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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物最相思(二)
刘天倪
第一折
天边火烧云烧得炽烈,却烧不过宝安堂里头的人声鼎沸。听戏的是南京城里各界名流,唱戏的是汪总统都夸好的李相思李老板,茶果桌座一溜儿排好了,戏台上伴奏的走场的都安顿了当,左等右等却还不开唱,一问,角儿还没到。
等得久了,就不免有人上火,在台子底下嗡嗡开来:“这李老板架子恁大,唱得也不见得多好吧。”“呆会儿他一嗓子,包管你什么话都没了。小心管好你那张嘴——”答话人压低了声音,伸出一只小拇指,“听说李老板呀,现在可在韩部长府上‘小住’呢……”
说的人听的人于是都了然了,不怀好意地一对眼儿,转又说起别的话去了。说话间,却见戏台上陡然一明,两侧那些缩着的乐师也跟着一挺身子,咿咿呀呀地拉了起来。喧闹的堂子登时静了,观众们只觉得眼前一窒,暗色的木台子上撞进大片的深艳明丽。只见一伶人蓦地拥了大片鲜活色彩踩上台来,细瘦的身形裹着华丽的彩衣,清丽的眉眼被厚厚的油彩抹得妖娆,眉梢一动嘴角一勾,便听一声清如莺啼的唱,霎时间艳惊四座。
“好,好!”台下头隐隐积压的怨气登时被这么一嗓子唱散了,四下里掌声雷动。伶人唱的是名剧《贵妃醉酒》,却把个杨玉环唱得与旁人不同,一嗓子华贵里隐带点寥落的闲愁,一嗓子富丽里犹有些酒醉的癫狂,京胡婉转处,却依旧是大片兑了水溶开去的雍容。
四座里宾客于是都喝着茶叫着好品味起这一出惊艳的雍容,却独台上那个贵妃,在灯光下乐声中越发觉得恹恹了。李相思只觉得自己当下唱着的舞着的,看到的听到的,无一不是有如盛世中的太平雍容,然而在这姓汪的南京城里,也不过是“有如”罢了。
台下声声地赞着好,李相思只觉滑稽。都说他的贵妃雍容大气,唱腔华丽,却没人听出他唱的从来是安史之乱而非开元盛世。只是他在台上不屑,台下的人又何曾瞧得起他李相思,嘴上赞着捧着,太平乐音下可不知裹了多少腌臜心思。
台上台下,皆不过一场戏而已。李相思唱得越发入戏,心里头却像个旁观者一样凉凉地看着他自己。忽然间,他耳边传来一声本不该有的如衣带疾扯的撕拉声——莫不是哪个师傅拉断了弦儿?
心里犹怔愣着,身子却及时做出了反应。李相思脚犹踩步眼犹含春声音也转圜如意不带瑕疵,左袖却稍挪了方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缩一卷,步子复又跟上,好像戏里原有的动作一般,不见一丝端倪。
一曲唱罢,四座叫好声掌声如雷惊壑,李相思带了浅淡的笑,仍旧雍容优雅地退下场去。他一面退。一面在袖里摸索出他卷进袖中的那枚铜钱来,冰冰凉凉的,上头还有一个浅浅的指印。
李相思攥住那铜钱,直把那冰凉铬进骨头里去,台上的明丽太平渐渐被他甩在后面,心里头泛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面目,竟已是看不分明了。
第二折
唱完戏的应酬常比唱戏本身的准备还要繁琐。李相思虚伪地与客人寒暄,小心侍候着那些没什么分别的面目来了又去。待不大的屋子终于冷清下来,他才把随身侍候的小厮赶了出去,换了行头,坐到镜前开始卸妆。镜中渐渐露出本来面目,清冷淡漠,清婉的眉目却仍如女子般姣好。
李相思有点厌恶地盯着镜子,一点点把油彩弄干净了,忽然极富媚态地一笑:“刚才既扔了铜钱打招呼,怎么现在还藏藏躲躲?”
话音刚落,屋角衣架后的阴影中走出两个人来。一个青年眉目俊朗姿态挺拔,另一个少女眉清目秀一副学生打扮。李相思没转头,只笑意盈盈地盯着镜子:“多年未见,二师弟和小师妹竟已出落成这等人才。”
“大师兄……”那百年百感交集地喊了一声,随即又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掩饰般地说,“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李相思又是一笑,笑得尖声细气活脱脱就是个女人,这才慢悠悠转过脸来望着二人:“你们不都看到了?当年跟你们走散,被一个戏班子捡了,年纪是大了,但好歹有些武功底子,这才练成了个名角儿。如今银钱不愁花,吃穿用度也是一等一的好,你们说我过得如何?”
青年蹙起眉头,还未说话,那少女却一扬眉,冷笑道:“我就跟师兄说过富贵当头人心易变,师兄不听,非要来这腌臜地方跑上一遭。人家整日给汉奸日寇唱戏,还怎么记得当年!”
“红药!”青年怒斥了一声,把少女后头的话堵了回去,顿了顿,转向李相思,恳声道,“师父大前年去了,他去得不安稳,嘴里一直念着你……我知道你怨师父,但我从未忘记,养我教我的人是师父,而把我从那个狗窝里救出来的是大师兄你。你当年说自己没志向,从小只想娶村里的红豆热炕头,后来红豆给那些个牲口糟践死了,就只想给她留个好世道等她投胎享福。可如今呢?如今南京城里,当年害死红豆姐的那个军官郑启在花天酒地,好几个抗日青年被关在牢里头严刑逼供,你却天天跟那些汉奸日寇……你对得起红豆姐吗?你对得起你要的世道吗?”
青年一席话没说完,李相思已爆出一阵大笑,直笑得直不起身子。他扶着腰,断断续续地说:“若愚啊若愚,师父给你起这个名字是想要你大智若愚。你怎么就真傻了呢?我跟你说那话的时候几岁?离现在多少年了?十五年了啊若愚。十五年,足能让一个强秦开国又覆亡了,何况一个李相思?你是看你大师兄如今给汉奸日寇唱戏委蛇换取锦衣玉食,觉得丢脸了是吧?你那清白干净的良心和抱负,受伤害了是吧?说实话,我一点儿都不怨师父当年把我弄丢了,要不然我现在还跟你们一样为一个幼稚可笑的抱负四处奔走呢,哪来这个有钱有名的李相思呢?”
“你、你!”青年气得脸发白,手不停地颤。一旁少女也气得脸蛋儿发红。
李相思拿了把矬子低头修着指甲,凉凉地道“你们来南京城做什么?”
“原是找你,然后……如今不提也罢!”
“要救牢里头那几个人吧?负责审他们的韩部长我认识,他的手段……看在你还叫我一声师兄的份儿上,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李相思,我儿代师父逐你出门墙,从今往后,莫要再说什么师兄弟!”青年恨声道,拉着少女摔门而去。
李相思笑笑,继续低头修指甲,半晌听门外小厮叩门说韩部长来接的车子到了,这才悠悠裹了衣服踱出门去。外头天已全黑,有点凉,李相思钻进车里,捧起司机备好的暖手水杯,脑中犹想着那张已经模糊的面孔,却听吱呀一声,陡然间一个急刹车。
“狗日的臭要饭的……”司机骂骂咧咧的,李相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拦在了路中间。车一停,乞丐便急忙跑过来,贴在李相思窗子上哀哀乞求。
“李老板,您别管,我来——”司机正要下车,却被李相思止住了。他摇下玻璃,看着窗边上那乞丐惊喜的神情,然后手一泼——小乞丐湿淋淋地呆立,李相思把窗摇上去,恹恹地道“开车,韩部长估摸着要等急了。”
车重又启动,他裹紧衣服,复又去看窗外,半晌忽然道:“小张,韩部长叫我明天去应酬的那位将军,叫什么来着?”
“是郑启郑将军。”
李相思点点头,缩回座位里去,那铜板仍在手中硌得生痛,脑中晃晃荡荡的仍是那张面目已模糊不清的脸。
红豆的脸。
第三折
李相思对着镜子又把脸上的妆描重了点。镜中人眼角含春,眼中却一片冰冰凉凉。他看着镜子,不由得露出了个笑,笑得却与往常不同,有股子凄厉的味道。
饭局上应个景,没必要唱贵妃那等剧目,所以行头也简洁,一身素衣,一时间让李相思想起关汉卿的《窦娥冤》来。他自嘲一笑,出了房间走进隔壁饭厅,一进屋,就见韩部长旁边坐着个留唇髭的军官,带着一脸下流的笑打量他,“韩部长您果然慧眼识珠!上次在庆春堂曾与李老板有一面之缘,可惜旁边人太多没能说上话,今日细看,果然好风采!”
李相思笑着,把袖里藏着的东西紧紧压在手心里:“将军抬爱。上次见到将军始知何为大家气度,满心仰慕,只想何时有幸结识将军,不想今日竟得偿所愿。”
“李老板谬赞。”郑启哈哈一笑,“今儿个李老板唱什么呢?”“今日地方小,挪移不便,便唱一曲《思凡》吧。”说罢,李相思朝郑启一笑,后退两步摆开了袖子。这一曲又不同于贵妃的雍容,一嗓子含情脉脉,一嗓子娇怯伶仃,如画眉目间流出如水柔情,直唱得李相思自己眼前也迷离起来。
恍然间,耳边的京胡声暗淡了,浮上来的是句句清晰的话语,是练功时师父语重心长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是二师弟在狗窝里铿锵有力的“我要活,我要堂堂正正地活”,是小乞丐苏狗子那一句刺透心肺的“你说你要救这世道,可这世道真还有救么”,是红豆趴在窗边红着脸说的“小李子,我将来嫁给你好不好”
二十六岁的生,在他脑海里缓缓流过,李相思眼里渐渐有了泪。襁褓丧父,幼年丧母,他打定主意要娶的小红豆,被那只畜生糟践致死。后来遇上师父,教他武艺和做人的道理,谁知竟一夕流落梨园,一介男儿以低贱事人。他名字_女气,人也没什么大抱负,只想为死去的红豆留一个太太平平、干干净净的世道,让她若再投胎能过上好日子……然而终究也不能。
到了这种时候,为什么他竟仍记不起红豆的眉目,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呢?
李相思随着曲调起伏竟一声唱破,破音凄厉嘶哑到了极处,直唱得四座皆惊。只见李相思声犹未落,一身素衣陡然朝郑启一纵。那一纵叫人想起《洛神赋》中的“婉若游龙”,却又在空中画下一道惨淡的沉重的影——好像压上了多少年的恨,多少年的仇,多少年的空落落不着一物,多少年胭脂般浓艳惨淡的痛,与多少年台上台下这一场荒唐而又堂皇的相思。
侍卫还未反应过来拔枪,郑将军喉头已插上一支血红的珊瑚簪,簪头的珊瑚珠微微摇晃,滴下一颗颗血色的珠来。
李相思看着郑启凝固在脸上的惊惧神情,满足地闭上了眼。周围人慌乱的叫喊、枪响……都已不关他的事了。他倒在地上。感觉到血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出去,努力思索着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做——多年积蓄留给了自己这些年联络南京地下党一点点搭起来的情报网“七月”,在韩部长那儿搜罗的牢中情报也随着那一杯水泼给了小乞丐苏狗子。趁韩部长宴请郑启的漏子,现在那几个青年想是已经安全了吧?狗子聪明冷静,二师弟一腔热血,“七月”交给他俩就行,事了之后,狗子就会跟二师弟说清的吧
李相思觉得自己的力气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却仍闭着眼。谁捆起他的手脚谁把他拖在地上前行,他已浑不在意。脑中思绪开始混乱,他只反反复复地想着:红豆,对不住。你活着时我许诺娶你回家,你死后我许诺给你一个清白干净的世道,结果我都没做到。好在我终于还是把糟践你的畜生杀了。你怪我么?怨我么?怕还是怨我的吧,因为我竟想不起,你长什么样子了
他脑袋里一片混沌,只剩一片浑噩的血色。不知过了多久,他耳朵里忽然嗡的一声,脑袋里一片清明,他分明看到他的红豆,面孔清晰唇红齿白地坐在炕上朝他笑,给他背那首从先生书上翻到的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相思,这说的不是你跟我嘛?”
1942年深秋,汪伪政府秘密关押审讯的一批地下党因情报走漏而全数越狱,同日,南京名旦李相思于饭局上刺杀汪精卫得力干将郑启,被枪击而亡。
死的时候,脸上犹带着姣好的笑,宛若贵妃醉酒于盛世的喜乐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