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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曲回殇之小楼莲花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002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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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我行我簌 ■图Mario
一
此处江陵,正是冬末春初。
万物萧索,尚未到起色的光景,只有两行淡杨疏柳,自凉薄中发出几许早春的绿意来。周遭行人稀少,游客则更为寥落。只有望江庭楼上新酿的桂花酒正是好卖,几次见那些手执刀剑的汉子在这清秀妍丽的山水之间,犹要人扶着才能上马,残醉似是不肯轻醒。
一溪烟柳万丝垂,翠瓦朱檐映水曲。
十里锦榭绕花藤,无因系得兰舟住。
这一天雾色缭绕,烟水迷离,远远地只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响,直到极近了,才恍惚见了一红一灰两个人物。
一袭水红月华裙的女孩掣肘勒住马头,翻身下马,身形极似一只轻巧的雨燕,头顶双花髻,面盘微圆,约摸只有十三四岁。待那女孩站定,身后早有一柄油纸伞开在头顶。执伞人眉目清秀,不过十六七的光景,一身灰色长衫,低眉不语。
周遭行人似是都不由无意地打量起这主仆二人来,然而不过三两瞥,便见那少年目光一肃,眼底竟冷冷地晃出雪刃寒芒来,不由得全身寒颤,忙慌了神低头奔走。
“一会儿似是要下雨了呀……”女孩似是毫无察觉,对身边的少年抱怨,又像只是在自言自语,她将手里缰绳随便递给对方,自己则踩着青石阶蹦蹦跳跳地上了望江庭楼。
要了一壶蒙项黄芽,几色果子,红衣女孩便靠着窗边坐了,手里把玩着一个菱角,眼神却望着江面,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等了许久,似是不耐烦起来,眼珠骨碌几转,转身望向身后少年:“莜夜,若是雾大看不见,我就租条泊船上江去看……”
灰衣少年大为惊骇,甫一出口几近结巴:“二小姐,极……极使不得。”
虽然貌似主仆,女孩听了这拒绝却显得极为沮丧,竟不再纠缠,眼神依依不舍地从江面转回,双手抱着茶杯小口酌饮起来。
望江庭楼无人,淡烟流水相映成趣,周遭很静。
又等了约摸个把时辰,女孩似乎不复初时的欢愉,恹恹的几乎都要打起哈欠来。倏忽此时,一声嘹亮的鹤唳已在瞬间震破遮天浓雾,直冲云霄!
风乍起,粼粼波光浮荡,将灰衣少年的长发凛冽地冲散,雾气随之打了几个回旋,眼见着褪去了三分,几条乌篷的游船便像是自湖心忽然升了出来一般,惊现于眼前。女孩顿时跳起,纵身探出庭楼,似是极为迫切地想要看得再清楚几分,却又苦于不能。
百年难得一见的高手对决,一触即发!
不错,这便是弱水宫世子百里盈风与唐门奇才唐潇的生死一役。
两人皆是空手,唯一不同的只是,在唐潇的修长指节之间,多了一颖七彩晶莹的冰片,缱绻流光之间,如同一颗相思成疾的泪。
灰蒙天色,飞鸟歌唳,眼见两色白衣疾速地逼近对方,脚尖踮在湖心,宛若携波逐浪,气势恢宏至极。水雾绞缠之中,人却不染一丝微尘。
百里盈风的身形虽快,出手却又极缓,并不急于进攻,接招却是稳稳的,招招拆来都似飞天遁舞一般,曼妙明妍到了极处;唐潇亦是不慌不忙,急进却又慢收,每次都在将将触到对方要害时及时收手,看上去两人就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闲谈对弈。
然而就在眼看杀气渐淡,旁观诸人兴致索然,以为不过如此的时候,几乎只在一瞬,唐潇手中的相思泪已随冷风飘出,而百里盈风的目光也在瞬间一敛,一路沿船廊飞般地打旋疾退,眼看漫漫白衣竟成莲花。
十几顷湖面波平如镜,无人舍得喘息眨眼,一时连风都定了。
这世上从来只有人见过相思泪是如何出手的,却没人能够活着回来对人讲述那片刻的电光石火。它快且亮,如同灼人的星子拖着烈火般的尾焰划过漆黑的夜色,它准却刹那芳华,没人人体转瞬就无形,便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
生死几乎只是一线!
那一刻,唐潇的嘴角浮现出一道傲世不驯的弧度,而百里盈风则踉跄着退至船尾,长发在一瞬间翻飞于烟雨之中,美得几近神祗。
然后,宛若一朵午夜昙花惊扰了世间的纷繁,百里盈风四散开来的衣袂缓缓落下,他抬头,稳稳地挺起脊背,眼光倏地变得异常雪亮。
在那一瞬,溃败的不仅仅只是一枚相思泪,更是唐潇无人可解的骄傲,与自负。
楼上的女孩忍不住拍手大赞一声好,正雀跃间,忽觉脸上一凉,却是从几枝杨柳的间隙处没入的一丝冷雨,丝毫细微,几乎不得见,斜斜地抖落在湖上,如同一帐繁华百世的幔帘。漫天才刚褪了几分的浓雾,居然在不知不觉之中,又重生了。
女孩跳下楼头,极为喜悦,似是自傲无人如她一般有幸,能够看到一场如此精彩的旷世对决。她将双手按在心头,还能鲜明地感觉到自胸腔内传来的心跳,震耳欲聋。
可是就在那一瞬,她看到被水雾重重阻隔的白日,猛地散发出异常耀眼的通红……
一抹天青色掠过湖心。如同江南烟雨铸就的青花瓷,那是雨过后、天光将出未出时的凉凉青色。几乎是飘着、荡着,然后再从容抖落的隆冬漫雪,飘散在漫无边际的白雾里。然而那光却令女孩几乎是本能般地再度探出身去,目不转睛地凝神注视。
终于,她抓住了那抹在青色里快得几乎像是某种错觉的粼粼闪光,抬头望天,红日没于重云,再去找时,那青光已倏地隐入更远的烟雨天光里去,再无一丝痕迹可寻。
女孩正自思忖,却见百里盈风的身子先是微微一斜,之后重重跌进唐潇的怀里,他的脸上一瞬间便升腾起石灰白的死气,而后迅速没顶。
围观者方才知道,那片刻之前几乎微不可及的青白天光,应该是有一人宛若鬼魅般形影无踪地来了又走了。
无人见到他出手,也不知他究竟用了什么障眼法,而百里盈风却毫无疑问地中了毒,又说不定中的正是唐门的毒,更甚者许是相思泪的毒。
几乎只在一瞬,胜负已定。湖上一时鸦雀无声。
打伞的灰衣少年片刻不曾迟疑,一把将女孩拉下楼台,牢牢地抱进怀里缩至墙角,示意她噤声。不错,若想将这一役的不世功绩据为己有,唐潇只需令在场的少数几个旁观者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便已足矣。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终于破出云层,万道金芒洒落湖面,美得不似寻常。女孩的身体早已酸麻,终于忍不住挣脱出来,极缓极缓地将头探出庭楼去,那湖上却已是空无一人。她“咦”了一声,似是心有不甘,探出身来又向湖岸望去。
一个青衣少年,乘着白马,身负剑囊,恰好就那么抬起头来,望见她,似乎有些惊异,却只淡淡一笑。四目相对时,不知为何,女孩的脸上竟好似被火烧了一般,倏地一下便红透了。
彼时风停雨驻,雾已收进霰阳里去,似是自余寒中赊出些许怅惘的暖意来。天际通透,薄如蝉翼,透明里流出淡墨晕青。
而那少年,一脸从容,也是十六七岁年纪,面色有些苍白憔悴,双目却极灿然,似有明川静波置于其中。见女孩儿无话,他也不再多留,转身策马纵身而去。没入浮云天光,像是将再也不见。
二
天光向晚时分,夕照还未褪得干净,远山层峦叠嶂,都似染了一层通红晕彩,满目温润的光。
策马飞驰,已远远地望见“铁藜山庄”四个烫金大字,四字牌匾下模糊的一个人影,手执一柄红灯笼,走得近了,才看出是个不过二八光景的女孩,秋香水裙玳瑁簪,只随意将三尺青丝挽出一个鬏来,全无半分花巧,却难得地带着摄人心魄的美,举止行动犹如霓裳款曲,整个人似是由古卷流光里款款走来的。
见红衣女孩翻身下了马,她疾走几步,拿了罩衫将人裹起来,抬头却望向灰衣少年,一双灵动秀致的眼睛,顿时犹如早春夜里的萤火,笑嗔道:“这风里来雨里去的,你们两个可真有这个闲工夫去看人打架,厨房里熬了热汤,喝了就快去见老爷吧。”
少年点头不语,虽仍旧是一副淡淡的表情,脸颊上的微红却早已暴露了心事,他牵着缰绳跟在红衣女孩的身后,轻巧地步入庄内。
身后的大门阖上,世上万物再度沉寂于空茫缈幻的辽阔之间,夜风起而层林翻涌。
铁藜山庄,江湖之中最为飘渺的存在,得蒙先帝封地百顷并赐世袭永宁爵,专司武林史记,本该独享荣光却又低调隐世,江湖中事从无缺席,却又无一人知其底细。历代当家主事者被尊为“铁藜先生”,手执一杆象牙笔,名拓兰,秉公执法,记载百年江湖大小事宜。庄规森严,严禁门人与江湖中人来往,否则以家法处置。若有人意图对此门人心怀不轨,则如同与全武林公然为敌。
铁藜山庄历代人丁寡淡,确定下任继承者后,其余子嗣皆承袭母姓,待到弱冠之年便脱身于此,从此与铁藜山庄再无半分干系。
而这红衣少女,便是如今铁藜山庄的主人司徒潜的小女儿,苏宁琅。
宁琅回了房,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缎质长裙,蜜色鸾绦束起小蛮腰,颈上挂着一块晶亮温润的七彩琉璃缨络,想来这才是她日常穿戴,一副官家小姐的派头。
黄衣少女侍奉完毕,转身又捧了一盅人参花煲燕窝来,催促里带点促狭的捉弄,喝道:“快喝了,受风着凉我可是要挨骂的……”
宁琅依言接过,仰头一饮而尽,烫得一双眼睛眯起来,缓了半晌才抱怨道:“善舞真是没有一点好心肠……”
名唤善舞的女子却是笑而不语,拉了宁琅过来,缓缓摊开手心,只见一枚树上摘来的红豆,衬在女子白皙皮肤里,更显通透晶亮。
“……这是?”宁琅不解,偏头问道。
“哈,”善舞却双手握拳抱在心头,笑道,“方才莜夜给我的,大概是路上随手捡了来,那只呆头鹅,我要是还指望他送我什么有心思的玩意儿,那我真比他还要傻了。”
“是呢,”宁琅打趣道,“那个傻小子只顾低头走路,走着走着居然望见树上生了红豆,也不知是树矮了还是他又长高了……”
“苏宁琅,我真要撕烂你的嘴才行……”善舞跺脚佯怒,脸却比先时红了三分。
“你要生气我可不陪,我要去见爹爹了……”宁琅一个踏退,立时稳稳地飘至几丈开外,铁藜山庄的人,纵然拼命或许不如江湖那些亡命客,开溜自保的功夫却没哪个能及。
铁藜山庄入夜则静,四下里没个人烟,纵使走路再轻,只消三步,便有回音,如同身后有人淡淡地跟着。人走它走,人停它停,在空无一人的夜廊上,单是这回音也把步伐衬出几许诡谲。若再接着走,回声便与自己步伐合在一处,饶是轻功再了得的高手,登时也要露出行踪。
听老人们说,庄内大小亭台楼阁皆是请了名匠建造,机关颇多,这三步回声便是专为了防刺客盗贼的。毕竟铁藜山庄藏书万卷,可不是能够轻易失守的所在。
夜凉如水,平添几分静谧,宁琅提气,拔足点地,飞身踏过九曲桥,稳稳落在一扇门外。看她步伐精妙,月色下形如飞天,正是铁藜十七式中的第七式“雪月天光”。
宁琅伸手将雕花木门推开一丝缝隙,怯怯地探进半个头去。方才在书房不见爹爹,她便猜着许是在娘的房内,一路飞来,果然在门外望见了烛影摇曳,可是,娘的房间却是从来不准旁人轻易踏入半步的,因此她心里打鼓,不知如何进退。正思量着,忽听房内一个声音传来,那声线澄澈清和,总令人无端心安:“琅儿?”
“是,爹爹。”宁琅得到默许,这才放胆推开了门,小跑几步,扑入男子怀里。
”这时候才回来,又跑去了哪里?”男子似是颇为无奈,状又宠溺,放下手里的木梳,将女孩抱起来置于腿上。
“我去望江庭楼看百里盈风与唐潇旷世一役,真是不枉此行。”女孩咯咯笑开,望见父亲眉心陡然皱起,慌忙攥起母亲的梳子,大叫道,“爹爹又在想娘亲啦?”提起母亲,每每总如救命的护身符,便是闯了天大的祸,父亲也总能不予计较。此刻她颇为紧张地看着父亲那双清冷灰瞳,直到男子长吐一口气,叹道:“天下第一之争,长些见识也好。”
“是,”宁琅见状,便又来了精神,方才的几分惶恐也都随之抛到了九霄云外,“若不是百里盈风激战太久消耗了体力,万万不会被那可恶的小人暗算了的。”
“小人?”男子显然吃了一惊,“今日潜龙使只回报说唐潇输了,却没提及百里盈风被人暗算一事。”
“是琅儿亲眼看见的,琅儿说给爹爹听。”宁琅便放下梳子,攥住父亲的大手,一五一十细细道来。
父亲听了居心皱得更紧,问道:“依琅儿看,比起我司徒家的‘雪月天光’如何?”
宁琅略一思索,回答却是无比坚定:“极快,快得看不清人影,绝非世上任何武功路数能及,若非琅儿站在高处,恐怕也是瞧不出半点端倪的,潜龙使叔叔们并未留意到也是有的。”
父亲听了,半晌不再说话,继而又叹了口气,抱起宁琅,起身步出房门:“你大娘说不定已经饿了,我们去吃晚饭吧。”宁琅点点头,趴在父亲宽阔的肩上,没走几步,已是飞到周公身边戏耍去了。
“琅儿呢?”才进了花斤,便有一名美妇迎上前来。
“才睡下了,玩了这一整天,想必已是累得很。”司徒潜才送了女儿回房,来得便又迟了一点。妇人点点头,自身后婢女手中接过最后一道菜布于桌上。
看她容长的脸丹凤眼,身着一套茄紫色绣杨柳枝的缎面衫裙,头上也只拿一只玛瑙缠花簪挽出家常云髻来,素净之中透着淡淡高贵,正是司徒潜的发妻——柳氏慈和。
等司徒潜在桌旁坐定,柳氏这也才跟着坐了,席间二人相对无言,只是默默进食。良久,司徒潜抬起头来,问道:“璃儿近日可有家书?”
“有,”提起女儿,妇人便弯了嘴角,柔声道,“璃儿日前来了信,说是万卷藏书皆已牢记在心,不出三月便可归家了……”
“三月,三月,”男子点点头,“终于还是到了要送琅儿出阁的时候了……”
妇人先时兴致颇好,正待说起种种细节,倏地听到丈夫这般说辞,便低下头,嘴唇动了动,过了半晌才终于抬头道:“你心里记挂着琅儿的娘,我不怨你,可……璃儿也是你亲生骨肉,二十年了,轻则罚抄,重则打骂,除了教导她继承铁藜山庄之外,你可有一丝心爱她?”
男子抬起头,眉峰一挑,冷哼道:“妇人之仁!身为铁藜山庄的继承人,若怀有世人的浅薄喜怒,才真正是害了她。”起身拂袖而去。
而妇人长久端坐于案前,不知是心疼,还是怨懑,只是一动不动,眼泪就悄无声息地跌下来。
三
天光渐渐有些泛亮,红日破云出了一半。周围只有树木飒飒声响,好似墨绿镶金,只是不见人烟。
铁藜山庄一早热热闹闹,又是里外打扫,又是换了上好茶器、家具,竟像是要开门迎客一般,然而这却如天方夜谭一般不可期许。
宁琅这样想着,心下已极是稀奇,翻身下了床,顾不得睡眼惺忪,便拉过善舞来问道:“出了什么事,里外敲锣打鼓的,唱戏一样呢?”
“那是自然,少不了还得吹拉弹唱呢。”善舞一笑,百媚千娇,“今天轻羽阁的三少爷来向我们家的千金二小姐提亲,你可不准胡来。”彼时宁琅正接过善舞手里的茶盅,闻言大骇,一口茶将咽未咽,登时全喷了出来,引得自己咳嗽不止,拉着善舞哇哇大叫。
而善舞却没一丝怜香惜玉之情,为宁琅系上衫裙束好缎带,一把推出门去,喝道:“老爷在二夫人房里等你,快去吧。”
宁琅只觉想哭,拖着步子几次想掉头便跑,待得行至母亲房门,一双杏核眼早已噙满了泪水。
房门微敞,宁琅一步踏进去,望见父亲的脸,更觉委屈,眼泪便似怎么也忍不住般,起初还只是哽咽,见父亲始终没有过来安慰,便终于号啕开来。
而父亲却似乎始终不曾动容,形容举止皆是淡淡的,好似这里根本没有宁琅一般,他坐在母亲当年用过的妆台前,拉开柜门捧出一个缎面绣梅花的锦盒,似是欲言又止,却又叹气,抽开其中格子,取出一支白光子玉镶珍珠的发钗来,玉质通透白里泛光,珍珠颖颗都有莲子大小,一时间竟蓬荜生辉,满室馨香。
“琅儿,这便是我曾赠予你娘的定情之物,如今,爹爹希望把它给你做嫁妆。”
“琅儿哪里都不去,陪着爹和大娘,陪着姐姐,琅儿才不要嫁什么轻什么阁的人。”宁琅快走几步扑入父亲怀里,抹掉眼泪仍要撒娇,却转瞬望见父亲眼中一闪而逝的骤冷,于是动作倏地僵住。
“琅儿,你总问我你的娘亲是个怎样的人,我现在便告诉你,”男子愁眉紧锁,似是往事不忍回首那般,就连肩臂也随之轻颤,“你娘原是武林七大世家之一岳阳苏家的小女儿,闺名唤作绿霓,初入江湖时不过与你年纪相若,那手执双刀、英姿飒爽的样子,不知曾叫多少世家子弟为之倾倒。我与她相遇在平凉梅林石窟,一见倾心,当她抛却富贵繁华委身于我时,我早已为人夫、为人父,你的姐姐都已四岁有余。她甘愿做小,嫁入铁藜山庄,从此与江湖一刀两断。那时我曾深以为傲,二人伉俪情深,饶是神仙也只有羡妒的份。然好景不长,铁藜山庄这终日毫无生气的日子,令她终有一天恍然顿悟,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个作茧自缚的错误,一场此梦经年的警醒。那般决绝激烈的女子,终于明白纵然没有爱情,却不能失去自由。于是,她在生下你之后的第三天,执意离去,纵然我如何挽留,去意已如磐石坚冰,不可动摇。然而,铁藜山庄门规极苛,一朝踏入想要脱身便已绝无可能,那时我别无他法,只得与她兵戎相见……刀剑无眼,又在盛怒之下,琅儿,你娘亲并非在生下你时不治去世,而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不,不会的,”宁琅登时傻掉,像是听着别人故事那般,呆了半晌才突然自父亲腿上跳下来,拼命摇晃着男子衣袖,“爹爹,你骗我,这绝不是真的……”
“琅儿,你自幼聪颖,不但行文流畅,过目不忘,就连武学上的筋骨也是极好,但我却始终忤逆你祖父之意,执意要你姐姐继承‘拓兰’,你当是为了什么?”男子微阖双目,轻轻摇头,“你娘临终前,只嘱咐我一句话,切莫要让我俩的女儿再步她的后尘……她只望你从此远离铁藜山庄,行走江湖,纵情山水,做个快意思仇的女子。这十四年来,我太宠你,若是放任你流于江湖,纵使如何都无法安心,所以,我才干挑万选了这个少年。今日,便是你如何反抗,爹爹也要定下这门亲,让你与他携手江湖,从此与铁藜山庄再无半点瓜葛。”这时,宁琅才终于明白个中深意,放声大哭起来。
而男子再无一句言语,怆然起身,步出房门。手刃平生至爱的痛,与身为铁藜山庄主人的苦,他如何能够期待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会懂,然而上天入地,这偌大的混沌尘世,又有谁能懂?
不知何时,红日像是倏忽没入黑云,一场豪雨便肆无忌惮地敲落下来。宁琅凭栏独立,只见一辆枣木朱轮的车,稳稳当当地停在大门口。
车上人渐次跃下,一共七人,奇怪的是,其中几人背脊略弯,像是带着轻伤。父亲自堂屋里步出,与为首一人相对拱手,彼此寒喧。雨势渐大,声音便听不见了,窗外水烟亦厚了许多,眼看他们轮廓渐渐模糊,家丁们撑开数十柄油纸伞,她便再见不到一个人,只剩满目的油纸花。
不知何时,善舞已站在身后,蹑手蹑脚的样子,十足的探子样儿,嗫嚅道:“不知怎地,那位少爷并两个家丁像是受了些伤,老爷吩咐先去客房上药,歇息片刻,小姐等到晚宴再出去见罢。”
“受伤?”宁琅心想果然不错,却又更是稀奇,转身问道,“铁藜山庄方圆百里全无人烟,何处受的伤?”
“许是路上呢,小姐可是觉得哪里不妥吗?”善舞自顾自地斟了杯茶,坐下喝起来。
“来的都是谁?”
“自然是轻羽阁的三少爷沈玦,与当家主事的大少爷沈珮,并家中五个好手,”善舞笑起来,“不过那位大少爷与咱们老爷年岁相仿,膝下已有四个子女,最大的儿子竟比这位三少爷还要年长,呵呵……”
“他们都是从塞北轻羽阁来的?”
“自然,不然还能从哪儿来?”
“聘礼是家里备好的?”
“半路采买算是个什么道理?小姐你尽可放心,我看他家是做足了诚意的。”
宁琅此刻不喜反悲,淡淡莞尔:“既是死活非要我嫁,我总要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娶我的这份心,他在哪间客房休息,我要去见……”说罢,起身出了闺房。
善舞大惊失色,忙伸手去拦:“小姐,现在单去见他一人,实在于礼不合,待到晚上摆席时也不迟……”
“不,我要去见,只为了一件事。”宁琅此刻并不回头,只是一味前行,语气里颇带了一些酸涩,“善舞,你可看见,车上搬下那些大小盒子,但有一个箱子并无人搬……”
“那又如何?”
“早听人说,轻羽阁乃人间化境,能铸就天下间最灵的兵刃,世代锻造,被江湖中人誉为神技,武功路数则以迷侠剑为长,是当世不可小觑的世家之一。然而主仆七人与人交手,竞伤了贵人三少爷,这已说不过去;一路之上人烟既少,又没必要兵分两路,更不该三人受伤,另外四人却手脚轻盈得连一丝劳顿之色都没有,除非……”
“除非什么?”善舞疾走两步,与宁琅比肩而立。
“除非……”宁琅突然站住,右手由平展变为握拳,声音已有些许哽咽,“大雨掩盖了身上气味,却不能一起冲掉口中气味,除非……”
“我一定要吐血,才能用那股腥味掩盖住口中的酒味,是吗?”
大雨滂沱,彼时走路声音都被冲散,二人毫无防备之时,身后却有一个朗朗清和的声音兀自响起,宁琅回身去望,那是方才下车时她竟未曾注意的一个人。身形颀长,锦绣纶巾,手执一杆玄铁萧,此刻直立此处,只觉衣袂临风,风仪极是静好。
“一并打伤两个家丁也只是装作遇袭,做得更像些罢了……”少年像是自嘲,轻笑着。
“不错,”宁琅直面眼前少年,点头,“车中那空了的木桶,先时怕是满满的酒樽吧……”
“赶百里路,喝干最后一滴酒,因此摇摇欲坠,被兄长一掌打至呕血,并为保全这次提亲,更是打伤自己两个亲信,倒确是我兄长的做法,所以你料定我并不情愿娶你,因此伤心?”少年嘴角上扬,三分嘲弄七分促狭。
“既然见过了,就不必再去客房了,”宁琅走过少年身边,并未停顿,“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伤心。令我伤心的是,若我是你,根本就不会来,此刻相遇,对你我皆是莫大的讽刺……”
少年一瞬讶异,望着宁琅背影,却自笑了。于是拱手长拜,又是朗朗声调,浑然动听至极:“小生塞北沈玦,今日得遇苏姑娘,已是三生有幸,更承蒙姑娘教诲,深以为愧。”
而宁琅停下脚步,回首望他,方看清他泼墨似的长发,颇有棱角的轮廓,天青色烟雨映上脸颊,那一种淡然飞扬之态分外明朗,桀骜神采几乎不可逼视。于是会心一笑,转身旋过回廊,径自离去。
天上斜阳已映过西侧窗格,犹如焚金熔月。
门上有人轻叩,善舞便去开门,而那门外不是别人,正是日里才刚见过的沈块。他手里捧着一个丝盒,面容极是诚挚。
“沈三爷,可有事找我家小姐?”善舞虽是这样问了,却并没让他进门。
“晚生确是有话想对苏姑娘说.还请大姐行个方便。”
善舞闻言已是不悦,刚要说些孤男寡女委实不妥的话来,宁琅已先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沈三爷有话但说无妨,桌上茶已冷了,善舞正要去添……”
“是。”善舞应了,虽然并不放心,却也捧着茶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开去。
“如姑娘所知,晚生此番前来,所谓提亲,确是情非得已,”沈块谢了座,并不客套,“然而前番与姑娘在廊上巧遇,方知姑娘竟是冰雪聪明的人,家兄所备古玩珍异之物,竟无一样配得上姑娘。沈块天资愚钝,并不敢辱没轻羽阁百年声威,然先时有些游戏之作,其中便有两件颇为自得的兵刃,若承蒙不弃,愿赠姑娘一件,也算相交一场。”说罢,他铺开手中丝盒顶上白绸,一青一白两色寒光便如闪电般猝然划过眼眸,使人不期然一凛。
白者长剑,青者短刀,宁琅生平从未曾这般近望轻羽阁嫡系所锻造的兵刃,就是家姐玉璃手中那把同样出自轻羽阁的宝剑十三,也从来是只能远观不敢妄动的。此刻看见,自然惊异至极,只觉薄刃周遭似是充盈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青碧色,又似一股凉凉寒意沿着周身浮动。
她取了短刀握在手里,轻盈好似蝉翼,只是简单的横劈,便若惊闻游龙潜啸,当当声不绝于耳。
“姑娘手中的短刀名唤‘流岚’,与这柄‘飞瀑’正是一对。”沈玦笑抽出宝剑,眼神中颇有得意之色。先时所谓游戏之作,不过是极自谦的说法,而司徒潜口中的千挑万选也绝非空穴来风。
轻羽阁之所以能够屹立江湖之巅百年不倒,凭的自然是江山代有人才出,而眼前这个少年,虽不过十几岁年纪,其名望却几乎已能望轻羽阁开山祖师沈晴空之项背,是公认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你真舍得送我?”宁琅并不敢轻信,却已将流岚抱在了怀里。
“自然,”沈块点头浅笑,转而却又拱手道,“晚生深知姑娘是可交的朋友,也正因此,有些话必当对你言明,此番前来,并非兄命不可违,而是,我早已打定主意,这门亲是非退不可的。”
“你说什么?!”宁琅身子一僵,头脑尚未明白对方所言何意,手中青刃却已如流光般霎时横在沈玦颈间。
“沈玦福薄,有幸得遇姑娘之前早巳心有所属,虽仰慕姑娘品貌,却做不出那般龌龊行径。”
“你说这话,是想用自己的血来试这把刀吗?”
“沈玦愿将这条贱命赔给姑娘,毫无怨言。”少年竟自阖上双目。
“你若死在这里,如何回去见她?”宁琅杏眼圆瞪,手腕也早因愤怒之故而隐隐颤抖。
沈块睁开眼,苦笑:“便是我毫发无伤地回去了,也见不到她……”
“她死了?”
“不,”沈玦摇头,笑意极是凄凉,“她原就只在我的梦里……”
宁琅蹙眉,似懂非懂。两人正僵持间,院中不知为何,竟骚动开来。
一个人,一身纯白,而白衫上却早已绽开团团锦簇般的红梅花,手执一柄利剑,剑上仍旧汩汩滴着血,缓缓步入门来。
“铁藜山庄已有七十年未见血光,来者何人?”司徒潜闻声步出前厅,皱眉怒喝道。
来人却放下手中长剑,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小婿百秀门四代独子白无殊,特来拜见岳父大人。”
“你叫我什么9”司徒潜惊诧不已,而方才斤中稳坐的轻羽阁主沈瑕听闻此言更是一跃而起,跟出来瞧个究竟。
“小婿只身策马百里,前来给岳父大人请安。”男子并不慌张,仍旧朗声说道,此刻抬起头来,眼神之中那三分不驯七分桀骜便毫无遮掩地流露出来。
“是宝剑十三!”司徒潜忽地望见男子身侧长剑,霎时一惊,急急问道,“你把我璃儿怎样了?”
“岳父大人既然认出小婿手中的剑,更当相信小婿所言才是,”男子双手将宝剑十三拾起端平,笑道,“这剑是我与玉璃定情时蒙她所赠,岳父大人若是不信,可细看端详。”
“放肆,何处来的小子,居然敢辱没我女儿清誉!”司徒潜勃然大怒,抽出袖中灵山铁毫,纵身飞出,正是司徒家绝学铁藜十七式之一的“雪月天光”。
而白衣男子手指轻扣地面,抽出长剑一跃而起,手腕抖出连串耀眼剑花,一路迎上前去,脚下步伐轻盈,犹如闲庭信步,却也正是“雪月天光”不假。
“住手!”正在两人兵刃相见的那一刻,忽然一个尖声怒吼自大门处传来,令此刻均已来到庭前的司徒夫人和宁琅皆是大吃一惊。
只因那人并不是别人,却正是司徒玉璃。
然而,这个一身锦绣绫罗的翩翩女子,却绝不该是那个在平凉石窟中闭关五年,辛苦牢记各家武功路数与江湖记事的司徒玉璃。更何况,在她的怀里,还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看年纪约有三四岁。
柳氏正要奔向女儿,却被宁琅一把拉住。柳氏的一双眼睛望向玉璃,又回望宁琅,心下已然明白了八九分。于是,犹如三九寒天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手脚霎时冰凉,不住颤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玉璃,你怎么在此?”白无殊似是讶异至极,眼底执念竞自松动。
而那厢的司徒玉璃却是面无惧色,也并不作答,仍旧抱紧了怀中女孩,盈盈跪了下去,叩了三叩,才缓缓吐出四个字来:“女儿不孝。”
司徒潜闻言已是心如死灰,当下胸口绞痛不止,只用左手捂住,登时一口鲜血喷出,一张脸刹那雪白。
“岳父大人,小婿此番前来,并不想叨扰各位的好兴致,”白无殊缓缓走近,作势要去扶司徒潜,“只是内子有一件东西,一定要来替她取回。”
伴着这话音,只见一道炫目流光划过,倏尔幻灭,而白无殊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溅透,待得众人回神,方知上一瞬已有一柄长剑于他右手贯力,顷刻洞穿一位老者的心房。
而那老者,竟分明正是司徒潜!
“爹爹!”宁琅大叫,而她身后,有一道长鞭已如贯日长虹般兜头甩出,卷住司徒潜摇摇欲坠的身体,将之拉回宁琅身边。
宁琅扶住父亲,回头才看到,不知何时,莜夜已站在了自己身后。
司徒玉璃仍旧跪在地上,却好似一念之间四肢骨骼全被打散,眼神随之缓缓溃散。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缓缓垂下抱着女儿的手,而那小女孩似是也看懂眼前光景,转身埋入母亲衣袂之中,悉悉率率地战栗起来。
而白无殊却好似全没看见,步步踏上前来,眼神里缓缓升腾出凛冽得叫人心寒的光:“想我白氏一门,百年之前与司徒家争夺武史司之职,不幸惜败:而今我赢得玉璃芳心与平凉石窟数万卷藏书,这都是命中注定。拓兰笔是我白家的东西,哪怕过了百年,我也定要取回。”
“这倒要看你的本事了。”莜夜一声冷哼,飞身掠出前庭,稳稳地落在白无殊面前。
“莜夜小心,这人怕是有备而来。”宁琅叫住莜夜,此刻她深知白无殊既敢只身前往铁藜山庄,各家武功生死罩门想必都已成竹在胸。
“想来送死?”果然白无殊剑眉一挑,脸上毫无惊惧之色,“我成全你。”
“是我早该成全你!”众人望向声音源头,却是大吃一惊。
不知何时,司徒玉璃已用尽最后力气拔下头上金簪,直抵咽喉,好似风中残叶.摇摇欲坠:“今日你若敢再让铁藜山庄多流一滴血,我司徒玉璃便为他们陪葬,言既出,则必行。没有我,你便没有接手拓兰的由头,届时便是公然与武林为敌,即便你功夫如何了得,以一敌百,又能活到几时?”
“玉璃……”白无殊一时愣住,似是从不知道一向温柔可人的妻子也有这般玉石俱焚的勇气,僵持许久,才松动了眼神,柔声劝道,“你忘了你爹娘把你一人丢在那终日湿冷无光的石屋之中,一放就是五年?你忘了从来只有你妹妹承欢父母膝下,你只能日夜背书习武,却从未得到一句褒奖?玉璃,只有我,这世上只有我一人视你如珍宝,如今我瞒着你出此下策,正是因为唯有拿到拓兰,你才可以逃出这活死人墓,我俩也才能够得到真正的解脱……”
“你住口,直到此刻我才终于明白,原来你根本没有爱过我,你没有……”司徒玉璃一双眼睛早已空乏,缓缓摇头,转而又望向昔日至亲,“爹,娘,妹妹,从此刻起,玉璃再无一丝颜面承袭司徒这个姓氏,你们只当我已死了罢……”说罢,玉璃揽起女儿纵身飞去,刹那间隐没在升腾的烟雾月色里。而白无殊沉寂半晌,握拳指节咯咯作响,狠狠长吐一口气,终于拔足去追。
那一刻,铁藜山庄终年不点的白灯笼,一齐都亮了。
四
六月初,铁藜山庄漫天花飞,令人如同置身浓雾,看不清人影。
花树下,熏风卷起衣袂,一黑一白正坐在那里,两人身上花色款式皆是一样,就连长发也是一样的金环高高竖起,乍望去,好似双生。
桌上一张棋盘,风一吹,花叶簌簌而落,便成了一副残局。
两人相视莞尔,径自对弈开来。白衣女子执花,黑衣男子便捻起叶,默契好似根深蒂固,彼此心照不宣。
方圆百里无声,耳畔,只是风。
“咦?”白衣女子轻轻偏过头去,“这风,怎么都吹不定呢?”
“不是风,”男子拂去身上落英,轻轻起身,眼中波光静平,“是人。”
话音未落,一袭灰衫已如飞天遁地般乍现眼前,伴随着疾风而来,风云骤变,一时连花都散了。
眼前一人蒙面,单膝跪地抱拳道:“潜龙使三百里加急来报,七月初七扬州府尹冷尤冷大人家中新妇进门,请先生首座观礼。”
“哼,小小的六品府尹,也配三百里加急?”白衣女子一声冷哼,长袖轻拂,偌大的铁藜山庄便立时静得没有一丝生气。
“不,善舞,”男子却接起拜帖打开来,“这位即将进门的儿媳妇并不是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却是一位江湖中人。”
“哦?是谁?”善舞闻言,接过帖子来看。
“已故魔刀阮天仇之女,阮云岫。”莜夜望着善舞,淡淡笑容浮现。
四十九级石阶,善舞双手捧着拜帖,
轻轻踏上最后一级。
眼前一间屋,青砖白瓦,透着寻常朴素。
善舞轻叩门扉,便有一个慵懒声音传出:“进来。”
推开门,是一间书房,堆满价值连城的记事与书简,正中央摆着一桌一椅,一人正展卷读书。
听到脚步声,房内女子便放下手中书卷,漠然抬起头来。
仍旧是那生动的眉俊秀的眼,而今却如同远山隔了薄雾,叫人读不出心事。那一天之后,红裙飞扬的孩子似是再也不见,取而代之以另一个人,一个无人见过、无人熟识的人。
四年就这么缓慢而又倏忽地过去了,善舞几乎无法回顾那一天的血流成河:女孩儿的父亲重伤不治,而大娘自刎当场,就连那个曾触动女孩儿心弦、原本应是她夫君的少年,也不带一分心慈地离开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留在硕大的空屋之中,心,真的就那么渐渐地淡了。
“七月初七,扬州府尹请主子前去观礼。”善舞低着头,双手呈上帖子。
“初七?”纤细指尖捻过帖子来看,女子浅笑,而后伏于案头,懒洋洋应着,“鹊桥会的日子,大凶……”
善舞点头,举目远眺,东南方一片乌云聚顶,似是有些隐隐的风暴,悄然将至。
七月纵是好光景,良辰美景奈何天。
一路自人行稀少之处往闹市里来,眼见着繁华升平景象,人人穿红戴绿,鼓乐丝竹、管弦敲打,好不热闹。
马车行至扬州府外几十里,善舞便喊停,打发莜夜去取水给宁琅喝。莜夜应了,在左近不远处一户人家借了一瓢井水回来,掀开帘子便见宁琅红扑扑的脸,心里便有几分担忧,忙道:“主子可是受了暑气?”
“到底是夏日节气,没什么大碍。”宁琅靠在善舞身上,轻轻摆了摆手。
善舞望了一眼,却有些埋怨道:“暑气倒还在其次,我看是被那些人气叨扰的,这些年也没见过那么多人,净是些污浊浑气,弄得我身上也不自在。”
“那简单,只需我先骑了马进到扬州城里去,再命那府尹出来清道,主子说可好?”莜夜闻言放下心来,这才笑了。
“不必,”宁琅又摆手道,“眼下若是有别人也要进城,岂不误事?铁藜山庄从来去留无影,首要的便是不能扰乱江湖中事。”
“是。”莜夜点头应了,跨上马去继续赶路。
入夜后,宁琅便觉清爽许多,于是踏出车帘,坐到莜夜身边,一路静看那些山山水水。
忽而身后一阵轻风吹来,刹那间如同起了雾般,眼前只一片模糊。原来是夜色里一人着一袭轻纱,月光下纵身探过马车,无声踏于地面,而后转身立定。
莜夜兜揽马头,忽然疾停,眼神已如豹子般凛冽地锁住了来人。
那人站在夜色里,身形恍惚几近透明,如同水中照影,触手即碎。唯有月光在她身后,铺出一条清晰秀致的影子来,才隐约可辨是个女子。
“来者何人?”莜夜不动声色,悄然按住袖中长剑,朗声询问。
“小女有几句话,愿告铁藜先生。”那声音似远又忽近,不知到底人在何处,竟如鬼魅一般飘忽不定。
“先生已经睡下了,姑娘有什么话,不知可否让婢子代为转达?”不知何时,宁琅已站在莜夜身后。莜夜回身望她,并没反驳。而车厢内善舞已是握紧了手中袖箭。
女子轻瞥宁琅,淡淡点头,说了一声,随我来。
莜夜上前阻止,却被宁琅示意,于是只得眼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夜幕之中。
略走了百步,一带垂杨里,乍见津亭。
亭中温着一炉绿豆汤,软软糯糯,随风飘出几缕甜丝丝的味道。
二人围桌坐定,女子便伸手舀了一盏递给宁琅,宁琅上前去接,双眼却牢牢盯住对方,似是要将她再看清几分。
却没想到女子莞尔一笑,径自揭去面纱,露出本尊来。
宁琅便倒抽一口气:“我并不曾想,天下第一刺客月殇竟是个年轻女子。”
“我也很惊讶,江湖第一圣贤铁藜先生竟是个弱柳扶风的病人。”
“你看出了我的身份?”宁琅不由得侧目。
“那有何难?我使出月下遁影一式,你便随我离开,若不是司徒宁琅本人,她肯让座下婢女与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一道离开么?若真出了事,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女子摇摇头,“圣贤便是有这样的负累,如此做人,怎能快意?”
宁琅不置可否,却将手中绿豆汤一饮而尽。
“你又不怕我下毒?”这次轮到月殇不解。
“既然知道我是谁,你又怎敢杀我?身为圣贤,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宁琅偏头一笑,自顾自赢回一局。
“好个爽快女子。”月殇拍手,不怒反笑。
“你约我前来,若是推杯换盏,也该挑个好日子,今晚眼看月色渐淡,后半夜怕是有雨。”
“温一炉好汤,听瘦西湖雨丝如练,何等快意,千挑万选都等不来的好日子,怎能说改就改?”
“有理。”宁琅便坐下来,径自又去添满杯盏。
不远处,夜、舞二人早将眼前情景尽收眼底,不禁听得善舞一声轻叹,望向莜夜,摇头叹道:“那样的女子,本就该属于江湖,如今反遭命运捉弄,何苦?”
而莜夜浅浅一笑,握住她手,像是无声安慰:“纵然如此,她也还有你我,又有何苦呢?”
夜色愈深,只听得几声雷,并没下雨,反起了雾,隐约一带远山,鳞次栉比地横在那里,此刻又添几分烟,更觉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月殇坐在阶下,反复擦拭手中一柄锈剑,幽幽说开。
我不知自己是何方人士,家住何处,亲人是否健在。自我记事起,师父只唤我,豆豆。
我只以为他并未教过我任何武艺。我每日三更起床,然后劈柴担水,生火烧饭。劈柴要扎马步,一连几个时辰不能休息;担水要到山下泉眼,来回限制在一炷香工夫,且不能沾湿草鞋;生火不能用火折子,须得用普通的石头飞快地打出火花;烧饭的限制就更严格,就说最简单的蛋炒饭吧,如何叫每颗细长的米粒都完美无缺地包裹上蛋汁,每每叫我头痛不已。后来,当这些事都已经难不倒我的时候,师父便常常要我挥着三尺长剑去斩杀一些蚊蝇小虫,我对此非常不屑。
我时常盼着师父出门,因他无论到哪儿,总会带我同去。那时我们居住的村屋里横梁上有一双草鞋,无论冬夏,师父总是赤脚,只有在他出门时,才会将那双草鞋取下来。那时,我便只须跟在师父身后,肩上背着杏花村的酒,手里抱着那柄看上去像是破铜烂铁的锈剑。
我从不知道,我与师父一起经历的到底是怎样的九死一生。那些刀闪剑烁、血肉横飞,在我眼里并不算什么,时常有些滚烫的头颅落在我的脚边,我也总能看得一派欣然。
十二岁时,师父烧了草鞋,开始要我一个人出门,我并不以为意。杀人对我而言,就像小门小户的女儿做的针线女工一样,是每天的必修功课。我总还记得,刀剑没入一人身体的声音,好似车轱辘碾过秋日里干枯坠地的黄叶,喑涩钝哑,又带着几分香甜,让我觉得十分欢喜。这就好似一场游戏,只要我愿意,便可以用那些我并不在意的人头换来漂亮的衣服、好吃的东西。
然而师父却好似并不满意,他总是摇头,声音满是叹息,他对我说:“豆豆,你算不得一个真正的杀手,你还什么都不懂……”
十四岁那一年,不知为何,就在我已习惯了那样的生活之后,又一次见到师父坐在门前,编起草鞋。和从前分毫不差的灵活手指,只是眼神之中,颇有忧虑之色。
那一晚我睡得并不踏实,一觉醒来,不是往常的时辰,而师父却不知所踪。我抬头去瞧梁上,果然鞋子已经不在。于是我一路沿着杏花村的酒香拔足飞奔,渐渐听到人声嘶吼喧叫,鲜血味道遮天蔽日。
那是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去处,那一刻师父身上已是体无完肤,周身数百个人,手持各种兵刃,却像是迷失了本性一般,丝毫不知手上的家伙都是足以致人死命的东西,只一味乱砍乱刺,不分敌我只为保命,稍有不慎便登时成了他人刀下亡魂。
若用四个字来形容,当真是行尸走肉。
身后仍有人不断投入那乱局之中,我被人流卷在里面,连滚带爬,身上挨了许多刀,全然不知都是为谁所伤,血一味地涌出来,意识也渐渐消失。那一天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我也还是会惧怕一些什么。有时人活着,并不意味着任何事情。
不知昏迷多久,当我略略清醒时,只觉自己伏在一人背上,而那人背着我,不知要去往何处。其时我只觉得身上的血几乎就要流完,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在飞,想要说话,喉咙里却只有血沫的腥味,呛得我咳嗽不止。
那时,我听到了这世上我曾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你放心,我带你去找郎中。”
我只见到他的半张脸,极是清俊挺拔,我应道:“我不怕死,我没有什么东西还要留恋。只是此刻,怕是丑得连阎王也要害怕。”
他笑起来,有些柔软,却又豪放,神情似有悲怆,却读不懂。笑过之后,他便自怀中模出一支有些粗糙的银钗,对我说:“这是我未婚妻的遗物,如果你不死,我就把它送给你,怎样?”
我便也勉强笑了,倏忽觉得内心像是发出尖锐声响,如同砂纸用力摩擦肌肤那般粗糙疼痛,带着些许暖意,如此突然。不过是萍水相逢,不过是街边随手就能买来的银钗。然而我却点头,我要活下去,只为了那愿以银钗相赠的人。
后来我昏睡过去,不知昼夜。醒来后置身于一间驿站房内,他已不知去向。然而他却是信守诺言的人,那支廉价的银钗正安静地躺在我的枕边。我爬起来,喝了罐子里的药,便开始了一个人的流浪生活。
我进了城,听到来往人们议论纷纷,便也凑进去听,都说魔刀阮天仇终于被官门拿获,但家里的绝世刀谱却引得诸多江湖亡命客趋之若鹜,以至大开杀戒,终成人间炼狱,无一人生还。我这才想通,原来师父也是为亍那刀谱而去。
正沉思间,无意瞥见拐角处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在向路边行人摇尾乞怜,见我站立此处,便直冲过来凶神恶煞般挥舞着拳头向我吼道:“臭小子,这一片都是老子的地方,想讨饭去别处吧!”
我微微一愣,对方便已经一面说着“还不快滚,活腻歪了吧……”,一面挥起拳头朝着我的面门直冲过来。我感觉到风声,但怎地他的动作如此迟缓?我觉得自己等了许久,才抓住了他挥舞过来的拳头,怎么也是软绵绵的没有一丁点力气?我再稍一用力,就听见骨头略吱咯吱碎裂的声响,清晰入耳。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原来并不是他太慢,而是我太快。
而那一天起,这世上才终于有了月殇。
“让我猜猜,那救了你的男子,究竟是谁,”宁琅托腮,听得极是认真,“……朝中第一名捕,姓秦名歌字中游。”
“咦?”月殇吃了一惊,“难道你真如传闻所说那般神机妙算?”
“能够在水深火热中救你的,想来也只有官门中人:再想想那些个出生入死不是瘸腿就是瞎眼的铁骨硬汉们,有股书生气质而又英俊不凡的只得那几人;而如今能让你在扬州城门口进退不能的,便只有此刻正在城中的秦捕头了,有何难猜?”
“他人在何处,你又知道?”
“魔刀刀谱就在阮天仇独女阮云岫的手中,五年前魔刀故居死伤一百零七人之后,这名女子便消失于江湖,直至近日她与冷公子的婚事昭告天下。想必这场婚礼上觊觎那刀谱的人仍旧不乏,因此冷大人才靠朝中人脉请了天下第一名捕来保护阮小姐的安全。若我猜得不错,你这一趟目的何在,不说也罢。”
“与你说话,果然轻巧,”月殇笑叹,“此去凶多吉少,更少不得要与那人动手,我总得有人托付,才不枉月殇也来过这世上一遭。”
宁琅点头不语,而月殇一个轻巧起身,将拭好的剑兀自挽出连串剑花来,而后归于鞘内,连同那万道剑芒一并归于一线,回头对宁琅轻轻抱拳,便飞身踏退,瞬间隐没于月色之后。
再看石桌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枚银钗。
“果然粗陋。”宁琅取来握在手里掂量,自语道。沉思片刻,她把头上的玉钗拔下,将那枚粗制银钗插于发端。
世间事,从来都并没那么简单,却也不见得有多复杂。只是,要用对了心中那一根弦。
五
夜色隐去、天光泛出鱼肚白时,车行至扬州城下。
经昨晚那一闹,宁琅索性与善舞换了衣裳,命她坐在厢内,自己则与莜夜并肩赶车。夜、舞二人不知为何,却也并不多问。
这一天难得宁琅神清气爽,马车行至城外五里处,已没有多余行人,才知不但府县中的差役悉数被拉出来城里城外地巡走,更是从近处营中借来官兵数百人,不像办喜事,倒是一副查办棘手案子的样子。
莜夜将手里缰绳交给宁琅,自己则翻身下马,向着城门而去。不过走了几步,城外守兵已是个个握上了腰间刀柄。莜夜叹一声草木皆兵,只得抽出冷尤亲笔的请帖来示与几人,守兵们见了,都是面面相觑,却仍不肯放行。
“官爷,若是不放心,不妨请你家老爷前来定夺。”莜夜好心提醒。
为首一人并不敢得罪莜夜,却也面有狐疑之色,听了这话才点头道:“是,小人这便去请秦大人,怠慢了这位爷,还请多多包涵。”
“不妨事。”莜夜含笑回礼,然而话音未落,不远处已有一个清和声音响起:“铁藜山庄的人断做不得假,几位贵客请进吧,估摸着时辰快到了,冷大人正在前往迎接客人的路上。”守军回身望见来人,登时立定,行了军礼。
来人一袭茶色轻衫,做了个请的手势。看他举手投足,果然有些书生气质,眉目也清秀得几乎略显弱质,唯有手掌上几个厚重茧子,才能看出是自小习武之人。此刻他正要接过帖子递还给莜夜,却冷不防被宁琅夺去,竟颇有善舞一贯泼辣之风。
“如今守卫这般森严,秦大人怎么看都不看我家主子一眼,就这么放进去了?真出了事,你可怎么向人交待?”
别人不说,车里的善舞先扑哧一声笑了,这几句说话的口吻,叫她学得竟是分毫不差。
“姑娘说得极是,”秦歌却也并不恼怒,微微颔首,“只不过江湖之中口口相传的铁藜先生,在下有幸,此刻已然见过了。”
“秦大人慧眼如此,叫小女子好生敬佩,行万里路的人果真不同凡响。”宁琅拍手赞道。
“先生自谦了,只看一眼便知在下秦歌,自当是读万卷书的人才有的气魄。”秦歌轻笑,上前几步亲自牵马进了城门,远远便望见扬州府尹连同部下及家眷已是一路风风火火地小跑而来。
见得马车,冷尤径自深深一揖,朗声道:“先生亲临扬州城,下官失职,有失远迎,还望先生恕罪。”
宁琅轻轻摆手,下马扶起冷尤,笑道:“冷大人太客气,铁藜山庄幸得先帝赐爵,不过是给足司徒家面子,若说为国为民,并没出过一分力,不及地方父母官千万之一,大人切莫如此郑重,倒令晚辈折福。”
“先生如此谦厚,下官失敬。”老者又是一拜,一面吩咐下人引路,一面亲自陪宁琅进了府内。
才奉了上座,便又有人捧上茶来。
一袭湖水绿的裙子,八宝掐丝的小坎肩,五彩攒珠的金步摇绾着乌黑的长头发。莲步轻移,举止款款,虽低着头,却可想见是个十分的美人。
“下官来为先生引荐,这便是我那不肖子,名唤如烟,”冷尤招呼人群之中的儿子上前,又指着奉茶女子道,“至于这一位,则是阮云岫阮姑娘。”
听他指名道姓,宁琅便知这位大人至今也不愿承认那女子的身份,于是淡淡点头。
云岫听见冷尤唤她,便也抬起头来,不出宁琅所料,果真是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浑然天成的一个美人。然而那女子望向宁琅时,却像是见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慌忙后退两步,幸而冷如烟在身后将她扶住,这才别过头去,勉强定了心神。
“郎才女貌,果真是天作之合,”宁琅装作浑未留意对方的失仪,只笑望着两人,捧起茶来,向冷尤颔首道,“看到这两位才想起,我竟忘了恭贺冷大人新翁之喜。”
“呵呵,大喜自不敢当,”冷尤碍于宁琅面子不便发作,却也瞥了如烟一眼,拂袖冷笑,“只是我这不成器的逆子,被我纵容得不成样子!”
宁琅闻言,浅笑不语,这话说得虽重,可又如何不是呢?扬州府尹虽不是多大的官衔,但冷家却也是十足气派的大家,三代之前更曾有先人官至尚书,虽然多年之前便已作古,却仍留下些人脉,也算是一方名门。然而说来奇怪,家中独子成亲,新娘子不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便罢了,竟连个家世清白的小家碧玉也不是,而是江湖中饱受非议的已故魔刀阮天仇之女。魔刀在世之时,武林中不知多少英雄好汉都成了刀下冤魂,死后更是因了一本刀谱惹得江湖腥风血雨四起,阮云岫不得已隐姓埋名奔走避祸,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冷如烟的未婚妻子,很难不让人以为这背后还藏着什么惊世阴谋。
这样的女子,不管是多么通情达理的父母,也都不情愿趟这浑水的,耽误了儿子仕途自不必说,就连全家的身家性命也是作不得准的。只是天下情事都一般相似,那冷少爷竞难得痴情至此,说什么拼此一生,非此女不娶。冷家不知想了多少法子,多方胁迫施压不成,才终于勉强应允。
待到要办喜事才发觉,新娘子家中早已是一人不剩,苦想冥思才终于请了宁琅来撑门面,这些事情,略微有些明白的人都是一早便心下清明的。而司徒宁琅是什么七窍玲珑的角色,这些自然是连问都不问的。
看出宁琅略有倦容,善舞便嚷嚷着赶路多时要去休息,于是冷尤立时命人将三人引至客房,才总算清净了下来。关上门又关上窗户,把人气都隔在外面了,宁琅才将头上银钗拔了下来,长舒一口气。
”主子,我昨晚就想问,你戴着那个劳什子做什么,一点都显不出咱家气势。”善舞垂首站在一旁,张了几次口,才说出这么一句来。
“不过是想看看这一大家子,望见这钗时都是什么表情罢了。”宁琅笑道,回头望向善舞,“你最近越发老实了,快坐下给我倒杯水吧。”
“是你最近越发少笑了,让人瞧着怕怕的,”善舞听话,坐下捶了捶腿,这才端起茶壶为宁琅暖杯,“看出了些什么没有?”
“别暖了,我口干正想喝点凉的。”宁琅回头,作势去拿杯子,而善舞正放手,只听“啪”的一声,杯子直落下去应声而碎,茶水溅了一地,与大理石地板混在一处,竟突然冒出汩汩的白烟来,还伴着嘶嘶的声响。
“有毒!”善舞大惊,待蹲下去看,却被宁琅喝住,拿起妆台上银钗去试茶壶并茶杯,果不其然里里外外都是用毒淬过的。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善舞跳起,就要冲出去寻人。
“慢些,这事暂且不宜声张,”宁琅拉住她,“你去莜夜那里看看,一切小心为上。”
善舞应声出门,宁琅收了碎杯子,仍旧坐下,望着妆台上泛黑的银钗,动也不动,一时陷入沉思。
待得傍晚时分,宁琅梳洗更衣之后,莜夜和善舞一起回来,三人坐在一处,说起日里所见,渐渐都发觉些许蹊跷。
“今天我上城里转了一下,方知冷家已包了城内最大的一间客栈——同福缘,”莜夜坐在桌边,放下外面买来的几样小食,说道,“路远以及来得早的宾客们都安顿在那里,只有咱们三个住在府里。我佯装要住店,那掌柜的忙摆手,说是初九之前都不接散客,现有的屋子都快不够住了。我略微扫过大厅里正吃吃喝喝的那些人,就见到不少风云人物,少林、武当等大门大派自不必说,就连金刀门、碧修居等一些不常在江湖走动的门派也都有人前来贺喜,以阮云岫的江湖地位,似乎并不该有这般声望。”
“我去莜夜房里看过,并没哪里做了手脚,”善舞抱肩,极为疑惑,“我不放心,又在这府中里里外外地绕了几圈,对地形已大致了解,我们早上走的是正门,另外还有两个偏门,一个走丫环、家丁、老妈子,府上老爷、夫人出入也有时就近;另一个走牲口、马车,并各种稻米、蔬菜贩子,此外还有一间小门,我去看时已上了锁,似是锁了有些年,有些锈,该是用来应急的。咱们住的这里算是别院,客房尚余二三十间,里外守卫森严。这两天陆陆续续有人上门送礼,都在门外打开验收,收完就由自家下人送进库房,来人都在偏厅吃茶,吃完直接打发走,一个外人都进不来……这么说来,难不成在茶里下毒想要加害主子的人,竟是这府上的人不成?”
“莜夜,你在城里转了大半天,可曾见过月殇?”宁琅仍旧把玩手里银钗,这才抬了头,问道。
“并不曾见。”莜夜摇头。
“对了主子,白天时你说用这银钗来试探府里众人,可有所得?”善舞想起来当时宁琅还未说完的半句话,忍不住又问。
“这些人虚虚实实的,有些在明处,有些在暗处,要慢慢体会,方有所得。”宁琅笑道,“你们真当秦中游一眼便可瞧出我是谁?这钗若真是他赠给月殇,又如他所言是未婚妻的遗物,他又怎会不记得?可是你们瞧他的言行举止,愣是毫无破绽。依我看,这人决不简单。”
“主子说得有理,”莜夜沉思半响,方才点头,“秦中游的确不是能够小觑的人物。”
“你们再看,那阮云岫初见我时,竟格外动摇。她毕竟也是五年之前魔刀故居一百零七人惨死时就在现场的人,有什么大场面没见过的,何以竟如此沉不住气?究竟是真心,抑或是作势?”
“她能做给谁看呢?”善舞问道。
“那就要等这人送上门来了,”宁琅说罢,捡了一块热气腾腾的栗蓉糕塞进嘴里,只觉满口清香,止不住赞道,“果然比善舞的艺好。”
“扬州点心出了名的好吃,我只当你夸我呢。”善舞假意哼了两声,三人皆忍俊不禁,笑过之后便一同吃了开来。
入夜后,宁琅换了衣裳铺开头发,正要吹灭蜡烛,忽觉门外有人踯躅来回,既不敲门也不离去,心下已有七分把握,于是捧着烛台走至门前,顾影问道:“冷公子,可是有事找我?”
“晚生深夜叨扰司徒姑娘,深觉有愧。”来人在门外径自作揖赔礼,言语之间竟颇有几分惶恐。
宁琅打开门:“不妨事,宁琅是江湖中人,理当不拘小节,公子尽管进来说话。”
“是,叨扰姑娘了,”那冷如烟手里捧个托盘,里面一只雕花碗,进了房门,也只站在门口,坐立不安的模样,看上去着实局促,“晚生实不相瞒,确有一事请教。”
“公子但坐无妨。”宁琅又请。
“不不,男女有别,晚生只有一事,说完便走,”冷如烟这般说着,不住擦汗,“晚生造次了,敢问白天姑娘戴的银钗,可是名匠打造?”
“名匠?”宁琅看拗不过他,也不再强求,偏着头应道,“公子为何有此想法?”
“只因那银钗,乍看上去颇为普通,为何……”冷如烟咬住嘴唇,终于像是下定决心般,“为何却有人曾当作性命般宝贝着呢?如烟好生不解,如今见司徒姑娘也有一支一样的,如烟便猜想,或者此物价值连城也说不定?”
宁琅注视着眼前这年轻俊秀的男子,这一刻他眼中竟好似浮现出些许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光芒,宁琅以为,那应当是期待。
“不,依我看,这钗不值什么钱,”宁琅这般回答,果见对方眼中的光芒顿时消失了大半,又说道,“不过,这样东西却是得蒙一位朋友相赠,也说不定是好东西。”
“是,若是有人送给司徒姑娘的,必定是好东西。”听了这后半句,不知为何,冷如烟顿时又欢愉开来。
“有时,珍贵的不尽然只是财富,或者是人与人之间情谊,也未可知。”
“……姑娘说得对……”冷如烟低下头,阴影里的表情看不真切,良久,倏地将托盘放下,说了句“这是才吩咐厨房做的,姑娘趁热吃吧”,便一路有鬼追着似的跑走了。
宁琅望着他背影,兀自觉得好笑,于是回过头来,揭开碗上盖子,原是一碗莲子羹,忽然想起白天那有毒的茶也是莲心茶,便不经意地拿出银钗来,用另一端去试,却发觉那银钗,竟如白天一般,倏忽变了颜色,不禁心下大骇。
宁琅缓缓坐下,掏出帕子来仔细擦拭那钗,变黑的部分便脱落下来,烛光下煞是亮眼,宁琅又是一惊,忙熄了烛火,黑暗中似是有些谜团,突然清明。
六
次日清晨,宁琅自醒来后便闷闷不乐,早饭也没吃,一个人出门散步。
穿过石桥,就是大婚时宴客的花厅,里里外外正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戏台子已经搭好,到时上台的皆是家养的女孩,仍旧一个外人也不放行。花厅一隅是个盖好的角楼,名唤莲未楼,楼下一带锦榭,流水潺潺,莲花兀自盛放,薄雾岚烟弥漫四周,好似幻境。
宁琅抬头,那楼上正有人托腮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大婚在即的阮云岫。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只憨态可掬的布狮子正蹲在斤中一角,宁琅甚觉奇异,四下望去,才见花厅四角皆是一样的摆设。走至一角细看,那布狮子皆是一样形貌,半张着嘴,叼着红绣球,黑底绣红、金两色纹样,半人来高,甚是可爱。伸手去摸,质地轻软,又极光滑,不知是什么纹路,却好似柔韧中带着不可斩断的力道,哪怕是外行人来看,也知道该是织布之中的极品。
宁琅四下环顾无人,于是抽出袖中流岚,在狮子表层轻轻一划,丝毫不见破损。轻羽阁沈玦亲手锻造的利刃尚且无法斩断,真叫宁琅倒抽一口冷气。
“哎呀,你怎么在这儿呢,叫我好找。”身后忽地传来善舞的声音,宁琅回头,却见她披着一头长发站在面前。
“大清早就跟个蓬头鬼似的,叫唤什么呢?”宁琅转身往回走。
善舞不知何故,只好在后面紧紧跟着,待得行至客房门口,宁琅才停了脚步,长长叹了一口气:“即便一早看透,我又能做什么呢……”
善舞愣住,看着宁琅走进房间,再无一丝动静。站了好一会儿,才听身后有人叫她,转头去看,原来是莜夜站在廊上,额头上颇有几分汗意,想是出去过了,这七月里着实暑气颇盛,大清早便已像个蒸笼般,叫人乏力。
“才出去了?”善舞于是浅笑,开口问道。
“嗯,”莜夜自小便是这般温柔样子,多少年也不曾交过,善舞从来只要站在他身边,便觉踏实,此刻看着他又变着戏法似的拿出个纸包来,“冰酪,给主子和你解暑吃的。”
“主子像是为了什么事懊恼呢,闷闷不乐的。”善舞摇头,莜夜便觉诧异,走了几步,上前叩门。
“进来,”里面淡淡地应了一句,略为停顿,又补道,“善舞也进来吧,外面热得慌。”
“是。”善舞又笑,便跳上廊来,挽住莜夜胳膊一道跨进门去,方才知道宁琅并没闲着,包袱都已打了一半,竟颇有些不告而别的态度。
“主子,明日才是初七,您这是赶着上哪儿去?”莜夜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不走的话,早晚死在这里。”宁琅略一停顿,又忙活开来。
“谁敢动主子一根汗毛,是不想活了?”善舞叉腰,挑起眉来。
“正是,这里有人不想活了。”宁琅终于停下,回头望向两人,“不但自己不想活了,还要带着别人为自己陪葬。”
莜夜和善舞面面相觑,终于意识到有些什么已然落入宁琅慧眼。莜夜关门,善舞阖窗,三人便聚在一处,听宁琅说话。
“这府里处处机关,竞已是个死局。起初是我想得太浅,以为仅仅是魔刀与江湖的恩怨要在这里解决,却不想是遭人利用,要把我们都置于死地方才善罢甘休。五年之前魔刀故居惨死一百零七人时,我们都还年幼,并未经历,可这些年来我苦读那些旧事轶闻,对这事却再了解不过。为何我说此行大凶?当年力擒魔刀阮天仇的人,正是如今的扬州府尹冷尤,与天下第一名捕秦中游。”
“什么?”莜夜与善舞听闻此言,皆是大惊。
“府中花厅有一角楼,名唤莲未楼。此楼依傍湖心而造,池中遍布莲花,品种繁多,香气四溢,与周围旧时楼宇皆不是一色砖瓦,显然是专为阮小姐而造。而这府中除她之外,便只剩我们三个外人,奉作上宾来服侍的,因此饮食汤水,和她一道。
“先时的莲心茶,与昨夜冷如烟专门要厨房为我熬制的莲子羹,想必皆是出自莲未楼的厨房。这两样东西均与阮云岫有关,除了她,想来也没有人更方便投毒。”
“铁蕖山庄素来与她无冤无仇,如今却要置主子于死地,这魔刀之女恁地心肠如此狠毒?”善舞握拳,声声愤慨。
“原来如此,”莜夜却并不急着声讨,思索片刻,才接过话道,“单凭她一个弱质女子,想要报仇谈何容易?怕是拼此一生也只得眼下一个机缘而已。所以她借大婚之由广发喜帖,宴请大批江湖豪杰前来观礼,而以主子之尊,若是横死在府中,那样饶是冷家有上天入地的本事,届时也是百口莫辩,不出三日,冷府上下必定鸡犬不留。想必这阮云岫早已拖定必死之心,才能想出这样玉石俱焚的法子。”
“不错,”宁琅点头,”起初我们都想,若是这次并不隐瞒行踪,江湖中人人皆知我们身在冷府,便绝不会有人敢动一丝一毫的害人之心,却不想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就是要人人皆知司徒宁琅死在扬州冷家,如此一来,灭他满门几乎只在朝夕之间。”
“所以这阮云岫才要嫁给冷如烟,要秦中游前来护花,并请主子前来观礼么?”善舞长吸一口气,“如此安排,未免太过缜密,这女人当真可怕。”
“若只如此,也就罢了,”宁琅摇摇头,又说下去,“这门亲事原本应当低调慎重,理当无人知道阮云岫身在何处才是上上之策。就算阮云岫打定主意要如此做法,然而冷尤显然并不中意这门亲事,却又为何广发英雄帖,引得大批武林人士齐聚扬州,其中便不乏昔日魔刀宿仇之家与一心念着那本刀谱的武学痴人?
“你们再想,这冷府中别院空着几十间房,而同福缘却几乎住满,冷尤不但没有将贵客请入府中的意思,更绝不允许外人踏入府内一步,这又是何故,>显而易见,他并不想横生枝节,以免连累自家妻儿,如此张扬却又谨慎,只怕唯一的解释是,他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决不让阮云岫活着行完礼,更要事后即便有人追究也根本无从查起。”
“主子是说,月殇其实是冷尤请来刺杀阮云岫的人?”善舞惊道。
“不尽然,”宁琅又摇摇头,“这其中,恐怕还有一个人,断不能忽略掉了。”
“主子说的人,可是秦歌?”莜夜抬头问道。
“不,我说的人,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冷家少爷,冷如烟。”宁琅叹口气,言至此处’已是倍感苍凉’“他昨夜过来问我,那银钗可是是出自名匠之手。我答日不然,他便失望至极。可见,他定是在何处见过这支钗,而那钗的主人,必定曾对它视若珍宝。能令大婚在即的冷如烟如此失望的人,还能有谁?月殇曾说,秦歌声称那银钗乃是未婚妻子的遗物,表面上看是那女子早已死了,但若前缘已了,终此一生不能再续,定情信物都被退回,又如何不能算是一种遗物呢?”
“主子是说,阮云岫其实与秦中游曾是一对恋人?”善舞又是一惊,几乎乍起。
“眼见心爱的男子亲手擒住自己的亲生父亲并处以极刑,怎样的恋人还能继续走下去?”莜夜摇头,自顾叹息。
“所以阮云岫将那支银钗还给秦歌,与他恩断义绝,秦歌一时心如死灰,随手将银钗托付他人以求解脱,并不是不可能的事,而冷如烟,既然能够在人海之中寻回阮云岫,又怎会不知道她的前尘旧事?如此一来,当他看到心爱女子望见消失多年的银钗再度出现时,仍旧是那般受惊吃痛的表情,他又如何不恨呢?”
“主子是说,阮云岫当时故意摆出这般姿态,为的就是刺激冷如烟,从而替她杀掉秦歌?”
“她是演戏亦或出自真心,我并不知道,只是明日大婚,秦中游的身家性命,也是难说得很。”
“如此说来,月荔或者竟是冷如烟请来杀掉秦歌的?”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月殇自己才知道,待时辰到了,自然揭晓。”
“那我们就不妨等着这个结局,”善舞一时玩心又起,“有我和莜夜在呢,若是明刀明枪的,谁能伤得了主子?”
“你们见到那花厅里四方角上的布狮子么?”宁琅苦笑,“我用流岚都割不破,即使并未用力,却也是指天天崩、斩地地裂的兵器,普通兵刃更是毫无斩断的可能,该是用千年玄铁与金丝、冰绡相熔,专门用来做金丝宝甲一类护身防具。狮子口中含着红花,当是一拉便可抽出整幅帐幔。你们可还记得,月殇说起在魔刀旧居那一日,每个人都不分敌我只是乱砍乱刺,我初听时便觉蹊跷,如果单是为了自保,为何不跑?若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倒还说得通,然而听她所说时间,却是天亮以后,月殇向我们隐瞒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当时的整个故居,早已被这种铁绡彻头彻尾地裹成了一个无人可逃的茧。”
莜夜握拳,长叹一声:“果然是满盘皆输的死局。”
“不对,”善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这般手法既是捉拿阮天仇时所用,那么秦歌与阮云岫也当知晓才是,又为何看破却不点破呢?”
“这答案,或许就在这钗里。”宁琅终于叹气,将银钗置于二人眼前。
两声叠呼交错出口,而后满室寂静,忽地令人想起那百里无人时渺茫而又无声的空旷……
七
七月初七,红日未出。
满目凄迷雨离,远近失真,像是故居败壁上结成的蛛丝,偏引出些许旧事伤情来。
念去来、岁月如流,徘徊久、叹息也无。
莲未阁上张灯结彩,琳琅满目,七八个丫头并老妈子捧着清一色的大红栀子花形盘,搁的皆是红火的衣裳,金灿灿的首饰,晃得人眼花缭乱。
镜中人美得令人屏息,身上凤鸾喜服灿然耀眼,冠上翠酿珍珠亮若星辰,长长短短的金丝流苏坠下来,隐约模糊了视线,阮云岫突然没来由地心慌意乱。她叹了口气,吩咐道:“再给我补些胭脂吧,这脸上,怎么都没有些颜色呢?”她的语气云淡风清,仿佛此刻出口的都只是些无关琐事。
小婢走上前来,奉承道:“少奶奶尽管放心,可再不能有比今日更美的新娘子了。”
“若嫁了自己心爱男子,自然是美的……”阮云岫轻轻摇头,只是此刻谁又能听出她话中深意呢,“花厅里的狮子,和我娘家旧居里的竟是一般模样,是谁送的?前儿我都还没见着,如今竞一夜就有了……”
“那狮子呀,”婢子为她擦好了胭脂,又整了整头上珠冠,笑答道,“是燕子楼头的人送来的,老爷见了喜欢得紧,忙嘱咐了摆在花厅四角上,取四方八面条条顺畅之意,应个好彩头,今后少爷和少奶奶的日子,一准儿平坦无虞。”
“多谢你吉言。”云岫点头苦笑,心下却颇不以为然,明明四方都堵住了,哪还剩下什么出路?燕子楼头……早听闻那其中卧虎藏龙,然而魔刀旧居早已物是人非,究竟是谁,竟连这细枝末节之处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门外忽然有人传话,说是司徒宁琅过来瞧瞧新娘子,云岫不敢怠慢,忙起身掀了流苏,出门来迎。
“今日是贵人了,可别出来,我们屋里说话。”宁琅笑语盈盈,一身白里透着水粉色的长裙,束金色腰带,挂两扇青绿坠子,头上还是那支玉镶珍珠的发钗,长发垂地,飘飘然好似仙子,挽着云岫紊手便进了屋。
“云岫是福薄之人,不敢劳烦先生亲自来看。”云岫福了一福,方才挨着宁琅坐下。
“新娘子过谦了,如今得了个如意郎君,办这样体面的婚事,依我看,你竟是这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女人,所以我左思右想,该送些什么贺礼给你。总算老天可怜我这愚钝之人,今日被我想到了,新娘子看看可中意?”笑谈之间,宁琅便捧出一个松花锦盒来,交与云岫。
云岫却并不急着拆开,反而左顾右盼,轻声吩咐道:“我有几句体己话想对先生说,你们先到门外候着吧。”
于是众人告退,关了门,本就是雾蒙蒙的天,房内又阴沉了几分。
“铁藜先生既然不问江湖事,就不该来管云岫的死活。”阮云岫也不客套,虽是冷冷开口,却抿嘴红了眼眶。
”我是不管江湖事,可有人想要我的命,我是管还是不管7”宁琅冷哼一声,看定云岫,“况且我此刻来,并不为讨账,只是有些实情,你该知道却不知道,对你对人,皆不公平。看过之后,恩怨究竟如何了结,仍是你一人作为,与我无干。”
“旧曲凄清,明知听罢也是敛愁黛,何苦还听?”云岫双手摩挲盒子,好不凄凉。
“若是尊前故人仍在,又当如何?”宁琅叹口气,兀自起身,“世间真情意者,只得一个便该无憾,宁琅言尽于此,姑娘珍重。”
“慢,”云岫忽地拉住她衣袖,宁琅回头,只听云岫一声长叹,如泣如诉,“云岫有一事,唯先生可解。”
“爱不成,恨不能,无人能解。”宁琅摇头,踏门而出。
冷府上下,管弦丝竹,鼓乐齐鸣,鞭炮声震耳欲聋,门庭里外人头攒动。
台上女孩们已经开唱,皆是清一色的吉祥段子。
冷尤带着儿子和媳妇先请宁琅上座,宁琅便也不推辞,忽见身边仍有一把空椅,心里倒生出几分在意来。
莜夜、善舞站在她身后都不说话,却拿眼睛望向四面八方,所见之处,只觉到处皆是风吹草动。而宁琅却只望着秦歌,看他片刻不离云岫左右,却并没说一句话,唯有一双眼睛透着尖锐冰霜。
“大人,吉时快到了,请少爷小姐吧。”喜婆站在冷尤身边,不住催促,“误了时辰,老婆子也担待不起呀。”
“不忙,再等一刻。”冷尤似乎并不急着拜堂,却拿眼睛望着门口。
花厅里热闹非常,说话喝茶,倒也无人去在意什么良辰吉日之说。
约摸一盏茶工夫后,忽听一阵琴瑟之声宛如空谷莺啼般响彻云天,数百只穿云玉燕压过冷府上空,宛若雨后晴空,七彩斑斓。八名琴童开道,皆是十二三岁的少年,手中琴、萧者不一而足,却是一样打扮。
冷尤大喜过望,一阵小跑迎上去,翘首以盼。而那人便在众人之后,徐徐而来。渐行渐近,忽而站定抬头,双眼直望宁琅,粲然一笑。
青衫布衣,长发迎风,此刻宁琅只觉眼前这人极该生在帝王将相之家,于不胜高寒处藐视众生,闲时一人挥剑歌舞,与世无忧,但若在喧哗尘世里见了,于吴侬软语间吹笛描花、抚琴成诗,却也觉得无比合拍。原来这般风神俊朗的人物,须得真见到了,才知那书里说的、画中描的竞也约摸有几句不是杜撰出来的。
于是宁琅也向他一笑,来人的身家背景,此刻已清楚了七八分。
“未知晏楼主竟亲临寒舍,令陋室蓬荜生辉,就请楼主首座奉茶。”冷尤双手抱拳,礼数极是妥帖,引着那男子向宁琅身边走来。
“晚生姓晏名楦字子楚,家在苏州燕子楼头,今日得见铁藜先生,实属三生有幸,若非铁藜山庄规矩颇多,委实早该登门拜访。”男子见了宁琅,先是躬身一拜。
“晏公子过谦了,想公子如此年轻便已稳坐燕子楼头大当家一职,才叫宁琅敬佩不已,今日得见,亦是有缘。”宁琅起身也是一福,说着客套话,便相互让了座。
“姑娘其实忘了,你我早有一面之缘的,”晏楦坐下,仍旧那般笑着,“四年之前,望江楼畔……”
“那青衣少年便是你……”宁琅惊愕回望,眼前似是忽然浮现出那一年那一场再偶然不过的邂逅,他看人时的神气,笑起来好看的样子。明明不是任何值得纪念的事物,却偏偏常常莫名其妙地想起,每一次,也都是那样的笑,那样的凝望,以及那样的剑光……
想到这里,宁琅忽而心中一凉,方知一人若有如此成就,断不能只凭运气云云,于是才抬了头,露出寻常一笑:“果然,这位子除了你,便再没别人有这个能耐了。”
“姑娘谬赞了,晚生有愧。”晏楦笑开,明明只是一般笑容,却不知为何,此刻却予人一种极是爽朗宣扬的感觉来。
身后善舞偷偷拉了莜夜衣角,抱怨道:“这人如此张扬,又是撤花又是飞鸟的,甚是矫情可恶。”莜夜却只淡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笑而不答。
片刻间吉时就到了,于是云岫便盖上盖头,由喜婆扶着缓缓出了内室,往花厅而行,一路走来,各种礼节是丝毫不能怠慢。直至与冷如烟一左一右,分别踏上莲花道,眼见着两人就要走至一处,忽而电闪雷鸣,煞是惊人,而转瞬再看那两人时,喜婆手里已瞬间多出三股销魂钉,右手一转,三股并作一股,直向阮云岫心口刺去,冷如烟大叫,纵身飞扑,而呼声未落,秦中游已踏过莲花道,长剑分拂豪雨,直奔喜婆手中暗器而去。
一时宾客大乱,有人拔足便逃,有人台下观战,有人则乱上加乱,各怀心事的一众人等这厢便厮杀开来。
冷尤一面叫了守军保护少爷,一面径自向后退却,而那边秦中游一剑刺入喜婆右眼,只闻对方号啕大叫,还未能还击,长剑已再度没入胸口,径直扑地,瞬间血流成河。而秦中游也不避嫌,偌大的乱局他不管,只在云岫左右,寸步不离。
宁琅仍旧坐在那里,握拳不语。
“你怕吗?”他望着眼前倏忽变作一团血红的大喜婚宴,问道。那柔和声音再度响起,令她一愣,什么样的人,才能在这一刻仍旧温柔恍若艳阳底下清和微风呢?
“你不怕吗?”宁琅回望,这一次她才终于发觉那人的目光既非关切,亦无诋毁,只是毫无干系地看着。那样的人,心能有多冷?
“茹毛饮血,才是江湖。”拂了拂身上雨水,晏楦以手托腮,仍旧看着,“你既知不出一会儿就有天罗地网等着这些人,你为何不走?”
“既是你派人做了这些,又为何要来?”宁琅恍然,原来那布狮子竟是他所为,当下极为不解。
“我为你来。”他偏过头,望向宁琅,又笑了。
话音未落,只见天边一缕青光忽而拉开云幕,露出透蓝的天来。像是春日里棉絮满天,一袭雪色盈盈飘落,轻纱蒙面,手执一柄锈剑,风吹云走般直向云岫飘去,而秦歌双眼顿时清明似雪,挥剑迎头赶上。
“是月殇……”善舞按捺不住,就要上前帮忙,而莜夜抓住她手,暗暗摇了摇头,“时候未到,不可造次。”
善舞听话,只得看着月殇与秦歌战至一处,剑光四溢,快得不见人影,于是暗自焦急。
不知何时,晏楦的八名琴童早已散至花厅四角,忽而为首一名振臂一挥,众人合力一齐将狮子口中绣球拔出,一张铺天盖地的黑色帐幔瞬间将花厅包裹起来,伸手不见五指,任谁也始料未及。
而晏楦轻袍缓带,好似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并没见他动,却已右手揽过宁琅纤腰,刹那间飞身而起,几乎无人看见,就在帐幔阖上那一瞬间,破出黑云,飞身踏退。莜夜和善舞要追,已是晚矣。
待得宁琅缓过神来,他俩已在黑幔之外,原以为任是何时也无动于衷的那人,不知为何,额间却见微小品亮,许是离得太近,因而看得太真切。晏楦不语,只是轻吐一口气,宁琅见状,兀自笑了。而他回望宁琅,便也报之一笑。
头上遮云蔽日,刹那间已分不出人前身后,花厅里暗得没有一丝光,人群中仅有一瞬寂静,继而便是哀号遍野,众人皆好似失魂那般拔剑乱砍,所过之地,处处皆是利刃入肉的钝涩沙哑。
莜夜当下解开腰上长巾,与善舞背靠着背牢牢绑在一处,黑暗里只说了一句:“咱们依主子吩咐,必定万无一失,此刻你与我,是一个人。”善舞便重重点头,两人齐心协力,与眼前根本分不出敌我的众人,战至一处。
眼前倏地生出一点光,不管四下已是如何腥风血雨,两人心意合一,飞身踏过满地尸块,向那光明奔去。
而那光明所在之处,不是别人,正是云岫自揭了红盖头,丢下厚重珠冠,因而露出了满头青丝之中唯一的一点光来。
宁琅曾在烛光之下轻轻擦拭月殇托付的那支银钗,因了试毒泛黑之故,表层上银粉皆已脱落,竟渐渐露出璀璨光芒,宁琅大惊,熄了烛火再看,那光却分外明亮,几乎湛然明亮得不染一丝尘垢。那一刻宁琅终于明了,原来一切前因后果,皆因这一枚夜明珠而起。
而在五年前那一场屠杀之中,之所以阮云岫能够平安脱身,并非她福大命大,而是那个她曾深爱的人、那个亲手缉拿她父亲归案的男子,给了她唯一的一线生机。
将夜明珠外面覆上一层银粉,黑暗之中便只有那么灵犀一点光,却正是这光,才由得秦歌不离阮云岫左右,誓死相随。然而待到黑暗撤去回归青天白日,却也终于葬送了那最后一点执念,再无一丝牵绊与惦念,维系曾经挚爱的,只剩血海深仇。
直至五年之后,司徒宁琅再一次将那旧日情物交付阮云岫手中,而一切,悔之晚矣。她将嫁人,而他在这里,只是为了让她妥帖地出嫁。然而终于还有月殇,她来终止这婚礼。
阮云岫已再无一丝退路,抽出袖中长剑连动手腕,三尺剑光便在空中挽出了长长剑花,那光芒明灭之间,眼前终于淡淡映出了那饶是天塌地陷也不曾忘怀一刻的面容。
月殇忽见云岫,立时双眼如炬,再不与秦歌纠缠,只是莲步轻移,正是月殇独门绝技“月下遁影”,轻巧隔开秦歌,双手执剑,贯力刺出,眼见其汹汹之势,纵使这一招并无半分花巧,却已是避无可避。黑暗中一声呢喃,似是轻唤一人姓名。
秦歌大吼一声,只觉这一刻已是万箭穿心,纵身扑出接住云岫急速坠落的身体。风声呼啸,不知为何身后突然一阵酥麻,良久才觉疼痛,鲜红液体已自背心汩汩涌出,向后望去,一双多年来舞文弄墨的手若隐若现,略带淡淡墨香,此刻却已染满鲜血。
“多谢你,终于成全了我俩。”秦歌这般说道,嘴角缓缓滴下深红来,落在云岫苍白面颊,却如同上好的胭脂,刹那绽放了这一世仅存的欢愉,绚烂而短暂。
只是一瞬,月殇终是再也握不住手中长剑,黑暗中她跪在地上摸索他的尸体。她又见到他了,可他却再也见不到她了……
帐幔撤去,满地尸骸。宁琅一人独立于血光之外,静等他们归来。
莜夜右手受了轻伤,无甚大碍,善舞大口喘息,几乎已无力站定,两人脸上、身上满是鲜血,所幸都不是自己的血。
宁琅走上前去,自云岫发问拔下那支钗,轻轻兜入袖中,转身离开。身后莜夜扶住善舞,跟在宁琅身后,而善舞轻咳,却并不忘问道.“主子,月殇还在那里,就放着她不管了吗?”
宁琅微微立定,继而回头,神情悲怆而决绝:“哀莫大于心死。”
宁琅执意让他们俩坐在车厢之内,自己亲自赶车,驾马一路绝尘而去。在她还清晰记得所有人的悔恨、恼怒、悲哀、绝望的此刻,她要回去将这段江湖诉诸笔端,而其中的是非曲折,就留待后人评说吧。
这是她所能给予的,唯一永恒。
八
燕子楼头,八名琴童回来复命,一死七伤,已是最好的结果。晏楦脸上自是一派欣然,纵然楼中长老怪他冲动行事,责问为何要用官门中人祭刀,他只淡淡一笑。 何足怪哉?江湖事,江湖了,有人想横插一道,如何留他?既斩草,就不能不除根,所以姓冷的,一个也不能留。如此手段,正是当年秦歌为缉拿魔刀归案而瞒着众人所布下的局,如今以牙还牙,也算终于还了阮天仇一个他该当的盛世枭雄之名。
一个小小的司徒宁琅,以为她在那里,她的手下就可以保得那一众人等的身家性命?我就偏要你不能如愿。只是你的出现,要我不得不亲手解救你,否则我燕子楼头如何背负公然与武林为敌这抵死不能翻身的重罪?晏楦徼徼闭目,不知为何,脑中忽有宁琅笑颜一闪即逝,于是陡然睁开双眼,笑容兀自凝固。
十日之后,月殇带着魔刀刀谱前往燕子楼头,那一日血流成河之后,湖心一朵血莲倏忽盛放,而莲心之中,一卷泛黄的手记赫然在目。
晏楦浅笑不语,抬头正望见月殇满脸诧异,表情中甚至带着一些倔强与从容,便知道她会错了意,不禁莞尔。
“我既说了替你解惑,便不会食言。”晏楦似能感觉到自己嘴角那一抹残忍微笑,以及眼前女子握紧了袖中匕首的细微动作。
“我已替你杀了人,你该告诉我,师父究竟遭何人毒手。”
“你还不明白吗?”晏楦起身,扶栏西望,“你的师父,便是当世第一枭雄、魔刀阮天仇,而给你银子要你去杀阮云岫的人,并不是我,就是她自己。”
“你说什么?”月殇一愣,眼中似有杀机一闪而过,却又瞬间消弭于无形。
“阮天仇三十几年来杀人无数,为保家人不受牵连不得不隐居避世,并收养了你作为他杀人的利器,甚至不惜弃刀而用剑,只可惜,刀法与剑术纵然相通,却终不成一路,因此行家仍是一眼便可看透。多年之后,官家查出他的行踪,并以他的独女为诱,设下天罗地网等他前来赴死,才有了五年之前的那一场一百零七条人命的血案。至于阮云岫为什么要你去杀她,只因她心中忘不了旧时情分,无法亲手手刃秦歌,却又放不下血海深仇。可凭她千般慧心,自然再明白不过,普天之下若说还有一人能叫秦歌为之拼上性命,那也只有她阮云岫而已。因此她设下此计,要你俩生死相搏,最终玉石俱焚,想必找到你的方式,该是她的父亲生前亲口告知……”晏楦仍然微笑着,却已近乎嘲弄,眼前未满双十的女子果真尚未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的感情。
“局中又是局,我虽在其中,却自始至终都是局外人。”月殇终于不再言语,眼中执念渐次消逝。
背起行囊,蹒跚行至扬州城下。
同样的拐角,月殇忽见昔日和她打架的那衣衫褴褛的乞丐还在原地,不由得心生感慨,摸出一块碎银子抛在他手中那个已经缺角的瓷碗中,他便三跪九叩,满脸感恩戴德。
她吃了一惊,原来他已经不认得自己。于是苦笑,转而释然。其实她自己,也已经不再记得她是谁。
从此之后,月殇绝迹于江湖。
《“第五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参评作品、“首届今古传奇武侠图像奖”
参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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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名:mario
现居住地:四川的深山里面,背倚大山,面朝青
年龄:双十年华
属性:原野之风,喜欢自由地在自然之中飘荡
星座:双子巨蟹座
爱好:水彩,摄影,手绘,康熙来了,甜点,修仙(噗!),老的武侠港片,原声音乐
自我介绍:窝在深山死宅,一面画画,一面(看)修仙(小说)——内心怀旧,但是却对数码摄影情有独钟,每看到各种新款相机就会想要入手;内心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沉寂,一个销魂,但这两个都是我。喜欢在下雨天的时候画画,还好现在住的地方每天几乎都会下雨:空闲的时候到处走,自己一个人旅行,希望在26岁之前能够走遍国内所有想去的地方。总而言之是个热爱祖国根正苗红的好少年。
封面图作者
笔名:感光元件
现居地:广东东莞
年龄:22
萌属性:死宅闷骚假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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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介绍:想四处背包旅行但无比宅的人一枚
【本期剑号】——铁藜山庄号
铁藜山庄,得蒙先帝封地百顷并赐世袭永宁爵,本该独享荣光却又低调隐世,江湖中事从无缺席,却又无一人知其底细。当家庄主江湖尊称“铁藜先生”,手执一杆拓兰笔,专司武林史记,记载百年江湖大小事宜,所记的武林大事小事均存于平凉石窟,堪称江湖之中最为奇特神秘的—种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