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枪侠
鼠七里
楔子
群山连绵,波浪一样延伸到目力可及的最远处。扶疏的树木像是散开在波浪上的小小的帆,天边一抹被风拉长的淡云,阳光和暖,春绿正浓。不远处的天空中一只盘桓已久的鹰倏地扎下,片刻带着爪间仍在挣扎的猎获物升起。
“那是咱们的家乡。”老响马收回目光,声音有些嘶哑。
小响马正在给拴在树上的两匹马刷毛,他干得很卖力,卸了鞍子,用马刷蘸上水,一点一点地擦抹着积存在毛皮上的汗水和泥污,地上的水汪成一小片,两匹马一棕一白,舒服地打着喷鼻,偶尔小步挪动以让这个专注的劳动者更加得心应手。小响马结实的肌肉在春寒里一张一张,汗水顺着脊柱上的一条沟慢慢流下来。听到老响马的话,他回过头。
那是一张年轻而带着一望可知的沧桑的脸,有可能是他这个职业所独有的。老响马也回过头看他,着重着语气重复:“那就是咱们的家乡。”
小响马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齿,斟酌着字句半晌开口:“那咱回家了?”
“回家了。”老响马说,“我四十年没来过这个地方了。走的时候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年轻,有心气,这地方容不下爷,那爷就到外边闯闯。一闯四十年,人老了,精气神都没有了,当年撒尿冲过街,如今撒尿淋湿鞋。落叶归根,啥也不如家好。”
小响马点点头,凝视着老响马的脸没说什么,然后又默谳地回过头去洗马,周围极静,只有刷子刮在马身上单调的吱拉声。老响马用力地吸了一口故乡的空气,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然后从腰上一巴掌宽的扎带里掏出一杆旱烟枪和一个烟包,大大地挖了一斗旱烟点上:心满意足地一吸,烟斗处变得通明,接着两条浓浓的白烟从鼻子里喷出来,凝而不散。老响马把烟斗往鞋底上—磕,利索地插回腰里。烟斗还有些烫,温度贴着衣服传进身体里,霎时间就觉得腰眼热起来。这有个名目叫做“一口通”,一斗烟就是一口。
老响马一挥手:“上马!”
不大工夫,一白一棕两匹马就撒着欢从高冈上跑下来,老响马骑着棕马前行,小响马骑白马随着,一起向着山峦如涛的远方奔驰而去。路边的野草已然不矮,一具牛头骨在阳光下泛着白森森的光芒,黑洞洞的眼孔漠然地注视着这一老一少远去的方向。
马跑不久就不愿意使力气了,步子缓下来,踩在早春松软的山草上。小响马问:“爹,咱家里还有些啥人?”
老响马摇头:“半个也没。”
小响马又问:“有祖屋?地?”
“没。就两间破草房,我走那会一把大火也都烧光了。地?你以为咱家里是地主?我记得我爷打点猎,养活着我跟你奶奶。有好肉、好野味、好皮子,大头孝敬给头人,小头拿去换点烟、茶、盐、米,在山里过夏秋两季,熬一年,日子不好过。可是没有办法,祖辈都这么过不也过来了?再到后来他们都死啦,我也就出来了。四十年,四十年哪!”
老响马的声音里掺进了无穷的感伤。四十年在历史中甚至算不上一个瞬间,可是对于一个人,这几乎是他所能经历的一切。物是人非,青春在岁月里转了苍老的容颜,只有不息的风依然在季节变换的时候吹遍群山,恍然之间,世界变了。
“然后我就当了响马,找座山,找个落脚的地方,算好日子下山去劫过路的行客。然后我遇见了你娘,掀开车帘子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腿肚子都哆嗦。我说老天爷!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的女人……我把她抢上山,后来有了你。”
“后来我娘呢?”小响马一直在沉默地听,忽然很认真地插了一句。
“她生下你不过两天就死了,到死还在怨恨我。我给你喝马奶,把你拉扯大,找了学堂让你读书,原指望着你能出人头地,不想最后你还是跟我一样做了响马。书上怎么说来着?”
“书上说这叫三代无改父之道,叫子承父业。”小响马悻悻地回答,显然他不认为这是个多么高明的说法。老响马哈哈一笑:“这都是命,小子,人不认命不行,等一等,前头那是啥儿?”
不远处的山路上,一支队伍缓慢地朝这边行进过来,两匹马,一辆车,几个步行的人,一路烟尘。很少有什么人在早春天气里上路远行,老响马警觉地伸手在右腿上摸摸,把马带到路边,翻身下地,拴好马,挑一块石头坐下。小响马策马来到他面前转了两个来回:“爹你干啥?一支马队而已。”
“小心没大错。”老响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支越来越近的队伍,“下马,装着喂马,多长几个心眼提防着点。”想一下,又加了一句,“不要伤人。”
车队越来越近,下山,上山,穿过树林,终于出现在这条路的另一端。当先是两匹马,马上骑着两个穿蓝大褂的汉子,落腮胡子,满脸横肉,一人背着一杆火枪。
“这是头人的家丁。”老响马悄悄对小响马说。小响马几乎看不见地点点头。
两名家丁背后的车子原来是一辆囚车,车身笨重,一头老牛挽着,寸把粗的木头搭成一个笼子,笼子里关着一个女人,看不清面容。囚车周围跟着几个手拿梭镖和砍刀的寨民,四下护持。
他们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两个骑着马的响马,只有当先左侧的家丁看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继续前行。余下人等连眼睛都没有转,好似路边的一老一少是两棵树或者两块石头。车声啾啾,他们渐渐远去,几乎要淡出视线,老响马才松了一口气。小响马依然凝视着车队远去的方向。
“走啦小子。”老响马从树上解下马,翻身上镫招呼着。小响马没有应声,眼睛还是定定地跟着远去的车队,片刻,他忽然说:“咱抢了那辆囚车吧。”
“抢囚车?干啥?”老响马被这个提议吓了一大跳,“囚车里能有些甚东西?再者那是头人的队伍,刚回来就得罪乡亲?”
“那女人好。”小响马简明扼要地回答。
“你看见了?”老响马问,小响马郑重地点点头。
老响马思索一下,叹了口气:“上马,别伤人。”
接着他用力一夹马腹,马蹿出丈把远,顺着囚车在地上留下的深深的泥痕追了下去。没多久,他的儿子骑着自马鬼影子一样跟上来,微笑,眼睛里闪着光。白得耀眼的牙齿:“爹,真抢?刚回来就得罪乡亲?”
“你喜欢嘛。”老响马嘀咕一声,声音里透露着三分不满加七分别的什么,“就是玉皇大帝的妹子也先抢了再说。”
一、夺囚
笨重的囚车是走不快的,更何况拉车的是一头颇上了年纪的老牛,走一步挨两步。除了笼子,车身的其他部分扭得快要散架了,发出一种不祥的吱嘎声,这吱嘎声押车的人都听惯了,没这么异常,但打头的一个家丁忽然对另一个说:“啥声音?”
另一个刚想摇头就听到吱嘎声里隐隐的马蹄声,急促而有韵律,好似夹在雨声里密集的雷。刚一回头,就看见一棕一白两骑快马追上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分别从车队两侧冲过,然后在车队正前打了个交叉,拦住去路。马上两人一老一少,家丁恍惚记起就是刚才路边放马的旅人。于是他们问:“什么人?”
老响马从腰里掏出烟斗,挖烟,打火,一口下去,浓浓的白烟罩在脸前,接着在山风里扭成奇怪的形状。他心满意足,烟斗插回腰间,烫烫的。老响马约住有些不安的马,先清清嗓子。
“咱们是北边的响马,一向在那边做些买卖。如今那边遭了些战乱,生民艰难,抓不着东西,再说官府追拿得紧,我爷儿俩身后时常跟着一整队马快,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所以一合计,干脆上咱这南边来讨生活。做咱们这一行的讲究开门红,有遇见的不能空过,咱不会讲客套话,这山不是我开的,这树也不是我栽的,按说要不着买路钱,不过道理归道理,如今这世上讲理讲不通,哪有讲理的响马?所以这理呢也就不讲了。第一回开张,买卖成不成两家不要伤了和气。你们把笼子里的女人让我们带走,别的不要。”
听得目瞪口呆的两名家丁终于明白过味来,反射性地举起枪。
山野里响起清脆的枪声,两声。
老响马右手魔术一般出现一支六眼左轮,左手放在撞针上。家丁中手快的一个刚来得及端平火枪,火枪的背带就被打断,枪掉在地上。另一个还没端好枪,帽子被打飞了,两名家丁吓掉了魂,全身的动作都停下来泥雕木塑一般。
老响马满意地竖起枪口,吹散枪口中袅袅散出的硝烟,右手一抖一放,左轮手枪在手指上转了两圈,又魔术一般神奇地消失。
“后生,咱是响马,一辈子靠玩枪吃饭。别跟咱比谁枪快。”
吓呆了的两名家丁再不敢动,小响马打马走到囚车前,探下身从一名寨民手里拉过一把砍刀,冲着囚笼几刀下去,囚笼上的木头就断了两根。囚笼里的女人终于抬起头,小响马扔下刀,抓住一根木条用力一抽,囚笼被拉开了一个大口子。“出来吧。”他温和地开了口。
女人仿佛受惊的小兔一般看着他,身子极力向后缩了缩,然后突然敏捷地蹿出笼子跳下车,刚想跑,就被小响马俯下身子拦腰抱起捞上了马。她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就放弃了抵抗,小响马打个呼哨,抱着战利品打马向来路跑去。
老响马策马绕着车队又转一圈,问:“各位身上不添几个眼儿是不是不好交差?”
所有人一起摇头,眼神里满是深深的恐惧。
“那就算了。”老响马带着少许意犹未尽的遗憾,“子弹也不便宜。驾!”
接着他也踏着新冒芽的春草打马远去,留下这支一声不响的车队和一天一地的寂静。
现如今的人都惜命。老响马不无惋惜地想:这一行已经越来越失去了它本应从一起根就附带的刺激和危险。东西是头人的,命是自己的,犯不上。那些刀头舐血的凶烈的日子就好像年华一般在岁月里东流不归。老响马记得年轻时他一个人劫一支带红货的驼队,驼队里有个好枪手,胆子大,反应快,动作迅速。没拔枪之前静得好像是一潭古井,可是一旦动了手,枪口抬得比嗅到危险的蛇昂头吐信都要快。
枪手跟响马是天生的死仇家,枪手押货,响马抢货,总之是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押在了那匹马单枪上,谁快,谁准,谁有理。那支驼队里一共有三个枪手,老响马一抬枪就放倒了俩,剩下的那个指挥驼夫把骆驼围成一圈,老响马打马在圈子外面绕,枪手打马在圈子里面绕。就这样整整绕了一天,相互寻找下手的机会。人和马都筋疲力尽,在大漠的风沙之中随时会一头栽倒下去,嘴唇好似放在了烧红的火炭上,从喉咙一直干到心脏。老响马记不得自己绕了多少圈,只记得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是模糊。
一般而言,在这种对峙中放弃的一方往往是响马,因为他并不是非要劫这一趟镖不可,他有的是机会。但枪手不同,他必须护住这一趟镖,这是他的身家性命。不过老响马不能放弃。他已经许多日子没能撞上买卖了,他有个儿子要活命,这简单的理由注定他必须劫掉这个驼队。
最后,夜幕降临,星光静谧地洒在马蹄扬起的沙子上,世界好像一格一格的片段在不断更替,老响马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他无数次用力咬住快要干裂的舌头,手始终保持着拔枪之前的姿势:右手贴住枪柄,左手护在右手之上三寸,准备随时向后拉动撞针,马匹颠簸,人也晃来晃去,但双方的手却在大尺度上纹丝不动地随着马匹画着平滑完美的圆。老响马眼前的一切模糊成一些含义不明的剪影,只有心境一片空明。事情到了这一步,双方都没有退路,必须要有一个人倒下。但倒下的那个人决不能是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东方渐亮,星暗淡下来。当第一缕阳光探过沙丘的时候,老响马的眼睛习惯性地一眯,在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之中,一种触电的感觉传遍了他疲惫不堪的身体。
比思想还快,老响马反射般地拔出了绑在大腿上的左轮,扣下扳机的同时左手向后拉动了撞针,然后看到对方枪口上花一般刹那绽开的火焰。
胜负已分。
一颗子弹贴着老响马的马鞍飞过去,留下一道深深的弹痕,枪手的马慢下来。走了七八步,人从马上一头栽下。老响马拉住马,只觉得全身最后一丝精力都已被榨干了。他用没有半点水分的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把枪插回枪匣子里,纵马走到驼夫头面前问:“红货在哪?”
驼夫头看了他片刻,走到一匹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的骆驼前,打开背篓,从里面翻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布包,里头是一只朱漆小盒,上着一把玲珑锁,两道封条。老响马手一抬,枪声一响,驼夫头手一震,锁飞了。盒子打开,里面是几块金锞子,一小把珍珠、玛瑙、珊瑚珠之类的珠宝。
老响马一阵失落。总是这样。收获远比想象的少。
“拣两个金锞子出去,余下的包在包袱里。”
老响马下着命令,驼夫头照做了。这是绿林道上的规矩,枪手负责对付响马,驼夫负责赶队伍。若枪手对付不了时,驼夫们只要不反抗就能安然无恙。老响马接过包袱,解下水袋灌了一口:“这是给他的。你们分剩下的东西。”
这也是规矩。
说完他就拉转马头踢着黄沙滚滚而去。他又一次死里逃生,他和他的儿子活下来。失败的枪手也没有死,但他的人生必将因为这个而改变。
老响马知道许多失了镖的枪手。他们中有些人把响马简单劫过的驼队再洗劫一次,之后不知所终。有些回到镖局,倾家荡产地赔上了这一趟镖的损失,因为有不能舍弃的理由。还有一些干脆就拿起他们的枪,把自己的人生轨迹切换成了响马,变成了自己曾经的死仇。老响马不知道那个被自己打下马的枪手会怎么选择,他也并不关心。江湖就是这样,杀或者被杀。要么充当猎食者,要么充当食物,天经地义。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
不过枪手是越来越少了。因为世道乱,响马越来越多,各地割据,押运驼队的变成了各地督军或大帅手下成队的士兵,独行的响马很难在这样全副武装的驼队面前讨得便宜。有些响马成帮结伙地聚啸起来,弥补人数和火力不利的劣势,不过帮伙太大又会引来队伍的围剿,因此响马的日子也像枪手一样越来越难过了。
“还是回家好。”老响马在最后一次艰难的出击之后发起这样的感慨。他比从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思念家乡,叶落归根,狐死首丘,山寨、头人、寨民,还有父亲那杆油亮的老火枪从未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之中,以至于形成一个执著的概念,这概念死缠着他,如泣如诉,一边恼怒地怨恨着他无情的逃离,另一边又威胁缠绵地拽着他的脚步,于是老响马吐出一句:“还是回家好。”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自己的儿子,结实、高大、好看,挺拔的身子和岩石雕琢一般的肌肉。他是个顶尖儿的响马,但响马毕竟不能做一辈子。为儿孙计,回家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谁知道呢。于是老响马和小响马回到了家乡,他们中的一个已经四十年没有见过这里,另一个更是连听都不曾听说这个地方。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个时辰,他们洗马抽烟心满意足,第二个时辰,他们劫了头人的马队,掳来了马队里的囚犯。
老响马赶上了小响马,他正在一处山凹里,女囚已经被放下,一脸惊恐,每每试图冲过小响马的看守逃生,但每当她想冲出去时,路却总被小响马轻松地纵马挡住,老响马笑了,他还不会对付女人——虽然自己也很难称得上会。
小响马的母亲甚至不能算是他的妻子,她只是他的一个战利品。她挣扎撕咬、惊恐万状地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与随后的许多次,并在这个过程之中怀上了一个她所痛恨的孩子,后来又在产下孩子之后不久离开人世,他知道她恨他。她甚至从没跟老响马说过一个字,但老响马还是忠贞不渝地爱着她,这是一种奇妙的、不可形诸言辞的感情。
“她有点像你妈。”老响马偷偷对小响马说,然后下了马,拴马在近旁的一棵老树上,左近薅了几把嫩草放在马儿嘴边,然后走到附近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点起一袋烟,有滋有味地吸上一口,磕打磕打烟袋,露出一个笑容,试探着问:“姑娘,多大啦?你犯什么事被抓起来?”
女囚不回答,眼睛迅速在周围的群山和树木之间扫来扫去,双手紧紧抓住身后的山石。老响马叹一口气,伸手从腰里解下干粮袋,取出一块烤饼,一掰两半,自己先在其中一半咬了一口,然后摇摇另一半示意,接着手一甩,半块饼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线向女囚飞过去。
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女囚敏捷准确地扑向那块饼,然后大嚼起来。响马父子看得目瞪口呆,老响马问:“丫头,慢点,几天没吃了?”接着转头对小响马说:“弄点水去,我听附近有山泉声。”
小响马掉转马头离开,循着溪涧声找到了最近的泉水。他下了马,从马背上解下水袋,抄起泉水先喝了两口,满足地叹气,打了一个很响亮的水嗝,然后把水袋顺着泉流放下去,灌满。泉水的冰凉让他的手臂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取完水,小响马有些发呆地看泉水流过斑斓滑腻的山石,带动其间柔软娇嫩的水草有韵律地摇曳,他脑海中不知为何升起一丝惋惜之情,于是上马归去。
老响马还是在抽烟,棕色的马儿不安地在原地踏着小碎步,女囚已经吃完半块烤饼,依然紧靠着一块山石、警惕地四处看。小响马策马向她走去,女囚身子动了动,又稳住,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响马的手。小响马把水袋递给他,她又警惕地盯着水袋。小响马笑了,拔开水袋的塞子,先喝了一口,然后又一次递过去。好像经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女囚终于接过水袋举到嘴边,先是小口地抿,接着大口灌下去。
“你是哪个寨子的?”老响马再一次试探着问,“犯了啥事?说说。咱响马是公遭人,既然撞到了这码子事,能帮上你的必定尽力。”
女囚还是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突然之间女囚大声哭起来,泪水决堤。响马父子对望了一眼,都没有说话。他们非常有耐心,再多的泪也有落完的时候,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想哭那就哭吧。
老响马把干粮袋递给儿子,他们听着哭声默默地吃着东西。不知道过了多久,哭声之中开始夹杂起淅沥沥的雨声。接着,一点雨水穿过错落树叶之间的缝隙,打在老响马的脸上。南方多雨,即使在早春天气里的小雨,往往也会演变成持续几日的瓢泼大雨。
“别哭了丫头,哭有啥用。雨要下起,咱得找个避雨的地方。”老响马说,“上马!”
雨一阵大似一阵,中间夹杂着愤怒的雷鸣声。小响马纵身上马,到女囚身边,一把把她从地上捞起来,她这次不再挣扎,认命一般。青春、柔软而弹性十足的肌肤贴着他强有力的胳膊,散发着雨气、草木气息与别的神秘香气混合而成的一种奇妙气息,小响马年轻的心里出现一种悸动,那样的狂躁不安,是他从不曾体验过的。
很多响马没有女人,生活环境不允许。他们只好去找妓女,这是两个最古老的职业,一个是最危险的,—个是最低贱的。他们之间有一种几乎是天生的奇妙共鸣,有些类似元朝读书人与妓女之间的相互理解,这无关爱情,更多的是一种包容、付出和——阶级立场。有些响马的女人是妓女,这很正常,男人卖血,女人卖肉。他们并不想做响马,她们也并不愿意做娼妇,世事逼人。
小响马并没有什么机会去找妓女开荤,老响马像天底下所有的父亲一样对他的要求很高,即使这种要求完全超越现实。在儿子这方面,母爱是最博大的,博大到几乎没有底线;而父爱是最执著的,执著到几乎不考虑现实。严格来说,小响马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接触女人,这带给他生理和心理的双重震撼,一如当年他的父亲劫持了他的母亲——但他没有时间多想,南方山间早春的雨下得好像瀑布一般。
他们找到了一个山洞——事实上不能称其为山洞,而只是山壁上一处凹槽,恰巧容得下人和马。老响马和小响马挤着衣服上的水,女囚冻得瑟瑟发抖。老响马扒了些凹槽里没被雨淋过的杂草乱木,掏出枪,卸下一粒金黄的子弹,拔出匕首来吃力地削下弹头,然后把弹壳里的火药粒子撒在码成一堆的草木里。两块石头一打,火星四溅,一阵浓烟,点着了火药。顷刻之间,一堆篝火就毕剥毕剥地烧起来。“丫头,过来,烤烤火。”老响马招呼着。
他的话和腾动的金黄火焰组成了双重诱惑,半晌之后,女囚终于挪动着步子蹭到火堆前,坐了下来。
四野暗了。
雨声响彻大地。
“说说吧。”老响马双手在火堆前转来转去,感觉到血液被温度融化,重新开始在皮肤之下流动。火焰的温度把春雨带来的寒气挡在几尺外,老响马又鼓励一次:“说说吧。”
女囚在温暖中舒适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抬眼向上,数着夜幕里凹槽口滴下的水帘,一语不发。半晌,她悄悄地后退几尺,把自己藏在一块阴影里,一动不动,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起来。
“她睡着了。”小响马下着结论。
“咱也睡吧。”老响马活动着手上的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走了一天,骨头都快散了。人不服老不行。”
小响马拿起一块毯子,走到女囚面前,女囚的睫毛好似动了一下,又好似没有。小响马凝视片刻,俯下身轻轻把毯子盖在她身上,又蹑手蹑脚地走开。老响马早已溜进毯子里,打了个呵欠,看一眼火堆:“睡吧。”
几乎是话刚说完,一眨眼的工夫他就睡着了,铺着草盖着毯子,头枕在马鞍上,心满意足。春夜里的雨声和夜凉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事情,很久。雨小了些,山谷中穿过的风呜咽在大地上,声声不息。
老响马做梦了。
他梦到自己的女人,滚滚的黄沙,无数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在喷洒火焰。老响马疯狂地开枪,大喊,呼唤儿子和自己并肩作战。他大吼:“我们要杀了他们!”这是枪手和响马们的规矩,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老响马感到无数颗炽热的子弹呼啸着穿过自己的身体,他大吼一声,醒过来,一头一身都是汗水。他摸了摸大腿,枪还在,心先定了一半,四周观望,篝火只剩下一堆余烬,雨还在下,但已经小了很多,凹槽的水帘也变做断续的水滴,两匹马静静地立着,好像山的剪影下两座古老的石雕,不远的地方,儿子正在睡梦中均匀地打着微鼾。
但是女囚不见了。
老响马一激灵,满身的汗水迅速变冷。他爬起来,透过细雨向外望去,远远近近的山包上,无数火把正循着马蹄的痕迹向这里汇集,老响马一把推醒小响马:“起来!”
小响马睁开眼睛,立刻恢复了清醒,这是响马行业的特有才能:“咋?”
“有人来了!”老响马拉出枪,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远方,一边利索地把子弹上满。小响马已经从毯子里跳起,三两下弄灭了篝火,卷好行头,搭在马背上,然后放好鞍子,扣上肚带,套上嚼子。老响马再次悄悄嘱咐:“不要伤人。”
“晓得。”小响马也在向着那些火把看,“找咱的?”
“不知道。”老响马说,“小心无大错,这地方不能呆了,咱走。”
两人牵上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雨中找路走去,经雨的山地非常滑,马儿的腿颤得厉害,在碎石新草和软泥中不住地打滑。老响马吆喝着马,小响马看着一列列火把,严肃地说:“他们过来了,备不住真是来找咱们的。”
老响马面沉似水,头也不回地催马前行,雨点越来越稀,远处的山峦上晨曦初露。后面的火把队似乎是发现了这两人,紧紧逼将过来。老响马努力控着马,两匹马又是惊恐,又是不耐烦,不住打喷鼻,尥蹶子。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陡峭难行,突然之间,一道悬崖横亘在面前,老响马紧急收步,后面的火把和喧嚣声越来越近。
“怎么办?”小响马问。
老响马看着晨光中的断崖若有所思。片刻,他说:“这地方我来过,小时候,很小……往右走!记不差的话右边有座桥!”说完拉起马顺着悬崖向右边走去,雨终于停了,太阳初露,幽深的崖谷中不时有飞鸟掠过,向下看时黑黝黝的,各类阔叶树木的树顶——榕树、杉树和其他叫不上名字的——把下面塞得满满当当,小响马回头看,天亮了,火把已经被熄灭。这更糟糕,他们不知道敌人会何时到达。
小响马问:“爹,还有多远?”
“不知道。”老响马阴着脸回答,“几十年没走了。”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了远处若有若无的影子随风摇摆,那是一座吊桥。山间的晨雾如此准时,甚至连雨和阳光都不能干扰它们。老响马加快脚步,后面的喧闹声更近了,但还不足以近得能听到他们在喊什么。
终于这两个人拉着马上了桥,吊桥年久失修,桥索上结着一层又一层的苔藓,踏板缺了近四分之一,剩下的也都腐朽不堪,老响马先试了试,单脚,双脚,跳两下:“行。撑得住。”
“小心点。”小响马说。老响马满意地发现年轻人的声音里充满了临危的好奇与兴奋,就是没有半点恐惧。他真是一个第一流的响马啊,胆子大,无所畏惧一或者不如说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畏惧。桥梁在山风中晃得厉害,但他们没有回头的路,老响马小心翼翼,一步一蹭,但有些东西不是小心就能避免的——棕色马悲鸣一声,前蹄一滑,踏断了一块木板,失去平衡摔在吊桥上,再也起不来了。
人声越来越近。
小响马冲过来,和老响马一起想把棕马拉起来,棕马再不肯走,伏在吊桥上咴咴直叫。小响马看了一眼马前脚,跟他爹说:“骨头错了,也许裂了。”
老响马紧紧咬着牙,试图做最后一点努力把棕马拉起来,脸膛涨得通红发紫,马儿就是不肯起身,老响马退开一步,用力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推马。”
他的话里有着万分的决绝,小响马惊呆了。
响马响马,马是响马的命根子。没有什么比马更重要,包括枪。很少有响马会选择推马,对他们而言这比丢掉性命还难受。马是通人性的,它不是坐骑脚力,而是伙伴、战友、兄弟——但不是儿子。如果只有自己一个,老响马会拔出枪来捍卫自己和马匹最后的尊严,但他身边还有他的儿子,他比什么都重要。老响马抱着伴随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棕马,老泪纵横:“推!”
马不肯动。父子两人一起用尽吃奶的力气连推带拉,棕马预感到什么,哀鸣起来,白马也热烈地呼应,老响马对马下着命令,追兵越来越近,奇迹一般地,棕马哆嗦着站起来,老响马满眼是泪:“兄弟,对不住你。”
棕马挪动两下,失去了平衡,发出一声长长的悲怆嘶鸣,从吊桥上掉进无边的深谷。接着一件令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出现了,白马腾越到空中,画出一道美妙的曲线,义无反顾地随着棕马一起跳进了万丈深渊。
老响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吊桥上,泣不成声:“咱父子俩不是人!两位兄弟,下辈子投胎我做马,你们做人!”
“站住!”
小响马心里一紧一沉,慢慢回过头去,追兵已经聚集在桥头却没有上桥的意思,一个领队模样的人正在挥着火枪喊。老响马的手已经摸住了枪柄,小响马悄没声地溜过去挡在父亲身前,开言问:“什么人?”
“就是这两个响马抢走了给山神的祭品。”一旁有人低声说,立刻,十来杆土枪火枪长枪乃至于弓弩吹箭就七长八短地瞄准了这两个人,小响马回头低声问:“拼了?”
老响马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吊桥在经历过这许多折腾之后终于支持不住,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先是左边的拉索从中断裂,接着右边的在抵抗几下之后也断了。响马父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向着山谷直直地坠了下去,天和地在老响马眼前旋转不停,他最后想到的几个字是“落叶归根”,这几个字出现在这个场景中,未免显得尤其滑稽可笑。
二、刀山
寨子里有许多庆典和仪式。有些很简单,有些很复杂,需要杀掉成排的牛马,点起几十堆篝火,向大山祈求他们无法解决的巨大问题,例如来年的收成,和顺的风雨,人丁的平安兴旺。届时寨子里的男女老幼都会像过节一样穿起最好的衣服,由巫师前导,—起跳一种叫做傩的舞蹈,认为山神会关注这种仪式。
祭物的丰厚程度和所求的愿望成正比,有些人家怀了孩子,祈求母子平安,也许只需要杀几只鸡;若是久旱不雨,那就需要十二头牛;要是更严重的事情还需要^命作为牺牲。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谁也不认为它们有什么不合理。祭定了山神,那就等着。山神并不会有求必应,但是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求。反正雨总会下的,孩子总会有的,天地间的一切总会按照它们最初的秩序运行的。
老响马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最先看到的是火热的太阳,他习惯性地眯了一下眼睛,心头闪电一般掠过一场跟太阳和眯眼有关的枪战。接着想去摸枪,发现手动不了。努力地转头,看到小响马被绑在祭台一根柱子上。不用问,自己也一定是这样。小响马一直在注视着老响马,看到他开始动,关切地问了一句:“爹,醒了?有事没?”
“没事。咱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老响马一边说着一边看周围的情况,“干了几十年响马,啥死法都想过,不承想要回家了被乡亲抓住等死。”
“他们怎么处置被抓住的响马?”小响马饶有兴趣地问。
“活埋吧。”老响马努力回忆着,“也分啥事,要是没什么大事兴许就是吊死。”
“那最好这当口别出什么大事。”小响马看着下面的人群,“他们做啥呢?”
“那是巫师,引着寨民跳舞。”老响马看着下面,点着八堆篝火,几个乐手捧着筚篥和手鼓在玩命敲打,所有人都兴高采烈,跟在巫师屁股后头乱跳。山寨错落在山坡上,房子有高有低,一般地,地位比较高的家族和比较有势力的人住在高处,穿蓝褂子;穷人和无势力的人住在低处,穿黑褂子。老响马看了一会恍然大悟:“我认出来了。咱家就是这个寨子的。当年我把房子烧了,抢了一匹马,放着枪冲出去,四十年没回来了。寨子的老模样没变,但房子翻新了不少,人也都成了生面孔。巫师也换了。”
“那这些是什么?”小响马看看脚下。
“牛头,马头,五脏,面饼,油酥……”老响马一一数过去,“看来这是个大礼,出了多大的事要用这么大的祭?”他喊一声:“管事的有没有?来—个答话!”
没人应声,该吹的还在吹,该打的还在打,该跳的还在跳。老响马又喊一声:“有管事的没有?”
一把火枪顶在他头上,老响马艰难地转动脖颈,却发现绳子勒得很死,半晌,一个人慢慢从身后转出来:“死到临头,大呼小叫个甚?”
“死算个球?”老响马骂了一句脏话,“爷就想做个明白鬼。啥事把我父子押在这里?”
“给山神的福物在游山的时候被你们劫了,又抓不回来,你们只好自己替。”那人冷冷地说。
“什么事要拿人命来给山神做福物?”老响马问。这次对方已经没兴趣回答他,只是注视着下面的人群。老响马不甘心,又问:“山神长啥样?你没见过吧?山神能管你?我先前也是寨子里人,十七岁上跑到山外头当响马,外头人不拜山神,不也过得好好的?到底啥事?我见的事多,兴许能帮上忙。从我生下来那时就求山神,见得多了。山神管过用没有?没有!”
那人回头,他是个四十不到的中年汉子,穿着旧黑布褂子,背着一口老火枪,额头宽广,脸上棱角分明,嘴角绷得紧紧的。他淡然看了老响马一眼,又回过头去。老响马上了火,继续追问:“到底啥事?旱了?地震了?山洪?瘟疫?”
汉子在听到“瘟疫”两个字时迅速回过头来,眼睛里有种情绪一闪即逝。老响马抓住了这个机会,追问道:“什么病?传染了多少人?你倒是说话呀!”
汉子再也不开声。老响马大笑起来:“生了病,不去请郎中,求山神。山神会背本草还是会拿脉?病人没治好,好人先杀了,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汉子还是不说话,只有背影一颤一颤。老响马大声说:“那福物是个年轻女子,我父子救了她问心无愧,你们这些人信着山神拿人命不当回事。阎王爷跟前我要评这个理!”
“住嘴!”汉子抑制不住地低吼一声,“山神管着这一山人,你们懂什么!生死有命,人的命是山神取去了,该几时死,就几时死,一时半刻都不能勉强!那是她的命,怨不了别人!”
“凭什么那是她的命?你怎么不拿自己女儿做福物祭给山神?!”老响马继续喊,“你知道不知道山外头的事情?皇上下台了,大炮能打几里远,大铁鸟带着人在天上飞,你还信你的山神?笑死老爷了!”
汉子终于回过头来,看着老响马,眼睛里满是仇恨、麻木以及无声的泪水:“她就是我的女儿。”
老响马惊呆了。半晌才说:“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狠人。”
“那是她的命。”汉子低沉地重复,“咱们山里人,得认命。”
“放屁!”小响马大喊起来,“要是我,拿上枪和他们干也不能把我女儿送出去做福物!”
“你们不懂……”汉子抬起头,眼睛幽幽地看着不知所名的远方,“你们不懂。我女人病死了,我儿子也快病死了,只有诚心才能把他拉回来,山神都知道。我得送上我最宝贝的东西,抽签抽到了我的女儿,就是剜了我的心头肉,我也得把她送上去。我啥也没有,就剩下一个儿子,我不能看着他死。”
“你就能看着女儿死?”老响马骂了一声,心里忽然有些可怜起这个人来,“如此说来,我们救了你女儿,又替她死,你得谢谢我父子。”
“咱忘不了。”汉子简短地说,“该上路的时候给你们一个痛快,方圆百里,我枪法第二。”
“第一是谁?”老响马和小响马同时问道。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职业病,响马听不得谁枪法好,正如一个大厨听不得别人刀功好,一个卖字画的听不得别人仿得像。汉子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阵恐惧,半晌,欲言又止地说:“是头人从山外边请来的枪手,快得……”
他不说话了,下面的场子上舞蹈已经停了,有人搬来一架梯子,又抱来一大捆刀。老响马笑一声:“还要上刀梯?这阵仗大得!”
“爹,啥是上刀梯?”小响马问。
“就是在梯子踏脚上搁上刀竖起来,光脚往上爬,爬到顶就能和山神许愿。”老响马的话声里不无讥诮,“老子小时候也看过几回,割断了脚的见过好几个,能爬上顶的一个也没有。”
“为啥?”小响马问。
“他们怕。一怕,脚就发抖,脚一抖,就滑。在刀刃上一拖,不割了才有鬼。老子当时就想,要是我,死也不怕,腿断了也要爬到顶上去把那碗酒砸个粉碎,我操他山神的祖宗!看他们怎么发落我。山神?山他奶奶!”
“你不喜欢他?”小响马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的忙乱,“这么一闹不也挺有意思么?”
“有意思个屁,当年大旱,也搞这么一套,”老响马衰老的眼睛里不知何时蕴满了泪水,“当年大旱,也用活人祭山神。家里有女人的都去抽,抽到了你奶奶。你爷爷手里拿着一杆老枪护着门,挡住头人的家丁,死在家门口。你奶奶在屋子里上了吊,我捡起你爷爷的枪,一把火就烧了老屋,抢了一匹马,一路放着枪出了山,一去四十年!没想到回来还是一样!”他抬起眼睛,用无尽的怨毒看着天空,从牙缝里进出几个字,“我跟这狗操的山神不共戴天。”
下面的众人把刀一把一把地绑在梯子上,用红布条装饰,然后把梯子竖起来,远远看去好像一只红脚的蜈蚣昂首向天。接着鼓乐又吹奏起来,体现着他们的无尽虔诚和无尽小心。随着乐声,一个精光赤膊只穿了一条短裤的后生从人群中排众而出,先在两脚的脚底上抹了油脂,然后端起第一碗酒。敬天地,敬四方,浇在周围。端起第二碗酒,自己一口气咕咚咕咚地干下去。接着端起第三碗酒,顶在头上放稳,走到刀梯前,鼓乐声越发卖力,曲调越来越高亢,鼓点好像要打进人的心里一样。
这个后生深呼吸了几口,小心地伸出左脚在最下一级梯子的刀刃上试着踩一踩稳,双手抓住梯边,慢慢用力,身子一点一点地起,然后把右脚也放上来。
众人轰然叫好,鼓乐声急促得像马蹄一般。所有的人都屏息凝气地看着,后生却不动了。身子哆嗦起来,越抖越厉害,然后头上的酒碗摔在地下裂成几瓣,接着他一声惨叫从梯子上摔下来,刀上留着脚底的血痕。
所有的声音一瞬间全停了,没有人说话,鼓乐声也静止下来。所有人都为这次失败震惊和惋惜,巨大的阴影萦绕在他们心头。至少这一部分献祭失败了,山神的怒火会带来可怕的惩罚。只有上刀梯的后生挣扎着爬起,捧着受伤的脚直跳。忽然之间,众人听到了来自祭台方向放肆的纵声大笑,他们一起愤怒地回过头去,发现笑声来源于即将被作为福物献祭给山神的响马父子。
“脓包!”小响马大喊,“有胆子的让老子上给你们看!”
众人瞠目结舌。
他们没有处理过这类情况,以往只能承认失败,但这一对福物和之前的不同。之前的所有福物一被捆上祭台就半死不活,垂头到胸,有些吓得屎尿齐流,有出的气没进的气,还有些在大礼之前就已经被吓破胆死了,从没有福物好像这两个人一样放肆和大胆,好似不是来做福物而是来看戏。这不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们觉得不对劲但又束手无策,小响马依然在毫无礼貌地挑衅:“来呀?敢不敢让爷爷试试?”
众人望向巫师。
巫师一般是世代家传的,因为和山神对话需要一些先天的才能。一个头人管着几个到几十个寨子,他总不能同时出现在这所有的寨子里进行管理和统治,于是在自己驻扎之外的寨子委派家丁和当地巫师一同治理。一个寨子一般有一个巫师,父子相承。他们通过一些神秘仪式取得了与山神对话的资格,并通过某些特殊现象揭示吉凶。必要的时候还可以主持神秘仪式去改变山神的情绪,使得他降下福气与运气。这些仪式有些是可笑的,比方说或许谁家生了一头长着四只角的小牛就会引发一场盛大的仪式。这个仪式的主题可能关乎明年的冰雹是多是少。总之,伟大的山神让一切神秘现象之间都相互联系着,并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候揭示这一联系。这看上去滑稽可笑,但山里人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当一件事拥有了足够的虔诚,它是对是错也就变得不那么要紧了。
巫师在众人的注视下抬头冥想片刻,低声吩咐旁边的人取来一只公鸡,从公鸡的尾羽上拔下一根,用羽毛沾了酒在土地上翻滚,接着扔进篝火里仔细地观察着火焰的形状,沉吟。最后微微点一点头。
立刻有人冲上祭台,七手八脚地把小响马解下来,簇拥着他来到巫师面前。小响马骄傲地站直身子,揉揉手臂,直视着巫师的眼睛。巫师一招手,有人递上一碗酒,巫师接过。把它递到小响马面前。
小响马接过酒来一口喝干:“老子不敬天地鬼神,只敬自己。”
巫师皱皱眉头,但没说话,又递过一碗。小响马接过酒,问:“顶第三碗是不是?”
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他把这一碗也喝了,人群发出一声惊叹,此人如此胆大妄为,他注定是要遭报应的。有些老成的人已经在心里描绘他的悲惨下场。
小响马接过第三碗酒,顶在头上,人群让开一条路,小响马瞪着每一个人走到刀梯面前,脱掉鞋子,想着老响马的话;大胆。决不能抖。决不能害怕。想着的时候他已经踩上了第一级刀梯,把全身的重量压在抓着剔沿的双手和刀刃上的脚掌,锋利而冰凉的刀口压得脚掌生疼。小响马咬了咬牙,一级一级地踩上去。刀口非常锋利,即使没有被割破脚掌也疼得要命。
人群再度爆发出一阵惊叹,鼓乐又起。小响马什么都听不到,只是专注地一级一级地登上去,刀梯共有十八级,但在感受之中似乎长得没有尽头。据说世界上的勇敢分两种,一种是强大的信念,另一种就是豁出去了。小响马的勇敢则是兼而有之,甚至还包括天性之中的一些性格因素,他实在是个天生第一流的响马啊。
“不要往下看!”老响马用力喊了一声,并且他知道小响马大约什么也听不到。小响马正在努力攀登,头上的碗有些倾斜,衣服被风吹得乱抖,每抖动一次,老响马的心脏也跟着跳一下。小响马先用左脚试探,然后换右脚,双臂吃力,胳膊上的肌肉明显地绷起。最后,他爬到了刀梯的顶端,下面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巨大而长时间的喝彩。巫师急切地喊:“看见山神没有?快敬酒!把酒敬给山神!”
人们回过神来,纷纷喊:“快把酒敬给山神!”
小响马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慢慢腾出一只手来摸索着头上的酒碗,人群屏住呼吸,沉默而紧张地看着,终于他取到了酒碗,慢慢从头上摘下来,他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把酒碗在最高一级刀梯的刀刃上砸得粉碎,大喊:“山神我操你祖宗!”
然后放声狂笑,松了手,仰面朝天地从刀梯上直摔下来。人群让开一片空地,小响马就摔在人群之间,地很硬,十八级的刀梯就是一丈八尺,这一下几乎要把背都摔裂了,但他依然在纵声狂笑。
人群一瞬间愤怒起来:“宰了他们!”他们恨不得把这两个渎神者千刀万剐,为了他们的罪业或者为了开脱自己,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小响马被从地上拖起来,那一下真是摔得不轻。他们把他拖到祭台上重新绑好,小响马转头对老响马说:“爹,你的事我替你办了。”
“干得好。”老响马赞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充满了痛快。
人群再度开始狂乱地舞蹈,不成节奏。他们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忽然之间,其中的一个转了几圈之后一头栽倒在地上,人群发出一阵恐惧的骚动,四下退开,呆呆地看着这个不断抽动的人。“又一个生病的!”祭台上的汉子平静而略带惋惜地说,“三五天,要是山神不开恩,这人就完了。”
“放屁!”老响马恨恨地说,“这是黄血热,喝了不干净的水,被毒虫叮了,又太过劳累。生病之后先是发烧,然后浑身变黄,舌头和满嘴起血泡,我们这一行登山渡水的时常有人得这个,能救。经我手里救过的同行少说也有十来个了,你要不救他只知道求山神,他当然三五天就死,你要救他,他三五天就蹦下地来,再扭一遍刚才那难看的舞给你看。”
汉子霍地回过头来:“你说的是真的?”
“爱信不信,”老响马说,“咱这里出天花还死人吧?有人出天花还求山神吧?”汉子点点头。
“山外边的人会种痘,没人因为天花丢性命,你不知道吧?”老响马的声音里透着轻蔑,“山神是啥?当年我爹也抽中了签,他拿着一杆老枪堵住几十号人,死也不退步,他就是山神!我儿子上了刀梯,摔了酒碗,我们爷儿俩死到临头,怕过没有?没有!我们就是山神!你听着,在山外边,这种病别说死人,连个摆子都不用打就能治好!——你想不想救你儿子闺女?你们要宰我们我知道,但这都是活拉拉的人命!”
“真的?”汉子眼里闪出不敢置信的希望,咬着牙问,“怎么治?我儿子病了两天了!”
“羊心草就能治,我们来的时候见山里有,两天算什么,只要药到的时候他不死。”老响马郑重地说,“我儿子都能治,他见过我动手下药。”
汉子的眼睛里忽然有两行泪垂下来,他冲下台去,排开众人跌跌撞撞,一直杀到巫师面前,开始大声倾诉、说服。他说几句,巫师摇摇头,又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坚决地摇头。
但汉子已经听不进去,他拎着枪跳上祭台,喊:“这两个人是从山外边来的,他们说咱们的病能治!”
众人哄动,把目光集中在这一老一少身上,惊疑不定。巫师摆一摆手,场面顿时变得极安静,他清清嗓子,声音干涩:“这是山神的旨意。山神要收谁就收谁。他们是怕死。”
“我不信!”汉子大吼,“我女人死了,我儿子快死了,女儿被抽去做福物,我一辈子没做过半点亏心事,山神这旨意不公道!我要救我儿子!”
巫师的声音依然干涩:“这谁知道。许是上辈子欠下来的?你要做甚,要反山神?你祖祖辈辈住在这里,吃着山,喝着山,穿着山,住着山,山神保佑着你一家几代,你现在不信了?世上哪有这个道理?听我的!祭礼开始,献祭品!”
人群激动起来。
人群向祭台处蜂拥过来,好像一群看见了肉的狼。
汉子觉得无话可答,这不是他能思考清楚的问题。虽然巫师和头人靠着山神作威作福,但这些人已经习惯而麻木,太久之后就把这个当作了天经地义。巫师是山神的代理人,他的话就是山神的话,盲信与恐惧是落后用来对抗进步的最大武器。巫师需要盲信者,需要这些被统治的人从心底里产生对山神恐惧,决不需要哪个苏醒者来挑战他的利益。恍惚之间汉子脑海中有个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或许巫师们自己也不相信有什么山神吧?但情势已容不得他多想。
一声枪响回荡在群山之间,人群顿住了。汉子手上的火枪在上午的阳光里淡淡地冒着硝烟。他是个非常好的枪手,他带着一种不惜任何代价的决心,人们害怕了。停下了,直到他从容地塞进第二颗铅弹也没有人动一动。汉子镇定地说;“我要带这两人去找他们说的草药。”
“不行!”巫师断然拒绝道,“耽误了时辰山神要生气的!”
汉子看着巫师的眼睛,片刻,一言不发,慢慢地抬起枪,把枪口对准了巫师,巫师的脸色立刻发青,拼命想躲到别人身后去。但是无论他怎么钻都没有人愿意站在他面前迎接枪口,他大喊:“你这样冒犯山神要遭报应的!”
“就一天。”汉子说,“你要是不答应,咱就一起到山神那里评理去。”
“他们跑了怎么办?”巫师不甘心,做着最后的抵抗。
“你把老爷看成什么人了!”老响马和小响马一起破口大骂,小响马又加了一句,“我留下,我爹跟着去!”
三、寻药
“叫他们去!”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声,立刻得到了众人的呼应。虽然思想已经被山神占据了这么多年,但亲人就要死在面前,这种机会还是搏一搏为好。巫师没了主意,又举一下手,等人群安静下来后重复:“就一天,明天这个时候你们要不回来,就献祭。那老的跟你去,年轻的留下。”
“就一天,准回来。”老响马接口说,“算咱送乡亲的见面礼。”
人群爆发出一阵充满希望的欢呼,他们涌上祭台把这两个响马解下来,团团围住。片刻之后,老响马要回了自己的枪和子弹带,同汉子一起走出寨门,小响马在巫师一再干涉下,被关进了一个用来捕熊的笼子,汉子轻声问老响马:“肯定行?”
“比喝水还简单。”老响马回答,“一通羊心草,根煎成汤喝下,叶子捣烂了涂在身上,一天就能好。我见着有的那地方不近,也没能记准到底在哪,咱得赶一赶,用心找。让人给病人用温水擦擦身子,别烧得太厉害。要是烧得厉害,我也没办法,得找郎中扎针——总而言之,你记着山神是个屁,人自己才是真的。”
汉子对此不置可否,两人就这样在山路上疾步而行,老响马不由叹息一声:“可惜了我的马。这当口要有两匹马,脚程能快不少。汉子,你有没有马?”
“只有一匹,杀翻在祭台上了。”汉子说,言语里也有点伤怀。
“你是干什么的?”老响马问,“看打扮和举动不像庄稼人。你是头人的家丁?猎户?”
“猎户。”汉子简短地回答,一只鸟从他们头顶掠过,发出笑声一样的咯咯鸣叫。
“我家先前也是猎户。”
半晌之后老响马才接茬回答:“当猎户一辈子,没落得好下场,你枪法不错?出去当响马,当流寇,也比猎户强。如今的世道不是给好人准备的,我原想着落叶归根,没承想……”
老响马有些伤感地停下话头,凝视着前方弯折的山路,若有所思。然后又加一句:“你们就这么信山神?”
汉子沉默,只顾埋头走路。半晌进出一句:“还有啥能信的呢?”
太阳渐渐高起来了,山中充满了活力。鸟鸣声此起彼伏,在树林中萦绕不去。路边是雨后新生的一片片蘑菇,石子山路被雨水洗刷得非常干净。山是富足而慷慨的,山里人没有什么别的可以相信,他们的生活和视野就是那么一点,抬眼是山,低头是山,在山里生,在山里死。不相信山神又能相信什么呢?这是祖祖辈辈生活的烙印和沉淀,也是每一段历史必然经历的一个片段。但山又是凶险和冷酷的,要人的命。那叫做“被山神收了”。人是山里的一草一木变来的,死后必然地也要变回山里的一草一木,这很公平。生死由命,怨不得谁。老响马凭着记忆和汉子一路走一路找,他们的心里都充满了焦躁,在被太阳晒得生烟的头发里擦成一粒粒细密的汗珠。
他们跋涉了一个上午,还是没有找到羊心草。汉子憋不住问:“老者,这羊心草长的啥样?”
“不好说——我认识。”老响马一面在草窠子里扫着一面回答,“这东西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咱们得放开些眼睛。”
汉子不吱声了,午时的阳光尤其闷热,草木散发着幽香的气息,山路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好走了,又逢上坡,两个人喘着粗气漫无目的地寻觅着,老响马笑:“早知道有这档子事情,当初来的时候就记下了。”
汉子忽然停下步来,神色危险地看着老响马,一种强烈的不信任感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老响马知道到了最危险的关头,伙伴之间内讧的可怕程度远远超过最强大的敌人,他不能让事态变得无法控制,于是走上半步,努力地进行着说服:“我们肯定能找到。你不信我,也得信我把儿子押在了寨子里。你儿子生了病,找不回草药会死,我儿子做人质,找不回草药也要死。咱们都是做爹的,咱们都是一头的。你得相信我。”
他口干舌燥。汉子的脸色依然冷峻,但眼神渐渐平和了些。老响马抓住机会又问:“有口什么吃的没有?从昨天夜里就没吃上东西,咱得吃晌午饭。有了力气才好干营生。”
汉子从背上解下一个干粮袋,伸手进去掏出一块烤得焦黄的硬饼,一掰两半,扬手扔给老响马半块。老响马伸手去接,但疲劳让他的手指有些僵化,那半块饼滑过他的指尖飞出去,摔在两丈外的一片草丛里。老响马咽了口吐沫,走过去,蹲下身子想把饼捡起来,忽然一动不动了。
一株碧绿低矮的草掩藏在草堆里。粗杆,短茎,叶子肥大,形状好像羊的心脏,叶子上还沾有山间的水汽和露珠。老响马的声音跟着手一起颤抖起来:“羊心草!”说完用力挖着草旁边的泥地,汉子扔下饼,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凝视着这株珍贵的草失声叫道:“这?等……”
老响马没等他说完话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把草连根起出,捧在手里,拍去泥,又取出一块布妥帖地包好,站起身子问:“等什么?”
“这叫山神草,是山神看山的神草,百草簇拥,挖了会招灾的。”汉子说。老响马大笑起来,看着汉子严肃的脸,摇摇头,又摇摇头,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汉子终于也笨拙地笑起来:“这草不多见,一棵够不够?”
“救人命哪!一棵就够?”老响马笑了,“这么大的,一个人就要三棵。这草在北边漫山遍野都是,什么山神的神草?要是真挖了会招灾,北边早就死没了人了。”
汉子咬咬牙,说:“离这里东边三十多里地有片山崖,山崖上一大片这个草。”
“那咱还等什么?”老响马的眼里闪出光来,“快去,三十里山路屁也不是。”
汉子不答话,抬头看着东边的乱云,很久才说:“现在不能去。那是另一个头人的地盘,要通过一条寨子,有几十条枪看着。我们大白天去就是找死,晚上才能去偷。”
“先走再说。”老响马捡起半块饼急不可耐地咬在嘴里,这时才重新感觉到饥饿难忍,“你刚才说是哪边?东边?咱们先去看风色,入夜再动手。有机会偷,咱偷;没机会偷,咱抢。我干这行比你行,听我的!”
两人在山路上迎着风奔跑起来,三十里山路很快就抛在了脚后。前方的山包上出现了一座寨子,依着山形挡住去路,寨子后面是一片断崖,断崖顶上有块平坦的草地,郁郁葱葱,在早春的日子里显出一种蓬勃的生机。老响马和汉子在草窝里伏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里长满的救命草,心里恨不得飞过去,但现在却不得不眼巴巴地望着。挡路的寨子平和安宁,但谁知道潜藏着多少未知的危险?看了半晌,老响马翻转身体,躺下来,脱了鞋子枕在脑后:“先睡觉。等夜静了才好下手。”
汉子依然趴在草窝里一动不动:“你睡吧,我看着。”
老响马合上眼睛,很快发出了细微的鼾声。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阳光从这两个一动不动的人身旁渐次划过,左边,右边,直至没入西面的群山。寨子里渐渐升起一股股炊烟,暮归的羊群踩在山石上,左右乱撞,发出乱糟糟的咩咩声和很响的放屁声。走山的猎人回来了,农夫也荷着锄提着水罐三三两两地回来了。各家大人招呼小孩,羊铲打在地面的笃笃声,狗吠声,很长时间之后这一切归于安详的寂静,天色暗了,黄昏重了,夜色降临,星星一颗一颗地闪现,逐渐灿烂成雄伟的亘古画面。天幕之中一条长星拖着尾巴慢慢地移动,横穿过青龙、北斗,逼近北极星。汉子心里一惊,那是一颗彗星。他隐约记起巫师的话:山神若是让谁看见了彗星,那个人一定就是快要死了。
身边的老响马伸了一个懒腰慢慢醒来,凝了一会儿神,说:“是颗扫帚星。”
“你也看见了?”汉子头也不回地小声问道。
“那么大怎会看不见,咱老了,眼睛不老。”老响马打个呵欠坐起身子穿上鞋,“北边人说,有了扫帚星进紫微宫,就是皇上要龙驭宾天。不过现在没皇上了,它再怎么出来又有甚用?——几时了?动手?”
“再等等,”汉子凝视着高处的几盏灯火,“人还没全睡下,寨子里还有狗。狗是守夜神,咱们得从旁边爬过去,不能惊动寨子里的人和狗。”
老响马点点头。夜色是愈发地暗了。许久,终于最后一盏灯火也熄灭。汉子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活动活动全身,一阵大风刮过,山里的夜很凉,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老响马紧紧跟上,两人伏低身子,贴着地面向寨子摸过去,距寨子还有三五十丈外停下。汉子回头低声问老响马:“能爬山壁不?”
“有啥不能。”老响马同样低声回答,“到了这地步,不能也得能。儿子们的性命在咱身上呢。”
汉子在黑暗中无声地点头,手脚并用,悄悄蹿到旁边的山壁上,手抓住一块岩石,吃上劲,然后摸索着找到一处能下脚的地方:“跟上。”
老响马在黑暗中紧跟着汉子的脚步移动,抠住石头,吃住劲,把整个身子贴在山壁上,一点一点地挪动。他们非常小心,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所以移动得非常慢,这是一项很消耗体力的动作。不过移动了几丈光景,老响马就觉得自己不行了,他的身体已经老朽,体力大不如前,若是儿子在,应该会轻松爬过去吧?老响马又动了一步,觉得手快断了。
老子撑得住。老子怕啥?老子的儿子上过刀梯,老子这点地方摸不过去?老响马在脑海里对自己说着,又拼力前进一步。却因为太过急切让脚踩了个空。他一身都是冷汗,抓住岩石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另一只手在乱抓之中摸到一条山藤,试了试吃得住,于是肩膀用力又把身子拉上来。汉子已经横移出丈把远,老响马定定神,尽量不去想脚下的深渊,手脚并用地攀过去。
头顶传来几声狗叫,接着是一个起夜男人的咕哝声,鞋声向这里来了。老响马和汉子立刻警觉地贴紧了山壁,狗叫停了。忽然之间,在老响马身旁三尺开外射下了一条水柱,打在山崖上四下溅开,在黑夜里发出很响的淅沥声,老响马暗自咒骂,把身子向山壁再贴紧些,盼望这个男人赶紧尿完。似乎经过了足足有一年时间,水柱变缓,断续,成为疏落的水滴,然后停了。丈余以上的头顶,撒尿的男人很响地打了个嗝,鞋声渐渐远去。老响马定了一下神,又开始爬,这次动作快了些,山风大起来,吹得山藤不住晃动。
他们足足爬了一个时辰才绕过寨子。汉子贴在崖壁上等着老响马,指指一根山藤。
“我先上。”他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吃不住两个人。”
然后他手脚并用,抓紧山藤攀上去,敏捷得好像一只猴子。老响马抓紧石头等待在星光下的断崖上,觉得全身要散架了。许久,山藤晃动起来,老响马一激灵:汉子爬到顶了。于是他也立刻抓住山藤,全身用力。一用力就感觉到胳膊、腿、肩膀和腰都麻得没了感觉,还没等动手就抓不住,顺着山藤蹭了下来,他拼命抓紧,掌心火辣。老响马蹬住山石,轮流腾出两只手来往掌心吐了口唾沫,用力攥死,双脚蹬起来,把心里所有的杂乱思维都赶出去,今个儿就是今个儿。他必须爬,摔死也要爬,就好像响马要出手,响马要上法场,都是不由自己的事情。
他开始用力。
云箭一声,响马遍地。
响马动手之前要先放响箭,响箭的箭头被巧妙地挖空,在气流穿过的时候会发出尖锐锋利而凶险十足的哨音。既是给同伴的出击信号,也是威慑目标的绝好手段,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自从有了枪,响箭就失去了用武之地。枪声比响箭传得更远,更有威慑力。
不过这都是些成帮结伙的响马们干的事情,老响马是个所谓的独行响马,他唯一有过的伙伴是自己的儿子,他不喜欢很多人一起干。成帮结伙的响马像一群狼,包围住目标,能吃掉就吃掉,吃不掉就通过不断的骚扰生生拖垮。老响马像一只豹子,静静地隐藏着,寻找机会,一击就要得手。他又想起了儿子还小,对枪有一种男性特有的巨大兴趣,自己指导他拔枪开枪:
“呼吸稳住,两脚分开,全身放松。放松,小子。枪出匣不要举手,手腕一抖,贴着大腿就放。右手握枪柄,左手往后拨撞针。比你扣下扳机等机簧自己动快得多。放一枪拉一下,节奏要准,心里千万别慌,别怕,就当命不是自己的。先下手为强,谁快谁赢,好枪手连一眨眼的工夫都不用,你一眨眼,兴许就再睁不开了。”
儿子脸憋得通红,使出吃奶的力气都拉不动撞针,也扣不动扳机,老响马大笑。那时他还只是个幼童,现如今长大成人了。不过即使他那时拉不动,这也是人生中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无论对父子之中的任何一方。老响马实在不愿意自己的儿子继续走这条路,因为这不是路。但他无能为力。
崖顶越来越近,星光似乎触手可及。老响马忽然觉得非常欣慰,他是个成功的、手段高超的响马,他有—个儿子并且亲手养育了他成年。绝大部分响马根本没有机会留下孩子就死了。他的身子越来越重,呼吸急促,四肢百骸里像灌了水银一般,他觉得自己要支撑不住了,但这些不重要。为了儿子他要拼到底,他要把最后一分潜力也逼出来。老响马不断鼓励着自己,就要登到崖顶了。忽然他手一滑,心里一凉。
汉子的手适时出现,闪电一般探下来刁住了他的左手腕,紧紧捉住,两人一起用力,老响马终于爬上了悬崖,踩到了坚实的土地。老响马倒在地上,全身虚脱,身子直抖,心却定了。老天爷你能把老子咋样?他想。半晌,他飞快地爬起来,压低了声音:“动手!”
两人一起在星光下冲向那些救命草,把它们挖出来忙乱地塞在怀里,把胸前塞得鼓鼓囊囊的。一路挖一路退,心中充满了狂喜,忽然老响马脚下一滑,蹬动了一块石头,那石头摇晃一下后向着悬崖滚去,轰隆轰隆地掉下山谷,声震夜空。
寨子里的狗一起狂吠起来,人声响起。
时间不允许他们多想,“走!”汉子简要地说。
“不能从来路走!那是死路,任人宰割!”老响马一把抓住汉子,“你跟我一起杀出去,顾不得了!”
汉子抓过背上的火枪,寨子里的火把已经亮起。老响马当先向寨子冲过去,汉子紧随其后,他们浑身的血都烧了起来,决一死战的时刻已经来临。第一条狗冲出寨子扑过来,后面是紧跟着的无数条狗以及手上拿着枪的寨民。汉子手里的火枪轰然作响,大片铁砂喷出去,在狗群中通出一条道来。老响马闪电一般拔枪,第一枪打断了火把,第二枪击中右臂。中枪者被强大的冲力带起,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后脸朝下摔在地上,老响马和汉子呐喊着冲进寨子,四下放枪,汉子紧张地填火药,倒铁砂。
“走!”老响马抢过一支火把大喊,人越来越多,汉子已经开始肉搏,他心里什么都不想,只想把这些草药带回去。一个猎手端好枪瞄准了老响马,正要扣下扳机,老响马回头在火光下微笑,微笑的同时腿边火花一闪,那个猎手立刻感到右臂失去了力气,然后才是麻簌簌地疼。
“走!!”老响马挥动火把狂吼。汉子抬平枪不辨方向就是一枪。黑暗中有人叫出声音来。老响马把火把扔在寨门外的一堆干草上,火光闪了几下之后立刻熊熊燃烧起来,他趁乱拉过汉子冲出寨门跑上山路,一气向西跑。两人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老响马一边跑一边给枪填上子弹,他们边跑边回头看,不知道跑了多远。“咱这算不算杀透重围?”他喘着粗气问。
“算。”汉子的情况也不比他好多少,“快走!儿子们有救了!”
“知道。”老响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这算啥!有一回我一个人杀进一支驼队,连着打倒三个好枪手,劫了点红货,马不停蹄跑了三天没敢回身。这算啥!”
“你不怕?”汉子一边喘气一边问。
“怕得腿肚子都转筋!”老响马大笑着回答,“当响马的说不怕,那是……”
话音忽然中断,两人一头栽进一条由烂泥组成的缓慢流动的河流,几乎是立刻就下陷到腰。远处的寨子里人声鼎沸,老响马伸手四下摸索:“快,找根木头什么的,漂着把自己弄出去。”
汉子呻吟一声,紧咬着牙关说:“我不成,扭了脚了。”稍停又低声补充一句,“许是山神发怒了,他要收咱们。”
“山你奶奶的神!”老响马的火气一下就迸发出来,“泥石流!这是泥石流!春天下了雨常见!快弄出去!找木头,晚了咱们就完了!”
“出不去。”汉子用了几次力之后回答,“来,你拉住我的手,拿上咱们的草药。”
两只粗糙的手在黑暗之中握住,汉子用力摇了一下,撑住一块夹杂在烂泥里的巨石:“拉住我的手,咱们一起用劲,你爬出去。”
“不成!”老响马说,“那你就陷下去了!”
“我脚扭了,就出去,也走不了!追兵快来了,你走。你会治病,你去救我们的儿子,我挡住追兵!”汉子大吼,“快点!晚了谁也走不了!”接着不等老响马回答就撑住他的胳膊用力拔,“一,二,三,踩住我的腿,叫劲,起!”
汉子在深夜中发出熊一般的狂吼,他爆发出一种奇迹一样的、无法形容的力量,随着这种力量,老响马的身子一节一节地从泥石流里拔出,“踩我的手和肩膀!”汉子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量大叫,“快走!快走!看路!”
老响马跳过泥石流,回身沉默地看着已经陷到胸口的汉子。汉子笑起来:“走!治好我的儿子!”
老响马说不出话,泪水在眼眶里孕育。他抱拳深深一揖,沉默片刻,说:“好汉子。你放心。”又说,“大概真有山神,咱们的运气太差了。”
“山你奶奶的神!”汉子从胸膛中发出怒吼,艰难地给火枪填着火药,“走!!”
老响马鼻子一酸,转身向着来路跑去,一头跑,一头觉得心中的怒火升腾起来,焰杂杂地按捺不住,他鼓起胸膛迎着风跑。汉子是个好样的,虽然他不是响马,但他身上充满了响马精神。老响马觉得应该为他的牺牲去唱上几句,就好像响马们在上法场之时那样,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人生如戏。老响马的泪终于控制不住,他唱:
“这一班,五虎将,俱都,散了。只剩那,赵子龙,老迈,年高……”
汉子看着远远的火把成一条龙追过来,又一阵劈头盖脸的泥沙石头砸在他身上。现在他只有脖子以上、两只手和一条枪在外面,快要窒息了,脸憋涨成紫色。火把渐渐涌来了,在泥石流边上停下,火把下是一张张冰冷的脸,看着这个马上就要被活埋的人。有人开口问:“山神有灵!你是哪个寨子的?敢偷山神赐给我们的神草?早知道要遭报应,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吧?”
汉子不说话。他觉得七窍快要炸裂了,泥水一点一点地挤压着他胸膛里最后一点空气。他想到自己的老婆,女儿,儿子。他哈哈大笑,用最后一丝力气勾起枪。
枪声乱响。铁砂和铅弹冰雹一样打在他脸上,与此同时,第三道泥石流呼啸而下。
一瞬间后,这个人在世界上失去了最后一点痕迹。
老响马在黎明时分回到寨子,寨子里火把通明。祭台上坐着不知何时赶到此地的头人,巫师在一旁侍立,寨民们聚在一处,沉默不语。祭台前躺着一具小小的尸首,关小响马的笼子在一边。
老响马第一眼就认出躺着的小尸首是汉子的儿子,他和他的父亲几乎拥有同样的相貌,额头宽阔,棱角分明,不过是童稚了些。他像他的父亲一样死去了。老响马疾步走到尸体前,抚摩着,许久,抬起头来仇恨地看着巫师。
“跟山神作对,不敬天地。”巫师声音干涩地开口,“居然还真敢回来。这孩子他爹呢?死了?连孩子都拖累。孩子病死了。山神要收谁,谁就一定死。做人要认清本分,不能妖言惑众。你现在有什么话好说?”
众人沉默地看着这场对峙,不再说话。眼前是一个死去的人和两个快要死去的人,对伟大山神的敬畏又一次占据了他们的脑海,习惯的力量非常可怕,大约山神确实是要人去死的。
“这孩子不是病死的。”老响马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万分的凶险:“黄血热病死的人会掉头发,肚子肿大,这孩子没有掉头发肿肚子。他的脸又硬又黑,他是被毒死……”
枪声。
老响马震惊,愕然,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那里有一个洞正迅速渗出血液。小响马扑到笼子边,牙齿咬得咯咯响:“爹!”
一个人影从头人身后转出来,帽檐拉得很低,手扶在枪套上。老响马看了他半晌,忽然想起,嘶着声音喊:“你是那年在沙漠里最后一个枪手,我们比了一天!你……”
枪手的枪套上又喷出火花,一切好像那一天对峙的最后。大漠,风沙,驼队,疾驰不停的两匹马,马上的人。老响马只觉得胸膛被炸开,他后退了几步,努力想转回头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儿子,但世界已经在他眼中变黑。终于,他在晨曦来临之前的一刹那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爹!”小响马把囚笼摇得吱吱直响,目眦欲裂。吹鼓手又奏起乐来。众人点燃篝火,舞蹈起来。巫师低下身,恭敬地问头人:“剩下这个小的怎么办?”
“你问问山神的旨意。”头人含糊地说。在这类无所谓的事情上他一向不自己拿主意:“怎么处置我不管,要紧的是把先前的祭品抓回来,快点求山神息怒。”
巫师躬身照办。老规矩,拔了一根公鸡的尾羽蘸上酒,又在老响马的伤口蘸了一些血,滚上土扔进篝火,读了半天,最后说:“放山。”
放山是处刑方式的一种。指把人关在笼子里扔到山中处理尸体的坟场,听任他自然死亡。这是一个漫长痛苦的死亡过程,身边全是坟地和尸体,无路可走,猫一样大的吃尸肉为生的老鼠甚至在死之前就咬掉了可怜囚徒的鼻子,没吃没喝,呼吸中全是浓重的腐败尸臭。绝大部分人在死之前就已经崩溃。寨子里的人听到这个可怕的结论后显得兴致勃勃,抬起一老一小两具尸体和关押着小响马的囚笼。头人又下令:“把生病的也都放了,是生是死看他们的造化。”
头人的话就是山神的话。于是一行人就抬着死人、病人和囚徒浩浩荡荡向着坟场进发,小响马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瞪大眼睛看着父亲渐次冷却下去的尸体,没有表情的脸作铁青色。
一行人登山下谷,走进了尸积地。这里是山里人的坟场。这里埋着历代寨子里的人,如今人死得太频,连埋都不埋了。到处都是尸体白骨,鬼气森森。平时胆子最大的也不愿意来,就算现在连帮结伙也不愿意多停留。他们把尸体和病人乱七八糟地一丢,风一样快地没了影子。小响马在尸体的恶臭之间一动不动。他的父亲也躺在一群死去的人和即将死去的人中一动不动。太阳照不到这里,呼吸是带着无法形容味道的湿气,浓重得好像是固体一样。
他就这样看着。其实大脑之中一片空白,时间从上午走到下午,又从下午走到夜晚,再从夜晚走到凌晨。小响马半靠在囚笼上,早已失去了思考能力,他快死了。
一个长长的影子悄然出现在囚笼面前,小响马抬起眼睛。面前是一个怪物,全身覆盖着树叶、树枝,黑色的长发遮住脸,头上戴着一个花冠。
小响马只看了一眼就又把目光定在父亲身上,这东西是什么他毫不关心。
那个怪物直直地看着他,用一种奇怪的腔调问:“你怕不怕山神?”’
小响马不回答,这句话他完全没有听到。
那个怪物有些惊愕,走近一些,又问:“你信不信山神?”
小响马再一次抬起眼睛,在一大片纷乱的思绪中抓住一个清明的闪念,忽然醒悟过来:“放我出去,我有大事要做。我救过你,你也得救我。”接着喉咙忽地一甜,漾出一口血来。
怪物咯咯地笑出声来,把身上的披挂往身后一丢,把头发拨到脸的两边。现在她是一个优美的女子了,漂亮得好像一头雌豹。虽然看起来有些憔悴,但仍然散发着绝不同于此地的青春朝气。那是女囚,本应献给山神的福物,被响马父子阴差阳错地救下。她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兄弟也像母亲一样死去了。因为她看起来如此无忧无虑,如此骄傲:“我是猎户的女儿,山是我的,谁也抓不住我。你等着。”
她从身上掏出一片锋利的石头,用力割起囚笼上的绳子来。不过多久,两处绳子已经被磨断了。小响马踢开木杆,从囚笼冲出来,跌跌撞撞地跑到老响马的尸体旁,他就这样看着,不知何时已经泪满胸膛。
他终于大哭起来,这将是他从有自控能力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落泪,他抬头向天,北极之处有一枚长长的彗星怜悯地关注着世间,就像是星空的眼泪。他隐约记得老响马说过,彗星犯北极是皇帝要归天,或者是地E有什么人要死。
人总是要死的。
小响马哭了很久,女囚沉默地看着他。最后小响马擦干眼睛,把老响马的尸体从尸堆中抱出来,开始在一旁的地上挖坑。女囚不动声色地找来两根棍子和他一起挖,一边挖一边问:“你今后准备怎么办?”
“报仇。”小响马冷静地回答,“我爹的仇。你爹、你弟弟的仇。这些人的仇。”
“我爹跟我弟弟死了?”女囚失语了片刻才问出来。小响马点点头。女囚丢下棍子站起来,向着寨子的方向跑了几步,然后天旋地转地一头栽倒在地。
小响马站起来把女囚搬到一块石头边靠好,接着回来继续自己的工作。他挖了一个不大的坑,先从老响马身上摘下枪和子弹,然后小心地放进坑里。搬的时候觉得老响马胸口鼓鼓的,掏出来一看,是被血染红的羊心草。他看着这些父亲为之丧命的植物想了半天,忽然跑去一边的尸体堆前一个一个地试。终于被他发现了一个仍然活着的。小响马迅速把羊心草塞到嘴里嚼烂,涂在这个弥留者的身上脸上,然后攥住草根,双手用力,草根中淡黄色的汁水一滴一滴滴进这个人的嘴里,然后把他运到干净一点的地方躺下。忙完之后又去寻找下一个可能救活的人,手忙脚乱,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时辰,小响马擦着汗出了一口长气。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老天爷照应了。
女囚在天色微明时醒过来,听到单调的嚓、嚓声。她努力转动脖颈,看到小响马在一处新坟前摆姿势,他的右手放在腿边,纹丝不动,但不知怎么手里就多了一把枪,又一转眼,枪没了,声音就是在枪和枪套的摩擦中传出的。女囚看着看着,恍惚间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她大哭起来,忽然旁边有人拍拍她的肩:“妞子,人死不能复生,别过于伤心。”
女囚几乎吓死。她恐惧地回过头来,几个生病的寨民正在身后或躺或坐。她只觉得浑身寒毛直竖,弹簧般一跃而起。
“妞子,别怕。我们是人,不是鬼。只不过到鬼门关前打了个盘桓。”安慰她的人声音虚弱地说,“那老者没骗人。山神草能治我们的病,一晚上烧就退了。你弟弟本来也能治好,但被巫师毒死了。后生埋了他爹之后就一直在那里拔枪,我们这些人命大,还得谢谢这位后生。”
嚓,嚓。
“他爹是怎么死的?”女囚稍微冷静了一点,问。
“头人雇的那个枪手打死的。”众人说,“那枪快得很,我们劝他快走,他不听。”
嚓,嚓。
女囚跑到小响马身边一把按住他的手:“你不能去。”她的声音非常急切,“我见过那人的枪。他不是用手,他的枪上有机关,只要一按枪匣子上的钮,弹簧就自己把枪口弹直开枪,人手再怎么也不能比这个快!你去就死定了!”
小响马回头看了看女囚,他的脸已经不再是当初健康的古铜色,代之为一种濒死的苍白。双眼发木,他看了女囚一眼后又把头转回去,枪又一次魔术一般在他的手和枪套之间来回闪动。
嚓,嚓。
“是啊,后生,不能去。君子报仇……”一个病人开口,跟下来想说点什么,嘴张了半天却没能说出来。
嚓。
小响马把枪放进右腿上系着的枪套,拱拱手:“各位,有没有谁有胆子去跟我做一个证见?我父子是响马,但不骗人。能治,就是能治。我们没骗人。”
“你去了就回不来了!”女囚带着哭腔喊,“谁去了都回不来!”
“回不来就把我埋在这里。”小响马指指新坟旁边的空地,“去是一定要去的。响马有响马的规矩,有恩必报,有仇不饶。谁跟我去?”
没人应声。小响马点点头,最后抱了一下拳,转身向着寨子的方向走去。女囚在身后哭着喊:“不能让他的手碰到枪套!”
她不知道小响马听到了没有,他的背影在群山衬映中显得非常孤独,但带有一种百折不还的无畏。山间的清晨悄然来到,薄雾在鸟声中弥散,他的背影在雾气里渐渐隐去,半晌,众人依然凝望着他去的方向,那是他的故乡也是他们的故乡,如今,却都去不得了。
“是个好人哪。”一个病人叹息着,众人默然。
尾声
小响马走进寨门的时候,东方刚出现第一缕曙光,他大摇大摆地走上广场,全然不理会好像见了活鬼一般的早起的寨民。他跳上祭台,台上头人的椅子还在。他一脚把椅子踢下地,弄出很大的响声,有些人脸在窗口看一下,然后迅速缩回去,有人警惕地端着枪出现在可以隐藏的地方。小响马忽然觉得很滑稽,他像许多响马走上法场时一样唱起戏来:
“这一班,五虎将,俱都,散了。只剩那,赵子龙他,老迈,年高……”
人渐渐聚集起来,太阳升起来了,他不是鬼。他们围住祭台,小响马全身放松,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他,谁都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巫师分开众人出现了。看了看,又缩回去,片刻,头人带着他的枪手和家丁出现了,众人纷纷让开,小响马看看枪手。
枪手的手指放在枪套上。
小响马扬扬下巴,左手慢慢移到右腿前,右手放在离枪套两寸远的地方,眼睛盯紧了枪手的眼睛。枪手嗅出一丝危险,但他不怕。几十年前他跟老响马在沙漠里对峙了整整一天,那次失败毁掉了他的生活,逼使他改名换姓逃到南方。他已经不可能再凭着自己的手变得更快了,他已到极限。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认识了一位祖传十几代的锁匠,玲珑精巧,妙夺天工。他为枪手制作了一把带机簧的枪匣,让他达到了人类永远不可思议的快,他什么都不怕,有这个枪匣在手,他就是天下第一快枪。锁匠成为他第一个牺牲品。几十年来,他从没有碰到一个有机会在他面前拔出枪的枪手,此刻他的手指正按在机关钮上,他几乎要为眼前这个年轻人感到惋惜,他没有机会了。
天地一静。枪手按下机关。
小响马手一动。
一声枪声响彻在群山之间。
小晌马的枪在手上,枪口冒着硝烟,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抬起枪口吹了吹硝烟,利索地把枪在手指上转了两圈花,放回枪套。枪手低下头,惊恐地发现他带机关的枪匣被一枪打坏了,他的子弹根本没有机会出膛。一种麻冷的感觉从他背后爬上来,他永远不曾想到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快的手,这么快的枪。他终于认栽,低着头喃喃地说:“我败了,你要报仇只管动手。”
小响马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接着把脸转向头人:“你花多少钱雇了这种废物?”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枪手。枪手的头转了转,这才发现左胸有一个血洞正在迅速地把外衣浸红。他终于醒悟过来,小响马开了两枪。只不过实在太快,两声枪声全无间隔地叠在一起,听起来只有一声。
枪手瞳孔散大,全身失去了力气。膝盖和额头依次着地,再也不动了。
人群发出恐慌的议论。头人抑制不住地下着命令:“打死他!”
他的家丁面面相觑,脸色吓得发白,腿在抖,没有人去碰身上的枪。
寨前忽然传来喧闹声,众人回头,惊讶地发现他们生病的亲人回来了!他们健康无恙,举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山神草:“山神草!山神草能治黄血热!”
人群沸腾了。巨大的喜悦包围了他们,亲人们抱在一起,巫师忽然发现了被劫走的福物:“抓住她!她是给山神的祭品!”
没有人再听他的。所有投向巫师的眼神之中只有仇恨和鄙视。巫师不叫了,神色惊恐地向头人身后躲,头人慌乱地推着他,和家丁一起钻过人群去找自己的马,忽然他不动了。小响马正骑在他的马上,居高临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响马都是开着枪,抢了马冲出寨子的。”
然后双腿一夹马腹,向着女囚冲过去,像当初一样一把把她从地上捞起来。女囚急不可耐地把自己的身子埋进小响马的怀里,听着他一路打马冲出寨门。听着寨子里人群在追打巫师、家丁和头人,听着小响马拔出枪来向天空开火。在早春的朝阳下,两人马奔驰而去,伴随他们的是越来越远、连绵不断的枪声。
(注:“刀剑枪”首部曲《无刹刀客》见于2009年2月上半月版,次部曲《死斗之海》见于2009年7月上半月版)
(责任编辑:李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