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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邪列传之忍侯列传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0024期 >
本文总字数:20107
一,禁卫军
“干得漂亮!”
“没想诡谷一门就这么让于都头给灭了。”
左禁卫军统领于桐的休息室内,聚集了上下各级军官。这里本是于桐的私人院落,陈设简净大方。在左禁卫军的驻地,这样的院落共有三个,因为左禁卫军共设有三个统领,并称为三大教头,于桐即是其中之一。
壁炉里噼噼啪啪地燃着火,屋里满是皮革的、擦抹刀剑脂油的,以及男人汗腥气的味道。只见一个军官耸了耸鼻子,笑吟吟地道:“兄弟们,今儿这屋里的气味可有点儿不太好闻呐。”
旁边的人不由也嗅了嗅,笑道:“好在不是一个人的臭,是大家的臭。既然人人有份儿,那就不算是臭了。一连下了这么多天的鬼雨,想要不臭也难。好在,林教头她不在。”
这句话一出,只觉屋里猛地默然了,似乎人人都在怀想起林教头。
林教头本名林芳樽,不只在左禁卫军中,在整个帝都,她也是唯一的一个女军人,且还是唯一的一个女教头。
作为一个女人,能坐上教头这样的位置,自然凭的是超凡的实力。左禁卫军中,人人对她都可谓敬服。她那一手杏林秘术,不知救活了多少军中男儿。
林教头虽为女子,却生性勇毅果决。她唯一让人受不了的,可能就是她的洁癖。但凡有她在的时候,这些军中爷们儿,哪怕再累再烦,也不得不尽量每天洗个澡,把自己收拾干净。
这倒不是出于她的严厉,而是没有人愿意惹她不高兴。因为,在左禁卫军中,她简直就是上上下下所有将士们的骄傲。人们都说,哪怕倾帝都中的六宫佳丽,只怕也无人比得上林教头那份姿容—一美丽的女子向来不少,可让她美丽得格外生辉的,是她那份无与伦比的仪态与尊贵。所以,虽然左禁卫军的对手—一右禁卫军近来受宠,直通宫禁,但有了林教头,将士们就自觉有了一份颠扑不破的、足以傲视天下军营的资本。
可如今,林教头嫁了。
想起她的出嫁,人人心头都不免感到怅然若失。
——一个美丽的女人出嫁,总不免会引起男人们怅然若失的感觉。好在,左禁卫军的将士们对她嫁的那个人还算心悦诚服。因为,她嫁的,正是左禁卫军的另一位教头,韩棣。
韩教头为人沉默寡言,可他那一手“棠棣剑”,锋锐悍勇,于千万军中取上将首级,那可绝不是空口白话的传说。
左禁卫军中,共有三大教头:于桐、韩棣与林芳樽。
人人都知道,林芳樽此次出嫁,多少有些不得已。据传,就在年前,太傅府里的党太傅自从见了林教头一面后,就从此害上了相思。军中一时盛传:党太傅多次或明或暗地对林教头表达倾慕之意,却遭到林教头的冷遇与羞辱。党太傅是什么人?如今可谓权倾朝野。为了报复,他放出话来,说如今宫内戒备不严,急需能臣入戍,以增强防卫,隐隐有荐林教头入职宫卫,以侍圣侧之意。
这些消息当时在军中疯传,甚至一度惹得整个左禁卫军不安。因为人人都知道,以林教头的冰姿雪骨,怎么甘心做人姬妾7哪怕那人是当今的圣上。而首领于桐又是如此地爱护林教头。可他若回护自己这个小妹,不免要就此与党太傅结怨。而党太傅的实力,那是人人都畏惧的。
可于桐从始至终,对这些传闻都没回应过一句。
他只做了两件事:其一,就是突出奇兵,解决了帝都的心腹大患诡谷一门:其二,在庆功宴上,他忽然宣布韩棣与林芳樽的婚事。
这场婚事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当时左禁卫军上下都不由一片愕然,接着,却是一片欢腾。大家都明白于桐此举的深意:林教头与韩教头的婚礼当然会当着左禁卫军上上下下的面举行!那么,整个左禁卫军都成了这场婚礼的见证人。届时,如果党太傅再有什么针对林芳樽的险恶意图,那就关涉到整个左禁卫军的面子,整个左禁卫军都不会答应!
军人们自觉不自觉地都会把荣誉放在第一位。因为他们除了荣誉,就不剩下什么了。党太傅哪怕权倾朝野,多少也得卖左禁卫军一点面子。何况,左禁卫军中,人人都情愿为保护林教头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
眼见着于桐举手之间,不动声色地就对党太傅的意图做出了强硬的回应,左禁卫军上下都不免都觉得,跟着这样的头儿,值了!不管面临多大的压力,他都不会放弃你,会带领全军上下,合力来罩着你。当此险恶时局,军旅生涯,不跟随这样的人,还要跟随谁呢?
只有深解内情的宿将才会发觉,于桐宣布这条消息时,眼角微微流露出的那条苦纹。
——会心的人当然会明白:于统领的心是苦的。而林芳樽细密善筹谋。三人联手,可谓天作之合。
人人都在心里猜度过,在林教头的心里,究竟是大统领占的位置重些,还是二统领占的位置重些?毫无疑问,以林教头的眼光,她的终身大事必将落在其余两大教头身上,只是,谁都没想到结果来得这么突然。
这场婚事,已过去了快一个月。现在,韩棣与林芳樽都在休假之中,于桐给他们放了一整个月的婚假。这一个月来,左禁卫军的将士们但凡得空,就不免要聚集在于统领的院落里笑闹。于桐当然明白这些袍泽兄弟们的苦心——他们是怕他会感到寂寞。
所有人都在猜测,韩棣与林芳樽这一去,只怕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年少伉俪,又身怀绝技,普天之下,何处不可存活,干什么还要回到这险恶的帝都呢7
大家每念及此,不由都替于统领更加感到寂寞。
这时就有人举酒冲于桐劝道“于统领,韩教头与林教头如今已比翼双飞,您什么时候也该给我们找个嫂夫人了吧?”
众人不由看了那说话的少年军官一眼,老成点的就觉得这家伙实在少不更事,这不是拿着刀子往于教头心里面捅吗?
却听旁边一人笑着化解尴尬道:“找什么嫂夫人,咱们于统领不是早就娶了吗?”众人不由一时愕然。
却听那人笑道:“于统领娶的就是我们左禁卫军!要女人干什么,我们整个左禁卫军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老婆?来来来,大家敬于统领一杯,从今天起,咱们这些哥们儿,就都算是于统领的老婆!”
一时人人哄堂大笑,个个都举起杯来。
于桐也只有含笑举杯。
他笑时,眼睛却没笑,可眼底还是透出一片温暖——当此乱世,有这么一大群甘共生死的兄弟,人生在世,夫复何求?
有一种人,生来就是做统领的。
哪怕在稠人广众之中,一眼之下,你还是看得出他那种独有的寂寞。
于桐站起身,端着那杯酒,目光扫视了一番身边的众位袍泽,接着却忍不住把眼望向空处。
那一眼,望向的是他此后数十年的空荒。他在那一眼就可看穿的此后数十年蹉跎空荒的岁月里,望见了那个长衫广袖的女子。哪怕只见背影,他心里还是忍不住揪然一痛:在他心里,她还是如此的娉婷孤独。
他在幻象里似看到那女子冲自己回身举杯,脸上的笑意又是温暖又是凄凉,她就这么冲他举杯祝道:“海天薄双鬟,风雨忆芳樽……”
于桐只觉得自己的喉头一时哽住。
如今,一切都已不可说、不可说。那些从前空自怅望的完美与安好,自知永远无法实现、却不由不更加怅望的携手相期,耳鬓厮磨,与所有的白头痴望,终当尽此一生,永成焦渴。
可他不怨,是他一手促成这对伉俪的结合,他也对这结合发出了最真心的祝愿。而如今,自己只是在等待着他们两人的辞呈。 他只期望,那二人就此绝尘而去,从此山高水长,永不再见。 举起那杯酒,于桐一口仰尽。
二、斫冰床
人散了。
兄弟毕竟只能是兄弟,再怎么关切,也不是夜来可以伴你一宿的人。于桐还没睡,他伏在案上,反反复复地在一张纸上写着字:
中夜不能寐,起坐啸长吟。
海天薄双鬓,风雨忆芳樽。
顾我所立世,即是君所存。
三千界牌坊,当匪我思存。
这几句,是他近来夜半惊起,耿耿不眠时想到的句子。
他伏在案前,只能这样反反复复一张纸又一张纸地写着,才可以勉强抑下自己心中的烦闷焦虑。就在这时,却见贴身服侍他的亲兵小鼓儿走了进来,低声禀道:“于教头,营中安然无事,众将士都已睡了。”
于桐点了点头,却听小鼓儿小心翼翼地禀道:“还有一事……韩教头与林教头回来了,现在在他们的新房里,叫我来请于教头前去一见。”
于桐猛然停笔:他们回来干什么?
——难道,多年同袍,他们还不了解自己的意思´自己希望他们这一去,算是打开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从此天涯海角,伉俪比肩,纵情恣意,干什么还回这时局已越来越险恶的帝都?
如今,已不再是从前年轻时的岁月了。那时,他们三人都还有梦想,可现在,多大的梦想也应该在眼前这样的时局下碰得粉碎了,他们还回来干什么?有自己坐镇左禁卫军统领这个位子,他们这时走,是最安全的。帝都中左右禁卫军中将士,朝廷历来看管最严,进来不易,出去就更难。但于桐相信,以自己的身份,加上他的百战声威,再加上他最近剿灭诡谷一门的功绩,护住韩棣与林芳樽的远遁无忧还是有把握的。
——他们何必回来!
可他当然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回来。
他们一定是放心不下自己。
于桐叹了口气,一时心内纠葛。本以为,自己与小棣、芳樽之间的那些情迷牵绊,可以藉他们结缡远走就此来个明明白白的了断。以后,哪怕海天相忆,那也只是单纯的海天相忆,远比这样剪不断理还乱好。哪承想,他们还会回来。
韩棣与林芳樽的婚房就是林芳樽原来独居的那所小院。那院里一向花木扶疏。
这院子于桐再熟悉不过了。哪怕预料到他们走后应该不会再回来,于桐还是叫属下每天都要打扫这处小院。
院里的梧桐如今该都已枝繁叶茂了吧,棠棣之花也快要开了。而那些树,还是他们三人初入左禁卫军时亲手栽的。
天上下着恼人的细雨,让人无端地回想起一些雨眉风鬓。于桐轻轻地推开院门,只见芳草浸阶。他慢慢地向内走去,只觉得,自己真无法面对他们新婚燕尔的笑脸。
可他是大哥,不能逃;他是一军统领,更不能逃。
不管他心中此时如何志忑难安,推开内室门的那一刻,他的情绪还是迅速稳定了下来。望着屋中的两个人,他镇定地道:“回来了?”
林芳樽背着身站着,即使是新婚,她还是只穿了条石青色的长裙,只在裙后应景地配了条络着红丝的腰带。那腰带上缀着一块古玉,那玉俏生生地压在她后腰上,点缀得她更加肩削腿长。
可这屋里的气氛十分怪异,她和韩棣都没有说话,似乎两人都在勉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难道,新婚燕尔的两人已开始闹上了别扭?
于桐一时迟疑地站住。可这时,他才惊觉,这间屋里原来不只他们三个人,另外还有一个人存在!
于桐一惊,一扭头,就向右首的卧房内望去。
这是出于他一个技击高手的本能,本来,他最回避的就是林芳樽的卧房,哪怕,那卧房内的那张斫冰床是他历尽千辛万苦,好容易从极北之地找来以压制林芳樽的旧疾的。
可这时,那张斫冰床上,却躺着一个人。
等到看清楚那个人,于桐觉得自己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他只觉得自己一口气都提不起来了。十几年了,他以为都已经过去,可以不再提起。可现在,噩梦终于降临。
那张斫冰床上躺着的,是个死人。
三、油条街
这么说,他们一切都知道,只是仍旧不肯原谅自己?
——于桐心中苦笑。
报应啊报应。十几年过去了,这么久远之后,他一眼之下,还是认得出,那躺在斫冰床上的,正是他们义父义九公的遗体。
于桐站在那里,只觉得无数往事铺天盖地地向自己头顶砸下来,砸得身经百战的他都有些承受不住了。一闭眼,那烟熏熏的空气,逼仄仄的感受,让于桐仿佛又回到了自己长大的那个小镇,那条细窄的油条街,与那院墙上都长了青苔的房子。
——很多年前,他与韩棣、林芳樽,就在那条小街上长大。那条街像油条一样纠结狭长,也像油条一样,石子路上总腻着一层油渍。
他们都是义九公收养的孩子。
虽然义九公话不多,也从不跟他们提及自己的过去,可他们三个都知道,义父从前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们知道他当年出身红巾军,是军中的护法长老。不说别的,于桐他们的艺业都得自于义九公。如今,三人可谓名满天下。
于桐自己现在身为教头,更能深切地明白,当师父也许并不难,难的是因材施教。在义九公的栽培下,他们三个,都练成了属于自己的绝技。二弟的一手剑法,称得上独步海内;而芳樽的杏林绝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的医术加上秘术,一直是于桐与韩棣最踏实的依靠。
于桐有时回想,自己三人,无论如何,都是要感谢义九公的。是他,拯救他们于乱世,把他们从恐怖的乱局中捡回来,抚养他们长大成人。
——可自己,最后还是杀了他。
那一年,他十七岁。
于桐在心里叹了口气:那时他还处在看一切东西都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的年龄。那一晚,如同往常一样,晚饭后,小棣要去荒园里练剑,他练剑是不喜欢别人看的,总是独自一个人。芳樽今晚又要试用她的新药,虽说于桐曾屡次劝她不要在她自己身上试药,可她是那么坚执的一个人,逼得于桐无法,急切道:“要不,还有我呢?”
可林芳樽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可你不是一个医者,具体细微的感受你是没法向我描摹得出的。”
而自己,晚饭后也要去镇外鸡鸣崖练功纳气。
可今晚,他们三个哪儿都不想去,想在家里陪义父。因为今天,就是义父六十大寿。他们三个都是好强的人,平时练功,一点也不肯耽搁,所以每个人心里都多少有些抱歉,觉得陪义父的时间太少。特别是今晚,看到油灯下,义父的鬓边居然已多出了几片斑白。
可义父晚上还要出去。
近来,义父差不多每晚都要出去。因为他结识了一个小孩儿,甚至想把那孩子领养回来。那孩子也不过十四五岁,可无论是林芳樽、韩棣还是于桐自己,都对那孩子充满了厌恶。所以义父的这个念头,也遭到了他们的一致反对。不为别的,只为了那孩子一身诡气。而且,他出身于诡谷一门——而诡谷一门,与林、韩、于三人都有累世大仇。他们之所以成为孤儿,就是拜诡谷一门所赐。
那晚,林芳樽特意加了两个菜,都是义父最爱吃的。饭后三个人都没散,想陪义父多坐会儿。却听义父笑道:“怎么,今晚不用功了?别为我这老人家耽误你们的时间。你们不用陪我,我自有地方去。今晚,我还要出去下棋。”
所谓下棋,就是去镇外找那个孩子。
林芳樽的神色当时就暗淡下来,韩檬也脸色阴沉。他们和于桐一样,都不喜欢那孩子。只觉得他聪明是聪明,可聪明得一身诡气。但他们知道自己拦也是没用的。外面下着雨,他们只能默默地看着义九公披着蓑衣出了门。然后,韩棣带剑去了荒园。于桐陪着林芳樽收拾好碗筷,也去了鸡鸣崖练功。不知怎么回事,那一晚他的心思很乱,心下有些不安。但他还是熬过了两个时辰,才回来。
如同往常一样,回到家,他克制不住地想去林芳樽的窗外看一眼。为了这个念头,那时于桐差不多每天都会生起痛恨自己的感觉:芳樽一直待自己如大哥一样,自己怎么还会起这样的念头?
可如果没有看一眼林芳樽就去入睡,这一天,就好像白过了一样。他也不知道这种情绪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在今晚,他有个说服自己的借口,就是他知道林芳樽今晚会试验新药,他担心她的安全。
所以,他悄无声息地,没有像往常一样克制自己,来到了林芳樽的窗下。
可让他吃惊的,却是耳中听到了喘息声。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于桐刚开始还没搞明白,接着,却不由一阵面红耳热。他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芳樽今晚不是在试药吗?屋中的人,难道……是小棣?
可这个念头让他想掮自己一巴掌。
于桐的眼力很好,透过窗棂间的微小缝隙,他看到林芳樽瘫软在床上,他心头一惊:芳樽今晚试药,难道……那药产生了什么副作用,让她浑身瘫软,以致为宵小所乘!
于桐一口恶气立时直涌到胸口:他想都不敢想,到了明天,芳樽那么好强的性子该怎么面对这场凌辱!他手掌一挥,就要拍窗进去,废了那个淫徒。心里已经算计好了,这件事,绝对不能让芳樽知道!她此时可能已失去意识——最好她失去意识了——而自己要把那淫徒捉出去千刀万剐,却一定要记得让屋里的一切恢复原样,最好让芳樽明早醒来,只当自己是睡了一觉。
可于桐才举起手掌,却猛地停住。
因为,那个身影虽然百般乔扮,有意让人看不出他的身份,可他的后腰上,却不小心露出了腰牌的一角。
那个腰牌,于桐却认得。
于桐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觉得像被人狠狠地一拳打在腹部,心里痛得无法再呆在那里,转身向院外蹿去。
——因为,那个腰牌,是义父的。
那是当年,义父在红巾军时代的身份腰牌。这东西,他从来珍爱异常,片刻不肯离身。
——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能这样啊!
于桐十七年来,一向还算完整的世界猛然间崩塌了。
哪怕十五年过去了,于桐还是害怕回想起那一晚。
这十五年以来,他经历过的凶险惨恶的时局已经很多,但最让他难以回想的,还是那一晚。十七年的生命构筑的整个世界轰然倒下,以前曾坚信的一切,这时片片砸在自己身上,感觉更是格外锐利。
那一晚于桐奔出了镇子,在镇外的荒野里奔跑。他觉得自己像是疯了: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怀疑这是一个梦,是出于自己一向隐于心底的卑劣念头而产生的一个不负责任的荒唐的梦。
郊外的雨下得很大,他淋得浑身湿透。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最后,醒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居然又跑回了镇里,且在离家不远的一条小巷内,正面对着一道光秃秃的石墙呆呆地站着。
这面石墙,是最近这两年来他跟林芳樽站得最近的地方。在他少年的梦里,总会梦到这面石墙。那梦中他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幸福就是:自己的手撑在石墙上,而手臂就在林芳樽的颊畔,如同那时曾有过的不经意的动作,而另一只手臂,终于慢慢地抬起来,也撑向石墙上,把芳樽紧紧地密闭在自己的两条手臂拢就的狭小空间里……
那是他的一个梦。
可这时,所有的梦都醒了。
于桐醒过来的第一个意识就是,抬起手臂,伸出两指,直伸到自己眼前。
他想自插双眼——藉此来否定自己所看到的!
如果刚才所见是真的,那他应该自插双眼;而如果那画面只出于自己卑劣的想象,那他更该自插双眼!
可这时,巷外响起了踉跄的脚步声,于桐回头一看,却见到了义父。
只见他拖着又似满意又似疲惫的脚步从巷外走过。
那一刻,于桐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然后,他想都没想,突然闪了出去,掏出怀里的匕首,冲着义父的腰胁刺了一刀。
这一刀,从腰胁斜斜向上,直挑心脏。
他一刀刺出后,拔出刀,头也不回地就奔逃向雨夜里!
回想起当年的一切,于桐觉得眼中干涩。
十五年过去了,这十五年中,于桐每每忆及他永远不想回忆的这一段往事,往往后悔,也许自己当时更该做的是:用手指自插双眼,然后.永远离开,永不回来。从此带着一双黑洞洞的眼游走于人世,这样也比每天面对这噬心的痛苦来得好。
可无论如何,自己所做的一切,毕竟保护了小棣与芳樽。
第二天早上,于桐在泥地里醒来,惊骇地望见了大雨后那轮被洗得通红的朝阳。那情景很美,却给于桐一种荒诞的感觉。从那以后,他就不再相信任何美景,因为那美景与人世无干,太过荒诞,也太过没心没肺了……在他经历了那样的事以后。
他本想逃离,可他还是回到了家里,因为他放心不下小棣与芳樽。
见到林芳樽时,只见她面色苍白,像生了一场大病。
看来,她知道自己昨晚受辱的事了。可是以她的骄傲,她当然不愿提及。她一定以为自己不知道,于桐情愿她永远认为自己不知道。
而义父从此就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
于桐没有告诉小棣与芳樽昨晚自己做的一切,没有告诉他们是自己杀的义父,因为他无法解释。他怎么能告诉芳樽,昨晚让她痛苦一生的那件事,竟是义父干的?又怎么能告诉小棣,他们一向最敬最爱的义父居然做出了禽兽不如的事!
他不想让他们的世界跟自己的一样崩塌沦陷,情愿把这弑父的罪恶永远藏在心底,任它反噬。
从此,他带着他们在这乱世里生存,直到来到帝都,闯出名头,成为了左禁卫军的三大教头。
就让义父在小棣与芳樽心目中永远保存着那样美好的形象吧。也许,他也只是酒后失德——这十五年来,于桐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着。他希望可以替义父找出一个原因来安慰自己,因为真相永远比谎言更有杀伤力。
那一晚的噩梦,让芳樽和自己的生命从此残缺。好在,芳樽是个坚强的女子,她什么也没有说,十几年过去了,也许,她心头的伤口终究会渐渐平复。可于桐知道,自己的伤,已永远无法平复了。
——也许,自己早就该让芳樽和小棣结合在一起。
这些天来,于桐一直这么想着。是自己太过自私了。明知自己在那一夜后,患上了道德的恶疾,永远配不上芳樽了,那为什么还不早一点促成她与小棣的婚事?
可直到今天,看到斫冰床上,躺着的义父的遗体——他们原来早已把义九公的遗体找到,藏了这十五年,却突然放在斫冰床上,却是为了什么?
以林芳樽的心细如发.既然找到了那遗体,当然看得出,那道致命的刀伤出于自己。
于桐这才明白,原来他们一直都知道。
而他们已成夫妇,这次回来,应该是要跟自己算这最后一笔账的。
他们知道是自己杀的义父,只是一直以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杀义父。
于桐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是他们的大哥,想来他们这十几年来过得也相当痛苦——到底报不报义父的这个仇呢?这对于他们俩来说,一直都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吧?
望着那张斫冰床,于桐心里苦涩地想:芳樽后来得了那个病,她虽不说,自己却知道,就是那夜遭辱留下来的后遗症。所以,他才历尽千辛万苦,从极北之地找来这块斫冰石,用来压制芳樽那一夜后种下的病根。谁曾想到,人生如此荒诞,多年后,义父的遗体会躺在这个床上呢?
于桐一时双唇紧闭。
——该来的,终究会来。
他们要为义父报仇就报吧,总之,自己永不会告诉他们那段实情。
他就这样想起过去,想起自己的心事。
只是,他永远不知道韩棣与林芳樽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四、棠棣悲
——是该有个交代的时候了。
韩棣双眉低垂,心里这么想着。
他的眉很长,眼也细长,长相清秀出挑。只是他的表情一直很淡,打小就这样平淡,哪怕他的父母都惨死于诡谷门之手。
这么些年来,他的心里一直恐惧着。而让他恐惧的那件事,今天终于发生了……当年义父突然失踪的原因,大哥于桐不知道,芳樽也不知道,可是他知道。
——那个大雨的夜晚,就是他把义父推下龙首崖,从此失踪绝迹的。
龙首崖高踞在流冰河畔,崖高百仞,下面就是那一年四季永远流淌着浮冰的湍流。那条河异常寒冷,这可以解释义父掉下龙首崖后为什么历经这么多年,尸身一直没有腐坏。
韩棣只是没有想到,大哥与芳樽终究还是找到了义父的遗体。
可这其中的实情,自己永远不会对他们细说。
那一年,他十六岁。
那天本是义父的生日。吃过饭后,他一个人去荒园练剑。可那一晚他思绪纷乱,总觉得义父最近如此关心一个出身于诡谷门的小孩儿,这决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想回去跟芳樽商量商量这件事。所以,他勉强压抑着心中纷乱的情绪,练完剑后.就急急地赶回了家里。
那已是两个多时辰后。
大哥还没有回来,也没看到义父的踪影,芳樽想来还没睡,因为他看见她屋里的灯还亮着,也听到了屋中的声息。
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难道大哥在芳樽房里?
——他们兄妹几个本来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素无嫌隙,可最近这一年以来,韩棣只要同时跟大哥和芳樽在一起,心里总是怪别扭的。
他是某一天早上,看着芳樽在院子里洗头,才头一次惊觉到她原来长得那么好。芳樽跟他同年,还比他大几个月,彼此共同成长十几年了,韩棣也没想到,自己竟有一天会觉得她生得好看。
从有了这个念头开始,他就有意无意回避同时跟大哥与芳樽聚在一起。可今晚,他心头太不安了,不由得悄无声息地靠近芳樽的卧室。
卧室的门没有关严实。
而屋里那个人的喘息声,听起来不像是大哥。
韩棣那时还年少,本来没能明白什么,直到隔着门缝一看,才不由猛地涨得脸颊通红。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受伤地走开……可接着他才想到:芳樽说今晚要试药,还曾笑着说自己也不知道后果会不会是一觉昏睡过去。那屋里的那个男人是谁?难道,他竟是趁着芳樽试药后的昏迷过来非礼她!
韩棣本能地伸手去腰下摸剑。
可接着,他透过门缝,看到了那人乔装改扮后,脖子上隐隐露出的一点红记。
当时他的心头像被猛地重击了一拳: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义父!
虽说他穿的衣服全然不像,可如果不是他,为什么要这么乔装改扮?为什么故意用一条长巾试图遮掩他脖上的红记?
韩棣的心头一片混乱,有一种又想痛哭又想狂笑的感觉。
但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跟傻了一样。直到屋内的喘息声再度刺激地传来,唤醒了他的意识,他才飞快地狂奔到雨里。
他去的是龙首崖。
这里,曾是义父教他们三人练剑的地方。韩棣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义父会这样?而等到明天,芳樽醒过来后,她又会怎么样?若是大哥知道了,他又会怎么样?
韩棣简直不敢想象。他只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爆了。那痛苦催得他想死。他倒不是太在意自己,让他痛苦的是他无法想象芳樽与大哥若知道真相后内心的苦痛。
他就在龙首崖上任由大雨淋着,淋得里外湿透,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凉,手和脚都失了温度、失了感觉地悬在那里,且永难回暖。
过了不知多久,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走上了龙首崖。
韩棣回头一看——那人正是义父。义父却没看见自己。他已换回了平常的打扮,头上戴着斗笠,可蓑衣已经不见了。
韩棣只觉得,这个欺世盗名,骗了自己一生的人活着还有什么用?他还不如去死!眼见着义父走到他平素练功的地方,刚准备盘膝打坐,韩棣从后方冷不防地冲出,一推,就把他推下了龙首崖。
他只记得义父在空中的那声惊呼:“小棣……”
但这一切,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大哥与芳樽。
出了那件事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好在他以前话也不多,大哥与芳樽大概以为他伤心于义父的失踪,所以变得更加内向,也没有问他什么。
他情愿自己保守这个秘密一直到老,让它烂在心里,也永远不要让大哥与芳樽知道。
他知道让他们苦恼的事已经太多,他们再也受不起这个打击了。
只是这些年来,韩棣心头唯一的愿望就是:最后迎娶芳樽的是自己。
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只是太过恐惧:万一大哥在新婚之夜发现芳樽早不是处子,会有多么失落与迷惑。而他自己则想好了,如果最后,迎娶芳樽的是自己,那新婚之夜,自己一定要喝好多酒,最后装着醉了,第二天早上,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现。
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新婚回来后,一进新房,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斫冰床上义父的遗体。
——他在心里一时悲笑,原来大哥和芳樽早就知道是自己杀了抚养他们长大的义父。只是他们不知道原因而已。
他们一定是一直忍着,不忍对自己挑明。
如今,他们终于等到了芳樽和自己的婚后。
韩棣苦笑地想:看来,芳樽和大哥都明白自己的感情与痴愿。他们是想满足了自己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后,再了结掉他这桩弑父的罪行。
话已涌到了韩棣的嘴边,可他咬住了嘴唇,打定主意:欠的债终究要还,那么,自己既是一个男人,那他宁死也不会告诉大哥与芳樽他心底的秘密。
五、林芳樽
看到那两个男人都站在那里默然无语,林芳樽心里不由苦笑了一声:九月初五……那一年九月初五欠下的债,原来要在今天来还啊。
这些年来,她看到大哥与小棣一直像心头压着事儿,一直不快乐,可因为自己的心头也压着一段过去,所以她也没有深究原因。其实不用想,他们的难过,只能是因为义父突然的失踪吧?
他们应该从来不了解缘由,不明白好端端的,义父怎么突然就失踪不见了。
可林芳樽知道,那是出于她亲手奉上的一盏千机茶。
多少年过去了,她如今,终于能平静地回忆起那一夜。
那一夜,义父、小棣、大哥都出门后,她开始试验自己配制的新药醉颜酡。
这药,她本来是配着想用来解千机毒的,事先就估量着,服下后可能会让人昏迷一小段时间。可她必须要试试。
好在,这个小镇,她已住了这么久,对这里的安全完全信赖。何况,身边还有随时会回来的三个家人呢。
她记得自己吃下药后,刚开始,还坐在桌边,用笔记录用药后的感觉。直到后来,她终于撑不住了,觉得困倦之极,迷迷糊糊地就倒在了桌上。那不是深度昏迷,脑中多少还有一些意识,只是动不得,看不清,也听不清。
她用仅余的意识尝试着要记住这些感觉与感受到的药性寒热,直到,感觉到有一个人正把她往床上抱去。
那时,她并不吃惊或害怕,只以为是家人回来了。
直到,那双手在自己的身上摸摸索索;直到,他开始给自己宽衣解履。林芳樽那时心头的羞愤简直无可言表,可惜,这时她无法喊,无法叫,也动弹不得。
所有受辱的细节她都记得。可更让她屈辱的,是当她勉力睁开眼,勉力想看清那人的脸时——却吃惊地发现,那人什么都准备好了。他的脸蒙着,脖子上也蒙着长巾,全身上下,都遮掩得严严实实,他分明不想让人认清自己。那说明什么?说明这人一定是熟人。
一念及此,林芳樽心头凛然一惊,难道是大哥……或者小棣……可她为了这个念头心里忍不住羞愧起来。
不可能是他们!
接着,那人乱动之下,终于露出了一点脖子上的皮肤。
林芳樽心头羞愤至极,如果还有咬舌的力气,她想就此自尽。
因为透过长巾,她看到了那人颈下的一块红记。
那块红记的形状她太熟悉了。
本来,林芳樽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今晚,他让我受的屈辱,回头用他的血来洗!就当被毒虫咬了一口,就当被恶蜂蛰了一下。可看到那块红记,她听到了自己心底碎裂的声音。
不可能!
可如果不是,他为什么这样有意遮掩?
她,可一直当他是自己的父亲!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禽兽才终于兴尽而去。
又过了好久,林芳樽才清醒过来,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清洗,一遍一遍没完没了地清洗。
可她洗得了身体,却洗不去记忆。
她恨不得自己可以死去。
奇怪的是,小棣与大哥一直都没回来——好在他们没回来,否则,自己此时真的无颜面对他们。
直到午夜过后,才听到门响,却是九公回来了。
他看见林芳樽时愣了一下,脸上隐隐地有一些羞惭之色,可立即掩盖住,笑道:“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
林芳樽本也想如往常一样,可这时,却看到了义父脖颈上的那块红记。
她一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转身回屋,亲手给义父端上了那盏千机茶。她再也受不了了——他毁了自己心中所有有价值的东西,居然还敢这么若无其事地回来!还有脸叫自己“芳樽”……他不羞愧吗?
林芳樽冷冷地看着义父喝下那杯茶,看着义九公本来还笑着,却突然掐住了自己的喉咙,运起内力,往外狂吐一口,仓皇地看了自己一眼,就猛地向门外奔去。
从那一晚,义父就失踪了。
林芳樽当然不会觉得奇怪,她知道那一杯千机茶的效力。
让她难过的,不只是义父对她的凌辱,也不只是自己不得不亲手弑父,而是接下来,还要在大哥和小棣面前显得若无其事。
不管怎么说,让义父——义九公在他们心底留下一个光明的形象好了,这不是为了义九公,而是为了这两个对自己好的兄弟。
那个她称为义父的人,已经毁了她的一生,她不想再任由他毁掉大哥与小棣的一生。
她只是没有想到,原来,他们竟然都知道。
他们知道是自己下的手。
否则,新婚一回来,她怎么会在自己的斫冰床上看到义父的遗体?
既然他们找得到遗体,当然会验出义父是中什么毒而死的。
林芳樽挺了挺背脊,她有着绝对的该杀掉这老者的理由,但她无法对其行为做出解释。
——这本是个错乱的世界,那一切叫她如何解释?又怎么解释?
大哥和小棣想冲自己下手,想为义父报仇,那就让他们报好了。
六、自戮者
三个人心下都思绪纷乱,
整个院落,鸦雀无声。
最先醒过神来的,是于桐。
——事已至此,自己做的,自己总该认账。难不成到了现在,自己还能动手跟小棣、芳樽拼上个你死我活?
于桐笑了笑,突然从怀中掏出了一壶酒,就着桌上的杯子,倒了一杯。然后,他举起杯子,冲着芳樽和小棣遥遥一敬。
他道:“没有什么好说的,咱们既是兄妹,本来一切都已无须再说。这一杯酒,恕我不能邀你们夫妇同饮了。”
说着,他一仰首,就把那杯酒一口仰尽。
——这一个动作,其实多年以来,他已预想过了好多次。总觉得,那才是可以终结自己一生痛苦的一刻。
而今日终于实行,他的心里反觉痛快。
在毒药入喉的那一刻,于桐心里却升起了一股欣然:不管怎么说,这杯里的药,还是芳樽配的。
是她配来以备朝政险恶,彼此落入敌手,无法保证作为一个军人的尊严时来用的。
只愿自己死后,他们伉俪,可以从此岁月安稳,一生静好……
眼见于桐突然喝尽了那杯酒,然后笑吟吟地颓然倒下,韩棣这才意识到.大哥自尽了!
——原来,哪怕他已知道是自己杀了义父,终究还是不忍冲自己下手!
韩棣心中悲摧,叫了一声:“大哥!”然后,他就冲于桐倒下的身体跪了下去。他长哭了一声,可一声未罢,他猛地一起身,抽出腰间的剑,耳中还听到芳樽叫了一声:“不可……”
可他一剑回抹,颈间登时喷出一股血箭。
那鲜血飞溅三尺,他也就此倒了下去。
屋里,一时只剩下了林芳樽。
她悲伤地看着屋中那两个男人的遗体——原来,他们都不忍心对自己下手,哪怕在知道自己弑父的罪恶之后。
她长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原来他们一直把这些事压在心底,想来过得好苦。
那且让这一切纠缠就在今晚结束。
林芳樽从壁橱里抽出一条素练,将之悬于诸梁间,她也不需搬什么凳子,身子轻轻一跃,就已把自己吊在了上面。
一口气越来越紧,她在意识模糊前,不舍地望了于桐与小棣一眼。这一生,她已亏负他们太多。希望九泉之下,他们终肯原谅自己,让从前那些快乐的日子可以再度回来,让他们依旧无猜无忌地生活在一起。
帝都之夜,夜色深沉。
三个人。
三具遗体。
有谁能料到:帝都中的左禁卫军三大教头,居然齐齐身丧此夜!
七、义九公
斫冰床上,义九公的遗体忽然动了动。
然后,他抬眼望着屋内,喉中猛地发出了一声悲号。
如今,他已是个七十五岁的老人了,这是他隐忍了十五年的悲号。
——人生何事不悲摧?
这十五年来,他一直在想着怎么复仇。直到今日,终于复仇成功了。可看到屋内尸横满地的惨象,他突然受不住了。
可惜他悲伤得无力站起。
地上,面带笑容仰酒自尽的是他的长子——他一向把于桐视为长子,因为他的性格、魄力、担当,都太适合做一个长子;而颈上溅血,满面苍白的小棣一向才气过人,锋锐勇决,也太适合做那个用来疼爱的幼子:素练上吊着的那个女孩儿就是他的宝贝芳樽,那个才容绝代,他一直引以为傲的林芳樽……
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他们之间那么亲密的父子情份,会这么突然地土崩瓦解?如果说,无论是于桐、韩棣,或林芳樽,都自觉对十五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有着肯定的把握,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相,那唯一不明白的可能正是这个老人自己。
十五年前的那天,是他六十岁的生日。
面对着越来越苍老的自己,义九公唯一的安慰就是这三个孩子了。
可是面对那三个孩子日渐鲜耀无敌的青春,面对着他们对自己人生毫不掩饰的渴望,义九公的心里还是不由染上了一分羡慕与失落。那是一种又骄傲又蹉跎的感受。所以,随着孩子们的长大,他越来越倾向于离他们远一点——既然,有一天他们终将离开自己,那还是让自己早一点习惯为好。
就是在这段时间,他无意间,又结识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也是个孤儿。
而那个孩子对自己充满了依赖。
那个孩子,就是坚白。
他大号左坚白,出身诡谷一门。
可能是因为父母的大仇,于桐他们三个,对这个孩子,一直隐隐地有一种不满。可义九公觉得,他们的不满可能还出于,他们不甘心被夺爱。所以这种不满,反而让义九公感受到了小小的欣慰与自得。觉得,可以让他们小小地吃点醋也好。
关心左坚白,义九公觉得自己多少也出于一点自私的考虑。
——以于桐、小棣与芳樽的性格来说,他知道他们终不可能永世蜷居于油条街和这个小镇。他们都太过坚定了,也太像自己。他们终将一个个离去。而坚白,聪明虽聪明,却不像他们那么坚定。也许,等自己老了后,这未了的一个,最终可以陪自己一世。
坚白是个好孩子,也是义九公的棋友。
知道那晚是他的六十大寿,左坚白曾笑着说,要给义九公布一个绝对解不开的棋局。义九公老虽老了,可好胜之心犹在。可偏偏,他的棋力,一直远逊于这个孩子。
他知道,无论在于桐、小棣或芳樽的心目中,自己的形象都是高大威严的,可自己那一点好玩、好胜的心思却从来没消失过。所以那晚,三个孩子分明想舍出一晚的时间来陪自己,可他还是那么坚持地要出去。
因为,哪怕老了,他依旧不习惯面对别人的“施舍”。在出门的那一刻,他心里几乎偷笑着:他们怎么知道,看起来已老得那么需要陪伴的义父,其实也有自己私密的玩伴呢?
让他和左坚白纠葛在一起的,正是棋。
他几乎从来没有赢过那孩子。有时候,一项小小的玩意儿所激发的男性的偏执感,其力量之大真的叫人不可思议。义九公最近自觉衰老,已不再有远虑。他简直觉得,自己现在的人生最高目标就是赢坚白一局棋。他也知道作为一个六十岁的老人,这点想头有多傻,又有多可笑。可他非这样不可,仿佛不这样就无法证明自己。
果然,那晚从一上手,他觉得自己就跌入了坚白费心设下来的局。
他的棋路坚白已非常了解,义九公觉得他简直算准了自己要下的每一步。于是,这一场棋成了他与自己惯性之间的决斗。他知道,一旦陷入惯常思维,以坚白这个出身诡谷门的小子的智力,自己绝对要陷入大败亏输的局面。所以,他下得越来越慢。
慢到后来,有一步,他甚至一想就想了一个多时辰。
而他发现,在他苦思冥想的时刻,坚白早自己出去游晃了。直到他完成了那一步的那一刻,坚白才像算准了似的突然回来,还给他带了周三家的鸭掌,以补充脑力。
那局棋,最后,他还是输了。
其时,已过午夜。他笑笑,带着十分的满意离去。
他知道自己明天还要来,那感觉,就像二十多岁时,出于骄傲,他要在刀术上挑战师兄,每一次大败后,他都有这种满意的感觉——他觉得人生很踏实,因为他有一个既定的目标需要攻克。
只是,回到家,进屋时,却碰到了芳樽。
那一刻他感到了一点羞惭。
——这么老了,却还如此贪玩,直到午夜后才回家,如果被小辈们看出来,实’在有点太伤面子。
可让他想不到的是,芳樽会给他端来那样一杯茶。
自己毫无防范,那可是自己这一生最疼爱的女孩子。他不愿相信,这么多年,一直视同己出的养女会给自己端来一杯毒茶,难道只是因为不满意最近以来,自己忽略了他们,而更关心另一个孩子吗?
义九公知道芳樽的能力,也知道那杯茶的效力。
所以他运气吐了一口后,立即踉踉跄跄地出了门。
可更让他没想到的还在后面.才走到街角,他就碰到了于桐,那个他一直引为为傲、全心信任的长子突然疯了一样地冲出来,一出手,就把一柄短匕从自己的腰胁挑入,简直要插入心脏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于桐就已掩面狂奔而去。
哪怕这一生经历过无数险难局面,那一夜的义九公,还是惊呆了。
但那时,他伤势太重,已来不及细想这一切的原因。
他奔向龙首崖,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要在那里运功,压制住那杯毒茶的药力与于桐那一匕带来的伤害。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龙首崖头,自己刚刚盘膝坐下来不久,小棣突然从后面闪出,一推,就把自己推入了悬崖。
……只是一局棋!
只是一局棋啊!
一局棋后,自己三个情深义重的义子、义女居然会先后出手,以毒茶、匕首、落崖这种连环的杀招,完成对自己的绝命之击!
这么多年,在偶有的、无须调动起全部精力来压制伤势以及它带来的疼痛感的时刻,义九公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回想着那一夜。这种求解带来的痛苦远比肉体上的来得更深。
他为他们付出了十多年,可最后,他们竟这么回报自己?
今日,一切终于都了结了。
这些年来,自己先是在冰洞里疗伤,苟延残喘。最后,还是坚白找到了自己……如果没有最后的这一个孩子,他绝对熬不到今天。
——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局面,义九公一时呆呆的。
他全没有大仇得报的那种快乐。而是觉得,身上所有的骨头、意志力、精气神,都在这一刻,全部地被抽离而去。
……就这么服毒的服毒,自刭的自刭,上吊的上吊……哪怕死,他们都不肯跟自己解释一下原因吗?
其实,他知道自己一直想要的,并不是报复。
他只想要,他们再次见到自己时,能惊喜、惭愧交加地叫一声“九公”,如同多年前那样。然后,哪怕什么都不解释,自己看到他们这些年的痛悔,也会马上原谅他们。
——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错事,哪怕那错,错得再离谱,可他们,毕竟是自己的孩子。
八、左坚白
“坚白,你来了。”
来的那个人穿着一身左禁卫军的军服。
军服崭新鲜明,可他的脸上,却纵横有几道刀痕。这刀痕,让义九公都认不出,这是当年住在油条街的那个孩子。
只听义九公叹了口气:“多谢你,这么些年,要不是你一直照顾我,我这个老头子怕不早就黄土埋了脖子了。
“你该都看到了。我今天前来,本来抱着两个预计。一是,他们怙恶不悛,在十五年后,看到我这个还魂的老头子,敢正视着我的眼睛,再一次痛痛快快地杀了我:二就是,我希望,他们认识到他们犯下的错,跟我道个歉……这里面一定有着什么误会,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我只想他们解释清楚当年的行为,再喊我一声‘九公’。
“如果他们三个只是其中的一个当年对我贸然出手,那肯定是他们的错。但三个都向我出手,我想,一定有着什么误会和我自己都不知自己犯过的错误。”
他叹了口气。
“可没料到,他们一句解释都没留给我,就这么自尽了。”
左坚白的军服是参将的服饰。他是朝廷直接派入左禁卫军的。
只听义九公道:“不过也好,人间不能明白的事太多。等我追他们到黄泉路上,总该明白了吧?
“我最后托你一件事:我死后,请把我与他们三个葬在一起。
“我不恨他们了。甚至,我现在都为自己恨过他们而恨自己。”
说着,他艰难地向怀里一掏。
“这些,就是我一生修为的总结。当年红巾军中,我负责保管各项绝艺。于桐、小棣、芳樽他们三个就是我这么培养出来的。你是个好孩子,这些,我都传给你。”
说着,他忽然大笑了三声。
这三声笑得格外诡异。
可左坚白知道,那是当年红巾军中义不受辱的“笑刎”绝技。
只见义九公大笑过三声后,浑身气血逆流,他咳出一口血,身体挣扎了一下,在斫冰床上闭目而逝。
一时,这小小的院落里,平白多出了四具尸体。
其中每一个人,说起名头来,只怕都会让天下人胆寒。
左坚白站在义九公床头,脸上从毫无表情,渐渐转为会心微笑,渐渐转为大笑。只听他叹了口气道:“九公,九公,你从来都这么性急。本来,我还打算给你讲一个故事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还是我小时候。那时我在流亡,跟一个黑萨满教的黑嬷嬷,一个右禁卫军的漂亮小伙儿楚修明,还有当时的‘九岳一枝花’岑梅在一起。我们坐在一辆驿车上。楚修明在押解我,因为我是诡谷的孽种。
“我喜欢那个岑梅,却讨厌透了那个漂亮小子楚修明。他见我小,不把我放在眼里。当时,驿车经过一条黑暗的隧道,只听,车里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吻声,然后,就响起了一巴掌。
“等车出了隧道,就见楚修明那俊俏的白脸上,印着五个指印。我知道黑嬷嬷一定在想: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像话了,在驿车上就敢这样!而岑梅肯定在诧异为什么楚修明要去吻那个又老又丑的黑嬷嬷,而不吻她?至于楚修明,肯定气愤之极,又羞又窘地盯着我,以为是我吻了岑梅,挨巴掌的却是他。
“可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只是亲了自己手背一下,然后扬手打了楚修明一巴掌。如今他们三个都还活着,可我想,直到死,他们也想不明白那天那件事情的详情。”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向于桐三人的遗体。
直到他走到林芳樽身边,他才立定身,微微笑道:“可惜你至死都不知道,那天晚上,那个人是我。我真想知道你到了泉下,终于明白这整件事的所有缘由后,脸上的表情会是怎样!你不是一直很骄傲吗?那时,你连正眼都不肯看我一眼。我报复式地不肯看你,可其实,我早把你上上下下看遍了,最后,还看得无比通透。”
他又爱又恨地望着林芳樽。
“其实你很笨,简直太笨太笨了。如今,我已有过无数个女人,可天知道,我怎么最难忘却的,就是那个最笨的你。
“我不能让你再干涉我的生活,所以,最后,我只好除掉你。”
从林芳樽身边踱开,他又走到了于桐身边。
这回,他脸上的笑更是全然都是得意。
“于大统领,自从我加入左禁卫军以来,你倒是识人,一直远着我。甚至,暗示军中所有的人都疏远我。我提供了诡谷所在地的信息给你,你还万般慎重,细细查验过后,才猛然攻击他们,一举而破。
“你想不到咱们其实是旧识,我就是当年你瞧不起的那个孩子吧?
“这世上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你要想让人认不出自己,就要对自己狠一点。多谢你,为了让你认不出,我才不得不在自己脸上添上几道疤痕。对自己下得了手后,我才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男人。而你要想冒充另一个人,努力模仿其实是没用的。那晚,我就是故意要装成一个全不相干的人,却在身上,涂染上几点跟你义父相似的印记,装作无心地露出来给你们看,你们接着就认定是他了。
“你绝对不会想到,十五年后,当年那个被你们看不起的小孩左坚白,会化名为黎歌,作为朝廷派任的参将,再次来到了你们身边。我其实不一定要杀你。可惜,党太傅本来看中了你,你却放弃这个机会。你倾左禁卫军上下之力也要保护好你的小弟小妹,这也是你取死的原因。
“我相信党太傅当时一定不信我说过的大话。不过,他答应,如果我有本事让你们三个一月之内同时暴毙,左禁卫军从此就由我来执掌。他强调过是三人要同时暴毙,且看不出是他叫人干的——他太不放心你们了,如果不让你们同时暴毙的话,他怕是从此都要寝食难安的。
“而前一个多月,我刚助你灭了诡谷,一来给我将来掌管左禁卫军搭好了路;二来,从此再不会有人知道我的来历了。”
他得意地旋了一个身,落地后跳到了于桐身上,从他怀里掏出兵符。
“哈哈,如今,诡谷子就是我,左禁卫军的统领也是我!
“谢谢你们留给我的秘笈,你们会发现,我绝对是个好传人的。我答应你,一定会认认真真地修炼。只是,我没法如九公所愿,把你们葬在一起。我会择南方的九嶷,极北的寒玄池,东方的扶桑,与西极的砾石滩将你们一一安葬。让你们四个孤魂在泉下去好好地寻找彼此吧……我希望你们在泉下,也永远找不到自己致死的情由。”
尾声:忍侯
夔王朝至喜九年九月,帝都镐京中,左禁卫军三大教头一夕暴毙。
继任他们职位、从此统领左禁卫军的,就是后来获封忍侯的黎歌。
黎歌的崛起,代表夔王朝政治环境的一大转折。从此,忍侯黎歌、太傅党项、与兰台御使楚修竹成为夔王朝消化不了的三根毒刺。
——以上述其生平,是为《裂国》之《奸邪列传·壹·黎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