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剑风倾城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0020期 > 叶沧浪
本文总字数:53067
●文叶沧浪
●图BBLYTHE天上殿
壹、神剑官
“神女峰上神剑宫,飘摇一剑谪人间。”这句近似俚语的诗在江湖上广为流传,已被顶尖剑客们念叨了近百年。所谓传奇,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已经开春,天气仍是奇冷无比。一连下了几天的雪,满山皆白,隐约可见半山腰的待客亭成了个小黑点。从山脚迤逦至山顶的六尺宽的青石阶梯已完全被积雪淹没了,依托山势而建的巍峨殿阁仅见模糊的轮廓和几勾挑起的锐利檐角。天色已晚,宫中火烛次第点亮,灯光辉煌的楼台殿阁映在冰雪琉璃世界中,仿佛是高不可攀的九天神府,庄严峻丽,无声地昭示着百年传奇独有的神秘。
每月初一、十五是弟子们在位于山巅的试剑阁切磋武功的日子,往往自清晨斗剑至深夜才散。所谓切磋,就是宫主和长老们对众弟子的考较。今日正是二月初一,然而偌大的试剑阁却空荡荡的,唯有悬挂在四面墙壁上的无数宝剑默默闪着冰寂的寒光。那些剑都曾在顶尖剑客手里昂扬过,最后却因主人挑战失败而被留在此处。四个墙角各点着小儿手臂般粗的蜡烛,将宽阔的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一名白衣打扮的青年端坐在试剑阁中央,默默注视面前的黑匣。匣中是一柄三尺四寸有余的松纹古剑,龙形剑锷,通体漆黑如墨,形式古雅。青年对面是一名神情严峻的白须老者,气宇轩昂,贵不可言。
“翰羽,你可知此剑的意义?”老者声音平淡。青年神情凝重,缓缓道:“手握此剑,便是担起守护神剑宫百年威名的重责。”
老者赞许地点点头,双手托起宝剑,平举于眼递到青年面前:“此剑,今日传于你。”青年一愕。松纹吞龙剑是神剑宫的镇派之剑,由历代宫主代代相传,宫主现在将这柄剑给他,就等于将神剑宫的宫主之位也传给了他。神剑宫中自宫主以下,另有四位长老,皆收有门人,依例每一名弟子都有继承宫主之位的机会,他虽不是宫主的嫡传弟子,但凭着绝高的悟性自十六岁以来赢得了每一次考较的头名,两年前,更是在十年一度的南北武林峰会上技惊四座,被奉为天下第一名剑,一时风头无两,几乎是神剑宫乃至武林剑客们公认的下一任宫主之选——得授此剑是早晚的事,这一天原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又是在眼下这样的形势。
“弟子……”舒翰羽便要婉拒,萧重影面容一肃,喝道:“拿着。”舒翰羽心中微惊,神色却未动,庄重地接过宝剑。
萧重影看着面前年轻的弟子,神情有些复杂,加重了语气“拿着它,打败贺连锋,你就是神剑宫当之无愧的第五代宫主。”
舒翰羽瞬间明白了宫主的意思,一直镇定安然的心弦陡然起了万丈狂澜——宫主给他这把剑,是仍旧不放心他,要他倚仗宝剑的绝世利锋赢得那场战斗!这个念头一起,一股莫可名状的烧灼自心底而起,直冲顶门。
一年前,一名自称贺连锋的西域剑客东入玉门关,战帖下了一路,黑白两道、无数武林名剑败于其手,无人可撄其锋。初时,尚有剑客们叫嚷着“扬我中原剑道威名,将蛮夷小子踹回大漠”主动前去挑战,到后来,眼看着一个个威震一方的人物或伤或残,中原武林被他那横绝天下的气势震得惶惶不可终日。
神剑宫成了最后的指望。早在半年前,就有几位顶尖剑客发信函至神剑宫,请求萧重影下山,杀一杀那蛮子的气焰。但以萧重影和四位长老的超然身份,自然不能下山和一个年轻后辈动手,更何况他们早已洗手封剑。舒翰羽在新生代弟子中剑术最强,主动请战,却以“学剑不专,浮夸好战”之名被禁闭于后山悔过谷。萧重影既未派人下山迎战贺连锋,亦未回信。一时间,神剑宫内流言四起。
舒翰羽进入悔过谷后,发现宫主和四位长老都已静候在那里,等待他的还有严苛得近乎冷酷的讥练。那时舒翰羽就已明白——他们怕他败。中原剑界输不起,神剑宫百年传承,更是输不起。可是为什么他们都认定他会输?贺连锋在中原武林一路所向披靡,固然绝非寻常,但他在南北武林峰会上一剑傲然战八方,求一败而不得,难道这样还是不能让他们放心?半年的磨炼之后,宫主竟然还是不放心他,要他倚仗宫中的镇派之剑夺取胜利!舒翰羽忍不住怀疑,若不是七日前战帖挂在了神剑宫的大门前,指名挑战神剑宫,恐怕他还在后山继续那秘密而严苛的训练。这被重重羞辱的心情呀,当真比火灼刀剐更难以忍受!舒翰羽稳稳握着手中的剑,久久无言。
萧重影默默注视着这个骄傲而沉默的弟子,既未安慰,也未解释,只是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意味深长地说:“赢,一切才有意义,明白吗?”
“是。”舒翰羽垂眼看着自己的手,平静地说,“弟子明白。”
“我不打扰你了。今夜你就留在这里,静心玄思,为明日的一战做最后的准备。”
“是。“明白谈话已结束,舒翰羽俯身为礼,恭送宫主萧重影离开。
“师兄以为,明日一战如何?”四位长老已在延春殿等候多时,看到萧重影回来,大长老简崇原率先发问。
萧重影的目光在四人身上一一掠过,淡淡道:“黄师弟,你下山看过贺连锋的武功,你以为如何?”三长老黄鹰面色铁青,久久不发一语。
简崇原性急,怒道:“行不行放个屁呀!”黄鹰冷冷看他一眼,轻轻摇头。
殿中一时静极。舒翰羽是黄鹰的亲传弟子,更是他的得意门生,黄鹰又一向护犊子,此时他竟轻轻摇头,可知情况之不妙。
四长老白梦龙忍不住道:“依师兄看,翰羽有几成胜算?”黄鹰伸出一个手指。
“一成?”简崇原瞪大了眼睛,连二长老许海宴也露出惊异之色。
黄鹰冷冷道:“一成也无。”此话一出,殿中气氛顿僵,几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萧重影看了众人一眼,在上首雕刻着古雅狮头扶手的檀木大椅上坐下,双手在胸前合拢,沉思片刻道:“师弟的意思是,贺连锋的剑法路子太过奇特,这一场剑决的结果难以预期?”黄鹰点了点头,众人松了口气。
“详细说说。”萧重影道。黄鹰面无表情,淡淡道.”神剑宫剑法完美无憾,无破绽可寻,贺连锋的剑法则是……处处破绽。”
萧重影点点头,了然于胸:“意思是,每一处破绽都不是破绽。”黄鹰嗯了一声。
萧重影摩挲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儿,脸色淡淡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神剑宫的剑法追求神妙自然,飘逸灵动,由最初的三百六十五路剑法简化为一百八十一路,再简化为七十二路、三十六路,直至如今的十二路剑法,每一路剑法都可以说是完美无瑕,妙到毫巅。只要长剑在手,一剑击出,天下无人能挡。翰羽天赋过人,剑术上已臻化境,却一直不能再有所突破,或许,此次是一个机会。”
黄鹰皱着眉头道:“宫主的意思,是要以剑炼剑,以人炼人?”萧重影轻轻颌首。
其他三人这时才反应过来。无论拳脚功夫,还是刀枪剑戟,练到一定境界便难有突破,除非遇到特别的机缘——如遇到一位绝世武者,以命相搏,于生死关头有所顿悟,方能成就大器。这道理以冰火鲜血淬炼神兵、以烁石磨砺刀锋一般无二。但眼下这个情况,胜负还关乎着中原剑道的颜面和神剑宫的百年声誉。
许海宴一贯持重,犹豫道:“只是,此战太过重要,不容有失。宫主不方便出手,由黄师兄出手如何?”萧重影在剑界有“剑尊”之称,简、许、白三人亦名动于世,唯独黄鹰性格孤僻,在江湖上默默无名,然而他在剑道上的领悟却是师兄弟几人中仅次于萧重影的,这也是日前派遣他下山察看贺连锋武功的原因。
听到许海宴的建议,黄鹰眼睛一亮,神采逼人。他好武成痴,若不是碍于萧重影的严令,几天前就差点毁诺和贺连锋交手了。
萧重影怎会不知他的心思?终于还是轻轻摇头:“师弟难道忘了十七年前的赌约?我们五人已洗手封剑,诺出如山,便决不可更改,否则岂不是坏了神剑宫的声誉。何况,以黄师弟的身份,赢也是败。”想起十七年前的旧事和眼前局势,众人均是默然,萧重影轻轻嘘了口气,淡淡道,“不必再议了,一切就看天意吧。”
“若是……”许海宴轻声道,忽又顿住。众人都知道他想说若是舒翰羽战败又当如何,一齐看萧重影脸色。萧重影却是神色冷峻,久久没有出声。
试剑阁位于山巅,排窗之外,是可以俯瞰整座神剑宫的宽阔石台。站在石台上,灯火通明、宛若琼台瑶馆的神剑宫便清晰地映入眼中。
飞雪飘零,夜色蒙眬。石台上一片漆黑,烛光从推开的排窗照出来,映在青年俊美的侧脸上,勾勒出削挺的鼻线和硬朗的脸部轮廓。他慢慢垂眼,凝视手里的剑,冷定的眼眸中忽然浮起一丝奇异的神色,陡然间锐利得不可逼视。他将腰微微一挺,手腕轻轻一抖,剑尖在空中画出半个简单的弧线,剑身轻震,一声低沉的剑鸣嗡然而起,空气和群山好像都在那一声傲慢的低吟中震动起来,余音袅袅。
“有你我才能赢吗?”他低喃道,忽然仰天哈哈一声长笑,将松纹吞龙剑插回黑皮剑鞘中,冷冷道,“没有你,我照样可以赢他!”空气中突然有一丝轻微的变化。来人步伐轻盈若羽,然而却瞒不过他,他沉声喝道:“谁在那儿!”
“师兄,是我,芸儿。”远远地,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回答。不一会儿,一名头绾双髻、身披轻裘的秀丽少女飘然走上石台。舒翰羽头隐隐有点疼。为让他安心练剑,试剑阁已关闭了一个月,弟子都得到严令,未经许可不得来此,也只有萧重影的爱女萧芸敢不把宫主的命令当回事儿。
看到萧芸手里的竹篮,舒翰羽愣了一下,随口道:“苏师妹的伤还没好吗?”负责送饭的一直是周师叔的弟子苏辉夜。听说她几天前帮周师叔采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为了避嫌,他也没多问,没想到这么多天都没见她来送饭。
萧芸把竹篮往地上重重一放,不悦地问:“看到我,师兄很失望吗?”
“哪儿的话。”舒翰羽轻叱。萧芸嘴巴撅得更高了:“明明就有!那个妖女……”
“芸儿!”舒翰羽脸色一寒。萧芸悻悻地闭了嘴,一脸委屈和不屑。她偷看舒翰羽脸色,嘟囔道:“我说错了吗?师兄弟们谁不知道她的来历,连师叔们都说……”大着胆子道,“师兄,你和她走得近,我爹和师叔们都十分不满呢!”
舒翰羽哼了一声。岂止是不满,师父还专门把他叫到律堂严厉地训诫过。眼前浮现出一张清艳中透着几分英朗的面孔,舒翰羽不由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父母辈犯下的错误,为何总要无辜的子女承担?十一年前,若不是周师叔收留了这个孤女,只怕她早已小命不保了。可活下来又如何,还不是在神剑宫里受尽白眼与欺凌,连入门的功夫都不准练,只能做些仆役们的杂事。自被师父训诫之后,连他也疏远了苏辉夜。倒不是担心被她连累,只是,担心一切的罪责最终还要着落在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女身上。她在山上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如今恐怕更加寂寞了。然而若非如此,师父也不会放松警惕,让她负责他的一日三餐。
“要不是十七年前她娘拐走了苏师叔,还害得爹爹和师叔们洗手封剑,什么南武盟、北武盟哪个不臣服于神剑宫门下?这下倒好了,不知哪里跳出来一个蛮子,就把中原搞得鸡飞狗跳,爹爹和师叔们没法子出手,只好让师兄你迎战。”萧芸叽叽喳喳说着,忽然叹了口气,露出担忧的神色,随即又高兴起来,“不过也好。师兄,明天你好好教训教训那个蛮子!让他见识见识我们神剑宫的厉害!”
舒翰羽严厉地瞪了她一眼,萧芸吐了下舌头,笑道:“不打扰师兄了,我走了。要是被爹爹抓到,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萧芸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舒翰羽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明天……好好教训那个蛮子?小丫头想得真是简单。也难怪,萧芸在山上被拱卫如明珠宝玉,偶尔下山一次,顶着神剑宫的金字招牌,所过之处,武林人士莫不小心翼翼地恭迎恭送,小姑娘嚣张跋扈惯了,忘了天下之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强中自有强中手。
舒翰羽忽然淡淡一笑。其实,有个这样的敌手也很不错呢!如果当真天下无敌,无人可堪共论剑,反而会无比寂寞吧?他突然比过去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更加期待明天的剑决。那个贺连锋,一剑挑遍中原武林剑道,想必很值得他期待。
贰、贺连锋
贺连锋扭了扭酸楚难耐的脖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是一处废弃的石井,直径七尺、纵深三丈有余,四周以坚硬的岩石砌成,洞底是密密麻麻倒插着的雪亮钢刀。要不是他以手、足分别撑在两边石壁上,现在恐怕已经被钢刀刺了一身的血洞。
“贺公子,想好了没有?”头顶上,少女清冷悦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贺连锋不由苦笑。他面部朝下,看不到头顶的景象,不过也不用看,那张清艳绝伦的脸已经刻在脑海里,想忘也忘不掉了。此刻,想必那张冷漠的透着不耐烦的面孔上又露出了那种让人恨得牙痒痒的浅笑。捉弄他,难道是一件那么有趣的事吗?贺连锋叹着气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比剑?”他被困在这里好几个时辰了,从脖子到手腕到脚尖,他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已经酸得快要断掉了。
“你为什么一定不和我比剑?”少女反问。
贺连锋又叹了口气:“我说过,我要挑战的是神剑宫的宫主萧重影。”
少女淡淡道:“不是告诉你了吗?他十七年前就洗手封剑了,不会和你动手的。”
贺连锋又长长叹了口气:“我好像也告诉过你,要是萧重影不接受挑战,我就先打败他的徒弟舒翰羽,那时不管是为了维护中原剑界的名声,还是为了维护神剑宫的名声,萧重影都不得……不出手。”他发现自己的气息已经不稳了,连保持流畅地说话都有些勉强,心不由微微一沉,看来已支持不了多久了。
她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愉快地笑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就更不该拒绝我了。”
“难道你比那个舒翰羽更厉害,更有分量?”贺连锋好奇地问。
少女悠悠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如果你不接受我的挑战,就连这口井都出不来。到时候舒翰羽候你不至,天下人都会怎么说?啧啧,他们必定说,那个贺连锋看起来威风八面,不过是个纸糊的老虎,害怕神剑宫的剑法,临阵退缩,不敢赴约……呵,贺公子,你一世英名,可就毁于一旦了。”贺连锋气得眼前一黑,几乎吐血。
少女忽道:“贺连锋,你怎么发现我不是舒翰羽的?”
贺连锋不假思索地说:“当时,你离我太近了。”
那个时候……一丝奇异的感觉滑过贺连锋的鼻子,钻进去,在深处徘徊游弋。那是什么?带着一点莫明其妙的爱慕,一点若有若无的嗳昧,和一丝极其细微的迷醉。他叹了口气“你当时离我太近了。不然,也许我就真的以为你是舒翰羽了。”
贺连锋睡得一向不深。当他清醒时,方圆十丈之内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耳朵:当他熟睡时,敏锐的耳力和直觉能帮助他迅速对一切威胁做出反应。从三天前,他就发现有人在跟踪他。虽然他现在需要保持最佳的体力和状态来准备和神剑宫决战,很不想被打扰,但是他也明白在等待他与神剑宫决战的这个时候,中原人不会敢来对付他,不然就不止是送命,甚至还会得罪神剑宫——毕竟,一场公平的对决,才是对剑者的尊重。
可就在昨天清晨,他拄剑靠在一棵树边睡了一夜之后,从睡眠中惊醒的一刹那,居然发现一双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近在咫尺,静静注视着自己。
感觉不到一丝杀气。所以连他那异样敏锐的直觉也没发现对方的靠近?但他的耳朵呢?至少应该能听到对方靠近时的脚步声吧!难道自己是在做梦?贺连锋在自己脸上用力拧了一下,疼得眼睛鼻子都缩到了一起。他喃喃问:“你是神仙吗?”
“在下舒翰羽,代表神剑宫,迎接阁下的挑战。”对方挺腰站直,居高临下,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说着,寒泉般清澈冷冽的眼睛里滑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很明显,是在嘲笑他的手足无措。
听到那个名动天下的少年剑客的名字,贺连锋瞬间清醒,猛地跳了起来。他一早就听说如今主事神剑宫的是一个叫舒翰羽的年轻剑客,两年前就已经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剑。传言说他很可能会成为神剑宫的下一任宫主,并坐上北武盟的盟主之位。
面前的少年飞眉如墨,星目如电,和贺连锋想象中的舒翰羽差不多,他几乎相信了“他”。毕竟,中原人如今见到他都恨不得逃到天边去,除了神剑宫之外也没人会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找上他。
可惜……他们相距不过尺余,积雪满树、满地,却掩不了她脖颈处散发的独属于少女的淡雅芬芳。贺连锋仔细看了“他”一眼,“他”果然没有喉结,皮肤细嫩如脂玉,眉眼鼻唇乍一看英气勃勃,细看之下却有种绝世的清艳风华隐然流转。
为何要冒充舒翰羽来迎战呢?贺连锋不明白,也懒得想,类似的事情这一年里已经太多了,他已经懒得拆穿对方的伎俩了,拆穿了也白搭,一个个都仍旧悲壮满怀地非要和他打一场不可。贺连锋叹了口气,道:“我要挑战的是萧重影。”
少女淡淡道:“你难道不知道,早在十七年前,我们宫主和几位长老就洗手封剑,一同退出江湖了?”
贺连锋点头道:“这件事情我早巳听说了。不过我听说神剑宫出了一名青年剑客,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剑,要是萧重影不愿意和我交手,我就先打败了他,再向萧重影挑战。到时候,萧重影就算不想出手,也不行了。”
少女轻轻一笑:“不敢当,你说的人正是我。”
贺连锋无力,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姑娘,你觉得我很像个傻瓜吗?舒翰羽好像是个男的吧!”
少女愣了下,脸色数变,沉思片刻后,微微一笑,歪头悠悠道:“你这蛮子,心倒是细得很。不如这样,我给你十剑的机会,如果十剑之内你能不败,我就不再阻拦你,放你上神剑宫。”
贺连锋的鼻子险些被气歪,又觉得这丫头口气这般大实在好笑,于是笑道:“还是我让你十剑吧!如果十剑之内你能不败,我就不上神剑宫!”
不料少女浅浅一笑,点头道:“好呀,就按你说的来。”
那一笑英气逼人,艳色流转,动人心魄,贺连锋几乎看得呆住,随即明白上了当。他可不笨,立刻哈哈大笑,将话锋一转:“真要照这么来,我可就上了你的当。”他拍拍少女的肩膀,笑道,“小姑娘,回家吧,我可从来不和穿裙子的动手。”他脚尖轻轻一点,拔地而起,大鸟般飞纵出去。
“输给女人很丢脸,所以不敢和女人动手吗?”少女笑问,飘若轻羽般跟在他后面。贺连锋不答,跑得越发快了。
“贺连锋,你是个胆小鬼!只敢找那些没用的男人比剑,只会跑跑跑I除了装哑巴和跑跑跑,你还会什么!”
“贺连锋,你怕我吗,连话都不敢和我说?败给我很没面子是不是?”
贺连锋的轻功算得上高明,没想到那少女的轻功亦是不凡,一跑一追居然纠缠了一天。然而无论她怎么嘲讽讥笑,贺连锋都置之不理,倒也叫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昨天晚上,少女突然消失了,贺连锋以为她放弃了,不料今天一觉醒来,没走上几步就踩进一连串的机关里。也不是多高明的机关,但胜在算得准,算得巧,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步步将他逼进了这个陷阱里,更用绵密的剑光一次次地止住他弹身而起的动作。
“我闻到你身上的香味儿了。很好闻,是只有女孩子身上才有的香味儿,然后我就知道你不是舒翰羽了。”贺连锋苦笑道。回想起这一天,尽是不堪回首的倒霉与苦涩……不应该说是倒霉。倒霉与否纯属运气,可这个女孩子将他逼入现在的境地,凭的却是算计与武功。想到这里,贺连锋不由陷入沉思。这名少女相当不简单呢她的剑法也比他想象中要厉害得多,似乎比这一年来遇到的大多数剑客还要高明些……不,也许比其中的绝大多数剑客都要高明。将他封在井下的那几剑不仅绵密凶狠,更计算精准,手法精妙,逼得他不得不退回井中。
自从落入陷阱以来,他一直在想怎么突围,此刻心中不由一震:自己执著于神剑宫一战,居然差点错过了近在咫尺的绝世良机!
“喂!”贺连锋喊道。上面却没有回应。
贺连锋用左手支撑住平悬在空中的身体,轻轻转动酸疼的右腕,道:“在下贺连锋,正式向姑娘请教剑法。”上面依然没有回应。
贺连锋暗自纳闷。死缠烂打、一定要找他比剑的是她,如今他答应与她一战,不吱声的也是她……那个中原朋友说得没错,中原的女子美丽多情,就是心思变化多端,让人难以琢磨。贺连锋喊道:“姑娘……”
“上来!”少女突然厉喝一声,口气十分不善。
贺连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生气了?心里嘀咕着,贺连锋提聚内元用力一跃,飘然而起,不料头刚到井口,一道迅疾的剑光削了下来。这一剑完全在意料之外,贺连锋大惊失色,然而此时气力已竭,受此一挫,石头一般倒栽了下去。贺连锋心中彻寒,眼看就是利刃穿体之祸,一根树枝突然从上面伸了下来。他连忙抓住树枝,借着树枝上的力量往上轻轻一纵,跳出了石井。脚刚落地,脸上已被树枝重重抽了一记,仿佛是火线从皮肤上燎过,痛不可当。少女出手又快又狠,又是在向贺连锋施以援手之后,贺连锋措手不及,没能避开。
贺连锋怒喝道:“你怎么乱打人?”少女手握枯枝,站在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冷冷看着他,居然也是怒容满面。
“你这姑娘好不讲理,胡乱打人,反倒一副被欺负的样子。你要和我比剑,我也答应了,你为何暗算我?”贺连锋无奈地叹了口气,郁闷地说,“你们中原人……唉,怪不得我那个朋友劝我不要来中原,你们中原人这么坏,又爱骗人又爱算计人,连年纪小小的姑娘都这么坏……”少女勃然变色,冷冷打量了他半响,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居然缓和了下来。
贺连锋奇道:“看你这么样,难道是听了我的教导,知道自己错了?就是嘛,姑娘家还是温柔点好,不然会嫁不出去的。”
少女白了他一眼,低头沉思片刻,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我吗?”贺连锋摇摇头,一脸茫然。
“你们蛮子,唉……”少女又叹了口气,将树枝抛下,上下重新打量了贺连锋一番,方才道,“西域和中原的风俗人情果然不同。”
贺连锋脑中灵光一闪,失声道:“难道因为我说你身上香?”少女虽未应声,神色间显然是默认了。贺连锋哭笑不得,皱眉道:“你们中原人好怪,难道我说你臭好吗?”挥手作势在鼻边扇了扇,哈哈大笑,“好臭,好臭,臭死了。”少女眉间隐现怒色,忽然又似忍俊不禁,扑哧笑了一声。
这一笑如春花绽放,清新脱俗,却又明艳照人。贺连锋心弦一紧,竟看得呆住。望见贺连锋神色,少女脸色猛地一沉,笑意顿时全消。贺连锋吃了亏,便学了乖,知道是自己刚才看她容颜看得如痴如醉,又惹怒了她。
“女人家,海底针啊。”贺连锋自言自语道,心中暗自思忖,中原的女子如此麻烦,幸亏自己不是中原人,不然今后娶个这样的老婆,天天猜着她的心思过活,不知道何时就踩到了老虎尾巴,岂不是万分烦恼。
“是‘女人心,海底针’,不懂还要拽文。”少女毫不客气地讥讽。
贺连锋无所谓地笑了笑,整了整衣裳,正色道:“在下贺连锋,正式向姑娘讨教,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西域不像中原那样讲究繁文缛节,但在比剑前也讲究互通姓名等剑仪,这既是对剑的尊重,也是对剑者的尊重。
少女裣衽一礼,道:“贺公子,我们打个赌好吗?”贺连锋一怔“什么赌?”
“今日一战,贺公子若取胜,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如果我侥幸获胜,请贺公子在神女峰下的石壁上刻下‘神剑宫武功天下第一,贺连锋心服口服’十六个字,然后日夜兼程返回西域,终此一生,不再踏入中原一步,亦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关于此战的任何消息。”
这个赌约古怪无比,贺连锋道:“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少女垂首道:“请贺公子答应。”几缕发丝随着少女这一垂首飘落下去,拂在白玉般的脸颊边。这一瞬,这英朗的少女脸色苍白,神色也一阵恍惚。
“那个舒翰羽,是你的情人吗?”贺连锋仿佛明白了什么。
少女轻轻摇头,淡淡道:“贺公子,请不要过问,可以吗?”语气中透着几分哀恳。
贺连锋心中不忍,点头道:“好,我不问。百招为限,如果姑娘不败,就算我输了。”见少女张口欲言,他笑道,“贺连锋今年二十九岁,至少比你多练了十年的剑。我自问十年前的我若是与现在的我过招,支撑十招也不容易,百招为限,决不是小看你。你既然有难言之隐,无论胜负,我都不会跟任何人说起今天一战。不过……我这次到中原来,一路挑战只是顺便,主要是来赴朋友的剑约,就算我真的不能在百招内胜过你,也得等见了他,和他比了剑,才能离开中原。”少女露出感激的神色:“多谢贺公子成全。”她手扶剑柄,做了个请的姿势。贺连锋亦手扶剑柄,庄重地还了一礼:“请指教。”
叁、裂帛之悲
当天空透出薄薄亮色时,舒翰羽慢慢睁开了眼。神剑宫的武功讲究内外兼修,这半年磨炼下来,他的真气已可自行流转,一呼一息间便是修行。
一串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沉着稳重,不疾不徐。门被轻轻推开,一只纤纤素手将一个竹篮递进来,搁到地上,然后,手徐徐收了回去。
“有劳师妹了。”明知她在门外看不见,舒翰羽还是习惯性地颔首为礼。然而和往常一样,门外静悄悄的,只听见因不曾修炼过内功而显得浊重的呼吸声。按照惯例,她会等他用完饭收拾碗筷后再离开。大战在即,本不该为杂事分心,他却还是忍不住问:“听说师妹替周师叔采药时受了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师兄关心。”略显清冷的声音回答道,透着淡淡的疲倦。
舒翰羽默默地用完饭,还没把碗放下,就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逼近。一名侍者在门外恭身行礼:“舒师兄,宫主让你立刻去试剑阁一趟。”
试剑阁是今日的决斗之地,现在忽然召他去,难道事情有变?舒翰羽心中生疑,扔下碗,起身道:“我立刻去。”
他走到门外,只见一名少女站在足有半尺深的积雪中,衣衫单薄,脸颊冻得发红,虽是一身布衣,却掩不住丽色,只觉肌光胜雪,容色照人。
“小夜。”舒翰羽轻声叫道。苏辉夜吃了一惊,惊慌抬头。两人疏远多年,却不知舒翰羽今日为何像多年前那样叫她。
“你觉得我会赢吗?”舒翰羽低声问。苏辉夜似乎不知如何回答。
舒翰羽道:“今天是我和贺连锋决战的日子。你知道贺连锋吗?“苏辉夜迟疑了片刻,摇摇头。舒翰羽自己也奇怪,为何会对她说这些——她既不懂武功,也不懂江湖。摇头苦笑一声,他大步向试剑阁走去。
在去往试剑阁的路上,不时有师弟们在路边停下,喜上眉梢地问候:”恭喜师兄,贺喜师兄。”舒翰羽心里奇怪,却也不多问,径直进了试剑阁。
宫主和几位长老俱是面色凝重。萧重影看看几位长老,又看看舒翰羽,一时间似乎不知如何开口。舒翰羽心头疑云笼罩,升起一抹不祥的预感:“宫主召弟子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翰羽,昨夜你可曾见到贺连锋?”萧重影问道。
舒翰羽心里微惊,答道:“弟子在此静坐许久,不曾见到任何人。”
萧重影点点头,又看了几位长老一眼,方才慢慢道:“昨夜贺连锋在山下石壁上刻了‘神剑宫武功天下第一,贺连锋心服口服’十六个字,此事已在山下传开,现在整座神剑宫也知道了……”他收口不说,静静看着舒翰羽。
舒翰羽脑中嗡的一声,眼光射向几位长老。萧重影仿佛猜到了舒翰羽的想法,淡淡道:“不是我,不是你的师父,也不是你师伯和师叔。”他袖手而立,眉间沟壑越发深了,“如果也不是你,那会是谁?”
舒翰羽胸中气血翻涌,深吸了口气:“请容许弟子追上贺连锋,向他问个明白。”
“不准。”萧重影神色端凝,在晨光笼罩下,恍如一尊石像,“从神剑宫到江湖,都知道战胜贺连锋的是你,战已决。”
“弟子……”舒翰羽心直往下沉,“并未见到他。”
试剑阁突然静得吓人,连空气也仿佛有了实质,重重压在众人心头。隔了许久,舒翰羽艰难地说:“宫主,请恕弟子大胆犯上,是不是……您代弟子动的手?”
黄鹰喝道:“无礼!宫主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竟敢怀疑?”
萧重影摆摆手,深深看了舒翰羽一眼,摇头道:“我料想此人与神剑宫必定有着莫大关系。宫中弟子不可能有人有如此能力……我们五人也并未出手……”舒翰羽耳中嗡嗡作响,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
“舒翰羽!”萧重影突然厉喝一声。
“弟子……在!”
“从今日起,你闭关练功,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妄动一步!”
“弟子……弟子……”舒翰羽痛苦地垂下头,忽然双拳紧握,猛地将脖颈一挺,昂起头,直视萧重影,眼中神光决然,“弟子斗胆,请宫主收回成命。弟子无论如何也要与贺连锋一战,胜败生死,皆无所怨!
“糊涂!”萧重影厉声喝叱,“你这般心胸眼界,怎能成就大事!出手之人来历不明,动机难测,不找出这个人,我神剑宫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而你只有胜负之念,不顾大局,叫我如何放心将神剑宫交给你!”舒翰羽心中一凛,望着萧重影刻满皱纹的脸,满腔的热血一点点冷却。
萧重影厉喝道:“去吧!”
“弟子……”
“下去!”萧重影向黄鹰沉声道,“黄师弟,舒翰羽闭关之事由你督责,不可懈怠!”
“是。”黄鹰俯身一礼。
舒翰羽呆立良久,隔了半响才艰难地说:“请宫主恕罪,弟子告退……”
“下去吧。”萧重影疲倦地挥挥手,“半个月后,我和你的师父师叔们会在此处考较你的剑法。”
神女峰下的石壁上,那两行用剑歪歪扭扭刻上去的字似乎比任何秘籍宝典都更吸引人,短短三天就吸引了无数武林人士前来参观。前一拨刚走,下一拨又到了,神女峰下的游人络绎不绝,几乎成了观光胜地。
各处茶馆酒肆里,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将舒翰羽迎战贺连锋之事讲得绘声绘色。舒翰羽之名响彻江湖,成为百年内最年轻最负盛名的传奇人物,却无人知道,神剑宫紧闭的宫门后正在酝酿着什么……
半月后。试剑阁里灯火通明。
萧重影和简、许、白三位长老坐在北面的高座上,静静看着大厅中央交战的两个人。黄鹰身形飘逸如流云一般,长剑不断地从各个角度向一名年轻人攻击试探,却绝不交击。两条人影在空中变幻交错,已看不清身法,只见瞬生瞬灭的残影。大厅中虽在剧斗,却静得悄无声息,其中的巧妙与惊心动魄之处已经不是一般的一流剑客能够体悟。
然而,萧重影却暗自摇头。他轻轻拍了拍手,剧斗中的两个人各自退开。只见那年轻人正是舒翰羽,他躬身行了一礼:“谢师父赐教。”
黄鹰冷冷道:“看来这半个月,你人在剑庐,心却并不在剑庐。”
舒翰羽脸涨得微微发红:“弟子惭愧。”
黄鹰没有再理他,向门外道:“谁在外面?”
“弟子奉宫主之命为各位师伯和舒师兄送茶。”一名杂役打扮的少女捧着茶托走进来,头垂得甚低,看不清模样,舒翰羽却一眼认出那是苏辉夜。
按照长幼尊卑,第一杯茶是奉给萧重影的。舒翰羽收剑回鞘,垂首侍立在黄鹰身旁,眼见苏辉夜就要从面前走过时,黄鹰突然扬手—剑,疾刺苏辉夜眉心。舒翰羽大吃一惊,叫道:“师父!”声音未落,黄鹰的剑已凝在苏辉夜额心前一线之处,剑尖稳定如岩石,但暴戾的剑气早已划伤皮肤,一溜血珠沿着她的鼻线扑簌簌跌坠下去,落在洁白的盖碗上,滑进茶托中滴溜溜打转。苏辉夜惊得脸色苍白,哐啷一声,茶托、茶碗全摔碎了。
萧重影叹息一声:“果然是你,苏辉夜。”
“宫主,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辉夜颤声道。
黄鹰将自己手中的剑往前一抛,斜斜插在她面前的地砖上,冷冷道:“一般人被骤然攻击立刻就会吓坏,你却迟疑了一瞬。不用再装了,拔出此剑,你既然能击败贺连锋,或许也能夺得一线生机。”
舒翰羽恍如五雷轰顶,只觉脑中一声霹雳,耳中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是紧紧盯住苏辉夜惨白的脸。击败贺连锋!她?这不可能,决不可能!苏辉夜的眼睛飞快扫过插在地砖上的剑,立即移开了,那瞬间的犹豫自然不可能逃过舒翰羽的眼睛。犹豫什么?自然是犹豫要不要拔这把剑!舒翰羽觉得全身的血都凝固了。
萧重影叹道:“苏辉夜,周师妹当日带你上山,曾与你约法三章,一,不得练武;二,忘弃前尘种种:三,终身不得离开神女峰半步。如今你私练武功,还妄自下山,已犯其二,你还有什么话说?”
苏辉夜一直低垂的头缓缓抬起。刚才她全身上下还笼罩在恐惧之中,就在抬头的一瞬,不安、恐惧、战栗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清艳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一双冷泉般的眼睛静静注视着萧重影。她淡淡道:“如果我不答应,能活到今日吗?”
萧重影叹息一声,点头道.“最后一个问题,为何要迎战贺连锋?”
“我想知道,我的剑究竟有多强。”
萧重影又长长叹息一声:“我也想知道,你的剑究竟有多强。”
“宫主!”舒翰羽沉声喝道,他已经冷静下来了,“请把这个机会让给弟子,弟子也想知道,战败贺连锋的剑法究竟强到什么程度。”
萧重影看了黄鹰一眼。黄鹰微微点头,喝道:“去吧!若不能击败她,你就不必再做神剑宫弟子。”
“是!”舒翰羽躬身一礼,又朝苏辉夜揖手一礼,剑尖下垂,做了个庄重的起手式,“苏姑娘,请赐教。”这个称呼,不仅意味着将苏辉夜从神剑宫除名,更是划清了两人之间的界限。心底仿佛有什么轰然倒塌了,苏辉夜只觉全身发冷,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苏姑娘……”舒翰羽慢慢道,“请拔剑。“
苏辉夜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手中的剑,视线上移,落在他脸上。舒翰羽一贯冷峻深沉,然而却总含着一丝宽和厚道,甚至对她也从没有过一丝嫌弃。可如今,这张熟悉的脸上只剩冷酷,浓浓的恨意在眼底深处熊熊燃烧。那恨意仿佛一支酷寒的冰锥,瞬间贯穿苏辉夜的身体。
“舒师兄,我……我……”她艰难地摇头。
“苏姑娘是不屑与我动手吗?”舒翰羽冷冷道,“请拔剑吧!”
苏辉夜几乎哀求地望着他,良久,终于缓缓握住斜插在面前的剑,猛地拔起来。几乎同时,舒翰羽出招了,长剑矫若惊龙,斜劈而至,打掉了她的剑。苏辉夜本能地手腕一翻,抓住了直坠下去的剑。就在这时,舒翰羽一剑削来,依然是斩在剑身上,一击的力量顿时又将宝剑击落在地。苏辉夜愣愣地看向舒翰羽,第三剑已闪电般削过来,她下意识地闪避了一下,恍惚中未能避开,手腕已被剑锋割破,鲜血浸湿衣袖,蜿蜒而下,滴滴答答坠在地上。然而她不觉得疼,只是全身发冷,如坠冰窖。 舒翰羽冷冷看着她,一言不发。苏辉夜一咬牙,俯身拾起剑.“舒公子,请赐招!”
肆、寸寸相思寸寸灰
四下里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苏辉夜在黑暗中侧了侧身,扯动肩胛处的剑伤,疼得半边身子都僵硬了。
昨夜伤在舒翰羽剑下,又被三长老黄鹰废去武功,她被关到了这个地牢里。大概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缘故,地面和石壁都长了厚厚一层苔泥,湿滑冷腻,散发着刺鼻的霉味。不知道被关了多久,会被关多久呢?她轻轻按住肩胛处的伤,懒懒地想。
石门突然打开,映出昏黄的烛光。苏辉夜忍不住眨了一下眼,却看不清。那人无声地走到她身边,缓缓蹲下。一股异样的熟悉感袭来,苏辉夜只觉心中悲欣交集。
“师妹,伤口还痛吗?”那人低声问道。苏辉夜心中一阵巨恸,轻轻摇头。
“周师叔跟宫主求情,说既已废了你的武功,便永禁后山罢了,宫主没有同意。”舒翰羽道。苏辉夜原本也没想过废了武功就能善了,只淡淡一笑,没有作声。
舒翰羽忽然弯腰将她抱起,一矮身出了地牢。苏辉夜大吃一惊,抓住他的衣襟:“不行……”舒翰羽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脚底一拔,已掠了出去。
俩人乘着月色踏雪而行,不多时已到山脚下。山脚下的松树上拴着一匹马。他将苏辉夜放到马上,从怀里取出一个药瓶,一边帮她往肩胛处敷药,一边道:“这药是周师叔给的。她不能亲自送你,叫我告诉你,今日一别,天涯迢迢,你得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你武功虽废,但散于四肢百骸的内功却不能被尽数毁去,继续依诀而练,或可恢复二三成以为防身:从今后,须隐姓埋名,不可妄自与人结怨,不可妄自为人出头,否则大祸必不远矣。”周宁身体一向不好,又有腿疾,常年病困忘尘庐,绝无下山的机会,而苏辉夜,也绝不可能再上神女峰了。今夜一去,终此一生恐怕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一想到此,苏辉夜悲从中来,忍不住啜泣出声。
舒翰羽叹息一声,撕了条布带将她肩上伤口包扎住,又从马鞍旁的包袱里抽出一条羊皮大袄裹到她身上。苏辉夜珠泪滚动,颤声叫道:“师兄,求你,帮我照顾师父。”舒翰羽嗯了一声,低下头,替她系腰间的带子。
“师兄……”苏辉夜喃喃低唤了一声,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似乎一片空茫。
舒翰羽的手顿了顿,随即如常,一边将带子打成结,一边低声道“今日也许是你我今生今世最后一次见面。我问你一件事,你不可有半个字欺瞒于我。”苏辉夜已猜到他要问什么,心不禁直往下沉。
“告诉我,究竟为什么要替我迎战贺连锋?”这个问题仿佛是一记重锤,狠狠敲在苏辉夜心上,她嘴唇颤抖,嗫嚅了半天,竟是说不出一个字。
舒翰羽整理完衣带,又将宽大的皮袄扯平整,慢慢道:“我替你说好吗7你和他们一样,也觉得我不是贺连锋的对手,是不是?不过,他们是怕我败,怕我丢了神剑宫的脸,你呢,是怕我丢了性命…一小师妹,你和别人到底还是不同呢……”他仰起脸,看着苏辉夜的眼睛,“我说得对么?”
苏辉夜忍不住转开脸,却被他捏住下巴强扭回来。舒翰羽笑了一声:“傻丫头。”
苏辉夜再也忍不住,泪珠滚滚而落,扑到他怀里失声叫道:“师兄,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舒翰羽伸出手慢慢抚摸她的头发。这个动作,不知道曾经肖想过多少次,没想到,终于得偿所愿,却是此情此景。他苦笑一声,将苏辉夜推开,把马缰交到她手里,淡淡道:“昨天晚上,多谢你手下留情,没让我在宫主他们面前丢脸……师妹,我救你一命,我们就算扯平了吧?”
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刺痛苏辉夜。她知道他的骄傲,否则也不会因为怕他战败而去迎战贺连锋,然而她却忘了他的骄傲容不得虚假的胜利。从她冒失地去迎战贺连锋起,大错便已铸成,是她亲手将一道峙天壁垒筑在两人之间,那将是一道永不可逾越的鸿沟,一条永不可愈合的伤口。
“走吧,不要再回来。”舒翰羽轻轻在马臀上一击,那马低嘶一声,带着苏辉夜跑了出去。苏辉夜回头望去,舒翰羽已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奔上山去。
夜色凄迷,很快,他的身影就完全消失在了蒙眬的夜色当中。其时明月当空,万簌俱寂,唯见积雪满地,遍野皆白。
天地这么宽广辽阔,千千万万人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可是,却再也没有一个人和她有关系了。她一个人,只是一个人……一股深深的悲怆涌上胸口,苏辉夜惨笑一声,紧咬牙关,不顾伤痛策马狂奔,仿佛这样才能对抗心里的痛楚。
神女峰下是一条十来里长的山道,山道一侧是数十丈高的峭壁,一侧是狭窄的深涧,涧水翻腾怒吼,如一条银龙。山道崎岖难行,好在舒翰羽留下的马神俊异常,不多时已狂奔了七八里出去。
刚转过一道山壁,忽见一条瘦小的身影负手而立,站在山道中央。月色皎洁,苏辉夜看得分明,正是三长老黄鹰。她大吃一惊,拼命拉住马缰,却已连人带马冲到黄鹰面前。黄鹰淡淡瞟了她一眼,袍袖甚是写意地一卷,苏辉夜只觉五脏六腑翻了个个儿,一股甜腥涌上喉咙,随即身子一轻,人已在半空,耳边传来马儿的悲嘶声,一人一马一起向深涧中跌了下去。
黄鹰清瘦的身影站在山道旁,仍然是负手而立的潇洒姿态,月光照在他沟壑纵横的枯瘦脸孔上,映出一双岩石般冷酷平淡的眼眸。
伍、醉鬼琴痴
仿佛是在云上飞,又仿佛是在马背上颠簸:仿佛轻松,却又仿佛万钧在身,迫得人连喘息都是困难的,想翻个身,居然连指尖都不能动。她怎么了?恍惚中,有一双手按在额头上,她喃喃叫了一声,“师父……”模糊中,似乎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就这样半昏半醒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日,隐隐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不由答应了一声,沙哑的嗓音在耳边一响,蓦地被自己的声音惊醒。
四周一片蒙咙微光,耳中是波涛翻涌的隆隆响声,身子随着水波起伏摇摆。是星光吗?她心中一惊,利时出了一头冷汗——原来我在水里呢!黄鹰把我打落悬崖,落在了深涧里!她向四周张望,随即发现自己并不是在水中浮沉,而是躺在一张又厚又暖的毛毯上,不远处还有个小火盆,红红的炭火乍明乍灭,橘红的火光映出一方小小的舱室。
舱室并不大,却塞了一张大大的书桌,一张大大的椅子和一个大大的柜子。壁上挂满了长长短短的东西:两张泥金硬弓,一条玉带,一挂念珠,几张羊皮、兔皮,一个圆形靶子,还有重重叠叠的鹿角、挂毯、画轴、泥人、昆仑奴面具……简直像个杂货铺。随着波涛起伏,它们轻轻摇摆,不时发出低低的碰撞声。
“少爷,老爷子让你一定得赶回家参加比武呢,算算日子,只剩半年了。”一个清脆的小童声音在外面响起。
“我们不是正在赶路吗?”答话的是个男子,声音里带着浓浓醉意。
童子声音中愁意无限:“少爷,往下游去才是回家的路呢!我们现在这样往上游赶,可离家越来越远了!”
男子笑道:“这不正在往下游去吗?”
童子尖叫起来:“少爷,你这次醉得比以前都要厉害哟,水是从上游往下游流的,咱们逆着水的方向走,不正是往上游去的吗?”
“是吗……唔,莫非我真醉了?”男子模模糊糊笑了一声。
“少爷,你不听老爷子的话,小心老爷子打你板子哟。二房、三房、四房推举四爷做庄主,大房、六房和咱们五房的人都觉得大爷当庄主合适,老爷子却提名你做候选人,要是比武会上你不露面,老爷子非气晕不可。”
男子哈地笑了一声:“好,咱们赶快掉头回家。等日后你贺大爷找到了咱们,问我为何不守信用,失约于他,我虽然心里为难,却也只好实言相告,小墨轩再三威胁劝告,少爷我无奈之下,迫于淫威,只得随他回家。’
“啊!”小童子吃了一惊,拍手道,”已经到五年之期了吗?”
男子装腔作势地叫道:“去去去,叫船家掉头,快快掉头!”
小童啧舌道:“少爷你又欺负人。挑唆您爽贺大爷的约,这罪名我可担不起。得,老爷子我也得罪不起,贺大爷我也得罪不起,您爱怎样怎样吧!可跟我没一点关系哟。”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骤雨般的马蹄声在河岸上响起,一个尖厉的声音大叫道:“在下‘镇天南’韦一绝,请问船上的可是醉鬼琴痴柳五公子?请靠岸见个面。”
男子“呀”了一声:“不妙不妙!小墨轩,快划快划,划慢了可小命难保。”
童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要是顺流而下,兴许还能跑得过人家,咱们逆流而上,偏偏水又这么急……不过少爷你放心,这人外号叫镇天南,又不叫水上漂,我看轻功一定不怎么样,咱们安全得很。”
男子赞道:“说得好说得好,有见地。”岸上那人又喊了好一阵子,得不到回应,便不再喊了。然而马蹄声时强时弱,一直追随在附近。
苏辉夜模模糊糊听了一阵,又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阵声势更大的马蹄声将她惊醒。一列马队沿着江岸疾追上来,一个奔雷般的声音怒喝道,“船上的龟孙子们给我听好了,立马给大爷我靠岸,洗干净脖子受我一刀!迟个半刻,大爷把你们送到水底喂王八!”
“哎哟,坏了坏了!这不是霹雳堂的雷三爷吗,”童子几乎快哭出来了,“少爷,那韦一绝是个坏蛋,你戏弄他也就罢了,好好的和雷家过不去,坏人姻缘,这下好了,伸头一刀,缩头被送到水底喂王八,我真苦命!”
男子安慰道:“莫怕莫怕,这江里没有王八。”
小童委屈道“你又知道?”
岸上那人叫骂了一阵,将带火的箭射上船来,有好几处着了火,众人惊叫着四处灭火。岸上那人又威胁要炸船,船上众人乱了一阵,在舱室外面那男子的带领下,喊着号子拼命划船,不多时,追逐的马蹄声、咒骂声渐渐远去,似乎被远远甩开了。苏辉夜模模糊糊听着,渐渐又睡着了。
梦里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有人在笑,依稀仿佛回到了神女峰。后山山坡上有一片桃林,每到春天,繁花似锦,开得如火如荼。师父隐居的忘尘庐就在桃林后面。春日的午后,趁着师父午睡,她会偷偷打开忘尘庐的门,从门缝里好奇地遥望开得恣肆的花海和山巅的试剑阁。
忘尘庐里有青灯,有佛经,有古籍,有缁衣,有香炉,但一门之隔的外面却有花,有树,有美丽的楼阁,有穿着飘逸衣裳的少年们。可惜,那个世界,她却不被允准涉足。上山的第一个晚上,师父就严厉地对她说:“你的脚倘敢离开忘尘庐,我就砍断你的脚:你的手倘敢离开忘尘庐,我就砍断你的手。”
后来,她趁着师父午睡偷偷打开狭窄的木门,却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站在门外,青衣白袍,细麻宽袖随着微风轻轻卷上去,又垂落,伏在麦色的修长手腕上。“是苏师妹吗?”少年略带好奇地看着她,笑容比三春之晖更温暖,像是饮一口就能让人沉醉的醇酒。忽然,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把剑,笑着朝她刺了过来,正中心脏。
苏辉夜蓦地从梦里惊醒,只觉手足酸软,心口痛不可抑。她茫然打量四周,这是一个舱室,舷窗上挂着厚重的旧毯子,毯子的一角破了个洞,阳光从洞里漏进来,亮闪闪的耀眼生花。
船似乎停靠到了岸边,整个舱室都随着水波轻轻晃动,舱外人声喧沸,卖鱼卖虾的为一两个铜钱大声讲价,争执不下,生意人和船家商量租船运货的事宜,夹杂着招呼声、起帆声、小儿的追逐笑闹声。
苏辉夜强撑着想要坐起来,只觉五内如焚,一阵眩晕,只得重新躺下。就在这时,忽听一个粗豪的声音道:“雷三爷,你看,这不是那小贼头坐的船吗?”
“不错!嘿,叫咱们好找!”船头微微一沉,门帘已被掀开,一名四方脸、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弯腰走进来,看到苏辉夜,咦了一声,“韦公子,这儿有个好生俊俏的女娃,就是一副半死不活相。”他声音响亮如滚雷一般,想必就是那位昨夜沿江追杀的霹雳堂雷三爷。
随后进来的是个相貌清秀的青年男子,眼珠黏在苏辉夜脸上滚了一圈,道:“我问过船家,那小贼进城去了,说是过午就回来。我们不如以逸待劳,就在船上等那小贼头自投罗网。”
雷三爷点头道:“此计甚好。”
舱内仅有一椅,二人都不便坐,只得站着。舱室不高,雷三爷身子矮,足够站立,那男子身量甚高,弯腰缩首,苦不堪言。站了片刻,男子扯下两幅挂毯铺在地上,笑道:“天气颇冷,我们坐下烤烤火罢。”雷三爷依言坐下,两人将手拢在炭火上烘烤。雷三爷眉头紧锁,脸色十分不好看,那男子一双眼睛却直往苏辉夜脸上觑。苏辉夜心中恼怒,却无计可施,只得翻了个身面朝舱壁假寐。
就在这时,船头轻轻一沉,又有一人跳上了船。苏辉夜心头一紧。她心知自己落入涧中之后,必是这船上的主仆二人救了自己,眼见强敌在侧,若是主仆二人回来,恐怕要遭毒手,正要开口示警,已被那男子扑过来捂住嘴。隔着衣袖,他顺势在苏辉夜脸上轻薄地抹了一把,苏辉夜羞愤欲绝,气血上涌,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过了片刻,苏辉夜悠悠醒转,睁眼望去,舱中多了一名山羊胡的瘦小老头儿,满头花白头发,穿一身藏青布袍,和那二人围坐在火盆旁烤手。老头瞥了苏辉夜一眼,吹着胡子叫道:“可恼!可恼!”他嘴角一道笑纹,生气时笑纹上扬,表情似哭似笑,十分滑稽,苏辉夜虽满肚子怒气,也忍不住笑了一笑。老头儿怒道,“你还敢笑!你说,我的‘九命金丹’是不是被你偷吃了!”
苏辉夜淡淡道:“我不知道什么九命金丹,没听说过。”
老头儿气得蹦了起来,用龙头杖捣着甲板尖声叫道:“撒谎!你撒谎!你内功被废,胸腹又受了重重一掌,五脏皆伤,经脉俱损,已是必死之人,要不是我那一葫芦九命金丹吊住一口气,早就没命了!你你你……你还敢不承认!”
男子倒抽了口冷气,失声道:“那小贼将一整葫芦都偷走了?”
老头儿嘴角往下一撇,突然顿足大哭“天杀的小贼,老夫花费了十多年,采集了,三十多味天下稀绝的药草才制成这么一葫芦,总共也就这十八颗,自己的女婿受了伤都不舍得用,没想到都被这小恶贼给偷了去!全偷了呀!一颗都没给我留呀!”
雷三爷安慰道:“章大夫,待那小贼回来把药讨回来便是,想来未必被他用完了。”
老头儿捶胸顿足地大哭了好一阵才收住,望着雷三爷,忽然一声长叹:“你家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唉,可怜了雷少爷……那件事传得沸沸扬扬,如今连茶馆酒肆的贩夫走卒都在谈论令公子……”
“章大夫……”雷三爷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老头儿摇头叹道:“伟器不能举,固然遗憾,但雷家富甲一方,威震江南,那薛家虽悔了婚,也不用发愁没有淑女下嫁。可恨那小恶贼,竟敢当着薛家人谈论令公子不举之事,搅黄了令公子的姻缘。”雷三爷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额上青筋暴起。
那男子咳了一声,道:“章大夫,你看这女子和那小贼头是什么关系?”
老头儿白了他一眼,冷然道:“韦一绝,你莫不是动了色心?”
韦一绝愣了一下,道:“章大夫说笑了。
老头儿仰天打个哈哈,冷笑道:“要说这也碍不着我的事儿。只不过章老头儿虽然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倒也看不上你这采花的‘大侠’,别以为做几件人模狗样的狗屁事就真的是大侠了,坏女子清白,哼哼,连九流也入不得的东西!”韦一绝被他当面羞辱,不由勃然大怒,然而似乎对他甚为忌惮,忍气吞声坐下,再不出声。
“怎么,不敢吭声了吗?”老头儿连声冷笑,“听说你在江西连栽了几个跟头,夜里干那偷偷摸摸的事,每次都被别人的父兄、丈夫逮个正着,差点丢了小命,人家收买了几路杀手要买你颈上人头……哈哈!嘿嘿!这般阴损捉弄人的手段,莫不是那小恶贼跟你捣的鬼?”韦一绝面寒如冰,冷着脸不肯理他。
老头儿一口气得罪了两个人,又自说自话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没意思,便也住了嘴。舱室中顿时静下来。直等到日已过午,仍不见人回来,雷、韦二人带的家丁将饭食送上船来,姓章的老头儿则从怀里掏出块干粮啃。
三人刚刚吃完饭,忽然听到几个人呼喝着赶了过来,跳上船,咋咋呼呼叫道:“就是这条船!就是这条!”门帘一掀,进来两三个伙计打扮的小厮,打量了一圈,大摇大摆地问道:“你们都是柳五公子的家奴吗?”姓章的老头儿就要大怒,被雷三爷拦住:“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其中一人状似恭谨实则趾高气扬地说:“你们公子在我们酒楼上吃酒,忘了带银子,因此叫小的们来找个叫墨轩的书童去会账。书童不在么?你们去个人领令公子回来吧。”
雷、韦、章三人面露喜色,雷三爷起身道:“在下和各位一起去。”韦一绝和姓章的老头也站了起来,齐声道:“我们也去。”
那几名伙计都看得愣住,喃喃道:“会账是什么美差吗?真是奇了怪了……”
三人随酒楼伙计离开不久,一条人影从船尾闪入舱中。苏辉夜转头望去,见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童,眉目如画,神情慧黠。他笑眯眯地问道:“姐姐你醒了,身上还疼吗?”声音清脆,正是昨夜听到的童子声音。
苏辉夜焦急地说:“他们去城里找你家少爷去了……”一口气提不上来,不由咳嗽起来。
小童从怀里取出一个玉葫芦,倒了一颗褐色丹药递给苏辉夜,说道“姐姐放心,他们这一去,可就中计了。嘻,凭他们,连我们少爷的衣裳角也别想摸着……唉,早该吃药了,可恨那三个家伙赖在船上不走,好在没耽误太久,不然少爷可要骂死我了。”苏辉夜稍稍放心,看着掌心的小药丸,猜测这便是那个姓章的老头儿的九命金丹了。眼前浮现出老头儿捶胸顿足的痛心模样,不由微微一笑。
“嘻嘻!”小童往后一蹦,跳坐到书桌前的大椅子上,摇晃着腿笑道,“那只铁公鸡被拔光了毛,看来伤透了心。不过少爷说‘章先生么,过于小气,这药在他手里定然会被糟践,不如我们全部取走了治病救人。”‘他学主人说话时雪白的小脸一板,摇头晃脑,如夫子念文章,可爱至极。苏辉夜不由又微微一笑。
小童蹦下椅子,跪坐在苏辉夜旁边,歪头打量了片刻,道:“姐姐,你长得真漂亮,给我家少爷做媳妇好么?”苏辉夜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作答。眼见他睁着圆圆的眼睛,一副等自己答应的模样,一时间哭笑不得。
“姐姐你考虑一下啊,我家少爷人很好的,你要是嫁给了我家少爷,不愁吃,不愁穿,只用跟着他大江南北地游游山、玩玩水就好了,可不知有多快乐!”小童叽哩呱拉说完,笑嘻嘻地跑出了舱外,不多时,听得木桨拨水声,船身轻摇,滑了出去。
药性渐渐上来,苏辉夜只觉一股暖洋洋的气息从五脏六腑中升上来,散入四肢百骸,烘得脑中一片昏涨。忽听“蹬蹬蹬!”几声响,那小童回转舱室,将韦一绝三人扯下的挂毯拾起来,抚得平整了,重新挂到舱壁上,恨恨道:“臭屁股,坐臭了我家少爷的宝贝!”
苏辉夜强打精神问:“你家少爷呢?”
“少爷这会儿该离开酒楼了吧……他让我们在前面的镇上等他。”小童往火盆里加了块炭,忽然陷入沉思,“姐姐,你说少爷这一招叫调虎离山呢,还是围魏救赵?嘻嘻,等他们去了酒楼,找不到少爷时知道中了计,回来又找不到船,可千万不要气得吐血哟……”苏辉夜又陷入了沉沉睡梦。
苏辉夜再次醒来的时候,舱中已点上了灯。一名青衣男子背对着她坐在舱室另一边的桌子旁,运笔如飞,那小童则在桌边磨墨。
“在下家住苏州城西二十里外柳叶坞,姓柳,名凤仪,排行第五,人称柳五先生,今年二十八岁零五个月十九天,虚岁二十九,已有婚约,尚未洞房。”男子忽然道。
苏辉夜愣了一下,猛地省悟他已经发现自己醒来,这番话是对自己说的,连忙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那小童反应极快,已经飞扑过来,抢了个靠枕放在她身后:“姐姐你慢点哦,伤口还疼不疼?”
苏辉夜感激地摇摇头,向男子道:“多谢公子相救,我……叫苏容。”
“好名字。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男子头也不回,奋笔疾书。
苏辉夜忙道:“请说。”
“姑娘,你容色绝代,娇若晓荷凝露,丽如明珠美玉。绝色当前,莫说这舱中一点烛火,连天上星月都黯然失色,我赠你一幅画如何?”苏辉夜微微一愣,男子停笔思忖片刻,在纸上刷刷挥舞了几笔,向案上取过印章,在纸上轻轻一按,含笑转身,将一幅画递到苏辉夜手中。
画中是一名腰悬长剑的白衣少女,衣带当风,顾盼生姿,衣着虽不同,容貌却与苏辉夜一模一样。旁边是一首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下面又是一行小字:辛丑春月,赠苏辉夜君。再下,是一方红印:柳五先生。男子嘿嘿笑道:“容色所至,如朝日春晖,莫说照亮此夜,辉照此世又有何难?”
苏辉夜心中猛然一震,不由望向那男子。男子二十七八岁年纪,脸庞清瘦,长眉细眼,修鼻薄唇。此际,他薄唇上挂着一抹恬淡闲适的笑意,目不转晴地望着苏辉夜,神情中透出一股促狭之意。
“你……”苏辉夜全身发冷,失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刚不是说了么?在下姓柳,名叫凤仪啊。”男子含笑转身,在炭火盆中轻轻搅了一下,火光轰然而起,照得他的侧脸一片明洁,“苏姑娘,你体内有一股胎中带出的奇毒,溶八五脏六腑、全身血脉,多亏你自幼修炼内功,天份又极高,才将这胎毒压制住抽丝般缓缓拔出,可你内功被废,这一股剧毒便发作起来,为害甚深。现在你身体虚弱,经不起攻伐,我用针炙、药石先助你遏制此毒,等你身体康健一些,才能慢慢设法将之拔除。”
正是因了此毒,周宁才违令偷偷教导苏辉夜修习内功,然而她今日方知,自己所中之毒竟然是胎内带来的。出神良久,她喃喃道:“多谢公子。”
柳凤仪将下巴搁在膝上,掐着手指算了片刻,道:“看来只好回去了……那几棵药草也该能用了。”
小童猛然回头“少爷,你不等贺大爷了?你不是说他不来赴约,江湖上又突然断了他的消息,很是蹊跷么?”
“我等得,苏姑娘的伤可等不得。”柳风仪弯指在小童额上弹了一记,“前几天你一直催我回去,现在又不急了?”
“我不是担心贺大爷鸣?反正比武还有半年呢!”
“哈,他武功那么厉害,快把中原搅翻天了,用得着你担心吗?”柳凤仪微笑摇头。
苏辉夜心中又是猛地一震,莫非他们口中的贺大爷,就是贺连锋吗?她忍不住再次仔细打量面前的男子。他正将一张七弦皆无的古琴从舱壁上取下,往地上随意一坐,置琴于膝,双眼微阖,旁若无人地拨、捻、挑、轮,神情陶然自得,仿佛指下正有曼妙琴音流动跳跃一般。
他忽然轻轻一叹,摇头道:“人有生、老、病、死,物有生、住、异、灭,世界有成、住、坏、空,无常迅速,念念迁移,疾于石火风灯、逝波残照、露华电影……爱别离是苦,求不得是苦,怨憎会也是苦……有求皆苦,无常幻灭。可若将一切放下,什么也不求,人生大概又有些没滋味吧?”他又轻轻摇了摇头,“是与非,对与错,谁又真的明白呢?”他鼻子里轻轻哼笑一声,脸庞上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古怪笑意,头微微一垂,双手在无弦的琴上徐徐拂过。
那一瞬间,苏辉夜恍然觉得自己真的听到了琴音——浩渺、超然、恍若遗世的琴音。若贺连锋来中原要见的就是这个人,那他……可真是不简单呢I可是,若他等的真是贺连锋,为何又没有见到呢?
陆、柳叶坞
一路上走走停停,到苏州时已是五月末,除了使不上力气之外,苏辉夜身上的伤倒是好了七八成。
驻足太湖岸边,只见波光粼粼,映日生辉,远处,碧绿的莲叶层层叠叠,直涌到天际,粉白、粉红的荷花开得烂漫,轻风徐来,淡雅幽香沁人心脾。三人沿湖岸走了几步,忽见一条小船从湖上驶来,撑船的老渔夫远远叫道:”五公子回来啦?小人给您请安了!”柳凤仪笑呵呵等那船靠了岸,扶苏辉夜上船,墨轩也随后跳上船来。
在湖上行了十里许,转入一条被荷叶、菱叶、芦苇铺得密不透风的水港。墨轩趴在船尾捞了许多菱角上来,剥了皮,将白生生的菱肉递给柳凤仪和苏辉夜。菱肉清脆鲜嫩,才吃了几颗,便觉齿颊留芳,心怀大畅。又行了二三十里,忽见前方露出几棵翠柳,再过不久,便看见一段高出水面二三尺的白石砌的码头,岸上遍植柳树,翠枝飘拂,无数枝条浸入水中,随着水波荡漾。码头上泊了七八条船,其中一艘华丽威武,甚是不凡。
柳凤仪扶着苏辉夜登上码头,墨轩取出一角碎银,老渔夫慌忙摆手:“五少爷的大恩老汉一家做牛做马都报不得,银子收不得!收不得!”
墨轩嘻嘻一笑,把银子丢在船舱里,跳上岸笑道,“老爹,回去替我家少爷,也替我,问白妮儿姐姐好。”
站在岸边,只见一条细白沙铺就的小路通往柳阴深处的庄园。庄园前立着一座白色牌楼,远远可见上方朱红的“侠义无双”四个题字,笔势雍容,旁边还有一行细字,“忠义侯题赐”。四五名庄丁正坐在牌楼下嬉笑。
远远望见三人,一名庄丁往庄子里飞跑去了,剩下的几人站起身,等柳凤仪三人走到牌楼底下才敷衍地迎上两步,弯腰赔笑叫了声五少爷,看见苏辉夜容色,神色都是一动。其中一个头目模样的笑道:“大爷吩咐了,五少爷回来时,不用回院子,先去演武厅。”
墨轩奇道:“比武不是要到九月吗?”
那人道:“老太爷身子骨一直都不大康健,近来精神更加不好了,想要把庄主的人选早些定下来,半月前……”
“这是怎么回事?”柳凤仪却忽然将手往牌坊底下一指。
高大的牌坊底下跪着一名妇人,蓬头垢面,神情呆滞,双手牢牢抱着一口麻袋。她望着柳凤仪,眼珠颤了颤,摸索着慢慢爬起来,庄丁头目拦下她,喝道:“许六嫂,我跟你说,大爷要五少爷这就过去,没工夫理会你,你要么就回去,要么就继续等。不过呢,等也是白等,咱柳叶坞一向不搀和江湖上的事儿,你还是去州里报官的好。”
妇人瞪着柳凤仪,厉声叫道:“我不认得字,你们这牌坊上写的是‘侠义无双’四个字不是?”庄丁头目又要叱骂,柳凤仪已经拉了个木墩盘膝坐下,摆摆手:“福贵啊,我听听这位大娘的事儿。”
“是。”福贵垂手退到一旁。
老妇人直愣愣望了柳凤仪一会儿,扑通一声跪下去,额头撞在地上磕得鲜血直流,凄声叫道:“大老爷给婆子作主啊——孙子虎杀了我丈夫,杀了我大儿子,杀了我二儿子呀!苍天呀苍天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福贵苦笑道:“许六嫂你别哭,我替你说成不?五少爷,是这么个事儿,这个月不是南武盟孙盟主夫人的寿辰吗?孙少爷想买下许六嫂夫家祖上传下的玉观音给母亲贺寿,许阿六说他再不肖,也不敢卖祖上传下的东西,就得罪了孙少爷。一天许阿六走在街上遇到孙少爷,偏巧往地上吐了口痰,孙少爷非说痰星子溅到了他鞋上,叫许阿六给他舔净了,许阿六开始不干,可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好跪下去舔,不承想被孙少爷一脚踢在脑门上,当时脑门就开了花,没抬回家就断了气。许阿六的大儿子去报官,反被官府倒咬一口,屈死狱中。许阿六的小儿子揣了把牛耳尖刀就去找孙少爷报仇了,偏又不懂武功,还没见到孙少爷就被孙家的豪仆乱刀砍死了。许六嫂知道不好,慌忙拿了玉观音去孙府上换小儿子,亲眼看见小儿子肠子脑袋血淋淋地挂在树枝上……”
苏辉夜听得肺中如要炸开,忽听砰的一声巨响,却是墨轩将满把的菱角砸在地上,目眦欲裂地叫道:“少爷,我们去宰了孙子虎那个龟孙子!”
福贵脸一沉,喝道:“你小子想造反不成!柳叶坞由得你这小奴才作主?去去去,成日里除了挑唆五少爷还会什么,小心大爷打折你的腿扔湖里喂鱼虾!”
墨轩连声冷笑:“打折我的腿也罢,喂鱼虾也罢,我是五少爷的人,可由不得大爷作主!福贵你挑唆大爷打我,不是想挑拨大少爷和五少爷的兄弟情吧?”
福贵被噎得说不出话,指着墨轩怒道:“你你你……五少爷,这这……这是含血喷人哪……”一时间,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柳凤仪身上。
柳凤仪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半晌才慢慢道:“孙子虎,不就是那年来给太爷上寿的那孩子吗?”
福贵愣了一下,点头“正是那个孙少爷。”
“真是他?”柳凤仪不住摇头,“孙家那孩子小时候玉雪可爱的,那年来给老太爷拜寿,还挺规矩,没想到人长威风也长了。”
妇人突然扒开福贵冲过来,跪在柳凤仪脚下,仰起脸叫道,“大老爷给民妇作主啊……抬头有青天,替民妇申冤啊……柳大侠,民妇的丈夫、大儿、小儿都死得惨啊,乖,小宝乖,娘的心肝……”许六嫂低下头,搂着麻袋轻轻拍打,仿佛搂着心爱的孩儿似的,突然又转为凄厉,呜呜痛哭,“你死得好惨啊……”在场虽都是粗豪汉子,也不由心下恻然。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锦袍的红脸大汉从庄内快步走了过来。福贵等人忙施礼道:“大管家。“柳凤仪打量着他,笑道:“哟,康荣做了大管家了?”
“五少爷见笑,不过是替庄子里尽一份心力。”红脸大汉向柳凤仪行了一礼,将两锭十两的银子放到妇人手中,“大娘,这二十两银子是我们大爷给的。”
“大爷给的?大爷给的!”妇人血红的眼中淌出泪来,笑道,“哈哈哈!柳大侠要替我丈夫和儿子报仇啦……王爷题的字,侠义无双,嘻嘻,侠义无双……好呀,我们快去抓了那个恶人来,快去!快去!”
红脸大汉皱了皱眉,淡淡道:“对不住得很,一来坞中这几天有大事要办,二来咱们隐居在此,多年来不问江湖上的事,请大娘回去吧。这些银子足够给您养老送终,或者您老人家要去州里告状,做盘缠也成。咱们这也算仁至义尽,大娘请回吧——”说罢使个眼色,“福贵,送送大娘。”福贵和几个庄丁答应一声,哄然上前,裹挟着妇人往岸边走去。
妇人怀抱麻袋,嘶声惨叫着:“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却哪敌得过壮年汉子们的力气,被拖行到岸边,连人带麻袋抛到一条小船上。庄丁在船尾一推,小船滑入水面,在水面直打转。妇人拍着船舷哭叫:“柳大侠你侠义无双呀!你武功盖世呀!你替我儿报仇呀!我不走呀我不走呀!”
苏辉夜刚才一路听下来便已怒火中烧,此刻再也看不下去,转头朝码头走去。柳凤仪一把拉住她:“你这是要去哪儿?”
苏辉夜冷冷道:“你们这‘侠义无双’的神圣地儿我住不了,更高攀不上你们这些侠义无双的大侠大爷们,告辞!”甩开他就又要走。
柳凤仪拖住她手,低声笑道:“苏姑娘,普天之下,除了此地再无人可以医治你身上毒患。”苏辉夜望向他,下巴微仰,清艳面孔上浮起一抹轻蔑至极的浅笑。
柳凤仪嘻嘻一笑,压低声音道:“原来我们的苏姑娘不怕死。不过苏姑娘,你会划船吗?你认得出去的水路吗7”他长眉微展,细目轻眯,说不出的狐媚戏谑。苏辉夜怒不可遏,一巴掌掮过去,反被他抓住了手,叹道:“苏姑娘,你禀绝世之貌、倾世之才,怀一颗赤子璞玉之心,却无与之匹配的处世之智,所谓过刚易折、情深不寿,如此实在是自取灭亡之路。”
“我死我的,与你何干?”
“托我照顾你的正是令堂。”柳凤仪摇头微笑,“可惜,可惜,可惜。”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母亲,她只觉心脏怦怦乱跳,不由紧紧盯住柳凤仪,柳凤仪却含笑收口。明知是陷阱,苏辉夜还是忍不住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你的品格心性和你母亲肖似,却缺乏令堂的圆融睿智、胸襟气度,只怕命运比令堂还要凄惨。相由心生,命由自造,那是毫无办法的事。看过一场冰消玉殒、红颜凋零,我已经伤心得不行,老天偏要我再看一场,这不是要我的吗?”
“你说,我娘……已经死了?”苏辉夜喃喃道。
枫凤仪奇怪地看着她:“苏姑娘,难道你完全不记得那天的事情了?”
苏辉夜轻轻摇头:“以前的事,我好多都不记得了……”
这时,旁观许久的康荣走过来弯腰行个礼,赔笑道:“五少爷,咱们进去吧,有话回头慢慢说,大爷这会儿恐怕等急了。”
柳凤仪笑道:“怎么,现在换大哥管起庄子的事儿了?难不成已经比过武,大哥拨了头筹做了庄主?”
康荣瞥了福贵一眼,赔笑道:“五少爷还不知道么7比武早三天就结束了,今儿是大爷祭拜宗祠的日子。本来要等五少爷的,半月前老太爷痰迷了心窍,庄子里没个主事的人不行,这才匆忙把事儿定了下来。依例要大宴宾朋庆祝三天,这会儿宴席恐怕就要开了,五少爷快过去吧!”
墨轩撇嘴道:“你们不会是怕我家少爷回来就没了你们的戏,这才急吼吼地比武吧?也不问问我们稀罕不稀罕!少爷,那句诗怎么说的?说自己觉得老鼠很美味,猜测鹚雏要和它抢老鼠吃的那句诗?”
柳凤仪屈指在他额头弹了一声,还未说话,忽听水上传来一声凄厉绝望的长哭,紧接着扑通一声,一条空荡荡的小船在水上晃动,已不见许六嫂的影子。
“墨轩!”柳凤仪喝道。
“去啦去啦!”墨轩答应着,箭一般冲过去,跃入水中,片刻工夫,便抱着许六嫂冒了头,众庄丁赶过去搭把手,把墨轩和许六嫂一起拉上岸。
墨轩忽然尖声叫道:“血血血!少爷,她自杀啦!”只见一柄匕首插在许六嫂胸口,刀刃全部没入身体,只露出寸长的木柄,许六嫂眼神涣散,已经断气。
墨轩本是扶着许六嫂的,被吓了一跳,蹦起来往后退了四五步。许六嫂的尸体失去支撑软软倒在地上,她怀里一直抱着的麻袋袋口松脱,一样物事便滚了出来。柳凤仪弯腰拾起来,举在手上端详。
众人这时都已看清,那居然是一颗微徼发腐的头颅,不由一阵恶寒。柳凤仪却神色如常,一边将头颅的乱发拨到脑后,一边抱怨道:“孙家那孩子也真是的,看着碍眼一刀砍死就是了,他家又不是做肉包子生意的,要他多事砍这么多刀?”将断头的面孔端详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将头颅举近,啵的隔空吻了一吻,叹道,“小兄弟,你秀丽若斯,又当此韶龄,竟然遭此横祸,真是可怜可叹。你我今日在此相见,也算有缘,我还你一个完尸做见面礼如何?来世投胎,记得要找那有本事能护你周全的大富大贵之家,莫再误投了清贫之家。”
众人都被他的举动惊得呆住。头颅上的尸气随风而散,老远就能闻到腐臭,康荣搓着手急道:“五少爷,这、这实不妥当……大爷必不允的……”
“安心,安心,我带他们去我院子里作客,不去打扰你们。”柳凤仪笑盈盈地将头颅放回麻袋中,一手提了麻袋,一手将许六嫂的尸身抱起,施施然往庄中走去。墨轩愣了片刻,叫道“少爷,等我们一等!”扯住苏辉夜的手,追了上去。
柒、浮名虚利
大概是柳凤仪抱着尸体的样子太吓人,庄中农户见到柳凤仪,比见了神鬼更甚,一个个要么望风而走,要么转身进屋,紧闭大门。柳凤仪并不理会,依旧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还对一个藏在树后偷看的小孩子龇了龇牙,小孩子吓得尖叫一声跑了,嘴里喊着,“柳疯子吃人啦!柳疯子吃人啦!”苏辉夜心下称奇,堂堂一庄少主,在自己庄子里名声竟然恶成这样。
柳凤仪高声叫道:“喂,别冤枉我啊,别说吃人,我可连人都很少杀呢l”孩子不理他,跑得兔子般快,斜下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了孩子的胳膊揪走,一溜烟地进了个院子,砰的一声将门紧紧关上。
墨轩一直沉着脸,这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少爷,这里住不得啦,不知道他们背后都编排了你什么鬼话呢!”
柳凤仪笑道:“世人被五色所迷,吞臭美丑不分,和他们计较什么?”
七拐八拐走了半炷香工夫,来至一处极荒僻的院落,推开院门,只见北面三间抱厦,粉墙黛瓦,院中全部辟为花畦,只留了一条蔓草迷离的小径。花畦里种的尽是些奇形怪状的花草,苏辉夜自小帮师父配药,也不过仅识得十之五六。房前廊外的空地上摊了一大片书,书页被风翻动,发出沙沙轻响。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搬着一摞书从房里出来,望见柳凤仪,惊呼一声,满怀的书掉到了地上,颤声叫道:“我的好少爷……你终于回来了?你一走就是七年,我天天照你吩咐给你收拾这些花草,晒这些书……不曾想还能活着看见你……”一面说,一面掉下泪来。
“王妈,我渴了,有冰镇的莲子汤酸梅汤什么的,端一碗招待这位苏姑娘,对了,再拿些缝尸体的针线来。墨轩,去把我那张寒玉床搬出来。这么热的天,不拿寒玉镇着,这尸体是要坏掉的。”柳凤仪说着,已穿过花畦,将麻袋和许六嫂的尸体搁到门槛前,自己在檐下的竹椅上坐下。
墨轩问:“在堂屋还是在这儿?”
“廊下有风,散散气儿。”
那王妈见着尸体,居然不惊不惧,擦着眼泪道:“少爷,你怎么一点都没变,还是喜欢捣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小心吓着这位姑娘。”说着,颤巍巍地去了。
墨轩用袖子在另一张竹椅上拂了拂,请苏辉夜坐,然后转身进屋,哼哼哧哧地扛着一张玉板出来,咚地扔到廊下石桌上,然后将手伸到嘴边哈气,叫道:“好冷好冷。”不过这一会儿,他眉毛、鬓发上竟然凝结了霜花。
柳凤仪从麻袋中取出尸块,放在石板上,不多时便拼成了人形。苏辉夜素来大胆,此时也不禁觉得全身寒毛倒竖。
不多时王妈端来了一整坛冰镇酸梅汤,柳凤仪一口气喝了三碗,回头向苏辉夜道:“喝呀,这个解暑,冰凉酸甜,好喝得很。”
墨轩用手在鼻前扇动,苦着脸道:“少爷,别说苏姑娘,我都喝不下。”
“不过多一口进出的气,少一口进出的气,有什么分别。”柳凤仪淡淡说着,把碗放下,低头打量尸体。
“不是吧,这个这么臭……”墨轩嘟嚷道。
柳凤仪哼了一声:“这里用不着你,你陪苏姑娘四下走走。”墨轩欢呼一声,过来扶苏辉夜。苏辉夜只是内力溃散,倒没娇弱到需要人扶的地步,将酸梅汤放回案上,起身问道:“柳公子,你……认识我爹娘吗?”
“算是认识吧!唔……算算有十多年了,那年正月,我和父亲在苏州城看花灯,看完了花灯,本想找个小馆子吃元宵,却遇上你娘被仇家围攻。我爹帮你娘打跑了仇家,你娘无以为谢,便把你许给我做媳妇了。”
苏辉夜初时还认真听着,听到最后,居然又是在消遣自己,不由勃然大怒,喝道:“柳凤仪——”
“那年我十七岁,剑艺已成,却未真正与人性命相搏过,你娘把年方六岁的你推进我怀里,就和敌人动上手了。不一会儿,白纸糊的窗子、地上、桌椅上,到处都是鲜血和残肢,我把你按在怀里,可你却不停拼命挣扎,一边打我推我,一边叫着‘娘——’,这时一人持剑向我们冲来,被我一剑砍了右手,那是我第一次持剑伤人。”柳凤仪叹了口气,“然后你就安静下来了,趴在我怀里,仰起小脸看着我。”
苏辉夜摇头:“我一点也不记得了,我连我娘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你和你娘长得非常像。”柳凤仪笑笑,。我爹很佩服你娘的剑法,后来他们切磋、了一整夜,你娘临走前,拍着我的肩膀笑道:‘我这个女儿就许给你了,日后我若有什么不测,你帮我看顾她一点儿。’其后我去海上游历,回来时才知你娘在仇敌追杀中伤重不治而亡,你则去了神剑宫,我父亲也被当日你娘的仇家暗算身亡了。”
“你说的……”苏辉夜微微迟疑,“都是真的?”
“你娘死了,我爹也死了。物证没有,人证也没,是真是假随便你爱信不信吧!”苏辉夜一时作声不得,柳凤仪噗地笑了一声,“当时说要你做媳妇时,你可是很骄傲地哼了一声,嫌弃地把头转另一边去了!你我虽有父母之命,却无媒妁之言,这个婚约也作不得准的。”墨轩插口道:”父母之命就够了!”
柳凤仪骂道:“多嘴!”墨轩立刻把嘴撅得老高。柳凤仪放下手中的针,叹道:“两位移尊步四处走走吧?没见我这儿忙着吗?顾不着叙旧讲故事,也顾不着理会你这整日恨主不售的童子媒人。”
“不识好人心,哼!”墨轩扯住苏辉夜的袖子,“姐姐,我陪你看金鱼去,我们不在这儿陪他闻尸臭味儿!”
苏辉夜随墨轩走出几步,忽然回头问道:“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许六嫂的这件事你究竟管不管?”
“我这不是在管吗?”柳凤仪给针纫上线,专心致志将头颅往脖颈上缝。他姿态优雅舒缓,速度却极快,可谓熟极而流,仿佛手艺熟练的绣女刺绣,一针一脚毫不含糊。
相处一段时日,苏辉夜已经晓得,对付这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接他那些疯话,不然不是被骗得团团转,就是被气得吐血。因此她单刀直入地问:“柳公子,我说的是那个孙子虎,你要怎么对付他?”
“他怎样?你难道想杀了他替这家人报仇?”柳凤仪奇道,手里的活丝毫不停,“这就怪了,你又不认得这家人,为何想替他们报仇?”
“我倒不知道,行侠仗义还需要彼此相识吗?当年令尊仗义相助我们母女,彼此不是也不认识吗?”
“噢——看不出,苏姑娘竟然是位侠女。不过我可忘不了,你娘后来还是死了,我爹呢,又搭上自己一条性命。”柳凤仪回头看着苏辉夜,呵呵笑道,“我再请问,武功已废的苏侠女,你打算怎么走进南武盟总舵,找到孙少爷,杀死他,然后活着走出来?”
苏辉夜摇头道:“柳公子,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柳凤仪哈哈笑道:“我自然有办法,可这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想替他们出头的是你,又不是我。”
苏辉夜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道:“难道你的心肠是铁铸的?看到这样的人间惨剧,竟然无动于衷?!”
“苏姑娘,你对这人世间了解多少呢?”柳凤仪淡淡道,“你去过边关战场,看过尸横如山、血流成河吗?你去过各地大牢,看过家破人亡、积冤如海吗?你去过旱灾重地,看过易于而食吗?你又知道每天有多少江湖人为蝇头小利而送命吗?这个天下,哪时、哪处不是人杀人、人吃人?和那些人相比,这一两条人命算得了什么,连沧海一粟都称不上。”
苏辉夜愣了许久,低声道:“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我只知道,许六嫂他们一家死得冤,死得凄惨,死得不该!我只知道,那个孙子虎该死!柳公子,难道沧海一粟的悲惨和罪恶就可以视而不见吗?柳公子,如若回到十一年前,你和令尊会看着我们母子死在眼前而不管不顾吗?”
柳凤仪许久没吭声,最终长叹一声,继续专心缝那具拼凑起来的尸体。
柳阴渐转,风中多了些微的凉意。忙了一下午,尸体己缝至一处,清洗干净,套上衣裳,居然看不出曾被分过尸。柳凤仪满意地打量了片刻,伸个懒腰,取了一碗酸梅汤喝,刚尝了一口,便嫌弃地扔下。放置了一下午,汤中的凉气已经散尽,味道坏极。然而实在口渴,想了想,他将酸梅汤拿回来,挨着尸体放到寒玉床上。
“五弟,你放浪形骸的性子还是没变。对着两具尸体,亏你还能吃得下东西。”一个温厚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柳凤仪抬头望去,一名俊朗清雅的年轻男子推开门缓步而来,正是大哥柳凤轩。
“大哥,”柳凤仪笑眯眯地站起来,“一别几年,你也没什么变化,还是这么英俊迷人。我这几年在外面,常常听人提到你,说起柳大侠,谁不跷起大拇指赞一声侠义无双、义薄云天。柳叶坞隐遁了几十年,终于出来个走跳江湖的人,名头又这么劲,我这个做弟弟的听了,也觉得骄傲哩。”
柳凤轩愣了下,提防地看着他,笑道:“五弟的嘴什么时候变这么甜?”
柳凤仪嘻嘻一笑,把刚才放在寒玉床上的酸梅汤端起来,递给柳凤轩。柳凤轩顺手接过,忽然想起这碗汤在尸体旁搁了这么久,再加上尸臭扑鼻,心里一阵作呕,却见柳凤仪正炯炯有神盯着自己看,又不好搁下,只好强忍恶心喝了一口,假作随手一搁,将碗放到旁边的小几上。
“大哥,你瞧我的手艺如何?”柳凤仪笑着揭开尸体上的袖口,露出手腕处的缝痕给他看。柳凤轩头皮一阵麻凉,强笑道:“五弟自小喜欢歧黄之术,想必差不了。”
“幸好你是现在来的,我替他洗了个澡,肚腹中塞入香草,这味道就好多了。要是中午来,非得把前天吃的饭给吐出来不可。你都不知道多脏,肚腹中残留了几截坏得厉害的肠子,都生蛆了,爬了一地,幸亏我眼尖,没让爬进碗里去,从碗沿上揪了下来……”柳凤仪似乎根本没看见柳凤轩脸色忽青忽白,自顾自说着,还对着日光端详右手,骂道,“呸,粘手上了。”弹了几下,似是没有弹开,干脆擦在了衣裳上。柳凤轩一阵干呕,恨不得把手指塞进嗓子眼里,将刚才喝下去的那口酸梅汤给抠出来。
柳凤仪转身进屋,拿了一把梳子和一面镜子出来,将尸体扶起来,将头发梳顺,在头顶结成一个小髻,拿玉珠子扎住,一面打量,一面啧啧称赞:“我就知道这孩子一打扮会更好看,果然韶秀可爱。”
柳凤轩不愿和这个疯疯颠颠的弟弟纠缠下去,斟酌着道:“五弟,尸体留在这里多有不便。”
“是啊,一会儿我就给他们埋了,难不成还当祖宗牌位供着7”
柳凤轩神色有些尴尬:“咳……我不是这个意思。”
“啊,难道大哥知道我舟车劳顿,要替我做苦力为他们母子下葬?”柳凤仪露出惊讶神色,庄重起身,一揖到底,“大哥不愧是‘侠义无双、义薄云天’,对外人都那样了,对小兄弟们更是没话说,老实说,站这儿缝了小半天,我腰真是疼坏了,就麻烦大哥快快埋了他们,小弟感激不尽。”
柳凤轩咳了两声:“五弟,你知道现在的江湖形势吗?”
“你杀我,我杀你,不一直是这样吗?难道近来大家团结友爱了?”
柳凤轩眉头微皱。这个五弟,自从十九岁那年出海回来得知父亲死讯后,便得了失心疯般说话行事匪夷所思、颠倒错乱,这些年听说疯得轻些了,看来仍然不大好。他轻轻摇了摇头,道:“北武盟的新盟主已经大致底定是神剑宫新任宫主舒翰羽,那个舒翰羽号称天下第一名剑,挟打败域外第一剑客贺连锋的胜势而来,气势汹汹,南北武林向来不睦,南武盟的金刀门又难以与神剑宫抗衡,恐怕又将是一场江湖浩劫……”
柳凤仪抚掌笑道:“如此甚好,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我们柳叶坞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大好。”
柳凤轩怔了下,苦笑道:“要是你父亲还在,南武盟的盟主之位不过是囊中之物,可惜……内乱之后,至今柳叶坞的元气也没有完全恢复。”
“那就趁此良机加入南武盟,与金刀门合作共抗北武盟,趁机把南武盟的盟主之位夺过来。那时候大哥内掌柳叶坞,外掌南武盟,功成名就,威震一方,方不负了男儿气概和这一身绝世武功。”
柳凤轩愣了下:“贤弟真这么想?”柳凤仪笑吟吟道:“大哥不信?”
柳凤轩心下怀疑,却笑道:“名利不过是过眼烟云,维护江湖和平才是我辈的责任。不瞒贤弟,我已收到孙盟主共议南武盟大事的邀请函。”
“大哥!”柳凤仪猛然起身,神情郑重。柳凤轩一惊,定定看着他。
“大哥一心系挂江湖安稳,这份侠骨仁心,令小弟感佩万分,请受小弟一拜!”柳凤仪说着,又是一揖到地。柳凤轩连忙起身相扶:“贤弟请起。”
柳凤仪顺势起身,叹道:“如今人心不古、侠义失缺,还有大哥这样的侠者,真是太好了。大哥,眼下便有一个铲除金刀门的机会——”手往寒玉床上一指,“今日是大哥的祭宗大典,坞外所停之船富丽非常,若我猜得不差,恐怕便是孙猛之船。大哥何不以为民伸张正义的名义趁机将孙猛铲除,名正言顺地接掌南武盟r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望大哥三思。”
柳凤轩摇头道:“孙猛身边有大批高手随行,时机也还不成熟。目前只能以取得孙猛信任为先,以后再慢慢图之。”他犹豫了一下,“五弟,许家血案固然让人同情,但把他们的尸体收入庄中,实为不妥……”见柳凤仪似笑非笑看着他,柳凤轩咽了口唾沫,“孙猛已将孙子虎痛打禁足,席间得知许六嫂在这里,请求将许家母子的尸体带回,予以厚葬。”这一番说辞本就牵强,柳凤仪又是个诡谲莫测的个性,说完这番话,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柳凤仪,生怕他突然翻脸。
柳凤仪神情却是一片平淡,他上上下下地端详柳凤轩,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般,柳凤轩被他看得惴惴不安,忽听柳凤仪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柳凤仪笑得几乎站不住,扶着石案坐下,伏在石案上一边笑一边拍打石案,手指着柳凤轩的鼻子笑道,“大哥,你口中说浮名如云烟,却一心在江湖中树立威名,你口中说侠说义,却和孙氏父子同流合污,哈哈,大哥,你可知你心口不一的样子多有趣,哈,笑死人啦!不行啦,我肚子疼……哈哈……”
柳凤轩大怒道:“柳凤仪!”
“别气,别气,”柳凤仪眼珠一转,笑道,“看在你让我这么开心的份上,我给你一个忠告。小心偷鸡不成,反把柳叶坞的人命给赔进去。言尽于此,好走不送。”柳凤轩脸色数变,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柳凤仪又笑了一阵,叫道:“墨轩!墨轩!别藏了!快进来,把我的琴拿出来!快拿来!我要好好弹上一曲,洗洗这院中的浊气!”
墨轩从院门外小心翼翼探进一只脑袋,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进来,进屋将那张无弦琴取出来。柳凤仪将琴搁到膝上,随手拨弄着问道,“苏姑娘呢?”
墨轩“呀”了一声,飞跑出去,不一会儿便又跑了回来,没进院门就喊:“少爷,少爷,苏姐姐还没有回来吗?”
柳凤仪哼道:“交托给你的人,倒来问我?”
墨轩道:“我刚才陪苏姐姐出去散步时,听说孙猛来给大爷祝贺,我寻思着老的来了,小的会不会也跟着来,就让苏姐姐在那边大柳树的凉阴下坐一会儿。你猜怎么着,那个龟儿子竟乔装成小厮跟来了。我急忙跑回来告诉你,就忘了苏姐姐。怕是苏姐姐等得急了,想自己回来,迷了路。”
柳凤仪心中一动:“苏姑娘知道孙家的人来了柳叶坞吗?”
“知道啊,”墨轩一拍手,“她不会行侠仗义去了吧?了不得啦,她哪里是那些人的对手,我们快去救苏姐姐!”
柳凤仪瞪了他一眼,两人立刻出门找人。庄中并没有苏辉夜的踪影,甚至没人见过她,而孙猛也已离开。柳凤仪和墨轩匆忙赶往码头,码头上空无一人,上午停在岸边的几条大船都已走远了,码头上除了柳凤仪和墨轩两人,便只有那些泊在岸边的小船随着水波荡漾了。
墨轩担忧地问:“少爷,苏姐姐不会偷偷上了船吧?”
“若是如此,她就是个大笨蛋。”柳凤仪望着水面摇头微笑,“天底下最大的笨蛋,也是最有趣最可爱的笨蛋。”
墨轩眼珠儿一转,拍手笑道:“少爷正好扮演救美的英雄!”
柳凤仪白了他一眼,跳上一条小船,墨轩解了绳,正要往船上跳,小船已荡出去丈余,墨轩急道:“少爷,等等我,我还没上船呢!”眼见得小船飘然而去,墨轩跳着脚叫道,“少爷你没心肝!少爷你欺负人!我、我……我再也不理你了!我再也不在苏姐姐跟前说你的好话了!”
忽见柳凤仪回头向他招手,他心中大喜,以为少爷要载他同去,却听柳凤仪远远道:“把许六嫂和她儿子葬了,大热天的,别真让生蛆了!”
捌、刺杀
六月初三是金刀门门主孙猛的五十大寿。有道是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孙猛本就交游广阔,再加上执掌南武盟多年,原就交好的自然要来凑趣,趁着机会来巴结的更是削尖脑袋往前挤,因此才六月初一,贺寿的人就已经快把金刀门的门槛给踩平了,不但内、外两院住得满满的,连城内各家客栈也跟着生意兴旺。
金刀门的总堂独自占了一条街,平日里就已热闹非凡,如今更是车马喧腾,将整条街几乎挤了个水泄不通。几名金刀门的弟子正往来招呼,将车马移往邻近的另一条街,好不容易才清理了一条宽敞的通道出来。
玉堂戏班的五辆大车才行至街口前,便被拦住。一名执事向车驾前面的中年男子笑道:“钱老板,得请你们走后面的角门去,我们帮主亲自迎贵客去了,刚才消息回报,贵客马上就到,这里已经不许通行。”
中年男子圆脸上堆满笑容:“小人正要走后街角门,因为那边过不去,才绕到这边。却不知是什么人物,竟然惊动了盟主他老人家的大驾。”
那执事神情中透出十分的得意,笑道:“神剑宫新宫主舒翰羽,也是未来北武盟盟主,来为我们帮主贺寿……咳,江湖上的事,说了你也不懂。”
钱老板肃然起敬:“哎呀呀,这点武林故事我还是知道的。孙盟主好大的面子,连北武盟都服软了,今后的江湖还不由孙盟主作主?”
那执事矜持地笑笑,忽听百丈外一声尖厉的哨响,神色顿时一肃,指挥戏班掉转车头,向后街而去。马车才转过头,便又被喝住,停在路边。
一条鲜衣怒马的人流缓缓而来,近百名刀客前呼后拥护卫着三骑,位于最中的青年男子气宇轩昂,端立马上,卓然不凡,那份气势连他左侧威严持重的孙猛也相形见绌。他的右侧则是一位容貌秀丽的少妇,神态自然,举止有度。
钱老板悄声道:“那位大概就是舒宫主了,果真是青年才俊,非同凡响,旁边这位漂亮的少夫人莫非就是萧芸小姐?”
那执事笑道:“不愧是苏州第一戏班的班主,见识果然不一般。”
钱老板呵呵笑道:“惭愧,惭愧,在您老面前,可不敢当。听说神剑宫的上一任宫主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宠爱得紧,真是一对璧人啊。”
众人驻足慨叹,无人注意到玉堂戏班最末那辆马车的帘子悄悄打开,露出一双寒泉般的眼睛,神色复杂地注视着渐行渐近的舒翰羽。片刻后,帘子无声无息地放下。
费了盏茶工夫,等孙家迎完贵客,玉堂戏班的马车方由后街角门驶进后院,不多时孙府的执事们过来将姑娘、琴师一行人接进内堂。内堂里已有一批姑娘,其中多是熟识,便聚在一处喝茶谈笑。
趁人不备,其中一名彩衣舞姬提着一把琵琶悄悄走出内堂,熟门熟路地向内院而去。府中住着各位豪客的家眷,本就人物纷杂,她又一副泰然自若的熟络模样,一路倒也无人拦阻,一直走到一座小院前。夜幕低垂,院门前的檐下挂了两盏大红灯笼,嘻笑叫骂声从门缝里传出来。
少女清艳的面庞上浮起一抹薄冰似的笑意,伸手轻轻一推,门应声而开。
两名姬妾正一左一右伺候着一个年轻男人在院中吃酒,见门打开,齐齐愕然看过来。那个年轻男人模样威武剽悍,衣襟敞开,长发披在肩上,神态中已有七八分醉意,想必就是被孙猛禁足的孙子虎了。
孙子虎正穷极无聊,突然见一位绝色舞姬盈盈站在红灯笼下,料必是府中请来歌舞助兴的姑娘走错了路,略一示意,两名姬妾笑嘻嘻上前,关了院门,将少女强拉到席前。孙子虎起身凑上前去,一把捧住少女的脸,笑道:“你是哪个班儿上的?我几天出门,不想苏州竟来了位绝色佳人,将本少爷玩过的什么花魁花王全比成了粪土!”
少女倒也不惊不惧,挣出他的手,淡淡道:“对不住,我走错了地方。”转身就走,却被孙子虎一把抓回来。
“既然来了,就为少爷弹个小曲儿跳个舞?本少爷不会亏待你的。”
少女冷冷看了他一眼:“我的价钱不便宜。”孙子虎闻言,放声大笑。
他旁边的姬妾喂了粒果脯给孙子虎,笑道:“哟,姑娘,我们的价钱也不便宜。有道是进了山门先拜菩萨,你也不打听打听,这苏州城里有财有势的第一风流公子是谁?我们孙少爷要是买不起你,谁还买得起你?”话毕,两名姬妾伏在孙子虎身上笑得直不起腰。
少女没好气地说:“我擅长的是剑器舞,剑没带在身边。”孙子虎哈哈一笑,铮地拔出随身佩剑,按在桌子上。
少女眉目中闪过一丝不耐,终于颇不情愿地上前取过宝剑,盈盈施了一礼,后退三步,舞动起来。少女体态轻盈若蝶,长剑在她手中好像有了生命一般,吞吐不定,进止难期,飘逸灵动,神妙非常。孙子虎初时满脸戏耍之色,一路看下来,不禁神情一整,连连喝彩。舞到急处,少女忽然背对孙子虎,向后翻个筋斗,正落在孙子虎面前的桌案上,腰肢一拧,宝剑斜斜一挥,正架在孙子虎脖子上。
孙子虎心下一惊,然而看这少女气虚步浮,不过是懂几式花里胡哨的招式罢了,放下心来,笑道:“姑娘,你的价钱真不便宜,竟想要我的命。”少女冷淡一笑,撤了剑。
只听得两声闷哼,身边两名姬妾都软软倒了下去。孙子虎骤然一惊,身形刚要动,刚刚撤离的剑尖已重新压在脖颈上。他的掌心、后背顿时出了一层冷汗。少女的剑尖只一去一回,就已刺中他身旁两名姬妾,而他却连反应都不及;更可怕的是,那两名姬妾软倒后只略一挣扎就没了声息,想必是一击便已致命。这少女容貌艳丽,脚步轻浮,出手却如此快狠准!
“你究竟是什么人?”孙子虎沉声喝道。
“孙公子,还记得许阿六一家人吗?”少女淡淡问。
孙子虎神色数变,冷笑道:“姑娘,你这一剑下去,得罪的可是整个南武盟。待南北武盟结了盟,天下之大,再没有你容身之处了!”
少女冷冷看着他,问道:“孙少爷,你还记得你把许家的小儿子砍成了几段吗?”孙子虎一直觉得自己胆子很大,可现在他的腿居然开始发抖。
少女淡淡一笑:“十二段。”冷汗从孙子虎额上流水般淌下来。
少女点点头:“原来你也知道害怕,可惜我最不喜欢胆怯懦弱之徒。孙少爷,我刺你五剑。每刺一剑我会问你喜欢不喜欢,若你每次都能说出‘痛快’两个字,我转身就走,要是你呻吟呼痛,我便学你炮制许家老二的法子炮制你。”语毕,也不等孙子虎答应,倏地一剑挑断了孙子虎左脚脚筋,淡然笑道,“孙少爷喜欢吗?”
剧痛钻心,孙子虎勉强忍住,颤声叫道:“痛快!”
少女淡淡一笑,挑断他右脚脚筋,问道:“这样孙少爷你喜欢吗?”
孙子虎痛得几乎要惨呼打滚,却知道这少女言出必行,若忍耐不住,立时便是丧命之祸,只得大叫了声:“痛快!”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有人唤道:“少爷,太太请您过去一趟。”孙子虎心中大喜,抬头却瞧见少女脸上平淡得几乎有些厌世的神色,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她不但不在乎别人的命,更不在乎自己的命。
“还不滚!”少女扔了个碟子出去,顺势一剑挑断孙子虎左手手筋,淡淡道,“孙少爷,这样你喜欢吗?”
孙子虎一咬牙,全身止不住地抖,颤声道:“痛快!”
孙子虎平日脾气暴戾,听到里面传出浊重的喘息声,门外之人还以为搅了他的风流情事,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紧接着一只酒壶扔了出来,一名女子的声音喝道:“还不滚?”下人们吓得一颤,互相使个眼色,避走而去,均在心中想.还是过一会儿再来请少爷吧。
孙子虎手足脚筋皆断,痛不可当,满头都是冷汗,拼命咬牙忍耐,心中对这女子恨到极点,暗暗发誓:过了今日,定要将这女子碎尸万断!
少女淡漠地看着他,忽道:“孙少爷,你想活命吗?”
孙子虎不愿激怒她,只得道:“求姑娘高抬贵手,今日不杀之恩……我、我必然谨记在心,从今后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少女摇头道:“我对你没有恩情,只有伤身之仇,你谨记在心,自然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将我找回来加以报复。这是你我心中都明白的事,说这些违心的话有什么用?”
孙子虎忙道:“我是真心悔过,求姑娘高抬贵手。”
少女淡淡看了他一眼,神态不屑,停了片刻方道:“孙公子,当日你痛打许阿六的时候,他向你求过饶没有?”
孙子虎心中升起不祥预感,低声道:“求过。”
少女嗯了一声,问道:“你饶过他没有?”
孙子虎心知大事不妙,刚要以她的五剑之约钳制她,忽觉喉口一凉,一股热血便喷了出去,将要说出口的话化作一阵“咕噜噜”之声。这已是第五剑,然而就算他再能忍耐痛楚,也无法按这个游戏的规则说出“痛快”两字了。死亡的恐惧战胜了一切,他拼命挣动身子,扑向少女。
少女冷漠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刀挥出,冷冷道:“你记住,杀你的人叫苏辉夜。”血柱喷上天空,孙子虎的人头滚到地上。
一刀挥出的同时,苏辉夜迅速向一侧退开,避开了喷洒的血雨。这是她第一次持剑杀人,然而她并不害怕,只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快意。然而这份快意却令她恐惧,也许他们说得没错,她的母亲是妖女,她也是妖女,所以才会觉得快意。她不再想下去,转身向府外走去。
穿过两进院落,距后院角门不过几十步路时,数名执事引着姑娘、琴师们正走过来,四下里灯烛高悬,光明如昼,苏辉夜避无可避,被招入队伍中,随着人流向前厅走去。正堂中已经开宴,姑娘们被招去陪饮,其余的留在偏房中,轮流去前厅献舞献唱。
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孙子虎的死讯,在这里多停一刻都是危险,苏辉夜坐在角落中,心中慌乱,却渐渐镇定下来:大不了一死而已,倒好像她一直在等这个机会——这个死去的机会一样。
她静静望着窗外,一再回忆那些美好的前尘往事,直到她那么愚蠢地去打败了贺连锋,那么深地伤了舒翰羽的心……萧芸美丽而身世显赫,不会有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妖女,不会有人因为他和她在一起而重罚他、看不起他,所有人都会羡慕他、祝福他,就像旁人说的一样,他和萧芸,真真是一对璧人。苏辉夜闭上眼,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突然,几名凶神恶煞般的汉子闯进来:“出来!都出来!”
苏辉夜心里微微一惊,站起身,随着众人走到院子里。院子中央的空地上站了一地浓妆艳服的女子,全都是今夜被召进府中献舞陪酒的姑娘和琴师。一群手持灯笼火把的劲装汉子持刀站在周围,将整个院子团团围住,房项、墙头站满了弓箭手,箭搭弦上,弓弦满张,指着院中的女子们。
其中一个姑娘似乎是哪个堂子里的花魁,仗着自己有些名头,出声抗议,才嚷嚷了半句便被一箭射倒,众人尖叫一声乱作一团。一个声音冷冷喝道:“谁动,就射谁!”几道利箭飞下,院中的骚动立刻便被压了下去。
正厅前的檐下一溜儿悬着数十盏红灯笼。灯光照在孙猛脸上,那双眼仿佛是血红的,眼光刀锋一般,在众人脸上杀气腾腾地缓缓扫过。舒翰羽和萧芸站在他旁边,亲朋故友中有头脸的也站了几人,面色俱是肃然沉重。
一片静寂之中,火把燃烧发出的“毕毕剥剥”声分外清晰。
苏辉夜眼睑半垂,看到舒翰羽的一刻,她的心又乱了套。若他看到她,他会救她吗?可是,救或不救,还有意义吗?
“我知道你在这里!”夜风中,孙猛的声音显得格外沉雄肃杀,“小儿行止不端,自有家规处置,倒还不用劳烦外人动手。阁下有胆量来南武盟的总舵杀人,想必是位惊才绝艳的当世女杰,藏头露尾就没意思了,请姑娘露个脸吧!”
孙猛等了片刻,环顾全场,冷笑一声:“姑娘不肯现身,莫怪我出手相逼了。”他一挥手,三支利箭呼啸而下,立刻有三个姑娘闷哼一声倒地。三支箭全部正中咽喉,一箭毙命。孙猛冷冷道:“过得半刻,我的手下便会再放出三支箭,如果姑娘还不肯现身,再过半刻,就再放三支箭,直到姑娘赏脸现身为止!”
苏辉夜没想到他居然如此草菅人命,心中不禁一阵惊怒。可是舒翰羽和萧芸就在这里,叫她怎么现身相见?他们新婚燕尔、你侬我侬,叫她情何以堪?
转眼便到了半刻的时限,孙猛看着院中众人,手又举了起来。
苏辉夜再也忍耐不住,高声叫道:“住手!”一时间所有眼光都落在她身上。站在她四周的姑娘们如避瘟疫,慌忙闪到一旁,在她周围留出一大片空地。苏辉夜将手中的琵琶扔在地上,淡淡道:“是我杀的孙子虎,放了她们吧。”
七八名左手持火把的刀客奔过来,右手刀尖指着苏辉夜,将她围起来。
火光打在苏辉夜脸上,映出一张清新娇艳的绝丽面孔,众人都觉一阵惊艳。那种清光艳色,将万千粉黛化作庸脂,清新得仿著饮下一口冷泉,直沁心脾,娇艳得像开在心尖上的一株垂露玉荷。她手中并无兵器,孤单单站在雪亮的刀光中,脖颈微扬,玲珑身姿显出一份骄傲,却又柔弱得像是随时会被折断一般。
萧芸最先反应过来,叫道:“苏辉夜,你还活着?!”舒翰羽嘴唇动了动,似是要阻止萧芸,却是晚了。
孙猛沉声道:“舒夫人认得她?”
萧芸冷笑道:“这个妖女偷学我神剑宫武功,被废了武功,逃下山之际被打落山涧,没想到居然逃得性命,跑来这里兴风作浪!”
众人心头都是一凛。南北武盟关系向来紧张,神剑宫即将执掌北武盟,而金刀门执掌南武盟,两派关系正处于微妙时期,此次舒翰羽还乡探亲之际顺道来苏州贺寿本被看成是谈和之意,却在这个关头上突然冒出一个神剑宫的叛徒杀死了金刀门少主,难道舒翰羽如此躁进,尚未执掌北武盟就打算向南武盟挑衅´
孙猛意味深长地望向那名叫苏辉夜的少女。她脸色冷淡,神情中透着几分倔强,虽站在雪亮刀光中,却一副坦然的模样。
“孙盟主,请容晚辈失礼,要在孙盟主这里清理门户了。”萧芸说着,拔出长剑,跃入院中。
“慢着!”孙猛喝道,“苏姑娘被废了武功还能在南武盟杀人,老夫倒也佩服。来人!给苏姑娘一把剑!早就听说前萧宫主的干金不但美丽而且剑艺惊人,苏姑娘武功已废若还能支撑十招,老夫便放苏姑娘离开。”
心思活络之人立刻明白孙猛之意是要从二人动手的情形中寻些端倪,当下就有人递了把剑给苏辉夜。苏辉夜本心如死灰,看到萧芸跃跃欲试的样子,心头不由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倒提长剑淡淡道:“我内功虽废,处置一个萧芸还不在话下。”
萧芸怒极反笑,冷哼道:“好大的口气!”
苏辉夜淡淡一笑,剑尖极轻蔑地一指:“来吧!”
萧芸气得脸色发白,喝道:“十招之内若不能败你,我萧芸自绝于世!”她脚尖点地,飞掠上半空,剑势自上而下如流星般刺向苏辉夜,身法飘逸,翩然若仙。苏辉夜站在原地,也不避让,长剑似是极随意地一指,却直指萧芸的两条腿,萧芸在半空中一拧腰倒翻出去才避过断腿之祸。
苏辉夜踏上一步,淡淡道:“再来。”
萧芸面色铁青,凌空跃起,长剑圈转,化成数道剑影罩住苏辉夜全身,苏辉夜依然不避不让,长剑漫然一指,这次直指萧芸的胸口。论剑势是萧芸先至,然而她纵然杀了苏辉夜,自己也不免长剑透体而亡。萧芸只得在半空中又是一个转折,倒翻出去。
就这般一连五招,苏辉夜式式都是同归于尽之招。在场众人心中俱是骇然,对这少女的胆识既敬又佩。孙猛却眉头大皱,萧芸夸下海口,十招不胜就要自尽,现下仅剩三招,无论萧芸是和苏辉夜拼个两败俱伤,还是羞愧自尽,金刀门都无法向神剑宫交待。
孙猛低声道:“舒宫主,舒夫人年轻气盛……”舒翰羽脸色更是难看,抿嘴看着场中的两名女子。
此时萧芸第八招已出,苏辉夜又是斜斜一剑刺了过去,舒翰羽突然道:“金风玉影、琼枝倒挂、雪燕投门!”随着他的声音,萧芸招式骤然一变,苏辉夜一滞,左肩便被萧芸手掌拂中,哇地吐了口血,抚肩后退。萧芸长剑一转,疾刺苏辉夜胸口,苏辉夜怔怔看着锐利的剑光呼啸而至,居然一动不动,任由长剑刺入胸口。
情势陡转,大出众人意料,都忍不住噫了一声。就在这时,两个声音同时喝道:“住手!”
众人眼前一花,便见萧芸连人带剑震飞出去,被舒翰羽接住,一名相貌清奇的青袍男子不知何时落在院中,将苏辉夜抱在怀中。刚才叫住手的正是这名青袍男子和舒翰羽。
青袍男子将苏辉夜打横抱起,摇头叹道:“我跟自己打赌,就算有他指点,你也躲得开这三剑,谁知你竟然不躲,反倒乖乖受剑。傻姑娘,虽则你以前和他相好,但人家既攀了高枝娶了别人,你还指望他不帮自己的妻子倒来帮你?唉,你痴心不要紧,却害我输了这一赌。”他一面说,一面抱着苏辉夜跃上墙头,舒翰羽、孙猛这一干人在他眼中竟似不存在一般。
“请留步!”孙猛和舒翰羽同时跃起,拦向青袍男子。青袍男子正经过一株桃树下,随手折下一段桃枝,回身极随意地一刺,舒翰羽和孙猛居然一起从墙头翻了下来,院中众人都傻了眼。
等舒翰羽和孙猛再次跃上墙头时,那人已抱着苏辉夜去得远了,只有清朗的笑声远远传来:“孙伯伯要留我喝酒吗?好意我心领了,今天还有事儿,改日再叨扰。”
这下,南北武盟的面子里子算是丢尽了。舒翰羽神色复杂地问:“他是谁?”
孙猛满脸愤怒难堪之色,许久方道:“柳叶坞的五少爷,柳、凤、仪。”
舒翰羽神色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玖、破局
窗外雷声滚滚,雨声如瀑。窗内却是一派宁静,红烛高烧,溶溶烛光映出床上一张雪色脸孔。柳凤仪坐在小几前,信手弹着那张无弦之琴,轻拢慢捻,神态甚是沉醉。苏辉夜强撑着坐起来,怔怔望着他,出神地问:“柳凤仪,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了呢?”
柳凤仪也不理她,又弹了半响,似是一曲弹罢,才住了手悠悠道:“苏姑娘,本来嘛,我应该劝你一句:这世上的好男人多得是,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可是,眼见你不识美玉良材,抱着一块破瓦朽木要死要活,我忽然又觉得和你废话简直是浪费时间,你见识浅不知道天下有多少好男儿也就罢了,却连一点点眼光都没有,这才真叫人失望。”
苏辉夜哑然失笑:“柳公子的意思是说自己是美玉良材?”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若不经一番烈火淬炼,怎分得清那是块美玉还是块瓦砾?当然,我不用说就是块美玉良材了,不过我主要想表达的意思是,舒翰羽是块瓦砾,你别装听不见呀!”
苏辉夜虽对舒翰羽失望,却不愿听到有人贬低他,闻言转头不语。
柳凤仪叹了口气,向窗外道“你伤她至此,她却不愿救命恩人说你一句坏话。你若果真是个有魄力有决断的好男儿,就休了萧芸,学当年的苏阡陌反下神剑宫,与她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眷侣!什么南武盟北武盟,嘿嘿,皇图霸业,不过渔耕之辈的茶后谈资,守不住心爱的女子,就算坐拥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当然,可千万别学苏阡陌那个傻瓜自废武功,在这弱肉强食的江湖里没了武功不就是拖累妻儿吗?”
苏辉夜吃了一惊,向窗口看去。窗户紧闭,哪有什么人?她知道是受了柳凤仪的戏弄,正要发作,却听柳凤仪喝道:“舒公子,你连打开这扇窗的勇气都没有吗?”
苏辉夜怔怔地看着窗户,然而除了雷声轰隆、雨声哗哗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茜色窗纱是新糊上去的,被风鼓动,轻轻颤动,间或风势一劲,窗纱发出扑的一声响鼓进来,随即又鼓向外面。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几点雨珠扑上窗纱,濡出几点深色。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静了,两扇黄杨木窗在这一场夜雨侵袭中一动不动。苏辉夜觉得自己的心越绷越紧,然后一点点向深渊中沉了下去。
“这是周师叔为你配的药,我本以为没机会给你了。”一个低沉淡静的声音在窗外响起,随即,一个身影映上窗纱,似乎在窗台上搁下了什么。
苏辉夜涩然道:“师父,她……身子还好吗?”
外面久久没有回应,半响,方道:“你过得安乐,她自然就会好。”
苏辉夜嗅出一丝不祥的味道,翻下床,扑过去,叫道:“师父她怎样了7她、她的旧疾又犯了吗?”窗户哗地被推开,敞开的窗口现出一个修长落寞的身影。
舒翰羽脸上微现惊色,随即镇定下来:“你别多想……”
“告诉我!”苏辉夜眼中珠泪滚动。
舒翰羽犹豫了片刻,摇头道:“周师叔只是为炼丹药费了太多心血,只要静心调养自会无虑,你安心养伤吧。”转头向柳凤仪道,“柳叶坞已加入南武盟受孙猛统领,这柳叶坞中也不安全,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吧!苏师妹……就请柳兄代为照顾,告辞。”说毕,一拱手,身影一晃就没入了风雨之中。他去势极快,倒像在逃避什么似的。柳凤仪要他反出神剑宫、娶苏辉夜为妻的话,他根本没有回答,可是,不回答岂非也是一种回答?
苏辉夜将窗台上那只脂玉小瓶握在掌心,心头悲欣交集——就算整个世界都背弃了自己,至少还有师父记着自己,关怀着自己。在山上时师父虽然常常呵斥她、责罚她,却也是最心疼她的人。
“柳公子,我要回神剑宫看望师父。”苏辉夜低声道。
“回去送死吗?”柳凤仪看看苏辉夜脸色,叹息道,“罢了,我陪你,反正我也有些事情要办。”
苏辉夜轻轻摇头:“多谢柳公子美意,可我想自己去。”
柳凤仪笑道:“苏姑娘,你真以为南武盟是条软绵绵的虫子,杀了少盟主之后还能任由你一走了之?除非是靠我这天下第一反追踪的手段,嘿嘿,不然凭你一人,走不出十里之外。更要命的是,萧芸那一掌使你体内的胎毒再度爆发,如果没有我一路护持,你连活下去都难。”
去神剑宫本应先取旱路北上,在长江上取水道西去,柳凤仪却带着苏辉夜一路南下,甩脱追踪后,折往西北而去,雇了一批仆役,化身官员,走官道住驿馆威风了一路。不消两个月,便已到神女峰脚下,苏辉夜身上的伤势也稳定了下来。
本说定待夜深些,柳凤仪陪苏辉夜悄悄上山。吃过晚饭,苏辉夜回房休息,但等柳凤仪去找苏辉夜时,房中已没有人了,只在案上压着一张短笺。柳凤仪略一看,暗叫不好,将短笺揣入袖中,从客栈窗口飘掠出去。
夜色沉沉,一身衣裳都被汗水湿透的苏辉夜站在忘尘庐外,眼中一片湿润。看到庐内灯光的刹那,强烈的欢喜瞬间将她淹没——害怕了一路,怕看到灯火俱熄的忘尘庐,更怕看到挽幛高张的忘尘庐,而上苍待她居然不薄。她轻轻推开木门,院中一切依旧,连师父夜不闭户的习惯都还在。
穿过前院经堂,便是周宁的住处。走到这里,苏辉夜心里反倒不安起来,轻手轻脚走到门前,屈膝跪下,轻唤道:“师父。”
房中人惊道:“辉夜?”
“罪徒回来看望师父了。”
房中一声巨响,似是椅子之类的物事被撞倒了。苏辉夜再顾不得别的,推门进去,果然看见一名身披缁衣的中年女尼摔倒在地上,正是周宁。苏辉夜连忙上前搀扶,却被周宁一把推开。周宁挣扎着站起来,苍白手指扶在床沿上,清秀面孔上透出一抹病态的嫣红,怒道:“蠢物呀蠢物!我不是叫你不要再回来了吗?你回来做什么?嫌命长吗?”
苏辉夜哽咽道:“弟子回来,看师父一眼,看完就走。”
周宁面色大变,一把抓住苏辉夜的手:“就为这个?”她眼神陡然一寒,“你遇见神剑宫的谁了?还是听说了什么?”
苏辉夜愣了下。这片刻的迟疑没有逃过周宁的眼睛,她突然反身吹熄桌案上的灯,低声喝道:“走!快走!”
苏辉夜本冰雪聪明,闻言怔了一怔,脑海中转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但她却不安得不愿深想:“师父保重,弟子……”
“啰嗦什么!还不走?!”周宁大怒,气得以手捶床。
苏辉夜不再多言,忍泪磕了个头,转身便走。甫一踏出房门,才惊觉院中不知何时竞站了一人,长身玉立,风姿过人。逆着月光看不清容颜,然而那仰望了近十年的孤傲清高之态,纵然化为灰烬也不容错认。
“苏师妹,你回来了?”舒翰羽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努力压抑着绝大的痛苦。
周宁在房内厉声喝道:“舒翰羽,放她走!”
舒翰羽定定看着苏辉夜:“她,不能走。”
周宁冷笑道:“你们以为杀了贺连锋,杀了她,就没人知道你们做下的丑事了吗?别忘了还有我,除非你们将我也杀死!”
苏辉夜心里一沉。从得知舒翰羽担任神剑宫宫主、迎娶萧芸、即将入主北武盟起,她就预感到贺连锋没有赴柳凤仪的五年之约绝非巧合,恐怕是已遭遇不测。想到那个纯朴得有几分可爱的异域男子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抹去了,苏辉夜痛得麻木的心竟泛起一丝说不出的悲愤。
舒翰羽向房内望了一眼,脸上升起一股奇怪的神色。
苏辉夜心中闪过一个可怕至极的念头,刹时间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在身体里呼啸:“必须得做点什么!”然而她的双脚却仿佛被钉在地上一般,一步也移不了。她恍惚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若这一切都是一场幻梦,一定是世界上最凶险最绝望的幻梦!
舒翰羽注视着苏辉夜,一步步缓缓靠近,神色阴郁犹如这浓重夜色。
苏辉夜绝望地望着他,猛然将藏在袖中的匕首对准自己咽喉,颤声喝道:“舒师兄,我把我的命给你!你放过我师父吧!”
房内的周宁厉声道:“舒翰羽,你们师徒想怎么样,冲我来!难为一个小丫头,不嫌丢脸吗?”
舒翰羽停下脚步,默然看着苏辉夜,许久方道:“周师叔请安心养病。我只是要借苏师妹一夜,今夜一过,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周宁厉声道:“你们又耍什么诡计!她今夜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苏辉夜却急忙道:“好!只要你不动我师父,我跟你走!”
舒翰羽向房内的周宁施了一个礼,淡淡道:“弟子告退。”说罢,当先转身离开。苏辉夜不敢迟疑,紧随舒翰羽而去。身后传来周宁急切的呼唤声,她只有狠下心肠不予答应。
月光洒在茂密的桃树枝上,映出一地斑驳树影。夏夜的凉风习习吹过,虫鸣阵阵,还可听到远处的蛙声。
舒翰羽突然站住,扬手一抓,将紧握的手掌送到苏辉夜面前。苏辉夜惊得倒退一步。他将手掌缓缓张开,一只萤火虫在他的掌心里迟疑了一下,飘然而起,盘旋了一周,带着绿莹莹的小灯飞走了。
“喜欢吗?”
苏辉夜怔怔地收回目光,看着他:“你真的……不会伤害我师父吗?”
舒翰羽愣了下,脸上浮出一丝苦笑:“你以为呢?”
“我……”
“够了!”舒翰羽眼中掠过一道凌厉的光,随即暗淡下来,“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他的眼光重新变得温柔,却在温柔中透出几分伤感,俯下头,在苏辉夜耳边轻轻吐出一句话。
苏辉夜神色间陡然一阵错愕!
就在这一瞬间,舒翰羽的手指迅速拂过她的哑穴和腰间数处大穴。
登上位于山巅的试剑阁,推开排窗,站在宽阔石台上俯瞰,点点火光辉映下,神剑宫仿佛一头盘踞在山间的巨大神兽,美丽高贵、沉着稳重。然而,有谁知道为了铸就这美丽和高贵,付出了多少鲜血与生命的代价?
今夜,近百支巨烛将试剑阁照得亮如白昼,北面十六张交椅上分别坐着萧重影师兄弟和中原剑界耆宿,萧芸虽是后辈,如今却是神剑宫的女主人,因此位置倒仅次于萧重影,坐在父亲身边。他们旁边,隔着丈余的空地,另外孤零零地设了一把交椅。椅上空空,也不知道是为谁留的。
前两日,十名剑界耆宿突然登门拜访,说是接到神剑宫的传书,来此观战,把萧重影闹了个大糊涂——神剑宫几时传过这种书信?又是要观什么战?
忽然,一条人影出现在试剑阁门口,众人定晴一看,正是神剑宫的新任主人舒翰羽。舒翰羽走到他们对面,将怀中的少女放到那把孤零零的交椅上。少女神情委顿,然而容色照人,是世间罕见的清新光艳。
萧芸神色剧变,起身道:“师兄,你做什么?”
舒翰羽走到萧重影身前,取下悬于腰间的松纹吞龙古剑,屈膝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将古剑放在萧重影面前的地上,淡淡道:”多谢宫主传我此剑。今日我卸下此剑,也同时将守护神剑宫的重责等一切放下。今日这一战,与中原剑道无关,与神剑宫无关,这一战,我为自己而战。”萧重影面容一震,却未说话。
萧芸惊道:“你、你不要做神剑宫的主人了?”
舒翰羽涩然一笑:“师妹,总归是我对不起你,你忘了我吧。”
萧芸脸色顿时变得纸一般白,扑过来一把抓住他衣襟,颤声道:“你、你……师兄,你要做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我改,我都改……师兄,你怎么啦?你说呀!只要你说我就改!我什么都愿意改!”
舒翰羽柔声道:“你没错,是我错了,误了你。”他拿开萧芸的手,缓缓站起身,回头望着站在试剑阁门口的青袍男子,淡淡道,“柳兄来了?”
看到苏辉夜好端端坐着,柳凤仪松了口气,笑道:“舒宫主请我来,我岂敢不来?让大家久等了。”
“也没等多久,刚刚好。”舒翰羽口气仍是淡淡的,看了眼满头雾水的众人,“各位前辈,容我介绍一下柳凤仪公子。柳公子乃是苏州城外柳叶坞的五公子,惊才绝艳,剑术超群,却韬光养晦、隐迹江湖。五年前,柳公子游历至大漠,遇到域外第一剑客贺连锋,与贺连锋在大漠中斗剑十日,贺连锋连败十场,约定五年后再来中原挑战,今年正是五年之期,贺连锋前来赴约,顺便给中原带来了一场热闹。”
两个月前,柳凤仪凭一根枯枝击退孙猛和舒翰羽的联手一击,从孙家带走女刺客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如今“柳凤仪”三宇已经是红得发紫了。听到他曾大败贺连锋,连胜十场,众人不禁倒吸了口冷气。
柳凤仪嘻嘻笑道:“侥幸,侥幸。”
舒翰羽淡淡一笑,走到苏辉夜身边:“十七年前,神剑宫十七弟子苏阡陌与江湖一代妖姬程细细相恋,程细细未婚先孕,产下一女,苏阡陌自废武功,下山与程细细成婚。这段孽恋被神剑宫视为奇耻大辱,当年萧师伯等五人奉命下山将程细细带回神剑宫,却不但被程细细以智取胜,还迫于赌约金盆洗手,当场封剑退隐。程细细虽赢了赌约,却也受了重伤,后来他们夫妇受到江湖仇敌追杀,先后死于非命——这段江湖旧事料来大家比我还清楚。”众人虽不知他为何提起这段往事,但都猜测,此事必与眼前的清艳少女有关。
果然,舒翰羽接着道:“极少有人知道,其实他们夫妇还有一个女儿。当年神剑宫小师妹周宁偷偷下山凭吊二人,带回了他们年方六岁的小女儿。但神剑宫中哪里容得下程细细的后人?周宁出家为尼,更起誓决不教她武功,以此迫萧师伯答应将她留下。”他拂开苏辉夜身上被禁制的穴道,淡淡一笑,“那个女孩儿就是这位姑娘了。半年前击败贺连锋、迫他在神女峰下题字的人并不是我,而是这位苏辉夜姑娘。”众人震惊地望向苏辉夜,实难将这名稚气的少女与击败贺连锋的绝世剑客画上等号。
“苏辉夜的存在是神剑宫的奇耻大辱,又偷练神剑宫的武功,岂可轻饶?她被废去武功,侥幸逃得性命,而我,则顶替她成了击败贺连锋、维护中原剑界声名的英雄。”人群中起了细微的议论声。
萧重影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挽住萧芸的手叹道“走吧!”萧芸满脸泪痕,抓着父亲的手哀求地摇动。萧重影苦笑道:“傻孩子,要是一个人能被名啊利啊或者是责任啊什么的束缚,事情就还有可为之处,要是他下决心要舍下这一切,那就没一点法子了。”
“谢师伯成全。”舒翰羽深施一礼,“弟子大胆,请各位师伯师叔,还有师父留一步,看看弟子这半年来练剑的成就。”萧重影长叹一声,终于还是坐了下去。
黄鹰猛地站起,厉喝道:“舒翰羽,你反了不成?”
舒翰羽摇头道:“难道连师父也不了解我吗?我不是不可以输,可我不能龌龊地赢,更不能无耻地顶着一个不属于我的光环。要么光明正大地赢,要么光明正大地输,我今日只是要给自己一个公道。”黄鹰愣了片刻,长叹一声,也坐回椅中。
柳凤仪忽然道:“慢羞。舒公子,我承认你说的话都很有道理,不过你公道了,我可就不公道了。你要赢回这个场子,该找的是贺连锋,和我有什么关系7我严重地觉得自己是个受害者!”
舒翰羽道:“贺连锋作客神剑宫,与我斗了数月的剑,已经没必要再在这里比一次。何况,他右臂受了伤,伤势未完全痊愈,我们也没有办法进行一场真正公平的比试。”
柳凤仪奇道:“他伤势未愈,你们怎么斗的剑?”
“不用内力,不真正交手。”
“就是光说不练的比划了?”柳凤仪轻轻摇头,“贺连锋的剑法以气势取胜,大开大阖,又有些胡搅蛮缠,如此恐怕要吃大亏。”
“不真实比划一场,的确很难论定。所以贺连锋向我推荐了柳公子。恰好在金刀门与柳公子相逢,就趁机将柳公子引上了神剑宫。得罪莫怪。”
柳凤仪皱眉道:“这个贺连锋,自己到处惹麻烦,还给别人惹麻烦。”
“柳公子,请。”舒翰羽从剑架上取下一柄普通的精钢剑抛给柳凤仪,自己亦抽了柄普通的精钢剑。
柳凤仪却袖手站着,任精钢剑掉落地上。他慢慢道:“我不是不可以和你斗剑,我只是不能被迫和你打,更不能在不想打架的时候和你比试,何况,这场比试实在是无聊透顶。”舒翰羽一愣,柳凤仪却已弯腰将剑拾起来,忽然嘻嘻一笑,“不过,这么有骨气的年轻人很多年没见过了,我今日就成全你。“身形一展,人已在半空,刷刷刷朝舒翰羽刺了三剑,分别从左、中、右攻向舒翰羽面门,剑光残影倏地闪过。舒翰羽身形疾往后飘,长剑脱手射向柳凤仪!比剑时第一招就长剑脱手,当真是匪夷所思。
柳凤仪哈哈大笑.“你弃了手中之剑,弃得了心中之剑吗?”说话间剑尖往前一点,与舒翰羽的剑尖在空中撞击,两把剑的剑身同时微微一弯,舒翰羽的长剑己被弹了回去。当此际,舒翰羽已抢身回来,右掌往剑柄上一拍,居然在万般不可能的情况下反攻柳凤仪,长剑由半空射落,宛若白虹贯地,正是神剑宫剑法绝技中的“流光泻虹”。
“有悟性,有机变,贺连锋将你磨砺得不差嘛!”大笑声中,柳凤仪右手翻转,居然以完全相同而姿势相反的一招“流光泻虹”自下而上掠了上去,这般变化拗折比舒翰羽所为更为不易,然而在他使来,却圆融贯通,毫无滞碍。不等剑势使老,两人长剑凌空相互一点,借劲将身子荡开,顺势一剑疾刺,似乎并无章法,却又都妙不可言。
不过短短数月,舒翰羽剑法大变,虽然架子依旧稳而准,然而已不复往日仙人之姿,时而缥缈如流云当空,时而疏朗如明月在天,时而狂放如江潮东去,变无定法,纵横随心,看得众人目眩神迷。柳凤仪却比他更没有章法,一柄剑使得歪歪斜斜,忽进忽退,忽快忽慢,变幻莫测有如鬼神。转眼间已交手百招,柳凤仪忽然大笑道:“你放下神剑宫的责任了吗?”
舒翰羽答道:“我放下了。”
“你放下了胜败之心吗?”
“我也放下了。”
“你既然能放下神剑宫,放下胜败之心,放下一招一式的规矩,为何却独独放不下天下人呢?”
舒翰羽似是一怔,剑势随之一滞,已落了下风。柳凤仪得势不饶人,一路刁钻诡谲地猛攻:“天下人爱我、恨我、诽我、谤我、毁我、怨我、咒我、恼我,又何妨呢?青眼、白眼,看也罢、不看也罢,又何妨呢?天不知我、地不知我、人不知我,又何妨呢——自有我自己知晓。”舒翰羽一愣,柳凤仪喝道,“既然看破,为何不看得更透彻些!既然放下,为何不全部放下!”舒翰羽神情剧震,手中剑被柳凤仪不断击中,“叮叮叮”声中,长剑忽然脱手而飞,穿出排窗,掉入悬崖外的漫漫夜色之中。
柳凤仪看着他,淡淡笑道:“天下滔滔皆无物,千夫所指又为何!你器量已备,格局已成,何不更进一步呢?”
刹那间,舒翰羽只觉醍醐灌顶,又仿佛浩荡天风吹过胸襟,满怀苦闷都被吹得干干净净。这感觉似是悲到极处,却又从极悲中生出一丝喜悦,这一丝喜悦慢慢荡开,抚平了心中伤痕。一切苦痛仿佛都变得微不足道,只有满心的轻松与释然。默然良久,舒翰羽深施一礼:“多谢先生开悟。”
柳凤仪哈哈一笑,将手中剑扔在地上:“我就说嘛,这场比试无聊透顶。像贺连锋爱剑爱成痴病已经很可怜,我们这样耍猴一般打给别人看,岂非更可怜……”他正面带笑容,侃侃而谈,突然神色大变,冲向舒翰羽身后。满堂顶尖剑客,谁能让他如此关切?一念电闪,舒翰羽神色剧变,转身掠上前去,只见两条身影已经一前一后地坠落悬崖,萧芸则手持宝剑站在崖侧,神色凄楚中透出几分决绝、疯狂之色。舒翰羽往崖下望去,茫茫夜色,崖高千仞,什么都看不见了。
舒翰羽对世间一切本已无所挂怀,不料苏辉夜突然被萧芸逼得跳崖,心中除了惊怒悲楚之外,竞升出一丝说不出的寂灭哀凉。他转头看向萧芸,她双眼痴迷,神色如魔似狂,已找不到一丝往日的娇俏甜美。
萧芸也正看着舒翰羽,突然厉声道“你为什么不发怒?为什么不打我、骂我?”
舒翰羽摇头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一时迷茫,误人误己。”
萧芸愣了片刻,茫然道:“你不生我的气吗?”
舒翰羽露出痛苦的神情:“我只希望你能忘记我,好好活下去。”
“忘记你……那可是不成的。”萧芸凄楚地笑了笑,喃喃道,“不过,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我再也……再也不要……喜欢你了……”她慢慢弯下腰去,跌跪在地上,乌黑的血不断从她嘴角涌出。
舒翰羽大惊掠去,萧重影也飞扑过来,然而都太迟了。那是世间最毒的鹤顶红,一滴人体,无药可救。舒翰羽离得近,抢先抱住了她。她靠在他怀中,轻声道.“你知道么,每一天我都在害怕,连做梦都是……你突然消失不见,丢下我一人……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再也不要……喜欢你了……”她嘴角含着无比凄楚的笑容,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听不见了。
拾、美酒与剑
一辆马车缓缓走在夕阳下的古道上。
驾车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童,眉目如画,神情慧黠。一名青袍男子打开帘子,往来路望了望,笑道:“出了玉门关,就没人找你麻烦了,现下你手臂的伤也好了,恕我们不送了,快下车去吧!”
马车中坐着一名深目高鼻的男子,他脸上神气极为纯真,却透着一丝可爱的狡猾,笑眯眯道:”你要去天山寻找圣山雪莲给苏姑娘制药,但是雪莲是天山圣花,轻易不让人采的,不过我和天山派的掌门有点交情,倒是可以帮你求情。“说罢,向旁边神情寥落的少女道,“苏姑娘,他爱欺负人,我陪着你们,不让他欺负你好不好?”
少女恍若未闻,望着车窗外的漫漫黄沙,默默无言,清艳的面孔上透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寂灭空茫。这三人正是柳凤仪、贺连锋和苏辉夜。
那天在试剑阁中,苏辉夜被萧芸逼得跳下悬崖,柳凤仪跟着跳了下去,一手抱紧苏辉夜,一手抓住崖壁上的藤蔓,跌跌撞撞往下落了百十丈,才终于稳住身形挂在了崖壁上。柳凤仪抱着苏辉夜正长吁短叹,忽然听到有人叫他,转头望去,竟见贺连锋拿着盏风灯站在不远处的石洞口一边向他招手,一边叫道“过来,过来!”
柳凤仪脚蹬崖壁尽力一荡,抱着苏辉夜跃入石洞中,只见洞中墙壁、地面皆以青石砌成,桌、椅、床铺俱全,雅洁可爱。一问才知,数月前,贺连锋被黄鹰诳进神剑宫,在试剑阁中与舒翰羽一战,舒翰羽大败,他便被关在了这里。半月后,舒翰羽再次出现在这里,性情变得偏激悲慨,贺连锋与他斗剑数日,渐渐起了惜才之心,不时加以指点,数月下来,舒翰羽不但剑术大进,心性也平和许多,还将宫中所藏剑术秘籍搬来给他阅读。
贺连锋发现舒翰羽心魔深种,于是给他出了个主意“你心中不平,是因为没有光明正大地获胜,不如把天下最厉害的剑客都请上山来,我们再比一场。不论胜败,都算是个了结。”可舒翰羽却摇头说:“你肩膀重伤,没有一年半载恐怕也不能痊愈。”贺连锋苦思冥想后又出了个主意,叫他去江南寻找一个名叫柳凤仪的人决斗。后来舒翰羽和萧芸成婚,回乡拜祖,下山前开了石门让他自便,当时他还未看完舒翰羽搬来的藏书,便继续留在了这座山中秘洞中。后来,想必是因为贺连锋这个主意让舒翰羽对柳凤仪留了心,于是便有了舒翰羽将苏辉夜和柳凤仪引上神女峰,同时发函邀天下剑客耆宿来神剑宫观战之事。
柳凤仪大骂贺连锋出馊主意,害他名扬天下,再也没有办法过以前的太平日子了。骂了一阵,柳凤仪想要下山,贺连锋道:“下山的办法我倒是有,不过你得答应我这次不再逃跑耍赖,好好地和我打一场。”柳凤仪无奈地答应了,他反倒犹豫起来,“中原的剑法博大精深,这些秘籍我还没看完……舒翰羽的剑法也很有趣……”言谈中依依不舍,大吃柳凤仪的白眼。
三人下山与墨轩汇合时,舒翰羽挂剑下山、不知所踪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柳凤仪得意洋洋地说自己又度化了一个迷途羔羊,贺连锋却连呼可惜。为了赶紧打发贺连锋,柳凤仪驾车一路西行。
初时还有南武盟的入围追堵截一下,被贺连锋一把宝剑劈砍了几回,吓得再也不敢露头。拉拉杂杂又处理了一批仇家,走到甘泉一带才安生下来。塞外人烟稀少,碧空黄沙,一片开阔,但贺连锋和柳凤仪的心情却开阔不起来。苏辉夜像一株被拔离土壤的花儿,一天天地枯萎,好在小墨轩调皮跳脱,总能制造出一些笑声。有些伤,只能留给时间慢慢治愈。
出了玉门关,便是塞外的广阔天地。
被贺连锋缠着比剑缠了一路,柳凤仪可不想再被缠到天出上去。今日,贺连锋又向柳凤仪道:“每回和你比剑你都不痛快,不是推托就是拖拉,这回我可不会让你蒙混过去。”
柳凤仪叹道:“我只度可度之人。像你这样,屡败屡战,大败十日还不肯罢休,顽冥如铁石,谁耐烦再理你!”
贺连锋奇道:“胜败有什么乐趣,剑术的趣味全在于精妙的变化和生死间的惊险。舒翰羽被胜负和名声绑住了,在你的点化下得了解脱,那是一件大好功德。但我追求毕生最爱,哪需要什么度化?”
柳凤仪笑道:“痴人呀!胜负、名声是束缚,在剑尖上寻找乐趣,为那一点乐趣置身危难,不也是另一种束缚?你看看这天地之间,万花亿草,高山秀岭,大河浅溪,万物生息繁衍,何等奇丽壮观,何必执著耽迷于那一点乐趣,心为形役,劳苦奔波?”
贺连锋哈哈笑道:“我们那里有句哲言:‘苍鹰生来就要在天上飞,骆驼生来就要踩着沙子走’,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那可是没法强求的。”
柳凤仪俯首良久,拍着车辕放声大笑:“好!说得好!说得好呀!”纵身跳下马车,叫道,“墨轩,墨轩!把马车上的酒都搬下来!你贺大爷这句话说得太好了,我要和你贺大爷喝个痛快!”
墨轩笑嘻嘻地将马车后座上的酒一坛坛往下搬,不多时便排了一长排,少说也有一二十坛。柳凤仪拍开一坛酒,自顾自痛饮起来。贺连锋精神一振,也提起酒坛痛饮起来。两人一边相视而笑,一边开怀畅饮,不多时便将一坛酒饮尽,各自又拍开一坛。
墨轩也开了一坛酒,抱上马车来,倒入一只碧玉小盏中,递给苏辉夜,笑道:“苏姐姐,你也尝点。”苏辉夜饮了一口,只觉甘甜醇厚,回味悠长。
墨轩把酒坛抱在怀里:“苏姐姐,我可不是小气不给你喝。这个酒喝起来像花蜜,后劲儿可厉害,一碗下去,酒量浅的能睡三天三夜,所以这酒有个名字叫‘三日醉’。我再给你一盅吧?你喝了,心里就不那么难过了。”
苏辉夜摇头道:“我心里很高兴,没有难过。”
“姐姐你别看我年纪小,我知道的可多呢!你喜欢舒翰羽,他也喜欢你,可你做错了事得罪了他,他娶了别人,你们不能在一起了,所以你很伤心,是不是?”墨轩仰着小脸,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着聪慧。
苏辉夜愣了下。她想起那夜在忘尘庐外,舒翰羽对她说的那句话:“师妹,你终究还是不够懂我。”他说得没错,她的确是不够懂他,先是看低了他的骄傲,后来,竟然把他的人都看低了。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做错了事。”苏辉夜笑笑,看着马车外的漫漫黄沙.低声道,“可是,我很高兴。他还是以前的他,我很高兴。”
“少爷说,让你伤心的不是舒翰羽,是你自己。”苏辉夜怔了怔。
“少爷说,人世间最折磨人的就是悔恨。因为发生了,就没法挽回了。人做错了事情,就会不停地想当初要是不那样做就好了,越想越悔,越后悔就越恨自己,作茧自缚,不得解脱,却忘了当初做决定时的心情。”
“做决定时的心情?”
“这个我也不太懂。少爷说什么因啊果啊,我也没听明白。不过少爷说了,只要是出于善念,就不必后悔。苏姐姐,你错过了舒翰羽就这么后悔,我家少爷除了没有舒翰羽长得好看,样样比他强,你要是错过了我家少爷,可是会更后悔的哟!”
苏辉夜一愣,苦笑着望向马车外的两个人。夕阳下,贺连锋和柳凤仪坐在沙窝里,一边喝一边笑,不时互相在肩膀上拍一下,活像两个疯子。那份男儿的恣意豪放比醇酒更醉人。苏辉夜握紧手里的酒盏,她听见自己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柳公子……他很好,只是我心里放进了一个人,这辈子就放不下别的人了,哪怕那个人样样都比他强,也是不成的。”
墨轩给她的杯子添满酒,嘟囔道:“这可说不准,一辈子长着哩!”
苏辉夜也不分辩,笑笑地将手中的酒一口饮尽,叹息道:“真好喝……”
墨轩顿时眉开眼笑,又给她添满:“这酒还有个名字叫‘醉生梦死’。因为好喝,人喝着喝着醉了自己还不知道,分不清醒醉,连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知道。苏姐姐,你少喝点儿啊,要是把你灌醉了,少爷可饶不了我。他不准我给你多喝这个酒,怕你醉得上瘾,把自己给喝废了。”
“好孩子……”苏辉夜脸颊被酒意熏得微红,身子前倾,摸了摸他秀丽的小脸,声音轻得仿佛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墨轩的脸居然微微发红了,盯着苏辉夜的面孔看了好半天,凑到苏辉夜耳边悄声说:“苏姐姐,你不中意我家少爷吗?等我长大了,我娶你好不好?”苏辉夜一愣,不由哑然失笑。
夜色不知何时变得浓郁起来,一条身影悄悄闪人马车。墨轩丢开用草编了一半的小马,低笑道:“贺大爷睡了?”
柳凤仪淡淡道:“走。”
“恭喜少爷,贺喜少爷,美酒计得逞,又诳了贺大爷一回。”墨轩呱地笑了一声,猫腰钻出去,驾车往西徐徐而行。
马车载着三人往大漠深处走去。广袤的星空下,隐约可见一条烂醉如泥的身影躺倒在路边,正自酣睡。马车渐行渐远,得得的马蹄声里,夜仿佛更静了。马车里的人也醉了,柳凤仪醉了七分,苏辉夜则足足醉了十二分。柳凤仪取下悬于车壁上的无弦琴,搁在膝上,醉眼迷离地望着沉醉入眠的苏辉夜,身子随着马车的节奏轻轻晃动。
柳凤仪突然觉得,她睡着的模样像个天真而柔弱的婴儿。天真得让人心疼,柔弱得让人担忧。静静看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萌芽了,那芽极其危险,却又懒得去管。他忽然极突兀地伸出手去,将及苏辉夜头顶时又极突兀地停下,那只修长柔韧的手第一次变得迟疑起来,像是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愣了好一会儿,柳凤仪慢慢将手收回来,慢慢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我醉了……我居然也会醉……醉了就应该睡……”他叹了口气,推开无弦琴,仰面躺倒在苏辉夜足下的细绒毯上,轻轻闭上了眼睛。其时明月如水,夜风温存,四野一片静寂,马儿脖颈上的铃铛被风拂动,发出细碎清脆的丁丁声,如情人小语,随风而散。
突然,墨轩探进来一个脑袋:“少爷,你到底喜不喜欢苏姐姐呀?”
可惜他的少爷已经睡着了,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