,亦算是不虚此行。
与赤虎那一场比拼倒也不无好处,许惊弦在营中已颇得人望,秦勇刚与一些士兵空暇时常与之交谈,不乏敬重之意,比起初入侦骑营时所受冷遇判若云泥。他从小便幻想自己能成为军中重将,保家卫国,奋勇杀敌,此刻得偿夙愿,虽不受重用亦感欣然,短短几天的军旅生活令他受益匪浅,大觉留恋。
但他心头始终挂念着刺明计划,眼看战事将起,自己却是全无进展,每日仅与战马为伴,连重要的军情都打探不到,更遑论去明将军身边盗取那关键的物品,不免有些着急。
许惊弦也曾考虑过利用凭天行的关系混入中军之中,但凭天行事务繁忙,自从那日分别后再未在侦骑营中露面。而他身为普通士卒,全无机会见到凭天行,何况穆鉴轲认定他是靠着裙带关系入的侦骑营,自然不能落下口实。每每想到穆鉴轲那充满讥讽的眼神,许惊弦就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努力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战士。
这日午后,许惊弦总算将全营的马匹都清洗了一遍,骑着“木头”兴冲冲地去找穆鉴轲复命。不料随着战事渐近,负责开路探哨的侦骑营自然难得清闲,穆鉴轲一早就领令外出,至今未归。
许惊弦未得军令,不敢擅自入阵。看着战友们或比拳脚刀枪,或较骑术弓箭,大是羡慕,不知不觉往前走了几步,靠近训练场边。
赤虎自恃力大,站好马步立桩于场中,由秦勇刚等几人合力推动。他眼角余光瞅见许惊弦过来,乍然收劲,几位士兵立足不稳,赤虎顺势抓住秦勇刚的胳膊,借劲猛然一推,秦勇刚踉踉跄跄地朝许惊弦撞来。
许惊弦正看得入神,冷不防被秦勇刚撞个满怀。赤虎哈哈大笑:“喂,训练场可不是你小子随便闲逛的地方,还是快回去洗马吧。”
许惊弦当然知道赤虎故意找茬儿,虽不疼痛,却咽不下这口气,瞪着他道:“瞧你那天拼得脱力,活像掉了半条命,恢复得挺快啊。”
赤虎那天举石锁输给了许惊弦,被同伴好一番嘲笑,引为奇耻大辱,所以才干方百计要找回面子,听他揭短,恶狠狠地道:“小子,有种再比一场么?”
许惊弦笑道:“还是免了吧,我怕你举不起石锁反被砸死了。”
赤虎勃然大怒:“石锁是死的,举得再多有个屁用。敢与我比拳脚么?”
秦勇刚还算稳重,低声道:“军中有令,严禁私斗。不要与他一般见识。”一旁的军士亦纷纷相劝,那日举石锁许惊弦虽然占了上风,但只看外形,谁也不相信身体单薄的他会是膀阔腰圆的赤虎的对手。
许惊弦不愿生事,强压满腔怒火,缓缓转身离开。
赤虎只道许惊弦害怕,大笑着在场上耀武扬威地来回地踱步:”嘿嘿,若不敢比就滚远一些,掐死你事小,害得我受军棍可不划算。”
许惊弦听他口出狂言,哪还按捺得住:“比就比,不要以为我怕你。”
赤虎眼睛一亮:“若是被我打残了,可别去告状。”
“呸,你留神自个儿的胳膊腿儿吧。”
见两人各不相让,众人便起哄道:“趁着穆头不在,那就依着江湖规矩比一场,谁输了都自认倒霉,不可再纠缠。”
赤虎嘿嘿一笑:“那就麻烦众位兄弟给我作证,这小子是自个儿洗马时被踢伤了,可不怨我。”听他口气,像是已稳操胜券。
两人入得场中,对视一番,赤虎狂吼一声,跨步前冲,朝着许惊弦当胸就是一拳。甫一出手,许惊弦便知他仅习过些军中擒拿格斗之术,并无高深的武功根基,只是仗着力沉劲猛,强冲硬打,绝非自己的对手。自己毫没来由地与这样一个莽汉较劲,岂不因小失大?一时他颇为后悔。
许惊弦并不反击,让过赤虎的拳头,轻巧地从他身边掠过。赤虎反应倒快,猛一回身,右脚反踢,双拳倒击而出,许惊弦再度避开。
几个照面下来,许惊弦凭着小巧功夫贴身游走,赤虎拳脚齐施,却连对方的衣衫都沾不到,大骂道:“小兔崽子只会耍滑头。”话音未落,却见许惊弦眼中怒色乍现,右掌蓦然击出。
赤虎大吼一声:“来得好。”沉腰坐马,亦是一拳捣出。
许惊弦气愤赤虎出语伤人,明知他膂力过人,却偏偏不避不让,硬接他一拳,借以削弱对方气势。这一下两人皆尽全力,拳掌相交,齐齐一震,同时大叫“哎哟”,各自退开几步,揉着自己的胳膊。
原来两人几日前力举石锁耗尽臂力,皆拉伤了肌肉,这一下以硬碰硬,引发伤势,顿觉双臂酸胀难忍。
许惊弦道:“既然不分胜负,就不用再比了吧。”
赤虎怒喝道:“你给我住嘴!”他使着蛮劲,忍着臂痛再度一拳击出。他向来自恃力大,又极为争强好胜,许惊弦能安然接他一拳实是大出意料,若是就此袖手罢斗,在旁人眼里与认输何异?
许惊弦见赤虎执意纠缠,皱着眉头闪过。此刻若要伤他,原是轻而易举,但他终究是自己战友,如下手重了,被穆鉴轲问起来可不好交代,须得想个法子让他知难而退,灵机一动,已有了对策。
再斗了几招,许惊弦故意卖个破绽,动作略一迟滞,胸口门户大开。赤虎哪会放过如此良机,全力一拳击来。但就在拳头堪堪及身的刹那,许惊弦猛然转身滑步,同时脚尖微微一勾……
赤虎眼前一花,满以为必中的一记重拳全然击在空处,收劲不住,再被许惊弦借力一勾,再也站不住脚,重重摔在地上。
许惊弦笑道:“如此总可以收手了吧……”一句话尚未说完,却见赤虎在地上打个滚,十指箕张如爪,朝着自己双腿合抱而来。他见这蛮汉如此不知进退,亦有些着恼,原地不动轻轻一个旋身,避过赤虎双手。赤虎收势不住,鼻子正撞在许惊弦的右脚足跟上,登时血流如注。
这一下看似赤虎自己收势不住,其实全凭许惊弦料敌机先,算好他撞来的方向与角度,才能提前作出判断,手足不动却令对方受到重挫。
赤虎大叫一声,爬起身来还要再打,忽听一声怒吼传来:“都给我住手!”却是穆鉴轲恰好赶了回来。
众军士暗暗咂舌,穆鉴轲平日虽是爱兵如子,与手下称兄道弟毫无顾忌,可一旦遇上违反军纪之事,皆是严惩不贷,许惊弦与赤虎只怕难逃重责。
穆鉴轲飞身下马,怒视众人,目光停在赤虎的鼻子上:“怎么回事?”
赤虎抹一把鼻血,满不在乎地道:“我与吴言对练,自己不小心撞了一下。”
众士兵也帮腔道:“是啊,他两人只是普通练习,并不是打架。”
“穆头你刚才也看到了,是赤虎自个儿收不住势撞在了吴言的脚上,只是训练中的误伤,不必大惊小怪。”
穆鉴轲冷冷望着许惊弦,一字一句地问:“告诉我,是误伤么?”
许惊弦知道穆鉴轲眼光高明,自己方才那一招怕是瞒不过他。但若是承认自己有意借力伤人,不但与赤虎之间的梁子再难解开,只怕全营将士都会视己为敌。他略一犹豫,终于还是咬紧牙关道:“报告统领,属下确是误伤。”
穆鉴轲面上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冷笑道:“你很能打么?”
许惊弦身体挺得笔直:“报告统领,属下自幼习武,决不会给侦骑营丢脸。”
”那就来和我打一场!”穆鉴轲咆哮如雷,“你若是输了就滚出侦骑营。”
许惊弦吸一口气,不卑不亢:“如果我赢了呢?”
“我来给你洗马!”
众军士面面相觑,不知穆鉴轲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倒像是有意和许惊弦过不去,绝非他平日为人。
内中原因仅两位当事者心知肚明。方才那一幕穆鉴轲明明看得真切,许惊弦却坚决否认有意伤人,不啻于当面挑战统领的判断力与权威,这才引来穆鉴轲的怒火。而许惊弦屡次受他排挤,自然也不肯退让半步。
赤虎上前一步:“报告穆统领。在属下一再要求下,吴言才答应和我比斗,若要惩罚,属下也难辞其咎。”
许惊弦未想到赤虎竟会替自己说情,不由一怔。此人虽然蛮不讲理一再挑衅,却也是个磊落坦荡的汉子,望着他鼻上长长的伤口,颇觉内疚。
穆鉴轲并不理会赤虎的求情,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木刀,回头漠然望着许惊弦:“你平日惯用什么兵刃?”
许惊弦情知这一战难以避免,取了一把木剑。他自从经过斗千金点拨在山洞中胜过香公子后,对自己武功极具信心,加上这段时间用心研习<用兵神录),对天下各式兵器的特性了如指掌,料想穆鉴轲虽曾是搏虎团的勇士,但亦不过精于马术骑射、冲锋陷阵,武功上未必能胜过自己。可穆鉴轲毕竟是侦骑营统领,深得手下士卒敬重,自己万一赢了一招半式,只怕日后也难以在侦骑营中立足,不由大感踌躇。
穆鉴轲横刀子胸,稳立场中,沉声道:“来吧。”
这一刻,许惊弦忽然想到当年暗器王林青在君山栈道上与湘西鬼王厉轻笙动手过招的一幕,心中已有了主意,提剑来到场中,与穆鉴轲对面而立。
穆鉴轲喝道:“还等什么?出手吧。”
许惊弦恭敬道:“属下不敢先发招。”
穆鉴轲不屑道:“若在战场之上,你也与敌人这般客气么7”话音乍落,猛吸一口气,已准备出手。
许惊弦见他左肩微晃,已判断出这一刀将劈往自己的中路,蓦然抢身上前,落脚处不偏不倚,正踏在穆鉴轲必经之路上。
穆鉴轲一怔,许惊弦虽未出剑,却端端卡住自己的身位,无法发挥战刀的威力,只得中途变招,将要迈出的步履收回,改而斜进。
许惊弦以阴阳推骨术料敌机先,身形急转,又踩在穆鉴轲将要落足之处。
穆鉴轲两度出手被封,只好再行变化,侧身抬掌击向许惊弦面门,木刀往他下三路削去。谁知许惊弦不等他掌动,看似脚下一滑,却径直迫入他身前两尺处。相距如此之近,彼此都无法施展出完全的剑招与刀路,但木剑尚可以使出点、刺、挑、勾等诀制敌,木刀的砍、劈、挥、撩之能却是全然无法发挥,穆鉴轲迫于无奈,只得疾速往右方闪开,同时一脚踢向许惊弦右腿,这一腿已无意伤敌,唯求许惊弦稍作闪让,便可腾出适合攻击的距离。
许惊弦随之跟进,根本不给穆鉴轲反击的空间,浑如自戕般倒提着掌中木剑,但剑柄却有意无意地撞向穆鉴轲腰侧。穆鉴轲见他这一剑虽似不成招式,所攻之处却务须照应,腿踢到中途又只好变作梅花步,斜踩而回。
如此连续数招,许惊弦并不出剑,却每每抢先一步占住穆鉴轲的出手方位,迫得他数度变招,却始终无法形成像样的攻势。若是穆鉴轲武功稍差一些,必会不顾一切与许惊弦抢攻硬拼,偏偏他曾在搏虎团中受过明将军的指点,稍解武道,亦可算是江湖二流好手,明知不可为便自然改招换式,因而被逼得束手束脚,游斗良久竟然找不到机会攻出一招。
当年暗器王林青在君山栈道上与厉轻笙相遇,厉轻笙占据天时地利,在栈道上以逸待劳守候林青,本是隐占上风。但林青借偷天弓远攻之利,凭着微妙的步法始终保持着最适合发挥弓箭攻击力的距离,最终未发一招一箭,就已慑退蓄势待发的历轻笙。
许惊弦武功虽不及林青,但他身怀阴阳推骨术能够提前察知穆鉴轲的行动,再加上深谙《用兵神录》知晓对方木刀的性能与刀路,逆用弈天诀迫敌露出破绽,将这种借势慑敌的战术发挥得淋漓尽致。
其实许惊弦亦是迫于无奈,他看到穆鉴轲体形魁梧,料他必也是出招快捷,招疾力劲,自己手臂尚未痊愈,与之硬碰全无把握,又不愿当众令他失了统领的颜面,不得已方采用如此战术。
众军士武功不济,只看到两人兔起鹘落,身法飘忽,眼花缭乱之余,却浑不解两人为何只是一味移形换位,在场中大兜圈子。有人曾见过穆鉴轲出手,知他刚猛勇决,气势慑人,往往数刀间便分出胜负,而今日对许惊弦久战无功,恐怕是遇见了对手。唯有穆鉴轲心头自明:许惊弦年纪虽轻,但举手投足之间浑然天成,不见丝毫勉强,武功无疑已趋大成,若非他有意手下容情,自己早就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再斗了几招,穆鉴轲蓦然大叫一声,跳出圈外,一刀朝训练场边的箭靶上劈去,只听一声炸响,箭靶被他拼尽全力的一刀劈得粉碎,木屑散落一地。穆鉴柯这一刀蓄势良久却始终无法击出,心头憋闷至极,此刻总算一舒胸臆。
众士兵不明就理,还道穆鉴轲不愿对许惊弦下狠手,故意以此示威,齐声喝彩。穆鉴轲怒骂道:“你们胡吼什么?这小子武功高我太多,再打下去亦是自取其辱。既然技不如人,不如趁早罢手。”诸人听他如此说,皆暗吃一惊。
许惊弦原是要给穆鉴轲留些面子,所以才故意保持不胜不败之局,想不到他直承不敌,倒是不失磊落。
那日在山洞中击败香公子尚是出于侥幸,亦得益于香公子轻敌,但此次与穆鉴轲对敌,许惊弦已将阴阳推骨术、《用兵神录》、弈天诀融会贯通,加以御泠堂的屈人剑法与忘忧步法,方才兵不血刃赢得此仗。
这一战,可谓是许惊弦由剑法与战略上真正踏入一流高手境界的分水岭!从此之后,他欠缺的就只是对敌经验与充沛内力。
穆鉴轲瞪着许惊弦,喃喃道:“见鬼,凭天行果然给我带来个高手啊……”咬牙切齿地大喝一声,“牵马来。”
旁边有人牵来坐骑,穆鉴轲一掌拍去:“牵我的马做什么7你这是故意羞臊我么?快去牵那小子的马过来。”原来果然是愿赌服输,要替许惊弦洗马。
有人低声道:“嘿嘿,穆头今日才算是真的见鬼了。”众人齐声大笑,望向许惊弦的眼光中夹杂着惊讶与钦佩,再无敌意。
许惊弦终于放下心中大石。这些单纯的军人根本不会忌人贤能,在他们眼中,士兵击败统领不但不是冒犯,反而是一种荣耀。他已经用自己的能力得到了战友们的认可,他是侦骑营的战士,也是侦骑营的光荣!
许惊弦心情大好,脱口道.“穆统领不用费事了,属下已将营中所有马匹清洗干净,包括木头在内……”一言出口,众人才知道他给自己的坐骑起名为“木头”,越发笑得前仰后合。
穆鉴轲瞪着许惊弦,满脸哭笑不得,低声道“随我来。”
许惊弦不知他对自己如此“不敬”的行为要如何处置,心头忐忑不安。随他来到僻静处,却听他沉声道,“我穆鉴轲是个固执的人,第一次见你留下的印象始终不会更改。作为军人,最忌同室操戈,而你刚才有意伤了赤虎,更加深了我的判断——你是爱出风头、行事轻浮之人。”
许惊弦不料他旧事重提,无语望天,实在是百口莫辩。
穆鉴轲继续道:“但你知我为何容你留下么?那是因为你方才明明是故意伤人,却还当面否认。虽然是对我不尊重,但我权且认为你是为了维护侦骑营的团结,所以才执意不肯承认……”
许惊弦一愣,从未想到穆鉴轲心思如此细密。或许他对自己有误解,但无可置疑他绝对是一位优秀的统领,所以才能得到全体侦骑营士兵的衷心爱戴。这一刻他对穆鉴轲的印象全面改观,心怀感激:“穆头……”
“只有侦骑营的兄弟才能够这样叫我,你还不够资格。”穆鉴轲一摆手打断许惊弦的话,“你武功比我想象的还要高明许多,或许你可以做一位极其出色的战士,但是我依然不认为你合适侦骑营。
许惊弦不服:“为什么?”
“作为一名合格的侦骑营战士,当你潜伏敌后,获得了重要的情报后,你首先考虑的不应该是杀死多少敌人,而是如何活着回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情报送交上级,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必须忍辱负重,甚至苟且偷生……所以,侦骑营要求的素质不是武功高强,而是有服务全军的大局观,更需要有一种坚韧的忍耐力。而你明知赤虎有意挑衅,却还沉不住气与他斗气,好勇斗狠,意气用事。”穆鉴轲摇摇头,满脸不屑,“在你的身上,我根本看不到这种必需的忍耐力。我不会耽误你的前程,如果你要离开侦骑营,我会客观地汇报你的能力,相信在其他部队,你会得到更好的发展。”
许惊弦倔强地一甩头:“不!我要留在侦骑营。我一定要给你证明,我决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穆鉴轲冷笑:“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许惊弦气极.“是不是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会更改对我的判断?”
穆鉴轲点头:“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到目前为止,你的所作所为对我没有说服力。”
许惊弦几乎是吼了出来:“下一次行动,请统领批准属下参加!”穆鉴轲毫不掩饰的轻蔑让他愤怒若狂,他只想证明自己。
泰亲王叛军集结于金沙江南岸,严阵以待朝廷大军。沿江一线都被封锁起来,桥梁尽毁,船只调于南岸,凭天堑而立。交战双方皆默认了焰天涯附近百里为停战的中立地带,因此滇、贵两地的难民大量涌入。平心而论,此举对叛军更为有利,一来可避免明将军派出的探哨细作混杂于难民之中:二来亦是泰亲王收买民心之举。
随着明将军率兵马推进川南,能否安然渡过金沙江,已成为了左右这一场战争胜负的关键。而宜宾府,就是这场渡江战役的焦点。
这两天许惊弦始终处于矛盾之中。经过与穆鉴轲一战,他已隐成为侦骑营的第一高手.同营士兵对他的态度大为改观,感情渐笃,就连赤虎亦不再来找他麻烦,他终于感受到军旅生涯中最真挚的战友之情,但在他内心深处,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所肩负的秘密任务。而刺明计划一旦成功,杀死明将军替林青报仇雪恨的同时,是否也间接地把身边的战友送上绝路?
如果有选择,他宁可投身叛军之中,与明将军决一胜负;或是为国效命,在战场上与敌人真刀真枪地大战一场。不像现在,他只能做一名不可见光的卧底,小心掩饰着自己的身份与真实意图。
而扶摇,一直没有出现。
五日后,明将军大军抵达宜宾,在金沙江北岸驻营。筑石成堡,垒土为城,并在沿岸多处战略要点设立大型抛石机,以防叛军战船突袭。同时派兵砍木伐林,准备造船渡江。
在穆鉴轲的安排下,许惊弦很快就得到了证明自己的机会。
这日清晨,江面上浓雾四起。穆鉴轲率领许惊弦、赤虎、秦勇刚以及另四名侦骑营战士,一行八人悄悄离开侦骑营,沿江东下,直到了下游二十里处,才见到两名化装成当地百姓的士卒前来接应。
此刻穆鉴轲才宣布此行的任务。在大军南渡之前,侦骑营将要潜入南岸侦察地形,查知敌军军力调动、火力配置,并绘下敌军布防图。
当下八人将马匹拴在林中,合力将一根早就准备好的巨木拖入水中,那巨木粗达丈许,不修枝叶,外表看似无奇,其实树内已被掏空,由军中能工巧匠安设木轮桨叶,乃是一只经过巧妙伪装的独木舟。
几人换上水靠,四人藏于巨木中,另两人在巨木枝叶间负责警戒,还有两位水性精熟的士兵则潜入水下,开动机关,往南岸缓缓行去。这一带离主战场距离较远,方便避开敌军的巡逻舰只。再加上有那巨木的掩护,远望去就如一根顺流冲下的断树。
半个时辰后,来到北岸,将巨木藏于港湾深处。又脱下湿衣,换上当地百姓的装束,将兵器贴身暗藏。穆鉴轲留下秦勇刚与一名战士在江边守卫巨木,率领着许惊弦、赤虎与另三名士兵小心离开江岸,攀上附近一座小山峰,由高处远远眺望着敌军营寨,记下重要的战略要点,并绘成图形。
山道上时常出现小股叛军,六人或藏于密林深处,或乔装为砍柴的樵夫,偶有敌军询问,穆鉴轲则以当地口音回答,并未露出破绽。
此刻许惊弦才真正理解应该如何做一名优秀的侦骑营战士,正如穆鉴轲所说,武功高强仅在其次,敏锐的观察力、坚韧的意志、谨慎的行动以及随机应变能力才是最重要的素质。
等到任务完成,已将至中午。六人下山往江边赶去,眼看离那藏巨木处只有百步远的距离,忽听到身后蹄声雷动,回头望去,却见一队叛军正朝他们飞驰而来,粗粗估计应有五百之众。(下期待续)
“第五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参评作品、“首届今古传奇武侠图像奖”
参评作品
(责任编辑:陆阮:电子信箱:luruan@yeah.net)
柳上春风眼,曾记少年老
小楼正临着街,窗下一排柳长得正好。子陆从前总喜欢在这样的午后坐着,日本人来之前,这是再好不过的享受了。
日本人来了,举洋枪抬洋炮,从小小的日本海上来,将大半个中国踩得稀巴烂。眼下他们还没有走,喜气洋洋地,从镇东往西,穿过高柳如眼的叶隙,闹剧一般。
小楼有些日子不来,窗下的柳叶越发细密,等口本人走到近前,却反而看不分明了。
“大哥,你的柳树该收拾啦!”少女的笑声像是划着浆,自烟柳浓处缓缓荡过来。子陆一拍脑门,少年时的一言一语,竟仍记得那般清晰。
从来少年事最难忘啊。到如今,那些欢笑嬉闹、携手并肩的日子,水一样渗入面前的叶隙里,随年年流逝的春光再无痕迹。
他闭眼听着那些忽远忽近的唢呐声,叉伸脖子去看,一团驳杂的柳色拦着,忽地着了恼,抓一柄飞刀,“唰唰”两下把碍眼的柳叶切了个遍。有一瞬间,他几乎想要让飞刀一直飞下去,去取柳下那女子的人头。但在飞扬如烟的叶隙中,他又似乎看见她抬眼望来,像许多年前一样,眉眼弯弯,嘴角上翘,右颊一酒窝,明媚如春光的一个微笑。
这样的日子,她居然会笑?她居然笑得出来!子陆确信自己是恍惚了。他收回目光,颓然把自己扔进躺椅:“我们说好的啊……”
子陆决定去睡一觉,但愿醒来后发现一切是梦。尽管他妹子今天嫁人,嫁的是日本人。
子潜喜欢穿红衣,暗夜里走着,像一团火在烧。作为一名影杀,这无疑是狂妄而愚蠢的做法,但他不在乎。
现在,他就这样穿过月下阴森的柳阴走过来了。他浑身的骨头仿佛不受力,皮肉软塌塌地挂在肩上,让他走路的姿势看起来特别别扭——像一只被折了竹骨、只剩糊纸的红灯笼。子陆每次看见他,都有种想要将他挑在剑上的冲动——就像挑着兔肉做烧烤一样。
子潜走上前去跟大哥拥抱。两年不见,大哥又老了许多。有夜风掠过,柳枝哗啦作响,他分明听见大哥心底的叹息,那么轻。
“这次叫你回来,是让你去杀个人。”子陆开口说。
“废话。”子潜笑了,“你知道,除了杀人,我什么也不会。”
子陆笑了笑:“目标在锦州日军总部,我不方便暴露,只好劳烦你了。”
“看来是个大货。”子潜笑道,“还是老路子?”
“嗯。目前为止,没有出过状况的,就只剩那条路了。”
“好。”子陆转头走了几步,又回身来道,“三妹可有消息?”
“没有。半年前收到过她的信,说是在江南一带活动。”子潜摇头,眸光深敛,话茬一顿,突然道,“二弟,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誓言么?” 夜静,柳丝沙沙响着,却是再无回应。
子虞从短暂的浅眠中苏醒,尝试着吞了口唾沫——越来越近了。
夜静得诡异,外面的士兵似乎不在,听不见呼吸声。只有极微的光自天窗溜进来,照着面前的一小块空地。子虞忽然笑了:空地有水,却有几片碧绿碧绿的柳叶晃荡着,俄而又止了,她就再伸出脚去拨乱。 ——如果他还像她一样念念不忘,必不会忽略这凝滞的春光吧。
小小的水面影影绰绰地飘着些残象,一搅便碎,悠悠地摇。柳叶的碧影倏而大如铜钱,倏而小若米粒,沉沉人了年少的梦里去,忽地又有一只手探进了水里,一番胡搅蛮缠,把一池春水弄得破碎凌乱。
记忆里的小楼总是清清爽爽的绿色,浸润着柳絮柔软如羽的触感二小楼是这一带柳树最早抽絮的地方,春来最早,被称作“春风眼”。
“我听说黛玉葬花,你想效仿她葬柳么?”那是二哥,一身妖冶的红衣。
“可不是?”她也不怒,反笑得明艳,“我葬的是春光易逝,年成不好,水深火热哪!”
那是子虞第一次见到二哥。也因这样一句话,成就三个兄妹。
若不是日本人人关,像那样每日喝小酒行小侠的生活,也该是难得的享受了吧。
镇上的人都逃光了,他们因为志向不同,又不愿勉强,终也不得不分道扬镳。临行的前一夜,三人在那棵最大的柳树下喝得烂醉,发毒誓时各自晶亮通红的眼眸,至今还记得分明。
“若有能恢复国土之日,定当重回此地,引壶觞而眄庭柯,了此余生,岂不快哉!”一字一顿,重锤一般落在她心上,痛得她泪流满面。
夜静如死。女人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是没有声音的眼泪。子虞竭力控制,不让自己有任何动作——她能感觉到,已经快要爆发了。
过了今夜,一切就该结束了。
可是她必须想办法在耶之前把事办成。即便有可能让她的大哥身首异处。她别无选择。她以自己为筹码,赌他会来,哪怕明知这是陷阱,她也不得不拖他下来。
夜里的月色分外明朗。
大哥说,如果在总部找不到那个人,必须立即离开,一刻不得停留。一旦找到,无论他是谁,立杀。我想我已经猜到了什么。我只是想试试,杀人的手,到底能不能救人。
子潜从微凉的袖管里探出手来,二指发力,捏碎了一名站岗士兵的喉咙,夺了枪,手一掼一放,身子已经悄无声息地滑出几米之外。他不是第一次来锦州的口军总部。
那是许多年前,他们三个一起来过。那时候小日本还没有入关,他们的日子还有一丝安宁。他们有时在夜里比轻功,三人追着赶着,夜行几百里去不认识的地方,不为什么,只因为他们喜欢。那时他们都还年少,少年的心大得可以容下天空。
然而一切都随着日军的军靴而定格:诗词歌赋里被咏唱几千年的柔柳变成鬼树,夜夜可以听见枪下冤魂的哭泣。春风岁岁依旧,却再也寻不回昔年的温暖。
如今,生死存亡的时刻终于快要到来了,他已迫不及待。这些明朗月色下的暗影里,藏着多少魑魅,都将随着黎明而灰飞烟灭。
当年他们一同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就说过,总有一天,这些罪恶都将在他们手下终结,河清海晏绝不会只是幻想。
月渐渐偏西,影子一分一分向更深处退却。
校兵场,没有!议事厅,没有!司令宅院,没有!
子潜如雾般飘进房间,一把挑歼帘子,一群裸身的女子惊叫起来。他心烦意乱,刚转身要走,烛光下一点碧色忽地闯进他眼角。那是柳叶,微微卷了边,却仍未失却碧绿的颜色。
“以后每年春天这些柳抽絮的时候,你们如果在的话,要替我留着第一片柳叶啊。”
“子虞,又不是天涯海角,这么伤感做什么。”
“三妹呀,你既这么喜欢柳,我看不如这样,以后有人欺负你啊拐卖你啊调戏你啊,以柳叶为讯让大哥和我来救你好了!”
“呸,谁要你救,你那双手会救人才怪了。”
“这是从哪来的?”他的声音已变调,说不出的怪异。良久,一个女子抽抽噎噎地出声:“那是我们的同伴虞子留下的,她被他们抓走,好几天没回来了。”
他笑了。子虞,虞子。
他忽然觉得烛光里,有什么东西偷偷爬上了他的背脊。
——大哥让他杀的人是三妹!
子虞竭力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已经很久了。痛觉蛇一般攀上她的脖子。但如果不这样,她还不如立即死。
“二哥,”她终于抬头,笑了,尽管那笑已难以分辨,“来的是你。”
“三妹!”来人缓缓将她纳入怀中,“怎么会这样?”
她在他怀里无声地笑,眼泪打湿了他衣裳。然而她随即用力地压下头来:“我问你,大哥让你来的?”子潜不语。
“我果然没有错看他。我一个月前北上锦州,被叛徒出卖,日本人没能撬开我的口,就想出假嫁这个把戏,以我为饵想引出我的同伴。 “我死了不要紧,只是我尚有重任在身。所以我将计就计,把赌注押在大哥身上。”她用力地喘了口气。
“二哥,现在时间不多,你赶紧走,立即去锦州城柳树街找一个叫高泰的人,把这片柳叶交给他,就说‘货已到,请动手’。切记!”
“那你呢?”
子虞一愣,苦笑:“我?你来之前,他们逼我吞了铁钉,亏得大哥教我的功夫还没落下,我指着一口气硬把它顶偏了三寸,才能出声。日本人开发了一种人体引爆装置,我是试验品,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粉身碎骨。”她微微笑起来,灿如焰火,“我看来是要送在这里,你要是能替我完成任务,就算是救了我的命了。”
其实她该早想到的。大哥让作为影杀的二哥来,本不是为救她,而是为杀她。忠义如大哥,怎会容忍自己的妹子嫁给日本人!
“三妹,”子潜忽地开口,“这么牺牲,值得吗?”
子虞不答:“二哥,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誓言么?”他一愣。
子虞吐出一口夹着一丝锈色的血:“二哥,二十秒内你能不能冲破十二支枪?”“没问题。我有枪。”“好,我给你掩护。”她微微笑起来,眼里有光一闪而过,“就是现在!”
夜的沉寂在一刹那粉碎,探照灯的光刺破苍穹,他左手握剑,右手执枪,防守滴水不漏,身形有如鬼魅!枪声、剑光、烟火,他的眼泪不断飞逝,被炽热的风蒸干。轰隆!仿佛炸雷一般,黑夜一瞬间亮如白昼,他被巨大的气浪击倒在地,只看见一片灼灼光芒,照亮沉沉黑夜。就像她曾说过的,那些黑夜里的魑魅魍魉,终将随黎明灰飞烟灭。
那是他们都曾梦见过的光。
“今有子陆、子潜、子虞兄妹三人在此立誓,愿奋平生之力以抗外寇,纵不能成功,亦当以肝胆涂日,虽死无悔。若有违者,有如此柳!”柳枝在三双坚定的手中断成两截,落入水中,随水波起伏,漂向远方。
口本人走了,东北的形势却没有预期的那般如意。子潜还是习惯每天去邢棵最大的柳树下坐着,透过叶隙看着碧蓝的天,心里一片安宁。但属于他们的,那些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
有一天,他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她背对着他,看着路上践踏起无数灰尘的军靴,忽然轻轻向着他们吐了一口唾沫。
那一瞬,像是有一种无可挽回的苍凉掠过青空和高柳,准确地击中了多年后的他。他懒懒地开口,问她:“你很恨他们么?”
女孩转过身,明亮的眸中直直地盯着他:“为什么不恨?”
他忽地想起当年的子虞,和她一模一样的倔强表情和气势。
“你叫什么?”“紫瑜,顾紫瑜。”
他带她回了春风眼,教她武功和枪法。他开始相信,只要有这些年轻人在,国家无论衰落到什么境地,都还会有兴起的希望。
紫瑜终于要走了。她说她要去南方。
“三妹,你看,这是今年的第一片柳叶,油绿油绿的。我让紫瑜为你留着,今天才给你。”
风轻轻抚着碧绿的柳叶,那些罪恶、挣扎、绝望,都随着春雨流过叶隙渗入芳草地,再无踪迹。这是一个故事的终结,但也是一个新的故事的开始。这个新的故事里,没有压迫,没有欺凌,没有侵略,有的,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和平与幸福,是当年折柳相送的少年们曾期许过的,更美好的未来。
河流如金:林陌桑一文写得很有生气。行文布局,故事起伏都足够吸引人。可惜的是主题定得太高,人为的拔高或者说赋予文章过分沉重的内容主题,导致文和意有些脱节。
我行我簌:立意深刻,主题明确,文笔上乘,人物塑造稍显单薄,视角转换频繁,应是作者行文时过于随性写意所致,易使读者感觉吃力,很容易返工重新阅读,这种特质是本文的双刃剑,值得细品却也易成遗珠之憾。
马越:这是对那个久远时代的一种印象式素描,一种灰色的想象,因为和家国纠缠在一起而显得格外残酷的青春。人物都非常有生活的深度、广度和细节度,冰山一角的呈现方式又提供了想象空间。
柳上春风眼,曾记少年老
(一)
于海将“北斗七剑”演到最后一式“斗转星移”时,眼角掠过一个绯红色的身影,让他的剑尖微微颤了一下。庄主的眉头也微微皱了一下。这让于海一面愧疚,一面又感觉到内心最隐秘的欢喜,忽然间又全转成了提心吊胆。他演完最后半招时,看到那抹绯红已经飘到了庄主身边。’ “羽儿怎么来了?”老庄主布满皱纹的脸全都舒展开了,那一身绯红的女孩子正是他唯一的女儿沈翠羽,无论怎么宠溺他都觉得不够。他伸手抚着女儿绸缎一样的头发,而沈翠羽则几乎将半个身子都扑在了他的怀里。
这样的亲呢场景让于海有些尴尬,可在庄主发话前,他绝没有擅自离开的勇气,并且他又有些希望父女两人忽视他的存在,因为他发现自己盯着脚尖的眼睛,同时还可以看到……一抹红色的裙角。
于海并没有胡思乱想多久,庄主便对他招了招手。他的声音缓慢而威严:“你在三月之内能练成北斗七剑,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你使最后一招时下盘不稳……”于海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吊了起来,只听庄主继续说,“想来是基础仍不扎实,日后勤加努力,便能够弥补。”然后于海终于等来了他等了好多年的那一句话,“我今日收你为‘文’字辈弟子。你本为单名,只要将‘文’字加在‘海’字前面,也就是了。”
“于海,恭喜你啦。“沈翠羽的声音脆生生的,甚至还能想象出,她此时脸上大约是笑吟吟的样子。
于文海只觉得自己脑中刚刚退去的潮水又涌了上来,他憋了半天,才没头没脑地闷声说:“我现在叫于文海了。”
然后,他转身,落荒而逃。
(二)
于文海进寒剑山庄时是个马夫,沉默寡言的他喜欢这个活儿。
黑子是匹纯种的乌骓,浑身没有一丝杂色,兼之毛色光亮。可是他的眼睛只在马身上打了个转,便再也停留不下来。
“喂——有人么?”绯红色的沈翠羽和她纯黑色的马相映成趣,一起踏人马厩的那一瞬,好像空气都鲜活了起来。
于海并不知道沈翠羽至爱红色,只觉得这身红衣衬得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妥帖。慌乱之中,他眼睛一转,却又正好转到了沈翠羽的脸上。若论相貌,沈翠羽绝不是个绝色女子,可是她偏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那两潭似乎每眨一下都要沁出水来的眼睛,大且极亮,眼角微微上翘,睫毛颧巍巍的。所谓“顾盼生辉”,是说她稍一转眼睛,就好像有流动的粼粼波光吧?
“我的黑子生病啦,怎么也不肯吃草。”她看到于海抬头看着她,便大大方方地还了一个微笑。
于是那一夜,在于海漆黑一片的梦境里,就有了两颗璀璨星辰,只是他无论如何奔跑,都追逐不到。于海猛地惊醒,却发现自己坐在屋檐下,竟然迷迷迷糊睡着了。他抬头一看,天空中正有一轮冷月,三两点寒星。
做了寒剑山庄弟子的于文海,比之之前能够更加经常地见到沈翠羽,偶尔她还会跟他讲几句话。若是他会写字,于文海八成会将这些话一笔笔记在纸上,即使只是极简单的问好他也视若珍宝。
他从没见过有任何人能活得如沈翠羽般快活恣意,她对每个人都会露出绚烂的微笑,哪怕是再沉郁的人,看见了也会与之一起欢欣起来。
她难道前世是只鸟儿么?于文海忍不住这样想,偏生她还真有个黄鹂鸟一般的名字——你看,就连名字,也不像他们这样没有新意。
沈翠羽最好看的时候,是她独自仰头望着南飞大雁的那个黄昏,她嘴角勾起个柔软的笑容,眼睛里闪着的却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哀伤迷惘。而她脸上的那抹嫣红,比晚霞还要鲜丽。于文海在暗处看着,只觉得那是世上最惊心动魄的瑰丽瞬间。
再后来,于文海渐渐不再能常常见到沈翠羽。十五岁就能使“回风拂柳剑法”的沈翠羽,天资聪颖,并且练功刻苦,已经跟着大师兄跑遍整个江南,她此时已能够独自一人行走江湖。
于文海一面想着她红衣黑马的飒爽英姿,一面数着难熬、却也如流水一般过去的没有沈翠羽的日子。他慢慢习惯了这样无望又漫长的独自等待。
(三)
于文海一共等了三年五个月零十七天。他一日比一日更加勤奋地练剑。——只有老庄主满意了他的剑术,才可能让他帮庄里做事,也才有可能……走进沈翠羽行走着的那个江湖。他沉醉于自己的世界,以至于不曾察觉到渐渐显现在庄里每一个人面容上的喜色。毫无疑问,他是寒剑山庄最后一个知道沈翠羽的喜事的人。
可他那时明明只瞥见夕阳里一个红色的影子牵着马拾级而上,夕阳的余晖还给她全身镀了层金黄。
于文海收剑站在崖前,沈翠羽大红色衣服罩着的轮廓从阳光中渐渐显了出来,她每往上走一步,就好像从虚幻往现实更进了一步。
直到沈翠羽一手挽了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另一只手里抱着个面容清秀的婴孩,他才终于明白,他那一日黄昏之所窥见,是个为他人全力绽放的女子,而忧愁则是梅心的一点嫩蕊。他木木地说了句:“恭喜你了。”
“谢谢文海呀。”沈翠羽抬头莞尔,她左手抱的个小婴儿还没长开,然而眼睛已经与她一般清亮。沈翠羽抬头时斜插的珠坠子一晃一荡,那孩子便咯咯笑着伸了手去抓。沈翠羽看到了,便和她身边站着的男子,相视而笑。她原本便是整日神采奕奕的人,此时更加的风姿绰约,让每个看到她的人,都不禁为之着迷。
“爹,唔,对不住……不过,您现在已经当了外公啦!”沈翠羽看到父亲望向她手里的婴儿,平素大方净白的脸上也露出了羞色,只不过下一瞬,她又抬起了头来。
“你若是想让我死,也不必如此!”庄主忽然变了脸色,并且双手发抖,“河北陆氏和我沈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庄主“锵”的一声竟拔出剑来,剑尖直指沈翠羽身边的温和男子,“袖口绣了四瓣梅花、一叶剑兰,你姓陆!”
这原是个父女之间的误会。沈翠羽以为从来不曾为难过她的父亲,必定会喜欢她喜欢上的男子。另一面,她的父亲认为,凡事都可以宠溺自己的女儿,唯有这一条底线,不可侵犯,并且正是因为爱之深切,才不能够让她触碰任何可能将未来演变成悲剧的男子。
一片刀剑的寒光之中,那个陆氏男子只守不攻,已经慢慢退了十二三步。与此同时,沈翠羽的脸色也愈加苍白,她忽然转身向磨剑崖边跑去。
“……翠羽,别!”于文海恍然发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叫出这个在心里咀嚼过无数遍的名字。沈翠羽在崖边停下,抽剑抵住于文海的胸口,不让他再靠近。
那剑尖刺进于文海左胸大约有小半寸。翠羽,你是想让我知道心痛的感觉么?于文海想。那其实是他每一日挥之不去、又甘之如饴的梦魇。
“爹,你们再不停下来,我、我就……”他看见她已是泪光盈盈,然后苍白的脸上忽然完全失去了血色。
于文海回头一看,是庄主的长剑终于刺进了那个男子的胸膛,而他自己在盛怒之下强催的内力在体内走岔了经脉,支撑不住,一日血喷出一尺多远,然后重重倒在地上。
他再回头时,绯红色的沈翠羽化成了一只红色的黄鹂乌,一眨眼就飞远了,再看不见。
(四)
想来是又做梦了吧。哪里会有红色的黄鹂鸟儿?于文海想,那一天沈翠羽明明是纵身一跃……于文海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竹椅上。
一阵微风吹过,溪边的柳树枝叶飘摇,抚在树下一匹乌骓马的身上,它大约是觉得有些痒,不耐烦地摇头晃脑。而明明被罚在树下打马扎的淘气男孩子,毫无意外,早没了踪影。
“师父,我是怕您着凉了,给您去拿衣服呢……”那男孩子十五六岁的模样,被于文海揪着耳朵拎回来时,疼得龇牙咧嘴,却还不忘为自己狡辩。
“再胡言乱语,就多罚你半个时辰!”这样的小伎俩最初还能骗到于文海,使的次数多了,便再没有用处。那男孩子情知这老头儿虽然沉默寡言,却无比固执,还是乖乖认罚,指不定还能略免去一些。于是他撇了撇嘴,一双大眼睛里却有些眼泪汪汪。
“我娘把我托付给你,才不是叫你这样变着法子折腾我的!”
“你娘十五岁时就学会了全部回风拂柳剑法,像你这样偷懒,到了五十岁也不一定能学会!”
于文海站在他面前,狠狠瞪着他说。——“托付”一词原是于文海捏造的,当日沈翠羽只是将孩子放下,并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于文海教那小孩子练回风拂柳剑法第一式时,他偏要把那从左往右的剑招,改成从下至上,竟与他的母亲当年的想法一模一样。这样古怪的念头、倔强的性子,还有那双一眨一眨,即使无理取闹时,也让人觉得可爱的眼睛,竞能这样决无二致。难道冥冥之中,果真有天意?
“枉你长了双和你娘一模一样的眼睛……”于文海转身走开时,瞥见清澈溪水里映出的两个倒影,挨罚的少年身材俊秀挺拔,而他却已两鬓染霜,连背都有些佝偻了。
是时间一晃,过去了十五年。
长老会场外热评:
马越:这篇文就像咖啡一样,前三段平庸无味,但是最后一段余韵不绝的芳香足以弥补一切,甚至令前文也光彩倍增。孩子这一环的设计更是别出心裁,锦上添花,让全文这种日月更迭的沧桑味得到了更加尽情的释放。
我行我簸:主要人物塑造十分出彩,在别人的故事里扮演属于过客的角色,却也是一生一世。虽然矛盾单纯直接,高潮略显单薄使得余韵不足,最后一句话作为点睛之笔,显出了时间的苍凉,意境便陡然上了一个层次。
徐超:作者的描写很有趣,文字有魅力,男主角的内心刻画得很真实,这种描写会让人非常有代八感。这篇文胜在它很完整,很圆满.真真实实地在讲一个故事,这一点在A90的比赛中显得尤为稀缺和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