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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记
扶 兰
扶兰:《巫山传》里,巫山门神女峰弟子姬瑶花为改变“凡有所学,皆成命运”的武学谶语,和身患寒疾的弟弟姬瑶光巧取各峰武学秘笈和心法,以期参悟出破解之法。巫山门中,十二峰弟子之间因着奇妙的渊源本就纷争不止、关系复杂,姬氏姐弟设下的种种精妙布局,不仅将齐小鱼、伏日升、甘净儿、凤凰、钱夫子、苏朝云、方攀龙、于观鹤等这些各具奇才,性格各异的其他峰弟子一一卷了进来,还卷进了峨眉、太乙观等门派,但最让智勇双绝的姬瑶花头疼的却是温侯府的小温侯随着姬瑶花最终嫁入温侯府,巫山门的纷争暂时告一段落,但是那些熟悉的人物,他们的故事并不会因此终结
《巫山外传》第一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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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瑶光——本期大玩家、姬瑶花之弟
晕船的石头
日暮时分,汉水畔行人渐少,来往客船与渔舟,相继泊岸。
客船离岸尚远,孙小香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了上去,一口气连翻了十几个空心跟头,觉得一身筋骨总算松动了一点儿,这才仰天长叹一声:“可憋死我了——”
难为从来都是活蹦乱跳的孙小香,在船上呆了半个多月,每天只能在黄昏时候泊船之际才能上岸来放半个时辰的风,也的确是憋坏了。
只是站在船头的梵净,并不这么想,眼风四下一扫,早见到附近的行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地打量着孙小香,那种眼光,怎么看都像在指点道这小姑娘也忒不像样,就算不能端庄斯文,也不能这般撒野不是?
孙小香可不管这些,自顾自地拉开架势活动手脚,却似乎望见了什么东西,欢呼一声,眨眼间已经跑得不见人影。
梵净暗自叹了口气。
这一次她奉枯茶师太之命,带着孙小香和另外三名弟子,沿江而下,去襄阳为小温侯与姬瑶花的婚礼送贺礼,想着时间还早,这一带又兵荒马乱的不太平,还是不要让这几个女孩儿抛头露面为好,是以虽然溯汉水而上委实慢得很,也没有弃舟登岸。
别的弟子也还罢了,平日里在峨眉山上,经年打磨,哪会耐不住这半个多月的船行?只是这孙小香,原本就不是能够安安静静坐下来的性子,前几年放在姬瑶光身边磨炼,只说让她多多长进,却不料回来之后,更是飞扬跳脱了,要她成天拘在这小小船舱之中,的确是为难的很啊。
出乎梵净意料的是,孙小香不多时便回来了,只不过,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黝黑结实的少年,梵净早料到了,不是石头还能是谁?
孙小香一脸兴奋,拉着石头一路急跑过来,到岸边后,却不土船,向梵净摇手叫道:“净师叔,我不上船了,我要和石头一起走陆路去襄阳!”
梵净错愕之际,孙小香已经向倚在窗前的一位师姐叫道:“七师姐,将我的包袱丢给我!”
这些师姐师妹们,向来被孙小香指使惯了,七师姐“哦”了一声,不假思索地拎起她的行李包袱丢了出去。隔了船舱,七师姐没瞧见梵净的脸一下子便拉了下来,兀自笑盈盈地向孙小香挥手道别。
梵净见孙小香一手拎包袱一手扯着石头便要开溜,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便要厉声喝止,孙小香忽地面容一整,悄声说道:“我去抓贼!”
梵净一怔,孙小香已经趁这个机会飞快地跑掉了。
石头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远远离开河岸,才闷闷地道:“小香,抓贼不用你帮忙,姬师姐都安排好了。”
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隔了那么远,暮色之中,孙小香怎么一眼就认出了自己,跑过来三言两语问清楚他带了这么大一帮人在干吗,二话不说便拖着自己去向她师叔告辞了,动作快得他根本来不及拒绝。
孙小香则嘻嘻笑着,不以为意地说道:“我知道啊,这一次姬姐姐要整的,是一伙杀人不眨眼、抢东西抢到她头上的乱兵。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这么有胆气!”一边说一边暗自嘀咕,那伙乱兵,也真是太不长眼了,居然抢了别人送给姬大小姐的新婚贺礼;活该这一回他们倒霉。石头带着一队精选出来的姬家家仆和小温侯的麾下精兵,押着六抬贺礼,一路上遮遮掩掩地,故作神秘,明摆着就是要将那伙乱兵引出来灭掉。这样的热闹,石头这家伙居然还不肯让她看一看,也真太小心眼了,不就是上一回比武时,不小心让她刺了一剑吗?这都快一年了,还记着在。
石头觉得孙小香完全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他是想说,这一次不同于平日比武,要来的是一群不知杀过多少人的贼寇,是要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的,孙小香虽说向来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其实连杀戒都没开过,委实不适合上战场。
当然,这些话孙小香肯定不爱听。
两天后,他们在野外宿营时,那伙乱兵终于来袭。
乱箭射来时,孙小香正坐在火堆旁叽叽呱呱地同一名姬家家仆聊天,忽地一脚踹倒那名家仆,避开了一支乱箭,随即双手一探,抓住两支箭,权当作兵器,格挡开第一轮来箭,趁了对方稍停之际,反手拔出了背负的长剑。
那边石头已经挥舞着齐天棍奔了过来。
到底是流兵作乱,与寻常草寇颇不相同,一上来便是三轮乱箭,饶是石头这边早有防备,还是射倒了好几个人,另有数人伤而未倒。余下众人,拖了受伤者,迅即聚拢在挑箱周围,默然等候着暗夜里即将冲过来的乱兵。
那伙乱兵见这一回的对手如此镇定,似乎踌躇了一会;但终究抵不过那六箱宝玉的诱惑,仍是呐喊着冲杀过来,看人数似乎有五六十人之多,其中还有十数名骑兵,也难怪得这般胆大。
眼看着贼寇逼近,孙小香几乎想纵身跃出,石头轻轻一摆长棍拦住了她,而左侧一个中年人,低声下了命令。原本受伤倒地、被拖到围成一圈的挑箱当中保护起来的几人,不知何时已从箱中取出弓弩装配停当,应声而起,张弩便射,一发数十箭,冲在最前面的十数骑,被这一轮急雨般的弩箭,当场射下一半多,跑得太快冲得太近的步兵,也被射倒十数名。
那中年人再次下令,石头一拉孙小香,两人率先冲了出去,正迎上疾冲过来的两骑,那两人眼见得石头使长棍而孙小香使剑,料定必是长棍先至,是以手中长枪,都奔着石头而去,却不料孙小香忽地伏身一蹿,抢在石头前面,长剑贴地刺向那两人的坐骑。剑光过处,马蹄几断,马儿受痛,惊嘶着跪倒下去,鞍上两人猝不及防,骑术稍逊的那人,滚落下鞍时,被石头一棍敲晕在地;另一人总算及时跃下鞍来,—枪搠向石头后心,石头回棍挡住,瞥见孙小香已经从八只乱舞的马蹄下飞快地蹿了出来,心中大定,奋力一挑,将长枪挑了开去,棍尾横扫,那贼寇倒也有几分本事,向后疾退数步躲开了这一击,却不料孙小香正在他背后。
孙小香可从没有什么暗箭伤人不够光明正大的念头,和石头一起跟在姬瑶光身边三年,哪一次不是联手对敌?一见有机可乘,想也不想便是一剑刺了过去,出剑之后蓦地想起对方身着铠甲,临时换招,剑尖一旋,由后心划向那贼寇的右腋,那正是铠甲不能卫护之处,被孙小香刺个正着,石头又是当头一棍砸下来,那贼寇立时被砸倒在地,孙小香趁机补了一剑,让那人昏迷过去。她虽不敢擅开杀戒,刺穴之术倒是练得颇为熟练,配合石头抓人捕人,还从来没有失过手,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姬家家仆与小温侯麾下那队便装精兵,在此同时,也已分头杀了出去。
石头和孙小香首先收拾的两名贼寇,大约是这一伙乱兵的头领,这两人一倒,其他人明显有些慌乱,不到半个时辰,混战已成一边倒的局势,仓皇奔逃的散兵,要么被石头和孙小香截住,要么被弩兵射倒。
小温侯的手下打扫战场十分利索,死者就地掩埋,俘虏搜身之后全部捆缚起来,姬家家仆则负责救治己方的伤者。
天亮后自有人前来接应,替换受伤者,并将俘虏押到船上。孙小香很好奇为什么石头不走水路,毕竟这么六箱玉石,一直抬着走也太费力了,现在那伙乱兵已经被诱杀,料想也不会再有那么不长眼不识相的贼寇冒出来自寻死路了吧?
石头对孙小香的这番追问,闷声不答,孙小香纳闷良久,只当是姬瑶花另有安排,但是这一路上,直到贺礼交到姬瑶花手上,都平安得很,这就难免要让孙小香诧异了。
姬瑶花正在招待远道而来的唐梦生,见到孙小香与石头同路而来,也有些诧异,唐梦生更是别有深意地看了姬瑶花一眼。
石头还要去拜见小温侯,先走一步,孙小香留在后边,想了一想,忽地扑到姬瑶花身旁,在她耳边低声问了几句,姬瑶花抿嘴一笑,也低声答了一句。
孙小香瞪大了眼,几乎脱口惊呼出来。
石头居然晕船!
她越想越觉得好笑至极,若非姬瑶花警告她别拿这件事去招惹石头,只怕她立刻便要跑到石头跟前去好好笑话他一番。
虽然如此,孙小香还是一出房门便笑倒在廊下了。一边笑一边想,难怪得石头很少坐船,就算偶尔坐一次,也总是一副异常严肃的模样,决不会呆太长时间。以前不曾注意到,现在一想起来,原来如此。
唐梦生倚在长案上,似笑非笑地道:“那两个一道跟在姬瑶光身边三年,都没心没肺的,这一回分开不过一年,瞧着反倒亲密了许多。”
姬瑶花微笑:“这可与我无关。”她若真想做点什么,让孙小香经过巫峡时顺道去一趟圣泉峰,岂不光明正大?
不过,话叉说回来,这两人似乎还真有缘分,一个走水路,一个走陆路,居然都能遇到……她若不做点什么,似乎都说不过去了。
唐梦生自是猜得到姬瑶花那点念头,不免叹道:“姬大小姐,你就暂且清闲清闲吧,温侯府这样大的家业,外加襄阳六州,应该够你折腾了吧?”
姬瑶花撑着头笑:“唐大住持如今身份不同,果然说起话来都别有一番正气。也罢,除非这两个求到我头上来,不然我决不插手,如何?”
唐梦生心知姬瑶花这话当不得真,不过她既说不插手;倒也不是虚言推诿。只是,转念一想,难免觉得自己有些多管闲事,姬瑶花的心思放在何处,本该是小温侯操心才对,自己偏生忍不住要伸过手去,果真是本性难移。
婚礼过后,贺喜客人逐次散去,孙小香一行来向姬瑶花辞行时,姬瑶花正在与石头说事,请她们在一旁稍候片刻。
孙小香站在一旁听着,却原来当初姬瑶花与石清泉约定,让石头跟在她姐弟身边三年,三年时间,其实早已经到了,只是石清泉杳无音信,所以石头不曾离开。不过这一次石清泉派人送贺礼来时,也送来了一封信,说道石头已年满二十,按规矩是该出师了,独自历练十年,任其所为,十年之后,再收徒授艺,传承圣泉峰衣钵,待到弟子长成,便再无他事,海阔天空,无处不可去了。
孙小香听了一会,已经明白,姬瑶花这是告诉石头,往后她不再管石头的去向了,转头看看长案上,果然行囊都已打点停当。
石头可以不再受姬瑶花指使摆布,论理孙小香应该替他高兴才是,但是瞧着石头的神情,隐隐然似乎很是茫然失落,让孙小香忽地想到,从前一次暴雨后在山中见到的一只与主人失散的猎犬,那猎犬虽说体形很是矫健威武,但那黑漆漆湿漉漉的双眼,茫然委屈得让她心头一热便将那迷路猎犬牵了回去。
看着石头那神情,孙小香只觉得自己心头发痒,两手发痒,忍了又忍,总算忍到姬瑶花与石头说完话,她伸手轻轻扯一扯石头的衣袖,将他拉到一边,悄声问道:“喂,石头,你跟我去峨眉山好啦。”
石头没反应过来,愣在那儿,过了一会才道:“峨眉派都是女子,我不方便的。”
孙小香忍不住要敲他脑袋,总算还是按捺住了,低声说道:“笨,峨眉山上就只有我们峨眉派吗?”
石头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转念又想到:“那我去干吗?”
孙小香还真没想过,不过她向来念头转得快,立时答道:“你记性好,正好帮我回想一下,当初姬公子指点我时都说过些什么话,师祖说这些话都要记下来的,你知道我可记不了那么久的事情了。”
石头恍然明了地点头。孙小香记事挺快。不过的确忘事也快。
石头这么一应,孙小香立时觉得心中喜滋滋的,不觉笑得两眼眯眯。
姬瑶花的眼波若有意若无意地掠过他们,嘴角轻轻一弯,随即转开了目光。
小香的心思
石头不肯坐船,梵净又坚持走水路,是以孙小香与石头约好峨眉山见,便在襄阳城外分道而行了。
回到峨眉山时,石头已经在普贤寺等候多日。
孙小香在枯茶师太耳边嘀咕了一阵之后,师太便叮嘱石头每天早饭后都准时到藏经阁来,由他口述,梵净笔录,孙小香在一旁提点,将当初姬瑶光指点孙小香时所说过的话,一一记载下来,以便日后详加推敲。
经姬瑶光之手改造过的那几种峨眉派武功,孙小香都练得极是娴熟,也已转授给其他弟子,是以梵净颇为不解,不知为何还要作这一番工夫,私下里向枯茶师太请教,师太看了她好一会,才叹了口气说道:“小香年轻虽轻,见事倒很是明白。梵净,峨眉派不但要知道姬瑶光改造我派武功的结果,更要知道他是如何着手改造的,方能从中借鉴,以便于运用。”
枯茶师太的感叹,让梵净心中不免一怔,隐隐生出异样之感来。
孙小香可没想那么多,她当初突发奇想,对石头说了那个理由,过后越想越觉得其中大有道理,是以回来后即刻向枯茶师太禀报了,得意洋洋地想着,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能光大峨眉武功,又能给石头找点儿事做。信手拈来的一个理由,居然有这等好处,倒让她不得不暗暗佩服自己了。
石头每日乖乖地前来藏经阁报到,按照她的提点,仔细回想他们两人一道跟在姬瑶光身边时的情景,务求细致入微,以免将姬瑶光每次说过的话张冠李戴,石头看起来愣头愣脑的,却连她每次穿的衣服、站的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让孙小香震惊之余,高兴得连连叫道“石头我太佩服你了!”她知道石头记性好,可没想到会好到这等程度,可真是捡到宝了。
孙小香这般高兴,让石头也觉得心情非常之好,脸上平空添了一层光彩,只是接下来说的话,反而有些不太流利了。孙小香笑不可抑:“石头,怎么夸一夸你,你就脸红了?”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石买果然开始脸红,让孙小香又是一通大笑。笑着笑着,目光触到石头涨红的脸孔,孙小香忽然觉得一颗心柔软得没了力气跳动一般,吓得她下意识地敛了笑声。转眼看看梵净与石头,好在他们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异样,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历时三个月,方才录完,孙小香又与石头一道重新整理一遍,在一旁添上他们两人当时的心得。如是这般,最后完成时,已近中秋,石头本待告辞,孙小香叫他过了中秋节再走,石头自是答应下来。
但是孙小香晚间回到自己房中时,仍旧忍不住满心烦躁。往日她还可以与同室的七师姐聊聊天,可七师姐白天里已经告假下山回家过节去了。孙小香辗转良久,终究还是恼怒地跳了起来,钻到厨房翻出一壶酒一包卤花生,越墙而出,径直向后山奔去。
时近中秋,峨眉山上月明如镜,孙小香熟门熟路,不多时已经摸到她常去的那座孤崖,站在崖上叫道:“眉山,眉山和尚,出来喝酒!”
崖下一个着白布僧衣的和尚应声一跃而出,轻飘飘地落在崖上,振袖拂去衣上尘埃,上下打量自己一番,觉得依旧是风度翩翩有如朗月清风一般,甚是满意,这才转过身来,盘膝坐上左侧那方光洁如镜的白石,向孙小香招招手,笑得极是得道高僧模样。
孙小香将酒和花生丢给他,自己席地而坐,下巴搁在膝盖上,闷闷地一声不吭。
眉山和尚也不多话,自顾饮酒。
眉山是普贤寺现任住持广慈的小师弟,上任住持的关门弟子,年纪虽轻,辈份却极高,普贤寺中,除了住持和几位长老,再无人管束得了他。兼之眉山天赋异禀,出师十年来,每次寺内比武,从无人能压他一头去,又几次击退寻衅的强敌,是以全寺上下,对于这位小师叔的种种古怪举动,也就诸多容让,至于这等不宿禅房、满山乱走的举动,较之眉山和尚的其他怪癖,无非小事一桩,更是不值一提了。
眉山向来自命为超尘脱俗,很是看不上普贤寺中诸位师兄的端方严肃、。一千师侄师侄孙的循规蹈矩,其他寺的僧人,对这位声名在外的眉山大和尚又敬畏得很,是以眉山每每有举世滔滔无谈者的感叹。偶然间遇上孙小香后,觉得这小姑娘气宇开阔’、心思灵动,绝无世俗之见,不免大有知己之感。孙小香也觉得眉山和尚够直爽够坦荡外加有趣好玩,一来二去,倒成了莫逆之交,这处孤崖下的山洞,本是眉山平日里的一个禅定之处,孙小香若得了空闲,便跑到这儿来找他喝酒。
只是,酒喝到一半,眉山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回孙小香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竟然没有与他对酌;而尤其不对劲的是,坐下来这么长时间,这个向来喜欢叽叽喳喳的丫头居然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前前后后喝了孙小香那么多酒,向来不屑于理会凡尘俗事的眉山和尚,很难得地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过问一下小丫头的心事;不过,这回的酒还真不错……
眉山心中略略挣扎了一下,还是将酒壶暂且放到了一边,拍拍孙小香的头:“小香,什么事情这么为难?不妨同我说说。”
孙小香似乎对他这难得的一回细心体贴,并不领情,仍是那副怏怏不乐焉头焉脑的模样。
眉山大为诧异,转念一想,立刻来了兴趣:“小香,有人整你了?还整得你还不了手?”
以孙小香的机灵干练,居然有人能够让她吃个闷亏,这人想必很有两手。若当真如此,倒是用得着他这个朋友的好时机。最近颇为悠闲的眉山,简直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谁知孙小香抬起头来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不用你多事!”
好心没好报,眉山摸摸鼻子,缩回去仍旧喝他的酒。
月已中天,酒壶早已空了。眉山打了个大犬的呵欠:“我说小香,到底什么事情,说出来听听又何妨?这大半夜的,总不能还在这儿发呆吧?”
孙小香默然片刻,慢慢转过头来:“没什么事情,就是心情不好。我先回去了。”
眉山望着孙小香心事重重的背影,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高昂满涨的自信心,大受打击。这丫头明显吃了亏,却还憋在心里不肯同他说,摆明了认定他对付不了那家伙是不是?
眉山这口气还真是咽不下,一念之下,跳了起来,八步赶蝉捕风捉月的身法一施展开来,片刻之间已经追上孙小香,右手一伸搭向她后肩,孙小香听得身后风声,肩头一缩一扭,身形往左侧一让,让开了眉山这一抓。只是她今晚心中烦躁,连带得反应也略有失常,没能躲开眉山的下一招,到底还是被他扣住右肩拖了回来,一边还被恨铁不成钢般地敲着头:“不成器的家伙,吃了亏就打回去啊,竟然只想着躲起来!”
孙小香恹恹地趴在那方白石上,仍旧闷着头不吭声。她委实不知道如何说清楚自己心中的感受。但是眉山和尚可不知道这一点,只当她不肯说。孙小香还在犹豫,突然间身子一轻,已被眉山抓住右脚腕,头上脚下地吊在了孤崖边。眉山扣住她脚腕时,劲力已直透筋脉,孙小香只觉全身麻软无力,吓得失、声叫了起来。
眉山笑嘻嘻地探出头来:“小香,下面风景如何?咱们好好谈一谈?”
孙小香惊魂初定,恼怒地道:“你等着,我上来后非要敲破你那个光头!”
眉山不以为意,自顾得意地笑。孙小香从巫山回来之后,本事大长,他已经很久没有机会这样整治这丫头了,今晚抓住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不由得心情太好,见孙小香兀自张牙舞爪地威胁他,眉山脸上笑意更深:“小香,我欺负你没关系,可不能让别人也欺到你头上去。你且在这儿吊上一吊,待我去打听清楚那家伙是谁,抓了他来陪你可好?”
孙小香熟知眉山的脾气和本事,听他这么一说,不觉脱口叫道:“石头没欺负我,不用你多管闲事!”
眉山满意地听到了“石头”这个名字,看来让孙小香这般烦恼的,就是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了?
孙小香一说完便发觉自己失言了,眼珠不觉乱转起来。好在眉山一边笑一边将她拎了上来,将她放在地上时,瞧着她脸上神情,突然福至心灵,说道:“小香,你喜欢那傻小子,那傻小子不喜欢你,是吧?”
孙小香怔了一怔,脸上蓦地里没了血色,倒将眉山吓了一跳。
孙小香觉得自己简直要哭出来了。
原来如此!原来她这些日子里,这般烦躁不安辗转难眠,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是她编了一个完美的理由,将石头从襄阳一路拉到了峨眉山;也是她将这个理由编得更为完美,将石头留在山上几个月时间;可是现在,所有的记录都已整理完毕,她再也找不到理由让石头继续留下来。
一直以来,都是她由着自己的心意,欢欢喜喜地想方设法将石头留下来,但是石头自己的心意呢?也许,他听从她的话留下来,不过就像以前听从师父,后来又听从姬瑶花姐弟一般,只是因为尊重或是敬佩,别无他意。所以,当她再也找不到理由时,石头也就那样顺水推舟地向她告辞。
他的师父说,他将有十年时间,自由自在地游历四方,增长见识,那么。石头一定是不想困守在这幽冷僻静的山中吧?
眉山看着孙小香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知道自己猜中了,难免要纳闷:“怎么会这样?我看那小子,很不起眼嘛,枉自担了一个巫山弟子的风流俊秀名声。难得小香你瞧得中他,我还没嫌弃他呢,他倒要拿架子了?”
被眉山这么一说,孙小香只觉得无比难堪,本能地争辩道:“没有,我没有喜欢他。”
眉山“哈”地一笑:“有什么好害羞的,喜欢就留下他好啦!我保证今后决不取笑那小子!”
孙小香心中微微一动,随即便对自己摇了摇头。喜欢就留下……怎么留下?要留多久?石头若也有心,为什么这么几年,他什么也不对她讲?石头若是无心,会不会察觉到她的心思,然后直愣愣地对她说,他并不喜欢她?
仅仅是想象着这样的场景,已经让孙小香浑身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原来自己平日里那飞扬跋扈的模样,竟都只是一张虎皮而已,骨子里的自己,却是这般胆怯畏缩。
眉山的大手掌轻轻放在她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抚着,良久,叹了口气:“好吧小香,我来帮你试试那小子好啦。”失败的试探
中秋佳节,除了家在山下的几名弟子外,峨眉派合派团圆,这种场面,石头不太方便一起坐,是以孙小香与他约好,团圆宴散后,到后山去找一个朋友喝酒,顺便为他饯行。
孙小香在普贤寺后门外等着石头出来,心中不是不紧张的。眉山坚决不肯告诉她打算用什么法子试试石头,不过总算答应决不会让她丢脸就是了。
石头终于出来了,黝黑的脸孔,月色下隐隐透着红,孙小香暗自猜度,也许是喝过酒的缘故,普贤寺中也有俗家弟子,平日里虽然管得严,中秋这样的日子还是不禁酒的。
眉山正在那孤崖上等着他们,白石上一坛猴儿酒和几样小菜,眉山笑容满面,招呼他们席地坐下,拍着酒坛说道:“来,来,这是我自己酿的猴儿酒,放了十年,刚刚才翻出来,先让你们尝个鲜。”
孙小香惊讶地睁大了眼:“唇山。你会酿酒?我怎么不知道?”
眉山笑得神秘:“我还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接着他取出了四个酒杯,扬声向对面山崖笑道:“顾清敏,过来吧!”
对面亦有人笑道:“谨遵眉山师之命!”
却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话音未落,那青衫飘飘的人影已经抓着一根长藤,轻悠悠地荡了过来,明月之下,只见这来客虽然不过五官端正而已,但是顾盼自得,意气飞扬,让石头和孙小香,都觉得眼前一亮:哪里来的这等人物!
那人落在崖上,嘴角含笑,拱手为礼。眉山拉着他坐下,一边说道:“清敏是茅山护教弟子,奉师命到峨眉山修炼,机会难得,小香,你们以后可以多切磋切磋。”
茅山乃中茅君得道之处,葛洪炼丹之地,山中宰相陶弘景隐居之所,上清派根本所在,向来被视为道家“第一福地,第八洞天”,其时有三宫五观七十二茅庵,弟子数千,香火繁盛,是非自然也多,故历代均有护教弟子,不习丹水符篆之术,专修拳剑,以卫护茅山。
茅山护教一宗,弟子素来不多,是以虽然名望索著,常人其实难得一见,孙小香不免十分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位茅山弟子,专注的目光让石头心中生出极不舒服的感觉来。而那顾清敏,幽黑的眼珠微微一转,目光落在孙小香脸上时,孙小香只觉得那目光中的热度扑面而来,逼得她竟然不由自主地晕红了双颊,这情形让石头只觉心中更是烦闷。
眉山偏偏又说道:“石头,听说你明天就要下山,以后也不见得有机会再来吧?巫山弟子的大名,清敏也是久仰了,比试比试如何?”
孙小香心头一跳,眉山不会打算将石头打伤再留下来吧?顾清敏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会不会是胜券在握,所以一点也不在意?
转念之际,孙小香几乎脱口要替石头拒绝这一场比试了,但是石头难得一回抢在她前面说道:“打赢了怎么样?输了又怎么样?”
顾清敏答得轻飘飘:“不怎么样。输赢有什么关系?这次输了,下次再赢回来不就行了?”
茅山的护教弟子,不都是这么练出来的吗?
石头想了一想答道:“那我干吗要跟你比?”
孙小香“哧”地一笑。她倒忘了,跟在姬瑶光身边时,姬瑶光每次差遣石头出手,总会有很清楚的目标、很明白的奖励,也难怪得石头现在不习惯这么平白无故的比武。
顾清敏大约没想到看起来这么纯朴简单的石头,居然是无利不起早。不过当着眉山和尚的面,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动手,只笑了一笑,暗自打定主意,说什么以后也要找个机会试一试这小子的身手。
石头不肯比试,孙小香倒沉不住气了,说起来她从不曾与茅山弟子交过手呢。眉山一瞧她脸上那神气便笑了起来:“好吧小香,不如你来和清敏比试一下!”说着将手中亮闪闪的银酒杯往山崖上一扔,早有窥伺在旁的猿猴抢了过去,猴群吱吱叫着一路争夺酒杯向山上奔走。顾清敏和孙小香几乎是同时纵身追了上去。眉山和尚笑眯眯地道:“这样比试法,既能见个高低,又不伤了和气。不错,不错。”言下之意,对自己能够在眨眼之间便想出这么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很是满意。
转眼见石头仍是一脸严肃地坐在那儿,眉山和尚只觉得左右看不顺眼。孙小香这么机灵可爱的小姑娘,怎么偏偏会看上这样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子?比起赏心悦目的顾清敏来,不知差了多少去,当真是……
不过,眉山虽然心烦,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
他望着山崖,貌似正在仔细寻找孙小香两人的身影,自语般道:“顾清敏这小子,眼界向来高得很呐,倒看不出他对小香还真是另眼相看。”
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石头。石头坐得笔直,专心望着山崖。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这番自言自语。月色之下,孙小香与顾清敏的身影在山林中若隐若现。孙小香固然是敏捷迅疾得有如一头岩羊,那顾清敏却也不逊色,远远望去,倒像是一头紧跟在岩羊身后的猎豹。
石头心中又闷了一闷。他为什么偏偏想到这么两个比喻?
一旁的眉山和尚停了一停,稍稍提高了声音说道:“不过小香可是我眉山和尚的忘年之交,那小子要想人得小香的眼,可还要认真费点力才行。”
石头的眉梢似乎抖了一抖。眉山心中一喜,正待趁热打铁再说几句,石头却已恢复了先前那副波澜不兴的模样。
眉山不免犯了嘀咕。石头这究竟是没听见、没听清呢,还是自有打算,大智若愚、装聋作哑?想不到这貌似憨直的少年,居然还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本事,果然是在那出名狡猾的姬家姐弟身边呆了三年,近墨者黑,连带他都有看走眼的时候。
沉默之间,孙小香和顾清敏已经从崖上飞奔而下。孙小香到底占了地利之便,又熟知峨眉山那群猴子的习性,抢先夺回了酒杯;不过顾清敏也不算慢,紧跟在她身后奔下山来。
将酒杯放回到眉山手中,顾清敏拱手向孙小香笑道:“佩服佩服,眉山师的朋友,果然不同寻常!”
他原来还只当孙小香不过性情开朗言语爽利,所以才与眉山相谈甚欢。这一路追奔下来,才知道孙小香委实不简单,身轻如燕、气息悠长也还罢了,难得的是眼光与决断,无论那猴群如何飞崖走壁,也总会被她及时追上;即便她熟知猴性,要在这么短的一刹那间寻找到最短的路线追上猴群,也着实不容易。他若不是当机立断紧跟在她身后,只怕早已失去了猴群的踪影。
孙小香扬头一笑:“彼此彼此,我也很佩服你啊,说起来还真没几个人追得上我的脚程呢!”转眼看见石头,心中不免虚了一虚,赶紧笑道:“当然啦,要是百里之外的话,那就没几个人能追得上石头你了!”
眉山与顾清敏相视而笑,石头闷不作声,孙小香只好讪讪地坐下来替他们斟酒。她也觉得气氛有点儿不对,只是捉摸不着究竟是哪儿不对。
一坛酒尚未喝完,眉山便道石头明天还要赶路,让他先回去休息。石头怔了一下,看看孙小香,神情之间,隐隐透着茫然若失的委屈,孙小香心头一热,几乎想要开口挽留,被眉山和尚的眼神一逼,只好硬生生忍了下来,掉转视线不敢再看石头。
石头怔了一会,垂下眼帘,默然转身离去。
直到已经望不见石头的身影,顾清敏这才笑着告辞。顾清敏的识趣得体,让眉山和尚大是满意,觉得自己的眼光真是不错,只可惜孙小香这丫头还非得和那傻小子拧上了……
见顾清敏已走远,孙小香立时紧张起来,想问眉山方才试探的结果,又嗫嚅着不敢开口。眉山恨铁不成钢地敲着她的头道:“你看看你,这点子出息!”
孙小香痛呼一声捂住头,嘟嚷着不敢反驳。她也知道自己似乎有点儿丢脸。
眉山和尚回想着方才的情形,颇为疑惑地道:“我说小香,按道理石头那小子看见顾清敏和你这么亲近,应该立刻奋起赶跑顾清敏才对,怎的就这么没声没息地回去了?”
孙小香诧异地道:“你这是什么道理?”
眉山和尚一脸理所当然:“你没见那猴群里头,即便是一只癞瘌头的母猴,只要有一只公猴凑上去了,立时便会招来一群公猴争抢?”
话音未落,孙小香已气得纵身扑了上来,几乎将眉山和尚挠个头破血流。
眉山和尚好险躲过,瞧着孙小香气得两眼通红,赶紧声明道:“这个是我错了,咱们小香可比那只母猴漂亮多了,怎么能够相提并论?”
孙小香怒极反笑:“眉山,我也觉得你比那猴头漂亮多了。”
眉山和尚此时醒过味来,心虚地嘿嘿赔笑,盘算着这一回可是将孙小香得罪狠了,该找个什么稀罕物件来哄哄小丫头来着?要不,干脆将石头那小子掳过来?
孙小香仿佛猜得到他脑中在转些什么念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别去打石头的主意!”
眉山和尚只好又赔笑。
他拍拍孙小香的头:“小香,我觉得石头那小子大概还没开窍呢,所以碰上那种场面时,没能做出正常该有的反应。要不,咱们找个漂亮姑娘来试探试探?开了窍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谁不喜欢谁啊!你说咱们该去哪儿找——”
眉山和尚后面的话,在触到孙小香喷火的眼神时便赶紧吞了回去,只好长叹一声,暗自幽怨。想想自己一位出世高僧,居然坐在这儿与这小丫头讨论这等小儿女的情事,而且自己沦落至如此地步,小丫头竟然还不领情。
想来想去,眉山和尚别无良策,只得低声下气地问:‘孙香,你为何不私下里问一问那小子呢?他心里究竟有何等想法,你当面一问,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孙小香默然许久,才轻轻说道:“眉山,你知道,石头是巫山圣泉峰弟子。”
眉山和尚暗自翻了个白眼。这个他自然知道,还用得着孙小香再说一遍吗?
孙小香的声音很轻,在夜风中悠悠飘扬,轻缈得似乎要消失了一般:“姬姐姐告诉过我,圣泉峰弟子,惯于与天地为伴,心如磐石,从不会为世间俗事长久停留。若是生而不幸,喜欢上一个圣泉峰弟子;也许要耗尽一生时间,才能水滴石穿;也或许耗尽一生,到头来也不过一场虚梦。”
她转过头来,眼中隐隐闪烁的水光让眉山和尚很不自在地略略转开了视线。
孙小香低了头,将面孔深深埋入自己臂弯中,停了好一会才继续说下去:“其实我是应该当面问一问石头的,问清楚了,才能够无牵无挂地放下。可是这样一来,大概一生一世也不会有再次见面的机会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情愿就这么含糊着迷蒙着,至少,石头会当她是最好的伙伴,只要她找到说得过去的理由,他总会乖乖地来到她身边,对不对?
眉山和尚深深叹了一口气。
却原来要让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无论什么样的高深法力,什么样的高强武功,其实都不管用啊。这不能不让眉山和尚觉得前所未有的挫败与沮丧。
招来霹雳雷火的棘手人物
早饭后,石头背着行李离开普贤寺下山去。
孙小香并没有来送他,这让石头隐约生出茫然的失望,但还是踏上了下山的栈道。
晨雾茫茫,栈道湿滑,山势又险峻,是以石头虽然惯走山路,也不得不放慢速度。当然,石头尽力让自己忽略了心底那时隐时现的一丝不舍。那是他不熟悉、同时又本能地感到无法驾驭的陌生情感,让他生出莫名的不安与畏惧,却又丝丝缕缕缠绕不去,让他每每在想挥手扫去的时候,迟疑犹豫。
晨雾已渐消,山势已渐渐平缓,栈道亦已渐渐干燥易走。石头下山的速’度,正在加快。他的本能在提醒他,应该尽快离开这个弥漫着某种陌生危险的地方,然而,感觉到山林中有人正在接近时,心中忽地生出莫名的欢喜,脚下也莫名其妙地再次慢下来。
转到一处稍稍开阔的山坳时,林中那人终于从山坡上跳了下来。
却是顾清敏。
石头失望芝余,脸色不由自主便沉了下来。
顾清敏感觉到他隐隐的敌意,不以为意地扬眉一笑:“石兄弟,昨晚你不肯与我比试,是因为没有赌胜之物,今天我就给你一个赌胜之物如何?你若赢了,我就放你下山;你若输了,那就得留在山上,直到我准许你下山时为止!”
孙小香不是正愁找不到理由将石头留在山上么?现在他就找个理由出来,送那丫头这个人情,回头也好继续找她切磋;当然了,能够借着这个机会再和眉山和尚斗几场,那就再好不过了。
石头默然片刻,将行囊挂到道旁的树上,横过齐天棍,摆开架势,示意顾清敏先出招。
也许他心底深处,其实也是想要留下来的;但是此时此地,他决不愿输给顾清敏。
顾清敏的初衷,不过是想要替孙小香留下石头而已;但是石头这开局式一摆,竟大有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屹然之势,让他眼前一亮,背负的长剑,划然出鞘,身随剑动,竟是直取中宫。
石头长棍一摆,将迎面而来的长剑格了开去,棍中蕴藏的力量,如雷霆初发,让顾清敏眼中神采不觉更为闪亮,借了长棍格挡之力翻身跃起,长剑顺势回刺,取的仍是中宫。 茅山宗上清派本是道教大宗,向有清正高洁之名,是以护教弟子素来护得理直气壮,顾清敏的剑路,自是正气凛然,当然,对阵者觉得有盛气凌人之嫌,也是难免之事。即便石头早已见识过小温候和凤凰的霹雳手段,顾清敏的凌厉剑路也还是让他吃惊了一下。他以为修道人应该都是清心寡欲才对……不过,似乎他遇到的修道人,包括眉山这个声名在外的高僧,似乎都不太对头就是了……
顾清敏一连数十剑,劈削挂刺砍,云抹撩落提,剑剑不离石头的上三路,石头挡得也毫不含糊。顾清敏觉得自己遇上的仿佛是那壁立千仞的海岸,无论大海上掀起何等惊涛骇浪,也会在坚硬的岩石上撞个粉碎。他握剑的手已被长棍震得微微发麻,心中却大是振奋,难得遇上这样能够和他明刀明枪打个痛快、也有本事打个痛快的对手,这回说什么也得将石头留下来才行。 一念未完,顾清敏忽地心生警兆,哪儿来的硝烟火药之味?他久住茅山,很是见识过炼丹炉爆炸的威力,警兆一生,立时喝道“闪开”,随之向后倒纵出去。石头怔了一下才向另一边跳开,只这一怔之间,山林中掷出的十余枚烟火弹已将他围在了当中,爆炸声中,飞溅的碎铁片逼得顾清敏又向后疾退,石头本能地舞动长棍护住头脸,不过身上仍旧中了不少铁片,更有浓重的黄色烟雾扑面而来,石头急忙屏住了呼吸,仍是呛得他双目刺痛、难以睁眼。
烟雾之中,一张大网当头罩下,将石头牢牢缚住,顾清敏飞扑过来时,烟雾中隐约的一个老道身影正大笑着,再次掷出数枚烟火弹,逼退顾清敏的同时,拎着石头扬长而去。
顾清敏避过乱溅的铁片,绕开那一团浓雾时,只能望见山林中若隐若现的赭黄道袍了。顾清敏忌惮对方手中利器,没有追上去,不过立刻吹响了藏在胸前衣内的一枚骨哨,转瞬间一只灰不溜秋的小鸟应声落在了他肩头。给小鸟儿喂了一点谷粒后,顾清敏扬手一掷,将它抛向天空,小鸟儿盘旋一会,便向着那黄衣老道消失的方向振翅疾飞而去。
顾清敏正待起步追赶,身后忽地传来孙小香急切的声音:“石头呢?” 顾清敏看看孙小香额上的汗珠,再看看她焦灼的眼神,微微一笑:“被人掳走了。”
孙小香呆了一呆才听明白,错愕地怒声叫道:“什么人千的?”
顾清敏摇一摇头:“现在还不能肯定。你要和我一起追上去吗?”
孙小香毫不迟疑:“那是当然,师父和师祖那儿我回头再和她们说。还不快走?”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往哪儿走的?”下山的栈道,恰恰在此处分为两条。
顾清敏又是一笑:“跟我来。”
临走之际,他没忘了取下石头挂在树上的行囊。真是有趣。不知道算无遗策的某某人,是不是也算到了只要石头被掳走,孙小香必定会跟上来?以孙香的轻功与追踪本领,能将她拖进来,已经是一个得力的好帮手,更不用提她身后的整个峨眉派了——到峨眉时日虽浅,顾清敏也已看清楚枯茶师太对孙小香的厚望,只要孙小香卷进此事,峨眉派必不能袖手旁观。
靠着那只毫不起眼的小鸟指路,顾清敏两人在密林险峰之中,总算没有跟丢了那黄袍老道。近午时分,那老道拎着石头进了一座小小茅庵,想必是要稍作休息。顾清敏按住跃跃欲试的孙小香,理由是老道身边的火器太厉害,最好不要靠近。
孙小香上下打量他一会,眼神渐渐儿变了:“顾清敏,那老道究竟是什么人,和你什么关系?”
顾清敏本来也没指望能瞒她多长时间,当下便痛快交了底:“丹邱生这个名字,峨眉派弟子应该听说过吧?”
丹邱生的出身门派不详,成名至今,总也有二三十年了,据说炼丹之术,炉火纯青,道家各派由此对他深为仰慕。各派炼丹大师,往往精通火药与火器,丹邱生自不例外,此前掷出的那十几枚烟火弹,不过牛刀小试而已,爆炸的时间与威力却掐得如此之准,也难怪得顾清敏如此忌惮。
孙小香狐疑地盯着顾清敏:“就算是这样,他干吗要抓石头?而且我看你早有准备,根本就不是为了石头才这么跟踪那老妖道的。”
她可不相信,顾清敏这等精明能干的人物,会为了刚刚结识的石头,就这么大费周折地追踪一个茅山宗也得礼让三分的炼丹大师。更何况,那样通灵的小鸟儿,哪是十天半月就训得出来的?就算训出来了,也不能那么先知先觉地认得石头的模样气味,一路跟到现在。
顾清敏暗自叹息。昨天晚上孙小香还对他颇有好感,现在一牵扯上石头的安危,亲切友好的小岩羊,立时变成了嘶吼咆哮的小母狮。世间情爱,居然如此颠倒人心?
他耐着性子解释道:“丹邱生掳走了茅山最出色的炼丹师灵墟子。有人告诉我,石头也是丹邱生的目标,所以我才赶到峨眉山。”
守株待兔。运气还不错;没守几天,便等来了丹邱生。
顾清敏继续说道:“我得跟着丹邱生,摸清楚他究竟将灵墟子关在什么地方,才能趁他不在时动手救人。”
没人乐意当面招惹丹邱生这等随时会招来霹雳雷火的棘手人物。茅山宗也不见得愿意同丹邱生撕破脸来。
孙小香还是不明白:“石头可不会炼丹。”
顾清敏只好叹口气,继续解释:“石头的确不懂炼丹,可是圣泉峰熟知天下矿脉,哪一个炼丹师对此不会心动?只不过等闲惹不起圣泉峰罢了。所以我也有些不明白,丹邱生这一回怎么就对石头下手了呢?”
孙小香默然沉思片刻,说道:“丹邱生莫不是找到了厉害帮手?”
顾清敏道:“我也是这么想。否则的话,丹邱生就算不怕圣泉峰,也未必不怕其他巫山弟子牵扯进来。”
巫山弟子间的自相残杀,近几年来,大有改观,姬瑶花更有一统巫山、调度自如之势,对于一直在听从她姐弟差遣的石头,尤为回护,以她的本事手段,真要对付丹邱生,恐怕这老道也得焦头烂额。
孙小香寻思良久,仍是困惑不解:“丹邱生究竟找到了什么厉害帮手?居然都不担心会将姬姐姐和姬公子卷进来?”
想到姬瑶花姐弟,孙小香心中稍稍安定了一点。不用怕,如果师父和师祖她们不好得罪丹邱生,自己还可以去找姬姐姐和姬公子。
顾清敏觉得孙小香是同姬家姐弟在一处厮混久了,所以太高抬了他们;丹邱生既然敢从茅山宗掳人,难道就不敢得罪姬家姐弟?
不过,念及自己是怎么跟踪到丹邱生的,顾清敏还是暗自咬了咬牙。好吧,江湖传闻,有时还是得信一信,比起茅山宗那些惯于明刀明枪当面对阵的护教弟子来,似乎姬家姐弟的诡谲手段是多了那么一点儿。
丹邱生估计还得一段时间才会动身,顾清敏毫不客气地打开了石头的行囊,如他所料,石头果然是惯走远路,行囊中干粮清水油布雨衣一应俱全。正好让他们坐下来从容进食。
顾清敏没忘了时时注意茅庵中的动静。让他郁闷的是,丹邱生似乎还挺悠闲地就在里面呆上了,一直等到午后,也不见响动。孙小香觉着有些不对,她没有顾清敏那么熟悉丹邱生这些炼丹师的恐怖,自是少了很多忌惮,低声说道:“我去看看。”顾清敏一把没拉住她,孙小香已经蹿了出去。
顾清敏只好也跟了上去。
小心翼翼地靠近,才发现茅庵中已经空无一人,丹邱生居然事先挖了个地道逃之夭夭!
顾清敏脸色铁青,孙小香咬牙切齿。
这个老奸巨滑的妖道!
圣泉峰的金矿图
石头醒来时,愣愣地瞪着头顶的石板,过了一会才明白自己原来是躺在一问四壁空空的幽暗石室中,借了窄窄铁格小窗中透入的昏黄灯光,可以看到身下铺着一张厚重兽皮,墙角的小布帘后不知藏着何物。
他一跃而起,检查自己身上,虽然里里外外的衣服全都换过了,似乎还被扔进清水里彻底涮洗了一遍,不过并无不妥,只是因为吸入的毒烟过多,双眼尚有些发涩,咽喉也略有些痛痒。
这跃起时的动静,惊动了石室外的人,赶紧通报上去,不多时,掳走他的那黄袍老道,在小窗外坐了下来,呵呵笑道:“石头,醒了啊?过来过来,咱们多年不见,好好聊一聊。”
石头紧盯着老道,虽然背着灯光,面目不清,这等语气,还是让记性绝佳的石头,蓦然想起这老道是谁,可不正是六年前来找过师父的那老道?其时他正跟在师父身边修习飞石阵,这老道破了他试摆的飞石阵后闯入山谷,用蒺藜火球困住了他,要挟师父画出天下金矿图;幸得师父及时凿开石壁,引来飞瀑急流,冲走了大半蒺藜火球,这才逼得那老道认输,悻悻离去。
过后他问师父这老道是谁,师父只说是聚鹤峰弟子丹邱生,让他尽量避着一点,别的也没多提。石头此后也听说过丹邱生的大名,知道他是于观鹤的师父。不过因为久无瓜葛,几乎都要忘记这件往事了。
石头迟疑了一下,还是抱拳躬身施了一礼:“见过丹师伯。”
丹邱生很不耐烦地挥一挥手:“别‘师伯师伯’的,巫山各峰,辈分乱得很,谁知道我是你师伯还是你是我师伯?于观鹤乐意和你们师兄师弟的乱叫一气,那是他的事,可别拉扯上我。”说到此处,语气却是一变,几乎有些讨好地道:“石头啊,当年我输给你师父三次,所以不能再去找他了;现在你出师了,何时与我好好比试一番?”
石头警惕地瞪着他:“我就算输了,也不会画那张图给你。”
师父当年既然不肯画那张天下金矿图,一定是有道理的,他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可是也决不会违背师父的意思。
丹邱生愕然:“要不是为了这张图,我干吗找你师徒比试?”
石头默不作声。
丹邱生眯了眯眼。他也料到石头不会轻易就范,所以才将石头关在这间石室中。当下站起身来道:“那好,你就慢慢想一想吧。”小窗外的铁板砰然落下扣紧,石室中立时一片漆黑。
丹邱生没有对石头用刑。总得留几分面子给圣泉峰。但是黑暗与孤独,可以在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就将灵墟子那个修炼多年,几乎成了精怪的家伙打垮,料来石头这小子也撑不过几天。所以临走之前,丹邱生还很大度地告诉石头,每日饮食都会按时送进来,那布帘后面便是五谷轮回之所,坑道下通深谷,绝不脏臭——丹邱生颇有洁癖,是以即便是一间囚室,也布置得极是干净整齐。
石头安安静静地盘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石清泉曾经告诫过他无数次,圣泉峰弟子,首要便是耐得住孤独与寂寞,才能体会天地山川的呼吸与脉动,才能从万年沉默的岩石之中读出种种真意。
他得感谢丹邱生,投有用冷冰冰的铁笼困住他,而是将他关在这大山深处的石室之中。精心设计的通风管道,隔开了阳光与星月,却不能隔绝山林的呼吸。石头用自己的身体感受着背后与身下的坚石,更用自己的整个心灵感受着绵绵缕缕包裹着他的大山的气息。
所以,出乎丹邱生意料,石头独自在那漆黑的囚室之中,一直呆到第三天,仍旧平静镇定,恍若无事人一般。
丹邱生打量着恍若已经与这石室融为一体、看起来可以一直这么坐下去的石头,难免很是挫败,真想狠狠一掌拍过去。这小子看上去憨厚老实,打起交道来怎地如此惫懒难缠?他要不要抓几个圣泉峰的仆役来威胁一下?只可惜他最近将手伸得太长,人手委实有些不足,更不知道几个仆役能起到什么威胁作用……
丹邱生哼哼几声,想来想去,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脾气。他对付不了石头,还有人能对付石头不是?
丹邱生的长袖拂过小窗,黄色烟雾随之涌入石室,石头暗骂了一声,又来这套!只是他关在黑暗的囚室中时间太长,心智虽然仍旧清醒,行动却已变得迟缓,来不及闭气,便被毒烟熏得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石头觉得眼睛与咽喉似乎没有上次那么难受了,难不成这毒烟吸的次数多了,反倒适应了?
只是这一回,他一跃而起时,起到半途便吃惊地掉了下去,陷在温软舒适的被褥中。
姬瑶光笑吟吟地坐在床对面的书桌前看着他。窗外秋阳明朗,鸟语啾啾,一派安宁静谧景象。
石头翻身下床,晃晃兀自有些昏沉的脑袋,自己究竟错睡了多长时间?
姬瑶光放下茶盏,倚了书桌撑着头微笑:“石头,好久不见啊。真能睡啊,整整两天两夜,可让我等久了!!
石头挠挠后脑,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姬瑶光又遭:“石先生不肯将金矿图画给丹道长,其实不过因为这是他们的赌注,自然不能轻易交出。石头你想到哪儿去了呢?有必要和丹邱生硬扛么?我倒真怕那老道一气之下将你丢进炼丹炉毁尸灭迹呢!” 石头脱口答道:“师父不肯做的事情,我也不能做。”
姬瑶光熟知石头的脾性,只好摇头叹息,同时不免要对石清泉腹诽一番,真不知他是怎么教徒弟的,居然教出这么个倔头倔脑不知变通的弟子来。
石头转眼看看倚在床边的齐天棍,心中大是安定,只是,自己这是已经被姬公子救出来了么?可是看情形又有些不太像,不由得困惑地道:“姬公子,你也是被丹师伯——丹道长抓来的?还是……”
在他心目中,姬瑶花姐弟二人,万万不会让姬瑶光这么窝囊地被人劫走;那么是有意让丹邱生抓来,以便深入虎穴?只不知这一回要谋算的又是什么稀世珍宝,难不成是聚鹤峰的秘笈?不过也不对啊,丹邱生应该对此早有防范才对,毕竟这可不是几年前,世人对姬家姐弟的手段还所知不多,难免掉以轻心。
姬瑶光自是猜得到石头没有说出来的这番话,眯了眼笑道:“当然不是被他抓来的,而是请来的,只不过路上蒙了眼睛而已。”
这番解释让石头又迷糊了,姬瑶光却不接着说下去了,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一笑,随即拍一拍掌:“丹道长,出来吧,我知道你肯定在听着呢!”
丹邱生呵呵笑着,自窗外飘然而入。白日里看来,鹤氅羽扇、袍袖飘飘的丹邱生,大有出尘气象,挥扇拂去椅上并不存在的尘埃,翩然坐下时,更有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神仙风度。
姬瑶光欲笑不笑地斜睨着丹邱生:“丹道长,今时今日,我以为还是对石头将话挑明了才好,要不然这傻小子可不会乖乖听从你我的安排。”
丹邱生摇着羽扇笑而不答。石头想不通这样秋凉季节,丹邱生为什么还要摇着一柄羽扇?难不成就为了维持他世外高人的气度?
姬瑶光也不客套,只当丹邱生是默许了,当下款款谈来。
却原来丹邱生这三十年来,一直在试验炼金之术、寻求长生之法!
石头不免瞪目结舌,丹邱生居然相信这世间真有炼金术长生法,姬瑶光居然也会跟着他一道折腾?
姬瑶光看着石头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不觉失笑:“这有什么?前人未曾做成功的事情,未必今人就做不成?更何况我现在无事一身轻,你也正是该四处游历修炼的时候,何不就一起去做这件事情?放心,你既然顾虑石先生,丹道长想必也不便叫你画那张天下金矿图,不过若是我们找到了一处金矿,叫圣泉峰的仆役来采矿选矿,总该可以吧?”
这采矿选矿,大有讲究,同样一座金矿,高手庸手,采选出来的金砂,相去何止十倍?更不用提如何分择伴生的其他矿石了。圣泉峰属下的仆役,代代相传,精于探矿采矿,个中奥妙,虽然外人不知,但是内行人等如何打探不到?
姬瑶光这番话倒也合情合理,只是丹邱生此前的如意算盘……石头看向丹邱生,丹邱生略一踌躇,姬瑶光已说道:“天下金矿何其之多?历朝历代,多多少少总会留下一些记载。我想仅仅是这些见诸于史册的金矿,便非你我之力所能穷尽,丹道长又何必纠缠于这等麻烦小事呢?”
丹邱生听姬瑶光的言外之意,竟是将找矿之事包揽了过去,料来以姬瑶光的本事,绝非空言虚夸,当下慨然答应不再坚持此前的条件。
不过,丹邱生话锋一转,又警告石头,虽然不曾限制他的内力武功,但是这深山穷谷之中,处处设有陷阱机关,一旦触发,霹雳雷火之下,只怕会灰飞烟灭,所以石头最好老老实实地呆在这座庭院之中,无人陪同时,绝不要四处乱走。
姬瑶光微笑道:“石头向来守信重诺,既然答应,就不会自作主张地打破规矩,是吧?”他说话的神气,似乎立刻就要伸手摸一摸石头的脑袋来安抚一番,石头居然也很配合地乖乖点了点头,丹邱生愕然一瞬,随即抚扇而笑。看来石头跟在姬瑶光身边的时间太长,已经习惯被姬瑶光牵着走了。这样也好,毕竟自己还不想真个与圣泉峰翻脸。
丹邱生的目光忽地转向窗外,几乎在此同时,明春水自屋顶倒翻而下,越窗而入,很不客气地道:“丹道长,请你让一让。瑶光,到你出去散步的时辰了。”
石头怔了一下便明白,若是不让明春水跟着,丹邱生只怕说什么也无法将姬瑶光带走。他站起身拱手施礼:“见过明师姐。”
明春水的视线在他身上滴溜溜地一转:“原来是石头啊,回头我再和你说话,这会儿可没工夫,姬姐姐交代过,不能让瑶光久坐,每隔一个时辰,就得拖他出去走动走动。”
姬瑶光无可奈何地听由明春水将自己拖起来。他早已放弃了同明春水争执,只要明春水认定的事情,不论他怎么说,都只有一个结果。
临走之际,姬瑶光看看迟疑欲语的石头:“石头,你还有什么事情?” 石头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姬瑶光看着他脸上隐隐透出的红色,恍然大悟:“哦,我倒忘了。这样吧,你写封信,就说是师门有召,无须担心,再请丹道长派人送到枯茶师太手中如何?”
姬瑶光觉得自己不算说谎。丹邱生毕竟也算是石头的师门长辈不是?
石头松了一口气。虽然他心中是想要通知孙小香一声,免得她为他担心,可是眼下他却不太希望听到姬瑶光提起孙小香,万一丹邱生以为他们之间有些什么,抓了孙小香来威胁他画金矿图,那他该怎么办?
云积为雨则生雷暴
石头很快发现,他的隔壁,住着茅山最负盛名的炼丹师灵墟子;而此后一段时间里,陆陆续续,丹邱生又掳来了三位炼丹师,其中一位,居然是太乙观现任住持唐梦生的师叔玉府子!
石头瞠目之余,不免要怀疑,究竟是丹邱生本来大手笔,还是因为有姬瑶光在一旁推波助澜的缘故。丹邱生就不怕整个道门都来找他算账?
这几位炼丹师,虽然都被丹邱生狠狠整治过一番,但也不过是勉强安分下来而已,丹邱生要将他们收为己用,看起来还来日方长。
姬瑶光悠悠然看着他再一次碰壁,悻悻地离开玉府子的住处,只微微一笑,转过头继续看明春水和石头过招——山居寂寞,总得找点儿事情做做,是以明春水每天都会找石头来练练手。姬瑶光则每每拘了石头细细盘问他在峨眉山上的情形,对于那位煞是有趣的眉山和尚,大表赞叹,说道以后有空了一定要去峨眉山拜访一番。至于那顾清敏,姬瑶光也很是赞赏。说来说去,唯独不提孙小香。石头先是诧异,然后就觉得很不自在。姬瑶光莫不是看穿了他决不想将孙小香牵扯进来,以至于不肯让丹邱生听到一丝半点有关孙小香的事情?
可是,回想起中秋之夜眉山和尚有意无意的那番话,以及孙小香对顾清敏的态度,石头心中又隐隐觉得抑郁烦闷,让他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和感受,只是本能地将有关孙小香的一切,暂且抛在脑后。
而姬瑶光的悠闲,也终于让丹邱生看不过眼。对此,姬瑶光只闲闲地道:“我无事可做,不坐在这儿聊天,还能干吗?”
丹邱生暗自咬牙。他此前虽然将姬瑶光连抢带骗地拉到这儿来,其实心中深为警惕,尤其是姬瑶光身边本就有一个明春水,最近又将石头给弄了来,如生双翼,叫他委实不敢再将那几个炼丹师交到姬瑶光手中去。
只是,放着姬瑶光的聪明才智不去用,有如入宝山却空手而归,也非丹邱生所能忍耐。
丹邱生耐下性子说道:“姬兄弟才智无双,天下皆知,不知眼下姬兄弟可有法子说服那几个冥顽不灵的家伙?”
姬瑶光郑重其事地推辞着:“丹道长过奖了,天下之大,能人辈出,瑶光怎敢当‘无双’一词呢?”
明春水“哧”地一笑:“我家瑶光本来就最聪明不过嘛。我就不信还有谁能盖过你去!”
这等露骨直白的自吹自擂,偏偏又以明春水热切诚挚的语气和表情说出来,石头和姬瑶光都听得多了,只当清风过耳;可怜还没听多少时日的丹邱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截住了明春水下面的话:“姬兄弟不必谦让,这等大事,别无他人能够承担,还望姬兄弟不吝赐教才是。”
丹邱生觉得自己的表情和语气应该够诚恳了,只是不知道姬瑶光会向他提什么条件,打定主意只要不太过分,一律先答应下来再说。
姬瑶光垂下眼帘,过得片刻方才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丹邱生:“既然丹道长如此推许,瑶光也只好勉力一试,若有力所不能之处,还请丹道长多多包涵了。”
姬瑶光笑得很是不怀好意。当然,丹邱生并不清楚姬瑶光现在的笑容究竟是什么意思,毕竟他同姬瑶光打交道委实太晚。
四位炼丹师,都被请到了姬瑶光的小院中。他们虽然对丹邱生很不以为然,但是对大名鼎鼐的姬瑶光还是很好奇的,是以都很给面子地屈尊前来。
深谷之中,日落得早,此时暮色初起,秋风徐来,凉意袭人,姬瑶光将一领白狐裘裹得严严实实,明春水的视线兀自很不放心地在他身上绕来绕去。若不是丹邱生这老道横插一脚,这秋霜初降的季节,她本应该拖着姬瑶光跑到汤池温泉之地去休养的。
丹邱生向姬瑶光一一介绍。灵墟子年纪最长,须发皆白,因为被折腾得狠了一点,尚未完全恢复过来,更显得瘦削伶仃、阴郁沉闷;玉府子年纪最轻。看上去颇为傲岸不驯;另外两位,一个据说是葛洪的族人后裔,号为长生子,默然端谨,不苟言笑;另一个却是碧眼紫髯的胡人,据说来自西域,精通西域绝塞之外的炼丹术,名为塞维罗什,不过也是披着道袍,兼且说得一口流利汉语,满面笑容,浑然不以落入囚笼为意。
丹邱生不无得意地道,他们四人再加上自己,是当今天下最出色的炼丹师;若是他们不能成功,当今之世,恐怕也无人能够成功了。当然,若是有姬瑶光加入,成功的把握会更大一些。
灵墟子只朝丹邱生看了一眼便又是那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玉府子打量丹邱生的目光中隐隐透着几分鄙夷,自是不屑评价他这一番豪言壮语;塞维罗什打着哈哈,满口恭维,却没有一句话落在实处;长生子则冷然说道,他修习的是内丹而非外丹之术,不知丹道兄强行将他请来,究竟有何用意。
丹邱生照例呵呵而笑:“实话说来,请各位道友到此,是姬兄弟的主意。”
姬瑶光立刻摇头撇清:“丹道长恐怕误会了,我与各位道长,素不相识,更不曾专心探讨过炼金术长生法,怎会有此等作为?”
丹邱生拈着长须笑道:“姬兄弟误会了才是。丹某的意思是,若非姬兄弟一言点醒,丹某还真个想不到这个主意。”看看在场诸人的怀疑目光,丹邱生又道:“姬兄弟,你可还记得,四个月前,你在龙虎山与张天师论道时说过的话?”
姬瑶光诧异地道:“张天师法理精深,我在他座前受教三天,说过的话,不计其数,怎能一一记得清楚?”
丹邱生道:“姬兄弟虽然不记得,在场诸人,可是一言半语也不敢漏下,更有聪明人将姬兄弟与张天师的对答,汇编成册,私下售卖。呵呵,姬兄弟,这小册子,丹某手上正好也有一本。”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本薄薄小册,交与玉府子等人传阅,一边说道:“张天师谈及炼金术时,以为有如汉武求仙,虚无缥缈,自古以来,绝无验证,故此龙虎山弟子,绝不许涉足此道。不过姬兄弟却以为,历代炼金术士不能成功,固然是因为天道难测,但是各位道友宥于门户之见,从不肯开诚布公地合作,恐怕也是缘由之一;若是有人能够让天下最出色的炼丹师精诚合作,经年累月地试验下来,能够找到一条可行之路,也未可知。姬兄弟为此当场列举了几位道友的大名,并说内丹外丹,不可偏废,故此若真个要寻新路,便不可将长生子这样的内丹大师拒之门外。姬兄弟的话,可真是让丹某茅塞顿开啊,亏得丹某浸淫于此道三十年,论见识竞还不如姬兄弟高超。”
姬瑶光此时也已记起前言,微笑答道:“丹道长也不必太过抬举在下。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庐山中,这也是人之常情么。”
姬瑶光与张天师论炼金术一段,并不太长,玉府子等人,片刻问已经翻阅一遍。历代炼金术士,无不对自己的心得成就讳莫如深,决不许旁人窥伺一星半点,哪怕是皇帝,也不能叫天下炼丹师毫不保留地向自己的那些对手公布个中奥秘。姬瑶光说这是历代从无人能够成功的原因之一,恐怕还是有些道理。
想通此节,玉府子诸人的神情,不免都有所变化。 玉府子合上书册,上下打量着姬瑶光。看来盛名之下,果然还是有些真才实料的。不过,玉府子觉得姬瑶光还需要拿出更多的东西来说服他们。善于察颜观色的塞维罗什,则已经抢先开口恭维了姬瑶光一番,随即又道:“姬公子的想法,委实可嘉,不过,只凭这一点儿想法便要各位道友交出本门世代传承的秘密,似乎尚有不妥吧?”
姬瑶光示意一旁听得迷迷瞪瞪的石头关窗点灯,再给大家续上热茶,啜饮一会后才悠悠然说道:“这些日子,幸蒙丹道长教诲,在下倒是有了一点新的想法。不知各位道长可否注意到,这世间许多事物,一旦积累到一个巨大的数目,便会出现种种不可预测的变化?”
丹邱生诸人神色均是一变。
姬瑶光继续说道:“沙积为漠,横绝千里,则生风暴、幻象与鬼域;水积为渊,无边无涯,则生飓风、蛟龙与海市;木积为林则生猛虎,云积为雨则生雷暴,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那么;若我们积聚了足够多的黄金,又会生出何等变化?”
丹邱生沉吟不语,玉府子若有所思,灵墟子似乎也打起了精神来打量着姬瑶光,便是本来对炼金之术不感兴趣的长生子也颇为动容,倒是塞维罗什笑眯眯地说道:“姬公子想得不错,不过,邀个法子,要先将我们手头的黄金掏出来吧?”
姬瑶光目光微微一转:“不错。”
塞维罗什哈哈笑道:“罗某若有如此之多的黄金,还去求什么炼金术!”
玉府子皱了皱眉。他一心修习炼金术:为的是早日寻找到长生之法,修成大道,丹邱生这几位,想来也是如此,却不想这胡人炼丹数十年,不过是求财而已,难免让他心生鄙夷。
姬瑶光并不在意:“罗道长可否听说过,南溟有珠母,置于海中,方圆十里内,大小珍珠,便会自行聚集到珠母周围?”
塞维罗什笑道:“在下对中原典籍不熟,倒是未曾听说过这等奇事。”
姬瑶光听他语气,倒是坚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觉也生了一点敬意:“尽信书不如无书,道长谨慎一些也是应该的。不过,这等奇闻,或许并非前人杜撰,道长请看。”
他将杯中茶水小心地洒在几案上。
几案平滑如镜,案上茶水本是分散为大大小小的数处,但是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较小的水滴,慢慢儿向较大的水滴收缩靠拢,直至最后,聚集成为一整摊的水迹。
姬瑶光抬起头来,看看丹邱生诸人。
灯光之下,丹邱生诸人,眼神灼热闪亮,丹邱生更是兴奋得满脸红光。自己慧眼识人,将姬瑶光绑来果然没错。
姬瑶光却又说道:“其实我这个想法不算新奇,丹道长与罗道长应该心中早有定数才是。”
听得这话,丹邱生与塞维罗什不免错愕,玉府子三人打量他们的眼神则颇有些质疑意味。
姬瑶光看看他们的神情,微微一笑:“若非如此,罗道长何以要费心费力搜罗那如许之多的黄金,丹道长又何以一心一意要搜求天下金矿?难道不是早有聚沙成塔之心么?”
塞维罗什心思来得较快,一见众人的疑色,即刻哈哈笑道:“误会误会,姬公子误会了。罗某生来便酷爱黄金,总觉这世间万物,唯有黄金永不锈蚀、永不褪色,也永不消亡,无论世人如何切割熔融,总不减其原来本色。静室之中,对着黄金冥想,只觉其乐无穷。是以每每一见黄金之色,便心生爱慕,只觉天下黄金尽归我手,也意犹未足,唯愿求得点石成金之法,方能大快朵颐,这点儿痴念,倒让各位道友见笑了,见笑了!”
他坦然承认自己的贪欲,玉府子等人也早闻此人的贪名,反而不便追究,只能一笑了之。倒是丹邱生搜求天下金矿的消息,初次听到,让玉府子等人不觉暗自惊愕,疑虑丛生。
丹邱生踌躇之际,忽地心生警惕。
是他将玉府子诸人掳到此地来的,也难怪对方怀疑自己的用意,若是再不能坦诚相告,恐怕连姬瑶光也要怀疑自己的诚意。而且,既然大家已认同姬瑶光所说的合作之法,自己这个挑头之人,自是该有所表示才对,否则何以说服其他人?
丹邱生主意既定,当下缓缓说道:“看来姬兄弟对丹某也有所误会。天下金矿,何其之多,即便丹某有幸探知,恐怕穷极一生也难以将矿中黄金搜罗到丹某袖中。”
此言一出,听者都会心而笑,房中气氛,立时缓和下来。
丹邱生继续说道:“丹某不过是想,万物之生,必定都有一定道理。若是丹某能够找出其中奥妙,岂不是可以模仿一二?”
他说得虽然简略,不过姬瑶光与玉府子诸人,又岂有听不明白的?有丹邱生牵头,玉府子等人又不是那等小气人物,倒也不再藏私,一番讨论下来。大生惺惺相惜之感。便是一直恹恹不乐的灵墟子,神情也渐渐活动,待到玉府子不知不觉间岔开了话题,就太乙观的内丹之术向长生子讨教时,灵墟子竟淡淡数语又将话题扯了回来。
姬瑶光看得分明,觑个空低声向灵墟子道谢,灵墟子淡然答道:“姬公子客气了。”默然片刻,他忽地长长叹息了一声:“今晚让贫道着实大开眼界了,别有天地非人间啊——”
姬瑶光笑而不语。
明春水一直在一旁掐着时辰,时辰一到,不由分说便开始逐客,丹邱生诸人谈得火热,哪肯便走?只是瞧着明春水脸色不对,姬瑶光又明摆着拗不过这姑娘,只得恋恋不舍地告辞,离去之前,塞维罗什又道,如今世道太乱,如何找到一个安全的炼金地点,如何将他与丹邱生历年所藏的黄金运到这个地方,都需要细细思量,还请姬公子仔细斟酌,明日大家再行讨论。
送走他们,姬瑶光轻轻叹道:“我原以为,要说服塞维罗什和丹邱生将黄金集中,得费很大一番心思才行。没想到……”
没想到这两人都胸中大有丘壑,更兼气宇恢宏、果决明断,难怪得都能够网罗一大帮出色手下替他们效力。
明春水撇着嘴道:“别理他们;就知道叫你想办法,瑶光,我看你今晚着实’累了,就好好休息;让他们自个儿忙去!”
初识姬瑶光时,明春水还只是一味为了姬瑶光的聪明才智而骄傲万分,但是跟在姬瑶光身边时日越长,这心境越是复杂纠缠。眼见得丹邱生这些平日里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的炼丹师对姬瑶光这般佩服,明春水得意之余,又觉得大是心疼不忍,想着如果姬瑶光不劳这么多心思,会否更轻松愉快一些?
石头在一旁看着姬瑶光有些无奈地听从着明春水的摆布,但是神情之间,却又隐约有着不启觉的舒适安宁,仿佛他内心深处,其实很乐意被明春水这样管头管脚一般。石头心中忽地一动,随即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还呆在这儿,似乎不太妥当。
难得一次姬瑶光还没开口,石头主动说自己该走了,姬瑶光微微有些诧异地看看石头,既而笑道:“石头,今晚你就留在这儿,辛苦一点,将我们说的那些话,你念,阿黛写,一一记录下来。记不清楚的地方,明日再来问我。”
明春水小名阿黛,是以她只许姬瑶光叫她“阿黛”,磨了许久方才如愿,姬瑶光叫起来总还有几丝不自在,不过刚刚却几乎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方才这番话,更是只对石头客气道辛苦。明春水笑得两眼弯弯,伏在姬瑶光肩上轻声说道:“瑶光,今晚我觉得你是真正当我自家人了。”
姬瑶光无可奈何地闭了一下眼。
不过,明春水还有别的事情要做。阎罗王特意为姬瑶光研制了一套行气养生之法,每晚睡前修习半个时辰,只是尚需要明春水配合导引。是以石头暂时退到室外等候。
繁星之下,山林静谧,秋霜渐降,庭院初白。夜风中隐约还可以听见丹邱生的庭院中飘来的说话声。
石头默然独立。远处的热烈讨论,身后的温馨安宁,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峨眉山中的岁月,迷蒙之间,心中也不觉初次生出了缥缈不可追寻的忧伤与怅惘。
有惊无险的追踪之路
那只不起眼的小雀儿,飞投入顾清敏怀中,在他胸前衣襟上撒娇似的蹭了两蹭,吃了一点谷粒之后,再次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一阵后,便向东南方向飞去。
顾清敏与孙小香紧跟在后。
那日他们发现丹邱生带着石头从地道逃走之后,立刻顺着地道追了下去。原本以为,间隔时间太长,中间又经过一道溪流,丹邱生很明显是带着石头淌溪而行,他们身上的硝烟气息,必定已消散殆尽,再难以为小雀儿指路;却不料这小雀儿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搜索的范围越来越大,竟然重新找出了丹邱生与石头的踪迹,带着他们一路追出了川中,一直追到这鄂西深山中来了。虽然因为山路崎岖难行,一直未能赶上丹邱生和石头,但是总算没有跟丢。
追到日落时分,小雀儿在一处峭壁环绕、古木参天的山崖上方盘旋一阵后,飞回到顾清敏怀中,叽叽啾啾叫了一阵,便再不肯继续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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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雀儿这一回的鸣叫,与以往不同,孙小香兴奋地道:“找到了吧?我看它高兴得很呢!”
顾清敏轻抚着小雀儿的头,喂它喝水进食,待它回到自己肩头歇息之后,方才说道:“应该是吧。”
孙小香很是不满:“应该是?这小家伙是你养的,它这么叫是什么意思,你总该清楚的很吧?还‘应该是’!”
顾清敏闷闷地道:“夜羽不是我养的,是别人借给我的。”
借他夜羽的人,不知道在石头身上还做了什么手脚,居然能够让夜羽在茫茫林海中一路追踪至此地。这等心计手段,想起来还真是叫人郁闷啊。
孙小香怔了一怔,忽地明白过来:“是姬公子?”
顾清敏苦笑:“不是他还能是谁?”
灵墟子被人从茅山上掳走,顾清敏奉命追查,认定有胆量有本事又有动机这么干的人,本就不多;再加上留下的一点蛛丝马迹,确定这人必是丹邱生无疑。他自问恐怕对付不了丹邱生这等人物,其实放眼天下,恐怕也没有几个人可以对付丹邱生,忖度之下,便秘密找上了姬家姐弟,听从姬瑶光的安排,借得这只灵雀,赶赴峨眉山守株待兔。
千里跋涉,现在总算是成功在望了。
以孙小香的本意,是立刻要越过面前这道峭壁去看个究竟的,但是顾清敏坚决反对,他没有兴趣在黑夜之中踩上又或是迎头碰上丹邱生的雷火弹,况且听姬瑶光的口气,丹邱生掳走灵墟子,其实多少是有求于对方的,没必要让自己弄成个生死之局。
孤掌难鸣,指路的小雀儿又不听她号令,孙小香只好悻悻止步。
暮色渐深,山间寒凉,担心惊动丹邱生的属下,顾清敏两人没有生火,只就着清水用了干粮,至于过夜之处,好在两人都是在山野间住惯了的,选了两处枝桠粗壮的树窝,挂好驱虫药囊,各自卷了路上买的皮褥,连头带脸蒙住,只露出呼吸之处,以免霜气侵骨,之后才小心躺下。那小雀儿颇为畏寒,缩在顾清敏的头边的毛皮中,蜷成一团。顾清敏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嘀咕,什么人养什么鸟,这话真没说错。
清晨起身,收拾停当,顾清敏与孙小香开始攀爬那面峭壁。直至午后,两人方才攀上峰顶,俯身望去,心中大为振奋。
原来这峭壁环绕之中,是一处地势较为开阔平坦、风和日暖的山谷,满谷金黄耀眼的银杏树中,庭院错落,时有人来人往,谷底一道溪流蜿蜒流过,顺着溪流的方向极目望去,远处隐约有一道缺口,料来便是谷中人等出入之处。只是那等地方,丹邱生料想埋足了火药在等着他们这些不速之客,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去碰为好。
休息过后,两人开始寻路下山。原以为这山谷的地势,较之外问,高出不少,是以他们离地面较近,应该便于下山,却不料寻了良久,都未能找到足够隐蔽,可以逃得过谷中岗哨耳目的下足之地,不免都有些焦急。
也就在这时,他们遥遥望见,对面崖顶冒出了两个人影,离得太远,看不清面貌,只能大略猜到,似是两个道士。一上崖顶,那两人便小心翼翼地伏了下来,很显然也是在窥伺山谷中的情形。
顾清敏肩上的小雀儿,忽地兴奋起来,啾啾鸣叫着,振翅欲飞。顾清敏心中诧异,试着让它飞出,对面崖顶,竟也有一只小雀儿飞了过来,两只小鸟在空中盘旋嬉戏,忽而俯冲下去,几乎飞进了一个小小院落,随即又受了惊吓一般疾飞上天空。孙小香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方才转过头来:“那边也是姬公子差来的人?”
很显然是的。
顾清敏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猜测自己恐怕是掉入了姬瑶光一手安排的一个大棋局中,而且还不能不努力向前走——他若不能将灵墟子平安接回茅山,这护教弟子之名,料来今后也休想再提了。
“接下来怎么办?”孙小香问道。
顾清敏道:“夜羽如果不再往前飞,我首先得确定这个地方是否就是丹邱生的落脚处,确定之后,我得在这个地方等着,盯住丹邱生别让他溜了,还得想办法向襄阳传信。”若不是孙小香一道追来,他还真是分身乏术。不过转念想到,孙小香会紧追不舍,只怕也在姬瑶光意料之中吧,对面的追踪者,可不也是两个人?
至于确定——当两路追踪人马会合之际,其实已经确定这个山谷无疑正是丹邱生的藏身之地了,所以当务之急是要传信去襄阳召集人手。
孙小香踌躇一会道,她愿意去传信。
即便她很想留在这儿,但是暗自权衡,还是只能让顾清敏盯在这儿。
孙小香这么快便做出了决断,让顾清敏心中颇为诧异敬服。他出身于江东大族,见多了族中女眷的争风吃醋、斤斤计较,总以为世间女子气宇狭小,往往纠缠于琐碎细事,只看得见自己身边的那一点儿得失成败。便是姬瑶花那等人物,在他看来也终究是被困在了襄阳那方寸之地,汲汲于温侯府的日常家事,不复传闻中的翻云覆雨倒海掀江。
但是这一路行来,烈、小香的坚韧果断,倒真个让他吃惊不小。
顾清敏当下将传信事宜一一向孙小香交代。
顾清敏告诉孙小香,他们现在应该在沙渠县境内的星斗山附近,这一带巴苗杂居,山高林深水急,行路艰难,但是只要赶到离这儿最近的宣恩驿站,便能够以小温侯的令牌,调发驿马甚至信鸽,向襄阳传送消息——小温侯现任荆湖北路招讨使,丹邱生居然将老巢放在小温侯的治下,不知是他失算还是他太过自信。
孙小香接过那面朱漆令牌细细打量着,凭此令牌,可以调动宣威驿的急脚递。她好歹是在襄阳呆过几天的,多少懂一点儿军令如山的规矩,小温侯军纪之严,也素来为人称颂,但是居然将这样重要的令牌交给顾清敏来做这等私事……孙小香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
顾清敏叹了口气:“瞎想什么呢?军令如山,那也得看是对什么人。姬瑶花要给她弟弟弄块只能用来传信的令牌还不简单?”
假公济私。当然,顾清敏也只能腹诽一下而已。
次日一早,孙小香便寻路下山。都说是上山容易下山难,顾清敏伏在峰顶看着她好几次险些摔下山崖去,一颗心不免被提上了半空,不自觉地屏息静气,倒比自己亲身下山还要紧张。
孙小香终于下到了崖底,向他招一招手,竟是毫不停留便向宣恩驿方向走了。
顾清敏翻个身,仰面躺在崖顶,这才发觉,自己身上已是冷汗涔涔,怔了一怔,随即挥手将这些杂乱的思绪抛向脑后,专心观察山谷中的动静。
山谷中一直很安静,不太安静的是栖在顾清敏肩头的小雀儿。顾清敏只好放它出去与对面的那只小雀儿嬉戏,看着这两只小鸟儿欢快地又一次俯冲向昨天那个小小院落,然后又一次被吓了回来,心中忽地生出疑惑:难道石头和对面的道士追踪的人。都在那小院中?只是,究竟又是什么东西能将这两只通灵的小雀儿吓回来?
明春水的别扭劲儿
山谷外虽然已是寒霜季节,这谷中却还算温暖湿润,是群山中诸多鸟儿过冬的好去处。
姬瑶光站在一株格外高大的银杏树下,闭目静听斜阳里归巢鸟儿的鸣叫。明春水仰望着树林上方的鸟群,忽而笑道:“瑶光,这里的鸟儿可跟你不熟,你可有本事召唤下来?”
姬瑶光微笑不答。
丹邱生正与塞维罗什缓步走来,听得明春水这番话,心中也有些好奇。他们久闻姬瑶光驯养鸟兽之名,却还未曾见识过,塞维罗什当下笑道:“姬公子何不试一试?也让罗某开开眼界。”
姬瑶光转过头看看他们,踌躇一会才撮唇长哨,哨声悠扬清亮,混杂在归巢鸟群的叽叽喳喳之中,若不仔细倾听,只怕绝听不出来。但是片刻之后,便有鸟儿开始唱和对答。姬瑶光伸开左臂时,一只当地土产的黑背椋鸟翩然落在他掌心里。
明春水“哦”了一声,惊喜地凑近来。那只鸟儿受惊,振翅欲飞,被姬瑶光安抚了一阵才重新停在掌上。,丹邱生与塞维罗什抚掌叫好,姬瑶光这才扬手放了那鸟儿离去,微笑道:“雕虫小技,还请两位道长不要见笑。”
丹邱生摇头:“姬兄弟太过谦虚,倒让丹某惭愧。”
塞维罗什则道:“姬公子对于如何将黄金安全运到此地,可有什么想法?”
姬瑶光微异:“我以为两位道长应该早有安排。”
丹邱生与塞维罗什对视一眼。他们的确安排了人手将贮存在各地的黄金运来此地,但是权衡之下,又觉得不能叫那些押送人一直送到这山谷之中。这么多的黄金积聚在一个地方,人多口杂,若是万一消息泄露……是以下令只许运到远离此地百里之外的宣恩驿站附近的一个渡口,再由他们另行派人前去交接。
至于这交接之人,丹邱生选了三名信得过的属下,另有二十四名他使唤、已久的苗人。但是塞维罗什孤身在此,对丹邱生多少还是有些忌惮,两人商讨许久,塞维罗什提出,如果让姬瑶光同意派出石头和明春水监视那些交接之人,他便同意让自己的人将黄金转交他人带来此地。他想姬瑶光绝不会偏袒丹邱生,此时此地,自己不妨信任这年轻人。
姬瑶光听完丹邱生与塞维罗什的话,转过目光看看明春水与远远站在水边的石头。明春水警惕地竖起了眉:“别打我主意,我不去!”
炼金术长生法,与她何干?她只管看顾好姬瑶光便是。
丹邱生捋着长须笑道:“明_姑娘不必担心,我的人必定会将姬兄弟招呼得,好好的,让你挑不出半点刺儿。”
明春水“哼”了一声:“那可不一定。有些事情,可是只有我才能做得了。”
丹邱生脸上神情僵了一僵,他预料到要说服明春水将姬瑶光单独留在山谷中,必定不容易,却还是没想到明春水会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
塞维罗什却向姬瑶光道:“姬公子意下如何?”
他看得分明,这件事情的关键,在姬瑶光而不在明春水。平日里看起来明春水对姬瑶光管头管脚,但真正大事,还是姬瑶光说话算数。
姬瑶光道:“如果不让阿黛同行,丹道长恐怕也不敢让石头离开山谷吧?”
丹邱生呵呵而笑。
他对于姬瑶光能否完全控制住石头,尚存疑问;但是只要姬瑶光在他手中,就不怕明春水会翻出什么花样来,这一点他还是深信不疑的。
姬瑶光自是想得到这个中曲折,沉吟一会,目光又转向明春水,明春水立时怒道:“不要看我,我不走!”
姬瑶光叹了口气,扶着额头默然不语。
他这一沉默,明春水便觉得有些心虚气短了,只是才刚说过决不肯走,便要低头服软,一时半会儿,这个弯转不过来,只好讪讪地抠着树皮磨蹭。
丹邱生与塞维罗什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着。
姬瑶光却转了话题:“丹道长,这个山谷,林木茂盛;似乎不太适合作藏金之处吧?”
丹邱生点头称是:“这是当然。金术相克,藏金自是别有他处。”
塞维罗什则道:“这样也好,就算是万中之一,有人神通广大劫走了那些黄金,只要有我们这些人在,又有何关系?”
姬瑶光目光一凝,落在塞维罗什脸上,过了一会。才微笑着说道:“罗道长、果然好胸襟好气魄。”说完便握住明春水的手,趁着明春水果了一呆的时候,拉着便她往林外走,一边说道:“明早起程时,麻烦丹道长通知一声。”离开树林时,顺带将石头也招呼回去了。
丹邱生与塞维罗什互相看看。摇头而笑。
次日一早,明春水果然不情不愿地跟着石头一道出谷了,临行前还狠狠瞪了丹邱生几眼,丹邱生觉得煞是有趣,看看他们走远,转过身来便哈哈大笑。
没有明春水陪伴,姬瑶光似是有些无聊。在溪流边的树林中逗鸟儿玩,抓了放放了抓,乐此不疲。奉命伺候他的两名小道士,站在三丈开外,正看得眼花缭乱。丹邱生暗自摇头。姬瑶光到底年轻,还不脱少年心性。念及姬瑶光先前说道,昨晚说服明春水太费力了,今天上午不想再费脑子,丹邱生略一犹豫,还是没有去打扰姬瑶光,独自往玉府子等人的住处走去。
姬瑶光背向着丹邱生和那两个小道士,是以无人发现他掌心里站着的,正是那只名唤夜羽的寻香雀和它的同伴夜翎。其实前天下午这两只鸟儿已经找到了姬瑶光身边,不过当时人多眼杂,又被姬瑶光一声口哨打发了回去;昨日清晨它们再次飞来,再次被打发了回去。现在好不容易落在了姬瑶光掌心里,委委屈屈地蹭来蹭去,姬瑶光安抚了它们好一会儿,才算是打起精神来,叽叽啾啾地撒娇邀宠。
姬瑶光一边逗弄它们,一边飞快地在它们脚爪下缠上了两个小小纸卷,随即一扬手将它们抛向天空,看着那两只小鸟儿迅速飞走,这才微笑着转过身去逗弄昨天那只黑背椋鸟。
白虎部的倒霉猎手
赶到宣恩驿站完成传信任务的次日清早,孙小香便动身赶回那山谷去。山势高峻,日光不及之处,严霜未化,满目萧瑟。孙小香一路上所做的标记,有的已被白霜遮盖,是以走得并不太快。越过前方一条小溪后,便要到那山谷了,远处犹然可见围绕山谷的峭壁悬崖峰峰相接,连绵数十里。
离小溪尚有半里之遥时,孙小香忽地心中警兆,赶紧躲入溪旁的树丛之中。
片刻之后,一队人马沿溪而下,远远望去,汉苗皆有。孙小香紧张地打量着那一队人。领头的是一个中年汉人,而紧跟其后的正是石头和明春水!
队伍中另有二十四名背着砍刀背篓的苗人,押后还有两个年轻一些的汉人。她要不要出去叫住石头?丹邱生会不会另有手段钳制石头和明春水?她若是冒冒失失地这么冲出去,会不会反而害了石头?自己若是去追踪石头,顾清敏那边不知会怎么样……不过那只小雀儿应该可以告诉他石头的去向,就算自己不回去也没什么关系吧?还有,明春水为什么会在这儿?难道姬瑶光就在附近不成?
诸般念头转来转去,眼见得石头一行人就从自己面前走了过去,越去越远,看看踪影将要不见,孙小香再也按捺不住,飞快地偷偷跟了上去。石头恍惚间总觉得身后似有一道目光时时落在自己身上,回头去看又无迹可寻,心中暗自纳闷,犹豫一下也就暂且放下了。
孙小香见石头浑然不觉自己就跟在后面,不觉恼怒地咬紧了牙,寻思着等真正见了石头一定要狠狠教训他一通。
跟踪了一段路程后,孙小香发现,石头一行,似是往宣恩驿站的方向赶去。不过离驿站尚有十余里时:便折向了驿站后方的山林。树林太密,孙小香担心失去他们的踪迹,脚步不觉加快,也就在这时,忽地感到细细风声疾速袭向后颈,她疾向左一闪,一支吹箭擦着她的右颈飞了过去,孙小香就地一滚,躲开了继之而来的第二支吹箭,跃起时剑已在手,劈落第三支吹箭,同时左手一扬,一支小小鸟荆刺沿了吹箭来处,悄无声息地低低飞入密林。
暗中那人一口气吹出三箭,正待换位重新装箭,冷不防左腿中刺,刚刚走得两步,麻木之感便自中刺之处向全身弥漫开来,整个人都开始僵硬迟滞,这般厉害的药性,让他大惊失色。只这一停滞问,孙小香已飞掠而至,长剑抵住了他咽喉,逼得他立时僵立在原地,不敢伸手去身上摸索可能对症的解药。
孙小香打量着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猎手。这猎手穿的不是苗装,但也不太像鄂西本地巴人,缠头上插着一支黑色鹰羽,短弓上雕的却是一只插翅猛虎——孙小香蓦地记起这鹰羽与图案的来历,低声问道:“你是白虎部的猎手?”
那猎手此时看清孙小香的相貌,很显然松了二口气:“孙姑娘,我不知道是你,还以为是别的什么人,真是得罪了。我是阿黛的表兄华林,以前在巫山见过你一次。姬公子安排我和我弟弟华英一起跟踪阿黛,华英现在留在姬公子那边,我还是得跟着阿黛。姬公子叫你来跟着石兄弟吗?”
华林的口音略有些怪,不过汉语说得挺流利。而且一照面间便猜到了孙小香的来意:立时快言快语说清自己的身份来历,以免再生误会。这份机灵,让孙小香不觉暗自诧异了一下。姬瑶光曾说,巴人十三部,以白虎部最为强盛,这不仅因为白虎部的战士勇猛,也因为近几任的酋长都比较开通精明,乐意与其他各部以及汉人交往,广结善缘,族中年轻一代,多有俊秀之材,隐隐然有远超其他各部之势。姬瑶光这番话,孙小香当时听了,只当清风过耳,但是现在遇上这华林,再回想起那番话,心中感触便大不一样了。
孙小香定一定神,说道:“我的暗器上淬的是姬公子以前给我的三步倒,药性得三个时辰才能过去。将你放到树上去好吧?我得继续去追石头和明姐姐。”
麻药已经蔓延到脸部,华林口齿不灵,只能“唔唔”两声表示同意。
孙小香收拾停当再次上路时,又想起同顾清敏一起在山谷看到的两个道士身影,不免在心中猜度:姬瑶光究竟安排了几路追踪人马?
这一耽搁,孙小香很花了一点时间才重新追上石头一行。好在他们人数众多,在密林中留下的痕迹容易找到,要不然孙小香真要狼狼教训那华林一通——尤其是,她忽然想起,巴族猎人的吹箭上,淬的往往也是专用来对付猛兽的麻药,号称半步倒,药性更烈,硬是虎狼熊豹,一旦中箭也立时僵倒,没有六个时辰,不得清醒。自己若是反应稍慢,中了一箭,那可真是冤枉之极。
石头一行,穿过密林后,直奔向忠建河边。
日落时分,他们才赶到交接黄金的那个小小渡口。送金之人,尚未赶来,那领头的中年汉人名叫钟离,受命统率这一行人,当下分派人手控制渡口、探路扎营、拾柴狩猎,同行的两名苗妇到河边去汲水淘米。不过石头和明春水两人,被安排在营地生火—钟离奉了丹邱生的严令,决不能让他们单独行动。
趁着这一阵忙乱之际,孙小香丢了两个松果过去。松果恰恰从石头脚边滚过,掉人火堆之中,石头一怔之下,本能地转头望向幽暗的丛林,只是脸上还带着几分茫然。
孙小香气得要跳脚。这么笨,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在峨眉山中,每次叫他出来时,自己用的可不都是随处可见的松果?
明春水注意到石头的异样,眼珠一转,假装起身整理火堆,凑近石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孙小香正将又一个松果滚过来,明春水恍然大悟,忍不住使劲敲了敲石头的脑袋,随即笑嘻嘻地转到了另一个火堆旁。
石头也恍然明了。此前他虽然觉得身后的目光似曾相识,但是一直不敢想会是孙小香千里迢迢地自峨眉山一路追踪而来。此时得到明春水从一旁确认,心头一暖,嘴角不自觉地便翘了起来。
孙小香还是嘀咕了一句“真笨”,看看淘米的苗妇已经回来,自己不便再呆在这么近的地方,踌躇一会,远远地退了开去。
石头在火上慢慢翻烤着猎回来的一头野猪的左前腿。孙小香隐在暗处,想来一定是不能生火的了。这样寒凉天气,只用干粮冷水,又没有火来防身取暖……虽然知道孙小香不同于普通柔弱女子,石头仍是觉得心中惴惴不安,仿佛冥冥之中总有一根丝线在轻轻牵扯着,让他不复往日安如卧石的自在与镇定。他左右看看,悄悄撕了一大片烧得焦黄、椒盐已完全渗透的腿肉,凝神感受着孙小香暗中的气息与视线,待到确定方位,略略移动身子,借着加柴韵掩护,手指一弹,将那片烤肉轻轻弹了出去。
孙小香的视线一直未曾离开石头。看得分明,急忙探臂接住,拈着那片烤肉,忍不住心生暖意,嘴角弯弯。
没有听到烤肉落地的声音,石头心中一松,转过目光,却见明春水正看着自己,脸上的笑意,分明大有意味。石头不觉脸上一红,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红脸,只讪讪地低下头去继续翻烤那只猪腿。
山雨欲来风满楼
等到次日近午,果有一队人沿了忠建河岸溯游而上,领头的两人均是行商装扮,后面跟的十来个苗人,都背着盐包与铁器——盐铁为山中所不能产,来往此地的行商,大多贩运盐铁,再将山民所收的药材、毛皮之物带出山去,这渡口便是其中一个交易之所,是以即便偶有山民看到渡口边逗留的这一群人,也不以为奇。
查验信物之后,钟离一一检查被伪装为铁器的黄金。他跟随丹邱生多年,熟知金银铜铁锡等物性,人手一握一拈,已知金器真伪轻重,每查一件,便转交与石头复查,复查无误,方在交接册簿上勾结。
足足一个时辰方才查验完毕,钟离将自己这行人背来的毛皮与药材取了数篓交由对方带走。虽然已是午间用饭时候,那一行人也不敢停留,急急告辞离去。
钟离也不急着动身,悠然用过午饭,午后又有一批人赶到,却是塞维罗什的家仆。这一行人贩的不是铁器,是棉布,不过装布的铁箱,其实却是金箱,外面刷了一层暗绿厚漆。
交接完后,看看日将西斜,塞维罗什的家仆背了毛皮与药材匆匆离去,钟离安排两名同伴带着两个苗妇守在此地等候,盐包也大半留在原地,用油布层层裹好,留待下次再运回去,其他人则与他一道带着金器动身返回。
金器沉重,路上歇了两晚,第三日上午方才赶到目的地,却是距那道山谷不过三四里远的另一个深谷,所不同的是怪石嶙峋,草木稀疏。藏金处是个天生的大溶洞,洞口处丹邱生的另一个属下已率人在此等候多时。金器再一次查验点数之后,方才封入洞中,交接册簿,另有专人送往那山谷中交由丹邱生和塞维罗什过目。而锁在洞中的仆役,则负责用各色配料洗去金器外的涂料,回炉重炼。
明春水忍不住向石头感叹道:“要训练出这么能干的一班人,真不容易。丹师伯这等派头,便是寻常王侯人家,只怕也比不过。”
严冬将至,为赶在大雪封山前将黄金尽数运人溶洞,石头一行人只稍作休息,便又匆忙赶回渡口。
十天之内,运了四趟,第五趟交接时,留守的人向钟离禀报道他们连日聚集在这个小小渡口,似乎已经引起了宣恩驿站中当地驻军的注意,同时也有其他不明身份的人物在附近出没。
钟离环顾四周山林,淡淡说道:“看来是有人嗅出味儿来了。”黄金之味,对于某些人来说,便是隔了三重山,也能嗅得出来。
石头也已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意味,想到一直暗中跟在一旁的孙小香,心中不免更为紧张。如果真有人来袭,孙小香恐怕会首当其冲。
这一趟交接完毕后,已是日暮,钟离下令就地宿营,明日再行动身。明春水看着钟离一一分派人手,恍若未曾察觉暗中窥伺的贪婪视线,不免笑道:“钟大爷,你就不担心半夜里被人偷袭?”
钟离“哼”了一声,微微冷笑:“只怕他们首先会被自己人杀掉。”
这么多黄金摆在这儿,他们这一行人,一眼看去,这些苗人不过是有几分笨力气,挑得动重担;自己和另两名同伴都是账房先生模样;就算石头和明春水看上去有几分棘手,不过一个是女子另一个又年少,那些自命不凡的大盗,又岂会将他们放在眼中?肥羊在前,随时可以吃掉,自是先解决了不怀好意的同道之人才对。
夜风之中,钟离忽地抽动了一下鼻翼。淡淡的一丝血腥气,正从远处山林中飘来。料想这司空见惯的自相残杀,已经开始了。
不过,钟离万万没有想到,他闻到的血腥味,并非来自于盗贼的自相残杀。
华林吹出今晚的第九箭,射倒今晚的第五个对手,他自己还毫发未伤——当然,这与孙小香一直跟在他身边护卫也有着莫大关系。
孙小香看看不远处一剑劈倒一名贼首的顾清敏。
顾清敏当日接到姬瑶光派夜羽送上峰顶的信后,便确定自己这一回,啊不,是茅山宗这一回果然是被姬瑶光狠狠摆了一道!顾清敏大为光火,但是已经入了套,若不照着姬瑶光的话去做,只怕灵墟子真个就此失陷在这山谷了。他可以不管姬瑶光的死活,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灵墟子丢下便走,无奈之下,只好乖乖地遵照姬瑶光的吩咐,带了夜羽来追踪石头,记下那黄金洞的所在,冒着踩中炸药的危险勘清地形,画成图后,先派夜羽送给姬瑶光一份,再顺着石头这根线找到跟在他后边的孙小香,取了令牌将另一份图飞送至襄阳;然后他还得将令牌还给孙小香,和孙小香华林一道,整日里躲躲藏藏地跟着那运送黄金的队伍来来去去,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地替他们护驾挡煞。
顾清敏胸中憋着这口闷气,这几天里遇上他的贼寇,可算是倒了大霉了。
今晚顾清敏激战已小半个时辰,越打越是兴起,虽然没有一个贼人能在他剑下走过十个回合去,但是对方人多势众,这么打下来,身上还是有了数处伤痕,因为溅满血迹,看上去可比华林惨烈多了。
孙小香看看躲在自己护翼之下暗箭伤人的华林,皱了皱眉,低声嘀咕了一句:“真阴险。”
华林不以为意地道:“我们只是猎人,不能和顾公子比。”
自小他们就知道,若只凭勇力,最出色的猎人恐怕也斗不过一头孤狼。
他们说话之际,又有一个贼人,见势不妙,偷偷溜下了山坡,孙小香一扬手,乌荆刺激射而出,将那小贼射倒。华林道:“第六个了。”
倒在乌荆刺下的贼人,比倒在吹箭下的还多一个。
孙小香白他一眼。不就是讽刺她同样在暗箭伤人吗?若不是顾清敏这个有些疯疯癫癫的家伙不许她插手,非要单挑那伙贼寇,说什么非如此不能痛快,她用得着鬼鬼祟祟地和他一道躲在这儿吗?
如果是石头……如果是石头的话,会怎么做?
在汉水之畔,诱杀那伙溃兵时,石头是怎么做的?孙小香回想着那一晚的情形,不觉怔了一怔。她一直和石头联手对敌,配合默契,是以不管对手是什么人,她都很少受伤,便是偶尔受伤,也不过一点儿皮肉轻伤。现在仔细回想才发现,原来每一次对敌,石头都近乎本能地架去了对手最猛烈的攻击,仿佛在她身周筑起了一堵最坚实的围墙,让她可以放心大胆的向对手出剑,而不必担心随之而来的反击。
孙小香怔怔地回想着,心中种种念头,千回百转;石头那个傻乎乎的笨蛋,不知道吃了多少暗亏,还一声不吭吧?想到石头肯这样处处回护容让着自己,孙小香心中自是熨帖欢喜;但是再想到石头或许也这样乖乖地由着他人欺负,孙小香立时便觉得心头火起,只是一时之间没有想清楚她这怒火究竟是想对着石头还是对着别的什么人发作出来。
此时顾清敏终于收拾了最后一名贼人,叫华林仍在暗处警戒,孙小香出来,与他一道将这山坡前前后后搜寻了一番。所有未死的贼人,都被他使出分筋错骨的手段来扭坏了右脚脚筋,没有两三个月,势难痊愈,之后,又叫孙小香将这些人的气海穴刺破,废了一身武功或者蛮力。
他们三人都蒙了面,孙小香又套上石头行囊中的衣服改成男装,以免走漏风声。让丹邱生警觉。离开此地后,一直走出数里开外,寻了一个背风的小山窝休息,看看这一带寂无人踪,三人方才除下面罩,互相看看,觉得自己这般鬼鬼祟祟的模样,似乎也有些像贼人了,不免都有几分好笑。
收拾停当,分派了值夜时辰,孙小香和华林先行睡下,顾清敏第一个守夜。
山谷中寂静得只有风声和时时传来的狼嗥虎啸。顾清敏伏在那小小山窝的边缘,静听山谷中的动静,目光时而掠过身旁不远处裹着皮裘沉睡的两个人。山夜寒冷,孙小香与华林不知不觉间靠到了一起。顾清敏皱皱眉,心知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心中终究有些不太舒服,尤其看着华林不顺眼。
他觉得,这是因为,在他看来,孙小香和他一样,都是被姬瑶光骗进这个局里的倒霉蛋,同病相怜;绝不像华林,分明就像是姬瑶光的同谋!
虽然自己这些人都已变成了姬瑶光棋盘上的棋子,这个滋味不太好受。但唯一让顾清敏聊可自慰的是,千里追踪,一路上为了要跟上夜羽的速度,他的眼力与脚力,似乎都大有长进。侧头看看睡在自己肩上的小雀儿,真是娇憨可爱,完全想象不出它追踪猎物时鹰隼一般的敏锐眼力。姬瑶光这么算计茅山宗,他要不要想个法子将夜羽抢过来算作姬瑶光的赔偿呢?
思绪飘摇之际,顾清敏忽而心生警觉,凝神静听,远远地似乎有兵器撞击之声,不过很快被夜风淹没。
但是顾清敏立即翻身坐了起来。
他的感觉不会出错,夜风中飘送过来的,是安静的杀伐之气;这样从容不迫,比起那些张牙舞爪的贼寇来,因为安静,所以更加危险。
他叫醒了孙小香和华林,三人悄然潜行到山岗上,伏在老树的树窝中,远远望去,借了微弱的星光,可以看到,一队人马正在山林中沉默地前进。前面的向导似是当地巴人,身后跟着的三十余人虽是便装,但是行进之时,虽然步伐不能一致,却仍是动作整齐,显见得多半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顾清敏三人互相看看,孙小香张口欲言,又赶紧捂住了嘴,以免惊动对方。
这队便装的精兵,多半是小温侯的部属。计算日程,来得可真够快!
华林若有所思,待到那队人马走远,断后警戒的哨探也已离去,这才说道:“我们的人应该也快到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顾清敏已经嗅到了空气中开始弥漫的紧张气息,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也开始闪亮。
黄金数目的追本溯源
已经下过一场小雪,山间气候,早晚都极是寒凉,是以直到日出已久,丹邱生才邀请姬瑶光诸人前去那藏金溶洞。
以丹邱生的本意,是要安排停当之后才能将这藏金洞放到姬瑶光等人面前,但是塞维罗什坚持要亲自点检一下黄金的数目,同时也顺便看一看丹邱生如何清洗黄金——当然,在丹邱生看来,这“顺便看一看”恐怕才是塞维罗什真正的目的。姬瑶光则想看看积金之地可有什么变化,这恰恰也是其他人最关心的问题,众意难违,丹邱生只好从善如流,万分不情愿地领着众人前往那藏金洞。
虽然那溶洞所在的山谷,距离丹邱生下榻的山谷不过三四里,但是沿了溪流从这道山谷出去,再拐人那一道怪石嶙峋的山谷,山路曲折盘绕,饶是抬滑竿的仆役脚程飞快,也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得那溶洞洞口,又穿过数个洞中之洞,方才停下脚步。
站在栏杆边,俯视洞底,丹邱生的家仆正在忙碌着将金器回炉重炼,炼去杂质,再浇铸成净重五百两的金砖,之后用绞盘吊车,将金砖一块块吊入地底深洞安放起来。
那些金器中,颇有几件做得精巧动人的,料来必定花了金匠不少工夫。茅山宗家大业大,向来有耕读传家的勤俭之风,灵墟子见了这等情形,不免要摇头感叹一句暴殄天物。塞维罗什则摇头晃脑地说道,只要是足够纯净的黄金,不论什么样的形状,都不减其完美迷人之色。
姬瑶光轻轻笑了一下,塞维罗什这些日子里大略也熟悉了一点姬瑶光的品性,听他这一声轻笑,大有讥讽意味,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正待岔开话题,姬瑶光已径直说道:“罗道长也许是没有留意吧,这样笨头笨脑的金砖,怎可与真正精致的金饰相比?”
塞维罗什转过身来:“哦?姬公子眼界素来极高,不知能够人得了姬公子眼界的金饰,究竟精致到何等程度?”
姬瑶光慢慢说道:“巴人十三部中,有一个部落,传承了上古蜀王鱼凫制作金器的秘术。”他捋起左袖,露出一个薄薄的精钢护臂,护臂上缠绕着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金丝,镶成了一幅幅图案,火光中大略可以辨认是巴人射鱼、飞鸟背负鱼和箭支回到猎人手中的情形,猎人的面貌清晰可辨,连鸟羽也历历可数。
其他人也还罢了,塞维罗什却是眼前一亮。他见过的各色金饰不知凡几,深知要拉出如此纤细流畅的金丝,要将人物鸟兽盘绕得如此栩栩如生,绝不容易;而这风格迥异于世间流行的各色富贵花样的图案,在跳跃的火光中,也别具一种神秘古朴的风味。
塞维罗什还待仔细看看,姬瑶光巳放下了衣袖,微笑着说道:“这个护臂,因为重在实用,所以臂上金饰,还算不上其中精品,不过听说工费可不便宜,六两黄金送过去,回来就只重三两挂零了。”
塞维罗什笑了一笑,仍旧转过头去看那满地金砖。只不过,心中却是几近本能地暗自计算着,如许众多的金砖,可以打制多少精致金饰,然后可以换回多少数量的黄金,如此循环下去……
塞维罗什忽而问道:“丹兄,这洞中黄金,总数有多少?”
丹邱生略略计算了一下才报了个数目给他。
封山在即,丹邱生已经传令出去,不再运送黄金入山。是以钟离他们正在运送的第五批,算是今年的最后一趟了。若是加上这一趟的数目,这溶洞中,将有二十万两黄金。放在这兵荒马乱的流离时世,只怕会招来不少眼红手狠的亡命之徒。
玉府子提起这个问题时,丹邱生哈哈笑道,若真有不长眼不识趣的家伙敢来这儿撒野,他少不得也要开开杀戒,让这帮家伙们开开眼界。
塞维罗什则颇为赞同地道,若是真有这么不长眼的家伙来送死,丹邱生不必客气,一定要将这些人炸个灰飞烟灭,无论如何,黄金是永不磨灭的不是?所以,他一点也不介意丹邱生在这溶洞内外装满火药。
姬瑶光则笑而不语。他相信丹邱生应该有那个本事,不过么……
塞维罗什现在对姬瑶光的笑容很是警觉,目光一转,便盯在了姬瑶光脸上。他与玉府子、长生子这些真正的道士不同,常年在各色奸商中打混,对人对事,早已磨炼出一种本能的直觉。
姬瑶光“哧”地一笑:“罗道长不必紧张,我只不过是觉得,二十万两黄金,放在今时今日,确是会引来一大群亡命之徒。不过若是放在他时他地,恐怕也不算什么了。当年楚汉之争,陈平携黄金四万斤到楚国行反问之计;高祖定天下后,叔孙通仅以定朝仪之功便得赐黄金五百斤;吕后死后,遗诏赐诸侯王黄金各千斤;陈平交欢周勃,用五百斤;文帝即位,以大臣诛诸吕之功,赐周勃五千斤,陈平、灌婴各二千斤;吴王刘濞反,募能斩汉大将者,赐五千斤,列将三千斤;梁孝王死后,库存黄金四十万斤;卫青击匈奴有功,前后受赐黄金二十万斤;宣帝即位,赐霍光七千斤,广陵王五千斤;王莽末年,府藏黄金以万斤为一匮,共计六十匮,他处尚有十数匮……”说到此处他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洞中诸人。(按:姬瑶光所说黄金之数,引自清代赵翼的统计。)
洞中这二十万两黄金,合计不过一千三百余斤,较之姬瑶光所说的那些数目,委实太小。
洞中一阵沉寂。良久,丹邱生说道:“姬兄弟,你这话可有依据?”
他虽然极力压制住内心的激动与急切,但是那两眼放光,双手微微颤抖的神情,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
姬瑶光微笑道:“这又不算什么秘密,《太史公书》与《前汉书》中,其实都有记载,不过是从前无人留意罢了。”
他所做的事情真的很简单,只是将前人的记载梳理了一番而已。
塞维罗什在心中将姬瑶光所说的那几个数字算了一遍又一遍,那巨大的数目,使得他直到此时方才回过神来,呆了一呆,忽而叫道:“不对!当今世上,何曾有这么多黄金!”
塞维罗什多年来殚精竭虑,计算天下黄金数目,虽然不能确切,但是自信不会有太大偏差,然而与姬瑶光所说的数目,相去太远。黄金长存不灭,即便有前人窖藏未曾发掘,这个差额也未免太大。
姬瑶光道:“王莽之后,这黄金数目就骤然间少了许多,所以,罗道长所知的当今世上的黄金数目,与前汉的这个数目相去甚远,也不奇怪。”
塞维罗什的眉头却皱得更紧。如果姬瑶光所说,确有其事,那么,如许众多的黄金,究竟去了哪儿?
丹邱生已先一步将这个疑问提了出来,姬瑶光扬了扬眉梢,懒洋洋地答道:“我怎么知道?”
一千人的目光全盯在他脸上,显见得不那么相信。姬瑶光有名狡猾,也是有名的聪明绝顶,发现这么大一个疑问,居然不曾追根究底,不曾追出一点儿底细?丹邱生诸人,说什么也不能相信。
丹邱生定一定神,想到了另一个疑问:“姬兄弟,你何以直到今日才提起汉时多金之事?”
姬瑶光很无辜地答道:“那是因为我以前未曾注意到这些事情啊!”
玉府子忽而问道:“这么说,姬公子方才所说的汉时黄金数目,其实并未查过典籍了?”
姬瑶光诧异地扬起了眉:“需要再查一次吗?”
玉府子诸人看着他脸上那一副理所当然无有失误的神气,再想到姬瑶光过目不忘的名声,恍然明了,不免暗自抽了一口凉气。遇上这等人物,无论如何都是很让人沮丧的。
姬瑶光瞧着他们脸上颇为古怪的神情,猜也猜得到他们心中在泛酸。既生瑜何生亮,向来是聪明人专有的感慨。只是,这些聪明人,永远也想象不出困守书斋的他为了度过那一个又一个漫漫长日,是怎样让自己整个身心都沉人那一册册书籍之中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那一册册书籍,与自己融为一体。
现在回想起来,那样寂寞的年月,其实也有着宁静的温馨。只不过,这旧日时光,连同陪伴他的人一道,一去不返。
突如其来的烦闷,让姬瑶光忽然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一阵,让自己重新收敛心神,这才回过头来微笑道:“黄金永存不灭,既然地上没有,那就一定是在地下了。汉末多故,时人有窖藏黄金的习惯,那些富贵之家,其所居之地,必有黄金。若是能够考订出这些家族的流迁过程,或许便能够找到他们的藏金之地。”
丹邱生精神大振,正待再说点什么,姬瑶光已拦住了他:“别打扰我,让我好好想一想,不许出声。”
姬瑶光这么郑重其事,丹邱生只觉得大有希望,塞维罗什更是激动得满脸红光,眼巴巴地盯着闭目养神的姬瑶光,守在角落里的仆役,真个是连大气也不敢喘。
比勇比谋的大乱斗
明春水和石头一行,押着今年的最后一批黄金,穿过一片茂盛得几近阴森的密林,眼看着再绕过前方一道山坳,便可以望见那溶洞所在的山谷的谷口。钟离的手下和一干苗人都不觉松了一口气,钟离心中却不敢轻松,以他的经验,越是临近大功告成,越是容易出岔子。而这貌似平易的地势,某些时候却会比那利于伏兵的密林更为凶险。
更何况他心中忽地生出了莫名的警觉。
只是钟离心中警兆方生,前方山坳上已经射来一支响箭,钟离脸色大变,右手一扬,一支赤焰火箭疾射向半空。这是他号令那藏金山谷敲响警钟的暗号。那山谷地势曲折,警戒不易,因此在山谷中段的高处设了一口铜钟,由四名仆役轮班值守,每班两人,若有敌来袭,立刻敲响铜钟。洞口内外均埋有炸药,引信在这山谷中一个无人知晓的密闭石室里,由两名仆役昼夜轮流值守,一旦听到钟声,立刻便可以点燃引信炸塌洞口、让来敌无路可人、让洞内之人从容自秘道撤走,必要时甚至可以炸掉整个山谷来摧毁入侵之敌,这全要看铜钟如何敲法了。
钟离觉得自己此前的这番安排,绝无瑕疵,但是火箭才刚升空,横刺里射来的箭支已经将它撞了下来;而他忙于报警,发箭之后,再抽出衣内暗藏的一对断魂钩时,动作未免慢了一步,后背上立时便是一阵剧痛。若非他见机得快,及时向前扑倒,恐怕明春水的五虎爪早已抓穿他的身体。
钟离一直防备着石头,只以为有姬瑶光在手,不怕明春水反脸,却不料首先反脸的竟是明春水,猝不及防之下,到底吃了大亏。明春水偷袭得手,见钟离就地滚出老远,即刻笑吟吟地扬手挥出肩上天罗带,石头则立刻横棍截住了钟离的退路。
钟离先已受伤,又被齐天棍与天罗带前后夹攻,间或还有明春水左手中趁隙而人的五虎爪,令得他手忙脚乱左支右绌。
刷!刷!更令钟离始料未及的是,从山坳上突然射来阵阵急箭!
那箭一轮接一轮,箭头上似乎还抹了药汁,不过片刻之间,中箭者便都已倒了下去。
钟离一见这阵势,便知自己留在此处无益,于是拼着让天罗带在脸上狠狠抽了一记,又被齐天棍重重击在左肋之下,借着这一扫之力,横飞出数丈之远,撞在一方巨石之上,却顾不得自己伤势,一落地便拼了命向谷口方向飞奔而去。他在那山谷入口处,安排有望哨,料想只要抢过这道遮蔽视线的山坳,便是不能发出火箭示警,也可让望哨发现自己身后的追兵,及时向谷内报警。
但是出乎钟离意料的是,附近竟不只有一支伏兵!
谷口处早有一人站在高处,以一面鲜红的大旗传令指挥,两侧山峰上的伏兵应旗而起,也不呐喊呼叫,首先一轮急箭,射倒了山谷中走动的仆役,看守示警铜钟的两名仆役,更是几乎被射成刺猬;这一轮急箭过后,伏兵方才沉默地一路冲杀进去,但是始终有数名弓箭手轮流瞄准那铜钟周围,不许任何人接近。这等进退有据的阵势,断不是寻常草寇,竟是训练有素的百战精兵!
钟离一明白过来,既惊且怒,心知眼下自己斗不过这帮人,唯有尽力通知丹邱生才是。他不知丹邱生此时正在那藏金洞中,当下奋力向另一道山谷奔去。石头还待追去,明春水拦住了他,说道:“别理他,自有人收拾呢,咱们还有别的事情去做。”
石头跟着她领向那藏金溶洞奔去,心中却在嘀咕,他知道孙小香跟在暗处,难不成竟是要让孙小香独自去对付钟离?这么一想,脚下便慢了下来,明春水奇怪地回头看看他,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忍不住一巴掌拍在石头的脑门上:“真笨,你以为瑶光就安排了小香一个人跟在后面?”
石头“啊”了一声,赶紧加快脚步跟上去,只是心中,难免还是惴惴不安。
且说钟离匆匆奔逃,路上虽然也遇到拦截,但也拦不住他,反被他击倒数人,眼看绕过前方的巨大石峰,便可让丹邱生所居山谷外的岗哨看到或是听到自己,却不料石峰上一人飞扑而下,长剑当头斩落,钟离奋力架住之际,石峰下的灌木丛中,忽地射出一支吹箭一枚乌荆刺,钟离躲无可躲闪无可闪,箭与刺尽数射人体内;摇晃了一下便栽倒在地。
华林立刻将钟离拖进灌木丛中藏了起来。顾清敏略一迟疑,说道:“天快黑了,得当心虎狼,还是再找个安全点的地方搁着吧。这管家可是丹邱生的心腹,要真出了意外,我怕丹邱生会炸平峨眉山和茅山——白虎当然也跑不了。”
华林挑了挑眉。他并不了解丹邱生的可怕,但是顾清敏这么郑重其事,他想了一想,还是将昏迷不醒的钟离塞进了一个高处的山洞,布置一番后才跃下石壁来。
顾清敏静听着那乱石山谷内隐约的厮杀声,满脸神往之色,但终究只叹了口气,放飞夜羽后,便领着同样不太情愿的华林和孙小香,重新潜伏下来——姬瑶光调兵遣将,向来留有后手,他虽然预计自己今天可以将丹邱生一行人都引到那藏金洞去,但是以防万一,还是将顾清敏三人留在山谷外接应。
明春水与石头一路冲杀到洞口时,洞口还是完好无损。钟离一心只防备着有人破坏引信,将那引信之处藏得密密实实,却未料到袭击者首先控制了铜钟,竟是将那精心埋下的火药,白白浪费掉了。
虽然如此,明春水还是不敢怠慢,叫石头度量地形,挥棍击下数段巨石条,将洞口牢牢撑起,打量着便是塌下来也能撑出一个通道,这才领着兼程赶来此地的一队白虎部武士人洞截杀——这洞内地形复杂,小温侯属下精兵,并不熟悉这等地方,只留在洞外警戒。
溶洞幽深曲折,明春水一边提防着暗中的伏兵与机关,一边暗自焦急,不知道姬瑶光现在究竟是否平安,若这一次他算计错误、落入险境,今后可休想再让自己答应这样的安排!
山谷中的厮杀,终究还是惊动了溶洞深处的丹邱生等人,丹邱生一听动静不对,便猜到必定是姬瑶光做了什么手脚,右手中立时扣住了一枚雷火弹,只是想到姬瑶光胸中丘壑,又迟疑着不想掷出,略一踌躇,便纵身向前,左手虚张,便要将姬瑶光扣在掌下。擒贼擒王,无论姬瑶光有何等图谋,只要牢牢控制住他,还怕别的人弄什么手脚不成?
但是眼前忽地寒星四溅,无数细针仿佛天女散花一般扑面射来,将他上下左右四面尽数封死,丹邱生心中一惊,挥袖拂挡的同时,向后疾退,却被短墙挡住了退路,只这一滞之间,数点寒星已经没人体内,姬瑶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轻轻垂下左袖,挡住手中的流星针筒。
丹邱生掳来姬瑶光和明春水时,曾经将他们丢进自己精心配制的药剂中好好清洗了一番,又将全身上下的衣服尽数换过,满心以为无论什么样的猎犬也再无法辨认出他们两人的气味;但是现在看来,很显然还是有人追踪至此,而且还避开谷中岗哨将这般厉害的暗器送到了姬瑶光手上,难怪得他胆敢有恃无恐地将明春水遣离身边,自己早应该发现这其中蹊跷的……
丹邱生强行运气压下中针之处越来越重的麻木之感,但这一口闷气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自己居然会栽在姬瑶光这一介书生的手中!
他可忘了,若不是人人都知姬瑶光并未习武,又怎么会被他成功暗算?
丹邱生这一受伤,洞中仆役立时脸色铁青地将姬瑶光团团围了起来,若非未得号令,只怕当下便要擒下他来狠狠拷打一番。姬瑶光视若未见,只向丹邱生微笑道:“丹道长,这流星针上的药物,是阎罗王配给我防身用的,所以有点儿麻烦,还请丹道长见谅。”
丹邱生怒视不语。他就知道这药物必是出自阎罗王之手,否则凭他多年服用各色丹药的体质,寻常药物,早已不能起到作用!
塞维罗什则向姬瑶光道:“姬公子这是想要做什么呢?有话好好说,何必伤了和气?”
丹邱生却不想领受塞维罗什这一番打圆场的好意。只要擒下姬瑶光,还怕逼不出解药?不过他心念方动,姬瑶光已叫道:“哎,还不出来?真要我去向唐梦生告状?”
应声自溶洞深处飞掠而出的,是两个年轻的小道士。玉府子惊道:“秀云,秀烟——你们两个怎么来了?”转念间便想到,八成是早就被姬瑶光安排在这山谷附近潜伏着。
丹邱生看他们的来路,很显然是从另一个人口潜进洞中的;只是那洞口万分隐秘,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也不过走过两次,路上又布置了诸多机关陷阱,安排有暗哨日夜看守,却不料还是被这两人寻隙而入!早听说太乙观这两个弟子轻功卓绝,果然名不虚传,现在看来这两人必定也精于机关之学,只是太乙观何时也悄悄钻研这机关之学了?
姬瑶光无视丹邱生的一脸寒气,上下打量着秀云和秀烟两人,见他们毫发未伤,便笑吟吟地道:“不错不错,方攀龙教导有方,两位道兄也不负厚望。”心中同时盘算着,下次再该把谁送去方攀龙那里调教一番。
丹邱生脸色更青更黑了。他心中虽然怒极,转眼注意到秀云和秀烟两个是站在姬瑶光而非玉府子身后。外间传言,总说唐梦生与姬家姐弟的关系太过密切,姬瑶花隐隐然便是太乙观的太上住持,他向来不问世事,这些传闻,并未放在心上,但是此时看来,唐梦生很显然将姬瑶光看得比玉府子这个师叔还重要得多,也难怪得玉府子脸色不太对劲。当下缓缓说道:“玉府道兄,不知令师侄一次能够带走几人?”
玉府子虽然专修炼丹之道,但是剑术也还不错,大概算得上二流中的好手,是以也格外受到丹邱生的“关照”,不但制住了他的内力,不让他有寸铁在手,更锁住了他手脚筋脉,令他站不过半个时辰便要坐下休息。即便洞口被攻破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丹邱生要控制这偏洞中的局势,也还有足够的把握。秀云和秀烟要带着玉府子从这洞中闯出去,已诚为不易;若是再加上一个姬瑶光……丹邱生倒要看看秀云和秀烟有没有这个胆量做出选择。
玉府子尚未回答,姬瑶光已经笑道:“只靠秀云和秀烟两个人,当然不太保险了,更何况我要带走的可不止玉府子道长一人。”
塞维罗什首先倒抽了一口凉气:“罗某应该不在其中吧?”
他现在觉得,落在丹邱生手中,似乎比落在姬瑶光手中,还是要好上那么一点儿。
幸好姬瑶光很干脆地否认了。
姬瑶光嘴角仍是含着笑意,慢慢说道:“在下受太乙观之托,要将玉府子道长平安送回九华山;受上清派所托,要将灵墟子道长平安送回茅山;也受洛阳葛氏所托,要将长生子道长安全送回洛阳。只是罗道长那边么,似乎无人主持大局,所以在下对罗道长真是爱莫能助,还请罗道长谅解。”
塞维罗什摇着手笑道:“姬公子不必客气。”
他很好奇,姬瑶光究竟留了什么后手,居然这么大言不惭地说道要带走玉府子三人。
丹邱生环视四周,暗自寻找潜伏之人。这洞中究竟还有无伏兵?若是只有秀云和秀烟两个,倒是可冒险一拼,将姬瑶光抢过来;若是还有其他人……一旦逼得自己亲自出手,恐怕就压不住针上药性了……
丹邱生正心念飞转之际,溶洞深处忽然有人朗声笑道:“丹道长,唐某冒昧来访,还请道长勿要见怪!”
竟是唐梦生亲自赶来此地!而且还是很不光明正大地从幽暗秘道中钻了出来!
太乙观本是江东道门之泰山北斗,唐梦生接任住持之后,因为安置流民、稳定江东大有功劳,更是加封天师,他居然亲自跑来接应姬瑶光,营救玉府子?丹邱生这一回必定要头痛万分了吧?塞维罗什不免意味深长地向丹邱生微笑。丹邱生冷冷哼了一声,他既然掳走玉府子,就不怕得罪太乙观,塞维罗什又幸灾乐祸什么?
青枫埠的旧事
秀云和秀烟从那秘道入洞时,沿途顺手将机关尽数破坏,又留下那巴族猎手华英引路,是以唐梦生这一路走得轻轻松松。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茅山宗的一位长老和洛阳葛氏的一位前御史大夫。
丹邱生对前洞中的厮杀声充耳不闻,悠悠然吩咐仆役上座奉茶,唐梦生也恍若不曾听见,欣然落座之际,向坐在丹邱生和塞维罗什之间的姬瑶光笑道:“瑶光过来坐吧,多日不见,我有事要问你呢。”
但是姬瑶光却道:“主随客便,主随客便,丹道长盛情难却,我还是这边坐去,得空了再来向唐兄请教吧。”
开玩笑,他怎么会让丹邱生将敌我双方分得如此清楚,然后再安排硝水火药聚而歼之?自然是要牢牢绑定了丹邱生才是正经。
唐梦生原意是想要将姬瑶光护在身边,以免一旦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丹邱生首先拿他作人质,姬瑶光这一拒绝,倒让他立时明白过来了,这个溶洞中,也许丹邱生身边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当下将方才的话一笑带过。
以唐梦生的身份,足以代表太乙观、上清派以及洛阳葛氏与丹邱生交涉,要求开释被掳走的三位丹师;同时以姬瑶花托付重任为理由,要求接走姬瑶光。当然了,丹邱生无故掳掠,害得姬瑶光等人身陷囹圄,也害得他们劳师动众不远千里追来此地,此事不能就此罢休,丹邱生得给出合理的赔偿。至于赔偿的数目,姬瑶光轻描淡写地插进来说道:“咱们一共四家,就按每家赔付五万两黄金算好了。至于四家之间如何分配,咱们就按出力多少来算如何?”
姬瑶光这话,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丹邱生和塞维罗什几乎同时转向姬瑶光,目光灼灼。至此他们总算明白,原来姬瑶光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藏金洞中的那二十万两黄金,其中七万两来自塞维罗什。塞维罗什眯起了眼,看着姬瑶光说道:“姬公子原来将罗某也算计进去了?”
姬瑶光一笑:“罗道长也是受丹道长所害,在下又怎敢觊觎罗道长那七万两黄金?只不过一客不烦二主,就算是丹道长向罗道长暂借的如何?以丹道长的声望地位,料来还不至于赖账不还吧?”
塞维罗什笑而不语。他心知自己恐怕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且看丹邱生如何应付,自己倒不忙先出头。不过么,姬瑶光这么算计自己,总得要他付出点儿代价才行……
此时前洞的厮杀声渐渐已平息,片刻之后,明春水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笑盈盈地落在姬瑶光身边,眉飞色舞:“瑶光,外面的人全收拾干净了!”随即附在姬瑶光耳边小声说道:“哎,你想我不?”
姬瑶光脸上微微一红,转过目光去不肯回答。
不过令他诧异的是,丹邱生似乎并不着急,摇着羽扇,笑眯眯地说道:“姬公子,金砖自是可以运走,只不知,若不是金砖,又该如何运送呢?”
石头紧跟着跑了进来:“姬公子,请你过来看一看!”
众人随着丹邱生与姬瑶光回到那炼金之处,躺在地底密洞的并不是之前被浇铸出来的金砖,而是一罐罐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水!
姬瑶光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沉吟片刻,说道:“据说丹道长当年收服钟离这一伙巨盗时,曾经与他们打了一个赌,赌的便是如何让黄金消失。一个重五十两的金锭,被丹道长装进一个瓷罐之后,便在那罐冒着黄烟的药水中化为乌有。”这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的一整套花样,当日便看得钟离一伙巨盗眼花缭乱,不曾屈从于丹邱生的霹雳雷火,却被他这些匪夷所思的神通震慑得五体投地,自此甘心为奴为仆,奔走效力。
洞中诸人都变了色。黄金万古长存,永不锈蚀,究竟什么样的药水竟然能够将黄金化为乌有?丹邱生竟然能够配制出这样的药水?
丹邱生握着扇柄的手越捏越紧,恨不能手中捏的便是姬瑶光的颈脖。
居然连这样的陈年旧事都被姬瑶光翻了出来!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算计自己的?也许龙虎山上的论道,本就是一个陷阱!
丹邱生连连深吸了好几口气,总算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很有风度地抚着羽扇点头微笑:“不错不错,姬公子神机妙算无所不知,果然名不虚传。”言下之意是,即使你姬大公子知道这些又怎么样,怕是现在哪些药水中有黄金而哪些瓷罐中只有药水都无法分清吧。
姬瑶光自然知道丹邱生在笑什么,此时也只有无可奈何地苦笑。
这是姬瑶光一直以来的担忧。他原以为丹邱生收服钟离的手段,玩的是五鬼搬运之类的障眼法,这是诸多炼金术士拐骗黄金时的常用伎俩,也是丹邱生玩得炉火纯青的手段。三十年来丹邱生凭借各色障眼术,不知从那些醉心于访仙问道、炼丹求金的各地富豪手中,骗走了多少金银。是以姬瑶光虽然猜测也许以丹邱生的本事,真能配制出可溶黄金的神奇药水,但总觉得这样的事情,太过诡异。果然,任何事情,只要有变化的可能,总会朝着最坏的结果变化。
听姬瑶光这么一解释,唐梦生也皱起了眉。
现在双方似乎已成僵持之局。丹邱生固然很难留下姬瑶光等人,他身上所中的药性也未曾得解,但是姬瑶光却也无法带走那些黄金。 姬瑶光忽而侧过身去,向丹邱生说道:“丹道长,请借一步说话。”
丹邱生声色不动:“丹某事无不可对人言。”他身上药性隐约似有重新弥漫之势,还是不要同姬瑶光私下相处为好,谁知道这小子身上还藏着什么手段?
姬瑶光轻轻一笑:“既然如此,在下就直言了。”
他才说得“青枫”二字,丹邱生面色已是一变,示意姬瑶光暂停。
姬瑶光欲笑不笑地看着他,待到众人避开之后,俯身过去,在丹邱生耳边低声说了“青枫埠,以银人,以金出”九字。
丹邱生心中暗骂,姬瑶光这小子,能够翻出自己收服钟离的旧事,自然也能够翻出青枫埠的旧事。
那年秋天在青枫埠,一个痴迷于炼金术的富商,见识过自号葛仙翁的丹邱生将一枚银锭沉入药水,却生出一枚金锭的花样后,心驰神往,提取了窖藏的五万两白银,交给丹邱生炼丹,这五万两白银,自是尽数落入了丹邱生囊中,当然,丹邱生也还给那富商九枚金丹,若是服用得当,祛病延年还是很见效的。丹邱生向来以为,自己所炼金丹,万金难求,绝非寻常欺名盗世者可比,是以这五万两白银,拿得理直气壮。只是,姬瑶光偏偏生就一双利眼,看到的是他以银换金的个中奥妙!
丹邱生冷冷“哼”了一声,低声说道:“所费不赀。”
如果姬瑶光真的打算用白银将溶解在药水中的黄金替换出来,那就由他去好了。
姬瑶光略一沉吟,答道:“银可替金,铜铁亦可替银。”
丹邱生愕然良久方才说道:“夜长梦多。”
他绝未想到,姬瑶光居然凭着这寥寥几条残断线索,便能参透其中关节。但是,即便姬瑶光有这般天纵之才,也不能不忌惮“夜长梦多”这四个字。
对答至此,局面再次僵滞,洞中的气氛,也越发紧张起来。
塞维罗什此时恰到好处地插话道:“罗某有一事不明,姬公子其实并非重利之人,不知为何想要这些黄金呢?”
姬瑶光一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端看这‘利’在何处而已,谁又能说自己并非重利之人?”
塞维罗什道:“话虽如此,姬公子心中之‘利’,又岂是这金银之物可以相提并论的?”
姬瑶光尚在踌躇之际,唐梦生已经笑道:“瑶光,有些时候,实话实说反倒更好一些。”
姬瑶光这个说话做事总爱拐弯抹角的毛病,倒是与姬瑶花如出一辄。其实老实话虽然不太好听,但大多时候,似乎还是很管用的。
唐梦生的调侃之意,姬瑶光还是听得出来的,垂下眼帘笑了一笑,心下忖度着,慢慢说道:“盛世藏宝,乱世藏金。如今世道不宁,黄金价重,我要的当然是黄金。”停一停,看看丹邱生与塞维罗什的神情,只好接着往下说:“我自己拿着再多黄金也没用,这是为襄阳筹集的军饷。”
丹邱生恍然明了,原来如此!
姬瑶光却又不怀好意地看向了唐梦生:“当然了,这二十万两黄金,我也不好独吞,自然要酬劳各位的辛苦,还有唐天师的筹谋之功。”
姬瑶光轻轻一句话,便将矛头拨向了唐梦生。唐梦生只好苦笑道:“丹道长勿怪,襄阳军费开支浩大,而太乙观为了安置流民,也所费甚多,温夫人不得已出此下策,唐某也是勉为其难从中参赞而已。”
丹邱生那是什么目光?他没说谎好不好?这个主意千真万确是姬瑶花想出来的,自己和姬瑶光不过是被逼不过不得不想尽办法去跑跑腿而已,当然了,要太乙观来跑腿,总得有点酬劳对不对?女生外相,这话果然没错,一入温侯府,姬瑶花便挖空了心思替小温侯盘算,想要给襄阳军弄到最好的兵器与装备,又舍不得动用温侯府中的无价宝玉,便将主意打到了久负盛名的丹邱生头上,丹邱生不幸有这样的后辈弟子,也算他倒足了霉……
姬瑶光的目光又转了过来,似笑非笑地说道:“丹道长与罗道长以天下为洪炉,提炼黄金,原也无可厚非。天地本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不差在两位道长这一点儿拨弄世人的小小爱好。只不过,现如今天下纷乱,黎民已穷困不堪,两位道长便是养了一只会下金蛋的鹅,也得先编个牢实的笼子,免得被狐狼偷走;按时给这只鹅喂食,免得饿死在笼中,对吧?”
丹邱生沉吟许久,末了却只是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潜意识里一直等待着的事情,终于发生,尘埃落定,大是心安。这样想着,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不过塞维罗什审时度势,已抢在他前面说道:“姬公子如此深明大义,罗某当然也不能袖手旁观。那七万两黄金,便当是罗某借给姬公子的如何?为表诚意,罗某不收分文利钱,就约以,晤,十年为期如何?” 姬瑶光偏不领情,笑而不答,只看着丹邱生如何说。 丹邱生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良久,负手而立,慨然叹道:“姬兄弟要的不过是这二十万两黄金罢了,身外之物,丹某有何不能舍弃?古人尚能千金市骨,丹某今日又何尝不能以千金换得姬兄弟这名副其实的千里良驹?”
洞中诸人尚在错愕之际,唐梦生已经率先站起来抚掌大笑道:“好,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丹道长果然是大手笔大胸襟,倒显得瑶光与唐某这般斤斤计较、太过小气了!”
丹邱生不就是要将姬瑶光留下来陪他探讨炼金之术长生之道么?他一点也不介意这个交换条件,想必姬瑶花也不会介意的,至于姬瑶光本人的意见,唔,这个就交给姬瑶花去说服好了,现在机不可失时不我待,不必考虑。
姬瑶光一看唐梦生那满脸笑容,便知不妙,丹邱生不待他出言反对,已与唐梦生击掌为约,当着满堂见证人将他卖掉了。
塞维罗什迟了一步,眼看着丹邱生笑容可掬地送出二十万两黄金,换来唐梦生当众许诺,心中大不服气。丹邱生的黄金来得轻易,自是送得轻松;自己这些黄金,可是辛苦盘弄回来的,自是难以割舍,能够以十年为期,不计利钱地贷给襄阳,已是咬牙又咬牙才做出的让步,偏生姬瑶光还不领情!这样一想,心中更不舒坦,转头向姬瑶光低声说道:“姬公子,罗某以前听人道,唐天师算得上巫山门的太上掌门,原以为不过是流言夸大,现在看来,连这等大事,唐天师也能够片言只语之间便替温夫人下了决断,这流言似乎还真有几分道理啊!”
姬瑶光看他一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家姐深知此理,既然委托唐天师前来接应在下,自是将此间事宜尽数交付,不足为怪。”
塞维罗什笑了一笑。姬瑶光面上虽然如此说,心情似乎还是不太好吧。听说姬瑶花出阁之事,正是因为姬瑶光的百般阻挠,才一拖再拖,便是后来木已成舟,姬瑶光也很不情愿呆在襄阳;姬瑶花身边多了一个小温候,已是叫他心情不快,现在似乎连唐梦生也越过了他的次序去,也难怪得姬瑶光颇有悻悻之意。
想了一想,塞维罗什又向姬瑶光说道:“姬公子所说的那个传承了蜀王鱼凫制作金器之术的巴人部落,罗某很感兴趣,姬公子若有空,日后我们可以好好切磋一下。”错过了最佳时机,没关系,他还可以补救,说不定会比丹邱生所得更多。
姬瑶光上下打量他一会才说道:“那是自然。”
塞维罗什既然送上门来给他宰,他不下刀都感觉对不起这一番诚意了。
这么一想,姬瑶光觉得自己的心情稍稍舒畅了那么一点儿。
大棋局的幕后玩家
二十万两黄金,提出一万两来补偿被掳来的四位人质,酬劳被差遣出来跑腿的诸位,再提出五万两来交给唐梦生安置流民,其余十四万两,均被运往襄阳。
姬瑶光一行人得赶在大雪封山之前离开,临走之际,姬瑶光提出想看看丹邱生是如何将黄金从那药水中重新提炼出来的。他虽然猜了个大概,但是未得验证,总是心中不踏实。丹邱生则笑道,来年春暖开花,姬瑶光重回此地之际,必定让他亲眼看看这提炼过程,至于现在么,赶路要紧,还是不要耽搁行程了。
唐梦生暗自好笑。虽然时日不长,丹邱生倒是深知姬瑶光的脾性了。有这么一颗香饵挂在空中,不怕好奇心盛的姬瑶光不尽快赶回此地看个究竟。
二十万两黄金,事关重大,一行人决定先护送黄金到鄂州,然后再分道而行。
石头和孙小香照例跟在姬瑶光坐的滑竿后面。
分别多日,石头觉得孙小香变黑变瘦了一些,眼底一圈隐隐发青,心中不觉生出异样的酸涩来,只是不知该如何说出这陌生的异样感受。孙小香打量着石头,觉得石头这一路折腾下来,居然好像没事人一般,倒显得自己小题大做,费了冤枉心思和力气,郁闷之下,只觉说不出的委屈和恼怒,一路上都不太搭理石头。
石头也发觉孙小香似乎在生气,可是又摸不着孙小香究竟在气什么,只好闷闷地跟在一边。
顾清敏和秀云秀烟负责探路,每次宿营时,顾清敏都挤在他们这一边,大谈夜羽的机灵可爱,明示暗示,便是想要姬瑶光将夜羽送给他。姬瑶光心情不太好,懒得搭理他。
顾清敏碰了几次壁后,觉得姬瑶光这小子果然讨厌难缠,转眼看看正忙碌着替姬瑶光烧水烹茶的明春水,心念一转,说道:“古往今来,修仙之人多如繁星,却从无一人成功。不过,有姬兄鼎力相助,丹道长或许真个能够探得长生之道的几分奥妙。”
姬瑶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顾兄太抬举姬某了。长生之道,何其缥缈,凡俗之人,哪里能够得其三昧?姬某不过是觉得,不做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既然闲着也是闲着,总得找点儿有意思的事情来做做吧。”
明春水在一旁插话道:“瑶光才不会去修那劳什子的仙道呢!成仙有什么好?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便是能活一万年,我也不要!”一边说一边将姬瑶光从干柴堆上拎起来,警告地瞪了他一眼,铺上皮褥之后,才许他重新坐下。
顾清敏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晚间待到姬瑶光睡下,明春水退出帐篷,顾清敏冷不防在她身后问道:“明姑娘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姬公子会就此跟着丹邱生去修道啊。”
明春水白了他一眼:“瑶光其实最怕没有人陪,他怎么会去求仙修道?你这人问得真奇怪!好啦好啦,快回去你师叔那边,老在我们这儿转悠算怎么回事!”一边说着一边将石头和孙小香叫过来,分派守夜时辰。
待到众人散去后,石头却迟迟不走,明春水正奇怪问,石头迟疑着小声说道:“明师姐,小香已经很累了,还是我来守吧。”
这话他早就想说了。孙小香千里奔波,到了这山中后又一直露宿在外,她不同于自己这样惯于露天席地、野生野长,委实太过辛苦劳累,让他这一路上一直于心不安,很多时候忍不住想背着她走,就像孙小香以前受伤时一样,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知如何开口。但是守夜一事,他想自己完全可以代劳,悄悄儿同明春水说一声便是,让明春水去一手安排,甚至可以不告诉孙小香。
明春水只怔了一怔,便笑盈盈地答应下来。真看不出啊,石头这傻小子也有开窍的一天。
明春水脸上的笑容,让石头没来由地觉得一阵茫然的心虚,不敢再说什么,讪讪地走了开去。
石头守后半夜,明春水守前半夜。帐篷不多,石头与姬瑶光同帐,借着火光钻进去,姬瑶光却还没有睡,反垫了手为枕,躺在皮褥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石头呆了一下,说道:“姬公子,你还不睡么?” 姬瑶光懒懒地答道:“有件事情我还没想明白。”丹邱生弄了那么一手,害得他就像是一本好书只看了一半,如何不日思夜想,费尽心机揣摩那后半册中的玄机?
石头停了一会,犹豫着问道:“姬公子,你是因为害怕没有人陪才不去修仙的吗?”他觉得很不可理解,姬瑶光这样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物,怎么会有这样的孩童脾性?
姬瑶光一怔,脱口反问:“谁说我怕没人陪?我又不是三岁幼儿!”
姬瑶光似乎在生气,石头赶紧解释道:“我是听明师姐说的。”
帐中立时安静下来,姬瑶光过了一会才道:“别听阿黛胡说,好好儿睡你的,后半夜你还得去守夜。”
石头乖乖地躺了下来。
只是他心中的困惑反而更深。石头本能地察觉到,明春水说中的是真相,姬瑶光真的很害怕寂寞与孤独,所以才会那样牢牢抓紧姬瑶花,抓不住了就生气;明春水这样紧紧抓着他,他看起来好像不太情愿,可心里其实还是很高兴的吧。
为什么连姬瑶光这样的人,都会害怕没有人陪?
也许,那的确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哪怕那个人在暗处,不能相见不能交谈,可是只要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陪伴,都会觉得很开心很温暖对不对?
一个个念头转来转去,到最后,石头自己也无法理清心中的感受,只是,蒙咙欲睡之际,想到紧邻的小帐篷中。一路劳累的孙小香,这个时候想必正在安安稳稳地熟睡,石头不觉微笑着翻了一个身。
不用去想,不用去费心猜测,他们只要继续跟在姬瑶光身边,就像从前一样,这样简单,又是这样……幸福……
所以,即便孙小香心里憋着一口气,不怎么搭理石头,这一路上,石头还是显得心情很不错。这让孙小香更是看他不顺眼,三天两头挑剔石头这儿那儿的毛病,每每说到痛快淋漓之际,看着石头茫茫然的眼神,全然不能体会到她心头莫名的委屈,一怒之下便将手边不论什么东西当头砸过去,直至明春水过来劝解时才红着眼圈放过石头。
折腾的次数多了,石头也觉得有些委屈迷惑,孙小香的脾气似乎越来越坏了,偏偏他还不敢去向明春水或是姬瑶光诉苦,怕姬瑶光一时兴起便伸出手来整治孙小香。
顾清敏冷眼旁观,自是看得一清二楚,有时微微动念,想要说些什么或是做点什么,让孙小香不那么纠结易怒,但是每每刚一动念,便被另一个念头压了下去:凭什么让石头这么不知不觉地看不见孙小香这一路奔波辛苦,然后又轻而易举地知道原来这都是因为喜欢他,从而更加理所当然地看着孙小香继续为他辛劳奔走?
顾清敏暗自“哼”了一声之后,决心对这一番纠结,一定要视而不见,以免自己闹心劳神。
他们押送的黄金,数额巨大,风声又早已走漏出去,即使知道这一行人中没有一个是好招惹的,仍是有不少被黄金迷花了眼的亡命之徒,前赴后继地前来送死。顾清敏固然是打得痛快舒畅,将这种种纠缠模糊的心绪,一概抛到了脑后;石头和孙小香渐渐也顾不上想这些有的没的纷乱心思了,跟在姬瑶光身边,指哪打哪,孙小香又开始活蹦乱跳,没有闲暇再对石头挑三拣四地发脾气,石头自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好在不多几日,已到清江,沿清江顺流而下,至枝城换乘川江帮的船顺长江而下,计划至鄂州再分为两路,唐梦生一行继续顺长江而下回九华山,姬瑶光等人则由鄂州转道汉水回襄阳。
船至鄂州时正是傍晚,江上风大,姬瑶光并未出舱,一直靠在窗边看那满江帆樯。唐梦生拍拍他的肩,笑道:“喂,回神啦,有人亲自来接你了!”
下一刻姬瑶花温热的气息已经弥漫过来,轻声笑道:“瑶光,玩得可开心?”
姬瑶花的语气如此轻描淡写,将这一番惊动无数人的大棋局,说成是让姬瑶光开心玩耍的游戏一般,唐梦生与石头等人早已见怪不怪,玉府子诸人却是相顾失色,无言以对。早听说姬家姐弟玩弄人心的大名,现在看来,果然是名不虚传,也难怪得那些被姬家姐弟纠缠上的巫山弟子,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地逃出巫山、远走高飞。
姬瑶光转过身来,瞥了唐梦生一眼:“要是不被某个人卖掉的话,也还算开心。”
姬瑶花立刻也瞥了唐梦生一眼,两人的鄙夷神情如出一辄,唐梦生只好苦笑,总归是他做了恶人,现在姬瑶花倒可以撇得干干净净。
姬瑶光告完状,正得意间,姬瑶花却缓缓说道:“唐天师,莫非你以为瑶光就只值那二十万两黄金?”
很显然,姬瑶花的鄙夷,是因为觉得唐梦生太笨,当时的开价太低了,至少应该加上一点别的什么东西,譬如聚鹤峰的心法之类吧?
姬瑶光神情一滞。一旁的唐梦生忍不住哈哈一笑。
要在鄂州转道的他,临走之前还有一个疑问:丹邱生想必用药水将姬瑶光这些人都好好清洗过一遍,华林和华英两人料来自有巴族猎手追踪的秘技,这也不去提了,不过,那两只怪鸟怎么还能够循着石头和玉府子的气味一路追到星斗山?
姬瑶花莞尔,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韩师姐离开巫山时。送给瑶光一些小玩意儿,有两条现在正在石头和你师叔腹中呆着呢,那可是夜羽和夜翎最爱的美味,怎么可能追丢?可别说出去,免得吓着他们了。”
唐梦生一怔,不免再次苦笑:“不能取出来?”
姬瑶花用那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他:“你以为丹邱生真的会放过他们两个?”
姬瑶花一语中的,玉府子后来果然自动跑了回去。他独自摸索多年,深感力有未逮,被丹邱生掳走的经历,虽然不太愉快,但是与天下最顶尖的几位炼丹师放手切磋,此等机遇,何其难得。眼界一开,便觉得太乙观中的那间丹庐,委实水浅不能养龙,于是当丹邱生来信相邀时,干脆卷起包袱,带了秀云和秀烟两个最能跑腿的师侄搬去丹邱生隔壁——当然了,这是后话。
皆大欢喜的觅金之旅
到襄阳时,已逼近年关,姬瑶花顺势将石头和孙小香都留了下来过年,笑吟吟地瞧着这两个人磨磨叽叽,没头没脑地乱撞一气,煞是有趣。
转眼新春已至,孙小香将要回峨眉山去,石头连日来被她整治得不敢有半点意见,是以虽然心中徬徨不安,却不知如何是好,直至孙小香打点好行囊这一晚,也只能默然以对。
石头前脚一走,孙小香忍无可忍,后脚便跑去找姬瑶花了。
姬瑶花正在灯下翻看明日劳军的赏赐名单。虽然十四万两黄金到手之后,襄阳军用很是宽裕了一些,但是一想到这是用姬瑶光换回来的,难免让她不那么情愿用出去;但若是不放手打赏,又担心会影响军心士气,进而影响到小温侯的安危。左思右想之际,拿着名单迟迟不能下笔。
孙小香急冲冲地跑进来,一言不发地坐在姬瑶花脚边的小凳子上,将头伏在她膝上,过了一好会,才闷闷地道:“姬姐姐,我很难过。”
姬瑶花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小香,有些人呢,是擂盘珠,不拨亦动;有些人是走盘珠,不拨不动;还有些人是定盘珠,拨亦不动。你看石头是哪一类?”
孙小香冲口答道:“当然是不拨不动!”
姬瑶花道:“你不点拨他,他怎么会明白?怎么会动?”
孙小香诧异地抬起头来:“可是——可是——姬姐姐,你不是说过吗?圣泉峰弟子,惯于与天地为伴,心如磐石,从不会为世间俗事长久停留。若是生而不幸,喜欢上一个圣泉峰弟子,也许要耗尽一生时间,才能水滴石穿;也或许耗尽一生,到头来也不过一场虚梦。”
姬瑶花轻叹一声,点着孙小香的额头说道:“真不开窍,石头还没出师便被我带走,在瑶光身边整整呆了三年,便真是一块石头,也要被敲成另一番模样了,何况不过是一个心智初开的少年,怎么可能还与圣泉峰以前的弟子一样死硬?你没见他乖得很吗?你叫他往东,他决不会往西。当年石师伯若有这一半听话,师父她也不至于郁郁而终了。”停一停,又道:“对着石头不能拐弯抹角,他听不懂,徒然让自己生气;你要他做什么,只管告诉他就是。所以呢,小香,为了不让自己难过,你不妨将石头也带回峨眉山去,你不让他走,他肯定也不敢走。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你乐意怎么折腾他都行,让你好好出一口气。”
孙小香“哦”地一声,呆在那儿。
姬瑶花随即又俯下身来轻声说道:“当然了,你得对石头说,你喜欢他,所以才叫他跟你回峨眉山。我保证石头听了这句话一定会连夜打点行囊跟着你走。”
孙小香脸上立时刷红。
姬瑶花轻轻说道:“喜欢一个人,是不能只放在心里的。你该学学阿黛,瑶光再怎么跳脱,还不是被她吃得死死的么?”一边说一边将孙小香推了出去:“去吧去吧,石头怕你怕得紧,就算他也喜欢你,也绝对不敢先开口的。”
孙小香迷迷糊糊地被推了出来,廊下冷风扑面一吹,反倒吹得她更是脸颊火热心头滚烫。咬一咬牙,握紧双拳,一横心便向石头的住处奔去。总之她明天一早便要走了,便是石头不肯答应,今后也再不相见,丢脸也就丢这么一:回,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若是不能一鼓作气,只怕今后再也不会有勇气去问个究竟。
然而,石头的房中,空无一人。
孙小香怔了一怔,忽有所悟,转身奔向后院校场。
夜色已深,空旷的校场中,只有石头独自站在那儿,对着高墙外黝黑的山林出神。向来安如磐石的身影,这雪色星光之下,隐隐然似乎有了说不出的寂寞荒凉。
孙小香呆呆地看了一会,只觉心中那股烈火慢慢软了下去,缓步走近,在石头身后停下,想了又想,还是没敢面对着石头开口,伸手拉着他胳膊,小声说道:“石头,我——你和我一起走吗?”
石头身形一僵,慢慢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方才那茫然若失的委屈神情,半信半疑地看着孙小香:“去峨眉做什么?”
孙小香踌躇之际,看着石头脸上神气渐渐儿越来越黯然失落,终究还是脱口说了出来:“我喜欢你。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峨眉山。你走不走?”
一言既出,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石头呆在那儿。孙小香看着石头的神情变化,也呆在那儿。星光下,石头的脸孔刹那间涨得通红,仿佛在灼灼发亮,不可自抑的笑容,从他嘴角一直蔓延到眼睛里。
孙小香等了半天,不见石头回答,忍不住竖起了眉。石头赶紧说道:“我当然跟你一起走。”
孙小香眉开眼笑之际,不免又有些发怔。
原来就这么简单?她这么多日子以来的猜测试探、委屈郁闷,都是多余?绕了那么多圈子,走了那么多弯路,都是白费?其实只需要她简简单单地对石头说出这样一句话就可以了?
此念一生,再看石头的笑脸,怎么看怎么可恶,石头一见她眼神已知不好,身子一动,却又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小香,你为什么还在生气?”
孙小香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和眼前这个迟钝到不拨不动的家伙生气,不必生气……
孙小香终究还是大叫一声“气死我了”,扑在石头身上连踢带打、又掐又拧。石头不明来由,不敢还手也不敢放手,只好苦着脸站在那儿捱打,不过不多时已感觉到,孙小香哪怕是气急之时,下手也很有分寸,至多不过一点儿皮肉之伤罢了。心念一动,嘴角便已咧开来。
次日一早,石头和孙小香一道来向大家辞行,石头的理由是路上不太安宁,孙小香孤身上路不太安全。其他人都没说什么,姬瑶花的目光在他们脸上转了几转,看得两人正心虚,姬瑶花却轻轻一笑放过了他们,姬瑶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们,不过好在也没说什么。
峨眉山上,春光正好,林中花香,被春阳蒸晒已久,越发熏人欲醉。眉山和尚正笑眯眯地看着石头和孙小香在他面前过招。这日子过得真不错,手中有酒有美食,眼前两个小辈都很有天分,很听他的调教,日有进步,让他大有成就感。
石头和孙小香收势之时,眉山和尚忽地举起酒壶向那山林中高声说道:“丹邱生,看了这许久,有何心得?不妨出来评点评点!”
石头和孙小香都吃了一惊,回头见摇着羽扇自林中飘飘然走出来的,果然正是丹邱生!石头心中忽而生出不太妙的预感,但是此时此刻又不能贸然说走。
丹邱生笑呵呵地边走边道:“数年不见,眉山老弟风采依然啊!石头,我今天来是找你有事。”
孙小香立时拦在了石头前面,瞪着丹邱生道:“你答应过姬公子要放石头走的!”
丹邱生笑得极是可亲可敬:“那是当然。不过,石头,十年历练,你不会就打算呆在峨眉山上历练吧?何不跟我去开开眼界?”
孙小香警惕地道:“石头就算要历练,也不必跟你去!”
丹邱生毫不在意孙小香的不敬,径自说道:“孙姑娘,我刚刚去见过令师祖,姬公子要借孙姑娘去与明姑娘作伴,令师祖已经答应,想必这时已经派人来通知你了吧。”
孙小香愕然,转头却见梵净已经亲自来叫她回去整理行装。孙小香这一走,石头自是也要回普贤寺去打点行囊。眉山和尚瞧着丹邱生那得意洋洋的神气,敲着酒壶不紧不慢地说道:“丹邱生,这一招擒贼擒王,使得不错啊。”
只要抓住一个姬瑶光,牵丝带缕,提纲挈领,其他人还不是手到擒来?眉山和尚现在简直要怀疑,丹邱生被姬瑶光算计,究竟是真个被算计了呢,还是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为的便是将姬瑶光笼入袖中;若是得了姬瑶光这等帮手,要再弄个二十万两甚至更多黄金回来,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丹邱生哈哈笑道:“过奖过奖!眉山老弟若有兴趣,何不一道去见识见识?佛家虽不讲求飞升修炼,但论起修身养性、坐禅参道,大约与长生子还是有话可谈的。眉山老弟向来不人流俗,想必不会在意这佛道之别吧?”
长生子之名,眉山和尚自是听说过,丹邱生这么一提,倒是让他颇为意动,最后那“不人流俗”一语,更是大合心意,不觉沉吟起来。丹邱生见好便收,也不再多话。
石头和孙小香收拾好行李,依旧来到此地会合,临走之际,丹邱生再度相邀,眉山和尚到底挡不住好奇心盛,决定与他们一道动身。眉山和尚要出去游历,这排场可就大了,两个武僧背着行李之外,还得两个小沙弥前后奔走。普贤寺中,得知眉山和尚是要与丹邱生一道去游历,很显然还会去试试炼丹之道,那脸上神情之丰富多彩,让眉山和尚更是得意,觉得自己此举,果然大有魏晋之风、不人流俗、不落浊尘。
峨眉山下春色已深,川江帮的船正在江面上等候,上得船来,石头和孙小香错愕地发现,船上熟人还真不少!姬瑶光和明春水也还罢了,这旁边又是谁?长生子身后跟着两名葛氏家仆,灵墟子身边跟着顾清敏,玉府子身边跟着秀云和秀烟,塞维罗什更是带了整整十二名家仆!
丹邱生轻摇羽扇,笑容可掬,向眉山和尚一一介绍玉府子诸人,之后又道:“丹某素闻这峨眉山以西,有大小金川,因为水中多产黄金而得此名。这炼金一道么,人力怎可比天工?所以丹某决意邀请各位同道前往大小金川,参详这造化之奥妙,以资借鉴。”
大小金川一带,地势复杂,土著强悍,不过在座之人中,石头曾经跟着石清泉在大小金川三进三出,眉山和尚与普贤寺的声名,也颇为土人敬畏,现在将这两人都顺利拉了进来,丹邱生倒也不再担心,言语之间,竟是稳操胜券。
逆流而上,船行缓慢,好在两岸春光正浓,赏心悦目,姬瑶光凭窗而坐,与石头闲话,免得他晕船难受。谈了一会大小金川,姬瑶光若有意若无意地问道:“大小金川产金,早有盛名,这大宋疆域之中,还有什么地方可与大小金川相比?”
石头顺口答道:“鲁地多金,只可惜现在已入金人之手。”
姬瑶光随即道:“那就换个地方。”
坐在另一扇窗边的丹邱生,笑眯眯地看着姬瑶光和石头闲聊,问答之间,石头不知不觉恐怕已将天下金矿说了个大概,一念及此,丹邱生不免暗暗佩服自己当初够胆魄够决断。
眉山和尚大略也猜得到丹邱生这番得意,不过,瞧着孙小香那眉飞色舞的模样,唔,自己这边似乎也不算吃亏,且由他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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