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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
任明潇
不归山夜雨
山雨混着大风,直砸得客栈屋顶的茅草猎猎作响。徐老五和宋教头坐在客栈内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几杯下肚,徐老五红了脸,带着醉意嘿嘿一笑:“宋哥,你看,牧教头请来的那个贵客……只当是个精瘦道人模样的,怎地是这般瘦小的姑娘?”
宋教头向窗边桌前坐着的姑娘望去“正是,我也疑惑得很,咱不会是接错了人?这姑娘冷冰冰的,半句话也不多说。牧教头和巡抚怕是耽误在路上了,千万别误了正事。”
窗前瘦骨伶仃的姑娘似有所闻,回头一望,薄薄的小嘴抿得紧紧的,眼里一片凉意。徐老五一凛,低下头讪笑道:“这姑娘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却这般凶。”宋教头向那姑娘歉意一笑,说道:”终究是牧教头请来的贵客,还是莫得罪了好。”
说话间,客栈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人阔步跑了进来,连油纸伞也来不及收,便满心欢喜地向那姑娘说道:“溪儿,你还是那么爱穿黑色的衣服么?”
坐在窗前的姑娘名叫景溪,与问话的牧教头牧远是旧交,一别十年,今日重逢自是十分开心。看到牧远不由笑道“阿远,你长高了。”
牧远在她桌前坐了下来,也来不及向另外两位朋友打招呼,无比爱怜地在她头顶一摸,说道:“你怎地还是小姑娘模样?一点也没变。”心中却无限感慨,临来前,一向不拘小节的他竟然在铜镜前驻留,看到了自己鬓边的华发,眼角的浅纹。十年前,他正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与她结伴游荡江湖的往事如风般在心中穿过。
随后而来的段巡抚段金岩也跟着坐下,笑道:“溪儿,想不到你一去十年,十年竟然这样快。”
景溪面上却收起了笑容,冷冷地望着他答道:“段巡抚今日所托之事,景溪即刻去办。”
牧远摆手,斟了杯酒给她:“我们三人,十年来见,今夜正是暴雨留客,我们在这客栈,像以前那样喝酒谈笑一整夜,岂不很好?”
景溪抿了一口酒,淡淡说道:“墨狐惧水,遇雨定会躲在墓穴中。今夜是最好的时机。”
段巡抚也不与她客气,说道:“正是,魏都督的三姨太听说已经病八膏盲,撑不过四五日,除非今日得了那墨狐血。只是辛苦溪儿了,待溪儿回来,我们再好好给你接风。”
景溪起身欲走,段巡抚又问道:“夜黑雨大,溪儿还是带几个帮手下去吧。我带来的这队人马,你挑几个利索的。”
景溪冷笑道:“哦?段巡抚只是来等我取墨狐血的,何须带了这么多随从?我看哪个都笨手笨脚,一个人独来独往最是自在。”
牧远也站起身来,说道:“溪儿,今夜我陪.你去西凤娘娘墓。上次一别,你我十年未见,正好一路上与你叙旧。”
◎西凤娘娘墓
墓前,几个零零散散的官兵守着,见牧远来了,高喊了声:“牧教头,您好歹来啦,我们哥儿几个在这没吓死也要让这雨淋死啦。下次再出去喝酒,您老人家可得请我们三兄弟啊。”很是熟稔。
牧远笑答道:“这是少不了的。”又对景溪说道,“段大哥已经让人将浅层墓道挖开,只是无人敢进,只好派人守了等你来。”
景溪点点头,调皮地笑道:“我记得以前有个牧大侠,一向自诩光明正大,视盗墓挖坟为偷鸡摸狗之事,怎地今夜和我一起来了?”
“今夜进西凤娘娘墓,是为了那墨狐,这……这算不得盗墓挖坟,”牧远窘道,“上次你一去不回,我……我生怕你这猎宝仙子今夜又谜一样地失踪了。下个十年再见,我定是个老头子,你还是个美貌少女,那真是面子丢尽了……”
官兵看着二人进入墓穴中,还不时有谈笑声传出,咧嘴叹道:“牧教头请来的这猎宝仙子真是名不虚传,听说当年挖尽历代皇家的祖坟,怕还是个在逃犯呢……“
牧远未曾想到墓道当中能漆黑到如此地步,只得踉踉跄跄跟在景溪身后,不由抱怨道:“小丫头,你之前从唐家堡……拿出来的夜明珠呢?这里黑的真如锅底一般。”
景溪小声道:“我怕有光亮惊走了墨狐,你小声点,这四周似有活物。”
牧远小心地拔剑出鞘,护在景溪身前,急促道:“溪儿,你站在我身后,小心一些。”
景溪低声笑道:“阿远,你第一次随我进墓,是不是心中怕得很?”
忽地阴风四起,黑压压的一片物什涌来,牧远暗中视线大受影响,幸好早年练过听音心法,只得在黑暗中凭借微弱的声音来出招。“嗤”一声,剑上似乎穿了什么东西,牧远拿到眼前一看,竟是只硕大的蝙蝠,自嘲道:“溪儿你瞧,段大哥送的啸龙宝剑,第一次开荤竟然是只成精耗子。”
听到无人作答,牧远回身一看,景溪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心中慌乱,大喊道:“溪儿,你去了哪?这里蝙蝠凶猛,快点过来。”不料这喊声引来更多蝙蝠,腥臭难闻,只得定下心来,想起当年最初学剑时,师父洒出去的水滴,须得滴滴不漏接回来。即是“点、挂、挑、钩、劈,合了剑与气。”
“笑英雄”、“分天山”、“点春水”……招招剑不虚发,是地上蝙蝠尸体越来越多,空中飞来的却也不见减少,黑暗中又瞧不见什么,牧远不由手忙脚乱。只觉肩膀一紧,一只蝙蠕撞到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又觉脖颈一凉,似有什么东西贴着皮肉飞过去。接着是接二连三的银光闪过,不出片刻,再无蝙蝠飞来。
此时牧远已勉强适应墓中黑暗,前方走来一个瘦削的身影,正是景溪,笑叹道:“阿远,你刚才将这墓中蝙蝠全引了出来,我只好撒了飞刀。这下恐怕是给蝙蝠们灭族啦,真是太残忍了。”
“呵,溪儿,你的暗器比起当年来更是凌厉了,这般黑暗中,竟然例无虚发。”
景溪一副小女儿神态,无比娇憨:“那是那是,猎宝仙子的暗器也是一绝。我在黑暗中,看得倒比外面清楚。”
牧远见她在常人面前总是冷若寒冰,唯独在自己面前娇俏淘气,彷佛回到年少时,故意逗她道:”当年初次见面,你的飞刀就打偏了…一斜刮过本教头的脸颊,留下的伤疤现在都未好,害我一直讨不到老婆,你得赔我多少银两?”
黑暗中景溪柔凉的手滑上他的面庞,轻轻抚摸着那道伤疤,感叹道:“你我曾经快乐的日子都不见了,怎么这道疤却一直在……”
牧远也回想起那段人生中最轻松快乐的时光,他不过弱冠年纪,她不过十五六岁,却双双名扬江湖,一个是仗剑堂堂主段金岩的义弟,一个是冷漠又机灵的猎宝仙子,他最爱说笑,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己任,见不得弱者受半点欺凌,她却性格冰冷,铁石心肠,却总是笑着听他喝醉后胡说八道,陪他出生入死惩恶扬善。
想起往事的二人一时没了言语,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景溪停了下来,口中轻轻地“晤……”了一声,一只毛茸茸的黑色的小东西不知从哪跑了出来蹿到她怀里。
“喏,这就是墨狐。“景溪将那小东西递给牧远看,无比爱怜地抚摸着它的皮毛。
牧远很是惊讶,问道:“这小东西怎地一点疑心也没有,这般轻易就扑到你怀中?”
景溪淡淡地说:“因为它本就是我从小养大,和我亲密得很。”
“那我们进这墓穴是……”
“是为了猎你啊…一”
景溪扶着旁边一个小小的石凳说道:“你看,我特意布好了机关,只需推一推这个石凳,外面就会放下万斤大石,你我再也出不去了。如此,便可真真正正不离不弃了。”
牧远知她年少时便是铁石心肠,却依旧不敢相信,拉过她的手,问道”溪儿,你这些年,是不是一直怪我当年不肯放下仗剑堂跟你走?蒙古、西夏蛮夷皆觊觎我大宋土地,我们作为大宋子弟,空有一身武艺,怎可放下国家自己去过那逍遥日子?段大哥一心建一支可与辽东铁骑相较的江湖兵队,我和他是结义兄弟,更是不能……”
景溪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嗔道:“你当我是真的要留你在此?十年前你作弄我这么多次,总是给你耻笑,这次吓唬吓唬你,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牧远见她只是说笑,心中却无比内疚,这十年来,总在后悔当年是不是该放下一切跟她去游荡江湖。
“好了,傻小子,”景溪在他头上打了一下,“我们回去吧,你段大哥还在等我们昵!”
◎结义兄弟
“奇怪了,进墓道时,外面还有些光亮,这怎么越走越黑了?”牧远说道。
景溪却很是紧张,失了刚才的活泼模样。
“是这里,“景溪低声说,“想不到段金岩真的这么做了。” “什么?” “阿远,你听我说,段金岩在外面把墓穴填死了。”
“……”
“快跟我走,那个石凳是开另一个出口的机关,你我快快从那边出去,以防他连那个洞口也堵死。”景溪说着跑了起来。
牧远跟在她身后,脑中一片混乱,只听景溪一边跑,一边说:“阿远,这几年,我一直都在打听你的消息,那日潜入段府,才知道你那段大哥旱有心除你,”她越说越急切,“他早已不是当初的段大哥,做官让他做昏了头…”
牧远只觉得每个字都像飞刀一样扎在他身上:“溪儿,这样的玩笑,不要开。”
“不,你跟我从另个洞口出去,我正是担心你不肯相信,便想了法子让他……行动给你看,”那只小小的墨狐蹿上了景溪的肩膀,“魏都督三姨娘的毒是我下的,墨狐血解毒的事是我传出去的……”
墓穴外大雨依旧,噼里啪啦地打在牧远身上,牧远却觉得浑身热血沸腾,想起自己与段大哥也曾在这样的大雨夜,一剑,一刀,挑了湘西十八山贼寨,除了江南第一恶……那时不想前程,不畏生死,只因眼里有善恶,身边有兄弟。他要证明给景溪着,段大哥还是那个一腔正气一身热血的大哥!
“巡抚啊!牧教头还在里面,千万不能这样!”徐老五和宋教头跪在泥泞上,哀求着段巡抚。
段金岩丝毫不为所动,盯着一铲一铲扬起的土,“阿远年纪已不轻,却依然如少年时头脑发热,总是做出些让我为难的事……”
宋教头继续求道:“牧教头与大人是八拜之交,大人看在结义的分上,救牧教头出来吧!能抓住那个女逃犯已经是大功了。”
“一个逃犯怎么够?”段金岩笑起来,笑得牧远浑身的血液冷却下去,“阿远性子太直,得罪了太多人,连胡郡守都早暗示过我了。”
“兄弟们,咱不能再填了!牧教头待我们如兄弟,这等事,我老王下不了手!”守墓的官兵扔掉了铲子。
“大胆,胆敢抗命!”
“刷”地一声,段金岩带来的侍从上前一步。众人不敢再言语。
◎猎人,是猎物的猎物
远处传来马蹄声,躲在树梢上的景溪轻轻拍手笑道:“好啊,这下大鱼来吃小鱼了。”
“大胆段金岩,竟敢夜盗西凤娘娘墓!想反了我大宋江山不成?”来人正是魏都督。
段金岩“扑通”一声跪在泥水中,“魏都督,小人是为了墨狐……”
“闭嘴,”魏都督喝道,“你勾结外党,惊扰我大宋前朝娘娘的墓,狼子野心难道我还看不出来?”
“魏都督想借机除掉段巡抚,也是很久了……”景溪轻轻靠着那个冰凉的身体,“我们走吧,下山走十里,我备了两匹良马。”
◎艳阳好时光
景溪骑羞马,眼泪不住地滴在胸前的墨狐身上。费了这般努力,他还是不肯被她猎到,连她自己都险些做了官家的猎物。已经这样孤零零游荡了十年,再一个十年该怎样过?
“那个,我想了许久,跟着段大哥在官场沉浮,实在是……太不好玩了,还是你更有趣些……”有一个人这来。
满是泪痕的小脸,嘴巴却忍不住微笑。“欲擒故纵”,猎宝宝典第七条。
墨狐抬起头奇怪地望着又哭又笑的主人,打个哈欠,在颠簸中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