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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州擂
['葛佳男','孙川林','陈唯依']
魔教西来。
不甘寂寞的他们每次都会给中土武林带来一点刺激,否则人们练武就没有了意义。这一次,魔教又来了。
是的,“又”。他们总希望能夺取中土武林盟主之位。这一次,他们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擂台。神州擂。
神州擂开场前三十天,武当掌门身死,中毒。
神州擂开场前二十一天,华山少主身死.一剑贯胸。
神州擂开场前两天,青城大师兄身死,双刀刺心。
毒是武当绝密“羽化仙”,握剑的手属于华山护法青龙,刀是青城名器夺命双煞。
神州擂的鼓声,响了。
《神州擂》,第452篇。
——摘自三板斧头博客2009.3.27
雷子翻了个身,折过枕头捂住头。
廉租房的隔音差得一塌糊涂,卖鱼蛋的几点出摊,泼妇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骂街,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今天,喧嚣里又夹杂了抽着气的哀叫,让人不得安宁——八成是隔壁的又欠了高利贷,把人给招到家里来了。
狗咬狗一嘴毛。这个操蛋的世道,让人连觉都睡不好。雷子索性爬起来,用凉水抹了把脸,从冰箱里拎出一瓶青岛,摇摇晃晃地出门去。
正是夜生活的开始。“辉记面茶”、“港式叉烧”的招牌相继亮起,大排档的老板卖力地剁着田鸡。几个人从后面越过,胳膊上满是刺青,擦肩而过时阴狠地看了他一眼,来香港一年多,这种场景他早就习以为常。雷子转身去看蹋球的小孩,冷笑着咬开瓶盖。
远远看见碗仔翅的摊主被甩了一耳光,因为他向一个混混收吃钹。他想起在大排档遇见那个被打得满脸是血的男人,那男人曾、向他求救。回过神,一只手正搭在肩上。浓妆的女人眨巴着眼,嘴撅得像被打肿了。“滚!”他吼。
这就是世界,一个巨大脓包。什么见义勇为公平正义,都是自以为是的傻瓜在戳这个脓包而已。这地方早就腐了,一个不小心戳破表皮,脓血就溅得满头满身——你自己也会脏得洗不干净。
所以他万事不上心。就让这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
雷子灌了一口,不知不觉走到一个街角。“武侠杂志社香港分社”的牌子有气无力地歪在一边,玻璃门上的招租广告被蜘蛛网爬得几乎看不清楚,落地窗上还脏兮兮地贴着一张海报。武侠?这年头,武侠不就是白日梦么?武是黑暗里的乱棍。侠呢?傻瓜脑子里的乌托邦?
“世上公义!怎可尽如人意!一生最要紧要值!我也毫无怨言!”他直着嗓子吼没调的歌。空酒瓶打着转飞出去,海报被碎玻璃割得四分五裂。
“好!”雷子大笑。
“屁!”一个声音猝不及防冒出来,跟着是一个身影,“看见没有,三板斧头!就你,”他上下打量雷子,“有胆砸斧头的海报,找死啊?”
雷子看笑话一样看着这个男孩“三板斧头?谁啊,你家亲戚?”
“亲你妈!不管别人怎么骂他,老子就是挺他,怎么著?”
雷子笑得发癫。男孩熟练地点上烟。“不过你瓶子扔得倒挺准……是个狠角。”那小子说,”喂,怎么样,以后跟你混了?”
跟我混?好,混吧。在这肮脏的脓包里,每个人都是在混。
不知哪一代阎王定下的该死的规矩——打擂台,赢的鬼才能转生。于是整个地狱都有乐子了。
阎王还给擂台起了名字,叫神州。
神州擂?哈,以为戴顶官帼就是人么?
谁的手飞了出来?那是谁的脚?刚刚提着头下去的不是最有希望获胜的鬼吗?真是可惜。
肥胖的阎王半躺在椅子上.接过一杯红似鲜血的酒,看着打得不亦乐乎的鬼们,不时哈哈大笑——断了胳膊的,没了腿的,他们还在拼命踩着满地的碎肢往擂台上爬。
每个鬼都在拼命搏斗,为了心里的不甘,为了见到人世间的一缕阳光。
可是人世间,真的有那缕阳光么?
《神州擂》.第457篇。
——摘自三板斧头博客 2009.4.1
“三板斧头,男,武侠写手。2000年开始发表作品,处女作《猛兽》一炮走红,已出版小说二十多部。2001年与好友白大头等共同创立‘武侠’杂志社。2008年,‘武侠’在竞争中倒闭,三板斧头在个人论坛发帖怒斥同行竞争手段卑劣,辱骂读者有眼无珠,被舆论普遍指责。同一时间出版的小说《神州擂>遭到业界和读者大肆批评,三板斧头愤然宣布封笔,至今未有新作。”
“这就是你亲戚?素质不高啊。”雷子用烟头指着电脑屏幕。
“他是天才!他现在还在一个博客上写小说,好几百篇《神州擂>,给那些骂他的混蛋一人一巴掌!算了,跟你说也不懂,找他博客给你看看。”
烟和酒是这小子买的。他叫自己灰头,说是斧头小说里的人名。自那晚之后,灰头请吃请喝,唯一的条件是要跟着雷子。雷子觉得有趣,反正多一个人不多,就让他跟着。只是有些受不了他总提那个什么斧头,像念叨着他家的祖宗。写白日梦的,不就是白痴么?
雷子对白痴的博客不感兴趣,松松腰带进了厕所。今晚好像喝得有点多……那小子倒有点意思。多久没跟人这样唱过了?放完水雷子回到网吧,身边的座位空空如也。那小子黏了他三天,这时候倒溜了7也罢。这世道,一个人不管不顾更自在,可是,他怎么总觉得有些不安呢?
雷子在网吧周围转了两圈,没有任何发现。他甩甩头,醺醺然地往回走。没有灯的小巷杂物堆得老高,在小巷尽头形成一个黑暗死角。这个小巷雷子走过很多次了,只是从没注意过这个角落。醉酒后的感官变得敏感……他蹑手蹑脚躲进一个敞开窗户下的阴影里。
三个人。一个靠墙站着,两个蹲着,裸着的手臂映着一点微光,上面都是刺青。地上还躺着一个人,看不清模样。
“偷了霸子的东西,就想这样算了?你以为找了个酒鬼挡着就没事了?”
地上的人发出一声呻吟,刺得雷子一个激灵。酒精在体内发酵,搅得他一片混沌。是那个声音。那个对着他念叨了三天三板斧头的声音。
血液里的酒快烧起来了。那些不安“呼”地又蹿起来,燃成一种莫名的冲动。冲啊『有个声音压过理智叫嚣着,久违的冲动令他澎湃,更令他不安。大脑开始脱缰,过往和今朝搅在一起,虚幻和真实纠缠——
魔教西来……自相残杀的神州……为转生而厮打的鬼魂….痛哭的老白……“神州擂?什么垃圾!”……
越来越多的碎片在他脑中横冲直撞。我是谁?这是怎么了?没有回答。只有仿佛要炸开的身体躁动不安。手不由自主摸向防身的弹簧刀。
纠缠的文身。金属交击的脆响。肉体的钝感。然后是红色,很多红色。
雷子回神。左臂一跳一跳地痛。弹簧刀插在一只手臂里,血一直流到他握刀的手上。对方明显呆住了,身后两人一个捂肩一个抱腿,血的滴答声格外清晰。
他浑浑噩噩地拔刀。
“啊!”一声痛叫。三人看着雷子的眼神如看鬼魅,转眼就没了踪影。
雷子缓缓蹲下。那股气泻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为了什么。他机械地踢开一地碎砖,露出灰头被打得猪头一般的脸。
“大哥……”灰头挣扎着,满脸污秽,“对不起……之前我是看你身手不错拿你当挡箭牌……没想到你会来找我啊……对不起……” 很痛,被踩真的很痛。我发誓,如果有机会一定让这些人尝尝被踩的滋味。可惜我,只能逆来顺受让人踩来踩去。
我辉煌过,被废弃过,受过很重的伤.有过很多的名字。
现在,我的名字叫神州。
涌动的人潮全盯着我头顶翻飞的两人,不时发出惊呼。斜劈,横刺,连环腿,掏心手。碰不到对手的刀剑一招不差,全数落在我身上。我想跃起,我想耍流星锤,我见过的功夫不计其数,我一出手便是赢!
什么?你问我为什么还不出手?开什么玩笑。我只是个擂台而已,就算有了多么气派的名字,也只有被踩的份。 《神州擂》,第461篇。 ——摘自三板斧头博客2009.4.5 “老爸嗑药,犯了瘾就揍我,我就到街上混。从小就长得瘦,老受欺负。后来我明白了,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什么都是有条件的。无缘无故帮我的人……大哥,你是第一个。以前我只相信斧头,觉得能写出那样的故事一定是个有侠气的好人。而且他离我很远,不用担心被骗,不用害怕失望……”
温吞的夜风来回地吹。雷子坐在屋顶俯瞰这个城市的灯红酒绿。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结痂。
“但从现在起,大哥你就是我第二个相信的人。你放心,你对我好,我就跟着你,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跟着。”
不同于初见时的颓废懒散,这个声音里终于有了少年人的血气。可自己配么……我这样一个连梦想尊严都扔进下水道的人,一个不知道自己的勇气来自哪里的人,配得起这样千千净净的坚定声音么?
雷子抵住头。
“大哥累了,吃这个吧,来的路上买的。”一支雪糕,不知攥了多久已经开始融化了,奶油顺着那只油黑的手往下淌。
这样的瞬间。雷子突然想起一年多前,老白喝得肠子都快呕出来,翻身抱着他哭“他们用下三滥的手段搞垮咱们,我不甘心哪,可是舆论一边倒要压死我们,我,我撑不住了……雷子,哥们废了,以后全靠你了……”快三十的男人,眼泪鼻涕邋遢成一片。
恍惚间,话已出口“你说,神州擂它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大哥你知道么,我以前以为侠气只能是斧头书里的幻想,直到遇见你。他以前的故事张扬得连我这种每天混日子的人都能带动起来,你想想,该热血成什么样!可现在……他博客里那些《神州擂》,灰暗得可怕……
“他说‘武侠’倒闭是中了阴谋,我看他的书这么多年,我知道他不会说谎,不然他也不会灰心成那样子……可我一样挺他,因为他还一篇接一篇写那个被骂得一文不值的《神州擂》,一遍一遍试图打败自己心里那个鬼知道是什么的对手
“大哥,遇见你是我幸运。更何况斧头生活在那个被叫做神州的地方,应该比我更幸运……我信他,信他总有一天能像我遇到你一样,打败以前那个自己,做自己的擂主!”
做自己的擂主。世界刹那间变黑白,所有声音潮水般褪去,只有这些话雷霆万钧地在耳边回响。
杂志社被黑,他离开那个让他失望的城市。《神州擂》被骂垃圾,他把样书扔进下水道,掐死写手三板斧头,造出一个无所事事的混混。他在逃,一直在逃。以为离开那个被称作神州的地方就万事大吉了,以为锁起笔就能扼住一腔滚烫的血……
结果还不是不甘。一年三个月零五天。四百六十一个昼夜。他写了四百六十一篇《神州擂》,黑暗的古怪的,每个都发生在不同的天地。他停不下来,疯了一般一直写一直写……逃不开的,他终于明白,这个对手是逃不开的,他只有爬起来重新站到擂台上,堂堂正正打败对手这一条路!
那个“鬼知道是什么”的对手,就是他自己。
“大哥,你怎么了?你这是……哭了?
脸上湿了一片,夜风一吹,散得干净。雷子狠狠搂过灰头。“没有,大哥是高兴……三板斧头,他刚刚活过来了。”
“走,宵夜去!”
巷子从来没有这样明亮过。涮鱼蛋的、剁田鸡的,甚至吵架骂街的,都让雷子觉得温暖。灰头叽叽喳喳地吹牛,聒噪得很动听。
雷子——哦不,是三板斧头——在大排档坐下。“五碗田鸡粥!”食欲跟着他一起活了过来。
回答他的是“当啷”砍在桌上的一把西瓜刀。“就是这家伙坏我们好事,给我削了他!这小崽子,别再让他跑了!”
雷子心中一紧,明白过来。下意识去摸弹簧刀,却抓到一把空气。他暗暗握紧拳头,把灰头护在身后。
那群人掀了凳子,为首的一个纵跃,踹翻桌子。
血丝渐渐充满双眼。来吧……都来吧。不是没有害怕,只是此刻的他,正需要同这黑暗的世界堂堂正正较量一场!
寒光一闪,刀已刺到。雷子护着灰头,抓起一把筷子迎上去,半数折在刀刃上,他并不停手,用那一把劈开的木刺继续向对方招呼过去,同时脚下使力绊倒一个,后面两人踩着筷子滑倒在同伴身上。
可对方毕竟人多。雷子顾着灰头,手臂已中了几刀。但他却血红着双眼,只觉得痛快。他要戳破这个世界的脓包!
混乱很快惊动了其他人。最先过来的是大排裆老板。自己的地方一周内第五次被砸,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大骂。出来讨生活不易,这种情绪从老板身上传遍了排档里每一个伙计。
“妈的,这操蛋世道还讲不讲理!”有人吼了一声,整条巷子的人都被引了过来。伙计们围上来,老板操起剁田鸡的刀。
“整天找麻烦,把我们都榨干了!”
“他妈的,老子就不信这世上还讲不了理了!”
涮鱼蛋的拿起了钢叉,卖碗仔翅的抄起了铁勺,骂街的女人脱下了她的高跟鞋
雷子喘息租重,灰头的手抖着。拼了!这想法刚刚冒出,周身压力忽然顿减。然后他就看见了围拢的邻居和小贩,拿着各种吉怪的家伙。他们犹犹豫豫脚步迟疑,他们畏畏缩缩没有实际动作,但他们验上却真真地写着同一种表情。它叫做反抗!
“斧头大哥,”灰头血污的脸上绽出一个笑,“你看,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什么来着?雷子肿起的眼睛仿佛看见,九年前还是愣头青的自己和老白凑了钱,在高耸的楼宇里租了小小一间房。老白把“武侠杂志社”的牌子挂正,靠在放着“社长”名牌的桌子上意气风发地吼着没调的歌:“世上公义怎可尽如人意!一生最要紧要值我也毫无怨言!”
一生最要紧要值!我也毫无怨言!
在灌耳的吵骂声里,在满地污秽脏乱里,在一只手颤抖而安然的触感里,我们的混混雷子、武侠写手三板斧头。终于,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