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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恨记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0021期 > 李亮
本文总字数:32787
李亮,男,巨蟹座.70生人,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现居北京。武侠、奇幻作者,实验爱好者,主题先行爱好者。擅长把评论写成小说,把小说写成宣言,把宣言写成笑话。代表作品反骨仔系列、《墓旅人》、《精武陈真传》等。
如来万象与大哭一场
暮春时分,雨水一下子多起来。
眼下这一场不大不小的绵绵细雨,从昨日黄昏开始下起,淅淅沥沥地下过了夜,下过了晨,又下过了午……仍然没有一丝止歇的意思。
天阴沉沉的。也不见什么了不得的乌云,也不见什么亮闪白电,便只是从南到北,从西到东,蒙了一片灰蒙蒙的颜色。
然后,不紧不慢的雨线,就从这样的天顶上,没完没了地织下来。
沙沙沙沙,雨声初时如同蚕食桑叶。可是渐渐地,浸透了地面,浸透了殿阁,浸透了草木,于是又夹进了细碎清亮的水珠相撞的脆响。
被雨淋得精湿的法坛,青色的经幡全都沉甸甸地贴在文竹的旗杆上,宛如蛇蜕:而法坛上铺的红毡,在吸饱了水后,则肥厚鲜艳得如同一条巨大的舌头。
少林寺,千年古刹,禅宗祖庭,就在这样的细雨之中,洇花了轮廓,抹上了一层蒙蒙青色。
一匹快马旋风般卷入寺来。马上的骑士,骑术高明,驭马穿过山门,绕过天王殿,绕过大雄宝殿,穿过法堂前的广场,马蹄踏在水洼里,“嗒啦”一声,溅起一大片泥浆。
已经被雨打湿了肩膀的罗八公,躲闪不及,一下子被溅了满脸。
马疾驰而去,马上穿蓑衣的骑士含糊地骂了一声,已消失在大雄殿后。罗八公闭着眼睛,徼微弯下腰,先用身子挡住捧在小腹前的左手,然后才举起右手,接了点雨水,抹去脸上的污水。
他白发萧疏,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可是被这样无礼的年轻人冒犯,倒并不生气。
因为他已经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其实是不值得生气的。有的人无礼,那只是因为他不敬神明,沉沦于大恶之中。那些大恶,一直在折磨它们的主人。他罗八公作为大真佛的弟子,不仅不应该因这些人而生气,反而还更应该去同情他们,拯救他们。
罗八公“嘿嘿”地笑着,右手先在裤子上蹭干,然后才又轻轻覆在小腹前的左手上。他手心的触感又柔又暖,几乎要让人融化了。
他弯着腰,往西禅堂左侧的檐廊下跑去。脚下的积水,被他踩出了大片大片的水花。这样跑的时候,他不自觉地伸长脖子,于是露出了年老松弛的皮肤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紫色勒痕,像一把刺入咽喉的铁钩。
——那是他上吊留下的痕迹。五个月前的一个晚上,罗八公把自己吊在了村口的歪脖枣树上。天寒地冻,等到第二天一早,村民发现他的时候,他吊在槐树上的身体都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了……
罗八公终于跑到了那罗殿的游廊下面。他松了口气,耸起肩膀,用上譬的衣服蹭了蹭脸上的雨水,然后才把双手抬高,小心翼翼地移走右手。
在他的左手手心里,一只黄嘴、黑眼的雏鸟,正一边惶恐地叽叽叫,一边毫无章法地拍打着翅膀。
这是一只羽翼初丰的小喜鹊,家就在大雄宝殿前的银杏树上,却被刚才的一阵疾风从巢里掀了出来。还不会飞,又摔伤了脚,若是罗八公再晚一点发现,只怕它就要活生生地淹死在树下的水洼里了。
两只老鹊冒雨飞来,在游廊前的栏杆上停下,冲着罗八公啾啾呜叫。
“小可怜儿,小可怜儿。”罗八公笑着,下巴上的山羊胡一抖一抖的。
他把雏鹊捧在眼前,掏出自己的粗布大手绢,小心地为它擦去身上的泥水。雏鹊撅着屁股,缩着脖子,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一边发抖,一边躲闪。
“别害怕,别害怕。”罗八公轻轻碰了碰雏鹊的伤脚,“我帮你绑一下,啊?”
廊外千条万条雨丝,斜织密布。
海棠手里托着一个纸包,无声无息地从他身后走过。
海棠是一个高挑丰满的女人,现在她穿着一身雪白的麻布长袍,走路的时候长袍遮住脚面,像是滑行在水上一样。她的头发很黑,很长,松松地绾了个发髻,垂在脑后,她面如满月,目如吉星,唇角微微带着些笑意,目不斜视地向前走时,端庄肃穆,真的很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
——但她不是。
长袍在海棠的腰部束紧,紧绷绷地勒出几条布纹。她的腰并不很细,可是却那样的饱满结实和充满热力,随着她的步伐,款款扭动,用一种令人无法忽略,又无法描述的幅度放肆摇摆。那摇摆是最温柔的召唤,最火辣的鼓励,最柔弱的迎合,与最原始的诱惑。
一摇,一摆,仿佛她的腰肢就是赤裸的。
一扭,一送,仿佛她整个人都是赤裸的。
第一眼看去的时候,她是最受人膜拜、最不容侵犯的圣女;第二眼看去的时候,她又成了最下贱、最风骚的妓女。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女人,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让人充满犯罪感的魅力。
这魅力并非与生俱来的,而是千锤百炼的结果。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是个笨拙的、不懂逢迎的妓女,而变成最美丽,最高贵的神女了?
从她终于明白,男女欢爱,乃是天下间最真实又最高尚的事的时候开始:从她真的相信,上天赐予她这副独特的身体,不是要让她将之弃置变老的,而是要让她去帮助人,搭救人的时候开始。
从她遇到大真佛的那一天起。
数不清的男人,高矮胖瘦,黑白俊丑,来找海棠的时候,都是暴躁的,危险的,污浊的。海棠微笑着迎接他们,包容他们,帮助他们。于是这些男人从她的身上爬起来的时候,都变得平和、幸福,并且干净。
她实在已将自己女性的身体运用到了极致。而大真佛也确实说过,她,就是佛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第一等明证。
遇到大真佛,并被他释放,是她此生最幸运的事。过去的二十七年,她的心,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都像是一朵包得紧紧的花蕾,不露一点颜色,一点香气。现在,终于慢慢绽开,于是释放出无边的香气与春光。
海棠微微笑着向前走去。廊外吹来湿漉漉的冷风,钻进她的长袍,滑过她的肌肤,像是最销魂的双手,一寸寸地摸上脚踝,小腿,膝盖……
她沿着长廊绕了半个圈子,穿过东禅堂旁边的拱门,进入到东禅院中。
在禅院屋檐下赏雨的几个和尚,一看见她,顿时如见妖魔。一个个逃进自己的禅房,大气不出。
海棠笑了笑,不以为意。从左首数起第四间房,她站下身,敲了两下门,停了停,又敲了两下。
木门“轧”的一声打开,门里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和尚。
和尚看见她,微微一愣,脸色“刷”的阴了下来。
海棠微笑道.“我奉大真佛的法旨,来给吠可那大师送药了。”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屋子里飘了出来。天色阴沉,屋里又没有点灯,黑乎乎的,像是一个野兽的洞穴。
那个高大的和尚拦在门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向后一闪,放海棠进来。
屋子的尽头,有一张光板的木床。床很大,上面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人也很大,像是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古木,奄奄一息,枝叶散落一地。
那是一个异域的僧人,头上包着早巳看不出颜色的头巾,脸上留着根本分不出根丝的蓬须,满面风尘,身上裹着一条破得条分缕析的黑袍,破袍上又是泥又是土,褶皱之中,竟长出了株株嫩绿草茎。
他身材高大,长手长脚,蒲扇似的手和脚露在破氅的外面。
他的眼睛上蒙着白色的绷带。雪白的布条,在昏暗的房间里,白得刺眼。
海棠笑道:“吠可那大师,有眼无珠的滋味,好受吗?”
床上人的身子一动不动,可是那一双又瘦又黑的手,却已突然握紧,成了两只铁打一般的拳头。
他是来自天竺的苦行僧吠可那,天竺国千年以来战事仍频,以致无数寺院、典籍都毁于战火。吠可那立志迎回天竺佛教已经失传的古经,因此才孤身一人,历时十一载,跨越千山万水来到少林。
可是就在昨天,他却用自己的手指,挖下了自己的一双眼睛。
良久,吠可那的拳头才微微松开。
“大真佛,派你来?”他的汉话说得并不好,可是这并不能成为他昨天辩禅输绐大真佛的理由。
“大真佛让我给你送来灵药。”
“眼睛没用,已经挖了。”吠可那冷笑道,“药没用,快快扔掉。”
海棠微笑着,手一翻,掌心里,就多了一枚小小的蓝瓷药瓶。
“你现在有眼无珠,是因为你本来就‘有眼无珠’。”海棠笑道,“你不知道谁是真正的佛陀,不相信大真佛的力量,因此才会落到这个地步。”
“胡说。”
“你越是信仰大真佛,这瓶药的效果就越好。你要是全心全意信仰大真佛,你就能重见光明。”
吠可那的身子猛地一震。他缓缓坐起身来,盘膝合十,然后才把脸转向海棠,蒙在眼睛上的绷带,像是一只巨大的愤怒的独目,瞪着海棠:“你胡说!”
“这是真的。”海棠微笑着说,“大真佛能让我脱胎换骨,能让死透了的人重回阳世。让你这瞎子重见天日,又有什么难的。”
那高大的和尚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突然喝道:“别听她的!”
海棠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她只是微笑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盯在吠可那的身上。
吠可那面无表情,昏暗的光线中,他的脸宛如粗砺的石雕。突然,他叹息一声,道:“你放下。”
“药在我的手里。”海棠把手移得离他近了些,“在这里,你自己来拿。”
“砰”的一声,却是那高大的和尚,忍无可忍,撞出了门去。
客房外的雨,窸窸窣窣,下得稠密。那高大的和尚一头撞进院子里,就把脸仰起来,任那点点冷雨,淋遍耳目口鼻。忽然间大吼一声,两手一扒,将身上僧袍撕威两半。
他赤裸半身,兀立于雨中。雨水落在他筋肉坚实的颈上、肩上、臂上。先是一点成珠,然后才连接成线,滚滚落下。
他呼呼喘息,忽然间身子一挺,朝天踏地,排山运掌,黑虎伸腰,雁翼舒展……
已一招一式、一丝不苟地打起了罗汉拳。
少林寺专修武术禅。达摩老祖创出七十二项绝技,历代少林弟子只要能心技合一,便能明达通神,进入“不动心”的境界。
这和尚有一副天神般威猛的身体。峥嵘的骨架,柔软的肌肉,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在他紧绷的皮肤下勃勃律动。雨水从他的身上弹起,被粉碎成更细小的颗粒。他像一头丛林中的猛兽,一张拉得紧紧的硬弓,一条从水中跃出的白鱼。几十年少林武艺的磨炼,早已让他拥有了完美的操控自己身体的能力,和无坚不摧的力量。
——可是心呢?
他是少林寺罗汉堂的首座元央,铜皮铁骨,万夫莫敌。可是现在,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
昨天大真佛在辩禅时,赢了普陀妙罗。妙罗当场羞愤欲绝,狼狈逃走,那是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可是当时他心中的惶恐,却极少有人知道。
冰冷的雨,把他的皮肤淋得像一块寒铁,却怎么也无法冷却他心中的烦躁。十八路罗汉拳打到最后,一拳一拳,竟将漫天的雨珠,全都震咸水雾。元央收势停身,深深地吸气,然后长长地吐出来。
春雨寒冷,他体内燥热,呼气时,便带出缕缕白汽。他的气息绵长,这一口气吐出,绵绵不绝,白汽蒸腾而上,又被千万条雨水射穿,辗转翻滚,如同巨兽。
那巨兽忽地一个转身,竟向元央咬来。
元央哼了一声,闭口咬断巨兽的尾巴,迈开大步,走出了东禅院。
元央看见大真佛的弟子罗八公正和怀能冒雨站在法堂前的银杏树下。
怀能是少林寺“怀”字辈里出色的人物,聪明、刻苦,年仅二十,便已是达摩堂的带班弟子。只是这人心肠太软,又没有主见,往往就被人当枪使了。
罗八公指点着树上的一个鸟巢,怀能捧着一顶草帽,不住点头。他一个禅宗弟子,居然对邪魔传人俯首帖耳,元央不由心中不快。刚想喝止,忽然怀能轻轻一个纵身,就跳上了银杏树。
那鸟巢旁,两只喜鹊喳喳呜叫。怀能单手捧着草帽,在树杈上蹲下,左手在草帽里一掏,已抓出一只雏鸟,轻轻放入鸟巢。
元央不由愣了。
怀能又把手里的草帽一翻,就别到了鸟巢上方,尺半之处的树杈间。那草帽极大,一下子便将淋入鸟巢的雨水挡住了。
那两只喜鹊飞上飞下,欢声呜叫。
罗八公在树下欢喜地笑着拍手,宛如孩童。
——大真佛的弟子,总是带着这样白痴的、令人作呕的笑容。
元央一边在檐廊下行走,一边看着这本不该交上朋友的两个人。一直看到脖子无法再扭过去,这才回过头来,绕过法堂,大步往前。
他终于来到方丈室,推开那没有漆、没有锁、没有门槛的木门,那陋室里,烛影微摇,少林方丈慧方,正与静流居士苏黄云激烈争辩。
只见慧方肃容道:“……他昔日是个赌徒又怎样?岂不是恰恰证明,他慧根了得,更加不能小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道理,你都忘了?”
那苏黄云听他教训,气得别过头去。看见元央进来,索性便向他点了点头,打起招呼来。
苏黄云长眉细目,白面墨髯,怒气冲冲。穿一身蓝袍,自膝以下,全然湿透,这时兀自往下滴水。在他身后的墙角,一件水淋淋的蓑衣,还堆在地上。
“方丈。”元央跪下施礼,问道,“请赐我心安。”
慧方道:“你为何不安?”
“正不胜邪,因此不安。”元央深深口口首,道,“昨日无遗大会,妙罗师兄为大真佛暗算。当时弟子一双戒刀在手,便施展八八六十四路荡魔刀,去砍那邪魔。想要扰他吓他,分他的心,给妙罗一个公平比试的机会。”
慧方道:“大真佛以美色动摇妙罗的禅心,手段卑鄙。你拔刀相向,也不是什么错事。”
苏黄云也冷笑道:“师兄当时就不应留情,一刀下去,一了百了。”
元央哽咽道:“开始时,弟子确曾手下留情,因此虽是刀刀不离他的头面,但亦有十足把握,不伤他一分一毫。可是等到妙罗师兄终于落败,弟子劈出最后一刀时,那一刹那,是真的动了杀机的。”
慧方和苏黄云都是一惊。
元央声音颤抖,道.“可是弟子的刀,却定在了距离大真佛的颅顶不及半寸的地方。无论如何,再也无法劈落。”
他的身体,抖得像外面风雨中的一片树叶。他的声音,就像是被噩梦魇住了一样,颤抖着,却又没有一丝感情:“弟子无法操控自己的手臂。弟子看着大真佛的眼睛,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这假冒佛陀的骗子,立斩于刀下。”
海棠将吠可那抛在身后,拉开禅房房门,走了出去。
东禅院院子里,仍然是空荡荡的。可是她几乎可以看见,那一双双隐藏于木门后的少林和尚的眼睛。那些精壮男人的视线,带着刀、带着钩、带着火,藏也藏不住,遮也遮不住,争先恐后地射来,几乎就要把她的衣服扒光。
——于是,她的腰,摆动得就更好看了。
白衣穿过细雨,她走出东禅院。大真佛交托给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可是她却不急着去西禅堂回复,正如她一开始并不急着来给吠可那送药一样。在这慵懒的春雨时节,她不由想要多走两步,一个人静静。
于是她便往少林寺更深的院落走去。
少林寺此前禁止女眷入寺,但如今大真佛在无遮大会上连赢四场,反客为主。他的弟子想在少林寺里走动,又有哪个和尚,还好意思来拦?
七天前,少林寺召开三年一度的无遮辩禅大会。原本打算是由少林寺元生、清凉寺凡末、普陀山妙罗、天竺僧畎可那、居士苏黄云,这五人以七日为期,轮番讲法诘经,辩禅度人,却不料,才进行了两天,便被大真佛带领九十九位弟子,闯上山来,抢尽了风头。
于是,就在大雄宝殿前的法坛上,大真佛开始了以一敌五的辩禅车轮战。
第一日,大真佛赢了清凉寺凡末。凡末羞愧,当场下山而去。
第二日,大真佛赢了普陀山妙罗。妙罗凡心既动,二十年修行毁于一旦。
第三日,大真佛赢了居士苏黄云。苏黄云老羞成怒,不告而别。
第四日,大真佛赢了天竺僧吠可那。吠可那悲愤交加,自残双目。
四大上师,竟无一人能在与大真佛辩禅的过程中,稍占上风。本来今日就该举行第五场比试,可是偏偏老天爷下雨,这才给了少林寺一个喘息的机会。
海棠走过方丈室。那孤零零坐落于疏疏落落的竹林中的小房子里,住着少林寺最伟大的僧人。
一匹健马站在竹林外,鞍未解,缰不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在地上啃笋子吃。
忽然“砰”的一声,方丈室的木门猛地被人推开,撞在墙上之后,又反弹回来。蓝衫的苏黄云一手提着蓑衣,一手拎着斗笠,怒气冲冲地走出门来。他把斗笠戴到头上,蓑衣往那健马马鞍上一搭,拉马便走。
他一抬头看见海棠,微微一愣,冷笑道:“是你?”
海棠微笑着站住身,拢了拢额上已被淋湿的发丝,看着他。
“师不师,徒不徒,恶赌鬼,小娼妇——败类l”
海棠像没听见似的,仍然那么微笑地看着他,道:“原来你已经回来了呀。”
苏黄云“哼”了一声,拉马而去,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道:“你回去告诉大真佛,我一定会剥下他的假皮!”
海棠微徼摇头,笑道:“大真佛会原谅你的。“
苏黄云冷笑一声,向前而去。
海棠笑了笑,则向少林寺更深的院落走去。
她终于来到了立雪亭。
传说达摩得证佛法,声名远播。便有僧人神光,上山拜师,达摩却拒不收纳,径自于达摩亭中入定。时值隆冬,夜降大雪,神光兀立于亭外,虔心等待,以致雪没双膝。
次日一早,达摩开定,道:“要我给你传法,除非天降红雪。”
神光听闻,乃以钢刀自断左臂,血洒半天,化为红雪。达摩终于被他打动,收他为徒,赐法号“慧可”,是为禅宗“二祖”。
后人为了纪念他立雪断臂,才将“达摩亭”改名为“立雪亭”。
海棠在立雪亭的石阶上坐下,回想神光的传说,只觉悲从中来,不由哭了起来。
她浑身都已经被淋湿了,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几缕发丝黏糊糊地贴在腮边、颈后。泪水滚落眼眶,划过她的脸颊,烫得像是两根烧红的铁丝烙下。她哽咽着,抽泣着,继而号啕大哭起来。
她毫不顾忌仪态,哭声痛彻心肺。有那么一会儿,她真的觉得,天地广漠,自己渺小如同尘埃。而时光无情,更是瞬息即过,再也无法回头。她为自己痛哭,为自己过去的二十七年痛哭,为自己未来的一天、两天、十年、二十年痛哭。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流下来。而哭声却像孤零零的岩鹰,冷冷的,越飞越高,遥遥俯瞰这死板空旷的寺院,消失于天宇之中。
海棠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终于心绪稍解,勉强平复。这才擦了擦眼泪,重新睁开眼来。在她眼前,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白衣的僧人。
那是普陀山的高僧妙罗,虽然年方二十一岁,却已是普陀寺的西堂首座。他悟性奇高,风度无双,早被定为普陀寺未来主持,因此在禅宗之中,有个绰号,叫做“小未来佛”。
这时他站在海棠身前三丈之处,脸色惨白,唇无血色,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你还好吗?”
海棠刚刚止住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滚!”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大叫出声,道,“你滚!”
早些时候——大概在一炷香前——妙罗在方丈室中与慧方禅师,说起破解大真佛之事。
铜炉煮水,陶杯分茗,一点清清香气,弥漫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屋里没有点灯,全靠紧闭的窗户透入的一层蒙蒙白光,才使人勉强视物。
慧方大师背光而坐,妙罗几乎看不见他的表情:“请。”
妙罗端起茶杯。茶杯滚烫,茶水更是蒸汽逼人。他轻轻地吸了一口,雨前毛尖特有的清香、醇滑,瞬间掠过他的舌头,充溢于他的胸间。
他原本已经干枯了的身体,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缓慢地复活了。
他艰难张口,道:“大师,明日元生师兄登台辩禅,他准备得怎么样了?”
慧方慢慢啜茶,道:“五人之中,你的禅悟境界最高。你既胜不了,元生准备得再好又怎样?”
妙罗道:“大师认为,元生师兄没有胜算?”
慧方叹道:“元生为人太过老实,虽然禅心坚定,但要讲到打机锋,却差得远了。”
妙罗的心,“突”的一跳,黯然道:“弟子……弟子……是太软弱了。”
慧方已将一杯茶三饮而进,笑道:“你和他是不同的。”
妙罗哽咽了一下,陶杯碰到他的牙齿,发出“咯”的一声轻响。他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慧方大师的这一句话。
是鼓励吗?是赞扬吗?是肯定吗?是鄙视吗?
他一向有电光石火一般的反应,在这时,竟完全僵住了。
“难道……难道我禅宗竟要五战皆没吗?”
“五战皆没又怎样?”慧方为自己轻轻斟茶,道,“禅宗流传千载,信徒千万,未必我们输上一次,便天塌地陷了。”
忽然,门外马蹄声响,一骑快马泼风般来至方丈室外。“咴咴”一声,健马止步,“咣”的一声,已有人推开房门,裹着风,裹着雨,闯了进来。
“我终于查出来,那大真佛是个什么玩意儿了!”苏黄云大笑道,“他就是一个赌鬼罢了!”
这人在前天的辩禅大会上,输给了大真佛,当天晚上便不告而别。原来竟是去调查大真佛的老底去了。
“哪里有什么从天而降的大真佛,他根本是个骗子,本姓吴,名叫吴易山,是嵩山下松溪镇吴家庄人士。因为行七,又好强词夺理,因此被人叫做歪嘴吴七。他十三岁即中了秀才,也曾被传为神童,可是从那之后,二十年内,乡试连考七次,也未能再中。他是个不成器的烂人,既考不了功名,又身无长物,除了赌钱,就是喝酒。五年前,活生生气死了他的爹娘;三年前,又卖光了祖传的房屋、田地,气走了老婆孩子。”苏黄云冷笑着转过身来,伸手一掏,已自怀中掏出一沓字纸,一一在茶几上排开,道,“一年前,他被债主殴打,当街失禁,屎尿齐流。七个月前,更因为一心躲债,而避入了嵩山……这都是吴家庄乡人的证词!”
苏黄云口沫横飞,两眼放光,因为胜券在握而激动不已。妙罗看着他一个学佛的居士,居然如此不堪,不由感到一阵厌恶。
他把茶杯放下,不动声色地向慧方大师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便出门而去。
妙罗走出方丈室。方丈室的后面,就是立雪亭。
回想神光当年,聪慧过人,锋芒毕露,达摩担心他自满浮躁,因此不肯收他为徒。神光乃以钢刀自断左臂,残其身,毁其形,以明其志。
自古以来,聪明人往往自珍自重,念念不忘,一味追求“完满”,却不料天道有缺,大巧不工,真正的智者,必不是玲珑剔透,十全十美的人物。
从这个角度说来,神光的顿悟,甚至要比达摩的面壁,更难得可贵。
妙罗绕着立雪亭走了几步,心中忽有感悟,便在亭前一株桃树下盘膝坐下。桃花已残,点点落红粘在泥泞当中。他背对立雪亭,面对桃树,收敛心神,忽然间,便仿佛回到了千年以前,自己已与神光合而为一,立雪求佛。
开始时,他的心绪还有起伏,可是很快,他却终于重达心神合一的境界。他的心已经有三天不曾如此宁静,在回去的那一瞬间,那些多日以来困扰他的东西:耻辱、不甘、羞愧、欣喜、企盼……一下子全放开了。
雨水淋在他的头上、肩上,像是自观音净瓶中洒下的甘霖。带着芳香,带着令人心定的魔力,将他心中的业火,一点点浇灭。
——可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女人的哭声。
妙罗猛地睁开眼睛。他原本隐隐泛着佛光的脸上,一瞬间,失去了血色。
他慢慢地站起身——慢慢地,生怕碰到一束桃枝,生怕发出一点声响。他小心地沿着立雪亭转了半个圈子,于是看见了正在痛哭的海棠。
海棠坐在石阶上,雪白的长裙下摆甩在地上,泡在水里。她半弓着身,双肘拄在膝盖上,而两只手却在脸上不住地抹来抹去。她大声地哭着,头发粘在脸上,泪水混合了雨水。
她的身子都湿透了。湿透了的长袍,紧紧地贴在她的肩膀上,贴在她的手臂上,贴在她的腿上。她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露出她光洁的额头,雪白的腮颊,以及修长的脖颈。
这个一身水光的女子痛哭着,像一个被遗弃的女孩儿,撕肝裂肺,天真无助。妙罗看着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两天前,正是这个女子,在他与大真佛讲经斗法的时候,登上法坛,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种种不知羞耻的事情,挑逗他,令他心神大乱,以致落败。
那时的她,是个端庄而又风骚的女人,是个圣女和妖精合而为一的怪物,可是这时,她一个人在这儿哭着,却只让人觉得怜惜和心痛。
妙罗犹豫着,海棠的哭声却已渐渐止歇。
忽然,海棠抬起头来。妙罗的视线与之一对,登时一阵慌乱,张口结舌,道:“你……你……你还好吗?”
海棠抬起头来。
“滚!”她声嘶力竭,叫道,“你滚!”
那三个字,像三记重锤,连续砸在妙罗的心口上。他踉跄着退开,微笑道:“好,好……”
“噗”的一声,已吐出一口血来。
“大真佛,在哪里?”东禅院第四间禅房,吠可那躺在木板床上,手脚摊开,胸膛缓缓起伏。
他蒙眼的绷带上,不知何时已泅出了血,又不知何时,血又干了。
干涸的血渍,被白色的绷带衬得越发地黑。
怀能点着油灯,看着这濒死的金刚一般的巨人,心中也不知是怕,是同情,是惋惜,还是哀伤。
他原本是非常崇拜这天竺僧的,在大真佛上山之前,几大讲经人中,属吠可那给他的启发最多。
——只可惜,他却到底是输给了大真佛了。
“大真佛,住哪里?”吠可那等不到怀能的回答,厉声又问一遍。
“哦,他住西禅堂。”怀能将桌上的药罐提起。他是少林“怀”字辈里最受器重的弟子之一,踏实刻苦,心地善良。此次受慧方禅师委派,专门照顾吠可那伤后的起居。刚才也正是他去后边给吠可那取今天煎好的药,这才碰上罗八公送乌还巢的事。
救下那雏鹊,使得它们一家三口团聚,怀能的心里舒服多了。
“西禅堂,在哪里?”吠可那生涩的声音,宛如钢锯断木一般。
怀能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吠可那为人古板,来少林寺之后,深居简出。即便是走出这间禅房,不是去方丈室论法,就是在藏经阁苦读,因此竟是住了近一个月,也没弄清寺内的布局。
“咱们现在呆的地方,是东禅院。东禅院入口处的那个大殿,便是东禅堂。”怀能笑道,“东禅堂正门笔直向前,对面就是西禅堂了……西禅堂后面又是西禅院。”
“很近。”
“是啊。”怀能笑着将药汁倒入碗中,双手捧了,端给吠可那,“大师,吃药了。”
吠可那直挺挺地躺着,并没有动。怀能视线扫过,却看到他的左手,紧紧地握着一个蓝色的瓷瓶。
“大师,这是什么?”
吠可那无知无觉一般。白布上两团血渍,像是两个黑洞洞的眼窝,直瞪着房顶。
怀能好奇起来,伸手轻轻去碰那小瓶,“刷”的一声,却是吠可那触电一般地将握瓶的左手收到了胸前。
怀能吓了一跳,稍觉尴尬,道:“挺好看的……小瓶子。”
吠可那如同石刻一般的脸上,忽然裂开一个深深的笑容,道:“大真佛给我的……他给我的伤药。”
怀能又惊又喜,道:“他来看你了?”
吠可那紧紧攥着那瓷瓶,道:“不。”
怀能却已经整个儿地高兴起来“阿弥陀佛,吠可那大师,其实我真的觉得,大真佛是一个很好的人。他虽非真正的禅宗弟子,但境界高深,委实名不虚传。想那五祖曾经教诲我们,‘用心读经,开卷即可见佛陀’,诚哉斯言。”
几天来,他一直想说的话,终于借着这个契机,说了出来:“他此行少林,踢山辩法,虽然狂妄,却也光明磊落。他的弟子九十九人,全都谦卑有礼,笑面待人——其实我真的觉得,一旦我们摒弃门户之见,放下胜负之心,我们和大真佛,尽可以化敌为友,互通有无。”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畅快淋漓。几天来,大真佛连败四大上师的风采,早就令他暗暗心折。但他是少林弟子,他是必须要支持禅宗,反对大真佛的。这种错位,早就令他痛苦不堪了。
直到此时,直到他看到因大真佛而废了双目的吠可那,竞也接受了大真佛的好意,他这才放下心来,一吐心声:“我刚才在外面,还帮着大真佛的大弟子罗八公,送一只喜鹊的雏鸟还巢。大师,出家人慈悲为怀,大真佛的徒弟,如此珍惜鸟雀生命,那大真佛本人,又岂能以邪魔外道一言以蔽之?”
吠可那微微笑着,握著瓷瓶的左拳,轻轻放在胸口。
这时,在前面大雄宝殿处,罗八公也不知从哪儿找了个梯子,正往那喜鹊筑巢的银杏树上爬。他的两个师弟,一左一右地在下边帮他扶着。
“师兄,小心些。”
“师弟,你们放心。”
大真佛的弟子,彼此之间和睦关爱,一向亲如兄弟。
罗八公颤巍巍地爬上鸟巢所在的树权,一眼便看到,那雏鹊歪卧在巢中,一条包扎过的小细腿伸得直直的。两只老鹊一左一右偎在它的身边,正以体温帮它取暖。
他爬梯子时,摇动树权,喜鹊的一家三口有了察觉,都瞪着黑豆似的小眼睛看着巢外。看见他冒头,这才放下心来,喳喳叫着,向这刚剐帮过它们的人致谢。
罗八公“嘿嘿”笑着,轻轻抓起那雏鹊来,道:“师父说过,无论是什么罪孽,死过一次之后,就全洗清了。而信奉师父的人,也是能够起死回生的。”
雏鹊在他的手中不安地扭动,两只老鹊见他抓走孩子,都紧张起来,纷纷去啄他的手指。
罗八公笑道:“我是不会说瞎话的。我就死过啊。那一次,我上吊自杀,在树上挂了三四个时辰,数九寒天,尸身都硬了,大真佛不是也让我活过来了?只要相信他,我们的罪,就都能洗清,只要相信他,我们就都能起死回生。”
他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雏鹊的小头,笑道:“这事也怪我了,为什么就要偷那个懒,不去找梯子,而让那少林寺的和尚送你回家呢?他不拜真佛,沉溺于‘虚妄大恶’,他的手碰过了你,你岂不是要被他连累了?唉,都怪我,都怪我。不过,幸好我反应得早,还能尽快弥补。”
他把雏鹊拿到嘴边.亲了一亲。雏鹊毛茸茸的脑瓜,像小娃娃的眼睫毛,在他的嘴唇上刷过。
罗八公用力一握——那鸟儿发出“叽”的一声促叫,已经是骨骼寸断,肚肠都从口肛中挤了出来。
两只老鹊同时悲鸣,绕着罗八公激飞不停。
罗八公毫不理会,把那扭曲成一团的血肉翎爪轻轻放回原处,笑道:“快点复活吧。”
言罢最后一眼看了看那鸟尸,方才心满意足地爬下梯去。
问心有愧与走火入魔
西禅堂,进深十一丈,宽二十五丈,顶高三丈六尺。原本是少林寺最大的功课房,可是从三天前起,却只归一个人使用。
这个人,当然就是大真佛。
堂内,九九八十一根白蜡,将地面照得一片白亮。雪白的布幔从房梁上垂下,将自地面三尺以上的空间,层层隔开,将明亮的烛光,切割成一片片斑驳明暗。
铮铮淙淙的琴声在布幔后响起,像高山上的冰雪融化,冷冷的冰水一点一滴,落入寒潭。
堂外,一片漆黑,一片安静,似乎整个少林,都已沉睡了。
“咯”的一声,禅堂厚重的木门,被人用力推开。烛影一摇,已有一人走了进来。
烛光照在这个人的脚上,半旧的洒鞋,洗成灰白的布袜,这一双脚用一种稳当而随意的姿势站在门口,却给人一种“无法动摇”的感觉。
功夫练到元央这个地步,一站一行,都有境界。这时他站在西禅堂里,他的双脚仿佛并不只是支撑他站着,而是化成了一段奇妙的过渡,将元央的身体与大地毫无窒碍地连接到了一起,以致元央便完全拥有了大地的无穷力量。
元央双手提刀,左手刀长二尺七寸,右手刀长四尺一寸。双刀垂在他的膝侧,他沉声问道:“大真佛?”
“铮”的一声,禅堂深处一声琴响,作了回应。
元央缓缓向前,右手长刀挑起层层布幔,左手短刀护于腰间,道:“我来杀你了。”
布幔晃动,光怪陆离。
突然,大真佛已出现在他眼前!
元央热血上涌,双刀一剪,猛向大真佛削去。
大真佛旋身让过,问道:“汝为何杀吾?”
“我早就该杀你!”
“那汝为何不早点来杀吾?”
元央一愣,三天前刀试大真佛时,大真佛那一双从容、慈悲的眼睛,一下子闪过他的眼前。他不由自主,又往大真佛的眼上看去。
只见大真佛那双眼睛,金光一闪,有如夕阳下磨得锃亮的两面铜镜。
“汝杀不了吾的。”大真佛微笑道,“汝一心向佛,全心全意想要达成正果。吾既是大真佛,汝又怎么可能对吾下手。”
“大言不惭!”元央的长刀如河,短刀如鱼,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一静一动,双刀在他手中,竟如活了一般,向大真佛招呼过去,“佛祖的大神通、大智慧,岂是你这卑鄙小人,冒充得了的!”
大真佛在布幔间旋身躲避,衣袂带起的风,又卷起了层层布幔。
光影摇动,有如风雪。
“吾让海棠引诱妙罗,妙罗若是真有定力,他就不该分心:正如那时,汝用刀来吓吾,吾却仍能心无旁骛一样。”
元央恨不能堵上耳朵。
“一切外相皆是虚妄,剖开虚妄,这几日的论法,吾是否赢得你心服口服?”
元央不说话,皎紧牙关,双刀又快了三分。
“汝的刀,是用来降魔的。吾是大真佛,汝的刀,能奈吾何?”
大真佛于闪躲之际,突然止步。元央收刀不及,“叮叮”两声,双刀已砍上了大真佛的肩、腰!
——可是双刀落处,却不见血光,而只见火星!
元央吃了一惊,双刀一收,只见大真佛凛然站在他的面前,微笑道:“汝既见真佛,缘何不拜?”
他僧袍的肩膀位置上,已被元央方才的一刀划出了一条口子。这时元央往那裂口中望去,只见金光灿灿,那僧袍包裹的,竟不似肉身。
“你是假的!”元央又怒又怕,刀在手中一紧,喝道,“装神弄鬼!”双刀又再龙卷风般砍来。
大真佛不闪不避,以身相迎,头面颈肩手、膝腰腹胸肘,刀来肉挡,毫无惧色。
只听“叮叮”之声不绝,元央这趟一百单八路的鸳鸯刀刀法,施展开来,一路三式,三式化九招,连绵不绝,雪崩般裹住大真佛的身体。他这一刀刀尽都倾尽全力,全无留手,大真佛身上的僧袍,竟给他砍成了千片万片,簌簌离体而去。
可是,那碎布下露出的大真佛的身体,竟然毫发无损。金色的皮肤,金色的肌肉,陆续呈现在元央眼前,给烛光一晃,光芒万丈,简直令人无法逼视。元央那卷刃崩口的双刀,狂风暴雨一般倾泻其上,刀锋与皮肉摩擦,拉出的火光,像是从太阳里喷出的火焰。
“汝早已信了吾是真佛,对不对?”
元央额角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出手越来越无力。长刀短刀,根本不似舍重一十七斤的合铁刀,倒像是两根从小猫小狗身上拔下的绒毛一般,落在大真佛身上时,大真佛竟连晃都不晃一下,而他身上那金光闪闪的皮肉,更是连划痕都没有。
大真佛笑道:“汝还不知悟么?”
元央定定站着,面上神情,阴晴不定。他的两把刀,一时重若干钧,一时轻如秋毫,一时电光闪动,一时消弭于无形。许久许久,才终于清晰地向一个方向,变化起来。
长刀渐渐变长,长至九尺三分,黑身雪刃,开山斩马:短刀裂成三十三条铁线,铁线垂下,长不知几丈,其细如发,寒光闪烁。
“如来佛、弥勒佛、药师佛,观音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地藏菩萨……”元央喃喃道,声音越来越大,“神佛那么多,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大真佛!”
他持刀狂叫,周身杀气炸开,直令烛阵崩摧,布幔张扬如翼.“佛在我心,你休想骗我!”
他猛地挥出左手的铁线刀。十三条铁线,如同十三道锋利的刀刃,割破空气,切断布幔,搅碎琴音,一瞬间,就切到了大真佛的身上。
“嘶”的一声,铁线回旋,将大真佛牢牢捆住。元央提手一拉,道道铁线同时收缩,“毕毕剥剥”的一阵碎响,铁线切人大真佛的金身,那金光灿灿的表皮颜色一暗,已然龟裂出道道花纹。
元央左臂高举,右手的巨刃搭在绷得紧紧的铁线上。他的额上、颈上,豆大的汗珠如雨而下,一双眼睛,更是亮得如同燃烧一般:“斩破虚妄,还我清净。污魔邪秽,不堪一击!”
他左臂猛地拉回,右臂猛地推出。大真佛像一只陀螺一般,被他抽得旋转着撞来。而他的巨刃,却以铁线为轨道,带着火、带着电,猛地迎向大真佛的腰侧。
狂风呼啸,这一刀带起的罡气,已于瞬间切断西禅堂半面的房柱并一面南墙。灰蝶飞舞,元央挥刀的右手,衣袖都被他的杀气炸成了碎片。
“轰”的一声,巨刃正中大真佛的腰身!
簌簌沙沙,乃是遭受重创的西禅堂房顶上的泥沙落下。被斩断的布幔流水一般从天而降,委顿于地。元央筋疲力尽,呼呼喘息。
却听大真佛笑道,“吾不是虚妄。”
只见他周身金光灿烂,头颅不变,身子却比方才大了两圈。
元央吓了一跳,仔细看时,越发魂飞魄散。原来大真佛的身外,不知何时,竟罩了一座如来佛像。
那佛像罩住大真佛,随大真佛举手投足,宛如给他“穿”在身上的一套铠甲。元央那巨刃一切,正斩在佛像的腰上,虽有雷霆之力,却连漆皮也没有刮掉一分。
“我是大真佛。”大真佛笑道,“我也是如来佛、弥勒佛、药师佛、观音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地藏菩萨……”
元央魂飞魄散,想要跳开,脚却在地上生了根,想要弃刀,双刀却死死地咬住了他的手。
“汝这冒犯佛祖之人,还不跪下谢罪?”
元央咬紧牙关,却觉两肩、头顶,宛如大山压下,终令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矮了下去。
吠可那摸到西禅堂的大门,轻轻一按,便发现那木门竟是虚掩着的。他慢慢推开门,抬脚迈入堂中,脚尖触地后,向前向外一推,站稳了才拾起另一只脚。
现在,他已经在努力适应瞎子的走法了。
他回手关上门。站在门后,把身子挺直。他看不见,只听到禅堂深处传来的叮咚琴声,风吹过布幔时的布料摩擦声,蜡烛爆开一个烛花的“噼啪”声。
他闭着眼,深吸一口,空气中,有淡淡的檀香味……以及……血腥气。
“大真佛,我来了。”吠可那慢慢向前走去。他赤着脚,每一步走出时,都格外小心。他用趾尖探路,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蜡烛,循着琴音,向大真佛走去。
开始时,他的脚步还在犹豫。可是慢慢地,他越走越快,每一步踏出,脚掌在半空中稍一扭,便已依靠烛光的热量,分清了远近,然后再在蜡烛的缝隙间落足,竟能分毫不差。他不断地穿过布幔,坚定地逼近那仍然好整以暇地弹琴的大真佛。
他是历经过千劫万苦的苦行僧。肉体的疼痛,不过是随时可以拭去的一点尘埃。即使失去一双眼睛,也不能给他带来丝毫困扰。
“魔鬼,我来了。”
大真佛仍在弹着琴。
吠可那停下脚步,在只属于自己的黑暗之中,屏息凝神。
他让自己的心,沉静如古潭。他让自己的灵魂,高高跃起,俯瞰着自己及周围的一切。于是他身处的无边黑暗,突然间就有了变化:黑,不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而开始有了明漆一般的光感和质感。
大真佛的琴声逐渐暴露了他的位置。在吠可那的眼前,那黑漆似的空间中,声音一圈圈散开,激起一圈圈洼漪。涟漪彼此碰撞、粉碎,碎成点点磷光,渐渐地就在吠可那的面前,堆砌出了一个人的轮廓。
距吠可那三步之处,安坐于蒲团之上,大真佛难辨面目的脸上,仿佛有一丝嘲弄的笑容。
他的琴声清冷,像是裹挟着冰粒的溪水,从青色的岩石上跳落。
吠可那摸索着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蓝色瓷瓶,道,“你的药。”他的右手握持瓶身,大拇指卡在瓶塞上,道,“特来道谢。”
他的脸上挂着一丝奇异的微笑,拇指用力一项瓶塞,“啵”的一声,瓶塞跌落,几乎就在同时,一股小小的火苗,便从那瓶口里跳了出来。
吠可那早把嘴唇凑到了瓶口处,“噗”的一声,他用力一喷,那寸许长的火苗,登时变成一团烈焰,猛地向大真佛的的身子卷去。
——纯黑的世界中,一团由明黄色、桃红色、石蓝色绞成的怒焰,突兀出现。头圆尾细,像一滴巨大而古怪的水滴,一下子将大真佛吞没了。
这喷火之术,正是天竺的暗杀古法,高温火焰,经特制的燃料放出,几可在一瞬间销金化铁,最是霸道不过。吠可那自小习练,因此方能口含燃料,说话自如。
大真佛一经点燃,便即熊熊燃烧,整个人都变成个通体放光的大蜡烛。吠可那痴痴“望”着他,被那火焰燎得面颊滚烫。
他的脸上,仿佛又流露出深深的悲哀和绝望。
良久,他才把那小瓷瓶在手里掂了掂,道:“还你。”
那被他装入磷粉的小瓶子画出一道弧线,落入以大真佛为燃料的火堆里,“砰”的一声炸碎了。皮肉焦臭之气蔓延,吠可那转身往来路而去。
忽然,在他身后,火焰中的大真佛突然开口道:“汝就这样走了么?”
吠可那大吃一惊,猛地回过头来。
“汝这佛门弟子,在杀人放火之后,就想像现在这样,拍一拍手,走了么?”
吠可那空洞洞的眼窝中,忽然一阵刺痛。在那无边的黑暗中,他忽然“看见”,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里,由琴声碎片组成的大真佛,正在若无其事地站起,那张不断幻动的脸上,兀自带着笑容。
“你……”吠可那脚下一乱,踢倒了一支蜡烛。
滚烫的烛油洒在他的脚上,烫得他一个激灵。
“你应已死!”
“吾是大真佛,不死不灭,金身不破。”大真佛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汝心中藏私,能奈我何?”
吠可那大吼一声,挥拳去打大真佛。可是他和大真佛中间,却还是隔了一幅垂下的布幔。吠可那的拳头被布紧紧缠住,他用力一扯,“嘶啦”一声,竟将整幅布幔扯下。
“汝自负天竺为佛教本源,因此狂妄自大。”火焰中的大真佛道,“虽为求经而来,心中却一直鄙薄中原佛教。凡末、妙罗、苏黄云连败于吾,汝不仅毫不同情,反而窃喜可以藉由汝战胜吾而证明天竺佛教仍远胜于中国。”
吠可那咬紧牙关。禅堂之中,突然火光大盛。那幅被他扯下的布幔,落地之后,早被蜡烛点燃,这时火势蔓延,已经烧到了他的手上。
可是吠可那却恍若无觉。
“灵台一点垢,菩提万叶枯。汝心不净,谈得什么修行。”
吠可那转过头来。白色的绷带,愤怒的巨目,死死盯着黑暗中的大真佛。
突然,他猛地一跃,已如灵猿跃起,燃烧着的拳头,挂着响得惊人的风声,狠狠向大真佛打去。
但大真佛,却突然消失了。
吠可那落到地上,脚下又不知踢翻了多少根蜡烛。蜡油泼洒,他一脚踏下,已吃了一滑,身子一晃,双手本能地一抓,“嘶嘶”裂响,竞又从房梁上扯下两幅布幔。
布幔粼粼而下,一覆上蜡烛,登时又烧着起来。火光冲冲,烟雾腾腾,火头一生二,二生三,转瞬之间,竟将整个禅堂都点着了。
夜空中看去,禅堂就像一个生了火的炉膛,隐隐透明。
吠可那站立在火海之中,火焰已将他蒙眼的绷带烧断,可是他却不逃。火焰已将他烧得皮焦肉烂,可他仍瞪着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嘶声吼叫:“大真佛!大真佛!”
他不知疼痛,不畏生死,却一定要让大真佛和他一起葬身火海。
大真佛远远地站着,微笑道:“吾就站在此地,汝要是能走过来,吾便信汝无私。”
吠可那已经扭曲的脸上,绽放笑容。他是天竺最刻苦的苦行僧,他可以忍耐这世界上的一切疼痛。熊熊烈焰虽然凶猛,但于他而言,却与拂面清风无异。
黑暗之中,他向大真佛走去。火焰在他的脚下跳动,大真佛在远处向他招手。吠可那蹈火向前,全无畏惧。
可是,突然间,吠可那却感到肩膀沉重。一道火苗从他的身后,攀上他的肩膀,没有熄灭,没有变旺,却隐隐约约地现出挠钩的形状。它勾住吠可那的肩膀,竟令他难以向前。
“汝心藏私,焉能义无反顾?”
越来越多的火苗攀上吠可那的身体,化为挠钩、飞索、铆钉、镣铐。吠可那奋力挣断了一些,却被更多牢牢地牵扯在了原地。
他大张双手,站在火中。
大真佛笑道:“且让吾来查验,汝心中是否有鬼。”
吠可那的胸腹之上,忽地亮起一道火光,火光剖开他的皮肉、胸骨,“咕”的一声,他的五脏六腑全都飞出。
那一团蠕动的脏器浮在黑暗之中,缓缓向大真佛飘去。飘了一尺,肠便停住了:飘了两尺,胃便停住了;漂了三尺,肾便停住了;飘了四尺,肝便停住了;飘了五尺,肺便停住了;飘了六尺,心方停住。
大真佛,便站在吠可那的七尺之外。
吠可那的脏器,连成了一座古怪的桥。大真佛伸指在他的心上一点,“吱”的一声,便从那颗拳头大的肉球中,钻出一个独角小鬼来。小鬼红眼长舌,东张西望一番,突然间张口一喷,又吐出一个火球来。
火球落在吠可那的心上,“腾”的一声,便点着了心。火势蔓延,瞬间又点着了吠可那的肺、肝、肾、胃、肠。
吠可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五脏六腑熊熊燃烧,突然之间,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瞬间席卷他的全身。
而更令他畏惧的是,这一回的疼痛,以他的修行,竟完全无法压抑。
第三个来的人,是妙罗。
他穿一件天青色的僧衣,外罩大红袈裟,敲了敲门,推门进来。他长得高大俊秀,气宇不凡,只是日间受激呕血,受了内伤,因此脸色略嫌苍白。
琴声,仍然不紧不慢地响着。
妙罗站在门口,视线慢慢扫过空中的布幔,地下的蜡烛。他眉头紧锁,视线中充满愁苦,这样环顾堂中的时候,竟似有了几分畏惧。
“铮淙”一声,布幔后琴音止歇。大真佛的声音传来,道:“来的可是妙罗?”
妙罗合十道:“是我。”
大真佛大笑道:“汝也是来杀吾的?”
妙罗苦笑道:“不错。”顿了顿,又问道,“吠可那和元央已经来过了吗?”
“别人对吾心存杀意,是因为觉得吾对他不起。可是汝呢?吾对汝还不好么?能够见到海棠,难道汝不觉得幸运吗?”
妙罗脸色更见惨白,道:“出家人无欲无求,早已堪破色相。”
大真佛哈哈大笑:“汝撒谎!”
“我要与你,再公平一战。”
“海棠是个傻子,被我蛊惑,名为圣女,却是吾诸多信徒的玩物。吾的那些男弟子,十个里边,总有八个睡过她了——她是一个比妓女还烂的婊子,汝还愿意要她吗?”
妙罗咬紧牙关,惨白的脸上,青光一现。
“汝今夜若能杀吾,或许可救她脱离苦海。”
“你不用再动摇我了。”妙罗喉头咯咯作响,嘎声道,“我今夜夜闯西禅堂,是因为知道明天的法坛辩禅,元生师兄赢不了你,因此才拼却玉石俱焚,也要让你明日无法再战。”
“汝这样自欺欺人,不觉得好笑么?”
“好在你是条毒蛇,不是什么白兔。”妙罗冷笑道,“所以我来杀你,你也尽可以像咬死元央他们一样,反过来咬死我。”
“可是……”
“阿——弥——陀——佛!”妙罗一声佛号,悠悠宏大,打断了大真佛的蛊惑。他一直神光黯淡,可这时,终于下定了决心之后,再昂起头来时,顿是神采飞扬,宝相庄严。
风微动时,他已如一片柳絮,飞入层层布幔,直扑大真佛。
普陀寺向称海内第一观音道场。寺传武功,全是观世音菩萨的法身变化,最为轻灵自由。其中最玄妙的乃是“慈悲清净散手”,施展开来,全然不见半丝烟火气。妙罗施展其中的“随龙式”穿过层层布幔,身法轻盈,竟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沾到。
布幔受他带起的身风影响,微微摆动。
布幔一分,大真佛膝上横琴的身影,已赫然显现。妙罗单掌一翻,“藏经式”才待拍出,蓦地里却见那大真佛拾起头来,微笑道:“汝真的忍心打吾?”
她这一笑,如同春花绽放,妙罗一见,登时如遭电殛,身子一晃,硬生生落地生根,道:“是……是你?”
只见眼前这人,眉如小月,目似双星,朱唇一点,玉面庄严……
不是海棠,又是谁?
可是她的打扮却又与下午不同了。她的头发这时梳得很高,高高的在颅顶上绾起一个发髻,又用银簪别了一方观音巾柔柔垂下。 ——这时的她,活脱脱是个观音菩萨! 这正是海棠三日前大闹法坛时的样子,也正是妙罗最念念难忘的样子。妙罗一见之下,一张脸已经涨红得如同泼了血一般。
“你……你……”他说不出话来,不由自主往后退去。
“噔”的一声,却是海棠放下古琴,自身边拾起柳枝净瓶,一手捧了,款款站起,微笑道:“汝既为杀吾而来,为什么又不动手了?”
妙罗颤声道:“你……你不是大真佛!”
海棠笑道:“汝为什么脸红?为什么口吃?”一步来到妙罗身前,与他面对面地站着,道,“汝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妙罗的后背撞上堂内一根房柱,前面又被海棠逼住了,一时根本动弹不得。海棠紧紧地挨着他站着,虽然肌肤不曾相触,却早已呼吸相闻。
她呵气如兰,吹得他的耳朵好痒。
妙罗挣扎道:“你……你怎敢再次亵渎菩萨!”
“汝喜欢吾对不对?那天斗法时,汝一看到吾,就喜欢吾了,对不对?”海棠举起净瓶,瓶中柳枝,轻轻搔在妙罗腮边,“吾是菩萨,汝是僧人,这是孽缘。可是孽缘也是缘,缘分到了,菩萨也逃不过。”
妙罗猛地回过头来,一双原本清澈的眼睛,这时充满血丝,一瞬不瞬地盯着海棠。
“汝喜欢吾,对不对?”海棠轻轻捉住妙罗的一只手,放到了自己高耸的胸膛上。这么做的时候,她的眼神仍然纯洁得没有一丝杂质,而只有令人感动的慈悲。
她的胸膛绵软温暖,又仿佛带了一种更浓郁的香气。妙罗只觉脑中“嗡”的一声,某个一直约束着他的金箍,一下子断开了。
一个狂喜的、放肆的妙罗,猛地跳出来,大喊着,叫道:“是,我喜欢你!我一看到你就喜欢你,我喜欢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
“我……”妙罗又喜又羞,又悲又怕,一下子竟哭了出来,道,“我知道这不该……我……我愧对师门……是佛前的罪人……可是,可是我一见到你……我……我的心就不是自己的了……”
“你喜欢我,对不对?”
“对……对!”妙罗用力点头,汗水、泪水满头满脸,全无仪态。
“你喜欢观音娘娘,对不对?”
妙罗正哭着,突然一愕,睁开眼来,脸上满是不知所措。
“汝自幼为人遗弃在普陀寺前,全靠观音慈悲,方为寺僧收养,教你佛法,授你武艺。如今你却以色心意淫相报——”海棠微笑着,手里的净瓶越聚越高,一直高过妙罗的头顶,道,“到底是谁亵渎了菩萨?”
她的手猛地一翻,净瓶倒转,冰冷的水和柳枝一股脑地倒在了妙罗的头顶上。柳叶粘在和尚的额头上,水顺着他的脖子流进胸膛、流进后背。一道彻骨拔髓的寒意,从妙罗的头顶,一瞬间刺透他的心脏,刺透他的尾间,他的身子猛地一震,两眼一下子瞪到最大。
海棠站在他的面前,仍然微笑着,那么圣洁,那么慈悲。
——妙罗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信口开河与立地成佛
已是后半夜了。
慧方被罗八公带着,来到西禅堂。
罗八公鞠了一躬,侧身隐入布幔之后。慧方站在烛阵前,但见烛光明亮,琴音悠扬,檀香袅袅。大真佛抚琴的身影,在禅堂深处,布幔的掩映下,时隐时现。
西禅堂也供奉如来佛。佛像端坐神台之上,高一丈三尺。大真佛背对佛像,坐在佛前的蒲团上,其高不足四尺。
可是,从这个角度看去,他却似已与佛像合而为一了一般,高大庄严得令人窒息。
慧方叹了口气,向前走去。
琴声一变,忽从清雅恬淡,变至空灵缥缈,如空山新雨,云散月出,令人一听,又觉向往,又觉哀伤。
慧方一步踏入烛阵,烛影飘摇,梁上布幔随风而动。他拾起头来,注目看了一回,微笑道:“果然神妙。”
他掀起幅幅布幔,一步步向前,脚下不碰倒一根蜡烛。大真佛的琴声,不疾不徐,仿佛在为他的起步落足,打着拍子。
慧方终于来到大真佛面前,微笑道.“天魔琴、移光阵、招魂幡、极乐香……有这魔教四宝在,无怪乎元央他们会束手就擒。”
夤夜之间,他被罗八公通报元央、吠可那、妙罗行刺大真佛,却全被大真佛活捉的消息,这才匆匆赶来。
忽然“铮”然一声,曲终弦住:“什么是魔,什么是佛?”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大真佛微笑道:“大师,请坐。”
慧方便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下。
大真佛微笑着将他上下打量,颔首道:“吾今日终于得见慧方大师的真容了。”
他从上山开始,慧方许他登坛辩禅、入寺暂住,看他连胜四场、兴风作浪,可是却从来没有和他见过面。
那意思就好像是,大真佛即便捅塌了天,少林主持也不放在心上。
慧方笑道:“垂垂老朽,不敢献丑。”
他是一个瘦小枯干的老人,生着一对可笑的招风耳。长长的寿眉下,一双眼睛老得几乎连眼皮都掀不起来了。
可是大真佛看着他的时候,却早已打醒了十二分的精神。
“吾却知,大师才是少林寺中,禅悟境界最高的人。”他将古琴放至一边,道,“所以今晚,吾一定会打败大师。”
“大真佛好重的煞气。”
“却是吾此刻真实的想法。”
慧方微笑着,双手拢在袖中,却不答话。
“大师深夜来此,不就是向吾要人?索性便与吾一起秉烛话禅,吾若不能取胜,自然会将他们三人释放。”
慧方马上叹了口气,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他如此市侩,大真佛都不由哭笑不得,拾手击掌两下,道:“上茶!”
脚步声响,一幅布幔后绕出海棠。她白衣赤足,捧着一具茶海,款款行来,施礼后将茶海放下,起壶倒茶,奉给大真佛。
那茶,弥漫着一种浓烈得不正常的香气,倒在杯中,灰绿黏稠,又泛着白腻的泡沫。大真佛接过杯来,猛一抬手,便全倒入口中,咽下的同时,又把双眼闭上,状甚享受。
良久,他才满足地叹息一声,睁开眼来。
他的眼睛,突然间亮得有些不正常。
“大师,敢喝茶吗?”
“那要看看,是什么茶了?”
“茶很普通,一品铁观音而已。”大真佛轻轻弹杯,道,“好的是佐料。”
他望着慧方,嘻嘻而笑:“吾这壶茶里,加了七朵曼陀罗花,又熬制了半个时辰,最有迷魂致幻的效果。喝一口,便可令人怀拥天仙魔女,坐享银海金山,无所不能,无所不至,欲仙欲死。”他把玩着那小巧的茶杯,“吾曾把这样的半杯茶灌给一个人,结果一炷香的工夫,他就舒坦得屎尿齐流,七窍出血,活生生地把自己给乐死了。”
“可是大真佛喝了,却没什么。”
“因为吾比任何人都知道,什么是真实。所以吾比任何人都知道,如何操控眼前这些虚幻。”
两人一时都不再说话。大真佛等着慧方的回答,而慧方看着大真佛的神色。
良久,慧方忽道:“劳烦海棠姑娘,给我也倒一杯。”
海棠便递茶过来。
慧方接过茶杯,浅啜一口,咂了咂滋味。眉毛胡子霎时都皱到了一起,瞧来倒真像个喝到新茶的挑剔老头子。咽下之后,再咂一口,到第三口时,一仰脖,“咕咚”一声,竟将剩下的大半杯曼陀罗花茶,全咽下去了。
只见他长眉抖动,坐在那里,连杯子都不曾放下,整个人便已僵住。
海棠深知这茶的厉害,不觉往后退了退,防着这老和尚濒死失禁,泻出秽物,弄脏了自己。
可是慧方却突然又回过气来。他抬起头,把茶杯放下,扁了扁缺齿露风的嘴,道:“原来如此。”
他的声音清楚平和,显见那一杯曼陀罗花茶并未令他神志不清。大真佛注目去看,只见慧方额上汗水莹然,一对长眉眉梢,更结出粒粒汗珠,除此之外,竟是毫无异状。
大真佛仰头喝下第二杯茶,赞道:“好!我果然没有找错人!”
于是这一场赌斗,便正式开始了。
“续茶。”大真佛道,“请出妙罗。”
一具担架被罗八公和另一弟子从布幔后抬出,放到慧方身边。
大真佛道:“我与大师要说的第一个题目是:真实。”
担架上,妙罗面如金纸,牙关紧咬,人事不知。
大真佛傲然道:“普陀妙罗,本是汝禅宗之中,年轻一代佼佼者。可是,却两次折在吾的手中。大师可知,其中奥妙?”
“情关难过,”慧方看了一眼海棠,叹道,“在劫难逃。”
海棠正在为两人续茶,听到慧方的话,神色间却没有半点变化。
“错了。”大真佛傲然道,“是因为他不真实。”
他冷笑道:“妙罗喜欢海棠,可是他却不敢承认。他时时掩饰自己,扭曲自己,心力交瘁,自然不堪一击。”
“出家之人,总不能妄动色戒。”
“是啊,他没有妄动。他修行多年,早就不把天下庸脂俗粉放在眼里,甚至对海棠,也可以说没有‘真正’动情。”大真佛大笑道,“他‘真正’喜欢的,只是长得像观音菩萨的女人而已。”
他放声大笑:“谁又能想到,这佛门圣僧,私下里却是对自己最圣洁、最不容亵渎的偶像,充满那种最肮脏、最不可告人的欲望呢?”
慧方接过海棠递来的第二杯茶,叹了口气:“心如磐石,确实太难。”
“心,本来就不是磐石,为什么偏要用磐石的标准来要求它呢?这世上的规矩,为什么总是强人所难?男女情欲,天下大伦,为什么要禁止它?
“人心不是磐石。少男钟情,少女怀春,阴阳交会,亘古不易。禅宗为什么就羞于承认?为什么就非要觉得,那是脏的、是坏的?妙罗如此虔诚,却在正大光明的外表下,被逼得腐烂发臭,汝等不觉得可悲么?”
慧方也喝下第二杯茶,轻轻擦去下巴上的热汗,微笑道:“色即是空。若不勘破,如何跳出?”
海棠刚好跪在大真佛的旁边,来倒第三杯茶。大真佛轻轻勾起她的下巴,让她仰起一张无瑕素面,对着慧方,微笑道.“‘色’是真的,‘空’是假的。少林寺八百僧众,个个道貌岸然。可吾若让海棠去稍加引诱,只恐守者何其少,破者何其多!”
海棠任他托着下巴,直待大真佛收手,才重又低头忙碌。自始至终,神色不变。
大真佛冷笑道:“自欺欺人,逆水行舸;文过饰非,南辕北辙——非止禅宗,普天下人,莫不如此。”
他端起茶杯,扬手一敬,笑道:“这也是真实。”
第三杯茶两人同时喝下。慧方的僧袍上,已洇出汗渍。而大真佛的眼睛,却更亮,亮得真像能放出光来。
慧方的双手拢在袖中,右手捻动手珠,拇指动得飞快。
他必须抓住大真佛讲禅的漏洞,方能一击制胜。可是现在,他自己的思绪,却仿佛突然快了许多,纷至沓来,呼啸而去。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有点抓不住了。
——那自然就是曼陀罗花茶的效果了!
“大真佛口口声声说‘真实’。可是‘真实’之后,是否还有佛陀?”他终于发问,长眉下的眼睛,莹光一闪,“老僧听说,大真佛在七个月前,也还是个逢赌必输的赌徒而已。”
“真相是,吾不是赌徒,而是赌鬼——烂赌鬼”大真佛大笑道,“牌九、骰子、麻将、押宝,每赌必输,越输越惨,输掉了房子,输掉了地,卖完了老婆,又卖了孩子。”
他唇边含笑,如沐春风,道:“那时,人人都道她是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其实,吾哪会放她们白走7那一晚,吾把她们娘俩,一起卖给了路过的人贩子。大的得了五十两银子,小的得了二十两银子。”
慧方袖中数珠的手指猛地一顿。“咯”的一声低响,已有一粒珊瑚珠被他捏碎。
“当时吾想,老婆没了,可以再娶;儿子没了,可以再生。只要我有钱翻本,赢他几把大的,就什么都回来了。可是谁知,那笔钱吾却还是输了,输得彻底精光。从此以后,吾便再也没有机会东山再起,每天只能靠偷、赊、骗、赖、挨度日。”
他笑嘻嘻地说着,仿佛那不是他的经历,而是一段与他无关的故事。而罗八公、海棠,他的这些信徒,也全都面无表情,显见都早就知道了他的过往。
慧方看着他们,不由愤怒起来。
“吾向来不避讳这些过往的丑事。须知,最丑陋的真实,也比最美丽的虚假有分量。丹青圣手画出来的石头,再漂亮、再有意境、再被人追捧,用来打破别人的脑袋时,却也不如路边的一块真正的土坷垃。”
慧方“哼”了一声,心浮气躁,已是无法接话。
大真佛又端起茶杯来,笑道:“第四杯,请。”
“第二个题目是:信仰。”
大真佛在开口说话,但慧方却忽然听到,自己的脑袋里响起一阵玄妙的琵琶 曲。
那曲子他叫不上名,可是却似曾相识。伴随着那婉转曲调,他渐渐地感到一阵激动——好像有许多他早已忘记了的情愫,突然从他的心底里,又泛了上来。
他那天下无双的禅定,终于在曼陀罗花茶的药力与大真佛的蛊惑下,出现了裂纹。
“信仰之力,其实远大于常人的想象。”大真佛发现慧方的异状,微笑道,“大师没事吧?”
“……没事。”
“如此,”大真佛示意罗八公,道,“汝等再请吠可那!”
于是吠可那也被罗八公他们从布幔后抬出来。
慧方轻轻一咬舌尖,借剧痛凝聚精神,抬目去看,只见那天竺僧的手上脸上还沾有凝固的蜡油。
可是这么两滴蜡油,本来是绝不应该给他造成如此大的伤害的。
大片大片的烧伤,布满吠可那露在袍外的肌肤。猩红的斑块上,皮肤卷曲起皱,黄豆大小的燎泡,密密遍布,使得他的身体,如同一枚巨大的剥了皮的石榴。有的燎泡破了,又流出淡黄色的脂水。
他的黑袍虽然还完整,但整个人,却像是在烘炉里被烤过一回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
“这便是信仰,所造成的奇迹。”大真佛笑道,“如果大师早一点过来的话,也许可以和吾一起看看他们演的好戏。”他指了指吠可那,笑道,“吾布置好西禅堂的迷魂阵之后,吠可那、妙罗、元央,他们一个个地走进来,瞬间便被琴音、烛影迷住了心智,全都是大吼大叫一番之后,再绝不雷同地倒下。”
他啧喷赞叹,端起了自己的第五杯茶:“吾绝没有动他们一指头,击倒他们的,全是他们自己——他们相信自己遭遇了什么,就会承受什么。”
慧方强行压制着自己脑中的琵琶声,而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吠可那的身上。
一个人明明没有被火烧到,却只是因为太过相信“自己被烧到”,于是身体上就出现了相应的伤痕……这事匪夷所思,但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
如果他也陷入这样的恐怖幻想,他又会遭遇到什么呢?
——他的脑袋里,忽然又有人在笑了。
“他们,”慧方道,“还能醒过来么?”
“那要看他们自己,能否战胜心魔了。”大真佛笑道,“什么是佛?身心合一,超凡入圣,即可称为佛。”
“大真佛所言极是。”
“不,其实大师,汝也并不‘真的’知道,吾在说什么。”
“不就是‘信,即见佛’?”
“不,其实吾说的是,”大真佛微笑道,“信仰之力。”
“‘信仰之力’?”
“达摩一苇渡江,李广射虎穿石,信念,具有大多数人从未注意、不敢相信的力量——其实大师能连喝五杯,不,四杯曼陀罗花茶,而不死不疯,不也是全靠了信念支撑?”
慧方“哼”了一声,喝下自己的第五杯茶。
“而当信念上升为信仰,它所具有的力量也会加倍放大。”
大真佛说到兴起,伸手在自己身旁一抓,提起一个钱袋来,往空中一抖,道:“慧方大师,请问,这些铜钱,是正面朝上,还是背面朝上?”
“刷啦”一声,几十枚铜钱掉在地上。大真佛让慧方猜的,又是哪一枚呢?
“是背面朝上。”大真佛笑道,“全部都是背面朝上。”
慧方一时愣住,“叮琅琅”声响密集,铜钱落地,弹落旋转,令人眼花缭乱。
他绝没有使用巧劲内功,绝没有作弊耍诈。他只是随随便便地把这一袋铜钱倒到地上——可是三十几枚铜钱,同时背面向上的可能,真的存在吗?
“哗啦”,最后一枚铜钱落定。
罗八公、海棠的眼睛里,满是崇拜;而慧方的脸色,却一下子变成灰白。
——所有的铜钱,全都背面朝上。
大真佛微笑道:“当‘身心合一’,也许这力量,真就足以开天辟地。”
第六杯茶。
慧方的身子,终于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大师已经压不住曼陀罗花茶的药力了。”
“还早。”
“大师要不要试一试,用少林七十二绝技,将吾击杀。”
“不用。”
大真佛看着慧方。慧方浑身蒸汽氤氲,勉强微笑道:“我的脑子还没糊涂。我们这场较量,谁先动武,谁就输了。
大真佛面沉似水,忽然也笑道:“不错,佛魔之争,乃是信仰之战,若是需要用到武力,显然就落之下乘了。而在佛祖面前,胜负存平一心,你我其实都无法抵赖。”
“不错,这也是身心合一。”
慧方忽然把脸一沉:“身心合一,即是佛陀。那么吠可那被自己的妄想之火,烧成这样,是不是也已经身心合一了呢——那他是不是也已经成佛了呢?”
大真佛笑道:“他是被吾的摄魂术所控,方能有此力量。与真正的‘佛’,差得远了。”
“那么大真佛你呢?你岂非也是被魔教控制?你与真正的‘佛’,又差多远呢?”
大真佛一愣,他的脸色遽变。
突然之间,慧方腾身一跃,如同苍鹰搏兔,全力施展自己的杀手。
他的左手高举,掐出一个伏魔印,罩住大真佛:右手三指平伸,拇指、中指相扣,正是拈花擒拿手的起手式。两手一守一攻,一瞬间,便已将大真佛所有的去路、变招,全都封死。
——他绝不是食古不化的愚人,恰恰相反,乃是深谙变通之道、自然之法的智者。
因此,虽然刚才还说不会动手,可是突然间,他的攻势却如雷鸣闪电一般,瞬息而至!
大真佛微笑着看他扑来,眼睛眨也不眨。
只听“噗”的一声,慧方的拈花手已经扣住了大真佛的咽喉。
“大真佛,”慧方的手微微颤抖,“你输了!”
“吾输了么?”大真佛笑道,“吾等刚才不是还在说,谁先动手,谁就输吗?”
“跟你这样的巧言令色之徒,用不着讲什么信义!”
“可是你若不讲‘信’义,又何来‘信’仰之力?”
慧方的禅心上,猛地出现了一道缝隙!
透过那缝隙,他忽然发现,自己扣在大真佛脖子上的那只手,全然使不上力气。他的手指与大真佛的脖子接触的地方,突然滔滔不绝地洒下许多花瓣来。牡丹、茉莉、菊花、蔷薇……花瓣越落越多。
——那是曼陀罗花茶的药效么?
而他的手臂,却越来越短。
——慧方忽然发现,他的手,正化作无尽花瓣,簌簌而落!
他吃了一惊,往后一退,曼陀罗花茶的药劲反上来,他再也站立不稳,终于摔倒在地。
大真佛微笑道:“越有信仰的人,在吾面前,越是不堪一击。你们心中越信佛,越虔诚,信仰之力反噬时,就越可怕。”
慧方掩着断臂,体如筛糠,嘴唇青紫。曼陀罗花茶的药力一旦失控,几乎在瞬间,就摧毁了他的神智。
“任……任尔天花乱坠……还……还……还不是……魔教走狗!”大真佛颇觉意外似的看着他。良久良久,方自放声大笑,道:“慧方,慧方!吾真是高看了汝,原来你口上说得豁达,其实仍然念念不忘门户之别!”他喝下自己的第七杯茶,笑道:“也罢,那我就再和你说说,我的第三个题目:佛陀。”
他正襟危坐,面对那不断抽搐的慧方、左右恭立的弟子,缓缓道:“七个月前,吾还是一个烂赌鬼。欠人赌债,被人追得走投无路,跌下嵩山山谷。可是在那绝壁之下,却被我遇上了两位魔教长老。他们受教主独孤朗之秘命,潜伏嵩山坳已近十载,专等伺机起事。”
他把自己的茶杯又递给海棠,道:“应该还有一杯吧?”
海棠微微点头,将茶壶中,最后一杯药茶斟来。
大真佛对慧方笑道:“本来是吾与汝一人七杯的。”摇了摇头,续道,“可是他们两人,却于那时得着了独孤朗驾崩于海上的消息,因此决定殉教。天命如此,令吾与之相遇,于是他二人便草草收吾为徒,将一批魔教的秘笈、财宝,交托与吾,叮嘱吾一定要继承他们的遗志,振兴魔教。”
慧方口吐白沫,整个人止不住地抽搐,如同被扔上岸的老鱼。
“他们草草交割之后,便先后死了。其实谁都知道,吾既不会武功,又不是江湖中人,吾振兴魔教?开什么玩笑,他们临死收徒,只是想多少有个交代,推卸责任而已。”
他端起第八杯茶,笑道:“可是,吾却很感激他们。”
罗八公和海棠不由得都看着他。大真佛的这一段经历,却是连他们也不知道的。
“吾痛恨这个世界,痛恨一切的‘不真实’。慈父慈母,不过是养儿防老:孝子贤孙,要的是遗产名声;恩爱夫妻,哪个不‘郎财女貌’;圣贤文章,说到底一派胡言……这个世界的真相是丑陋的,可人们却不断地用规矩礼法、仁义道德去矫饰它!”
大真佛的声音里,宛如燃着火,铸了铁。
“过去三十年,吾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虽然不甘,却对这个世界一筹莫展——可是现在吾有机会了!魔教的摄魂术、大宝藏,足可以让吾毁灭这一切了。吾用两个月的时间,读完了他们留下的所有典籍。吾用五个月的时间,复活罗八公、点化海棠,完成十大奇迹,收下弟子千人。吾用七个月的时间来到少林,为的就是要开始吾真正的游戏。”
他猛地喝下第八杯茶!
“什么魔教中兴,什么入主中原,什么覆灭武林,什么唯我独尊,如此目光狭窄,好不令人厌倦。吾有更大的目标,乃是把这世界,整个儿打回到混沌中去!
“吾要让道貌岸然的,丢人现眼:吾要让高高在上的,头破血流:吾要让冰清玉洁的,烂在泥里;吾要让万民称颂的,遗臭万年!”大真佛放声大笑,头生角,口喷烟,胁生肉翅,膝盖翻转,“那两个魔教老鬼,何其幸运,竟把他们的一切,都传给了吾;天下人何其幸运,终于等到吾之甦生!”
大真佛猛地跳起来,一脚踏上慧方的胸膛,大笑道“吾要感谢汝!汝这禅宗泰斗,天下一等一的坚信之人!赢了汝,吾终于已是天下间信仰最坚定的人,最身心合一的人。吾再也不必依靠天魔琴、曼陀罗花茶这些工具,就已可无敌于天下。吾已拥有无上无限的信仰之力。吾真正是,大真佛!”
罗八公、海棠,全都跪伏在他的脚下,诵道:“大真佛破尽虚妄,天地间众法归一。”
在他的脚下,慧方喷出一口黑血之后,长长地出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尾声!侠
无遮大会最后一日,慧方圆寂,元生惨败,寺中弟子,再无人能战。
于是,大真佛一个人登坛讲法,喝号”乌月”。又讲十日。
法坛下,寺内外,新近皈依他的信徒,已近万人。
少林,已鹊巢鸠占。
霞光万道,瑞彩千条。
“就从这里开始吧,建立一个‘绝对真实’的世界。把所有的条条框框、规矩礼法、道貌岸然、神圣光明,全都毁掉。把所有假的、装的、虚的、空的,全都毁掉。让世界回到最本初的状态,人们全都靠着欲望和本能来活即可!渴而饮,饥而食,不分贵贱,无论贤愚,众人平等,万世自由!”
信徒们幸福的喊声,已彻天动地。
“吾等一定可以做到。”大真佛微笑道,“因为‘真实’之后,尽是佛陀。”
就在这时,法坛下忽然爆出一声怪叫。
“真你妈!”
——那叫声好大,又刚好在信徒们呐喊的间隙。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由都愣了,纷纷东张西望地找这个人。
大真佛道:“何人造次?”
“造你妈!”
又是一声怪叫,可是这一回,那发声之人,却也现身了!
“噌”的一声,一个大和尚分人群,跳上法坛。他的脑袋剃得差,发根斑驳,像个西瓜。他眼睛瞪得圆,满面风尘,身材高大,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的百衲衣,袖子挽起,露出车轴一般的手臂。
“汝是何人?”
大和尚上下打量他,喃喃道:“光屁股……不对,无(吴)衣(易)衫(山)……”翻着眼睛联想半天,方问道:“小秃驴,你叫吴易山对不对?有个外号叫歪嘴吴七。”
他本就是和尚,居然还叫别人“秃驴”。大真佛心中好笑,知道这人蠢笨,无奈道:“吾俗家是叫这个名字。”
大和尚“嘿嘿”笑了起来。他脸大,嘴也大,咧开一笑,就像劈开了一个生瓜蛋,憨态可掬。
“原来你跑到少林寺来了!”大和尚乐着说,”这儿俺熟啊!俺也是少林寺的啊!”
坛下信徒,有不少人都被他感染着,笑了出来。
“真的,前些年俺山上山下没少跑。这是这两年在外边跟响当当玩组合,才久没回来。谁知道跟着你东绕西绕的,又回来了。”
这回连大真佛都忍不住笑了。
“你娘子问你好!”
笑声中,那大和尚突然飞快地说了一句。
大真佛离他近,听着了,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那大和尚的拳头,便已挂定风声,到了他的眼前!
大真佛一愕,“信仰之力”已经猛地提了起来!
——他身心合一,超凡入圣,一呼万应,天地同辉。要让这大和尚死无葬身之地,只需眨眨眼睛。
他凝视那越逼越近的拳头,蓦然间把眼一瞪,喝道:“咄!”
——只要这一下,那和尚就该肝胆俱裂,魂飞魄散。
——只要这一下,那和尚就该万劫不复。
“砰!”的一声,大真佛的身子飞上半空,打着旋儿、喷著鼻血、甩着布鞋,飞起一丈高,三丈远,“扑通”一声,从法坛的这边,摔到了那边。
坛下信徒,尽都目瞪口呆。
那一拳打在大真佛的腮帮子,一击奏效。那大和尚更不犹豫,只一跳,已追上了他。先一屁股将大真佛压住,然后左手薅住他脖领子,右手扬起大巴掌,劈头盖脑地掮了下去。
“你个卖娘子、贩儿子的畜生。你以为跑到少林寺,俺就不敢打你了?方丈来了,俺也照打!”
大真佛被他掮得七荤八素,心中慌乱,却只是在想:“为什么吾的信仰之力没用了?”
若是那有用的话,他至少可以先让自己不痛啊。
——可是,现在,好痛!
“你儿子死了,死了半年了!人贩子把他卖到财主家做奴,有一次打翻了书房的火盆,于是便被少爷用火炭烫烂了肚皮——死时八岁四个月!”
和尚的巴掌,铁蒲扇似的打来,大真佛拼命护住头面,一遍又一遍向和尚发出“信仰之力”。
——只要有效,只需一下,他就能让这大和尚玩完!
——只需一下,他就能扭转眼下的局面!
——可是……可是一下都没用?
大真佛蓦地害怕起来,他的身体空荡荡的,那股沛然莫敌的、无边无际的“信仰之力”,迅速消失,宛如海潮退去,拦都拦不住!
——那可以改运换命、颠倒乾坤的“信仰之力”,要到哪去?
他拼命回想:毫无疑问,他相信,自己是对的:毫无疑问,他相信,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人;毫无疑问,他相信,自己将建立的那个混沌世界最完美;毫无疑问,他相信,自己可以战胜任何人;毫无疑问,他相信,他相信一切规则都应由他制定,他相信自己永远无敌……
——他相信自己是大真佛!
——他相信自己是天下间最坚定的疯子!
可是为什么,他的“信仰之力”会完全失效了?完全不见了?
“你娘子哭瞎双眼,到底是跳河死了。脑袋扎在泥里,那叫一个好看!”那大和尚嗷嗷叫,“俺走运,被她托付了,专门来找你问问,想看看你的心是什么色儿!奶奶的,做出这种事来,你还好意思在少林寺讲课?你是不是个人!”
海棠扑过来,被那个大和尚一巴掌掮昏了;罗八公扑过来,被那个大和尚一脚踹倒了。其他信徒往前一拥,那大和尚压根不吃亏,一把抓起大真佛,“腾”地就跳上了六祖殿房顶。
大真佛的信徒里,却是没几个会武功的,一群人闹闹哄哄,爬墙上树,又去找梯子。
便在此时,却有一条人影,“噌”地也上了六祖殿,叫道:“怀恨师兄!”
那大和尚回头看了一眼,笑道:“俺不认识你!”
那年轻和尚道“我是怀能!当日师兄在山上时,曾和师兄一起打扫过三个月千佛殿的!”
那大和尚笑嘻嘻眨了眨眼睛,道:“俺不认识你!”回过头来,对提在手里的大真佛笑道,“落到俺的手里,谁也救不了你。”
“啪”的一声,又给他一记耳光。
怀能大叫道:“怀恨,你再对大真佛无礼,我对你不客气了!”
大真佛被那大和尚提着,早被打得头晕脑胀。被一个耳光打得稍稍清醒,定神看时,只见那和尚狮鼻阔口、浓眉环眼,虽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可是那双眼中,却满是森森杀意。
大真佛猛地一个激灵。
他突然看到那莽和尚的脑后,乳白色的圆形佛光,熠熠生辉。
而他身上破破烂烂的百衲衣,在这一瞬,竟也如八宝袈裟,闪烁毫光。
大真佛突然明白自己的“信仰之力”消失的原因了——因为那个大和尚的“信念”,比他的“信仰”更坚定、更可怕!
——虽然,那只是“恨”而已。
怀恨,他的信念,无从动摇,理所当然。
他甚至不需要像慧方那样,与大真佛分辨争论。
他来,只是要杀死吴易山而已!
一瞬间,大真佛好像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这大和尚为了那个蠢女人和那个死孩子来杀自己了。不管自己是不是对的,他就是要杀了自己:不管自己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人,他就是要杀了自己;不管自己将建立的那个混沌世界有多完美,他就是要杀了自己;不管自己是不是能战胜任何人,他就是要杀了自己;不管规则是不是都应由自己制定,他就是要杀了自己;不管自己是不是永远无敌,他就是要杀了自己……
——不管自己是不是大真佛,是不是弥勒佛,是不是如来佛,只是因为自己卖掉了妻儿,这个大和尚就是要杀自己!
无论谁,也救不了他!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的?
——为什么这个和尚突然要管这件事?
一个很早以前曾经听过的,被自己不屑的字,慢慢浮上心头。
侠。
他是无所不能的“佛”,可是居然被没事找事的“侠”打败了々
大真佛浑身哆嗦,过去的记忆瞬间涌上他的心头:债主打断他的左手……打手追着他直入嵩山……手持雪亮的牛耳尖刀……他们会杀死他……任他腐烂,任他被狗啃鹰啄……
正如现在,怀恨也真的会杀他!
将死的预感,吓得大真佛哭了出来。
涕泪横流,呛得他自己咳嗽不已。怀恨提着他,有点发傻,道:“你哭哈?俺还没动手呢!”
于是大真佛更怕,大真佛哭得更加厉害,大真佛哀求道:“不要杀我……”
怀恨头疼起来,杀气“噌噌”地往下掉,骂道:“你真不是个男人!”眼看大真佛的鼻涕要滴在他的手上了,顿时慌张起来,一把扔给怀能,骂道,“以后再来杀你!”
“刷”的一声,怀能向前蹿出,接住大真佛,轻飘飘地送回地上。
大真佛号啕大哭,他的信徒争先恐后地围过来。
——那个刚上吊就被他救下来,迷昏一夜之后,到天亮又吊上树去的,自以为“死而复生”的罗八公,围过来。
——那个一心想要脱离苦海,结果接客比在青楼还多的“圣女”海棠,围过来。
——那个虔诚地弃暗投明,以为遇到真佛,连慧方火化的法事都不参加的“明僧”怀能,围过来。
大真佛神光涣散,被信徒包围时,心中竟再也没有成就感和安全感。泪眼所过,所看到的,竟全都是这些人发现被骗之后,恶狠狠来食他肉、喝他血的情形。
“饶命!饶命……”大真佛含混不清地叫着,缩在地上,又哭又喊,”我没有骗你们……我不该骗你们!”
他只是哭着,只是哭着……
于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信徒们,好像离他远了一些。
“第五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参评作品、“首届今古传奇武侠图像奖”参评作品
(责任编辑:路边:电子信箱:lubian123@qq.com)
[本期剑号]
路边——大真佛号
大真佛:一个弃妻卖儿的烂赌鬼,居然凭借胡搅蛮缠,混淆善恶,披上袈裟,化身[大真佛],欺瞒弟子,玩弄信徒,挫败禅宗一票高僧,登坛讲法。大真佛的目标是,剥开伪善的皮,把这世界打回到混沌中去!佛理更真还是行为更真?天花乱坠的说法也掩盖不了龌龊的作为。大真佛不过是这世上最伪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