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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花坠影②
【前情提要】
日出之国攻占朝鲜,大明江山危在旦夕,国师吴清风请卓王孙出山领兵出征朝鲜,卓王孙以此战为战书,邀杨逸之同赴朝鲜。两人出征,不但带上了数万大军,更将黑白两道的武林人上和华音阁机栝阵法尽皆带上。虽则明军将倭兵打得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卓王孙却命令杨逸之护送沈唯敬前去汉城与日出之国议和。前往天守阁的杨逸之,决没想到他会在此处见到相思……
【第十二章茶经水传平生事】
相思显然也看到了杨逸之,面容随着一动。但她很快平静下来,开始点茶。悠淡的茶香,渐渐充满整个黄金茶屋。
平秀吉显然很满意他们的诧异。这座黄金茶屋几乎倾注了他所有的心血,乃是他御临日出之国的大成。他缓缓步于榻榻米中间,在坐垫上坐了下来:“这座茶室如何?”
沈唯敬忙不迭地用尽夸张之辞形容他的震惊。
平秀吉一笑:“其实黄金茶室并不稀奇,这位相思姑娘才真正宝贵至极。因为她竟然通晓茶圣陆羽的点茶之道。凡我茶道中人,不可不尝。”说着,他长揖请两位贵客坐下,向相思做了个跪请的姿势。
相思的长袖宛如一朵莲花,在水汽中飘举,轻轻拂过各种茶具,洒下通透的水珠。她的神色极为专注,腮边的嫣红映着水晶镜的光芒,让满屋金色也变得柔和起来。
杨逸之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跪坐在她面前。他的心渐渐定了下来。
终于又见到了她。就算千军万马,他依然可以杀出去,不伤她一根头发。
他淡淡地笑了,向平秀吉拱手:“多谢太阁大人赐茶。”月白的精光一闪,风月之剑的精气已在他手心聚满!
他不知道平秀吉是用什么方法挟持了相思,所以他要先抓住平秀吉,再救相思,然后杀出汉城。就算日出之国最精锐的忍者部队风林火山全都聚结在此,他也有信心全身而退!因为,他又见到了她。
突然,一个淡淡的声音道:“这位公子,能否请你擎起茶碗?”
杨逸之抬头,只见相思秀居微颦,手中托着一只青色的茶壶。她看着他,仿佛认识他,又仿佛不认识他。杨逸之缓缓抬起茶碗。
平秀吉抚掌道:“第一碗荼,正应该献给贵客才是。”
相思缓缓压低茶壶,一缕清茶倾入杨逸之的碗中。杨逸之凝视着她,却发现她正专注地看着茶水。他亦忍不住专注于那茶水。
那缕茶水细细的,在茶碗中轻轻晃动。杨逸之感觉到相思的目光抬起来极快地看了他一眼,跟着,低下来继续看着茶水。仿佛其中有什么深意。
杨逸之微一凝思,忽然发现,相思手中晃动的茶水似乎正聚成字迹。那赫然是十一个字——“化身千亿,不败不灭。平秀吉。”
杨逸之一惊,豁然想起自己方才的疑惑。他忍不住抬起头来,错愕地望向相思。相思缓缓地点了点头。
水流缓缓移动,又是几个字“今夜,子时。”
杨逸之再度一惊。他已经明白,为什么他今日见到的平秀吉,与一开始见到的并不相同。显然,平秀吉已经修成一种极为奇特的忍术,可以改变形体、相貌,化成完全不同的人。
那么,另外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是相思在约自己相见吗?在哪里相见呢?
他困惑地抬头看着相思,却见相思眉眼中的一丝隐忧。他忽然明白了相思的意思。相思看着的,是他自己。
今夜,子时,是化身千亿的时候。化身的,将是他。
如果“他”在今晚子时出现在平壤城外,会怎样呢?没有人会阻拦。“他”会长驱直入,无论守兵还是四天圣阵都不会阻挡“他”。
已经国若金汤的平壤,即将重新化为毫无遮掩的坦途。之后的结果,将不可设想。
杨逸之缓缓收手。茶碗清芜,他手中仿佛擎着一片青天的倒影。
他无法舍弃她,从来都不能。但他知道,自己必须一刻不停地赶回平壤,将这个消息告知城中的守兵。
他看着相思,缓缓饮下这杯茶。相思已明白了他心中所想,露出了温婉的一笑。
他暗下决心,当此事完后,他一定会立即赶回,浴血将她救出。和当年七进七出,杀破连营一样!
平秀吉凝望着他:“茶如何?”
杨逸之点头:“好茶。但愿,今生能再饮一杯如此好茶。”
一骑白马如流星飒沓,向平壤城狂奔而去。杨逸之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安。自从他看到相思在茶碗中写下的字后,不安就一直在他的心中滋长。平秀吉奇特的忍术足可令任何防御都变得极为脆弱,就算平壤有四天圣阵及华音阁的守护,也未必能挡得住此人。而一旦此人入城,可能明、朝联军取得的所有战果都将顷刻间瓦解。
幸好,此刻他已经能够看到平壤的城楼。而他心中的不安也于此刻化为了现实!
一位白衣人正飘然站在城头,同守城的士兵说着些什么。他的白衣在雨夜中看上去,就像是一抹月光。那,赫然竟是另一个自己!
杨逸之一声清啸,从马背上飞舞而起。诸天微芒全都一暗,尽被聚敛在他的手中。他仿佛是天上的飞仙,曳着一条长长的光练,凌空飞舞,直逼城头!
城头上的白衣人一惊,光练已经当头,化成了一柄剑。那是一柄旷绝当代的剑。
白衣人想接,却发觉无法接。白衣人想挡,却发觉无从挡。这柄剑仿佛从亘古就在那里,已由宿命决定插入他的胸口,绝没人能够阻挡。
他只能恍惚地双手一合。剑芒已刺穿他的双掌,而杨逸之的身影垂落,正正挡在他的面前。
只要一步,他就可以踏入平壤,立即化身千亿,像水一样融入这座城,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但只差一步,他却永远都无法再进入这座城。
杨逸之挡在了这一步之前,挡住了他横扫天下的雄心。
城头上的士兵凝视着两个白衣人,无比惊讶。他们还从未见过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他们实在太像,无论是相貌、神情,甚至风姿、仪表,都简直一模一样,根本无法分辨。如果不是真正的杨逸之站在眼前,绝没有人怀疑他们开始见到的人,不是杨逸之。
但只有跟真正的杨逸之对比,才能看出差别来。那差别,在于杨逸之自心底散发出的风度。那是魏晋唯一的遗存,是松风唯一的凝结。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够模仿。
白衣人长长吐了一口气:“杨盟主啊杨盟主……”他像是在赞叹,又像是在惋惜。是在赞叹如此高绝的风华,亦是惋惜自己失败在如此接近成功的一刻。但他完全心悦诚服,有谁败在杨逸之手下而不甘愿呢?
他笑了笑。只有真正的枭雄,在唾手可得的胜利溜走时,还能够笑得出来:“杨盟主,你是如何看破我的计谋的?”
杨逸之默然。他并没有看破,真正看破的,是相思。他只不过是将相思的策略贯彻实施而已。
这个念头让他的心骤然抽紧,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座荒城——他在落日的城墙下,望着她为苍生执干戚而舞。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光。如今,再次重现。
白衣人见他不答,点了点头:“果然,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若不是不忍虎之助自戕,又怎会被杨盟主看破鬼藏之秘……”他叹了口气,“我只是没想到,杨盟主的心念转得如此之快,竞已看破我会化身盟主,偷袭平壤……我败了。”他俯身,恭谨地行了一礼,身子突然化成一抹淡烟,消失在雨夜中。
杨逸之望着他的身影消隐的方向,眉头微徼皱起。这实在是一个极为可怕的对手。无论是谁,遇上这么可怕的对手,想必都会寝食难安。
平壤城,在这样神鬼莫测的偷袭中,还能保存多少日?杨逸之悠悠叹了口气。
昙宏大师跟清商道长没有说话,但杨逸之知道,他们在等着自己的一个回答。
卓王孙和平壤城,都让二人极度担忧。议和的决定,更让他们对卓王孙的不信任达到了顶点。他们需要自己站出来,质问卓王孙。
但他,不能!
平壤一战,让杨逸之看到了朝鲜战争的未来,只有与卓王孙携手,才能够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赢得这场战争。若是内讧,失败将无法避免。
因此,此刻的他只能故意回避昙宏大师与清商道长的目光。
卓王孙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沈唯敬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了整整七天,方才奔回平壤城。杨逸之不在身边,他总感觉日出之国的忍者会随时从道旁杀出,一刀枭走他的头颅。但出入意料的是,他这一路平平安安,连半点意外都没发生。
然而,此时跪在卓王孙面前,他却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凉,似乎,最可怕的危险正在潜伏,只要他说错一个字,就会立即粉身碎骨。
他先从自己一行怎么历尽千辛万苦抵达汉城说起,再说到倭军如何隆重地接待他们,平秀吉亲自煮茶等等等等。他被骇破胆的丑事自然略去不提,换成他如何胆大心细,跟各位杀人魔王谈笑风生。
卓王孙静静听着他吹牛,一言不发。
终于,沈唯敬说到了谈判条款,开始结结巴巴起来:“其一,两军即日起休战。倭军撤出汉城,明军撤出朝鲜……”
当日在倭军阵营中,面对着三万日出之国精兵,沈唯敬不觉得这个条件有什么奇怪,但此时,光是念出,就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其二,割让大同江以东地区给日出之国……”沈唯敬的冷汗涔涔而下,脑袋几乎贴上了石阶,但他的市井之气竟丝毫不改,还是从帽缝里偷偷看着卓王孙的脸色。
卓王孙的脸色丝毫不变,就像是一座山岳。沈唯敬却感觉到这座山随时会落下,将他压得粉身碎骨。他不由紧张起来,感到自己随时都会崩溃,拼命咬着牙将第三条念出来“其三,将朝鲜王子临海君作为人质送往日出之国,日朝永世和好……”
终于,他瘫倒在地,几乎连话都说不出了。
良久,卓王孙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沉默像是一台巨大的刑具,恐怖的幻象正用真实的痛苦碾压着沈唯敬的心,他感觉到自己正不断地死去,活过来,再死去……
他忍不住用力磕起头来:“求大人再给我一个机会,只要一个机会!我一定全力去跟倭军谈判,一定不辜负大人的信任!”
卓王孙淡淡道:“好。”
沈唯敬屁滚尿流地爬了出去。他再也不敢带着这样的结果回来,再也不敢了!
卓王孙缓缓转头,凝视着杨逸之.“他们是不是想要你质问我?”杨逸之沉默。卓王孙能看破这件事,他并不奇怪。正道长老们的脾气耿直,脸上根本藏不住事。
“不。”杨逸之缓缓道,“因为我同他们的看法不同。”
卓王孙等着他说下去。
“所有人都认为你不去攻打汉城,反而倾力建造平壤乃是怯懦.用飞虎军奇袭碧蹄馆而后退兵是畏缩;任用沈唯散这样的市井小丑是昏庸;赏罚不分明、见死不救、任用奸臣是暴虐。但我却认为,这些全都是表象而已。你真实的用意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拖延时间。
“修建平壤,是为了建造起一个战争基地。这个基地之坚固,连平秀吉都只有亲自出动才有可能进入,这必将令敌人极为顾虑。虽然你不准百姓进入看似残暴,但若百姓能进入,日军的奸细必将跟着进入。这样的决定是去小仁而存大局。何况,这座城连同城周的四天圣阵,已经形成一座屏障,这座城不倒,城北广阔的土地都将安全。不能进城的百姓未必会真有被倭贼攻击的危险。
“飞虎军奇袭碧蹄馆全胜而归,但一战之胜未必能影响全局。而且我军能出动的棋子不过只有这飞虎军而已。而敌军则有十八万之众。一旦飞虎军有任何闪失,我军战况都会变得极为危急。这使得飞虎军虽为利刃,亦是孤注。与其孤注一掷,不如移为震慑之威。碧蹄馆一战飞虎军显示了强大的战力,倭军的嚣张气焰大为萎缩,他们到今日还不敢出汉城作战,此乃不战而强于战。
“任用沈唯敬为谈判使者,看似荒谬至极,但恰好是如此之荒谬,令日军想不到。沈唯敬贪生怕死,胆小如鼠。日军一见,必然十分轻视。沈唯敬唯唯诺诺,没有半点主张,日军必定以为他好欺负,因此自然会希望能在谈判中捞得极大的利益。他们越寄望于谈判,就越不愿再作战,反而会变成积极讲和的一方。如果我没料错,第二次谈判的时候,日军会主动让步,好让谈判进行下去。”
他叹了口气,续道:“但他们料错了沈唯敬。正是由于贪生怕死,沈唯敬第二次再去谈判的时候,却并不会像他们想象的那么软弱。因为沈唯敬最害怕的,决不是倭军的恐吓,而是你。”他看了卓王孙一眼,“任何见识到阁主风范的人,无不丧胆恐惧,沈唯敬自然也不例外。他必然会使出浑身解数,让谈判的天平向我们的利益倾斜。日军必然不甘心,于是谈判就会一次次进行。只要谈判进行下去,大规模的作战必不可能。因此,我军就会得到足够的喘息时间。不知,我料的对不对?”
卓王孙淡淡道:“不错。”
杨逸之的眉头却蹙了起来,“别人看到十八万与两万的对比,以为我军必败无疑。但我却知道华音阁其实隐藏着巨大的力量,只要阁主将之完全释放,足以跟倭军抗衡。我所不解的是,为何阁主不正面迎战,而是要行这些别人不解之事呢?”
卓王孙淡淡一笑,“你也不能理解么?”
他站了起来,苍茫大地仿佛尽皆在他的足下延展,终于拓为无尽恢宏:“檀君时代,这块大地曾经经历一场杀戮。当时的人口死亡几近一半。十室九空虽是夸张,但十室五空却绝非虚言。其凄惨之状比今日倭寇的入侵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一百年过后,这片土地上的人口,却比那场大杀戮之前还要多。更多的城郭被建起,更多的人口出生。如果不是有历史记录,那场大杀戮还有什么存在过的证据昵?
“长平之战,赵国四十万士兵尽皆被坑杀。而死在这场战争中的人,只怕会更多。但仅仅只过了一百年,赵国的人口就已比任何一个未经历过大屠杀的国家少。
“西域之地有个国家叫楼兰,曾经非常强盛。直至今日,仍不时有遗迹被发现。大家都不由惊叹这个国家竟然曾经如此强大。但,辉煌的楼兰此刻却并不存在了。经历过大屠杀的朝鲜、赵国至今仍在,辉煌强大过的楼兰,却不见了。站在历史的废墟上回顾、审视,战争或者屠杀,有什么意义呢?”
卓王孙的目光无比悠远“这场战争虽然惨烈,但当它成为历史后再来回看,又有什么呢?一百年后,只要这个国家还在,必定会孕育出更多的人。而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它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楼兰。
“你说得不错,如果我全力出手,华音阁隐藏的神秘力量的确能一举战胜倭军。我也相信,就算不动用华音阁的力量,只需让杨盟主带兵,也能凭借计谋击败倭军。但,如果倭军第二次入侵朝鲜,你我还会来救吗?如果大明此刻亦陷入动荡,还会出兵来救吗?”
杨逸之怔了一怔。这的确是一个极为尖锐的问题,他亦无法回答。
甚至这一次,若不是卓王孙亲自来请,他都未必会到朝鲜。如果二人不来朝鲜,如果大明并不出兵,能够解救朝鲜的人又有谁呢?
“必须自己救得了自己,才不会成为楼兰,才能俯视历史,抹去大杀戮的存在。所以,一定要有第三个人,能够击败倭军,而且这第三个人,必须是一个朝鲜人!1现在,你理解了么?”
风吹过来,潮湿的气息击打在平壤的城墙上。卓王孙的黑发飘扬在风雨中,就像是猎猎飞扬的旌旗。杨逸之在台阶下仰望着他,忽然有种仰望神明的感觉。
他的思想,的确已超越了同时代的人很多,这,也许就是那些长老们不理解他的原因。甚或,连杨逸之自己都不能理解他。
卓王孙拾眼凝视着远处。夜,已经黑了,在纷纷的雨丝中,无论多明亮的目光,都望不远了。
“我想看看,它究竟能不能救得了自己。”卓王孙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在这凄迷的雨夜中,他的话音里似乎也有一丝迷惘。这位王者,在审视这个古老国家的命运时,仿佛看到的也是一团迷雾。
杨逸之沉默着。他思索着卓王孙的话,忽然感到一阵悲哀。如此深邃的思想,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不但不能理解,还有这么多人对他感到恐惧,并想要反抗他。这,究竟是谁的悲哀?
卓王孙忽然一笑:“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杨逸之的身子震了震。他忍不住拾起头,再度凝视卓王孙。卓王孙的身形似乎跟漆黑的雨夜融为了一体,只有眸子依旧明亮,像是雨云遮不住的两点星辰。他的脸上,有淡淡的微笑。恍惚之间,仿佛是御宿山头,两人把杯相见的一刻。
杨逸之忍不住低下了头。还是不是朋友?只有他才知道,自己已不配再做他的朋友。
卓王孙又笑了笑.“也许,我们是全天下最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两个人,这就是宿命。”
是的,这是宿命。杨逸之的心一震,因为那抹水红而成的宿命。
“还记得么?我曾说过,我们会一起饮酒的。”
杨逸之自然记得。那是在御宿山上,两人约好,待查清武当三老的死因后,再一起共饮。但谁都没想到,此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竟让两人再也不可能举杯共饮。杨逸之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卓王孙缓缓自石阶上走下。他的手中,举起一只小小的酒盏:“谁说我们不能一起饮酒?”
这一杯酒,却蕴含了那么多的意义。亲手由卓王孙斟下,擎在杨逸之的杯中。当淡淡的冰凉漫布唇齿,真是千头万绪,万般滋味。
他们若不该是朋友,天下又有哪两个人能够成为朋友?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说服诸位长老,让朝鲜出现终结这场战争的第三个人。”
杨逸之沉吟着。
这是一个请求。而卓王孙从不请求别人。只这一次,却如金石,掷地有声:“我答应你。”
这是个允诺。这个允诺同样如金石之盟,言出必诺。
【第十三章柳陌征衫锦带钩】
杨逸之转身离开时,禁不住深深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跟两位长老解释。他们一定不会相信自己所说的。他们理解不了。
他只能尽力去说服,却不知是否能够做到。
昙宏大师与清商道长听着杨逸之的话,脸上的皱纹更深。
他们凝视着杨逸之,细想着他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
杨逸之宁愿他们暴跳咆哮,但他们却一言不发。良久,深深叹息:“盟主,您相信他吗?”
杨逸之很难回答,他也不知自己是否应该相信卓王孙。
然而这一刻,他想起卓王孙的请求——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于是,杨逸之点了点头:“我相信他,因为……”他希望能将自己的分析说一遍给长老们听,他希望他们能像他一样被卓王孙说服。但昙宏大师与清商道长却并没有听他说下去。
“我们相信你。”他们向杨逸之深深施了一礼,退了下去。
杨逸之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忽然感到有些难受。他知道,要让这两位长老相信卓王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们期盼着他回来后,能够齐心协力,一举推翻卓王孙。但他却令他们失望了。
而他们却并没有反对他,只因为他是他们的盟主。
杨逸之悠悠叹了口气。他并不知道卓王孙是否正确。因为,第三人的计划,必须用万千生命为代价。执行这个计划的人,必须冷静地看待数十万人的生死,将这些人的牺牲看作史书中无关紧要的数字、历史前进时不得不铺下的基石。更何况,即便付出了这个代价,也许永远都不可能产生这第三人。而他们两人要是此刻出手,至少能让现在的朝鲜免于战乱。
但是,他已选择相信卓王孙,与之一起向这个方向努力。他不愿跟卓王孙作对——尤其是在这茫茫尘世、芸芸众生中而卓王孙的盟友却只剩下他一个的时候。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荣幸至极。
第二天,清商道长跟着郭再佑出了城。他的三十二名弟子也跟着他一起走了。他走的时候,雨就像是细细的鞭子,抽打着这个城市。
清商道长坚持走到虚生白月宫之前。他将自己的道冠放到宫前的石阶上,砸得粉碎:“如果我再次回来的时候,战争还没结束,那么就将我的头在这里砸得粉碎!”
他与三十二名弟子昂首出城。武当派仅余的三十三位高手、真武剑法所剩的传人,一起昂首出了平壤。
那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对卓王孙做出的反抗。
元豪与月写意也出了城。因为元豪并不习惯在城中久居,他惦记着自己的部下们。于是月写意跟着他走了,她要履行自己的职责。
李舜臣仍被枷锁在大牢中,任何人都不准探视。他的旧部几乎已出离愤怒,但慑于卓王孙的威严,无人敢抗议。他们潜伏着,等待着李舜臣被释放的一天。
车驾再一次从平壤出发,向汉城而去。
沈唯敬似乎也知道自己上次的表现实在太丢人,此次坐在车里,不住向杨逸之保证,就算日出国的人抓住他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他也决不害怕。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还特意撸起袖子,露出干瘦干瘦的胳臂来。
杨逸之倒是完全相信这一点。见识过卓王孙的威严后,像沈唯敬这样贪生怕死的人,一定会拿出全部的勇气。可杨逸之仍然不禁有些担忧。像沈唯敬这样的人,就算认真谈判,又能从平秀吉这样的枭雄手中谈出什么有利条件呢?
车驾走了七天七夜,方才望见汉城城楼。
远远地,便可以看见汉城外列了很多人。沈唯敬深吸几口气,坐直了身体。他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肌肉,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又仿佛是在说给杨逸之听:“来吧,统统都来吧!”
猛然,外面传来一阵鼓声。沈唯敬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刚挺起的瘦胸立即塌下。他哀怨地看了杨逸之一眼,几乎就要钻进车厢里。但见杨逸之的面色丝毫不动,想起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他又勉强挺起了腰板儿,嘟囔道:“来吧,统统都来吧……”已是毫无底气。
随着鼓声,又传来了一阵丝竹声。那丝竹声清扬,水雾和着杨柳清阴被驱散后,忽然露出一群脸上涂着白色铅粉的舞妓来。她们穿着绣满樱花的和服,缓缓转动,无论做什么舞姿,都像是花树在生长。她们身后,几百个汉子赤着上身,排列成整齐的方阵,肃穆地站立着。每个人的身前都放着一只巨大的鼓,鼓上绑着艳丽的红色绸条。这些精赤的汉子脸上涂着各种符号,就像是八十万天神同时降凡。
猛然,一声呼喝,所有汉子都用力挥起双手,仿佛层层枯树,指向苍天。接着,又是一声呼喝,所有的手一齐重重落下。落在鼓上的雨点被震动,蓬然勃发,用力溅在他们的身上。呼喝声不断,鼓槌一下又一下击发,整座城都仿佛被震动。
舞妓们踏着节奏,双手扬起,模拟着天神的种种动作。她们的表情、仪态完全隐藏在浓重的妆容之后,仿佛已不再有生命,只是一群精致的玩偶。
沈唯敬的惊讶渐渐转为欢喜,因为他发现,这些人都是来欢迎他的。如此隆重的场景,都是为他而来的!
与此同时,一队队文官乘着轿子,从城中逶迤而出。当先的是日出之国的大名们,以小西行长为首,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大谷吉继等人列队而来,后面跟着的是投降的朝鲜官员。代表不同官衔的旗帜几乎将整座城都盖住,而旗帜的正中心,正是沈唯敬。
武将们也都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行出城来。他们刻意将武器全都藏起,脸上也堆满了笑容。
沈唯敬惊讶地估计着,似乎整座汉城所有重要的人物,全都出动了,除了平秀吉。这么大的场面,让沈唯敬简直受宠若惊。他慌忙滚下车来,一队队文官武将将他簇拥住,沈唯敬立即迷失在一片“沈大人”、“沈大人”的阿谀声中。他的脸都乐开了花,他的骨头几乎都酥了,一路上的盘算全都被忘到了脑后。
舞妓的神乐舞跟力士们的神鼓将沈唯敬一直迎接到汉城中心的行宫。行宫早就张灯结彩,大摆筵席。沈唯敬理所当然地被让到首席,在一堆窃窃娇笑的舞妓侍奉中,他忘乎所以地酒到杯干,不一会儿,舌头就大了起来。
杨逸之的眉头却微微皱起。很显然,日出之国用的是攻心计。上次用威吓先寒沈唯敬之胆,这次用阿谀再悦其心,刚柔并济,恩威齐施,就算再精明的人都未必抵挡得了。而沈唯敬,显然一点都不精明。
何况,一直没有出现的平秀吉一定在用化身千亿的忍术,在某一个角落冷冷地注视着沈唯敬,推断着他的弱点。
酒过三巡之后,沈唯敬已完全成了倭方的人,几乎就要跟着日出之国的舞妓们一起破口大骂明朝侵略朝鲜的罪行。
小西行长笑嘻嘻地托着议和条款走上前来。
他并非出身军事世家,本是位商人,面团团的脸上永远挂着微笑,似乎不会伤害任何人,见到他的笑容,极少有人能猜到,他在倭军之中,是除了平秀吉之外权力最大的人物。
他算好了此时正是沈唯敬最放松的时候,实际上也正是如此。无论谁说什么,沈唯敬都只会说一个字——好。
小西行长并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他拟的条款只有七条。
其一,两国和平起誓,天地为证,不得有变。迎明帝公主为日出之国天皇皇后。
其二,两国发展勘合贸易,继续官船商船往来。
其三,明日两国大臣永誓盟好。
其四,大明国将朝鲜分为八道,京师及其中四道归还朝鲜,另外四道割让于日出之国。
其五,朝鲜送储君至日出之国作为人质。
其六,日出之国交还去年所俘虏的朝鲜国两王子及其他朝鲜官吏。
其七,朝鲜国王与大臣永誓不背叛日出之国。
他笑嘻嘻地将议和条款送到沈唯敬面前:“沈大人,您看这些条款于明朝多么有利。上次咱们提出割让大同江以东给日出之国,现在我们主动退步,只要不到一半的土地,而且释放朝鲜王子与大臣,买一送一,划算不划算?就算割的这些地,现在其实也已经在我们的占领中,不割也收不回去是不是?这样的条款您要是不签,我都替您可惜啊!”
其实他倒有些希望沈唯敬不要答应,这样他就可以逐条逐句地向沈唯敬陈述这些条款究竟好在哪里。他甚至有点渴望沈唯敬能够提出些异议来,好让他施展在商战中锻炼出的超绝口才。
却见沈唯敬伸出大拇指:“好!”
小西行长有点失望。虽然失去了说服的机会,但能够这么快达成使命,他也非常高兴:“那您签了?”
沈唯敬连另一只手的拇指都伸过来了:“好!”
小西行长急忙命人将笔墨搬来。只听“咕咚”一声,沈唯敬一头栽进了面前的汤盆里。
小西行长急忙将他扶起,叫道:“沈大人!沈大人!请先将议和条款签了再睡不迟!”
沈唯敬强撑着坐了起来,满口都是酒气:“好!”
小西行长急忙将条款拿了过来:“就是这个……”一句话还没说完,沈唯敬“哇”的一声,将刚才吃下的所有酒菜全都吐在展开的条款上。一阵酸腐之气传出,整张和约粘成一团。
沈唯敬“咕咚”一声,又栽进汤盆中。随着他的呼噜声,汤盆一会儿干,一会儿满。
小西行长完全呆住了:“这……这可如何是好?”他茫然地看着杨逸之。
杨逸之微微一笑:“看来你需要另外准备一份条款了。”
诸位日出之国的大名也都呆住了。他们精心策划了整个议和行程,眼看已近成功,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变故?酒不过三巡,沈唯敬怎么就醉了?大名们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小西行长毕竟老练,呆了良久,勉强哈哈一笑道:“既然沈大人醉了,咱们明天再签也不迟。来人啊,扶两位大人下去休息。”舞妓们立刻应声上前,七手八脚地将沈唯敬拖了下去。
第二天日上三竿,沈唯敬的酒才醒过来。
城中欢庆的气氛比第一天还要热烈。欢迎之隆重,让沈唯敬几乎怀疑自己还在梦中。当美艳的舞妓跪在地上为他更衣,而他发现自己居然住在那间黄金茶室中时,他惊讶地不住“喔喔”,完全说不出话来。
小西行长率领几十位大名走进来的时候,每个人都满面春风,一点都看不出恼怒,反而沈唯敬显得有些尴尬,不住为昨日的事情道歉。
小西行长拱手道:“沈大人怎如此说呢?饮酒辄醉,醉辄眠,正是真性情,令人佩服还来不及呢,何歉之有?在下对沈大人的敬佩本来只有十分,现在却已有十二分了!”一席话说得沈唯敬又愉快了起来,摸着山羊胡跟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说着,大名们所赠的礼物流水般地送了进来。种种珍奇,令沈唯敬看得目瞪口呆。但他不敢要,因为这无异于受贿。
“行贿?怎么可能?你看我小西家像是会行贿的人吗?这些礼物清单,也一并抄送了一份给贵军大帅,大帅知情,怎叫行贿?沈大人以为如何?”沈唯敬惬意地点了点头,的确,这样的安排,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岂能再拒绝?
一会儿,千宗易面容肃穆地领着一群茶人进来,松香静静燃起。
今日的接待隆重至极,但没有酒,连一滴都没有。
小西行长将沈唯敬让到首席,宗易已开始点茶。古拙而寂静的茶意在奢侈豪华的黄金茶室中荡漾,令人如入天宫。小西行长打了个哈哈:“沈大人,这位宗易大师乃是日出国茶道第一人,他所点的茶,沈大人不可不尝!”
沈唯敬抚着胡须,干笑道,“小西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从来不喝茶。不过大人说得如此之好,下官无论如何都要尝一下。”
小西行长满脸堆笑道:“正是!不可不尝啊!”
说话间,宗易点好茶,送了上来。小西行长拱手笑道:“请,请。”
宗易大师的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喝到的。几位官衔最高的大名端起茶碗,慢慢品尝着茶中苦涩悠远的茶意,微笑赞叹。
沈唯敬哪里懂得这些,抓起碗来咕咚一口喝了个精光,咂了咂嘴:“好喝!再来一碗”
他如此喝茶,无疑是牛饮。各位大名见怪不怪。他们早就知道沈唯敬是个市井之人,请他品茶,不是想看他在茶道上有多高深的造诣,而是只要他不喝酒,就万事大吉。
沈唯敬似乎很喜欢千宗易的浓茶,一连喝了三大碗。一向孤傲的千宗易看到他如此喜欢,也不禁满面笑容,沈唯敬想喝多少,他就点多少。
看到沈唯敬喝茶喝得开心,将昨日的尴尬全都忘了,小西行长不失时机地拿出议和条款,笑道,“沈大人,我命人重新誊写了一份,七条俱在,大人早已过目,并无异议。不如大人就此签了如何?”
沈唯敬笑道,”好!小西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西行长大喜,笔墨纸砚立即送了上来。沈唯敬磨得墨浓,蘸得笔饱,笑道:“今日叫你们见识一下绍兴第一师爷的书法!”
他一手拿砚,一手拿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小西行长不敢怠慢,急忙亲自执着卷幅,送到沈唯敬面前,笑道:“沈大人的字,必定是当代墨宝,一个字可以当一两金子的。”
沈唯敬哈哈大笑,突然住口:“晕。”他摇摇晃晃了几下,双手一撤。右手笔戳在议和条款上,左手砚台中饱满的墨也跟着泼了出去,整张条款立即被墨水浸满。沈唯敬则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发出一阵均匀的鼾声。
小西行长立即呆若木鸡。他执着条款,一直到石田三成捅了捅他,方才清醒过来。只见沈唯敬满脸潮红,竟似已经睡熟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西行长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一直命人监视着沈唯敬,当然可以保证,从昨天宴会结束后,沈唯敬就再没沾过半点酒。为何,沈唯敬偏偏看上去就像是醉了呢?
千宗易走上前来,探看了一下沈唯敬的气息,摇头苦笑道:“此事甚少遇到,只在体质极为奇特的人才会发生,但恰好这位沈大人正是这种人。这是醉茶。”
小西行长怪叫道:“醉茶?茶也能醉人?”
千宗易点头道:“绝大多数人都不会醉茶的,但是醉茶却比醉酒更厉害。醉酒不过几个时辰,醉茶往往要昏睡一整天。沈大人从未饮过茶,今早又是空腹,所以茶力发挥得特别快,醉茶也就醉得特别厉害。”
小西行长捧着那张已被墨染满、完全看不清字迹的议和条款,哭笑不得。他千算万算,就是算不到沈唯敬竟是难得一见的醉茶体质。他呆了良久,只好苦笑道:“看来,只好等明天了。”
这时,杨逸之第一次开口淡淡道:“那位点茶的仕女,已经不在了吗?”他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感情,仿佛只不过是随口一问。
他端起面前茶盏,又补上了一句:“她点的茶,比较合我的口味。”
小西行长并没有留心他的表情,沈唯敬的醉茶事件已令这位日出之国的外交大臣方寸大乱,根本无心去管其余事:“那位茶女么……她在天上。”
杨逸之一惊,却见小西行长的目光敬畏地抬起,看着远远的天际。那里,矗立着一座七层的高楼。天守阁。
“寻常人是见不到这位茶女了,除非是太阁大人。”他摇头叹息,虽然满腹心事,却也以不能再品尝到唐朝茶圣传下来的茶道为憾。其他的大名们也都有着同样的遗憾,一齐摇头叹息。
杨逸之的目光也抬起。天守阁,传说每层都能杀人的天守阁,这座城中最神秘、最危险的地方。
那里,囚禁着一个如莲花般的女子。或许还有魔王。
【第十四章玉人微叹倚栏杆】
千宗易并没有说错,沈唯敬足足沉睡了一天,方才从醉茶中清醒过来。他一连喝了几大杯清水,气色方才好了些。
筵席照样摆开,汉城照样欢庆,每一个人见到沈大人时,依旧尊敬到谄媚。只不过一滴酒都没有,一滴茶都没有。
山珍海味堆得桌子全满,还有上好的白米饭,是用从日出之国船运来的上等稻米做的。
筵席采用古法,每人占据一桌,桌旁是榻榻米。沈唯敬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满桌的饭菜,口水几乎都要流出来了。
“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呢……”的确,他第一天醉酒,第二天醉茶,第三天刚起床,已经整整三日没有吃过东西,就算吃过也都吐了出来。
小西行长含笑揖客,“沈大人请便。”
沈唯敬闻到满席饭香,早就忍耐不住,当即提起筷子:“请!请!诸位大人也不要客气,尽管吃。”倒好像他是主人一般。
诸位大名相视苦笑,沈唯敬则已风卷残云地吃开了。他实在是饿得太厉害,一碗饭连扒三口,就空了,旁边的仆童还没来得及盛,他捞起旁边的一只水晶肘子,三下五除二就啃了个干干净净。
小西行长看得呆了,刚说一句:“沈大人不用着急,饭有的是,菜也有的是……”沈唯敬已经吃了四碗饭,啃完一只肘子,吃光一盘大四喜丸子、一只鸡、两只鸳鸯鸭子、半边烧鹅,此刻正在囫囵吞着送上来的萝卜、白菜、黄花菜。
诸位大名见他吃得如此凶猛,都停下筷来,笑嘻嘻地看着他吃。他的吃相实在太狼狈了,不用筷子,两只手上下翻飞,抓到什么吃什么。仆童送上饭来,往嘴里一倒就嚼光了,糊得满脸都是。
等到他终于吃完,所有人都惊呆了。他足足吃了两桌菜,再加上两桶饭。要知道这是欢迎大明使节的筵席,虽然一桌菜是供一人吃的,却足够八人分量。不算他撤了、泼了的,他也足足吃了十二个人的饭菜!
就算饿了三天,但这也吃得太多了吧!
沈唯敬摸着肚皮,斜倚在墙角,满足地叹了口气,有些口干舌燥。他端起面前的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终于饱了!”
小西行长又开始露出招牌式的笑容:“那么,可以签和约了么?”
“可以,当然可以!”沈唯敬没有丝毫犹豫。
小西行长立即拿出誊写第三遍的议和条款。仍旧是七条,不多,也不少。
沈唯敬摇摇晃晃想要站起,但他吃得实在太多,怎么都站不起来。他弯着腰,用力向前伸出手,想要将条款拿来,突然惊叫一声:“不好,我吃太多了!”
这个姿势压迫着胃部,而他那孱弱的胃实在承受不住十二个人的饭量挤压,顿时翻腾起来。只见他黄牙一闪,“哇”的一声,顿时将刚刚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
水晶肘子、鸳鸯双鸭、烧鹅……一块块挂在议和条款上。小西行长拿着这张稀烂的卷轴,呆住了。他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为什么?不饮酒,不品茶,光是吃饭都不行?
沈唯敬满脸歉意地看着小西行长,他觉得实在对不起这位好客的主人,但他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何况,胃里还不时阵阵翻涌,让他根本无法开口,感觉一旦开口,刚吃的东西就会立即喷涌而出。
几位大名按捺不住,走上前来就要发作。小西行长挥手止住他们。他沉吟着,将条款丢进角落。
他慢慢地,在沈唯敬的桌旁坐下,面容转为肃穆。深深地,他向沈唯敬鞠了个躬,双手贴在膝前,头触到地上。他维持这个姿势足足有一盏茶时间,方才抬起头来:“看来是沈大人对我们提出的价钱不满意啊。是我们不对,看轻了沈大人。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议和七款,完全作废。该如何签订,我们从现在开始,一条一条地谈。沈大人若是不同意,我决不写一个宇。”
沈唯敬也坐了下来,眯成缝的眼睛里射出一丝狡黠的光:“小西大人,不准备再款待下官几天了吗?”
小西行长苦笑道:“再款待下去,就要血本无归了!”
沈唯敬哈哈大笑:“好!那我们就开始谈吧!小西大人.你怎么看大明朝与日出之国的关系呢?”
杨逸之听了一刻,沈唯敬跟小西行长却还没谈到任何有关条款的事。两人从商周一直聊到汉唐.从遣唐使聊到鉴真东渡,再到现在的倭寇,沈唯敬只字不提朝鲜的事,而奇怪的是,小西行长也绝口不谈。
若说他们是在闲谈,却又不像。小西行长的面容趣来越郑重,沈唯敬举出一段史实来,小西行长往往要旁征博引,举出另外的史实予以反驳。两人的辩论越来越激烈,竟似比朝鲜战局及土地割让还要重要。
两刻钟以后,沈唯敬终于说出第一句相关的话:”如此看来,小西大人也承认,大明乃是中原正统,日出之国与中原交好,而朝鲜是大明履国,这次侵略朝鲜,就等同于侵略中原了?”
小西行长摇头道:“第一,此次战争并不是侵略;第二,此次战争朝鲜开战在前,日出之国反击在后,责任并不在日出之国。”
沈唯敬正色道.“既然日出之国明知大明乃是朝鲜的宗主国,为何不先告知大明,反而私自出兵?”小西行长一时语塞。
沈唯敬一片庄严:“所以,此次议和,首先要结束战争。若要结束战争,就必须要有一个结束的理由。因为错在日出之国,这个理由,必须是日出之国投降在先。也就是说,若想签订议和条约,就必须要有太阁大人的降书。”此言一出,所有日出之国大名大哗。
小西行长断然道:“我们日出之国并没战败,为何要投降?”
沈唯敬微微一笑:“贵国并没有败,可也没胜不是?这场战争有大明介入,援军就会源源不断地从大明输来。而贵国呢?贵国经过连年战争,还有多少兵力能够投入?一旦陷入拉锯,战况胶着,巨大的战争投入、贵国国内艰难的民生,能支撑这场战争到什么时候?”
小西行长顿时说不出话来。
战争初期,日军从朝鲜战场上掠夺了无数的战利品运回国内,这极大地鼓舞了士气,掩盖了战争的诸多负面影响。但随着战争的深入,战利品越来越少。庞大的军队开支甚至无法自朝鲜的战场上满足,只能从日出之国内运来。而朝鲜水军在李舜臣的带领下,神出鬼没地袭击了日出之国的补给船,几次将整支船队炸毁。倭军在汉城驻扎的时间越长,后勤补给的压力就越大。战争胶着下去,对倭军极为不利。这也是他极力说服太阁大人议和的原因。他本质上是个商人,于投入产出算得最是精明。如果这场战争掠得的还不如付出的,又为什么要打呢?
沈唯敬慢慢道:“中央帝国最看重的是什么?权威。权威是什么?面子。历史上对辽、对金、对蒙屡次议和,只要对方给足了中原面子,大批的黄金白银就会源源不断地送出去。但要是损了面子,中原那帮直臣们可是宁死都不肯同意议和的。降书,不过是一张纸而已,但有了这张纸,商道就能够打开,明、日两国的官船商船就能够往来。甚至,割让朝鲜四道也并不是不能谈的问题。”这席话实在极为诱人。
虚名与实利比较,最能打动什么人?正是商人。恰恰,负责谈判的小西行长,就是一个典型的商人。
所以,沈唯敬一说完,小西行长的眼睛里便闪过一道光。
沈唯敬端起面前的水杯,浅浅喝了一口,在袖子挡住面部的时候,杨逸之瞥见,沈唯敬的眼睛里也闪过一道光。这两个人,显然都认为对方已落入了自己的算计。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杨逸之不再关心。因为他已看出,沈唯敬其实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他之前的种种猥琐表现,不过是为了探清对方的虚实而已,其实局面一直掌控在他的手里。小西行长虽然也饶有算计,但比起沈唯敬来,却不够老奸巨猾。简单地说,就是没有沈唯敬那么无耻。
但,恰恰是这么无耻的人,却最适合这场谈判。因为卓王孙的目的是拖延时间,而沈唯敬将一个“拖”字诀,用得出神入化。
这场议和的结果,杨逸之已不再关心。他关心的是什么?
当灯掌上来的时候,他的眼眸淡淡挑起。天守阁。
天守阁的防御果然严密,远远地凝望着这座七层的塔状楼阁,杨逸之就能感觉到风中传来的淡淡杀意。
没有人发现他已逼近了这座禁忌之塔,风月剑气淡淡的光华围绕着他,令他化身成一段月光,丝毫不引人注目。月光虽然明亮,却有谁会关注、会惧怕呢?
杨逸之心念微动,风月剑气激起一片微尘,向天守阁内飘去。刹那之间,有三道掌风、七股刀气、三缕剑气击在微尘上。杨逸之的眉头皱起。虽然只是微尘,但在侵入的瞬间受到这么多的攻击,天守阁的防御之严可见一斑。
而这仅仅只是第一层。每上一层,防御都会严密一倍。而天守阁共有七层,要突破这七层守卫,到达顶层,救出相思,杨逸之实在没有半分把握。杨逸之缓缓跨出一步,他已准备将血洒在这座天守阁上。
突然,阁楼的最上层亮起一点淡淡的烛光,一扇纱窗被推了开来。杨逸之的目光逆着烛光向上望去。
相思,身着一袭淡绿的裙子,眉间盈盈隐着一抹忧愁,正支颐向外张望。她似乎有着不能为外人道的惆怅,要用远望来解忧。青葱色的衫子衬得她的惆怅就像是一朵雏菊,让杨逸之有宛如初见的错觉。
还没见过她穿绿色衫子的样子呢,他的心头忽然升起这样一个念头。这念头忽然在相逢的喜悦与感伤中冒出,却并不突兀,而是带着一种淡淡的温暖。仿佛雨夜中为故人温好的一盏新荼。
一只翠绿的镯子挂在相思的手腕上,映得她的肌肤胜雪,那玉镯如一弯流动的碧痕,在玉腕上画出山水凄迷。淡淡的风雨打在窗棂上,晃着镯子,敲得窗棂细细碎响,就像是一串雨夜的风铃。
杨逸之刹那无言。他只能仰着头,任由雨丝打湿自己的面庞。
仿佛是宿命一般,她突然低下头,看到了杨逸之。那一刻,风雨之中,杨逸之的白衣就像是一抹清澈的月光。她看着他,在他的眼眸里看到了清澈的泉。
相思忽然笑了。像是春雨中等待的丁香花,在月光中寸寸展开了寂寞的芳心。
她轻轻向杨逸之招了招手。那是多么平淡、简单、普通的问候。
杨逸之也抬起手来,向她招了招。沧桑变换过后,天地改易,海枯石烂。所有的热烈、企盼、疯狂和浓烈,全都被岁月风干、湮灭,只留下最寻常的一挥手。
轻轻地,窗棂被撑开。杨逸之终于看到相思的全身。她轻轻撑起了一柄油纸伞,伞面上绘着墨绿色的菊花。杨逸之忽然发现,菊花也非常适合她。这柄带着十足日出之国风味的纸伞,让他忍不住想象她身穿缀满菊纹的和服、踩着木屐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样子。
她躬身微笑的时候,连天上碧绿的雨,都会化成烟花。
相思突然轻轻一跃,身子腾出窗棂。杨逸之一惊,却发现那撑开的油纸伞就像是一只张开的翅膀,托着相思的身子袅袅落下。于是,她带着温婉的笑,撑着油纸伞,向他怀中缓缓降落。淡淡的雨丝中,月光脉脉流动,就像是一场迷蒙的梦境。
杨逸之跃起,张严双手,揽住了一沁微凉。
他缓缓落地,相思的身子轻盈得就像是一片花瓣,他只是用袍袖卷住她的衣袖,落地时便了无声息,惊不起半点微尘。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相思的笑靥上有一抹娇羞,半隐在菊纹的伞后。杨逸之却连看都不敢看她。
四月的花雨中,有着寂寂的暖昧。
良久,杨逸之轻轻道:“走?”相思缓缓颔首。
杨逸之深深吸了口气,镇定情绪,向外走去。他一定要将相思送回平壤。这个国家已陷入风雨飘摇,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得到最好的呵护。
他不再担心和谈,他已不再怀疑沈唯敬的能力。但他不相信这次和谈能带来和平。战争,一定会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蔓延,化成劫火烧尽一切。因为他知道,无论卓王孙还是平秀吉,都决不可能接受隔江而治的结果。
尤其是卓王孙。他的王者气度注定了他只能吞并一切,摧毁一切。也许,明朝将他派来,只会付出比朝鲜失陷更严重的后果。
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仅这一刻,他不关心天下,只要她平安就好。
【第十五章征途(是鸟)鴂愁中雨】
出汉城十五里,就是碧蹄馆。那场残酷的杀戮让倭军至今胆寒,因此极少有人愿意到此处巡逻。这里,竟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杨逸之在随沈唯敬出使汉城前,在此处留了四匹骏马。他与相思交替骑乘,可在两日内赶回平壤。然后,他再设法将相思送回中原。只有中原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
他的安排并没有破绽,相思的轻功不错,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赶到了碧蹄馆——眼前是一片废墟,本来繁荣的驿站被几十日前的战争摧成一片瓦砾,夜色中几座高大的建筑仍然残存,摇摇欲坠。四处都是炮火留下的焦痕,凄风苦雨,点缀着荒凉。
幸好,那四匹马儿还在路边,啃食着星星点点的青草。杨逸之心中一喜,拉着相思向马奔去。
但他的身形陡然顿住。四匹马离他仅仅只有几十丈的路程,于此,却变成不可逾越的鸿沟。
一条高大的阴影出现在路旁,仿佛一座不动的山。细看去,却是一位全身漆黑的骑士,乘着一匹同样高大漆黑的战马,静静矗立,散发出逼人的气势。
漆黑的盔甲,让骑士只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就像是雨夜中的幽灵,从地狱中刚被召出,虽然矗立不动,浓烈的死亡气息仍然弥散而出,将四周的一切生息断绝。泥泞的大地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环,以他为中心七丈之内,一切生命都会化为劫灰。四匹战马不停发出哀鸣,猛烈挣扎着,想要离他远一些。
杨逸之的掌心爆出一丝光芒。这个黑影的杀气是如此浓重,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竟能激发他的风月剑气!此人就算放诸中原,也是第一流的高手,决不在七派掌门之下!
他早就料到,平秀吉一旦发现他带走相思,日出之国的忍者便会立即锁定他。他只是没有想到,他们居然来得这样快。
黑暗中,猛然爆起刺眼的光芒。一团火,从后面向两人走来。
火自然是不会走的,那是一个人,浑身燃着烈火的人。但仔细看时却发现,那不过是因为来人穿了一身红衣,却似乎有强烈的光芒不断从他的身体里冒出,膨胀成一团巨大的火光,将他罩在中间,似乎他只要稍微用力吐气,火光就会从喉咙里喷发而出。
杨逸之的惊讶并没有延续太久,一股疾厉的风就从侧面吹来。他侧头,就发现一人迅捷无伦地蹿到他身侧七尺。
他从未见过如此快的身法!那简直不像是人,而像是风,像是闪电。
那人也穿着一身白衣,但白衣上镶着淡淡的绿边,就像是风一般流动着。她的袖子很长,长得也像是风,而且跟风搅在一起,随便一挥,就远达十丈。她的身子极为瘦小,风吹过的时候,她仿佛会乘风而去。
马匹见到这两个人,悲嘶得更加厉害。这两人与先前的黑影已封住杨逸之前后左三处,只有右边留有空当。杨逸之本能地想向右边跨出,但他的脚步才一动,立即就停住了。
那里并不是没有人,只是他一直没有发现,因为那个人已同雨融为一体。雨落在他身上,无声无息,似乎化成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像是不用呼吸,是以杨逸之一直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这四个人,已完全封住他的去路。
黑衣之人的杀气如此可怕,出招必定凌厉万分。燃火之人显然内力诡异,出招必定猛烈如火。凌风之人的轻功曼妙,出手必定迅捷无双。最可怕的还是那藏身雨中的人,他欺身已近,杨逸之却才将将发现,那么他出手必定隐秘至极!而雨夜之中,还有多少这样的高手存在?
杨逸之的双手忽然沾满冷汗。归途,竟然是如此艰难。
浑身冒火之人笑了笑,忽然道:“火藏。”杨逸之不答。
这显然是此人的名字。这四人的相貌都诡异至极,不用介绍,杨逸之也能猜到他们必定是伊贺谷真正的忍者精英。兰丸和他们比起来,像是个被宠坏的孩子。
他虽不答,火藏却也并不介意,指着另外三个人,道:“地藏、水藏、风藏。”
杨逸之手扣风月剑气,默默思索着,沉吟不答。
火藏涩声道“传说杨盟主的风月剑气乃是当今剑术的极致,我们鬼忍四人早就想见识一下了。”他叹了口气,“可惜的是,杨盟主只能出一剑。这一剑纵然能杀得了我们其中一人,但另外三人却仍可要了你的性命。是也不是?”杨逸之沉吟着,缓缓点头。
这实在是他武功中最大的缺点。若是敌人的武功并不高,他虽不用风月剑气,也可伤敌,但这四个人却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就算他能杀得了其一,却不能杀其三,那时,就只能任人宰割。
他忍不住望了一眼相思。相思也望了一眼他。只是一眼,没有惊恐,没有慌乱。那是相信着他,不管处境多么艰难,敌人多么危险,只要有他在,她都不用担心;那是荒城之中,军营之内,十万杀阵,连绵鬼域的经历所历练出的相知与相守。
只有他,只有她。
杨逸之忽然有了信心。只要她相信自己,他就能带她离开。不管处境多么艰难,敌人多么危险,只要有他在,她都不用担心!
他淡淡笑了笑。手中的光芒骤然亮了起来。光,仿佛不受雨夜的约束,膨大成一团夺目的月华,倏然自杨逸之的身上炸开。火藏忍不住一声惊叫。
寒月般的光芒侵体而至。他的忍术化成的护身火气竟不能抵挡分毫!这令他惊恐万分,忍不住后退!
地藏、水藏、风藏显然与他有着同样的感受,也都一齐后退!
杨逸之淡淡道:“你说得不错,我只能杀一人。但此招一出,必有一人身死!”
地藏、水藏、火藏、风藏对望一眼,没有人敢反驳这句话。这个如月般温煦的男子,令他们从骨子里感到恐惧。没有人怀疑,只要微微一动,寒月便会立即侵入他们的身体,夺走他们的生命!这一刹那,四位高手都像是被冻住一般,决不敢挪动分毫。
杨逸之静静凝立,眼中的神光无比决绝。他从不愿伤害任何人,但当他决定守护之后,却也从不吝惜付出任何代价!
慢慢地,他手中的光华收敛,轻轻携着相思的手,步人道旁残存的驿站。
待他们消失良久之后,火藏才感到心底的冻凉瓦解,他“啊”的一声,忍不住惊呼出来。
风藏凝视着杨逸之两人消失的方向,眼中写满了怨毒。方才两人离去的身形是那么从容,仿佛不过是在春风里携手踏青而已。他们这四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鬼忍,竟完全没被对方放在眼里。反倒是他们,杀人无数的鬼忍,竟被这么一个温煦的男子吓倒了!这简直是莫大的羞辱!
却听火藏悠悠道:“我们为什么要冲过去送死呢?反正主公只吩咐我们困住他们。我们只要守在这里,他们就哪里也去不了,又何必担心呢?”
他说得不错。战火之后,碧蹄馆驿站已经满目疮痍。杨逸之跟相思踏入的房子,虽然还算完整,也只能遮蔽风雨而已。两人无论躲在房中的何处,鬼忍四人众都会看得清清楚楚。逃走的可能性是零。
但风藏就是压抑不住胸中的怒火,一见到两人语笑晏然的淡雅姿态,她就忍不住想冲进去,将他们千刀万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恨他们。她只不过才见到他们一面,却像是已经恨了千年万年!
炮火几乎已将驿站完全摧毁,从屋里望出去,一片黑沉沉的天连着雨从破碎的屋顶透下,摇摇欲坠的屋梁掩在残破的砖墙上,风呼啸着穿过房子,罅隙中全是雨的湿冷。
这座房子,并不能遮蔽什么,连目光都不能。
火藏四人任由他们进入,虽是畏惧杨逸之的风月剑气,但何尝不是认为这座房子并不能让他们的境地有任何好转呢?
站在房中、地藏的杀气、火藏的炽烈、风藏的迅疾、水藏的鬼魅仍然迫面而来,压迫着他们的呼吸。杨逸之从墙角拾起几块破布,勉强将屋顶的裂隙遮掩了一些,雨漏得不那么紧了。杨逸之又脱下长袍,铺在地上,招呼相思坐下。
相思抱膝坐在屋角,脸上满是愁容,丝毫没有杨逸之的淡然。
杨逸之望着屋外的风雨,亦淡淡皱起眉头。地藏、风藏、火藏、水藏。他有把握在一招之内搏杀其中的任何一人。如果只有两人,那么,他可以拼着身体受伤,将两人全部重创。如果有三人……他就只能靠奇迹出现,才能险胜。但现在,是四个人,他能胜的机会,是零。
这四人,看来早就习惯协同作战,彼此之间极有默契。若是让他们成功联手,也许杨逸之连一个都杀不死。
杨逸之徐徐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他连想了十几种办法,却没有一种能同时杀死四人。
雨丝蒙蒙,闪烁在他的眉睫上。四人仍分东南西北将驿站包围住,透过墙上的破洞,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脸上妖异的笑容。幸好,他们忌惮杨逸之的风月剑气,因此尽管已经围住了驿站,尽管这座驿站破烂得不堪一击,他们仍不敢闯入。
杨逸之淡淡的神色在他们看来,却如死神的召唤。没有人敢冒这个险,尤其是当他们处在如此有利的形势下。
火藏甚至坐了下来,仿佛在等待什么。
杨逸之的心不由一凛——他们在等着雨下大。
水藏的能力必然与雨有关,暴雨之中,他或许能够施展出什么特别的能力。而暴雨却只会令杨逸之的武功大打折扣,因为雨会让人的行动迟缓,也会阻碍目光,令判断失误。而地藏的驱马攻击威力却不会减弱,风藏奇特的轻功也不会受雨的干扰。他看了火藏一眼,那雨丝竟丝毫不会令火藏周身的火焰减弱。
每多等一刻,他完败的机会就大一分!杨逸之仰起头来,雨密密地下着。这里,会是自己的葬身之地吗?
他站起身来,将屋中零落的乱石、木梁扫在一处,一堆堆垒起。砖木堆在风雨清寒中突兀地耸立着,仿佛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坟茔。
风藏冷冷一笑。她已看出,杨逸之这人似乎有些洁癖,一定要将身边打扫得干干净净才肯罢休。
她最讨厌有洁癖的人了。尤其是当她还不得不淋在雨中的时候。看到房中这么整洁,她忍不住想到落在身上的雨是多么肮脏。
碧蹄馆刚经历过大战,战后的尸体堆积如山,无法掩埋,只好架起来烧掉。骨灰在空中扬起,仿佛黑色的劫灰在飞舞。现在,这些灰就全都溶在了雨水中,落在她的身上,泥泞冰冷。
看到相思坐着的地方此时已被扫得一尘不染时,她更忍不住想冲进来,掐住相思的脖子,让她滚出去。
但不能。她必须忍耐,等待着最合适的机会。
无论杨逸之还是四人众,都知道他们等的是什么。大雨倾盆,也是杨逸之跟相思最为饥寒交迫的时候。
但幸好,杨逸之在马匹上放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有足够的粮食。他在相思的身边坐下,轻轻将包裹递过去。两人隔得如此之近,仿佛能感受到彼此淡淡的体温。他的心忽然抽紧。
他想到了几天前,与卓王孙喝过的那杯酒。那时候,他和他就像是朋友。如果是朋友,他就该忘掉相思。他,能吗?
不!因为忘掉后,他便一无所有。
【第十六章雨涨千村地入湖】
驿站仿佛是一座地狱,囚禁着每一个人。
夜晚,静静地过去了。阳光破云而出,洒在每个人的身上。这座残破的驿站,在明亮的光线中如琉璃铸就,通透无尘。
每个人都仰望着阳光,呼出一口气。
水藏并不失望。虽然没等来倾盆大雨,他的驭雨之术稍稍降低了一些,但他是水藏,不是雨藏。他所需要的水已经储满。
足足下了四天的雨,将地面上所有的坑都流满,甚至连街道都淌着雨水。碧蹄馆的一切都仿佛浸在水中,变成一座座小小的孤岛。附近山上的洪流滚滚而下,将这里化为水的世界。
水藏微笑着站起。他感到力量不断地从周围潮湿的空气中涌入他的身体。地藏驱马缓缓后退,风藏的长袖搅在风中,火藏的身体越来越亮。他们在蕴蓄着全力一击的力量,只等水藏的水龙之力困住风月之剑。
水藏有必胜的信心!
但就在此时,他猛然发出一声惊呼。驿馆中竟然空无一人。他忍不住向馆内疾冲而去。
地藏、风藏、火藏听到他的惊呼也是一惊,本能地跟着他向驿馆内冲去。
这座朽坏的驿馆如何经受得住他们的冲击,于刹那间倒塌,杂乱落下的灰木令四人周身瞬间出现了无数破绽。鬼忍四人众猛然一凛,各自发动了最强的攻击技。
驿馆中刹那间绽开了四朵不同颜色的地狱之花。他们坚信,没有任何人能躲过他们四人的联手一击!
就在此时,一声悠悠的叹息传来。
那声叹息,是从他们的头顶发出的。四人众一惊,忍不住抬头张望。
杨逸之一手握着纸伞,一手携着相思,凌空悬于屋顶。就在这时,杨逸之的右手猛然光芒乍闪。
四人众一凛,慌忙努力分辨这一剑的去向。但杨逸之的一剑,却不是斩向他们的,而是斩向朝阳。
一剑斩出,漫天阳光都仿佛暗了一暗,接着,光芒猛烈炸开!
鬼忍四人众忍不住一声惨呼,炽烈的光芒聚成一轮极热极亮的日轮,几乎将他们的眼睛灼瞎。他们急忙闭上眼睛,慌乱地施展出最强的忍术,护住身子。只听哗啦轰隆一阵乱响,整座驿馆已被他们击得粉碎。
耳听战马悲嘶,四匹马儿向东南西北分别奔出。但他们不敢追,因为他们的眼睛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他们只能焦急地等待,足足过了一刻,视力才慢慢恢复,却早就没了相思跟杨逸之的身影。
火藏忍不住大骂一声,暴跳而起,想要追赶。但他忽然发现,竟没有路可以出去。
这座小小的驿站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冒出一团奇异的雾气,将周围的景物全都遮住。天,低得好像要压下来。而更令人惊骇的是,他们竟渐渐分不清东南西北。
地藏一声咒骂,驱动黑马,向外冲去。只见地藏冲得快,回来得更快,几乎将火藏撞倒。地藏一惊,又向对面冲去。但无论他向哪个方向冲去,都完全没有差别。这团妖异的雾气,似乎已将他们封锁在驿馆里,无伦如何都无法走出。
鬼忍四人众的脸色,终于变了!
杨逸之在马上露出会心的微笑。他很庆幸自己曾经学过些许奇门遁甲,那些土堆并不是随便摆的,其中暗合阴阳五行,加上地上积水的反光,足令阵中人产生幻觉,失陷于其中。
只可惜时间太短,他无法将阵法布置得十分完美,但,毕竟阵法还是生效了。他并不期望这阵法能困住鬼忍四人众多久,但只要有两个时辰,他和相思就能走得很远。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已经施展过风月之剑,数个时辰之内,都会虚弱无比,甚至弱到不足以保护相思。
相思就坐在他身前,两人同骑在一匹马上。他揽住缰绳的同时,也揽住了她。地上全是积水,让他有了一种错觉,仿佛正行走在湖面上。
平静的湖面映着蓝蓝的天,就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马蹄踏过的时候,一串一串波纹浅浅地荡过。她淡绿色的裙子就像是湖面上掠过的一抹惊鸿。杨逸之甚至可以想象到相思此刻的笑容,倒映在这样的水天之中,该是多么空灵、柔美。
突然,骏马一声惊嘶,人立而起。杨逸之一惊,一瞬间竟握不住缰绳,坠入水中。水下的淤泥溅起,令他全身都湿透了,狼狈不堪。
相思盈盈一笑,伸出手来,要将他拉上马去。
他握着她的手,突然感到一阵冰冷。仿佛有什么极锐利的东西,瞬间随着血液侵入他的心脏,剧烈的痛楚传来,一瞬间,仿佛世界都只剩下痉挛。
他震惊地望着相思,却从她的眸子中看到一丝陌生。
她仍然是那么柔婉、清绝,但他的心却充满了慌乱。
——她不是相思!决不是!
杨逸之咳着血,倒在泥泞中。他想问,却说不出话来。
相思、相思究竟在哪里?
马上的女子静静看着他。她的仪态、相貌,如果不是相思,还会是谁呢?杨逸之望着她,就仿佛是隔着轮回。
他的血浸在衣衫上,几乎将全身浸湿,但他却顾不上这些。他只想知道一件事:她在哪里?
女子淡淡地笑了。杨逸之心中闪过一丝悔恨,他早就该看出,相思从来不穿绿色的衣裙。她素爱的是水红,如洇在水中的嫣红。绿与菊,并不属于她。
女子的神情逐渐变为傲岸,至此更不像是相思。等到她说出第一句话后,杨逸之的最后一丝期盼彻底断绝。
“我佩服你。”这句话普通至极,无论是语调还是含义。但杨逸之却豁然明白了这个人是谁。他吃惊地凝视着“她”。
他早就知道“她”有这种奇特的能力,知道“她”化身千亿,不败不灭,但他没有想到“相思”会是“她”。如果没听到这句话,他至死都不会相信。
易容术或者忍术能够改变一个人的相貌,但决不可能将一个男人变成女人,而且相似到连杨逸之都看不破。
就算此时看去,这个女子与相思的相似度也在九成九之上。唯一的区别就是语气。这句话虽普通,但隐然透出一股雄霸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只有一代枭雄,才会有这样不经意间流露的霸气。
如果“相思”早一点说话,说不定杨逸之早就认出“她”来。莫非“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才故意缄默的吗?
杨逸之的心又开始痛了起来。显然,“她”,正是日出之国的太阁平秀吉。
“她”,不是相思。不是!
杨逸之跪在浞水中,握紧了双手。
水平如镜,淡淡的波纹化成圆圈,向外扩展而去。一枚圆圈的中心是杨逸之,而另一枚,是平秀吉。圆形的波纹在水面上互相交织、碰撞、融合、渗透。正如互相凝视着的两个人。
“想不到我派遣日出之国第一流的四位忍者,仍然困不住你。”这句话,再一次坐实了他的身份。若不是亲眼看到,绝没有人能够相信,平秀吉化身成女子,居然如此惟妙惟肖,没有半分破绽。这,难道就是忍术的最高境界,鬼藏?这种忍术,真是可怕至极!
“可惜的是,你几个时辰之内只能用一剑,如今的你,已无法脱逃。”
杨逸之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她在哪里?”
平秀吉的脸上浮起一抹戏谑的冷笑:“她?在天守阁。”
捕捉着杨逸之脸上的失望与懊悔,平秀吉淡淡道:“你知道吗?这是她定下的计策。”杨逸之的脸色顿时苍白。
平秀吉更加愉悦“如果没有她的配合与建议,你觉得我能够模仿得这么像吗?”水面的波纹骤然增多,一道道穿过平秀吉的马蹄。“她”凝视着杨逸之,一字一字道,“她不想跟你走,她厌恶你。”
水面的波纹猛然晃动起来。杨逸之一阵剧烈的咳嗽,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的喉咙似乎已被鲜血灌满,连呼吸都被堵塞。
平秀吉的目的完美地达成。每一个宇,都对杨逸之造成了可怕的伤害。或许,这正是杨逸之最恐惧、最害怕的结果。
如果有一天,她选择厌弃他,他会怎么样?
杨逸之急速地喘息,咳出最后的一口血来。身体已经空了,连血都已干涸。眼前那极为相似的容颜,恍惚之间已经看不清楚,无法分辨是真实还是虚幻。
悠悠地,“她”说出最后的话:“她不属于你,从不属于你。”
杨逸之的心骤然间不痛了。是的,从不属于。简单的一句话,却成为不能承受之重。
平秀吉看着他,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这个名满天下的中原武林盟主,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
躺在平静的水面上,杨逸之的身躯已被掏空,灵魂已完全离去,就像是浮在湖面上的稻草人。
平秀吉挥缰,将他缚了起来,绑在马上,完全没有顾忌,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是平秀吉最想见到的结果,亦是他最得意的战果:用一句话杀死一位绝顶高手。
两人依旧同乘一匹马,但这次,换成“她”来揽着他。柔软的手臂从身后纠缠而过,一如死亡的拥抱。
水面刮过一阵春风。平秀吉脸上的笑容猛然僵住。
一轮皎洁的明月在他面前升起,一刹那间,他有一种错觉,仿佛白天已变成黑夜,而远在九天之上的皎洁皓月,竟然离他如此之近!
他好像怀抱住了一轮白月。
平秀吉一惊,本能地想冲天而起,却惊讶地发现,身体的一切机能都被禁锢住了。这轮明月仿佛已溶入他的骨、他的肉、他的精神、他的思维,根本无法摆脱!
天下只有一种武功能够有此威力。风月剑气。他脑海中闪过这个可怕的念头,但随即就被自己否决。
杨逸之决不可能再度施展出风月剑气,他已施展过一次!
此念才动,他忍不住望向杨逸之。他望见的,是一轮皎洁的白月。
杨逸之虽然还在马背上,却仿佛离他很远,像是月宫中的仙人,踏月色而立。他似乎看到杨逸之正缓缓抬起头,长长叹息。
那一刻,他忽然顿悟,杨逸之的心,从来没有死去。
他顿时陷入巨大的惊恐。这怎么可能?自己的话,怎么可能对杨逸之毫无影响?杨逸之对相思的感情,决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他对世人情绪的把握,可称远超其他人。杨逸之的内心,也决不可能瞒过他!
杨逸之的叹息声,仿佛是月宫传来的风:“她不属于我。而我从未想过拥有她。”他嘴角的笑容浸满了苦涩,像是一杯捣碎了的苦茶。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誓约:“我只要她幸福。”
平秀吉冷冷一笑,忍不住想要反驳。
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是为了什么?如果不想得到她,那还爱什么7只要她幸福?那只不过是伪善!
杨逸之倏然回过头来。平秀吉陡然一凛。他看到了杨逸之的眸子。无比清澈、宁静,宛如皓月的眸子。那眸子中藏着神魔。
平秀吉噎住。他原本想要坚定地反驳杨逸之,此时却变得迟疑起来。也许别的男人不能,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却真的能够做到。他的双手就是一双羽翼。他的生命就是为了守护一个人,直到气血凋零。
突然,平秀吉傲岸一笑:“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因为,两位绝顶高手,将要死在今日。”一句话说完,他的眸子猝然变得血红。
鬼藏忍术那宛如鬼神的力量,迅速自眸中向他的全身灌输。虽然被风月剑气制住,但他有绝对的把握,可以跟杨逸之拼个两败俱伤。
无论什么人,想要杀死他,就必须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月光,倏然一暗。杨逸之的身形已在三丈之外。水平如镜,他踏在水面上,衣袖垂下。点点血迹滴落,在水面上洇起朵朵浅深不一的桃花:“你走吧。”
平秀吉一惊:“你不想杀我?”杨逸之不答。
平秀吉笑了:“我知道了。只要我形体不变,你就无法对我下杀手。”他淡淡微笑,那笑容正如相思。但他的声音,却有相思永远不会有的豪气,“但你记得,下次我若有机会,定会杀了你。”
杨逸之淡然道:“随便。”他转身,向北方走去。
平秀吉看着他的背影。一股奇异的情绪袭上心头。他忽然决定,要在这个男人心中种下一颗种子:“你知道吗?她并没有叫我来杀你,只是让我转告你一句话。她要留在天守阁,直到杀死我。”
杨逸之猝然回头。
平秀吉的笑容,缓缓在水碧天蓝中隐没:“我,却决不会杀她。我会保证她的安全,直到她能够杀死我的那一天。”
【第十七章杨柳重栽驰道改】
水波荡漾,渐渐归于平静。以杨逸之的目力,竟然也没看出他究竟是如何消失的。鬼藏忍术,果然诡异至极。方才他向平秀吉出手,也许最终的结果真的只会是两败俱伤。
杨逸之的眉头微微蹙起。
相思为什么不愿走?她一定是想留在平秀吉的身边,寻找杀死他的方法。而平秀吉既然已经知道这一点,又任由相思如此做,显然是对这个危险的游戏产生了兴趣。
或许,相思留在天守阁,的确比别的地方安全?平秀吉是位枭雄,若他说要保证相思的安全,相思必然不会出事。何况,现在双方已经进行和谈,平秀吉也没必要冒着令卓王孙震怒的危险,去伤害相思。
看来,还是不必去找她了吧。杨逸之深深叹了口气。
他一直走了十八天,才走回平壤。离他上次离开平壤,已经整整二十八天。他没想到,平壤城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
整座城经华音阁的修复后显得高大、壮丽。它的城墙都是用附近山上的青石砌成,打磨得极为平整,上面还雕刻有简单古拙的花纹。这使得平壤仿佛一头上古巨兽,静静地蹲伏在大同江边的平原上。可现在,它却变得柔媚、婉约起来。
一座城,一座如此庄严壮丽的城,怎会有这样的变化?因为它的城墙,全被漆成了桃红色。
青山绿水中,杨逸之看到的是一座桃红色的城。
这座城所有的雄伟巍峨,全被这妖娆的色泽掩盖——那是桃花极盛时才有的嫣红,在日色中艳艳生光,远远看去,城中仿佛盛开了十里桃花。
——怎么会这样?
杨逸之惊讶地走近,却发现连平壤城头的匾牌都已经交了。那是一个桃红色的大匾,上面书着三个大字:“天授城。”
城头上巡逻的士兵也赫然变成一队队娘子军,微风吹过,不时飘来阵阵莺声燕语。偶尔有几位男兵在城上走过,也都低着头,不敢言语。
——怎么会这样?难道这座城已经被攻占了?
卓王孙亲自镇守的城,还有谁能够攻占?他想不出。
他慢慢走近城门。
“杨盟主!”几名士兵走近。幸好,巡守城门的还是原来的那几位,他们见杨逸之走来,急忙打开大门。
“这是怎么了?”听到杨逸之询问,士兵们脸上都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吞吞吐吐地道:“公主……公主来了。”
杨逸之一惊。永乐公主?她怎会来到这里?
想起在东海上发生的一切,杨逸之不禁对进城有了一丝迟疑。
永乐公主乃是天皇贵胄,素来无法无天。就算是面对蒙古俺答汗也毫不畏惧,在东海的所作所为,更是只有以一句肆无忌惮才能形容。若是她来了,将整座城都漆成桃色便不足为奇。卓王孙固然威严无双,但想来在这些无关大局的枝节上,也不会和公主计较。
恰恰这位公主对自己颇有好感,此次入城,必定会有纠葛。杨逸之沉吟着,叹了口气,迈步进了城。
突然之间,一阵号哭声传了过来:“杨盟主,你终于回来了!你一定要给我申冤啊!”
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冲了过来,一把将杨逸之的衣襟抓住,死死不放。那人满脸血迹,身上全都是伤痕,有的是新的,有的已经结疤,衣服破破烂烂,简直连乞丐都不如。
杨逸之定晴看了许久,失声道:“沈大人?你怎会变成这样?”
那人赫然竟是沈唯敬!他紧抓杨逸之的衣襟,惨道:“我被害惨了!我被害惨了啊!”说话间,泪水忍不住滚了下来。
杨逸之拉他走到树下,良久,沈唯敬的情绪方才平复了一些:“上次你先走了,我用尽浑身解数跟倭方谈判。倭方刚开始提出的条件有多苛刻,你是知道的不是?我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才让他们同意将条件降下来。日出之国答应撤军I他们答应撤军了!可是你知道吗,杨盟主!”沈唯敬老泪纵横,显然是想到了伤心处,“卓大人竟然用尚方宝剑将我召回,不让我继续谈下去!他命令我全盘答应倭贼的七项条件,谈都不要谈!我回来后,朝鲜人都说我是卖国贼,说是我将大半个朝鲜卖给了倭贼,要捉住我活活打死。我国士兵也说我丢了国家的脸,捉到我也要打死。于是我每天都要被人打几十顿,可卓大人根本就不管啊!我是冤枉的!如果让我继续谈下去,一定能让倭方撤军!之前我连续三天吐了又吐,就是为了逼迫倭贼让步啊!杨盟主,你一定要替我申冤!”
杨逸之皱起了眉头。原来,卓王孙不愿要一个更有利的和谈条约。
如果说有人是卖国贼,那这个卖国贼只能是卓王孙。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杨逸之百思不得其解。
天意自古高难问。他只能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将这一切说出来呢?”
沈唯敬的泪脸一片颓然:“我不敢!若是说出来,我会被杀的!”是的,沈唯敬这么贪生怕死,最怕的就是卓王孙了。他决不敢说卓王孙的半句坏话。
杨逸之忍不住又想叹气:“好吧,我这就去问问阁主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唯敬扑通一声跪下:“多谢!多谢杨盟主。”杨逸之连忙将他扶起。
这是个很难得的大晴天,阳光洒在大同江边的柳枝上,洇染出淡淡的绿意来。在这个整洁繁华的都市中,一切都显得那么生机盎然,但杨逸之的心情却怎么都好不起来。
他走到了虚生白月宫前,却忽然怔住。平日寂静肃穆的虚生白月宫门前,此时却站满了人——十八名武当弟子分成两排,站在虚生白月宫门的两边。一动不动。
杨逸之眉头皱了皱。他们想干什么?
忽然,他看到了清商道长的脸,如同平时一样,须发贲张,怒容满面。但他却永远都不会再生气了,因为,他只剩下一个头颅。
那一个头颅,就正正摆在虚生白月宫门前的台阶上。他的怒容,是那么鲜明,圆睁的双眼似乎在诉说自己如何死不瞑目。
杨逸之忽然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站在这里。他忍不住跪了下来,跪在清商道长的面前。
两边站着的武当弟子终于动了。为首的大弟子来到杨逸之身前,亦双膝跪地:“师父说过,如果他再次回来时,战争还没结束,那么就将他的头在这里砸得粉碎。
“师父助郭再佑将军攻打灵山城,不料中了倭军的奸计。师父拼命保护郭将军,将军却仍被乱枪击死。当时,倭军的人数实在太多,郭将军的部队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师父不忍见惨剧发生,便坚持一个人在虎山峡断后。他扼住山峡要害,杀了一百多敌军,坚守了一天一夜,保证剩下的郭家军安全撤退。但师父……师父他却受创深重,以身殉国!他临死前还记得之前说过的话,吩咐我们一定要将他的头带回,在这里敲碎。
“师父临死之前,曾飞鸽传书让卓王孙派兵来救。但没有一个人来!一个人也没有!”十八名弟子全都跪倒在地,面向虚生白月宫,面向清商道长的头颅。头颅怒目圆睁,在控诉,在呼喝。一如当时的厮杀、挣扎、执著、怨恨。
那名弟子举起手来。脸不住抽搐,却没有眼泪流下。他的心已死,他们豁出性命在前线厮杀,却被自己的队伍背叛。如果援军能够及时到达,清商道长必定不会死。
凄厉的颤抖让他的声音嘶哑,他无比凄厉地一声唤:“师父!”手掌猛然落下,砰的一声,清商道长的头颅化为血尘,四散而开。
杨逸之亦忍不住低下头。没有人忍心看着这一幕。
十八名弟子脸上全都显出惨厉坚决的表情,他们跪着,一块块将师父的尸骨捡起。如果黏在泥上,他们就连泥一起挖起;如果落在石上,他们就用手掌劈砸石头,将骨头凿出。
终于,他们用一只巨大的包袱,将师父的骸骨包好,然后齐齐跪在杨逸之面前:“盟主,请原谅我们无法再继续作战。我们要回武当,收埋师父的遗骨。”
杨逸之静静地点了点头。他目送他们悲壮地站起,往北方走去。他们将穿过大同江、鸭绿江,回到中原。他们将一生都为清商道长诵经,再也不下武当山。红尘,再与他们无关。
当时,没有人知道,这竟然是这支远征的武林大军中,唯一能活着回去的十八人。
虚生白月宫仍然寂静无声。
方才发生的事,卓王孙真的不知道吗?为什么宫门此刻仍然紧闭7他究竟想干什么?
杨逸之无声地叹了口气,心中充满困惑。
突然,有人在他背后轻声道:“盟主。”杨逸之回头,就见韩青主面色焦虑地看着他。这让杨逸之感到一丝不祥。
就听韩青主低声道:“盟主,你能不能出手……救一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救一下……月写意……”
杨逸之的身子一震。月写意也遭遇到危险了?她是卓王孙派出协助元豪的,难道元豪也遭遇到和郭再佑同样的情况?
为何倭兵突然发动了这么多次突袭?双方不是在谈判吗?
为何卓王孙却没有任何应对?为何他按兵不动,不救自己人?
不救清商道长尚情有可原,毕竟正邪不两立。但不救月写意,却让杨逸之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韩青主正要开口再求,身子却突然僵住。
杨逸之回头,就见卓王孙脸色平静地站在虚生白月宫的门口。
韩青主仓皇后退,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在地。
杨逸之转过身,正面站在卓王孙面前。
他见到的卓王孙,跟二十八日前没有任何改变。但这个世界却变了太多,变得令他无比陌生。他不能容忍卓王孙这样一意孤行,因为他们是朋友。
杨逸之一字一字道:“韩青主。”韩青主吃惊地抬头,看着杨逸之。
杨逸之定定道:“你随我去,救月写意。”
韩青主更是惊讶,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却不敢答应,不敢动,只是偷偷看着卓王孙。
卓王孙却不看杨逸之,只淡淡瞥向韩青主:“你为什么不去?”
韩青主大喜,急忙拉着杨逸之向外奔去。他实在不放心,因为他怕杨逸之再说一个字,这两人之间的平衡就会崩坏。
两匹骏马向津梁滩驰骋。天色,又开始阴沉。让人的心情也无比烦闷。
杨逸之禁不住问道:“不是开始和谈了吗,怎么又打起来了?”
韩青主摇了摇头,叹息道:“和谈的结果被视为丧权辱国,激起了朝鲜百姓的反抗,几十路义军起义,阁主却不予丝毫支持。倭贼为了尽快和谈成功,采取了杀一儆百的策略,出动大军闪电围攻义军中最强大的几支。唉!”还是和谈。还是卓王孙。
看来他很想促成这场和谈——接受最恶劣的条件。究竟是为什么呢?
【第十八章兵戈十日出重围】
津梁滩旁边是一座陡峭的高山,湍急的江水绕着高山流过,发出激越的响声。而元豪的队伍,就在这座高山上。
山下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倭军。战壕早已挖好,铁蒺藜、马刺、鹿角一应俱全,重重密布,将整座山团团封住。
杨逸之敏锐地觉察到,这些布置决不可能在几天内完成。那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倭军早就布置好这一切,之后再引诱义军逃入其中。
这关门捉贼之计,用得精巧毒辣。
杨逸之与韩青主对望一眼,纵马向倭军阵营冲去。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倭军却完全没有阻拦,反而打开营门,任由他们冲上高山。
恍惚间,杨逸之回头,只见阵营之中赫然飘动着四条诡异的影子。
地、水、火、风。鬼忍四人众竟然也在其中。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才一进义军阵营,杨逸之的心就凉了。
遍地躺着的都是伤兵残员。而就算这些伤兵残员,也是稀稀落落的,没剩下几人。峻峭的高山上已无多少地方留给他们,他们只能跟那些死去的士兵躺在一起,躺在自己昔日的伙伴身边。六月的天气已十分炎热,尸体在迅速腐烂。整座山都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气味。
这些伤兵看到二人,并没有露出惊喜或者失望的表情,唯一余下的只是平静。这使杨逸之的心中一阵酸楚。只有绝望的人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将这些人全都带出去。无论卓王孙的命令是怎样的,他都一定要拯救这支部队。一定!
他相信,只要这支义军相信自己,他就能完成这项不可能的任务。
这时,一阵粗豪的笑在山顶上响起。
元豪仍然豪气满脸,笑容满脸。如果只看他的脸,是绝对不会想到他们的战况会如此惨烈。但,他的右臂已齐根折断,背后狼筅上的齿,几乎一根都不剩了。
显然,这短短的二十几天,他们遭遇到的战况之艰难,让人难以想象。
月写意正披着一袭男人的战袍,穿着并不合身的铁甲,坐在唯一的一座石头房子里,桌上满是凌乱的图纸。此刻,她已成为这支义军实际的首领,作战的计划几乎全由她来制定。无论元豪还是那些伤员,望向她的目光,都充满了尊敬。
他们已把这个娇小的中原姑娘当成了自己的伙伴,生死与共的伙伴。他们信任她,依赖她,并将自己的性命交与她。
月写意的长发绾起,扎在脑后,这让她倍添英挺之气。看到韩青主,她皱了皱眉:“你来这里做什么?快些回去!这里是战场,不是你来玩的地方。”
韩青主被她喝来叱去已然习惯了,此刻低头讷讷道:“我跟杨盟主是来救你们的。”
月写意冷笑道“就凭你?”
她转身面对杨逸之,脸上是爽朗的微笑:“杨盟主还差不多,你只不过是个跑腿的!”
她将中间的位子让给杨逸之:“你们都出去!”
元豪、韩青主都被轰了出去,关上门的瞬间,月写意的脸色阴了下来。杨逸之拿起桌上的作战计划。厚厚的一叠,但,都只有草稿,没有一个定案。
他详细地翻阅草稿,心中不得不承认,月写意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她有着女性独有的敏锐观察力与直觉,还有男性的决断、大气、思虑周全。她所拟定的作战计划,连杨逸之都感到佩服。
但,无一例外,这些计划都被月写意画上了红叉。
曾经,她不过是一个朝鲜战场上的过客,但,这短短的十几天,她已完全成为了其中的一员。这片土地正遭受的苦难已渗入她的灵魂。这些人们的善良、坚强,已化成她的呼吸,她的命运。他们的胜与败,生与死,在十几天前,她还能一笑置之,但现在,却已无法割舍。这支义军中的每一个人,都成为她的亲人。她曾发誓,如果不能拯救他们,她宁愿一起死去。
杨逸之将计划书放下,皱眉开始思索。
月写意看着他,轻轻地转身出去,将房门掩上。虽然杨逸之没有说一个字,但月写意相信,他一定能想出一个完美的计划,带着他们走出困境。她相信他,就像曾完全地相信阁主一样。
夜,很快地降临了。敌人并没有发动攻击,也许,是觉得这股残军根本就不配再多一次战斗,只要再过一夜,大量重伤的战士就会死去。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
濒死的呻吟声,很细微,但无论风声多么强,都无法遮盖得住。它一点点深入脑海,深入骨髓,撕扯着每一个生者的灵魂。那是一个个父亲、孩子、兄弟、叔伯在死去。那是一个个热血男儿的理想与光荣逐渐冷却。
杨逸之的思绪,被一次次打断。没有一个计划,能够达到完美。这个任务,实在太过艰难。
门,被悄悄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那是元豪。
杨逸之刚站起身来,元豪却跪了下去。杨逸之吃了一惊,急忙伸手搀扶,元豪却坚持不起,砰砰砰,对羞他连磕了三个响头。
元豪抬起头来。这个粗豪、善良、纯真的男子脸上,露出的神情,却是从没有过的哀伤。他静静地看着杨逸之,目光中的哀伤让杨逸之感到一丝手足无措。
生涩地,元豪用刚学会不久的汉语道:“盟主,明日,早上,您,能不能,救,她,走?”
杨逸之叹了口气:“我会带她走。但,我也会带你们一起走。”
元豪摇头:“不!请,你,带,她,走!”
杨逸之定定道:“难道你没看出来吗?如果你们不走,她是不会走的。”
元豪的神色暗了暗。一个如此粗豪的人此刻也像是有了极重的心事。他长长叹了口气,突然,房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是的,我不会走的!”
元豪吃惊抬头,就见月写意怒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劈头盖脸地喝道:“你什么意思?是因为我是女人,还是因为你觉得我贪生怕死?”
元豪见她生气,立即就软了,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月写意冷冷道:“我月写意是华音阁的人,华音阁的人什么时候贪生怕死了?放着朋友不管,独自逃生,你也将我月写意看得太轻!我告诉你!”她倏然冲上来,站在元豪面前,吓得元豪急忙后退,“要想我走,就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我们一起走!”
元豪看着她。不,他是在凝视她。眼前风霜憔悴的姑娘不该如此啊。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是那样的清丽、娇俏。她骄傲的笑容是那么灿烂,令人目眩神摇,宛如纤纤枝头上的一朵金盏花,只应被供在金马玉堂之上,不该开放在如此残酷污浊的战场。忽然间,他感到深深的愧疚:真不该将她带在身边啊。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保护她,他的狼筅能够撕开最猛烈的炮火,也能够击杀最猛恶的敌人。但这场该死的战争,让英雄主义沦为一场笑话。
国家都将亡了,他又能保护得了什么呢?
虽然他比她高大许多,但她那倔强的神气,他却无法逼视,只能仰望。他欠她太多、太多,是该还的时候了。
他缓缓点了点头,像是用一生来兑现一个承诺:“我们,走!”
月写意终于笑了,豪气地伸手,击了元豪一掌“我们是不是兄弟?”
元豪很慢、很郑重地还击了她一掌:“兄弟。是。”
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是的,在如此艰难的战场上,他们是兄弟。兄弟是不会背叛彼此的,只会为彼此牺牲。
他笑了,因为他知道该怎么做了。兄弟是一生的承诺。
第二天的黎明,是那么安静。
敌军并没有发动冲锋,这让杨逸之能够安静地思索一个晚上。望着面前凌乱的纸笔,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这座山实在太险,也许这便是敌人并没有发动攻击的根本原因。此刻的他有信心,凭自己在最险处的扼守,没人可以冲上来。他至少能够坚持七天。而以韩青主的身手,七天至少能从此地到平壤一个来回。那么,就足够时间将公主请过来。
卓王孙一定不会来救。但公主却不一样。公主若是知道他在这里,一定会来。而她能调动的力量极大,说不定可以解元豪义军之围。
这个计策并不完美,但至少还有四五成的希望。
有四五成,就足够了。
杨逸之坦然地向外走去,忽然感到有点儿奇怪。四周未免也太安静了一些,竟然连一丝伤员的呻吟都听不到——这是不可能的啊。
他刚跨出去,就看到了月写意。她倚在营门口,目光有些失神。
“他们走了。”她的语调是那么凄凉。
杨逸之一惊。抬头。他突然意识到,津梁滩上的凝寂是那么不正常。
倭军,正静默且有秩序地撤退,几乎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他们的阵营中,所有的东西几乎全被搬空,连数日来围剿时的垃圾都清走了。只剩下满地的尸体,和伤痕累累、就算不作战也活不了多久的义军伤员。他们的衣服褴褛残缺,他们的身体遍布伤痕,但他们的神情都极其平静。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死不会白费。他们本已是该死之人,无论谁都无法拯救他们。但他们知道,自己的死,会拯救一位他们最崇敬的人。为此,他们可以平静地赴死。
这些义军,本是田间的农民,作坊中的工匠,本过着最卑微的生活,在柴米油盐中继续平凡的生命。这场战争几乎摧毁了他们所有的一切,但亦让他们的生命变得轰轰烈烈。他们期待自己的鲜血,能够让生命不再卑微、平凡。而今,他们如愿以偿。
他们不再死于贫穷、不再死于病痛,他们死于伟大的牺牲。
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战场的中央。他手中的狼筅已断成两截,一截砸在几个敌军的尸体上,另一截插在他的手骨上,支撑着他的身子挺立不倒。这个人,就算是死去,也要站着。
倭军经过他的身侧时,都不由自主地横向跨开几步,不敢靠近。似乎就算他死后,凛凛的神威仍然让人畏惧。
他的双眼还未合上,头高高抬起,望着山顶,嘴角含着一丝微笑。
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够拯救那位姑娘。才能够让那位姑娘舍他而去。他,只有用这一种方式来保护她。
以最笨拙的方式,保护那朵最纤弱、最精致的花儿。
于这场该死的战争中。
月写意慢慢走近,捧起已深深嵌进他手骨中的半截狼筅。她脸上没有悲伤,反而带着一缕笑容。
“他们一定是认为若是不死,我就不会走。所以,他才会半夜率领他们冲下山,冲出营防。他们一定是认为只要他们死了,我就会走。因为没什么好留恋、好坚持的了。他们每一个人都这样想。反正死都要死了,何必拖累我呢?他们都是好人。”她轻轻抚摸着狼筅,任凭狼筅上的尖刺扎进她的手,刺出鲜血,她仿佛并没有感受到丝毫痛苦。
杨逸之与韩青主跟在她身后,看着这凄怆的一幕,都不知该说什么。
月写意淡淡地笑了笑:“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跟着义军走吗?”
她抬起头来,望着东方刚出的朝阳,声音中有一丝怅惘:“十九年来,我从没哭过,也从没笑过。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痛苦、有欢乐。别人都以为我是仙境中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一定很幸福,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从来都没有活过
“我的人生,跟挂在华音阁的一幅画有什么区别?跟阁主桌上的一樽琉璃瓶有什么区别?我想要哭一次,我想要笑一次!”她骤然握紧狼筅,失声痛哭起来。
还没有撤完的倭军远远看着她,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月写意哭泣着,像是要将一辈子的泪水全都在这一刻洒尽,然后,才慢慢住声。她用袖子擦干眼泪,轻轻地将狼筅拾起,展颜微笑。
她的笑容明媚柔和,像是缠绵的雨季中偶露的一缕阳光。在充满污秽与死亡的战场上,明丽地绽放。
“我更喜欢,这样的结局……”她伸手,倏然将狼筅插入了自己的胸口。那抹明丽的笑容,刹那之间凝滞。
【第十九章高卧千峰锁暮霞】
韩青主抱着月写意的尸体,轻轻放在虚生白月宫的宫阶前,神情沉痛悲怆。
月写意最后的话,让他无限感慨。活在华音阁中,活在天下最尊崇、最华丽的地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们宛如一幅幅精致的名画,装点着华音阁的荣耀,装点着阁主的威严。但,仅此而已。
他们有快乐吗?有痛苦吗?
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像月写意那样,跟着一群流浪者逃走,只为了能够哭一次,笑一次。无论结局如何,那时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
现在,却只是一幅堂皇的画,没有半点真实。
卓王孙站在石阶上,眸子中没有一点温度。
但杨逸之知道,月写意的死是一根刺,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这个骄傲的王者可以驾驭一切,也包括自己的情感。从没有人见过他真正的欢喜,真正的悲伤,但现在,杨逸之第一次透过如此平静的表情,看到了卓王孙心底的震怒。
从不允许有任何人撄犯的华音阁仙子,死去了。
卓王孙为华音阁张开的庇护之翼,在这场战争中,被焚灭为灰烬。他的威严,并不再是不可触及的禁忌。
杨逸之能感到卓王孙的眼底有淡淡的涟漪,他也知道,决不该在此刻再激怒他。然而,他还是逆着卓王孙的目光,缓缓道:“你现在可知道自己错了吗?”
听到这句话,韩青主几乎心胆俱裂。他,怎么敢直斥阁主?他难道不知道卓王孙此时逆鳞飞扬,就等着机会杀人么?
卓王孙的目光猛然抬起。那一刻,连月光都被他点燃,化为灰烬。
杨逸之的目光也像是忽然炽烈起来,愿为一句话而焚灭成灰:“承认吧,你所寻找的第三人,并不存在!”
卓王孙猛然走下一步。这使他与杨逸之的距离倏然拉近了一半。他那凛凛的怒气几乎迫近了杨逸之的眉睫:“你是说,这些人并不能救他们自己?”
缓慢而坚定地,杨逸之点了点头:“是。”虽然不需要回答,但杨逸之仍然说出了这个字,毫不惧怕这个字即将点燃一场战争。或者,杨逸之正期望着一场战争,想看看这场战争能不能点燃这个王者,让他更像一个人。
一个有悲伤,有悔恨,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的人。
一瞬间,卓王孙的目光像是突然炸开一般,似乎他早就料到杨逸之的回答,亦似乎,他仍没有准备好,杨逸之会如此干脆地回答他。
缓缓地,他的嘴角扬起,聚成一个讥嘲的微笑:“你,过来。”言罢袍袖一拂,大步向前走去。
杨逸之跟在他身后。他要做什么?
卓王孙踏上一层又一层的台阶。
那是用纯白的大理石砌就的台阶,一连一百零八层,从下面望上去,顶上的楼阁隐在浓密的雾中,就像是在天上。
天上的楼阁中,住的自然是天子。
宣祖正坐在楼台上,俯瞰这座宏伟的城池。现在,他终于相信,这座城能够庇护他,只要他在这座城中,就没人能够伤害他。他将重新享受到歌舞升平。在如此乱世中,能够重获身为王者的尊荣与安全,他已经很满意了。
这时候,他见到了卓王孙。如怒龙奋起,鳞甲飞扬,直上九天的卓王孙。他的身子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从他的心底升起。他知道,自己仅余的安宁生活,即将戛然而止!
卓王孙凝视着宣祖,看着这双眸子在自己面前变得迷惘、彷徨,进而卑微地逃避。此刻的宣祖就像一只软弱但富有经验的小兽,熟知危险,并会习惯性地逃避。但现在,他已无处可藏,只好抬起那双哀怨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卓王孙。他在哀求。
卓王孙仿佛并不想加长他恐惧的时间:“你与临海君,去幸州山城。”
宣祖的身子骤然停止了颤抖。临海君是他的嫡子,也是朝鲜的储君。而幸州山城是个很小很小、傍山而建的小城,城中几乎没有任何防御。据可靠的消息,倭军已在幸州附近驻扎了很长一段时间,随时都可能将那座山城攻下。他与临海君此刻去那儿,无疑是去送死。
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宣祖小心翼翼地问:“您、您也要去吗?”
得到的是一个决绝而又无情的回答:“不。我们都不去。”卓王孙挥袖,指向平壤城中所有的一切。那是指大明的所有官兵,包括飞虎军。
宣祖脸色惨变,忍不住叫了起来:“我们会死的!”
卓王孙悠然看向远天,缓缓挑起一个讥嘲的微笑:“那,就,死。”
宣祖连滚带爬,仓皇地逃下石阶。看着他的身影,杨逸之不由深深叹了口气。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怒气发泄在弱者的身上?
“你真的想他们死?”
卓王孙淡淡笑了笑。他缓步上前,坐在宣祖方才坐着的椅子上。这是平壤最高的地方,卓王孙并没有坐在最高处的习惯。或许是因为他并不需要这样标榜自己:“你了解幸州吗?”
杨逸之沉默片刻:“不是很了解。但我知道,幸州城里的居民才几万人,城小,几乎没有军队,更谈不上有效的防御。我军跟倭方正在和谈,朝鲜各地义军蜂拥而起,此时要是倭军擒住了宣祖与储君,义军必定投鼠忌器,不敢轻动。这无疑是拿整个朝鲜做赌注,而且一旦落败,将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卓王孙微笑:“所以,必定不能输是不是?”杨逸之点了点头。
“幸州,沿山半而建,城之所以小,是因为左右后都毗邻高山,绝对无法攀援,只有前面一条小道能人,交通极其不便。在战争中,这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你知道扼守这样的地方需要的是什么么?”
杨逸之叹了口气:“勇气。”
“不错。而且山上多大石、巨木,就算没有防御器械,只要有勇气,一定可以守住。但是如果朝鲜人连勇气都不再有……”他缓缓道,“那这个国家还有什么拯救的必要么?这个国家需要一场由自己打赢的战争。我为他们寻到了不得不战的理由,寻到了一个靠勇气就能赢的战场,该是他们拿出血性的时候了!”
杨逸之终于明白了卓王孙的打算,那是属于王者的打算。
这个打算很好。西楚霸王项羽也曾这样做过,叫做破釜沉舟,最终取得了胜利。只要有一场胜利,也许他们的信念就会被点燃。这个国家和平了太久,夹在大国之间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已几乎没有自我的信念。他们,的确需要一个火种将自己点燃。虽然元豪、郭再佑都牺牲了,但只要信念存在,便会有更多的元豪、郭再佑揭竿而起,投入到这场殊死的战争中来!
但杨逸之的心中仍有一股热血涌动,忍不住问:“那么,月写意呢?为了这个计划,你要牺牲多少人?是不是任何人的死,都不能让你改变主意?”
卓王孙的脸色猛然一沉:“住口!”他霍然起身,站在杨逸之面前。巨大的压迫感,激得杨逸之身上月白色的剑光若明若暗,摇摆不定。
他一字一字道:“这是我的战争,任何人都不许干预,包括你!否则,这里就是你的终结!”
他冷冷一笑:“退下。”
杨逸之抬起头,深深望着他。面前的这个男子,已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杨逸之曾试图理解他,看清他的心,最终却是徒然。
在谋略与理性的背后,他始终有着暴虐的一面。那双如幽潭般深邃的眸子,永远不会看得起任何人,所以,他随时可以将他们当成尘埃,或者刻为棋子,布自己想要的棋局,丝毫不关心他们的生死。
他的战争,究竟是什么样的战争?是血流成河,万民流离失所,还是以他想要的方式取得的一场胜利?
也许,是他的力量太强,厌倦了随意取得的胜利,才会孜孜以求一场第三人来决定的战争,因为,那样才有挑战,才会带来征服的快感。至于这场战争会造成多大的创伤,他毫不在乎。即使是月写意这样亲近的人死去,也不能令他有丝毫的改变。因为,他是这个世界的王者。
但,这个世界不是仅由王者决定的。每一个平凡的生命,尽管卑微、弱小,但仍有生存的权利,任何人都不能替他们决定生存还是毁灭,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践踏他们的尊严!
要阻止他么?杨逸之指间的光芒亮起,又徐徐熄灭。
眼前这个冷漠、绝情、残忍的男子,是即将让这个世界沦为炼狱的魔王,却也是他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朋友,是不会背叛彼此的。
站在如天梯般高远的大理石阶下,望着那个骄傲而寂寞的王者,杨逸之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他又一次想到那抹水红的影子。没有她在身边,他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踟蹰着,不知要往哪里去。
细雨摇落,月色微茫,他前所未有地迷惘了。
“我们有多少人?”
“我们能不能再多找些人?”
“我们有枪吗?”
“我们能不能造些枪出来?”
“我们……我们逃吧!”
宣祖几乎没有坐下过。他焦躁地在堂上走来走去,不住地问着。每问一句,还不等申泣回答,就又问出第二句。因为,他很清楚这些问话的答案是什么。此处虽然是幸州的中心,离城墙很远,却丝毫不能让宣祖安心。
申泣比他怕得更厉害:“逃不了了!倭军已召集三万多人,将城团团围住!”
“那我们有多少军队?”宣祖焦急地问。
申泣讷讷道:“城里所有的青壮年加起来,一共两千六百多人。”
宣祖的脸色骤然苍白:“就这么点儿?我们有没有援军?平壤有没有派出军队?能不能联系到明廷?”申泣缓缓摇头。
宣祖瘫倒在宝座上:“完了……完了……”他突然跳了起来,“快!快!快给我伐木、采石!抢民女!抢钱!”
申泣吃惊地看着他:“王,您怎么了?”
宣祖双目放光,脸上泛出兴奋的殷红,痴肥的身体颤抖着,连声音也因刺激变得尖利:“知道我平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申泣揣测圣意,喏喏道:“天下太平?”
“蠢材!当然不是!是做个大昏君!我太懦弱,被宗主国欺负,被倭贼欺负,被大臣们欺负,被百姓欺负!我多想像纣王那样,挥霍生杀予夺的威严,有地大物博的国家可供随意蹂躏!滥杀无辜、为所欲为、强抢民女、四处征战!多知足以拒谏,巧言足以饰非!商纣王啊,你就是我的偶像!”片刻,他又沮十起来,“但是我知道,身为一个弱国的君主,我一辈子都不可能达成这个理想。但,三少……”他又重新兴奋起来,“至少我可以像他那样死去!申泣,我要你即刻采石伐木,建造鹿台,强抢民女,搜刮钱财。我,朝鲜的王,将在鹿台上自焚!你,作为朕的第一宠臣,也要像申公豹一样光荣地去死!”
申泣目瞪口呆,昏君的一席话点燃了他作为奸臣的激情。
他厉声答应了,只是,有一点小小不满意:“王,我不想做申公豹,我想做闻太师。”
“朕准你所奏!”
恐慌,在这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山城中迅速蔓延。因为,站在城头上就能看到山下的倭军。密密麻麻的军队在山脚驻扎,他们用的帐篷就像是山下的云朵,几乎将整座山完全遮蔽。
那得有多少人啊?没有人敢想。他们知道,自己死定了。
倭军有火枪,人数是己方的十倍。在历次与倭军的作战中,哪怕敌我人数相当,朝鲜人也从未取得过胜利。而现在,似乎唯一的疑问只剩下,该怎么死,何时死。
倭军有条不紊地布置著战场,显然,他们并没将幸州城内的守卫看在眼里。任何人都知道,这座城将在一天内陷落,宣祖与临海君将成为俘虏,从此朝鲜再也不会有明天。
夜晚降临的时候,幸州城内开始鸡犬不宁。
申泣率领着军队,开始贯彻宣祖的昏君计划。
幸州城内所有的财物、所有的女子全被抢来,鹿台还没造好,战利品只能被暂时堆在行宫中。宣祖在这些女子与财物的包围中踱着步,感到踌躇满志。终于有个昏君的样子了,他不由自得地狞笑起来。
唯一让他感觉不满的是,鹿台的建造实在太慢。申泣率领着两千人采石伐木,居然连地基都没搭好,搞什么鬼?再过两个时辰,他的昏君梦就会破产了!
想到这里,他抛下一切,匆匆向山上奔去。他要用鞭打来逼迫这帮该死的懒鬼赶紧工作。昏君,不都是这样的吗?
申泣拿着两条马鞭,骑在一头黑驴上,感到踌躇满志又有些美中不足。这两条马鞭勉强可算是闻太师的雌雄双鞭,但黑驴跟墨麒麟可差得有点远。这样怎么彰显出他第一奸臣的威严来呢?
他用力地甩着马鞭,黑驴顿时咴咴地叫了起来。
宣祖风驰电掣地冲到山上:“为什么采石这么慢?”
“为什么不快一些?”
“给我打!打死这些误事的混蛋!”
“我是昏君!知道吗?昏君!”
幸州城边的山上长满一抱多粗的树木,士兵们将之伐下,艰难地向城里驮运。山很陡,他们必须很小心,才能保证木头不会滚下山去。
黎明的阳光渐渐露出一线,山下的倭营开始动了。一队队装备精良的士兵从营地里走出,身上穿着鲜明的铠甲,手中托着擦得锃亮的火枪。他们沿着城前唯一的一条羊肠小道,向城中攻来。
不出一刻,他们就会走完这段道路,幸州城就会沦陷。
宣祖心急如焚——我的昏君梦该怎么办?
他一把抢过申泣手中的雌雄双鞭,向伐木的士兵们冲去:“赶紧干活啊!赶紧给我修好鹿台,圆了我的昏君梦!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你们尊重一下成不成?”但士兵们全都被倭兵悍勇的气势惊呆了,他们站在伐下的木头旁拽着绳子,一动不敢动。
倭兵们越走越近,他们狰狞的相貌也越来越清晰……
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全部士兵都丢下绳子,喊叫着向城里跑去。
宣祖大惊,凄厉地叫着:“回来啊!我的宫殿,我的鹿台啊!”
然而没有一个人听他的。伐好的巨木失去拖曳的力量,轰隆巨响着向山下滚去。腐朽的城门完全经受不住撞击,轰然崩塌,巨木沿着山道迅速滚落,消失得无影无踪。
宣祖一屁股坐在地上:“完了、全完了!”
突然,一阵惨叫从山下传来。士兵们停止奔跑,跟宣祖一起惊讶地向下探看。
一条血迹从靠近城门的方向冒出,如饱蘸着浓烈鲜血的巨笔,在整条山道上挥出浓墨重彩的一画。
断碎的尸体被一股大力扯碎,然后凌空抛起,溅在两边的山体上。剩下几个逃过一劫的倭兵,脸色凄惶地龟缩在山道的角落里,连枪都握不住,不停惨叫。仅仅片刻,冲上羊肠小道的倭军竞几乎全被戮尽!
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什么呢?是神明显灵了吗?
宣祖狂喜着向下望去,终于找到了杀敌的功臣。
——一根根沾满血迹的巨木,凌乱地堆积在倭军的营地里。几座大营已被撞得支离破碎。那道惨烈的血痕正是这些滚落的巨木造成的。狭窄的羊肠小道令倭兵们根本无法躲闪。山高百丈,巨木从山顶滚下去的万钧之力,让血肉之躯顷刻被撕裂,简直比什么神兵利器都好用。
宣祖兴奋得连声音都在颤抖:“快!快伐木!都给我推下去!”
“哇哈哈哈,我是天下最伟大的昏君!”他挥舞着雌雄双鞭,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幸州士兵这才如梦初醒,急忙将刚才准备建造鹿台的木头、石头全都顺着羊肠小道推了下去。
石头不够,他们就拆房子,拆城墙;士兵不够,全幸州城的老弱妇孺都被动员起来,挖石头,伐树木。呕心沥血,不眠不休。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已掌握了必胜的钥匙。这座城,不会陷落!
在一个昏君的带领下,他们能够打赢这场战争!
【第二十章玉几君臣笑语空】
当朝阳变为正午烈日时,笼在大同江上的雾气终于全部散去。一队鲜明的仪仗正缓缓地从地平线走来。
宣祖躺在轿中,踌躇满志。申泣骑在高头大马上,得意非凡。
这场胜利,几乎全歼三万倭军,不但击垮了他们想夺取幸州、活捉宣祖与储君的野心,更令倭军的士气遭到重创。他们再也不能将朝鲜人当成板上鱼肉,任意宰割。
宣祖抚着下巴上的几缕胡须,得意洋洋地摇晃着脑袋。他忍不住想到那个骄傲的王者。连他也一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吧。一想到卓王孙也要对他改观,宣祖就忍不住笑容满面。
他一定会受到盛大的欢迎吧。
然而并没有什么盛大的欢迎。
平壤城中的军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欢呼朝拜。宣祖不禁满心失望。
也许是报令官并没有及时赶到平壤城内?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宣祖思索着,停在高大宽广的阶梯前。他走下软轿,向台阶上爬去。台阶顶上便是殿堂,殿堂中有一座巨大的龙椅。本来宣祖坐在椅上会觉得有些局促不安,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配得上这张椅子。
因为他取得了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
他慢慢爬上台阶。胜仗带来的喧嚣似乎离他远了些,他兴奋的大脑逐渐冷静下来。每个人都愿意站得高些,或许是因为高处能够使人冷静。
宣祖发觉自己又一次错了。并不是没有人迎接他。迎接他的人此刻正站在龙椅边。
卓王孙。杨逸之。
宣祖一惊,急忙望向卓王孙的脸。见到他神色平静,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宣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本能地向龙椅走去,但在快到的时候却站住了,脸上堆起笑容,看着卓王孙。
那一瞬间,他想到了沈唯敬。沉唯敬脸上就总是堆着这样的笑容。这个想法让他很恼火,他是皇帝,不该像个市井小人才是。但他无法止住面上的笑容,只好呆呆地看着卓王孙。
卓王孙轻轻扬了扬下巴,算是招呼。宣祖忽然紧张起来。他想起碧蹄馆大捷。这次幸州山城之胜虽然难得,但比起那次,确实算不得什么。
卓王孙会认可这场胜利吗?宣祖忽然不那么确定起来,刚才的志得意满无影无踪。
他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焦虑地看着卓王孙。像是在等待着一场审判。
卓王孙淡淡一笑:“你胜了。”
宣祖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对自己方才的神经质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在担心什么呢?他是打了场大胜仗回来,这点毋庸置疑,就算是卓王孙也不能否认。何况,任何人都是喜欢胜利的,卓王孙当然也不例外。他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卓王孙依旧微笑着。他的笑总是从眸子的深处缓缓漾开,却又停在唇际,凝结为一个讥诮的弧度。这一切,让这笑容显得有些不真实。
“很好。”他看了杨逸之一眼,似乎在强调高汤胜利。
单论对这场胜利的期待,杨逸之绝对强于卓王孙。无论如何看,这都是一个普天同庆的好结果。杨逸之也不禁展颜。
卓王孙的笑容却突然一冷:“灵山城。你的下一个目的地是灵山城。 “我命你现在就出发,带上储君、申泣。”
宣祖立即窒住:“你……你说什么?”
卓王孙脸沉下去:“灵山城。储君。你!”他的语调冰冷,不容任何人反驳。这已是个结论,不需要讨论的结论。
宣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知道幸州山城的胜利是如何得来的。与其说是朝鲜人民的胜利,不如说是幸州险峻地势的胜利。而灵山城坐落在平原上,四处无险可凭,随时都会暴露在倭军铁蹄的冲锋下。何况,在连年的战争中,灵山城早就成了废墟。如果说将他送往幸州山城还有战略上的考虑,那么,去往灵山坡就纯粹是送死!
宣祖的声音中夹带了一丝哭腔:“我能不能……能不能回幸州?”
卓王孙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说。他的面容也没有丝毫改变。宣祖仅存的一点希望也崩灭了。他瘫倒在龙椅面前,几乎站都站不起来。早知结果是这样,还不如死在幸州城的鹿台上呢!
为什么非要回平壤城报喜呢?为什么不藏在幸州山城里,享受自己掌控的平安呢?为什么非要自行送到这个人面前,接受他的审判呢?
宣祖心中充满悔恨,眼巴巴地看着杨逸之。
杨逸之并不感到惊讶。卓王孙的目标,是让朝鲜人自己拯救自己。在幸州山城取得了胜利,自然就要换一个地方,挑战一场更艰难的战争。
但,灵山,却是太艰难了一些。
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非得这样吗?”
卓王孙缓缓转过头:“知道这次随着公主前来的,还有谁吗?”
杨逸之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缓缓摇了摇头。从汉城回来后,他就疾驰津梁滩,他没有时间去关心其他。
卓王孙凝视着他:“杨大人。”
杨逸之身子一震。父亲大人也来到朝鲜了么?
卓王孙淡淡道:“你该去看看他了。”
杨逸之沉吟片刻。卓王孙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得不遵从。他缓缓转身,向迎宾馆走去。宣祖哀怨的眼神目送着他,终于变成绝望。
杨逸之跪倒在明堂之上,跪倒在严父面前。
他感觉到深深的愧疚。自己在朝鲜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为父亲大人增添荣耀。想到自己的犹豫与彷徨,他不由又增添了几分惭愧。他知道,若是父亲大人在此,一定会为百姓溅血以争。
但是,他该怎么办呢?他知道卓王孙是个暴君,用残暴与无情统御着这场战争,但他没有反抗。
或许,是因为他还将卓王孙当成朋友;或许,是因为他对卓王孙心存愧疚。于是他只能顿首在地,期待或许一个仰望,能够为他带来光明。
杨继盛望着他。阳光照在这个男子身上,使他的白衣鲜亮、灼目,但同时也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正如这个男子的人生,无论什么时候,他的身上都同时存在着光明与黑暗。
或许他更适合做魏晋的狂狷名士,而不适合这个礼教严明的时代。
他望着儿子,心情极为复杂,不知自己究竟该感到骄傲,还是感到愤怒。
这样的儿子,或许并不是他想要的,即使带给他无上的光辉与荣耀。
“起来吧。”
杨逸之又磕了个头,方才缓缓站起。在父亲大人面前,他永远都不敢抬头,于是斜斜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窗外又开始飘零着细细的雨,父子两人都沉默着,凝视着脚边的光线缓缓移转。
突然,家丁高声报道:“公主驾到!”
杨继盛跟杨逸之都是一惊,急忙站起准备换装迎接,公主银铃般的声音已经到了堂前:“为何还这么客气?我就不能来拜访杨大人了?谁也不准起来,我自己进门就行。”那声音豪爽甜美,充满着公主式的任性,但又多了一丝亲切。
话音未落,公主已踏进堂中。她穿了一身桃红色的便装,外面披了一件绣凤大氅,将身子裹住,显得窈窕矫健。
她一走进来,立即抱拳向杨继盛行礼。大明是礼教最严明的时代,公主是君,杨继盛是臣,哪有君给臣行礼之理?杨继盛大惊,急忙跪倒还礼。公主俏脸一板:“杨大人可是看不起在下?”
在杨继盛心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早已根深蒂固,事君如事天,哪敢看不起公主?他急忙道“老臣哪敢?公主万不可如此折杀老臣!”
公主扑哧一笑:“这就算折杀了?日后还有你折的呢!”
说着,她眼波盈盈,斜觑杨逸之一眼。杨逸之当然明白公主话中的含义,但老父在堂,他哪里敢说什么,急忙低下头去。
杨继盛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公主素来顽劣,既然如此说,也不一定必须行君臣之礼,好在此地也没外人。只是堂堂公主,言必称“在下”,一嘴江湖气,未免令他皱眉。
就见公主面容忽然一肃道,“在下此来,有一件要事与杨大人商量。”
杨继盛将公主让到上方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自己则坐在杨逸之的位子上,杨逸之只得垂首站着。
只听杨继盛恭敬道.“公主请讲。”
“杨大入觉得卓王孙此人如何?”
杨继盛的脸色交了变,不明白公主为何言此。
公主冷笑道:“不知为何,父皇竞将朝鲜大战的指挥权交给这位草莽之徒。这人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哪懂什么兵法谋略?将朝鲜搞得乌烟瘴气,加上独断专横、卖国求荣,杨大人若再不主持公道,只怕整个朝鲜都将被他祸害死了!”
杨继盛大惊道:“公主所见为何?”
“我来朝鲜的时间不长,当然不可能见到这么多。但有两个人的话,杨大人却不可不信。来人,请他们上来!”
外面的娘子军一声娇应,有二人走上堂来。一个蟒袍玉带,是朝鲜王宣祖,另一人袈裟禅杖,是昙宏大师。
当今不满卓王孙者,以这两人为最。朝鲜即将亡国,宣祖王位不保,当然怨恨卓王孙。昙宏大师最好的朋友便是清商道长。道长惨死在战场上,昙宏大师物伤其类,追本溯源,自然是卓王孙的错。这两个人的目标相同,这才不约而同地走到一起。
只听昙宏大师与宣祖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卓王孙的罪状,共列了以下几条:
其一,专权。所有大事,一人独裁;所有权力,一人独揽:任何意见,一概不听;任何反对,一概不理。
其二,卖国。与倭贼签订条约,丧权辱国:不令沈唯敬全力争取,神器授人,天地不容。
其三,残暴。眼睁睁看着朝鲜义军-队队被剿灭,不管不问;平壤城不让百姓进入,残暴冷血,与商纣无异。
其四,乱命。大敌当前,竟令杨逸之率水军去幽冥岛送花;李舞臣功劳如此之大,竟然到现在仍囚禁在地牢。平壤之战任由李如松血战,不闻不问。
专权、卖国、残暴、乱命,这四条大罪一出,杨继盛不由得须发皆张,气得浑身颤抖:“真有此事?”杨逸之竞不能反驳。
的确,宣祖与昙宏大师并没有半字谎言。这一件件、一桩桩,的确都是卓王孙的所作所为。只是杨逸之相信,卓王孙如此做,必定有原因。
他决不是个无情无义、暴虐恣肆的昏君。他的“暴行”,一定有他的道理。只不过人们无法理解而已。
比如他“第三人”的打算,杨逸之原本反对,但,当宣祖与昙宏大师一起诟病他的时候,杨逸之忽然发现,自己在心底竞非常认同这种看法。救朝鲜的,必定是朝鲜自己。这样的拯救,才是真正的拯救,才有意义。别人的援助能救得一时,却反而有可能加深这个国家的腐烂。
但对于另外的“暴行”,杨逸之就不知原因了。那并不能全都用“第三人”来解释。而如果连自己都不能说服,又如何说服得了别人?杨逸之暗中叹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杨继盛大怒,猛然站了起来:“老夫这就去找他算账!”
昙宏大师慌忙站起,将他按下:“杨大人且坐。杨大人此去,难道能劝得了他吗?”
杨继盛斩钉截铁道:“大不了他拿尚方宝剑将我斩了,老夫以身殉国便是!”
昙宏大师笑了笑:“那也不必。咱们求公主前来,并不是想让老大人殉国的,而是有一条妙计,想求老大人许可。”
杨继盛怔了怔:“求我许可?此话怎讲?”
“老大人请想,卓王孙手握尚方宝剑,这座城又是华音阁所造,每个人在城中都被限制。若是公开反对他,不但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很容易被他剿灭。最佳的计策,就是不触怒于他,同时又能剿灭倭军,救朝鲜国民于水火之中。”
杨继盛点头道:“这样自然最好,但世事哪能这般如意呢?”
昙宏大师笑了:“所以才需要老大人的恩准啊!老大人不知,我朝的援军其实并不止一拨,还有一拨已跟随公主来到朝鲜。这一拨人马大约有五万人,就驻扎在离平壤城两百里的白山脚下。”
公主笑道:“父皇命我领兵交给卓王孙。但我早料到他必然靠不住,所以才先不交给他。”
昙宏大师点头道:“公主此举极为巧妙。如此我们就有了兵力,只须一位优秀的将领,率领他们埋伏在灵山城不远处。我仍按照卓王孙的命令,与王储临海君进入灵山城。倭贼受了幸州大败,必然会大举来袭。但他们绝对料不到会有五万人藏在他们的背后,必然大败。碧蹄馆三万,幸州三万,若再全歼这支倭军,汉城中的十八万军队就只剩下不到一半。朝鲜虽小,区区九万士兵还吃不下来么?那时,无论卓王孙怎么折腾,朝鲜国都不至于有灭国之虞。到时我再暗派飞虎军兜住敌人的退路,务必将之全歼。城中也可以配合瞒住消息,骗过卓王孙。”
这个计策实在天衣无缝。不得罪卓王孙,还能拯救朝鲜国。连杨逸之也不得不承认,倭贼被削弱之后,朝鲜诞生“第三人”的难度也大大降低。
杨继盛沉吟良久,觉得此计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不由颔首道:“看来,我们就缺一位优秀的将领了。不知王上与大师可有人选?”
昙宏大师肃然道:”自然是有,否则也不敢来见老大人了。唯有此人,才能与卓王孙抗衡。唯有此人,才有大败倭贼的实力。也唯有此人,才能令众将官与飞虎队服膺,甘心受其驱使!”他一字一字道,“此人就是令郎,杨逸之!”
杨逸之吃了一惊。他,要率领军队,诛灭倭军,与卓王孙对抗?冥冥中,他预感过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杨继盛缓缓点了点头,望向杨逸之:“你可愿意?”
杨逸之低下了头。他心底,也认可这是一条妙计。
如果不能正面对抗卓王孙,那么就釜底抽薪,先消除危险。的确,也只有他能够运用谋略,对抗战力如此强大的倭贼,一举取得胜利。
灵山城离汉城较远,敌军不可能倾巢而出,顶多出兵五万。五万对五万,他的确有信心能够歼敌七成以上,再辅以追击、埋伏,昙宏大师的预计并非难以达到。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他,愿不愿与卓王孙为敌?
他可以想象卓王孙知道此事后的震怒。而打乱卓王孙计划的后果,只能是兵戎相见。
那抹水红,愿意见到这一幕吗?而他,又愿意见到这一幕吗?
杨逸之抬起头,杨继盛的目光正凛凛地望向自己。
杨逸之感到自己的面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因他无力违抗这样的目光。亦因为,他的心是那么彷徨,不知道怎么做是对的,怎么做是错的。
良久,他低下头:“我愿意,父亲大人。’
公主笑了:“杨将军,你不用害怕,我一定会帮你的!这次我带了很多厉害的武器过来,保证让倭寇有来无回!”
这一句却增加了杨逸之的惆怅,他忍不住想:若是她在这里,会怎么说呢?会不会绾起额前的散发,书上太乙神名,坚毅地站在阵前,像她以前守护荒城一样,为苍生挥舞起战旗?
是的,她会的。一定会的。那么,我也会!
【第二十一章可怜明月河边种】
在不被人觉察的阴霾里,宣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的目的达到了。他不能死。他的国家不能死。所以,这个温润如月的人,一定要被牵入这场战争,不能仅仅是观望。
虽然并不太了解杨逸之,但宣祖相信,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人能对抗卓王孙,那就一定是这位白衣男子。他相信,他的王国不会在这场战争中沦陷,他一定会笑到最后。
平秀吉端起一杯茶。
清晨的微露沾湿天守阁的窗棂,丝丝缕缕,在淡青色的窗纸上晕开,让人恍惚置身于一场迷离的梦。
只有茶是温暖的。或者,还有那个水红的女子。
“卓王孙下令将朝鲜王送往灵山城。”他缓缓道,从茶水的反影中观察着相思。
茶水在杯中微微摇晃,相思的倒影在水面掠起一道惊鸿般的流痕。
“我很疑惑,卓王孙如此做,是想将朝鲜王送往我的手中吗?灵山城无险可凭,只要我出动大军,顷刻间便可破城擒王。”
相思的手抖了一下,壶中倾出的水颤了颤。
他们同时想到了那个朝日般的男子,也同时感到一阵深深的困惑。
卓王孙究竟想做什么?如果灵山城破,朝鲜王被擒,那么倭方就可以完全掌控局势。在这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时代,王著被擒,就意味着整个国家的败亡。
平秀吉缓缓展开手中淡黄色的卷轴,那是朝鲜全图。他修长的指在上面挪动,轻轻点出几个点。那将是扼住灵山城咽喉的死亡之手,连相思都看得出来,只要将这几个要地占领,灵山城将是一座死城。
她必须要做些什么。相思轻轻咬住了嘴唇。她又能做些什么?
她来此的目的,是刺杀平秀吉,但这么多天后,她仍然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平秀吉。化身千亿,不败不灭,忍术的最高境界——鬼藏,让平秀吉莫测高深,无人能够看透。
或许,她可以多做一些事,比如,将她得到的情报传递出去,让朝鲜人或者大明人知道。但如何做到呢?
能上到天守阁第七层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平秀吉,她根本没见过别人。而她出阁的机会少之又少,想必就算出阁也受到平秀吉的严格监控。就算她能逃出去,平秀吉也必定会立即改变策略,情报就毫无意义了。
要怎样才能够传出有效的情报呢7相思轻轻皱起了眉头。
杨逸之看着地图,手在灵山城的周围点了几点。
这几个点,是灵山城的死穴,如果被敌人占据,灵山城将会是一座死城。保卫灵山城的战争核心,就在这几个点上。他要做的,就是确保这几个点的安全。
他仔细地研究着地图,一个个计策在心底成形,然后不断被否决、完善、否决、完善。最终,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笑意。
无论敌人来多少,他都有把握获得这场胜利。
公主静静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她也笑了。
她相信,这个男子是人中龙凤,只要给他一把剑,他就能舞出最璀璨的光芒。看着这样耀眼的杨逸之,她忍不住问出一个想问很久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肯反对卓王孙?”这个问题,无数人想问,却没问。
当今世上,朝鲜境中,如果说有一个人能对抗卓王孙,那必定是杨逸之。如果有一个人无法容忍暴政和昏君,那也必定是杨逸之。但卓王孙如此倒行逆施,杨逸之却从未有过任何反抗之心。
他是害怕卓王孙吗?不可能。他们早就已是宿敌。
他是在助纣为虐吗?更不可能。杨逸之湛然如月,一尘不染,他的善良悲悯早就为世人所知。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杨逸之沉吟着。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多次:“因为我相信他。”
公主惊讶地望着他:“为什么?”就算卓王孙做了这么多不可饶恕的事,杨逸之仍然相信他?这个回答,显然任何人都会吃惊的。
杨逸之没有回答。种种前尘往事在他眼前如浮光幻影,一掠而过。数年来,他与他之间的相知、共饮、试剑、决裂,都在眼前。
他与他,究竟是不是朋友?
“是的,我相信他。”他坚定地回答。却含着一丝苦涩,然后转身,走向灵山的淡淡烟雨。
公主看着他的背影。他的白衣在青郁的雨丝中显得那么夺目。
夺目而惆怅。一如当年桃花树下,他为她奏起的一曲《郁轮袍》。琴音高远,调随花动。他以风月为琴,桃花为弦,弹奏出的一曲天籁。舞尽风流只余香。他本是浊世佳公子,却无奈风风雨雨。
忽然之间,她那颗天皇贵胄的心中有了一丝寂寥。
杨逸之走的第二天,公主在耐心等待着。
这个计策要想成功,关键就是不能引起卓王孙的注意。如果他发现了他们的安排,只要将尚方宝剑往杨继盛的面前一摆,杨逸之就会乖乖回来,这个计策立即土崩瓦解。所以,千万不能让卓王孙知道。
于是,她装出一副不耐的样子,不停向周围人抱怨平壤的天气不好,地方太小,什么玩的都没有,然后又提起她在京师的时候常常出宣武门打猎。
如此一来,明天,她就可以命她的娘子军们准备好,去平壤的郊区打猎散心。她是公主,想要打猎必定谁都不会觉得意外。然后,她便可以赶到白山,亲执虎符调动驻扎在那里的五万士兵。再然后,她就能跟杨逸之并肩作战!
这是他建功立业最关键的时刻,她一定要在他的身边,亲眼看着他将倭军打垮!然后,她再悄悄回来,继续抱怨这场讨厌的战争将猎物全都吓跑了,害她什么都没打着。到时就算卓王孙怀疑又怎样?反正他们的计策已经结束了。
这样的安排,堪称完美。公主偷偷地笑了。
所以,此刻的她便在行宫里皱着眉头,叹着气,向前来陪伴她的琴言抱怨大同江的江景多么无聊,这个城市多么拥挤,一堆大男人多么无趣。她柳眉紧皱,一脸抑郁,心底却在偷笑。琴言毫无察觉地宽解着她,让她更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这时,小黄门太监进来禀道:“日出之国的使者求见。”
公主皱眉道:“日出之国使者?我为什么要见?”
斥退小黄门,公主继续跟琴言抱怨说,就算日出之国中人还算明白礼节,听说公主殿下来了就要拜见,可公主殿下多么尊贵,怎么可能去见一个小小国家的使节呢?
第二天,公主吩咐娘子军备好车马,要去城外打猎散心。
娘子军下去准备,却一脸恼怒地回来了:“启禀公主,卓王孙下令,不许公主出城。”
公主霍然站起身,柳眉倒竖:“不许?他算什么东西?”
四周的人哪敢出声?却听殿外传来一个声音,淡淡回答“在下是这场战争的主帅,平壤城的主人。”
公主讶然回头,就见卓王孙负手而立,站在院子正中。 他微微摆了摆手,几名小太监捧着几个大托盘走了进来。那托盘上赫然放着凤冠霞帔和大红的乾坤社稷袄。这,是只有在公主出嫁时才会用到的物件。
公主怔了怔:“卓王孙,你什么意思?”
卓王孙淡淡道:“公主从中原来到朝鲜,是为了什么?”
公主傲然道:“我来是为了监军,为了建功立业,为了成就不世出的奇功。”
卓王孙淡淡微笑。他的笑容中带着少有的宽容,却让公主感到很不舒服。那是大人看着孩子,看他们说着幼稚而不切实际的幻梦时的宽容。
公主恼道:“你笑什么?”
“我却以为,公主前来,是为了和亲。”
公主脸色大变,厉声道:“放肆!我乃天皇贵胄、当今圣上唯一的公主,怎么可能去和亲?和亲,那是……”却猝然住口。
她本来想说,和亲,不是皇室用选秀上来的民女冒充公主去欺骗蛮子的伎俩么?她可是真正的天皇贵胄!何况,父皇那么爱她,怎么可能拿她去和亲!但她突然想起,一年前,不正是她,在吴越王的安排下,被送往蒙古与俺达汗和亲的么?
这件事对她而言,是一种难言的耻辱,她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来疗伤,都无法平复。直到东海之战,和杨逸之并肩战斗,建立起不世的功业,她才逐渐将之忘记。在此期间,她不停地说服自己,那只是吴越王用奸计蒙蔽了父皇,并不是父皇的本意。而这种事,以后再不会发生!
但如今,这两个字又被提起。令卓王孙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锥子一样刺在她的心上。
她冷冷看着卓王孙,厉声道:“我此次赦你无罪,下次再敢胡言乱语,诛你九族!”卓王孙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公主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卓王孙的目光并没有改变,公主的心,却忽然有些彷徨。
难道……她不敢再想下去,目光凛凛地逆视卓王孙,似乎这样便可以让自己更理直气壮一些。
就听卓王孙道:“沈唯敬。”沈唯敬急忙走了进来,跪倒行礼。
“我命你将议和之表送往京师时,皇上都说了什么?”
沈唯敬伏地不敢抬头,低声道:“皇上说,一切战争之事,准卓帅所奏。卓帅之定夺,就是朝廷之定夺。”
“将合议之表呈上。”
沈唯敬战战兢兢地上前,将手中表书放到公主面前的案上,打开。
朱笔圈住的大字旁边,赫然是当今天子的玉玺之印。
“迎明帝公主为日出之国天皇皇后。”
公主怔了怔,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急迫地将那圣旨抓到眼前,每个字都清清楚楚,没有任何可疑之处。而玉玺之印,她自然也认得,决不可能造假。
公主缓缓坐倒,脑中一片茫然。她努力想要思考点什么,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原来,父皇送她来朝鲜,为的只不过是那一纸婚约。她的国家,她的朝廷,甚至她的父皇,都再次欺骗了她。
他们把她送来朝鲜,是为了逼迫她嫁给根本不喜欢、根本不认识的人,用以换取一场和平。就像是市井百姓贩卖蔬果的交易。
这已经是第二次用她毕生的幸福,去交易和平。第二次彻底的背叛。
公主的身子开始颤抖,当眼睛再次抬起来的时候,已有了泪痕:“这都是你伪造的,是不是?”
卓王孙的笑容有些讥嘲,并不回答。
公主的心一点点下沉,其实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明白事实不可能如此。她痛恨卓王孙,虽然她明知这事根本不能怪他。她的父皇舍弃她,她的国家舍弃她,都跟他无关。
但她还是恨他,如果没有他,也许她根本不必接受这样的结果!
她厉声道“我要回去!我要去见父皇!就算和亲,我也要他亲口告诉我!”
卓王孙没有回答,只缓缓吩咐道.“为公主整装。日出之国的使者还等着公主的召见。”
于时,公主终于明白,为何日出之国的使者要觐见她。
“不!我不要整装!”她霍然上前一步,抬头逆着他的目光,“如果你一定要我召见日出之国的使者,我就抬着大炮去见!”
卓王孙默然片刻,淡淡微笑:“你累了。”他转身出殿,“公主请好好休息,明日清晨,会有鸾驾迎接公主,启程前往日出之国。”
说完,他随手轻轻将殿门带上。
大殿变得漆黑,似乎连光都一起被关在了门外。
公主呆呆站在殿中,无比茫然。她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道相信什么。
那个白衣的男子,不过是烟花绚烂中的一场梦,那么遥不可及。
她即将披上鲜红的盖头,嫁到重洋之外,嫁给那从未谋面的天皇。
这一切,与她的梦想差得太远。她本该统御千军,辅佐夫君立下不朽的功业,同他一起名彪史册。这才像是一个天皇贵族该有的一生。而不像现在这样,为了掩盖国家的无能、军队的无能,作为交易品或者礼品,远嫁到偏远荒蛮之地。
不该是这样的。她紧紧咬住了嘴唇。
淅沥沥的雨声传来。殿外又开始下雨了。这个国家的天空似乎也为众生的苦难悲痛。战争开始以来,这里的雨水就变得那么多。
公主猛然惊醒。不应该再等下去了,她已经没有时间!
他们的计划是,杨逸之先出城安排好一切,然后公主再悄悄出城,两人会合后一起到白山。公主用虎符调动大军,由杨逸之率领开始灵山之战。然而如果她被锁在殿中,不能出城,那么,就只剩下杨逸之一人应付这场战争。
她的手不由自主抬起,紧紧握住胸前系着的一枚半月形的精巧金器——正是可调动三军的虎符。
为了能留在他身边,她并没有将虎符交给他,而没有虎符,就无法调动白山的军队。
公主很清楚杨逸之的性格,就算没有这支军队,他也决不会见死不救。他一定会独自赶往灵山,跟这座城生死与共。那将只会有一个结果——玉石俱焚。
她决不能被锁进和亲的鸾轿,送往日出之国,必须赶去白山,救出杨逸之!这个男子,不能没有她。而她,更不能没有这个男子!
可现在该怎么办呢?
卓王孙决不可能放她出城。和亲已成定局,虽然她不愿承认,但这样的家国大事,一旦决定,就不能更改。
公主打开殿门,平壤城的广场上耸立着一个巨大的礼幛,灯彩向四周蔓延,染红了大同江畔的柳树。礼幛左右分列着两座刚刚搭起的帐篷,也被灯彩结满。这是和亲的礼仪。一座帐篷中住着迎亲的使者,一座帐篷中住着送亲的大臣。
明日清晨,她即将离开这座阴雨连绵的城市,作为交换和平的筹码。为此,今日这座城市沉浸在欢庆的氛围中。
欢庆因她而起,却决不属于她。
日出之国的使者运来的彩礼堆满江畔,他们与明朝官兵一道欢呼痛饮,等着迎接他们的皇后。
那是无上的尊崇,亦因她而起,却决不属于她。
她想要的,不过是一束月光。
但卓王孙的意志,却像是钢铁的枷锁,统御着这座城市。在这座城中,没人敢违抗他。她不能,杨逸之亦不能。
可笑的是,杨逸之不违抗他的理由,竟是相信他。
“你相信他?”
“是的,我相信他。”
公主咬着嘴唇,突然,一丝笑容从她的脸上绽出。这是不得已的方法,一不小心,她便会身败名裂,甚至开启一场战争。但必须这样做,她才能留在这里,才能拯救杨逸之。
那杨逸之呢?当他知道自己用了这样的伎俩,会责怪她、厌弃她?还会选择相信她?
缓缓地,公主叹了口气。
你相信他吗?但愿如此。
【第二十二章移人东风碧玉栏】
公主悄悄出了行宫。夜色中,她用一袭黑色的斗篷将自己裹住,看上去就像一位普通宫女,并没引起别人的注意。数月来少有的欢乐气息弥漫在城中,因为短暂,所以特别醉人,让人不由就忘记了保持警惕。
礼幛左边,是送亲使的帐篷。公主悄无声息地闪进其中最大的一座。这个帐篷四周的守卫特别少,显得格外安静。仿佛所有人都在刻意回避它。
公主闪身入内,放下帐帘,这一刻,她仿佛跟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一切欢庆的声音都变得徼弱、沉闷,似乎已很遥远,看不到也听不见。
而眼前的帐篷虽然大,却并不豪华。篷里只有一张很简单的床,床边放着一张太师椅。公主凝视着这张床,突然跳上床,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
夜深了,帐外的喧嚣缓缓平复。就连最快乐的人都准备睡去。这座城市的繁华慢慢褪去,进入空清寂净的时刻。
帐篷的帘子被掀开,主人终于回来了。公主睁开双眼,紧紧屏住呼吸。
那人慢慢向床边走去,忽然,站住。
公主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好。”她的声音中带着恶作剧式的残忍。她实在很想看到那人脸上的表情,但夜色挡住了她的视线。可仅仅只是想象,就让她觉得愉悦无比。
“卓王孙!”她相信此时的卓王孙肯定震惊无比。因为他绝对想不到,当今公主、即将要出嫁的新娘、日出之国未来的皇后,此刻就躲在他的床上。
她还想再让他更震惊些,所以缓缓揭开了被子——绣着彩凤的嫁衣被撕扯成一块块,凌乱地堆在被子里。她的身体几乎完全赤裸,只有一件鹅黄色的胸衣,却也被撕开一角,半露出凝脂般的酥胸。
她缓缓站了起来,几乎完全裸露的身体就像一朵盛开的花,傲慢地挺立在他面前。
他脸上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她哧哧地笑了起来。淡淡的星光透过帐篷的罅隙,照着她美玉一般的身体。他与她只隔着一束光的距离。
她一字一字道,“你可以出去,但我一定会大叫。那么,所有人都会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会相信,我们之间有着……奸情。”她用刻意加重的语气说出了这两个字,当作有力的收尾。
卓王孙终于有了动作。他缓步走到太师椅旁,坐了下来。
公主也慢慢坐了下来。她坐在床上,拥着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她很想好好地看清楚
天,终于亮了。
这座城市重新陷入欢腾。日出之国的使者早就在礼幛前准备好了车驾,准备迎接他们的皇后。
他们的皇后无比尊荣,无比坚贞,无比高贵。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位女子能够配得上堪称神之子的天皇,那无疑就是她。——大明的公主,金枝玉叶,当然有着旁人所没有的尊荣。
他们迎着青色的朝霞,用最隆重的礼仪跪倒在礼幛之前,九乘马的鸾驾已打开轿帘,准备迎接一场彪炳史册的盛事。
轰隆隆。礼炮声惊天动地。几乎同时,一声尖锐的喊叫响起。
似乎是位女子,在惊惶、羞耻、恐惧、绝望中的尖叫。而这声尖叫,赫然竟从卓王孙的帐篷里传出。
大明与朝鲜的官员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日出之国使者们的脸,却在刹那间全都变白。他们心中闪过一阵不祥的预感。
使者们飞奔到帐篷前,一刀将帘幕劈开。
——卓王孙坐在帐篷正中的太师椅上,旁边的床上一片凌乱,他们的皇后脸色苍白,衣不蔽体,正拥着被子颤抖。
她的头上,还戴着那顶为这次和亲特别准备的红色凤冠。看着这么多人,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满脸的泪水,却比任何的解释都有效。
日出之国的使者目呲欲裂,一声虎吼,向卓王孙扑去。
然而他的刀,在中途断掉,他的人,向外摔了出去。卓王孙并不想杀他。
其他使者跟着冲了上来,与立刻爬起的他并肩站在一起,他们的眼睛里全都闪耀着屈辱的怒火:“日出之国,决不接受这样的屈辱!”
他们昂首走出的时候,朝鲜群臣全都吓得瘫在了椅子上。
这是一场战争的开始!
朝鲜群臣看着卓王孙的时候,目光中都充满痛苦和绝望、无奈与愤恨。天下的女子多如牛毛,你为何单单看上公主?看上公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为何要在公主和亲的前一晚做出这样的事?
但卓王孙如水般沉静的脸色,让他们一句话都不敢说,全都悄悄告退了。这座城市,顷刻褪去欢悦,陷入死寂。
当所有人都离开后,公主轻轻一笑,重新钻入被子。
看到日出之国的使者愤怒地离去,她比什么人都要开心。这就意味着,她再也不用和亲,不必离开这座城市。
她什么时候想去白山,就什么时候去,再没人能够干涉她。
不过一整夜过去了,杨逸之现在怎样了呢?一想到这里,公主不禁满面愁容。她急忙摸索着被子里的衣服,迅速地穿上。
她可不想真的被卓王孙占到便宜。哼,他此刻已经不算吃亏。
“现在,你不会再让我和亲了吧?”公主叹了口气,心里虽然乐开了花,但还是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卓王孙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
“看来我不能嫁给天皇,只能嫁给你了。”公主轻松地开着玩笑。
卓王孙的目光向这边望来。他注视着公主,厚厚的锦被似乎也无法挡住他的目光。公主感到一阵羞恼,连肩膀都缩进了被子里。
“要不要遣使向父皇提亲呢?”她继续调侃着,反正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心里升起一阵恶作剧的快感,那是一种想狠狠报复眼前男子的冲动。卓王孙的平静、骄傲、冷漠与桀骜,隐隐撩拨着她内心征服的欲望。她对他毫无兴趣,却想看到他痛苦。
卓王孙终于开口:“我在想,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的目光似乎真的穿透锦被、衣衫,沁入她的心,肆意地翻检着她的秘密。公主感到一阵惊惶。这个人似乎全知全能,没有任何秘密能够躲过他的目光。而她的秘密,决不能让他知道!
“你若只是不想嫁给天皇,完全可以逃走。但你并没有这样做,而选择了牺牲名誉的做法,看来你并不想离开。”
公主的眼中露出一丝惊讶。她实在想不到,卓王孙的观察力竟然如此敏锐。
“朝鲜战场并不值得你留恋。所以,你不想离开的原因,必定是因为一个人。”公主的身子又震了震。
“如果只是为了激怒迎亲使,你现在的计策更应该向他施展,既能破坏婚事,又可让他无法拒绝你。但你却并没有这么做。”卓王孙的嘴角挑起淡淡的冷笑,“是否因为,他不在城中?”
公主的凤目中闪过一阵惊恐。这个人的话,尖锐得就像刀子,在她心上肆意游走,将她想要隐藏的一切挑开,暴露在他的眼前。
“那么,这个尽邀公主之眷的人究竟是谁?”
公主脸板了板,冷冷道:“是谁有什么关系?我难道就不可以喜欢一个人?”
卓王孙慢慢道:“可以。”他的眼神似乎有了种奇异的变化。他看着公主的时候,公主禁不住感到一阵冰冷。这个暴君,此刻就坐在太师椅上,隔着七步的距离,冷冷审视着她。
她的身体禁不住又一震。她,天皇贵胄,在他的目光注视下,竟忍不住栗栗发抖。他的眼神中像是藏了一把冰冷的刀,一寸寸剜割着她的灵魂,痛到刻骨。
他注视着她,一抹讥诮的笑意从眸子深处缓缓散开:“我在想,他,为什么不在城里呢?”
他不再说话,目光望向东南方。东南方,即是灵山。
公主像是受惊一般跳了起来,她不顾自己仅穿好一件披肩,几乎还是完全赤裸的。因为,她终于明白,卓王孙的目光为什么那么冷。
他已完全看透了他们的计划。这个该死的人,他的头脑为什么这么聪明,仅仅从她今晚的表现中,就将他们精心筹划的计划完全猜透。
公主跳下了床,“我不允许你伤害他,决不允许!”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惊恐,她从卓王孙的目光中,看到了极为可怕的结局。
卓王孙缓缓笑了。他看着她。两人的距离不过七步,他的目光寸寸扫过她的身体,似乎要把她整个人看透;却又似乎完全不在看她,只是在遥望黑暗中的虚空。
遥望,一座用金银铁共同铸造的城池,两个影子紧紧相拥。
遥望,他曾经占据与拥有的爱情,被别人染指。
遥望,一朵水红的莲花,不再只仰望朝日的光芒,沾染了明月的辉光。
当时他有着足够的力量令这一切灰飞烟灭,但他没有那么做。他从来不惧怕任何人的挑战,因为他知道,天下万物,芸芸众生,本就是他的战利品。而现在,他忽然并不那么洒脱。他怀疑自己也不过是个凡人,喜欢斤斤计较。
他注视着这个正在颤抖、却鼓足勇气站在他面前的女子。他看到的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护在那轮明月前,瑟瑟发抖、却决不退缩的人。另一个为了那温柔的月光,勇敢地忤逆烈日之威严的人。突然,他冷冷道:“好,我娶你。”
公主震惊地抬起脸。卓王孙的话是那么突兀,如崩裂的巨石轰然砸在她的心底,只余下一地泥泞的碎片:“你说什么?”
他站起来,影子就像是一座山,无尽的黑暗完全将她笼罩:“我娶你。”
公主周身一软,瘫坐在地上。连卓王孙从她的脖子上扯下虎符,都没有任何的反应。那一刻,她仿佛听到命运的轮盘,发出一声苍老的吟哦。
杨逸之望着自己的手。
地藏站在他面前,依旧像是一团黑雾,却在袅袅散去。火藏、水藏、风藏,早已不见了踪影。鬼忍四人众,终于败在他的风月剑气之下。他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方才找到最佳机会,一剑同时重创四人。
他心中微微有一丝疑惑,当他击中地藏时,并没有击实的感觉。但地藏的痛吼声以及四人的迅速撤退,让他没有更多的怀疑。不管怎样,他总算是从四人众的包围中挣脱了。虽然风月之剑已出,数个时辰之内他将弱如孺子。但幸好他还有一匹马,他还可以骑着它,赶到白山。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时间,倭军一定在日夜兼程地向灵山城冲锋。所以,他必须尽快赶到。否则,这场战争定将一败涂地。
白山并不远。只花了一个时辰,一座巨大的营寨就出现在地平线上,营寨上飘扬着明朝的蟠龙大旗,灰色的帐篷连绵足有数里。
杨逸之长出一口气。这样的营寨足足能容纳五万军队有余。有了这么多军队,他一定能够守住灵山城,并完成全歼倭军的计划。所以,尽管他身心疲惫,尽管施展出风月剑气后他的身体变得极度脆弱,但他仍然打起精神,纵马向营寨奔去。
突然,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杨兄,别来无恙?”
杨逸之骤然僵硬,几乎连马缰都握不住,马匹几乎撞上站在营寨前的人。
那人一伸手,便将马缰握在手中,马儿立即停住,虽然受惊,却连一声都不敢嘶鸣。那人身上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威严,连马儿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压迫。
卓王孙。月形金器挂在他指间,轻轻摇晃。那是调动三军的虎符。杨逸之的心沉到谷底,这意味着,整个计划已完全失败。
卓王孙静静地看着杨逸之。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计划,精准而完备,具备极大的可行性。这个白衣男子本该在灵山城取得一场胜利,但可惜的是,他已知道了这个计划。所以,这个计划,注定只能失败。或许真有所谓的神明,在冥冥之中安排着这一切,使他们总在争夺同一件东西,一个人成功了,另一个人就必定失败。 他们的战场,形形色色,小到一个人,大到全天下。天下如此之大,他们却偏偏因一个人而相遇。两个人是如此渺小,却事关天下全局。这安排是如此精巧而又奇异。
卓王孙慢慢地笑了:“跟我来。”
杨逸之抬起头:“去哪里?”
卓王孙看着他,微笑充满嘲讽,正一点点变得尖锐:“去目送灵山城毁灭。”
马蹄静静地敲打着开满金达菜花的田野。这是种平凡而低贱的小花,即使在战争中,仍然开得漫山遍野。
从山顶上望下去,灵山城并不大,城中的士兵也不多。宣祖坐在凉亭中,享受着早晨的第一杯清茶。探马不停将倭军的消息递来:小西行长亲自率领着大军从汉城日夜兼程地赶来,即将从东南西北四面冲击这座脆弱的城池。而这座城中,只驻扎着数千士兵,城防旱就失修,恐怕连倭军第一次冲锋都承受不住。
但宣祖却一点都不担心。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慢慢品尝。的确不用担心,因为他坚信,杨逸之会率着兵马,随着朝阳一起出现在灵山城,将倭军一举击垮。他相信这个男子,他甚至希望倭军能够来得更多一些,好让他见识一下杨逸之真正的实力。而倭军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一副金色的马标出现在地平线上,随之而来的是隆隆的马蹄声。大批身着明亮铠甲的倭军风一般扫过平原,从四面八方将这座城围住。灵山城像一只仓皇失措的野兔,暴露在猎犬的眈眈注视之下。
小西行长驱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连串命令传下去,五万大军布成一个整齐的圆,将城合围,不留下一丝缝隙。
杨逸之沉默着,他的手缓缓抬起。虽然刚施展过风月剑气,身体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刻,但为了灵山城,他不得不作困兽之斗。光芒,如流萤般明灭不定,艰难而缓慢地向他掌心汇聚。砰然一声轻响,还未成形的光芒如琉璃破碎,四散开去。杨逸之猝然后退,几乎无法立定身形。他愕然抬头,正迎上卓王孙冰冷的目光。
卓王孙轻轻挥袖,空中残存的月白色微尘彻底消散。杀气,缓慢地自他身上炸开,化为一具无形的牢笼,将杨逸之紧紧锁住。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对杨逸之出手。但这个白衣男子必须知道,这是他的战争,任何人都不许插手!
小西行长的手狠狠挥落。倭军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向灵山城冲去。
城墙像是纸扎的一样,顷刻间崩坏。宣祖手中的茶盏跌碎,震惊地站了起来。白衣战神在哪里?五万援兵在哪里?这场战争,不应该是这样发展的!决不应该!
小西行长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场战争,正沿着他所构想的方向发展。
卓王孙笑容如冰。这场战争,正沿着他所构想的方向发展。
杨逸之痛苦地闭上眼睛。这场战争,正不出预料地发展着。
二十对一的悬殊对比,灵山城几乎连抵抗都谈不上。
从山顶俯瞰下去,城中几乎全是倭军的身影。随着烽烟与战火的燃起,这座城正迅速地沦为地狱。地狱中最最凄惨的一切,都正在这座城中上演。倭军显然已下定决心,要在朝鲜人心中留下永远不能磨灭的烙印,因此,他们正在彻底地毁灭这座城。等这场战斗结束后,这座城中的一切,将彻底从地面上抹去。
宣祖颤抖着,他所幻想的一切在崩溃、毁灭。终于,他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发出一声大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卓王孙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杨逸之。这个男子心中的悲痛并没有瞒过他的眼睛。他刚用过风月之剑的虚弱,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还能拯救这座城吗?”
杨逸之的双目倏然睁开。他看着正在凝望着自己的暴君。强大、冷静,孤独而残酷的暴君。他曾以为,普天之下,只有自己了解这个男子,但他错了。他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本以为,自己衷心认同寻找第三人的理念,但他错了。他始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为了一个理念让成千上万人化为骸骨。无论它多么正确。他不知道这个男子心中还有没有地方能够容纳别人。难道苍生在其心中,都只不过是棋子?数万人的阵亡,真的只是史书夹缝里那无关紧要的数字?白骨支天,血流成河,不过是为历史战车的前行铺路?
但他知道,这场战争是一柄剑,正握在这个男子的手中,而自己却两手空空。他也知道,这个男子故意拿起这柄剑,缓慢而残忍地刺入他的心,只为了逼迫他屈服。他决不屈服。他,从来没有在这个男子面前屈服。尽管他时刻感受到这个男子的强大、骄傲。但他的坚韧、执著,却让他立于这男子之前,平等如一。
他一字一字地道:“我,能,够!”他猛地一打马,向山下纵去,像一阵清风掠过卓王孙的身边。
【第二十三章匹马孤城望眼愁】
杨逸之仿佛冲进一场雷暴中。失去风月之力的他,身在其中就像是一只断线的风筝,被飓风轻易地扯裂、击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方向,甚至完全无法发动一次有效的攻击。
他想要冲进城去,想要救下一人,哪怕只是一个人。但他最终却在战争的风暴中迷失,只能机械地格挡、冲撞。
卓王孙俯视着灵山城,看那袭白衣在鲜血的海洋中如孤舟浮沉,不能自主——就算是武功绝顶的人,在战争中也不过如此。 一声冷笑。 杨逸之的信心逐渐瓦解。他究竟能够拯救什么?他甚至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面对飓风一般的攻击,他只能依靠本能拼命格挡,被冲撞得不住后退。
他的人生,是不是也像是这样?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自主过,谁都可以推一把,让他向着自己并不愿意的方向移动。
父亲大人、师父、正道长老们……所有人都希望他成为他们希望他成为的人。但,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一个忠孝两全的儿子,一个武功无敌的高手,一个正道武林的盟主。这是他的方向吗?
每一个,都像是一场飓风,吹得他茫然不能自主。但,就算没有这些飓风,他又能怎样?他有过自己的方向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要做什么吗?他并不知道。直到遇到那个水红的女子,那是他一生的侥幸。因为他终于知道了自已的方向,并决心执著一生……
终于,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倭军开始有序地撤退。这座城已一无所有,只剩下死亡、尸骸、鲜血、废墟。当烈日映照在山头时,城中已没有一名倭军。
杨逸之身上的白衣已被染成血衣,他站在城中,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倒伏着的,只有他依旧站立。他忽然感到无尽的荒凉。
他抬头,山顶上,卓王孙的目光炽烈宛如日芒。他的心底深处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冲动,他一步一步,向卓王孙走去。就算他是一位真正的暴君,他也要选择忤逆。
杨逸之站在卓王孙面前。两人忽然都发现对方的目光坚定、冰冷。这是他们所不熟悉的。杨逸之缓缓将手中的长剑插在面前,血,不住地从剑锋上滴下,将泥土染红。这个温柔如月的男子,这一刻竟也有了一丝傲然。
“你说过这是你的战争……”他一字一字,凝视着卓王孙的眼睛,“你错了。从这刻起,这将是你我的战争。至死方休。”
卓王孙笑了。他们的战争。他终于要反抗自己了么?为了武林正道,他没有反抗过:为了大明江山,他没有反抗过;为了水红之莲,他没有反抗过。现在,他却反抗了。为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这场战争?不。他们的战场,并不仅仅只是这场战争。一旦开战,便不可回头。至死方休。那正是他想见到的。
“好,我答应你。”讥诮的笑意在他眸子中缓缓散开,“请做好全军覆没的准备。”
平秀吉凝视着眼前这杯茶。
袅袅的水烟从茶中升起,淡碧色的茶汤似乎将腾起的雾也染碧了,像是一幅悠远的水墨画。隐在画后的相思,就像是古法绘成的仕女。
平秀吉知道相思总想看清楚自己,看破自己的秘密。那是一个女子赢得战争的方法。但他相信,她决不会成功。
几天来,他的相貌从来没有相同过。从眉目纤细的少年,到赤眼火瞳的王者,再到平安时代儒雅灵秀的阴阳师。他还记得自己以女子的相貌出现在相思面前时,她脸上的惊讶。那一刻,他相信相思以为自己看到了一面镜子。他不由笑了起来。拥有如此神秘而可怕的鬼藏忍术,相思决不可能看破他的真实面貌。那样,他就可以将她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
相思从茶烟中抬起头:“你笑什么?”
平秀吉凝视着她,笑意更深:“你知道吗,朝鲜战场中有了出乎意料的变化。”相思没有动容。她对于战争并没有太多兴趣,除了忧心生命之外。
“明军分裂成两支军队,互相打了起来。”相思只淡淡“哦”了一声。
“你知道他们的统帅是谁吗?”他凝视着相思。
相思心底隐隐有了一丝不安:“是谁?”
平秀吉缓缓道:“一位叫杨逸之,一位叫卓王孙。”
哐啷一声,相思手中的茶碗打翻在地,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打起来?”
平秀吉摇了摇头,问道:“你希望谁胜?”
相思窒了窒。谁胜?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她回答?她又能回答什么?
不知怎么,这个问题竟让她有些心虚。她本应该毫不犹豫地说出卓王孙的名字,但杨逸之的身影却突然飘过她的心底。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相信,这个温和的男子若是跟卓王孙决裂,那就一定有他不得已的理由。一定是卓王孙做错了什么。她霍然一惊——自己怎会有这样的念头?怎么可以质疑阁主?怎能如此相信那个白衣的男子?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会出现这样的念头呢?她缓缓坐下,更加惊讶地发现,这个念头竟早已存于她的心底深处,几乎无法更改。这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茫然。
平秀吉凝视着她的表情,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有时,他真想她是一幅仕女图,如此他就可以将她卷起,放进锦盒,不用老是这么忐忑不安。
杨继盛面沉如水,坐在太师椅上。卓王孙在他对面,负手而立。
两人所在的位置,正是送亲的那座巨大帐篷。日出之国的使者已愤然离去,迎亲的帐篷早就空了,唯有篷顶着鲜红的灯笼,却更像悬挂的耻辱。
杨继盛盛怒不已。他感到整个大明的脸面都让这两个人丢尽了!
公主虽然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但在这位老人面前,也不自觉地感到有些气短,默默站在椅子背后,不敢正眼看他。卓王孙的脸色倒很平和,还带着淡淡的微笑。这让杨继盛更生气,忍不住重重一哼:“无耻!”
卓王孙笑了笑:“杨大人何出此言?”
杨继盛怒道:“你闹出如此丑事,难道还不觉得无耻吗?”
卓王孙淡淡微笑:“我却以为,此事是难得的转机。”
杨继盛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还能有什么转机?众目睽睽之下,两国使者面前,大明的脸都被丢尽了!”
卓王孙等他平静下来才淡淡道“若由我来尚公主呢?公主清誉,大明脸面,岂不两全?”
杨继盛怒道:“胡言乱语!公主此来本是为了跟日出之国和亲,却嫁给了你,传出去必是青史上的污点,岂是你娶公主就能弥补的?”
卓王孙悠然道:“不错,的确弥补不了。但是,宣战呢?若是我尚公主之后,向日出之国宣战,又该如何?”公主吃惊地拾起头。
幸王孙淡淡微笑,如一轮旭日照亮整个营帐。他的话语很轻,却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公主惊讶得几乎窒息。她决不能让卓王孙向日出之国宣战。她将杨继盛请过来怒斥卓王孙,就是想要打消卓王孙尚公主的念头。但卓王孙若是向日出之国宣战,杨继盛一定会被打动。
宣战之后,中日和亲之事自然作废。卓王孙的功劳如此之大,尚公主也不足为奇。杨继盛等人要的只是卓王孙认认真真地同日出之国作战,其他事却并不如何关心。何况,两人当时的暖昧情状已是有目共睹,无论如何也抵赖不了。如今一纸婚书,总是好事。但对于公主来讲,这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坏事。她决不能嫁给卓王孙。她要嫁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杨逸之!
她厉声道:“不要相信他!这人反复无常,决不会兑现诺言!”但她的心却在慢慢坠落,因为她发现,杨继盛的目光定定锁在卓王孙的脸上,完全没有看她。
“你说的是真的吗?你要向日出之国宣战?一场真正的战争?”
卓王孙缓缓点头:“一场真正的战争。”他望着远方,展颜微笑,轻轻加上一句,“至死方休。”杨继盛垂下头,长长叹了口气。
卓王孙的笑容却渐渐变得讥嘲:“杨大人,我要宣战的对象,却并不止一个。还有,令郎。”杨继盛霍然抬头。
卓王孙悠然道:“难道杨大人还不知道,令郎已经反出朝廷,充当叛军了吗?他此后将与朝廷作对,不再是抗倭大军中的一员。”杨继盛的面色刹那间煞白。
他这个儿子,已带给了他多少伤害。他从其身上,看到了光明,也看到了黑暗。他曾经恐惧,这个儿子会给自己带来身败名裂、满门抄斩的命运,想不到原来最后还是无法摆脱这个宿命的安排。杨继盛仿佛在刹那间就苍老了十岁。
公主心中一阵不忍。她冲上前去:“杨大人,你千万不要信他!他……”她看到了杨继盛的眼神,戛然而止。扬继盛眼中,充满了对红颜祸水的鄙夷。如果她不是公主,他一定会怒唾其面。这意味着,无论公主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或许,他还会认为,那天营帐中发生的那一幕,是她主动勾引的。
一瞬间,公主感到自己是如此软弱。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继盛走出帐篷。她霍然回头,恶狠狠地盯着卓王孙。第一次,她无比憎恶这个男子!
卓王孙淡淡道:“你不相信我的话?杨逸之真的反了。”公主狠狠盯着他。
“此刻,他正在召集朝鲜所有的义军首领,想要让他们帮他,但他忘了,宣祖已被倭军捉去了。投鼠忌器,朝鲜义军决不敢抵抗。所以,他能募集到的军队极少。而我,手下有飞虎军、潜龙军与朱雀军。当然,还有你刚送来的宣武军。”
公主冷冷道:“你一定会输的,一定!”
卓王孙笑了笑:“是的。如果我放任你的话,说不定我真的会输。我也不得不承认,你的确有些神通,能征调来军队,还能搞到一些古里古怪的武器。你是这场战争中最大的变数,若是放任下去,也许我会重蹈南海倭寇的覆辙也说不定。所以,我一定要娶你。身为驸马,你所有的一切都将归我所有。你征调来的军队,只能加入我的队伍:你搜刮来的武器,同样只能归我支配。你无法暗中为杨逸之通递情报,因为,你绝对无法跨出虚生白月宫一步。”
公主的脸色惨变。她心中所打的算盘,几乎全都被卓王孙看破。她决不容许他这么做,却又没有反抗的办法。她厉声道:“我诅咒你!”
卓王孙一笑:“那你就要赶紧了。因为……婚礼很快就要举行。”
公主踉跄着向后退去,几乎要跌倒。卓王孙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提了起来。就算是跌倒,没有他的许可,也是不被容许的。公主看着他的目光里露出了一丝哀求。那是她终生的幸福,万万不可儿戏。但卓王孙的脸色却没有丝毫改变。在这个暴君面前,哀告、祈求,除了丢掉最后的尊严之外,没有任何的用处。
公主沉默着。渐渐地,她的脸色变得平静:“好,我答应你。但我有一个请求。”
卓王孙看着她:“讲。”
她缓缓抬头,目光决绝:“事情都是我做出来的。我要自己面对。堂堂大明公主,决不是敢做不敢当的胆小鬼。我要出使汉城,亲自辞婚!”
这句话让卓王孙也不禁有些惊讶。这个女子果然有出入意料的一面。亲自辞婚?难道她不怕日出之国将她碎尸万段吗?
良久,他展颜微笑“好,我答应你。”
杨逸之看着这些人。
——这些人全都衣衫褴褛,神色木讷,在大厅中或坐或站,一片颓唐,艰苦的战争几乎将他们压垮。但这些人,却全都是朝鲜义军的首领。
只要他们信任他,与他一起团结作战,他就会有两万多部队。尽管这些士兵并没有经过系统训练,但他有信心,可以率领着他们对抗倭军,在东方撕裂开一束曙光。这已是他唯一的机会。
金辉容抽着旱烟袋。这个从尚州来的义军首领本是个彻头彻尾的农民,日出之国的入侵迫使他拿起锄头,为保卫自己的土地流血流汗。他的观念向来传统,却代表着大多数人的意见:“我们的王,宣祖,正在倭贼手中,我们不能跟着你干。”他的意思很明白:只要宣祖在倭贼手中一日,这些义军就不可能反抗。
这也是日出之国为什么四处搜索宣祖的原因。国不可一日无君。君命如天,只要宣祖在倭贼手中,无论他们说什么,都可以矫君之命,让朝鲜臣民无法反抗。
杨逸之早就料到这样的局面,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我将宣祖救出来呢?”
金辉容坚定道:“那我们就跟你走。但现在,我们只能跟倭贼走。”
“给我七天时间,我一定救出宣祖。”
所有的义军首领都看着他,摇了摇头。他们不相信这个年轻温和的白衣男子能够从十五万精兵的手中将他们的王救出来,这决不可能。
突然,一个声音道:“我跟你走!”
众人一惊,转头看时,一个相貌平常的人站了起来。
杨逸之认得他叫郭宁,是郭再佑的侄子。郭再佑战死后,郭家军的首领就换成郭宁。
郭宁走到杨逸之面前:“郭家军虽只有两千人,但我们愿将性命交给杨公子。因为,清商道长决不会白死!”清商道长就是为了保全郭家军在虎山峡里战死的。
杨逸之心头一阵激动。是的,清商道长不会白死。就算一’清商道长,他也必须赢得这场战争!他肩头的担子,是那么沉重。
要救宣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没人知道他被囚在哪里。这个极为秘密的地点,只有少数倭军高层才知道。如果连宣祖在哪里都不确定,又如何救出他来呢?
杨逸之皱着眉头,深思。虽然他现在有了一支军队,多少有了些筹码,但这些筹码,还不足以与卓王孙或者平秀吉一战。
所有人都焦急而又期待地看着他。这个白衣男子,能引导着他们走向胜利吗7
突然,一个声音淡淡道:“别来无恙。”杨逸之骤然一惊。
风雾之中,隐约可见一个影子,静静地立在地平线处。马蹄声缓缓响起,那个影子向杨逸之移了过来。无数影子开始在雾中出现,四面八方将郭家军团团围住。
郭家军惊慌地拿起武器,杨逸之叹了口气,示意郭宁停止抵抗。因为,他看清了那个影子,正是卓王孙。那四面包围上来的士兵至少有两万。两千对两万,他连一丝胜算都没有。
卓王孙淡淡道:“杨盟主毕竟是杨盟主,才一天时间,就募集到一支军队,真令我刮目相看。”
“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杨逸之也知道自己的这个问题很蠢,但他依然忍不住想问。他已经足够小心了,率领郭家军赶路时并没有惊动任何人。而卓王孙派出的探马虽然不少,但杨逸之十分清楚这些探马的所在,早已避开。
卓王孙笑了笑:“因为你我都知道,如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作为立足之地,那就是有天险可倚的幸州。而幸州只有一条路可进入,所以,我根本不必去侦查你的位置,只要埋伏在这里,就一定能等到你。”
杨逸之缓缓点头。不错,这的确是很好的计策。他长长叹了口气。
卓王孙淡淡道:“要和我一战吗?”杨逸之摇了摇头。没有任何打的必要。如果打,只会有一个下场:这些义军,全部战死在这里。那是他绝对不想见到的……
所以,杨逸之只能独自离开。他走的时候,卓王孙微笑,躬身行礼。因为,就算是卓王孙,也无法将他留下。
这一战迅速地结束了。两千郭家军,全部收编为卓王孙的部下。
杨逸之,仍然是孤单一人。
【第二十四章夹道香尘迎丽华】
车驾在平壤去往汉城的道路上迤逦前行。
七日的路途,足足走了十日。
沈唯敬坐在第一辆马车里,不停地抚着自己那把山羊胡子,脸色忧愁。他害怕接近这座城。因为日出之国目前最恨的两个人,一个是卓王孙,另一个就是公主。
营帐中的那一幕,是日出之国的奇耻大辱。伟大的天皇陛下,因此戴上了一顶春天的帽子,让整个国家蒙羞。而日出之国对待让他们蒙羞的人,向来都十分残忍。
不出沈唯敬所料,迎接他们的队伍,跟他第一次到汉城出使时几乎完全一样,甚至更有过之。无数士兵站立在道路两边,白刃出鞘,恶狠狠地盯着他们。沉闷的鼓声在道旁奏响,就像是死神的节奏。
沈唯敬的身子又开始颤抖起来。隐隐约约地,他听到有人在低声咒骂。其语言之恶毒,让他从心底感到恐惧。也许,下一刻,就会有被耻辱冲昏头脑的士兵冲上前来,将他们碎尸万段。而他们,不过才三百多人而已。
不出预料,当一行人到达汉城城门时,一群喧哗的士兵将他们堵住了。他们高声叫喊着,拒绝让他们入城。刷啦刷啦的刀出鞘声震耳欲聋,倭军叫嚷着要就地处死这个无耻的女人,为天皇复仇。所有的随从都露出惊恐的神色。
突然,第二座轿子的门被猛地拉开。公主一身盛装,傲然站立在大家的面前:“日出之国,果真是蛮夷之邦吗?”
所有的士兵都怔住了。这个女人怎会如此无耻?在做出这么羞耻的事情之后,居然还敢如此大声地说话?他们忍不住就要冲上去,将她拉下来痛打。
却听公主冷冷道:“我,一日还没正式辞婚,一日就是你们的皇后。谁敢动皇后一根毫毛,就是侮辱天皇!”众人一窒。
公主的话并没有错。迎公主而为天皇皇后,是日出之国使者与大明统帅达成的契约,只要没有正式解约,永乐公主就还是日出之国的皇后。这一点,毋庸置疑。而羞辱皇后,就是羞辱天皇。日出之国的武士,决不容许任何人羞辱天皇!
公主傲慢地看着他们,缓缓向城中走去。他们竟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路,目送她凤凰般从他们的中间穿过。
小西行长满脸谄媚地迎了出来。他准备好了宏大的筵席和足以匹配皇后身份的礼节,来迎接公主。只不过,这一切公主连看都不看一眼.“这座城里,只有一个地方可供我下榻。天守阁。”说完,她再也不理小西行长,向天守阁走去。
小西行长脸色惨变。因为,天守阁只有两个人可以进入平秀吉、相思。他不确定天皇皇后有没有资格进入。但他不敢阻拦公主,只好焦急万分地站在天守阁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身为商人的智慧,此时已经完全不见了。
一个淡淡的声音从阁顶飘了下来“让她上来。”小西行长如释重负,急忙让开了道路。沈唯敬陪着公主,向天守阁顶上走去。
整座阁都静悄悄的,显然,在那人说完这句话之后,整座阁的七层防护都暂时停止了运转。公主的弓鞋敲着木板,发出笃笃的声音,缓缓走到了最高层。
浅绿色的纱幛,坠着雕花玉坠,从屋顶笔直垂下。绿纱上绣有跳着乐舞的古国神灵。青色的茶烟循着绿纱袅袅而上,这些神灵鲜活欲语,静寂地舞蹈。相思,正隐在绿纱之后,隔在釜与瓯之间。
正中的蒲团上,跪坐着一位十三岁的少年。他细长的眸子微微挑起,眼中隐约可以看到悠远的寂寥。
公主不由得怔了怔。天守阁上并没有第三个人,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少年便是平秀吉。她缓缓地跪坐在蒲团的对面,身上层层叠叠的礼服就像是满地的鲜花,在少年的面前盛开。她贴地行礼:“关白大人。”
平秀吉亦行礼。他的神态中有着与他的年龄决不相称的傲岸:“公主殿下。”
公主拾起身来,“我来,有一个请求。”
“请讲。”
公主坐直了身子,脸上有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请关白大人允许我……”她的话戛然而止。她本能地想要回头,全身力气却仿佛在一瞬间消失,竟不能负担这个简单的动作。披在她身上的鲜花织锦,顿时被猩红染满。
沈唯散发出一声沙哑的尖笑,缓缓自公主的身后站了起来:“公主殿下,你可知道,我们两人都是大明的耻辱啊!你婚前失贞,我阵前卖国,我们俩有什么资格活在世上呢?只有死,才是我们的归宿啊!”一柄尖刀,握在他的手中,刀锋上闪烁着凄惨的绿意。沈唯敬的尖笑化为狂笑:“我本不想这样做的,但世上已没有人相信,我不是个卖国贼!只有死,才能证明!”他俯身,向公主跪拜,“公主殿下,我也相信,你是大明朝最纯洁高贵的女子……但,这同样需要死来证明。所以,请让我助你一死吧!死在日出之国,所有的耻辱都会被洗刷,你将永远是日出之国的皇后!”
此刻,公主躺在那丛鲜花里,几乎没有了呼吸。这柄刀上显然布满剧毒,几乎在一瞬间就掠夺走她的生机。沈唯敬匍匐在地上,对着公主谨严跪拜。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猝然回手,尖刀深深地没入自己的胸膛。他的脸刹那间扭曲,死死盯着相思,最后一句话嘶响在喉头:“我……我不是卖国汉奸……我不是……”
他的身子迅速布满红斑,全身的血肉都在腐化、鼓胀,然后,一缕缕枯黄的脓水从他皮下渗出,滴在地板上。地板被烧出一个又一个小洞。等这些脓水流尽之后,他就只剩下一张干桔的皮包在骨头上。而他的头却几乎是完好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具畸形的皮影。这柄刀上的毒,竟然如此凌厉。这个卑微的人,再也背负不了卖国的罪名,竞选择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卑微的一生。
相思感到一阵恶心,几乎忍不住呕了出来。
一阵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救……救我……”她急忙转身,就见永乐公主正虚弱地望着自己。相思急忙奔上前去,就见永乐公主的身子,也在渐渐地泛起红斑。幸运的是,她身上的礼服实在太厚,而沈唯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这一刀刺得并不深,染毒并不重。相思急忙撕开了她的衣服,拿清水为她冲洗。
平秀吉静静地看着她所做的一切,默然不语。
相思看了他一眼:“太阁大人,您不方便在这里,先回避吧。”
平秀吉站起来,缓缓鞠了个躬,走出了天守阁。
等平秀吉再度出现在天守阁之上时,已是赤眉火瞳的王者之容。
公主已陷入昏迷,躺在相思草草制作的担架上。她身上的余毒未清,肌肤上仍布满了猩红的斑点,一张脸已几乎看不出原来如花似玉的样子。相思坐在她身边,轻轻为她扇着扇子。
沈唯敬的尸体己被收拾好——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不过是卷了起来。他的头颅被简单地包成一个包袱。
平秀吉皱起了眉。沈唯敬虽然没什么地位,但他却是明朝负责议和的特使。他死在了汉城,日出之国便背负上斩杀使节的罪名。这件事于日出之国极为不利。他迟疑一下,传令下去:“将他的头颅按照国宾之礼装殓,送交明朝使节团,即日送归平壤。”但如何处置公主,却更为棘手。公主到如今仍然昏迷不醒,显然中毒极深。若是强行将她送回平壤,万一死在路上……天守阁上并没有太多证人,到时大明追究起来,只怕百口莫辩。而诚如公主所言,一日没有正式辞婚,她一日还是日出之国的皇后。她,决不能死在其他的地方。所以,她只能留在汉城,留在天守阁。
过了三天,公主的身体才渐渐恢复。她全身布满红斑,裹在厚厚的毛毯里,唯一露在毛毯外的手,红肿得令人害怕。公主一醒来,就命人将她拾下天守阁,准备回平壤。这趟出使极不愉快,无怪乎她要急着回去。平秀吉以天皇皇后之礼,将她亲自送到城门,远远望着车驾隐入地平线,才吩咐部下退回。
平秀吉缓缓步入天守阁。
风,自窗外吹进来,带着初夏的湿意。绿纱垂下来,缓缓摇摆着,搅乱了茶烟。相思隐在纱后的容颜,也若隐若现。
平秀吉端起面前的茶,久久不饮。他轻轻将它放下:“你好,公主殿下。”
绿纱后的“相思”显然怔了怔,缓缓站了起来:“你发现了?”她的身材比相思略高,赫然是大明的金枝玉叶——永乐公主。
平秀吉笑了笑:“沈唯敬若想自杀,哪里都可以,为什么一定要在天守阁中?那一定是因为,天守阁中有样特别的东西。于是,我怀疑,你们的目标是相思。”
“从我面前救走她,显然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偷梁换柱。”他缓缓抬手,手中握着的,是沈唯敬用来刺杀公主及自杀的尖刀。他将尖刀放到鼻尖上嗅了嗅,“蚀骨散果然是绝世奇毒,中毒之后,会令人顷刻间血肉销尽,化为脓水。沈唯敬先用此刀刺杀公主,再用之自杀,其实只是为了掩饰这种毒的另一种妙用:若只是些许剂量,能让人满身遍布红斑,看不清相貌。如若我不是早就猜到你们的目标是相思姑娘,只怕也会被你们骗过。”他把玩着那柄匕首,笑了笑,“既然看不清相貌,也就没人知道,这个遍身红斑的人,到底是公主,还是相思。最初中毒的,当然是公主殿下。但殿下一旦等到合适机会,就会服下解药,并说服相思用这柄刀在自己身上割上一刀,再交换服装。别人只会看到公主在担架上奄奄一息,却不会想到人已经被调包了。即便我想到了,但那时我正按照天皇皇后之礼送相思出城。”
公主不慌不忙道:“照你这么说,刀上的毒应该不重,那么沈唯敬是如何死的?”
“不错,沈唯敬的确是死在蚀骨散之下,但不是用这柄刀。或许是自己偷偷吃了毒药吧。”他微笑抬头,公主看着他,恍惚之间,仿佛看到另一个卓王孙,正冰冷地推算出全盘计划。她忍不住叫道:“就算你看出来又怎样?相思已经出城了!”
平秀吉淡淡一笑:“出城?你以为出城就能逃脱?”
公主冷笑:“那已经不关我的事了!”
平秀吉凝视她:“你恨她?”公主的身子震了震,平秀吉的目光就像是一团火,燃烧在地狱尽头的火,照亮了她内心最阴暗的地方。
公主笑了,“我恨她?我为什么要恨她?”
平秀吉平静道:“也许你爱的人爱她,也许她有你羡慕的人生。”
公主冷笑.“我乃大明公主,天下何求不得?我为什么要羡慕她?”平秀吉静静地看着她。公主控制不住内心的恼怒,厉声道:“你看什么?”
平秀吉缓缓点头:“我在看你究竟为什么恨她。”
公主失笑.“你知道她为什么耍跟我调包吗?”这的确是平秀吉想知道的。相思刺杀他的决心很坚定,平秀吉想不出,相思为什么会放弃。
“因为我告诉她,有个人要娶她。那个人在平壤城已准备好了一切,命我将她叫回。你若是见到她当时的笑容,就绝对不会认为我是在害她。何况,那个人要娶的人,是我。我让她穿上我的嫁衣,代我嫁给她一生仰慕的男子。这也叫恨她?”
平秀吉低头沉吟:“我明白了,你这个计划的目的,不是救走相思,而是留在汉城。因为只有在这里,卓王孙才无法娶你。”
公主嫣然一笑:“答对了!”这的确才是她的最终目的。
平秀吉深深地看着她:“可惜,相思一定会再回到这里,而你一定会回平壤。”
公主吃惊地站了起来:“你……你要将我送回去?”
平秀吉摇头:“不,我不会。我只是想说,你若是想回去,我决不会阻拦。”
公主笑了起来:“我怎么可能想回去?难道我疯了不成?”
平秀吉也笑了,火红色的眸子仿佛看到别人所不能见的未来。那个未来里,没有希冀、没有欢乐、没有温暖,只有永恒的痛苦与绝望:“你,一定会的。”
(详情见9月月末版《梵花坠影》终章。)
梵花记
八载韶华,为你而歌
华音流韶系列大结局的消息一经传出,江湖上诸位侠少一片哭天抢地(哎哎,太夸张了吧……),也有人风凉地躲在一旁呵呵冷笑(哎哎,太无良了吧……),还有人已经开始筹划趁步大在帝都现身之际,以刀剑逼着步大把文续下去(哎哎,好孩子可千万不要学啊!)……正值步大生日的灿烂夏季,官网特意为步大举行了一场温馨河蟹的庆生会暨平坑会,请看童鞋们千里快马送来的温馨祝福!
华音阁
步非烟官方论坛·元辅庆生,撒小花!
紫诏是一个明眸善睐的小姑娘,风月是一个优雅有气质的少年,彼岸是一个骄傲的霸道的王者……那就是我眼中的华音了。从《武侠版》上的连载一步步走来,荏苒光阴,细细想来,有艰难有欢笑有离别有聚合,尽管不舍,但是那个世界仍旧无悔地向前走着。而现在,华音系列的最后一本——《梵花坠影》也终于要来到我们的眼前。
华音系列的齐聚,他们展现各自的光芒,想来也是令人欣喜的。
而我们有理由相信,大结局并不是最后的终点,我们等来最后的盛宴,也期待华音的番外,向着更美好的世界前行。
刹那之后
杨相是禁区不解释步非烟官方论坛·仲君
我曾想过,将来有一天,自己会带着儿子或者女儿捧着华音一本本一本本地告诉他们那些故事 读《海之妖》的时候,我才高中,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埋头读书画画;拿到《风月连城》的时候,是大学的一个暑假,姐姐的签名让我激动了很长一段时间——
即使现在把那本白底红色的书拿出来,我依然会傻傻地笑……原来已经七本书了,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我依然会坐等梵花盛开,尽管不希望她完结,但是华音,并不属于谁,她完全应该绽放在所有爱她的人心中。
大汗夫人
步非烟官方论坛·侠之星涟
大汗的大汗夫人
第一次看姐姐的书是《海之妖》,在武侠版上。很喜欢那个不同于老式武侠的故事。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卓王孙,相思还有小晏殿下……很不幸,那边很不好买书,看了上半部,找不到下半部了,悲剧……
那是一段煎熬的日子终于在很多年后:高中啦,就喜欢上了姐姐的书o(∩_∩)o
华音的世界为我们勾画了一个美丽而宏大的世界。反正就这样会一直喜欢她的。无论怎么样的结局,都是我的最爱。
过尽千帆 步非烟官方论坛·帝之坠影
祝JJ和JF幸福安康v^
结识华音最早从《曼茶罗》开始,繁忙的高中生活中,偶然得来一本武侠小说。其实,每次看书,我也会在心里YY下人物的结局……:可是,唯有看到步非烟俎姐亲手撰写的结局,才算是真正的完结了。啊,终于要到繁花落地的时候了。
韶华不为少年留。千百年以前,孔夫子站在江边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千百年后我们面对逝去的韶华,依然无可奈何。好在,很多年以后,当我们再次翻开姐姐的书,也许会感叹,啊,这就是我少年时喜欢的书、喜欢的人啊,然后回忆起那时的些许心情,也算留住了一些韶华吧。擂脸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