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逆旅迷踪
月裹鸿声
系列回眸:本文系月裹鸿声“飞花青离”系列的第四部。前三部分别刊发于安侠版2009年3月下,4月下和9月上。本系列主要讲述了将门遗孤青离为了保全自己和姐姐紫迷的清白,被迫藏身飞花楼,成为杀手柳不恕。却不想在某次执行任务时,偶遇京城双生神捕沈云舒、沈天翔兄弟。刺客与名捕这对天生冤家在一次次生死与共中互生情愫。此刻,姐姐紫迷神秘失踪,青离被沈家兄弟从蒙古救回后继续寻访她的下落,而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楔子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肩上搭条手巾的店小二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一套甜滑热络的迎客词喷薄而出,“哟,三位客官不像是本地人啊,那就更得到我们这三绝楼一趟,这才没有白来这长安一回啊!”
“我们这三绝楼,第一绝,菜绝味。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哪怕是罗汉素食,都能给您做出别样的心思。吃过的客人都说,是‘闻香下马,知味停车’啊;第二绝,戏绝美。每日的下午啊——客官看见那戏台子没——特特请了长安城的名角,上来唱那最有名的戏文,客官能一壁吃着美味的佳肴,一壁听着曲折的戏文,那真是舒服熨帖到了每个毛孔里;至于这第三绝……”
“都给说出来了,哪里还会有趣?”沈天翔笑着打断他,又向云舒和青离道,“晚上你们自己体会,就知道了。”
“是、是,小的该死,竟将三位客官当作了那些直露的庸人。”小二做了个打嘴的手势,一溜小跑地带三人进门。
青离看了那爱卖关子的家伙一眼。她的好奇心有些被勾了上来,又不好去当“直露庸人”,只好落座,等着晚上了。
小二看看她,踌躇几下,终于还是开了口,压低声音道:“几位大人,莫怪小的多嘴。这长安城近几年出了好些宗女子失踪的案子,这姑娘生得标致,可要小心着点。”
天翔大笑道:“哪个采花贼敢找她的麻烦,算他倒运了。”
云舒也笑了起来,给那莫明其妙的小二道声谢。
几人当然知道此地有采花贼,其实他们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想要去大漠搭救青离,是云舒兄弟俩绝对的目的,可既然西行,身上肯定少不得带着些差事。
青离看着这俩人,按说他们身为捕快,应该是匡扶正义的使者,可只要见到他们,就也意味着这世上一定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打量一番这间客栈的布局:一楼二楼是吃饭的场所,三楼是客房,跟一般客栈并无太大不同,唯一的特别之处是一楼有一座戏台,高高挂有锦帘彩布,名家的生角们正在上头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文,甩开水袖,演绎那些古往今来最动人、最精彩但又从不属于一般人的人生。
听来过的天翔说,这戏台的设置是三绝楼老板的一招新鲜妙想,使这家客栈一下从周遭的饭馆酒楼中脱颖而出,不几年,便成为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字号。听说甚至有客人为了争夺戏台下最好的位置大打出手。
正瞧着,前头突然爆起一片叫好,接着是噼里啪啦的掌声,吓得她一跳。
往戏台上细看,是一个小旦与一个带着书童的小生,一共三人。刚才这满堂彩,竟是因那书童开了腔。
老的戏迷眼刁耳尖,褒贬分明。看到婀娜身段,听到字正腔圆,不管你是主角配角,都决不会吝惜赞美。
小生似乎有些愠怒地看了书童一眼,但少不得继续唱下去。
“那书童……好像是霜官……”
“别傻了,她早嫁人了吧,就算还在唱戏,哪里会扮书童?”
青离一怔,这对话竟是从自己的身边发出的,于是她把心思从戏台上转回来,疑惑地问:“霜官是谁啊?”
“我们八九岁时,外公家养过一个戏班,都是些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专门请师父打小带出来,好逢年过节唱上几场,省得去外头请那些三教九流的。”云舒笑答,“霜官是里头一个专唱小生的英气女孩儿,与唱小旦的玉官,一时都极红的。”
“哦,现在这班子还在么?”青离没想到,这自然而然的一问会带来半晌僵硬的冷场。
良久,还是天翔开腔道:“女孩子长到十五六岁时,便人大心活,出了一件丑事,于是外祖不敢再养,便都打发出去配了人。”
“什么事?”
“那个唱小旦的玉官跟人私奔,但情人没来,反遇到夜游的强匪,被杀了。”
“她若私奔,必是极隐秘的,情人来与不来,人既然死了,你们却怎么知道?”青离好奇地追问。
“云舒,你是第一个看见尸首的吧,你说。”
云舒长长吸口气,仿佛将思绪放回过去,慢慢讲了起来。
“那还是十年前,当时京城里正被一件连环大案闹得人心惶惶,凶犯专找夜行的单身女子下手,用斧锤之类的钝器打碎后脑,抢夺财物首饰,所以我特别记得那一年。”
“就在那年刚交五月的一天早上,我到外公家,也就是永昌府去。那天,头夜里刚下过大雨,好大好大的,地上都是积水。外公家院外有一棵两人合抱不住的大槐树。当天早上,我老远看到树下水洼里有个人,穿着一身大红,瞧着像是玉官,喊了半天不应。我跑过去一瞅,可不就是她么,穿的是戏里的新娘服,凤冠霞帔叫水打湿了,颜色深得像一团血。她整个人在水洼里斜趴着,脸上带着极甜极喜的笑。”
“什么?你说死人脸上笑得喜庆?”青离忍不住瞪圆了眼睛插话。
“可不是么,所以那时我还当她睡着了,上去摇她,却是一手的血。”
虽然奇怪,青离也不再打断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很快,大人们就都来了,开始检查尸体,讯问有关的人。”
“稳婆发现,尸体衣冠齐整,当晚并无行房痕迹,但也早非处子。可见已经与人相好了一段时间。”
“另外,听同屋的霜官讲,前一天玉官似乎在收拾细软,将这些年得的打赏、首饰,都装在一个小包裹里,还戴上了珠钗翠玉,对镜左照右照,问她好不好看。在此之前,她曾见过玉官的情人,隐约猜到玉官这是想要私奔。她说也曾劝过玉官,但情迷里的女子,哪里是劝得住的。”
“而尸体被发现时,身上毫无值钱的东西,手上留有戒指的白印,可见别说是那个包裹,连她戴在身上的首饰都被拿走了。”
“我爹一看这案子,便觉得是此前连环案的手法。因为那案子有很重要的一点:死者财物被夺,但衣衫完好,并未受到玷污。”
“对了,你提到的那个连环案怕是连我都听过,最后凶犯不是被抓了么?听说是个先天不举的男人?”说到这里,青离也想起什么。
“可不是么,因为自己的身体,老婆跟人跑了,他便恨起天下的女人,这才变做了夜游神。”天翔插话笑答。
“那他承认玉官是他杀的么?”
“承认是承认……”
“怎么,难不成还屈打成招?”
“不怕屈打成招,倒怕不打自招。”云舒苦笑,“那时,他整个人已经疯疯癫癫、语无伦次,拼命在公堂上说他如何侮辱、如何杀害那些女人,问他什么,只有添油加醋,没有不承认的。”
“物证方面呢?”
“时间一久,自然佚散。在他住处找到三四个受害女子的贴身之物,其他的大概都换成了酒肉。”云舒答道。
青离喔了一声。
“案子终归是这样,不是每一个都破得了的,”云舒叹道,“不过玉官这事倒也说得通。她盛装华服,半夜等在树下,太过惹眼,死法也跟连环案中的一样,大理寺的判决最后没人起什么疑议。”
“那玉官的情人呢?”青离又问。
“可能是那夜雨太大,没有去,又或者是见到玉官身死,心下害怕,跑掉了。”
青离叹口气,为这样的男人丢了命,不值啊。
“喂,云舒,反正事情过了这么久,你就把真相说出来吧。”半天没说话的天翔突然道。
“什么真相?”云舒扒着饭问。
“和玉官相好的男人,可不是你么?”
雪白的米粒天女散花中……
青离一边救回差点被呛死的云舒,一边骂说话不会看时候的天翔。
“怎么可能!那时我才十一二岁好不好!”云舒涨得满脸通红,“你是从哪儿听到这么离谱的谣言?”连哥都敢骂,看来他是真的急了。
“府上好多人都这么说啊。”天翔道。
“他们凭什么胡嚼?”
“玉官不比霜官爱说话,平日里和大家都比较生分,而你不过是远远地听过她的几场戏,可她下葬的时候,却哭得比她的娘老子还伤心。别说那些无事生非的下人了,连我也觉得奇怪呢。”天翔笑着道。
“这、这……中间有个缘故。”云舒一愣,支吾道,“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青离看云舒尴尬,忙插话解围道:“半大的孩子,喜欢皮相光鲜的戏子歌女,尽是常事。只要发乎情止乎礼,也是难得的美意,天翔你何必笑他。”
没想到,云舒也向她连连摆手:“可我并没有喜欢玉官啊。”
青离好心解围,却碰了个小钉子,于是白他一眼,狠狠道:“那你还哭成那样?发了疯病不成?”
云舒正要答话,却见店小二颠颠地跑了过来:“时辰到了,客官这边请,马上就能见到本楼的第三绝了!”
[诡异·子不语]
青离三人被小二引着连下两层楼。已到了三绝楼的地下。
这是一间开阔的大屋。他们跟另一些人一起,面对着一个穿堂的人口。穿堂很长,曲曲折折的。每三丈挂有一个大红的灯笼,一眼望去,很有些过年般的喜庆。
不过到开走的时候,青离就不这么想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二更——”更夫的公鸭嗓子将报时的尾音拉得格外悠长,隐约地从外头的地面上传进来。
“时辰已到,众位客官,跟我走了。”白天热络的小二此时面色诡异,声调低沉,换了一身黑衣,略微驼着背,向前碎碎地迈出步点,众人都缓缓地跟上。
当他走过第一盏灯笼时,灯笼的火苗突然晃了两晃,继而倏地灭了。
青离开始以为是碰巧,但此后却发现,后面的每一盏全部如是,人的脚步将到未到时。都悄无声息地熄掉了。
顿时有人低声地议论了起来。
“嘘——子不语……”小二转过脸,将手指压在嘴上,手中一盏破烂的提灯映出青白的光。于是大家都惴惴地噤了声。
等这通道走完,似乎到了另一问宽敞的宅子,往身后一看。黑洞洞的一片,仿佛这一路是从阳世走到了阴间。
“大伙儿都跟上,千万别走散啦。”小二说话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用气呵出来的,嘴唇动也不动。
就算他不说,也没人愿意走散。此刻,小二手中那点残旧不堪的提灯,已是这空旷而漆黑的大屋中唯一的光源。豆大的火苗时明时暗,让人瞧着不禁捏上一把冷汗。
幽微的光线下,青离看到面前是向上的陡窄梯阶,一溜红艳艳的地毯铺往一道小门。仿佛鬼怪的赤红舌头。而众人就从这红舌上踏入小门。
门里的房间没有窗户,犹如墓室,地面是青砖铺的,似乎有些年头,踩上去能听到砖缝里泥土下落扑簌簌的轻响,正对门的最里面影憧憧的,是一张长几与一个矮小人形,其余三面的地上整齐地铺放着一排蒲团。房间四角各有一只水碗,上头漂着四支白色的香薰蜡烛,映得那一小块光亮亮的。蜡油落在水面,浮成片片圆圆的莲叶,黑色的灰烬积在碗底,大抵是香纸的余烬了。
“鬼母,人齐了。”小二到最前头,毕恭毕敬地向那隐没在黑暗中的小矮人道。
“那就请各位落座吧。”被称为鬼母的人答道。
这一声,吓了青离一大跳,那语气是极平缓冷静的,可语音却奶声奶气,分明是稚嫩的童声。
火光一闪!
那一刻,青离看清,“鬼母”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脸色惨白,黑洞洞的两只眼,鼻子和嘴都特别小,然而表情动作都毫无一丝小孩子的神气。她熟练地就火点着了长长的水烟,吸一口,惬意地靠在乌黑发亮的长几上,从鼻孔中呼出青色的烟雾。
她穿了一身老太太常穿的老式对襟衣裳,上头绣了大团的红花,在平日看,要多俗艳有多俗艳,而此时瞧去,却显出别样的森然。
“开场吧。”她偏着头,对小二道,烟袋暗色的炽红一明一灭。
小二于是开腔:“这三绝楼的第三绝,叫做‘子不语’。专讲那些世上诡异离奇之事,哪位客官要是害怕,现在说出来,小的就带您原路回去。不过每位客官,本楼免费招待的机会可只有这一次,下次想来,要出五钱银子,各位可要想好啦。”
青离这时才弄明白这第三绝是什么,简单明了点说:听鬼故事……
一瞬间,她觉得这三绝楼的老板绝对是个奇才,也绝对是个变态。
如果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的话,青离对鬼神的畏惧属于正常人的范畴以内。不过她的亏心事还做得少么?
所以,此刻她很想闪人,但看天翔、云舒都没动静,怕被他俩笑话,只好拼命压抑自己要夺门而走的冲动。此之谓,“死要面子活受罪”也。
“没人要走么?”小二确认一遍方道,“那小的就打门外落锁,够时辰再来接人了。”
说着。那盏青白的风灯出去了,屋里只剩角落四盏蜡烛的光,每个人的脸都陷入黑暗,仿佛主面本未长有五官。
随着铜锁咔嚓一声重重落下,奶声奶气但极为冷静的童音再次响起:“老客人自然知道,而新客人,少不得要说说规矩。
“墙脚的那几根蜡烛,可点一个时辰,我们就在这个时辰内讲故事,只要蜡烛灭了一根,我便不再讲下去了,就算是一句话正说到半句,也得马上锁了舌头,一个字都不能多说。”
“那故事没有结尾怎么办?”下头有人问。
“明晚接着说。”鬼母道,“不过,若是有蜡烛未尝燃尽,便于中途横熄,那就是这故事犯着了什么,从此决不再提起……”
众人看看,这地方一丝风都没有,火苗应该不会无故熄灭,便都无话。
于是鬼母开讲:“我们今夜的故事,叫做‘蛇灭门’……话说就在这长安城的西北郊外,有一座荒宅。”
青离略为一愣。他们三人一路来,还真经过了西北郊外,远远见到一座大宅,荒草长得都能埋人了。当时天翔还打趣说,里面怕是闹鬼,听鬼母这一说,她不由更加发起憷来。
“三百年前,那里原住着一家姓仇的大户。”稚嫩的声音仍在继续,好像是从远处飘来的,“大户人家的大少爷,娶了一个稀世美貌的女子。”
“未娶时,有个道人见过那女子,言道就连西施、貂蝉,都还能被挑剔脚面太大、耳轮太小,而这女子却美得如此无缺,断不是世上的凡人,是个妖物。因此,一家人都反对大少爷娶她,连那女子都说,为免人闲话,不要他来找她。但大少爷当时情迷心窍,哪里舍得,甜言蜜语,半哄半强,终于要了那女子的清白。”
“一来二去,女子有孕,便被娶了过门。孕时的女子腰肢渐大,面肿腿粗。又不能行房。没几个月,大少爷对她的心便淡了。更糟的是,到了月份,女子没能诞下一男半女,倒生出两颗黑色的卵来。”
“全家俱慌了,偷偷去请了那当初的道人来。道人受了五百银钱并许多绸缎香烛,说这妖物凶恶,须得先有人骗她喝下符水,才治得住她。”
“这事自然落在大少爷身上。女子喝了他送去的银耳汤,肚肠绞裂,哀告丈夫念及往日恩爱,放她一条生路。可是大少爷说,我是人,你是妖,我杀妖除鬼,是为民除害。道士趁机上前,写下灵符,用舌尖血喷了,贴在女子面门之上,又用七寸梅花钉钉住她的手脚,然后放火焚烧。”
“为使其不接天地之气,那女人是吊在树上烧的,所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一个火球摇荡了半夜,女子的惨叫也持续了半夜。里面再没有一句是求饶,尽都是怨恨和诅咒。道人却抚着胡须说,我早说她是妖怪吧,人哪能烧这么久不死的。”
“最后,众人将女子的骨灰收入一个小坛,用金字封口,墨线弹边,埋到七尺深的地下。反正大户家有钱,还盖了个祠堂在上面镇住。两枚黑卵,也都打破了,流出的蛋汁是暗紫色的,像是久瘀的血。这样,大户家又过了几年的安生日子。”
“后来,一夜大雨,那可是长安城几十年不见的大雨。第二天一早,邻居看见无数条大蛇从大户家蹿出来,黑的、白的、青的、银环的、金花的,都顺着水,哧溜一下爬进草丛里去了。邻人吓得不敢出屋,有胆大的跑去报了官。”
“等官府来时,蛇都去尽了,只见仇家合家上下三四十口,全被咬得七孔流出紫血,有的豁了嘴唇,有的缺了鼻子,面目全非。然后官差们往后一转,发现后院的祠堂大约是昨夜遭了雷,被劈倒了。”
青离听到这里,已觉大骇。本来这气氛已经够疹人的,兼之她身后下方又好像有老鼠之类的细物窸窸窣窣,微响不绝,更让她心惊肉跳。
“这凶事传出,邻居都骇得要命,陆陆续续搬走了。”蜡烛绿豆大的火焰仍在摇曳,鬼母的故事仍未讲完,“不过那宅子又大又好,总有不知道这事的和不信邪的人买下,可一旦搬来,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几百年来,那宅子不断易主。”
“近世里,就在四五年前,还有人买下那宅子,开了一家客栈。客栈的伙计都是大炕通铺,一房睡十个人。”
“有一夜,一个住在一楼左首第三间的伙计起夜。到了院子里,一弯惨白的月亮毛着边儿,像是第二天要起风的样子。然后,他看到树上挂下条白绫,挽成个秋千的模样,一个女子正坐在上边。”
“这女子长得别提多好看了,随风一摇一荡,就跟故事里的仙女一个样儿。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衣裳,宽宽大大的,胸前没有掩上,迎风的时候,雪白挺拔的胸脯便大半地显露出来。”
“这伙计正看得两眼发直,口水都快拖到了地上,一阵风吹过,将她下身的衣裳也整个吹开来。伙计刚合计着自己艳福不浅,整个脸却猛然僵住了,因为,那女子下面露出来的哪是什么笋足玉腿,分明是一条青光闪闪的大蛇尾巴。吓得他‘啊’一声惨叫,屁滚尿流地往回跑。跑到自己屋里后,他想喊叫其他人起来,连推带打,却一个不动。”
“第二天一早,别的伙计看这间房没动静,过来催着干活,一进来都给吓傻了——九个伙计吊在房梁上,早已冰凉了。剩下一个坐在地上,光着屁股,满身起了蛇鳞一样的溃烂,人也发了疯。”
“出过这事,客栈自然没了生意,不几日,就关门大吉了。从此再没人敢打这宅子的主意,直到今天,从城西北郊过,还能看到这宅子,荒草已经长得有一人高了。”
“就在今年,城南当铺的掌柜家,有一个半大的小子,唤作雀哥,正是淘气的时候,不知敬畏。他仗着是白日,摸进这大宅,东看西瞧。”
“看着看着,他发现这荒废几年的屋里,居然有几处瓜子皮、脚印,好像一直有人住着似的。他左绕右绕,只见间间屋都上了锁,当下耐不住好奇,挑了一间,从锁眼往里望去。”
“你猜他看见什么?”
“里面也有一只眼……”
青离以手掩口,才勉强阻住差点发出的尖叫。单是这黑暗的环境、诡异的鬼母、幽恻的语调,已经让她毛骨悚然,感到后脖子上一阵阵地有人吹风,而故事的内容时间越来越近,竟然说到了今年发生在本地的事,简直让人感觉一切都是活的。
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脚踝。
低头一看不打紧,青离狼嚎一样惊叫起来,拼命一蹬,向左纵身扑逃,带起的风嗖地掀灭了西角的蜡烛。
抓住她的东西,是一只血淋淋的手……
[奇遇·画中人]
鬼母的童音戛然而止,听众顿时纷乱起来,有的想要点火照明,却想起来,火石都已被小二收去了。
“不想死的不要乱!”娇脆的喝声,却带有震慑的效果。
众人果然不敢再动,听她缓缓说话:“这位女客官,你看到了什么?”
青离惊魂未定,将所见之物说了出来。众人一片惶恐,却也不敢大声议论。
鬼母咯咯笑起来。孩子铃铛般的笑声在这样的气氛里显得分外刺耳:“夜半三更,阴气凝聚,孤魂野鬼,横行无忌,我们在此讲鬼谈神,引了些过来,原不足为奇。那四根蜡烛正是我布下的界,只要亮着,大家看到什么都将无事。女客官看到时,烛火是亮着的,所以并伤不得她。”
鬼母说着,从几前走下,踩着一双高高的小鞋,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但个头还是只到一众男子的胸口。
她移近火烛,向青离方才的蒲团后照了一下。只见一块青砖有些凸出,似乎有被翻起过的痕迹,但地上绝无什么血手。
“看吧,有东西闯入了界来,但被挡了回去。”鬼母道。
青离半信半疑,心想,分明是被我踹回去的。
于是鬼母口中念念有词,在空中烧了张符,将青砖踏平,又把符纸灰撒在砖缝中。众人看得惊疑不定,皆默默愿她所祝有效。
这一切弄完之后,鬼母拖长声音道:“今日这蜡烛是横熄的,故事往下就不能讲了,有心的明日再来听另一个吧。”说着,她拿过一根长长的竹竿,挑起火种。送到天顶上去点燃了一顶红色的大灯,又将剩下的白蜡噗噗吹灭了。
大灯的光洒下来,屋内比刚才亮些,能看清彼此的脸面了,不过一屋子都是暗红的。依然显得甚是诡秘。
青离这才发现,自己正靠着的东西是热的……刚才因为害怕,没来得及想到这个:本来大家坐得近,她那一扑,怕不是扑到别人怀里去了?
不知是云舒,还是天翔……
但她借着暗红的光,看清云舒、天翔都在她对面坐着,正呆呆看她。
那么,这是……
她再次猛地跳起,眼角扫到衣襟,果然是个不认识的人,忙低头一迭声地道歉,但心里则又羞又恼:不知是什么色老头,难道不会提醒我一声么?干抱着不吱声,是有了便宜不占白不占怎的?!
不过,当她抬起头看见那人的脸时,不由有些呆住了。
单从色相上看,占了便宜的人好像是她……
——那人大概二十六七的年纪,面上虽然也带着几分惊恐,却遮不住他的俊美邪魅,漂亮得简直绝世无缺,联想到刚才的故事,青离真想掀开他的下衣看看,里面是不是一条蛇尾。
“在下一时惊慌,也未注意,唐突了姑娘,失礼了。”他亦低头向她道歉。
青离一想也是,不能只准她害怕,不准别人害怕啊,于是便也消了气,客套几句作罢。
一会儿。小二来开了门,众人便又随着那盏青白提灯,返回三绝楼。
不知是不是一路漆黑的原因,感觉那通道分外地长。青离思量着,也不知刚才那听书之处,在地面上该如何走到,若那里不是阴间,又是个什么地界呢?
“可不是有么,当铺掌柜家的小子半个月前跑到那荒宅里去玩,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回家时尿了一裤子,接着就一病不起,发高烧嘴里喊着什么‘锁眼里有只眼’,人现在还迷糊着呢。”
“多谢老伯。”青离直起身来,微微擦一下额头,看天将正午,便转向路边的一家酒肆,一面不禁自语:“看来还真有这事啊?”
她所打听的,正是昨夜“子不语”里的那个“雀哥”。
——些现实中的凶怪之事容易以讹传讹,演化成鬼怪故事,反过来说,怪谈中也极为可能隐藏着现实案件的线索。
沈家兄弟选三绝楼住下,正是为了听那“子不语”,看是否能得到与他们所查案件有关的信息。
比如昨天提到的荒宅,既然宅子存在,又有这么多的传言出来,跟长安城丢了十几个年轻姑娘的事,极有可能扯上关系。今早,天翔、云舒都已去那所宅子调查了,另外也安排给青离一件事,就是去找故事里出现的城南当铺掌柜家的那个“雀哥”,看是不是真有其人。
青离本来觉得此事太过荒诞,可信度很低,不过方才连着打听了几个人,说法都大同小异,倒不禁有些糊涂起来。
正想着,面前端来一壶酒,她奇怪地抬头:“我只点了饭菜,并没叫酒啊。”
“是那位公子送您的。”小二应道。
青离望过去,不由一惊,竟是昨晚的那个俊美男子。昨日客套中,已知他姓皮,单名一个南字,是行走江湖的闲人。
男子向她作揖,声音温和而有磁性:“昨日唐突,薄酒一杯,给姑娘赔罪。”
“公子客气。”她忙还礼,觉得脸不自觉地有点红。以她平素的个性,对这样的殷勤大约会极为防范,但此时,她的心防却不觉撤了下来。也许是因为眼前的人实在太过俊美。本来她还以为云舒和天翔算是长得不错了,可要搁来跟这男子一比,会觉得他俩就像是两个手工粗劣的泥人,何况,此人的面孔好也就罢了,难得的是举止也十分得体,多一分嫌热情,少一分则冷淡,分寸拿捏得极准,让人根本反感不起来。
两人稍加寒暄,落了座。皮南突然道:“昨晚的事,姑娘还怕么?”
“一点点。”
“姑娘不要怕,我多年行走江湖,怪事也曾见过几桩。你想啊,既然这‘子不语’是作为三绝楼的一项生意,那诸事虽然诡异,必定还是人力所设,没什么好怕的。”皮南浅浅笑起。
“怎么讲呢?”青离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正合她心中暗想,忙追问下去。
“昨晚回去,我想了一夜,觉得去时走的地道好明白。虽然不知到底是通到何处,但长安打过不少次仗,城中大户在房子下头修筑有几条地道通向城外,这并不稀奇,”皮南耐心道,“安排些引路风灯什么的,不过是让人错以为正通向冥府罢了。”
“哦?”青离眉头一挑,“那鬼母是怎么回事?”
“鬼母的话,可能是外表长不大的大人,也可能是有人特意教过的小孩,以天下之大,这两种人也都不少。”
“这样说来,那抓上来的手,大约也是三绝楼老板设下的托儿,专意唬人的?”
“依在下看,正是如此。所以,姑娘千万别因此落下什么心病才好。”
“是么?”青离道,“我揣摩着也是这样,不过这玩笑开得过了点,我好好的一条裙子,给抓上一大块血印子。”
皮南的脸色微微一变,不过马上又恢复原样,严正道:“确实,这些商家真真无良,为了赚取噱头,行事过分得很,吓着这等玲珑娇贵的女儿家,岂非罪过!”
青离低头想想。之前她也曾推测过昨晚那些诡异现象的真相,与皮南所说大半相合,不过总觉得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一时又说不上来。
“那么现在,公子欲往何处?”少顷二人吃完饭,青离问道。
“不瞒姑娘,在下生性好踏访玄奇之事,正准备去故事中讲的荒宅瞧瞧。看姑娘也有江湖侠气,可愿同往?”
“是吗?正巧,我的两个同伴已经先到那里了。”
皮南眉头一跳,旋即又笑起来:“如此甚好,人越多越不容易漏掉线索。”
青离与皮南到荒宅时,沈家兄弟已经开始勘查了。
“这宅子一共三层,每层都是这样的一列房间,”云舒从一楼最东用跨步量到最西,“你们来得正好,房间门都锁住了,要用剑硬劈开,我正愁人手不够呢。”
青离抽剑,找了扇门开始劈上面的铜锁,火花四溅,叮叮当当半晌才得劈开,推门进去,呼的一阵灰尘落得她灰头土脸。她不由咳嗽道:“这里多少年没人住了?”
她掩口出来,还要再劈,却被轻轻二指阻住剑锋,一看,是皮南。
“剑是江湖人最爱惜的,用来劈这种憨笨铜锁,崩了刃岂不可惜?再说,看这里房间众多,今天未必查得过来,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如明天拿来一把铁斧,再作勘查?”
几人对视一眼,都认同这个提议,于是返回三绝楼不提。
[鬼语·新娘山]
当晚,青离几人还是去听那子不语。
“长安城的北方二十里处,有一处洼地,可洼地中,却偏生拱出一座山来,周围山谷形成一个凹字,风水上讲,叫做‘聚煞’。这座山,就是新娘山。”鬼母的娃娃音再次在青离等一干听众的耳畔萦绕,却又犹如从地底冒出,烟袋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为何叫这个名字呢,这就要从北宋时的一桩婚事说起。”
“那时,城里有户姓华的人家,丈夫是个老实卖力气的,女人有一双巧手,做的针指刺绣都像是能从锦缎上飞下来一般。另有一件难得的事,她画眉画得极美,以至于谁家姑娘要出嫁了,都会请她去画新娘的妆面,让本来长相平平的女子,在新婚夜能给夫婿一个惊喜。”
“这样一来,她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倒也殷实安康。家中有一女,小名玉奴,从小粉团儿一般,及至长成,更是亭亭玉立、温柔可人。”
“爹娘原本是疼爱的心,怕女儿嫁得不好,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以致玉奴一十八岁上,都未尝许人。”
“不想人大心活,玉奴自己与一男子有染,山盟海誓,私定终身。”
“待家里知道,一是出于无奈,二是见了这未来女婿好生俊俏,听说又是富户公子,便转怒为喜,择下良辰,为二人完婚。”
“成婚那日,是华娘子亲手为女儿画的妆面——这些年不知怎的,她画过的那些新娘子婚后多半薄命,所以已经不太有人找她了。她却是个好强的人,觉得不甘心,于是更要给女儿画,定要画得比画上的仙女还美,让女儿漂漂亮亮、风风光光的,给那些背后说她不吉利的人看。”
“妆面画好了,真的是整个长安城最好看的新娘子。但从早上等到中午,中午等到下午,男方来迎亲的人还没到。”
“到了晚上,才有人来报信,说少爷因为太高兴,昨晚多吃了酒。一时跌伤了,不若改日再来迎亲吧。”
“华娘子的面子哪里挂得住,酒席也请了,消息也放出去了,又不能挨家挨户地解释新郎的粗疏大意,到了明天,街坊一传,还不知变成什么样子呢;加上玉奴自个也着急,于是一拍大腿,要丢面子,宁可丢给亲家好了,于是雇了顶四抬小轿。不来迎是么?那我们自己送去,这总行了吧。”
“可是她想到这,想到那,就是没想起夜里的山上是有狼的。”
“轿夫里有三个孬种,一个好汉,然而这一个人不够救玉奴的命。”
“第二天人们在山上发现那小名阿双的轿夫和玉奴的尸身。阿双只剩一副骨架和一颗头颅,玉奴则完好些,但肚腹被破开了,五脏被掏尽。有老猎人说,狼最爱吃柔软无骨的内脏,这说明狼先吃的阿双,吃饱了,嘴就刁了,才给玉奴留下个半全之尸。”
“早几年,就有家长里短的闲话,说阿双喜欢玉奴,不过连最八婆的老太也付之一笑。阿双那个丑样子,玉奴怎么可能看上他?”
“之后新郎家来了抚恤,说这样的事是没人想看到的,并送了香火银钱,按亡妻的礼数作了道场。华家虽然怨恨他们若早来迎亲,便不会有这事,但毕竟是自己主张把女儿送去的,也只有打落门牙和血吞。”
“谁知,几个月后,有风声传出。当日,富家少爷并不是因为什么太高兴吃多了酒一时跌伤,而是花了不知多少心思银钱的另一女子终于到手,正如胶似漆,日夜欢爱,哪里顾得上迎娶玉奴呢?听说这个,华家上门理论,却只吃了闭门羹。华娘子大病一场,从此以后再不碰新娘,只给死人化妆。”
“过了几年,人们渐渐快把这事忘了,一夜,那富家少爷路过此山,突听草丛里有人叫他。看时,月牙眼睛、樱桃小口、柳叶如眉、桃花如面,穿一身大红的吉服,满脸喜庆甜蜜的笑意,就是天上的仙女也没那么好看的。不是玉奴,却是谁?”
“‘你是人是鬼?’初时,他还有些害怕。‘奴家并不曾死,阿双那傻瓜替奴家喂了狼,奴家便躲了起来,这许多年,一直不忘与相公的恩爱,愿与相公再续前缘。’玉奴娇羞道,神态如娇花照水。”
“少爷想想,确实没亲见玉奴的尸首,何况看见这样的美人儿,心中情欲撩动,也顾不了那么多,下马便要求欢。”
“‘相公,你喜欢奴家什么?’玉奴哧哧笑问。‘漂亮啊!全长安的女子加起来,也不够给今天的你提鞋。’他答道,一边已迫不及待去解她的大红嫁衣。”
“于是玉奴欢喜迎合。她的檀口香腮、粉颈酥胸似乎都没变,甚至还较以前更为动人。调弄一会儿,少爷觉得差不多了,便用手去探她身下,看她是否情意已浓。没想到,一触之下,只觉得极干涩、极空旷。”
“慌乱间,他抽出手来,似乎有什么东西缠在了手上。玉奴看着他,巧笑倩兮:‘相公,你干吗把人家的肠子掏出来啊?’”
“少爷闻言大骇,看时,手上果然绕的是半截肠子,黏黏湿湿,腊白色的,好像已在水里泡了许久。再看玉奴,她依然笑着,妆面是长安城里最精致的新娘子,大红的嫁衣被展开铺在地上,在夜色里格外扎眼,白嫩的小腹上渐渐显出一个洞来,好像水浸湿宣纸那样越来越大片,末了,变成一个巨大的裂口,却不流血。只见肚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那半截腊白的肠子。少爷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屎尿齐流。”
“奴家还是很漂亮啊,相公不喜欢奴家了?’玉奴小嘴一撅,娇嗔道。少爷想跑,却哪里迈得动步。他眼看着胭脂一块块从玉奴的脸上陶片般脱落下来,露出里面青色的枯肌与黄色的腐肉。整个脸完全变得白一块、青一块、黄一块。唯有那张嘴却还是樱桃般,红艳艳的一点,吐出的气息冰冷,让人觉得寒到了骨头里:‘相公既然是跟我一样的皮囊,里面的东西也不用要了吧。’”
“……第二天,少爷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好像也被野狼扯过,肚子里空空如也,血流了一地,远看着好像一件大红的嫁衣摊在地上。”
“再后来,单身的男子经过这座山时,常常可以看到一个新娘子打扮的女人,月牙眼、樱桃嘴,搽着胭脂,穿一身大红,一双小脚窸窸窣窣地从草地里跑过。所以,这山就叫了新娘山。”
“又说到近世里来。这山离城虽近,因为有这些个邪性的传说,平时人烟稀少,唯有些打柴采药的才不得已过去。””
青离一听又讲到近世,心头不由一紧。今晚她没再听到下面细微的声响,但因为知道鬼母的故事不完全是胡编臆造的,故而觉得比听古事时更为骇异。”
“就在半月前,东城济世堂的一个采药童子为避雨,进了一个山洞。”
“他看见一个好生美貌的新娘子,好像戏文里那样穿着凤冠霞帔,满身的珍珠翡翠,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突然想到新娘山的传说,害怕起来,趁是白天,偷偷溜走了。”
“采罢药,他在山上过了一夜。第二天下来,再次经过这洞。”
“他一下看到,昨天的那个新娘子此刻坐在洞口,浑身水淋淋的。”
“因为这时是大中午,他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前去看看。稍微近了些,他看新娘子皮肤白嫩,眉眼如画,便放了心,上去问,你是谁家的新人啊?可连叫了几声,新娘子都不应他,他伸手往她鼻子下面探去,不由吓得‘妈呀’一声,药篓子也不要了,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
“原来那女子早就没气了,浑身冰冷冰冷的。”
“这一个早已没气的女子,一晚上的工夫,从洞里跑到了洞口。”
“现在这童子还逢人就说,自己造化大,多亏赶上正午,阳气盛,尸鬼不能动弹了,不然……”
“不然”后面的内容被生生砍断了,因为墙角的蜡烛灭了一根,是自然燃尽的,按规矩已不能再讲任何话。
于是众人意犹未尽地起身,跟昨晚一样被小二带了回去。
青离脑中不可避免地萦绕着今晚听到的故事,本来希望多得到一些荒宅的线索,却令她失望了。不过转念一想,许多案子都是由众多无关的线索牵扯起来的,因此暗想什么时候也要去探探这新娘山,不过当然,明天最要紧的。是继续跟天翔、云舒查那荒宅。
[重访·重逢]
“你们查案,若推于鬼神,那便无案可破。所以,如果锁眼中当真看到另一只眼,只能相信那是人眼。”青离道。
“是极。很可能是有人被囚禁,听到声响,自然往外探看。”云舒一边应着,一边用利斧劈那铜锁,发出巨大的响声。
这是城西北郊的荒宅一楼,昨日他们没有查完,今日继续勘探。
“三楼的十二间房全查过了,都是空房。”天翔提着斧子从楼梯处下来。
青离突然觉得,他俩要是去做强盗响马,似乎也挺合适的……
“是么?二楼昨日你六间我五间,也都查过了,这里已经是最后一间了。”云舒答道,手上用力,咔嚓一声,这间房也终于开了。
“又是空的。”他擦擦汗,语气里略有一丝失望。然而迅即,他的眼睛又亮起来,大声喊他哥道“来看看这间,是不是有些不一样?”
青离亦已发现:这间比其他房间更空——甚至缺少那些厚厚的浮尘与墙角的蜘蛛网!
三人一下来了精神,人内细看,地上四个白迹,按常识说应该是床脚的印子;梁上灰蒙蒙的,却有一道干净得很,不知是何缘故;另外,房内几处铜钱大小的淡红痕迹。有可能是经过擦拭但未被完全处理干净的血痕。
“苍蝇!”这时,青离听到空中嗡的一声,率先叫出来。
若是有个外行人,听到这声响定会奇怪,晚春时间,房间内出现个把苍蝇,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然而对他们三人来说,这苍蝇不啻于指路的仙人。
在屋角一个苍蝇落下的土堆里,他们挖出一个年轻的女子。那女子穿着精美。面容惊恐,眼球鼓出,舌头外吐,脖子上一道青紫勒痕,看来是死于勒杀,皮肉尚有弹性,亡故应不超过两三日。
“可恶!”天翔低声骂了句,因为这已是他们到达长安的时间内了,居然还有凶案发生。
三人又细查那女子身上,有些细碎的瘀伤,却都不致命,大概是挣扎时所留的,喉咙中有所伤损,可能是被人灌过哑药,不能发声,并且,不出所料的,这少女打扮的女子已是妇人了。
天翔、云舒此次前来跟本地官方是打过招呼的,既然已经查到了关键的线索,便很快前去长安的衙门搬人。
最后,在茂盛的荒草下,共起出一十三具尸骨,经仵作分辨,死者俱为年轻女子。最早的几具已完全成为骨骸,死亡时间当有四五年了,余下的两三年的也有,近一年内的也有。新亡故者,面目还能辨认,与衙门里留存的走失人口图影一对,果然都相符,看来确实是这些几年悬而未决之案的受害者了。
正说着,突然刮起大风,天翔看一眼天:“不好,昨夜我看月亮发毛就知道今晚要下大雨,我们急于办事也投注意时间,现在快二更了,不如大家先回客栈再作打算吧!”
于是几人慌忙地交代衙役不要将消息声张出去,以免引起恐慌。然后封锁了现场,留几人值守,余者各自回家歇息。
三人刚进客栈大门,黄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顷刻间汇成一片水帘,又连为水天水地,一道道惊蛇划开漆黑的天幕,将一个五月的深夜映得阵阵惨白——这是一场几十年不见的大雷雨。
青离回到三楼房间,发现走时窗户没锁好,此时已哗哗地漫进水来,慌忙冲去关,到窗前,天边却是猝不及防地一个大闪,晃得她哎呀一声。
半个天空的白光里,她心下好生地一惊:仿佛看到下面路上一个人跑了过去。那人足有一丈二高,简直像是庙里供奉的金刚。但想细看时,闪电已经过去,四下陷入一片黑沉,战车一般的雷声隆隆驾来,震荡着人们的耳膜与内心。
待她回过神来,身子已被雨泼得透湿,忙掩上窗抽身回来,换了衣裳,又抱怨了鬼天气两句——刚才也许是自己眼花了,从初更起就狂风大作,有常识的人不会在此刻出门,就算是出门也至少带把伞吧。
狂雷暴雨本来骇人,偏生前两日听过的鬼故事又忍不住地往脑袋里钻。青离在床上翻腾几遍,睡不着,倒出了一身冷汗,索性起来,去找云舒他们讲谈案子。
起初还担心他们睡了,没想到,过去一看,俩人正讨论得热火朝天。
“我想,这案子是否与三绝楼有关系?”云舒道。
“怎讲?”
“我们第一天听的故事‘荒宅闹妖记’,是不是就是担心有人靠近那里,这才故意放出的风?”
“‘子不语’的故事自街谈巷议、四面八方搜罗,每日不同,难道个个案子都跟三绝楼有关?”天翔反驳道。
“哦,也对。”云舒被说服,一时重新陷入苦思。
“你们记不记得皮南?”青离突然插话道,“那晚我不小心撞的那人。”
二人点头,对于那种长相的人,见过之后很难不记得。
“我觉得此案应从他人手。”青离道。
“为何?”二人异口同声。
“今日在荒宅的房间中,我好像闻到一丝幽莲般的香味,当时觉得似曾相识,刚才才想起来,正是皮南身上薰用的——此案的凶犯就算不是他,怕是十有八九也与他有关。”
双子对视一下,眼中放出光来,这无疑是一条极为重要的线索。
“正是!他也是楼中的客人,明早找小二拿名录一查,不愁找不到他的房间。”天翔笑道。
这时,门上响起三声轻叩,一个清亮中正的声音传人:“沈公子可是住这里?”
云舒一脸“这时节地方,会是谁来”几个大字,前去开了门。
门口立的是个女子,二十五六模样,身材高挑,素颜未妆,剑眉星目,飒爽夺人,一把青丝斜绾,衣着上却似是个书童。
青离看云舒脸上的笑意慢慢从诧异中漾出来,后来竟极是惊喜,喊出一声:“霜姐姐!真的是你?”
哦,可不是,这正是那天唱书童博得满堂彩的戏子啊。
“这雨将我困住了,闲来翻看客人名册,居然还真的是你们!”霜官眼中也闪动着光芒,伸手拉过云舒来细看,合不拢嘴地道,“是云舒吧,还是天翔?一晃长这么大了,天啊……那时跑来后台,我还能托着胳肢窝把你们举起来呢……”
青离听着好笑。其实她比他们也大不了五六岁,但那时中间正隔着孩子到大人最为关键的几年,她又生得高,所以倒像是两代人似的。
云舒颇为亲热地将她迎进来,天翔也赶忙看茶送水,一脸真诚的笑意——青离总觉得,天翔的脸上总是挂着笑,但此刻才是真正的高兴。
三人寒暄起来,一时间竟仿佛回到过去的世界,把青离给晾在了一边,而且大说大笑,勾肩搭背,多有狎近越礼之处。
不过青离并不恼,她能理解这种感情。
就算在十年前,他们大概也不曾这等亲密,而现在,他们不是在拥抱霜官,而是在拥抱那段一去不返的美好时光。
何况,就像老子说的,失道而后德,失义而后礼。礼数的产生正是为了抑制成人心中的淫邪,而他们现在这样,反而是因为感情停留在孩童的阶段,纯洁不染,何须用礼数约束?
暴雨来得急去得也迅,到天蒙蒙亮,外头雷止电息,霜官终于结束了永昌侯家厨娘养的一只大黑狗哪一胎生了几只小狗的话题,起身告辞。
天翔、云舒送她到门口,一句“慢走”还没说出口,外头忽然传来—声极恐怖的尖叫:“杀人啦——”
[悚然·复仇的尸体]
沈家兄弟、青离,连同本来要走的霜官一起跑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完全顾不得积水溅起来,沾湿了衣襟。
长安数代古都,道路都方正平直,一目了然,老远地,青离就看到几个路人正围着一棵大树,议论纷纷。
树上的槐花本来开得正盛,被昨夜风雨一催,落得遍地残白。一片白中透出一抹大红。似乎是个坐在树下的女子,而女子脚前匍匐有一人,遥见一身暗紫。
待跑近了,仔细打量,青离方才看清,那女子大红嫁衣,凤冠霞帔,腕上金环,耳中明珠,胸前还戴了一块翡翠的如意玉锁,活脱脱便是戏里新娘子的打扮。她的吉服叫水湿透了。颜色深得像血,整个人靠着树坐着,粉脸扬起,长长的睫毛上沽满水珠,脸上带着极甜极喜的笑,好像在做着什么美梦。
青离一时不能判断那女子是否有事,可她脚下的男子大约已经是死了:他的脸埋在积水中,天灵盖整个陷裂,好像被什么天兵神将手持降魔杵来了一记灭顶之击,但大概由于雨太大,伤口已被冲成白色,看不到血迹,他身上极好的丝绸衣料在水洼中海草一样浮动着,手中还有一把紧紧握着的匕首。
天翔将那男人扶起,以便观其面孔,待分辨清楚,不由小小地讶异了一下:“皮南?”
青离一惊,他原本可是最大的嫌疑人。怎么会死在了这里?
而同时,她的身后响起一声更大的惊叫:“是他!”
“你可还记得玉官?因为情人没来横死的玉官?”惊叫出自霜官,她跑上来,有些紧张地扯住云舒的衣袖,“玉官那相好我曾撞见过一次,不会记错,就是这人!”
“什么?你说皮南是十年前玉官的相好?”天翔骤然站起问道。
“皮南?”霜官轻微摇头,“我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那你可知他的身份来历?”
“更不知道了。”
青离叹息一声,事情怎么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这边说着,那边云舒前去细查那红衣女子,看她肌肤润泽,真不知到底是死了还是梦游沉睡在此的,于是云舒伸手想要拍她。
青离看那女子随手而倒,云舒的手指抬起,悬在半空,突然僵住了——他的脸色变得煞白,接着竟嗷的一声往后便跳,连退了三四步还站不稳,再一屁股坐到地上。
再看天翔,神色也极为惊骇,面上万年不变的笑容不知去了哪里。嘴唇都没了血色,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青离大为惊愕,到底是什么能把整天跟尸骨打交道的两人吓成这样?
“玉、玉、玉……”云舒一只手指指画画,口中的句子怎样也说不囫囵。
“玉奴?”青离一下想起新娘山的传说,心中猛然一寒。
“玉官……”她身后的霜官语气有些虚脱,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青离先是一惊,继而笑道:“她不是十年前就死了么,怎么可能?就算活着,也肯定大变了样子,你们认错了吧。”
“问、问题是……她跟十年前一模一样啊!”云舒几乎是扑着过来,抓着她的衣领道。
“什么?”青离大骇。但细细一看,那女子的年纪果然不超过十五,穿着长相与先前闲聊时云舒他们说的毫无二致。也就是说,这十年来她若是在生,丝毫没有老去,若是已死,身体也根本没有腐坏!
大雨!大槐树!树下的新娘子!而且这死新娘十年来一点都没变!
青离一下明白了云舒的害怕——十年前印象极深的一幕在他面前整个重演了一遍,他也是人啊,怎么会不怕?
“报应!报应啊!”霜官在后,突然爆出一声凄厉的大笑,尖锐的声音刺破东方鱼肚白的天空,令人头皮发麻。
“怎、怎么说?”天翔还勉强稳得住。
“这位姑娘刚才提到玉奴,想必也知道新娘山的传说了?”霜官的语速极快,语调却一线飘高,“那少爷没来迎亲,害玉奴在山上被狼咬死,玉奴便化身厉鬼去报复。却不与现在的局面一样?”
青离脑中转圜一下,便明白了:在现世局面中,玉官便相当于玉奴,没有按时去赴约的皮南是那少爷,而夜行凶徒扮演的则是狼的角色。
可那故事再惊悚,也是人讲出来的,而这一切,却是活生生亲眼见到的现实,不可思议的现实。难道现实会照着故事来演吗?
此时,围观的人多了起来,流言四起,也许今晚的子不语中又会多出一个好素材。官府的人也已赶到现场,忙忙乱乱,开始查验。
在天翔的指挥下,官差们多管齐下,一面令仵作验尸,一面派人查证死者的身份,一面寻找是否有人证物证。
仵作验尸的结果:虽然男子手中握有匕首,但二人身上都并无一处刀伤。男子的死因是天灵破裂,凶器为钝物,按伤口大小看,当是极大的木棒或巨石。死亡时间最早在昨夜初更,至迟不超过三更。女子的死因是后脑遭袭,凶器似乎是小铁锤之类。
说到这里时,仵作也倒抽一口冷气:“这伤口好像有些年头了,为何人这么新鲜地在这儿?”
没人答他,也没人能够回答。
然后,死者的身份一个都没查出,或者说,一个也没有更确切地查出。对女子的认识停留在她叫玉官,十年前在永昌侯家唱小旦,但问遍附近众人以及近日刚娶亲的人家,都说完全没见过这人;皮南倒是有不少人见过,可又没人说得清他的身家来历,所知的只不过是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以及刚才霜官提到的、他是玉官从前的情人一事。
云舒、青离他们按昨天商议的,从小二那里拿了客人名单来看,没想到,上面却根本没有皮南的名字。
物证人证方面,就更是一筹莫展了:物证搜了附近几条街,都没寻到仵作所说的那种木棒或巨石;至于人证,三更半夜大雷雨的,除非未卜先知,谁会等在当场欣赏凶杀啊?
哦,不,似乎居然有那么一个目击证人,虽然她没有看到现场,但可能看到了疑凶。
青离突然想起,昨夜曾经见过的那个巨汉。由于皮南已经身高八尺,想在他头上造成这样的伤口,凶手确实要有金刚铁柱般的身材,那么,她本以为是眼花的事,就极有可能曾经发生过。
而验证这人是否属实最容易的方法,就是将他的特征说出来——个一丈二高的大汉,若是存在,一定像皮南一样令人过目不忘。
果然,长安城的李巡捕当下一拍大腿:“那可不就是牛大么!”
[分析·不腐之谜]
牛大是何许人也?
在去他家突查的路上,青离已从李巡捕那里得到一个较为完整的印象:此人曾经在衙门里有过案底。
说起来,他倒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但与其一丈二的魁梧身材相比,头脑实在简单得出奇:说他胆小吧,他不甚敬畏鬼神,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说他胆大吧,做出坏事仅仅是因为没考虑后果的冲动。
上次致人重伤就是如此:他不知从哪儿听了两句挑拨的话就犯下大错,听说要判三年大狱又吓得屁滚尿流。待好容易出狱之后,牛大一直靠打零工卖苦力为生,难以糊口时据邻里反映,也有些鸡鸣狗盗之行,实属无奈罢了。不过要说他会杀人,李巡捕一个劲地摇脑袋说不敢相信。
等到了牛大的家,青离一看,那是临街的一间小房,不起眼,由于地势低洼,院子里灌满了水,看见牛大时,他正在整理精湿的被褥。另外若出了巷口,但凡往城北去,那大槐树是必经之路。
“这位大哥,城里出了件凶案,我等在挨家挨户寻访证人。”天翔用无害的笑容先给他一记定心丸,“你可曾看见什么可疑之人?”
“没、没看见!”牛大的脸色慌张。
“哦,搜查一上午,弟兄们都渴了,想借大哥家的水井喝口水,不会不通融吧。”天翔笑道,手上拿出一块二三钱的碎银。
官差们纷纷会意,已然不由分说地进了院子,牛大看阻拦不了,又有银子拿,遂赔笑收了,立在一旁。
“大哥昨晚敢情是出去了?怎么被褥湿成这样了?”
“不曾、不曾……我睡得死,水都灌进房了还不知道。”
天翔还没再说话,李巡捕已经出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的脸色微微一变,然而又笑了起来:“那就不叨扰了,我们还要去下一家。”
李巡捕悄悄追上来问:“怎么这就走了。”
这问题青离是知道答案的。她那一瞥自己都以为是眼花,又没看清脸面,只算线索,还不是证据。而物证方面显然没有新的发现。
果然,天翔瞪了巡捕一眼:“人证物证都没有,能怎么办!”
巡捕听出他言下有些责怪,只好唯唯退下了。
于是,牛大这边暂时搁置,天翔命李巡捕安排人手继续暗中观察,一有动静就前来报告,而他自己则跟云舒分开调查皮南与玉官的来历。那才是能穿起所有珠子的“线”。
“是啊,是啊!半个月前我看到的,前一天下午还在洞里,第二天中午竟然就在洞口坐着,我拿手一推,人就倒了!”济世堂的采药童子比着夸张的手势,生怕大家不相信他似的。
“是这个新娘子么?”
顺着青离的手指看去,童子一下语无伦次地惊叫起来:“就是!就是她没错,当时全身水淋淋的!那翡翠锁……红衣裳……还有那笑……她人怎么会在这里!”
青离向云舒看了一眼,果然,鬼母的故事关于现世的一部分常常并非空穴来风。而云舒钦佩地回看她一眼,似乎赞她能一下找到突破之处。
二人未敢告诉这童子凶案的事,编了套话让他带着上山找到当时看见新娘的山洞。童子好容易才答应,不过上去后,隔着七八丈遥指着,死活不肯再靠近一步,云舒、青离只好自己进去。
“云舒,你说过,十年前的那个案子,玉官身上的财物被搜刮一空,连手上的戒指都被摘走了,是么?”青离一边扶着洞壁的青苔前进,一边问道,声音在幽暗中折返,发出空空的回音。
“嗯。”云舒答应着,腾出一只手来点亮火折子,带着些微的光明。
“可今日所见,玉官身上有许多珠宝,既然这两幕如此相似,为何这一点却不同?”
“这……”云舒答不上来,而青离也并未指望他能回答,继续问道,“今日你曾注意玉官的鞋没?”
“鞋底花纹清晰,是新的,与十年前不一样。”云舒恍然明白她想说什么,便不用她一点一点挤了。
“嗯,这就说明,十年前的案子,是玉官自己跑到槐树下去的,而今天的案子,是有人为了让一切像十年前的样子,故意安排下的——你觉得这样解释通不通?”青离道。
“难道是霜官?”云舒惊愕出声。这个联想并不难,因为霜官不但出现得有些奇怪,而且又知道十年前的旧事。
“你觉得,”青离直接问,“十年前,是霜官杀了玉官可不可能?”
“不太可能。”云舒很快摇头。
“为何?关于玉官的事大部分都是霜官说的,若是她想隐瞒一些线索,简直是轻而易举。”
“可动机呢?”
“说不定是为了皮南。”青离道,“那样俊美的男子,也许霜官一眼之下也有了情思,于是妒恨玉官,起了杀意,而对那男子来说,可能厌倦了玉官,或是霜官有许多财帛许他,便也成了帮凶。”
“可如今为何又要杀他?”
青离笑起来:“大约是当初贪恋皮囊,如今却发现百无一用,甚至还要倒贴,所以想甩了累赘吧。”
云舒沉吟一下道:“你不知道,霜官可不是那样的人。那女子,烈性聪明,甚至不在你之下,我看她不会做此蠢事。”
“我亦知你们有些情分,可别把这个带进案子里来。”青离本想借机挤对一下云舒,可转瞬想到,现在他俩的关系已经有了一层无形的隔阂,于是只正色道。
云舒无话,半晌才说:“十年太久,我也记不清了。可如今这事,你都见了,霜官昨夜在我们那里,如何有作案时间?”
“霜官未必要自己前来,说不定是叫其他人动的手。”
“以今日情形看,若有这个人,便一定是牛大。”云舒想了想道,“可李巡捕说,打死也不相信这人有故意杀人的胆量,而且你也看到了,他慌张笨拙,不足成事,若你是霜官,会找这样的人当帮手么?”
“这个……一时找不到其他…一阿嚏!”青离觉得云舒所说有些道理,嘴上犹絮絮争辩,却不知怎的打了个寒战,好像着凉了。
云舒使火四下照照,发现已经来到洞的最深处,一泓悠悠寒泉喷涌,触之刺骨,水岸交界处,渣渣浮着冰块,洞底不少地方则结了重冰。四面的阴寒之气好像积了千百年,幽幽往人的肌肤里渗。外面的春去秋来似乎与洞穴里的世界全无关系。
“这里冷。”云舒立时解下外套递给青离。
青离不接。
“穿上吧。”
“我又不比你缺胳膊少腿。”青离淡淡道,心里却不平静。她不能再被他惯坏了,今后不知还有多少荆棘是要一个人踏过的。她根本没理由再接受他的温暖,因为完全无法回报。
“穿上吧。若是冻着了,我、我……”云舒的语气里简直带了点哀恳,“我不知该如何跟哥哥交代……”
青离的眼睛骤然张大,愣愣地看着他。而他并没有看她的眼睛。
好,好得很啊,多么体贴知礼的小叔子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还能再说什么?老老实实拿来穿上呗。
这几句话在心中的感觉虽然繁复纠结,时间上毕竟只是短短一瞬。很快。二人的注意便转到地上的一处痕迹上:冰面似乎有融化、破碎的痕迹,像被火烤过然后将什么东西硬扯了下来,细看,里面有一小片撕碎的红色衣料,另外,冰面上还留下一个一尺半不止的大脚印!
“牛大!断乎是牛大了!”云舒看那脚印,惊喜起来,“牛大来过这里。”
他后边,青离则突然叫得比他还要大声:“我知道玉官为何跟十年前一模一样了!”
“为……”云舒两个字没问完,心下也明白了。
他见过被大雪埋住的野物,冻得硬邦邦的,旦经年都不会腐烂。而显然,玉官的情形就是如此。
有人在她下葬后不久,将她偷偷挖了出来并带到这里——这人应当是极喜欢她的,这才会想要永远保持她的音容笑貌吧。
那么。这个人应该是皮南了,也许是他痛悔自己那天的疏忽。特地为她穿上新嫁娘的衣服,戴上珠玉翡翠。表示愿与她共结连理。而这样说,青离的推理就很可能成立,霜官与他早就有情,却发现他还念着玉官,一气之下才起了杀机?
那霜官果真操纵了牛大?用钱财,还是用……
云舒有些痛苦地闭上眼,从来没有哪一次,他是这么希望青离的推断是错的。他觉得心里某一块很干净的地方,特别痛地碎了。
[画皮·恶鬼]
从山上下来后,依着云舒的猜想,二人去调查霜官平日的情况。结果让之前的猜想破灭了,云舒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快活。
霜官独居在三绝楼后的一条小巷里,有街坊作证,一直是个很正派的姑娘。让人说不出什么闲话来。唯有案发那日的前一天,隔壁王太像是捡到宝了,看到一个男人进去她家,正在四处传霜官的喜事要到了,却有个眼尖的大婶看出,那男人可不就是霜官本人么,只是穿了件男装而已,结果大伙儿都在笑话王太的眼花。至于钱财方面,她现在不过唱个书童,养活自己都勉强,哪有什么闲钱。
所以,一不靠身体,二不靠钱财,她拿什么操纵牛大?
这样说来。牛大会出现在那冰洞,应该只是巧合,跟霜官没有关系。云舒这样想着,大大地松了口气。
那么牛大为什么会去冰洞呢?
云舒绕着圈反复走着想着。不知情的人一定会被他转得眼晕。就在他觉得眼前即将有一盏明灯突然亮起时,青离的声音响了:“可能是为了那些珠宝。”
“对!”云舒一拍手。顿时豁然开朗,“他穷困成那样,听童子说起洞里有个珠光宝气的新娘子。许是动了心,于是半夜来偷。可是洞里太冷,首饰都冻在身上,他没办法,只得用火烤化了底座,连人一起扛走。准备回家慢慢把首饰拿下来。结果半路上没想就遇到皮南,两人因为什么事情厮打起来,不想就把人给砸死了。”
“可到底是因为什么打起来的,这就得看皮南的身份来历了,也不知天翔那边查得怎样。”云舒沉吟一下,又道。
话音刚落,外头一阵笑声传来:“我查出好些事呢!”
来人正是天翔。他打起帘子进来。大马金刀地坐下:“你们中谁还记得我们荒宅里的房间数目?”
青离知道他好卖关子的风格,便细想了想答道:“一楼是十二间,我跟云舒数着的,三楼记得你也说是十二间……”她突然停住了,因为想起云舒当时的一句原话:二楼昨日你六间我五间,也都查过了。
“五加六……二楼是十一间房?”她迟疑地问。
天翔大笑起来:“二楼也是十二问,不过有一间从外面是看不到的,要通过一个特别的去处才能到。”
“难道?是我们去‘子不语’的地道?”云舒也一下站起,表情惊愕。
“不错,我们听那第三绝的地方,原来正是城外荒宅二楼的一间暗室。不知几百年前,两地就用地道相通了。”天翔斩钉截铁地答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青离念了几遍,突然想到,“那当时抓我脚的,应该正是在荒宅里监禁的女子?”
“正是。”天翔道,“比对了你那裙子上的血印与荒宅里最新一位死者的手,颇为符合。”
“也就是说,那天她还活着,听到上头有人说话,便拼命地踩着床扒梁去掀天花板的青砖,想要呼救,可怜她不能发声,一线生机便生生熄灭了。”云舒低头道,“看来第二天她便被杀了,怪我们没早些发现啊。”
三人一同沉默一会儿,为死者哀悼。
半晌。还是青离重新开口:“这样说来。皮南十有八九是十三起女尸案的凶犯了。”
说着,她把第二天皮南与她的对话给天翔、云舒讲了一遍。
“他怕你起疑,故意揭穿子不语的诡异之处,顺便将血手之事也说成三绝楼的安排,加以掩饰,果然阴险!”云舒抽口冷气道,“然后他还要与你同行,多亏你没答应!”
青离不语,心下也有些后怕。她当时谈不上动心,但至少对皮南还有些好感——他看上去实在太完美,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如果带他一起走了,说不定一个不小心还真被他算计了。
但她立刻笑起来。那时她还想过,女娲造人,何以对此人如此青眼有加,造就得这样的完美无缺,现在她却知道上天的公平,既然给了神仙般的皮囊,便配了禽兽样的肚肠。
“可说了半天,皮南此人到底是谁?”云舒问。
“看这个。”天翔拿出两张地契,抖一抖,呈在二人面前。
“三绝楼的老板!”云舒仔细一看,惊道。
“同时还是这荒宅的主人。”天翔道,“那三绝楼,他平日极少露面,因此甚少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另外他还放出谣言,将这荒宅传得没人敢近,他却在里面幽会女子,待厌倦了,便就地杀死掩埋。虽然他此刻已死,没办法进一步证实,但以现有的证据看,只有这样能解释得通了。”
青离叹息。情迷中的女子,敢进常人所不敢进的鬼宅,却不想那里真有一只画皮恶鬼啊。
“你们那边查得怎样了?”天翔又道。
云舒这才想起,天翔还不知他和青离探得的情况,遂详细讲了出来。
双方的消息一碰,讨论一番,大概得出如下脉络:
这里面涉及到三个案子,都跟皮南有关,一个是十年前玉官的死,一个是长安城多名女子的失踪,最后就是槐树下皮南的被杀。
关于第一个案子,早已结案,也没什么新证据。暂从的是当初的说法——玉官死于夜行劫匪,皮南作为她的相好,本欲与她私奔,那夜却不知为何没去,或者去了发现人已死了,于是没有露面。
第二个案子根据天翔的查证,凶犯似乎只能是同时拥有地道两端建筑的皮南。对荒宅和地道的搜查还在继续,如果能找到皮南所住的地方,大概便可以得到确凿的证据,即使找不到,青离也相信不会再有女子失踪了。
至于第三个案子,最为怪异。按照推理,可以说通的是牛大穷困,闻财起意——按李巡捕说的,他又不十分敬畏鬼神,所以才大着胆子半夜到冰洞去偷玉官身上的首饰。因为冻住,他连人一起搬下。扛往家中,结果在槐树下遇见皮南,为了灭口,顺手捡起什么木棒大石,将其砸死。不过,这仅仅是推测。从证据上说,一块被撕坏的衣料和一个脚印能证明的只是他到过冰洞,并且抬了玉官出来,这一项盗墓毁尸的罪名,如果找不到凶器,说他杀人便完全是空口无凭。断然不能服众。
于是天翔命本地官差加紧搜查,早日找到推论里还缺少的证据,以便结案。但青离很清楚地感觉到,这分析中还有什么缺漏,或是不够合理的地方,可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五日后,此案了结。
加紧搜查的结果是,衙役在三绝楼通往荒宅的地道中发现了另一个暗室,里面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皮南便是女子失踪案的凶犯,这也让青离明白了为何走这地道时灯笼一定要黑掉。
顺便说一下灯笼挨个灭掉的机关:灯笼中放置了差距极薄的蜡烛,小二根据时辰控制步点,看起来就像随着他走去灯笼一个个熄灭。
但杀死皮南的木棒或大石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青离回想,当被她见到时,牛大已经没有拿着凶器,何况,如果凶器真是木棒巨石,他肯定是顺手取来、顺手丢弃的,难道会抱着跑不成?可是现场以及现场之外的几条街,都快被翻过来了,完全没有找到那样的东西。所以对牛大的判决是按盗墓毁尸来的,打了一顿板子。发配辽东算作了结。
至于皮南的死因,成了悬案。
但当知道他就是女子失踪案的凶犯后,似乎百姓只关心他的死,而不在乎他的死因了。很快,城里的说书人多了一段开场: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且看那祸害良家闺女的凶徒,在一个大雨夜被上天派下的金甲神人,活活击死……
“喂,云舒,我们刚到那天,说到你为玉官的死哭得不成人样,你说并不是因为喜欢她,那你究竟为什么会哭呢?”青离立在三绝楼上,眼睛膘着楼下的戏台子,嘴里说着话。
那戏台上已经没了动人的故事,地下官差蚂蚁一般忙碌,在贴封条。
“这个……是小时候的想法罢了。”云舒笑道,“那时,我听了霜官、玉官的好些戏,一个唱牵牛,一个便唱织女;一个唱许仙,一个便唱白蛇;一个唱梁山伯,一个便唱祝英台……当时我觉得,那就是生生世世。”
“可后来玉官死了,还查出她早与其他男子有染。我顿时不信,我说那她们的生生世世,难道都不算了?”
“大人都说我是傻瓜,那不过是戏文上的故事,都是假的,下了台子,她们都是女子,自然会各寻男子婚配。我当时好像有点明白,可心里还是难受。故事中那样的至死不渝,却原来她是喜欢别人的么?她为什么还会喜欢别人?现在,我也说不清了,反正当时就特别难受,好像心里的什么东西被揉碎了一样。”
云舒说不清楚,青离却听得明白。感觉的事,本来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她仿佛看到那空荡的戏台上又站满了人,从古到今的戏子们咿咿呀呀,舞动水袖,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她也突然想要去一个地方,那里有真相背后的真相。
[真相·完美谋杀]
为了保全证据,皮南与玉官的尸首都被官府特别保存起来,敛放在一间单独辟出来的大屋中,用几块大冰镇着,不致腐烂。
前些日子,这里还有重兵把守,这时既已结案,看守也不知溜到哪里喝酒去了。
随着悠长的“吱呀——”一声,清白的月光立刻争先恐后地从门缝涌人,无孔不入地流淌了一地,将被冰块簇拥、穿着大红嫁衣、满脸甜蜜的小女子,映得如三尺寒泉浸明玉。
乘着月光的,是青离细碎的步伐:“霜官,出来吧,我看你进来的。”她轻声语道。
良久,冰块后传出踏碎冰凌般的声音,然后是一把银亮的宝剑,接着出现了一张美丽的面庞。一种非常坚定的美,月光映在她高挺的鼻梁上,流散成细腻的白霜。
“你是……跟天翔、云舒在一起的女子?”霜官细辨青离,眉头轻蹙。
“你放心,他们现在一个都不在我身边,我是一个人来的。”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霜官浅笑。
“是啊,就算我看穿你的诡计,可是却一样证据都没有,你能有什么不放心的。”青离亦笑。
说出这话,青离倒惊奇于霜官没有任何惊愕的神色,只淡淡道,“那就坐吧,今日不用五钱银子,倒能听场子不语了。”
她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青离默契地嘴角上勾,席地坐了下来,做出鬼母那般的神气开讲,可惜手中没有水烟:“今日我们的故事,叫做画皮。话说本朝景泰年问,有一个永昌侯,为逢年过节热闹,家里养过一个戏班,班中都是些女孩子,打小专门请师父带出来的,十二三岁便可以登台。”
“这里头,有一个专唱小生的霜官,与一个擅长小旦的玉官。一个聪颖坚毅,另一个清纯美丽。一个唱牵牛,另一个便唱织女;一个唱许仙,另一个便唱白蛇;一个唱梁山伯,另一个便唱祝英台……以至于让侯家的一个傻孩子以为,那就是生生世世的爱情。
“可是,下了戏台,玉官不过是情窦初开的女子。十五岁上,恋上了一个外乡来的男子。那男子长得真好看,仿佛女娲造人的时候,精心描画过他的五官,整个世上,都未必能找到第二个那样俊美的男子。玉官并不知道,那个戏台上永远爱着她的人此刻心中在流泪,却又有着默默的祝福。”
“一来二去,海誓山盟,风月无边,玉官与那男子约定,在某一夜的某一时,于府外的大槐树见面。她将穿上新娘的嫁衣。他则戴上新郎的花团,二人如那戏文中唱的一般,在天愿为比翼鸟,一道远走高飞。”
“没想到,那一夜下了大雨,出了大事。”
“第二天早上,玉官被发现了,已经死去多时,却依然穿着大红的吉服,带着甜蜜的笑意。官府断了案子,说是当时一个夜游的凶徒所为,至于与玉官相约的男子或是没有到场,或者被吓得跑了。”
“这之后,永昌侯解散了戏班,将女孩子们都打发了出去。”
“得了自由,霜官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走玉官。玉官剐刚下葬,音容笑貌都还宛然若生,只要用冰,就能将她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大约霜宫早就知道,长安城外有座新娘山,山上有个寒泉洞。”
“霜官开始在新娘山附近寻找新的生计,一有空就去山洞陪着玉官。但有一天,盯着玉官甜美的笑,心思缜密的她突然想到,官府的结论有着多大的纰漏!在下着骇人雷雨的夜里计划私奔,等待情郎,是何等的忐忑不安?若非见到了心爱的人,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怎会满脸喜意?”
“原来那凶犯根本不是什么夜游神,而正是那披了一张画皮的男子!可怜玉官满腔的情思,于他却只是一场财色双收的阴谋。”
“从此,复仇成了霜官生活的主线。计划、打探、追寻……光阴荏苒,那份少年时曾经刻骨铭心的感情支持着她一路执著前行。”
“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年后,就在长安,终于被她找到了那个男子。他还像从前那样迷人,用沾着女子鲜血的财帛开起了一家客栈。他也确有几分鬼才,能想到别家想不到的揽客手段。没几年,便将一家叫做三绝楼的酒楼弄得红红火火,于是他愈加有钱有势,俊美无双,惹得更多年轻女子前仆后继地自投罗网。”
“为了接近他,霜官穿起久违的戏袍,化身戏台上的小小书童。”
“也许是担心男女体力有别,下手不慎反会被其所害;也许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被这恶棍沾染。她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
“直到半个月前的一天,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霜官正在洞中凝视她不会老去的爱人,前后竟巧合地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采药的童子,他老远地看了一眼,想到山上传说。立时吓跑了。第二个却是囊中羞涩的牛大。他发现了冰棺中盛装华服、珠光宝气的新娘,大约也有些微的害怕,但更多的则是打起那些珠宝的主意,于是他将玉官的冰棺硬撬下来,想要往家里搬。”
“霜官哪能容他如此,不知想了什么办法,到底将他吓走。玉官的冰棺被暂时撇在洞口,待冰融了,便变得水淋淋的。这情景又正好被下山回家的采药童子看见,便传出了那篇鬼故事。”
“这件事后,霜官特地去打听了一下牛大的风评,顿时担心起来。防得了一时防不得一世,若那头脑简单的壮汉贼心不死,到底把她的玉官抱走了,该要怎么办么?想来想去,却有一个以此为契机的复仇计划在她脑中浮出。这个计划构思异常精巧。操作起来却并不复杂。”
“第一步,她用纸条一类的东西给皮南留话,以多年前他和玉官的旧事作为勒索,约他在夜里于大槐树下单独见面。以皮南的为人,必定想灭口杜绝后患,这便是现场为何他手中有刀的原因。”
“但他想不到,约他的美娇娘根本不会去,去的是全不知情又备受挑拨的魁梧壮汉。这是因为,霜官之前故意穿了男装去找牛大,反自己的担心而用。拼命怂恿他再去盗尸,同时又反复告诫他回来时一定不能被人看见,否则盗尸坐实,罪名很重。牛大本有贼心,为人又极容易受到挑拨,当晚便付诸了行动。”
“那夜,老天也帮着霜官,如前一天看月亮所料的一样,下起了几十年不见的大雷雨。天雷阵阵,暴雨倾盆,就算牛大并不十分畏惧鬼神,在那种情况下,他的紧张也会被放大到接近崩溃。”
“然后,他在回家必经的大树下,看到了皮南,拿着刀的皮南。二人难道还会彼此寒暄问候?双方心里都怀着最大的敌意揣测对方,一把刀过来,牛大自然顺手拿起什么砸了下去……结果,就是我们最后看到的样子了。”
“而霜官此时,正与两位故交叙旧,以得到坚如磐石的不在场证明……”
掌声响起,在这个安静的地方显得格外孤零、突兀:“你真是我的知音。”霜官咯咯笑起来,“这样精彩的故事若是没人能够听到,还真是寂寞啊。只是,你可能想到巨石或大木是怎么被安排在那里,事后又为何找不到的?”
“你压根不曾安排什么巨石或大木。”青离报以洞悉的微笑。”
“哦?”霜官不置可否。
“这正是你整个诡计最大胆、最精巧的地方。凶器被摆在现场,却让所有人都视而不见。”青离吐字铿锵,“凡有案件,先确认死者,再调查凶器,之后寻找人证物证之类,可有谁能想到,死者居然可以同时是凶器?
“特定条件下的死者——例如,冰棺之中——坚硬又沉重,”青离接着说道,语速转急,“极度紧张之下,牛大没有经过思考,操起手上的重物直击了过去,这是最正常的反应。而第二天冰棺融尽,由于是夜大雨,水迹完全被掩饰掉,融化之后的美丽尸体似乎是被专门摆放在那里!我说得可对,霜官?”
霜官大笑起来,笑得一身戏袍乱颤,青离注意到,那是一件乌黑的戏袍,男人样式的。
末了,她停下来,表情认真地问:“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么?”
“也许有吧。”青离模棱两可地答道。
“可我不信。为什么玉官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会如此不幸。而皮南这样的恶人却没得到报应?”霜官收住笑容,语气变得哽咽,尽力平静的声调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如果没有神,就让我来代行神职吧!所以我才把整件事布置得迷雾重重,仿佛鬼神所为!其实我只是想让所有事都得到应该的结果。例如,我后来又找过牛大—次,告诉他死活不要招出凶器,正是因为如果没有我的利用,他本来就罪不致死。”
青离沉默,也许这世间确实没有鬼神来执行公道吧,但这案子的结果不恰恰正是街谈巷议因果报应的谈资么?
不过,有一个人,似乎可以逃避惩戒呢。于是她问:“没有证据,你不会认罪的,对吧?”
“自然不会。”霜官简短地答道,举起手中宝剑。
青离冷笑,霜官的功夫再好,也不过是戏台上的花拳绣腿,还想跟她来硬的么?
但那宝剑只是举起来,一线月光镀上去,显出如水的光华。
“力拔山兮气盖世……”出乎青离意料,霜官竟然开口放歌。调子清亮而雄浑,高亢又悲凉,长了翅膀一般直直飞到云天上去。
“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青离听清楚了,这是项羽的《垓下歌》,霸王唱完这曲后,便……不好!
“住——”青离一个“手”字未出,宝剑已当啷一声掉落,浓稠的鲜血在上面曲折蛇行。
难怪她说能有什么不放心的,难怪她说绝对不会认罪……她早已给自己也安排了最为合适、最符合天意的结局。
青离的鼻子突然有点酸。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即使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淌着自己的眼泪,可无论如何,那眼泪都是真的啊。
一周后,霜官被安葬,玉官也被安葬了,与霜官葬在一起。这是青离与双生捕头商议的结果。
玉官这个可怜的姑娘,爱人如此狰狞,亲人已经故去,现在就连爱她的人也没有了,那还留她一个人在这冰冷的世界孤独地守望些什么呢?
广寒宫中的仙女,不是都后悔偷取灵药了么?与其让她继续甜美不老地微笑下去,还不如归于泥土,再人红尘,与那个生生世世,又世世生生不能在一起的人,永远在一起吧。下一世里,希望她不再是玉官,她也不再是霜官。
“对了。那个奇怪的鬼母一直没查到么?”要离开长安时,天翔问。
“没有。大概是跟案子关系不大,衙役也没下力气好好去查吧。”云舒答道。
青离默默收拾着包裹,心里想到昨晚的一个梦。
她看到端坐着一排新娘子,一个小人儿正在给她们化妆,每一个都画得那么漂亮。
突然,小人儿转过脸来,五官小小的,眼睛黑洞洞的。正是鬼母的模样,却带着一股历经世事的老太神气。
“她被夫家休弃,她与人通奸被斩杀,她很快被丈夫冷落……”鬼母指着那些新娘子,一个个地说,“为何我精心画过、比天仙还要好看的人儿,一个个却都如此薄命呢?”
“一来大约是凑巧。”青离道,“二来,也许是因为你画得太好,可惜过了花烛夜,谁也不能终日带着那张画皮过日子。第一眼的惊艳,反而带来更大的失望。”
鬼母闻言,突然狂躁起来:“我不信,我不信!是我画得好看,反而让她们薄命的么?”说着。她突然扑过,要掐青离的脖子。
青离一惊,就醒了。
“想什么呢?”云舒拿手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
青离就笑了,不说话,心里想着:让你们这些烂泥捏出来的人,也得意一下好了……
[万恶之首·又一场逆旅]
初夏的碎叶收不住暖阳,迷离的光斑淅淅沥沥地洒在地上。不知谁家的知了,发出第一声鸣叫。
这个地方,在去年差不多的时节,青离第一次来过。那次,是她的左肩下被开了个大血窟窿,没知觉间被抬来的。此时睁眼看去,一切还是没什么变化——架子床上的罗帐被微风掀起,露出整整齐齐叠着的鹅毛凉被,黄杨木桌上有简单的茶具,斜放着一方小镇纸。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战战兢兢地蒙混着,天天盘算什么时候能回飞花楼,可现在,她却安了心认了命,左跑右跑,甚至去蒙古转了一圈,结果却还是回来了。
而且,留在这里,说是借口,而比借口更重要的,是希望,只是比希望更渺茫的一件事:找紫迷,还在她的心头悬着。
本来这是她最大的事,没想到,先是追踪石亨,然后被劫去蒙古,回来处理长安的案子,一件接一件,反而把这茬压到了后面,现在好容易闲下来,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别说找不找得到,就是姐姐还是不是活着,都很难说了。
想到这里,她长叹了一口声。
“又在想姐姐的事么?”云舒仿佛总能猜中她的心思。
青离微微地点点头。
“怪我们这段一直顾不上,这些天可能空些,一定加紧给你打听。”
青离又点点头,想到这个,她不太有心思说话。
“这个,紫迷的事……我倒是……”双生子的另一个突然开口。
青离诧异地看看他,她没认错人吧,沈天翔说话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吞吞吐吐起来。
“哥,你有消息?怎么不早说!”云舒的这声称呼证明她并没认错。
“我本来想查得再清楚些,若让青离空欢喜一场就不好了。”天翔一边说话,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方红笺,“你看这上面可是紫迷的押字?”
押字又称“花书”,在宋元最为兴盛,明初略有余响,之后便渐渐衰落。这是一种印章,大多由签名转来,但为了防伪,都有极大的变形或省略,一般只有本人知道是根据什么字写成的,外人则只能靠猜,想要伪造就更难了。
所以青离一看,不由又喜又惊——这果然是紫迷的押字!而反复瞧了两遍,信笺上并无字迹,心里又不禁失落。但不管怎么说,这至少证明了姐姐还活着吧!
“你从哪里得来的?”她忙问,眼睛里放出光来。
“一家小野店,在山东。”天翔答道,“但你先别急,这两天我有公事实在脱不开,一忙完了立刻陪你一块去。”
“我怎么能不急!”青离跺脚嗔道,“你自然先忙你的正事,给我地图我自己去找!”
“你又说让我担心的话。”天翔笑道,“忘了叫人陷害到蒙古的事_了?”
青离一时语塞,这还真成了个把柄。
“哥,那我跟她走吧。紫迷的事毕竟是拖不得的。”云舒插话道。
“你?最好别去。”
“为何?”
“那个野店老板……不好对付的。”天翔笑起来,又有些藏着掖着的潜台词。
“怕他是杀人犯怎的,好歹云舒也是个捕头。”青离急道,“就这么说定了,你给地图吧!”
“好吧好吧,自己小心点。我脱开身就……”天翔的一串话并没说到最后,因为两个听众已经蹬蹬蹬地跑下楼去收拾东西了。
闲话休提,不几日,青离、云舒按图索骥,已经来到山东,找到了那家小野店。
这店坐落在一个渔村附近,一路行来,可以看见开阔的沙滩和陡峭的断崖,星点的渔船在海面漂浮。上面盘旋着海鸟,再走近,经过渔民连成一片的茅屋,以及在门口补着渔网、聊着家常的女人们,热闹过后更显出这家野店的孤零。
它单独地矗在远处,四周荒芜着再没有旁的建筑物不说,整个小房子还缩在山崖影子交叠的地方,仿佛整天都在暗夜里头暧昧着。
走近了,青离看到这店面脸不大,门前挂着几盏已经发白的破红灯笼,门脸黑黢黢的,连招牌上的字都看不清。
一进去,昏昏暗暗的一片,鼻子比眼睛更早感受到店里的景况:
几种味道混合着扑来,一是潮湿的霉气,一是劣而烈的刺鼻酒味,还有一种却是说不出来的幽幽甜香,与店内的其他物事甚不搭调。
少顷,眼睛适应了,看清这是一个两层楼的小店,楼下几张桌椅横七竖八地摆着,用的都是极便宜的木料,更有几张有裂缝或是瘸了腿,用砖石一类垫起;转角处一座楼梯直通二楼,上面堆满酒桶,极多,但也只占了本就狭窄的楼梯一半,可见堆得有多高,且多么的岌岌可危,但从有的酒桶干裂了缝隙却并无酒流出的情况看,大部分都是空的。
青离皱了皱眉,这样的店真会有人来么?
“老板在吗?”云舒喊了几声,楼上才传来极妩媚的一声“来了”,接着是趿拉着鞋下楼的响动。木质的楼板大部有些腐坏,被踩得吱吱呀呀一阵乱响。
待来人从黑暗处慢慢走出,青离看清,这是个女人,云鬓蓬乱,凤眼勾魂,一件杏色薄纱外披一半还算正经地穿着,一半却有意无意地耷拉下来,露出润泽的肩膀和雪白的手臂,以及里面的同色抹胸。
那抹胸比起胸部的尺寸来似乎小上了两号,让人想到一个成语:呼之欲出。不过令人佩服的是,在那样窄小的楼梯上,此女扭腰摆胯,还能风韵十足。
“哟,是外地客官啊,打尖还是住店啊?”女人下得楼来,仔细端详二人。
“是有事要跟姑娘打听,不过我们可以给你住店的银两。”青离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忍住那呛人的香粉味,上前道。
“哟,那不行,我这是开店的,不是打尖就是住店,别的,恕不奉陪!”那女人柳眉一挑,回转身便往楼上走。
青离愣住,全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个钉子,不用房间就给店钱,老板居然不要,但转瞬明白过来,这意思大概是,她想要的远不止那一点。
云舒反应过来,知道青离好面子一时低不下这个头,忙一把拉住女人的袖角:“只要你肯告诉我们,价钱随你开。”
没想到,女人借着那点拉力顺势一拂,身上的轻纱竟整个飘落下来,接着人“哎哟”一声就往云舒的怀里倒,嘴上叫着:“心肝儿,你把人家的衣裳都拉掉了,这可怎么是好呢?”
云舒还没反应过来,后背已被一只柔若无骨的蛇臂勾住,腰间也有两条玉腿紧紧缠上,不由慌乱大窘,手足无措,看又不敢看,推又不敢推,只剩下苍白反复的一句:“姑娘,请自重、请自重……”
青离在经历了一瞬间的呆愣之后,开始冷笑起来。这世上,本来就什么人都有。难怪天翔说这老板不好对付,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我们说正事吧。”她向那女人说完,示意云舒道,“我能出的钱,保证够你买断十个他这种货色。”
云舒于窘迫中投来充满怨念的一瞥:什么叫“他这种货色”……
“哦?”女人贴上云舒胸口,却有一只凤眼转来,似乎有些心动。
云舒趁她这边稍微放松,也顾不得那么多,死命一下推开,跳出门去了。那女人也不再追,趴在桌子上看着他哧哧地笑。
“青、青离,我看……我去村里借宿算了,你自己保、保重,成吗?”他脸上红白未定。
“随你。”青离语气冷淡,不想表露出任何情感。
房中的两个女人目送云舒一溜烟地跑远了,还是青离先开了口。
她拿出丝帕来:“我想问关于这个的事,你开个价吧。”
“开价啊?”女人往后一仰,前胸面口袋一样地摇晃起来,虽然面对的是同性,她语气中仍有转不过来的风骚,“开什么价我还没想好,倒是定金,你可得先付。”
“你要什么?”青离强压住心中的反感。
“你那男人,给我一夜。”女人大笑起来。
“那不是我的男人。”听说这个,青离倒奇怪起自己的反应来,不怎么惊讶也不怎么生气,只是淡淡答道,“你想要,不妨自己找他说去。”
女人笑个不住,腰身扭得蛇一样,往楼上去了:“好,那你就在我这儿住着,等我想到价格再说。”
青离无语,默默跟她上去,这就是所谓的人在屋檐下吧。
[不好对付的女人·恶骂]
青离一早醒来,屋内昏昏暗暗的,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她的口很干,脸上发着烫,爬下床去摸茶水,脑中还嗡嗡地乱着昨晚的事情。
本来她走南闯北惯了,绝少择席,可昨晚不知为何就是睡不着,心里烦郁,身上燥热,胡思乱想,飞出去便收不回来。
然后,她突然听到楼下传来女人杀猪般的叫喊,心里一惊,莫不是进贼了?看在姐姐紫迷下落的份儿上,她飞奔下楼。
尖叫声是从厨房里传来的,门虚掩着,她举着火撞进去,却又慌忙地退了出来。
窄小阴暗的厨房内有五六个人,全都一丝不挂。白天的那个店主正趴在灶台上,身后两个男人拉扯着她的双腿。有一瞬间,青离还疑惑她是不是出于强迫,需不需相救,但当她看清女人面上的表情时,便彻底明白,扭头逃走了,身后传来男人女人们放荡的大笑。
跑回自己的房间,她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乱跳,就算她从小在飞花楼长大,也几乎没亲眼见过此等场面。底下似哭似笑的声音还在一波波传上来,弄得她心中莫名地慌窘,跑去把门窗都锁上,再紧紧加上几道闩,然后取棉花塞进耳朵,一团身把自己整个儿包到被子里,面上的红热这才慢慢褪下,渐渐迷糊了起来。
然而,她似乎并没能逃出那张无形无尽的网,整夜里都在做梦。
春梦。梦里的人是达延。
在梦里,他一如那晚在榻上的情状,粗暴而狂热,强势又烧灼,但不同在于,她仿佛全无了羞耻之心,放纵地配合他扭动呻吟,甚至使出许多风月招数来,让他更加疯狂……
直到睁开眼的一瞬,青离似乎还觉得那销魂蚀骨的快意充满着全身,并错愕于梦里四分五裂的衣服此刻怎么会是完好无缺的。但当理智完全占据她的头脑,巨大的羞耻感便喷涌了上来。
她一向并不如何在意礼教妇道这些,但昨晚梦中的行为,依旧让她觉得异常难堪和自责。
阿弥陀佛,怎么会做那样的梦?醒来的青离诵了声佛号,这可是从来不曾存在于她脑中的词句。
这时,门被敲响了。
青离忙收了思绪,照过数次镜子,待确定脸上的潮红褪去后,又整理好衣服,这才开了门。
进来的是客店的老板,她手上端着一盘黑乎乎的炒菜和一壶酒,笑道:“饭来了。”
青离想到昨晚厨房里的一幕,不由有些恶心,还不知那锅里会不会落下什么奇怪的东西呢,于是淡淡道:“谢谢老板,我不饿。”
“怕有毒啊?”这女人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身体摇摆的幅度都是那么大。
“不是,我不饿。”青离刚想岔开话题,问你的开价想好了么,就被女人的冷笑打断了:“从昨晚到今日中午一直都没吃东西,还不饿呀?你嫌老娘脏,不肯吃是不是?”
青离心里嘟囔是又怎么样,可此刻毕竟不能翻脸,便不说话了。
女人突然一笑,放柔了声调,可语气分明极尽讽刺:“昨夜好梦啊?”
青离被戳中痛处,骤然一惊,不由往后退了半步,脸上也止不住地发起高烧来。
咣当一声,女人把手上的盘子砸在桌上,酒泼了青离一身,接着一串粗俗的大骂便始料不及地扑面而来:“你一个做梦都想野汉子的烂货,装你妈的什么三贞九烈?还嫌老娘脏!”
接下来,女人又着细腰指着青离的鼻子左一个骚货、右一个婊子地骂不绝口。青离又羞又怒,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气急了,噌地一把将腰间的佩剑拔出,寒光闪闪地架在女人脖上,大喊道:“闭嘴!”
可她立刻冷静下来,发觉这样做只是让自己处于更加不利的地位。
女人不害怕,反而越发地得意,无赖地往剑上蹭来:“被说中了啊?你砍啊,砍了我就没人知道你的骨头里有多浪了是不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下流坯!”
青离气得手指发凉,几次都想真地砍下去,但如此当然不是明智之举,僵持半晌,只好收了剑,冷冷道:“闲事你不用管,我找你的事,给你三日开出价来,否则,这辈子你就别想再说话了!”
说完她重重甩上门,一径出去了。可从本质上讲,这是一次逃跑,落荒而逃……
青离蹬蹬蹬地走得极快,不一会儿便将阴暗中的小房抛到了视野的尽处,脚下呈现出新月般的沙滩与一望无际的大海。但怎么走到这里的,这里又是哪里,她心中全无印象,只翻江倒海地想着女人那些恶毒的话语。
她简直多少年没有这样狼狈过了。就算被送去蒙古的一刻觉得自己会受辱被杀,但她清楚这一切并不是自己愿意的,因此还可以坦然面对。可女人的那些话,虽然粗俗,却让她心虚不已。
对梦中的那种欢愉,她敢说自己没有半点渴求?
而且,如果是梦到云舒,她总还有个情之所至的理由,可以让自己不那么羞赧。但居然是达延……
甚至说不定,下次还会梦到不认识的人,只要能带来更多刺激就成。
难道自己在骨子里真的跟那女人一样?
对了,还有一个问题。如果她明明有着欲念,可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还要去嫌那女人肮脏,这不就是“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虚伪至极么?
想到这里。青离忍不住用袖子掩住面孔。她连自己这关都过不去,又怎么去反驳别人?
这时,身旁突然有人唤了声:“姑娘!”
看时,是个在沙滩上挖贝的老妇人,面相淳朴和蔼,大概是一个人无聊,这才找她搭话:“姑娘,你是外来的吧?”
青离心里一动,迅速把刚才的窘迫抛开,她想到,若是姐姐曾经过这里,说不定还有别人见过,遂与老妇人攀谈起来。她在言语间描述紫迷样貌,向老妇人打听。
那老妇细想想,突然着恼起来似的,狠狠道:“可不是有这么个人!”
不待青离追问,她便像开了闸一样停不下来:“那天,我家二狗又去那个杀千刀的娼妇店里,我家可就这么一个儿啊!叫那娼妇迷得五迷三道,媳妇儿也不娶,存心想叫我家断了香火怎的!”
“那娼妇,当年给人做小的时候,居然还有人夸她清秀,我呸!我老婆子第一瞧见她,奶大屁股大,眼里一汪水,就知道定是个淫贱种子!”
青离擦汗,这说了半天跟紫迷有啥关系啊……遂强行打断她,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你别急,听我老婆子说啊!那天,二狗回来,脸上带着伤。我问他,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后来到底叫我打听着了。原来他是在店里见到个女的,长得就跟你说的那样儿,二狗以为她也是能胡搞的,便上去拽人家的手,不想那女的身后出来个男人,一脚就把他从楼上踢了下去。”
“后来呢?”青离的脖子都伸长了,急道。
“第二天二狗越想越气,纠集了些无赖的朋友到店里去找那男的算账,不想人家已经走了——要我老婆子说啊,别说你那是活该,就是去算账,人家踢飞你时,你可连人家的长相都没看清呢,那人的功夫还不知有多高,你能打过吗?所以啊,没找到人反倒是好的!”
“你说的店,可是那家?”青离遥遥用手指着她住宿的地方,最后确认道。“可不就是!除了那个祖坟冒黑烟的娼妇,还能是谁……”
老妇还在絮絮骂着,青离却无心再听。她似乎已经得到了极为重要的信息,却又似乎根本没有丝毫进展,唯一能够确认的,就是姐姐确实在那店里住过而已。
这说明,再生气,她也还得强打精神,去面对那个恶妇啊……
[逃·谎言]
又是一个早晨,青离推开窗。
尽管阳光对这里鞭长莫及,可腥味十足的海风却能猛烈地灌进来,稍稍驱走一些颓废、淫糜、无望与贪求的压抑空气。
昨晚她睡得安稳,桌上摆着折断的更香。
那香叫做“莫多情”,很妙的名字,以抑为扬,说明了它的功效。
青离在飞花楼也曾见过这种香,但来这里以后,一开始因为那甜腻被藏在浓重的湿霉味中,这才将她瞒过了,直到昨晚才发现。
很快,女人又来送早饭。一眼看到桌上的断香,又看到青离脸上并没了乌青的眼圈与突兀的潮红,眼中不由掠过一丝失望。
青离安稳而冷静地笑看着她,有点戳破敌人把戏的得意。
要说,她昨晚也不算睡得十分好。半夜里,被好像雷公架车驶过的隆隆巨响吵醒,她差点以为是地震,但刚想跑出去,便听见女人肆无忌惮的大笑响彻了整个漆黑的屋子,接着是稀里哗啦瓷器打碎的声音,青离便明白,大约又是这女人玩的什么新鲜花样,遂继续闷头大睡。
没想到,女人的神采转瞬间又飞扬起来,拉过青离房间的椅子双腿叉开,大摇大摆地坐下,斜着眼看青离笑道:“开价老娘还没想好,不过倒是可以透给你一点消息,因为我已经收下了定金。”
定金?
青离反应过来,心里不由咯噔一下,立时想到那天女人半开玩笑的话,但旋即又放松下来。她才不相信云舒会跟这种女人上床。
“你不信啊?”女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风情万种地拖长了声音,“可我要是没收下你的定金,干吗要告诉你消息呢?”
这一问倒让青离心里一沉,无可作答了。女人也不看她,接着媚笑道:“那种男人老娘见得多了,当着老婆长辈的面,一个个装得跟圣人似的,可只要背着人啊,最下流的就是他们了!就说你那男人吧,昨晚刚开始时还有些装模作样,可两杯黄汤下肚,裤子就提不住了……”
青离有些莫名地紧张,一点杂音钻到脑中:云舒定不会像她说的那么不堪吧,但以他那种不会拒绝人的性子,不会真叫这女人灌了药吧?
“你那男人还真行,老娘这会儿还腰酸背疼的。”女人作势扭动脖子,发出舒活筋骨的响动,竟说起了书来,“他在……”
“够了!有完没完!”紧张转成愤怒,青离大声打断她,“他不是我男人!你们爱怎样做都跟我没关系!你不是要告诉我姐姐的事儿么,扯这些做什么!”
女人的目光投到她身上,仿佛很享受她如此气恼的样子,唇边挂着不知含义的笑,半晌方道:“老娘么……说事都是如此,你要听呢,就一点不拉地全听完,要不听呢,老娘可没兴趣陪个女人磕牙!”
青离的嘴唇开始发白。这女人怎么就那么喜欢跟她过不去,而且又怎么那么轻易就能一刀插中她的软肋呢?
于是,女人开始大肆讲描述昨晚的细节来,讲得声情并茂,有时还从椅子上下来,真人演示两下。
凡是涉及到云舒的事,青离一向承认,自己会完全丧失判断能力,此刻听女人说着说着,她除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也渐渐由完全不信变得有了二三分相信。
“也许是真的吧。”她想着,可就算是真的,又关她什么事呢?她是云舒什么人?说好听点是单纯的朋友,说难听点只是认识的人而已,哪里轮得到她管人家的私事了?所以,她只是像根木头似的呆住,忍受着一百个不想听的闺房秘史扎进自己的耳朵里来。
“哎,你已经说过五六十次‘关我什么事?’了,老娘都听腻了,不能换句新鲜的么?”女人突然停下,对她道。
青离一愣,大概是出于无意识的防御,她已经把心中所想念叨了出来,于是只好悻悻答道:“那我闭嘴就是了。”
“嘴上说不关你的事,但你心里是喜欢他的吧?”女人又说。
青离再一愣。这种女人居然也会知道世上有“喜欢”两个字。但也许还是出于防御,她飞速地摇了头。
“你喜欢他多久了——多久也没用!”女人没理会她的答案,大笑道,“你这个样儿,一万年也还在第一步,可比不上老娘的手指勾勾!”
要知道,骂一个美女丑八怪可能会被付之一笑,而骂一个丑女丑八怪则有可能被砍死。越接近事实的攻击,伤害力才越大。所以,青离立时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这么无趣么,好歹也反抗一下。若是惹得老娘不爽,我可不会告诉你关于你姐姐的事了。”女人笑道。
“那又怎样!又怎样!”青离终于吼起来,“我输了,我不甘心,我承认自己居然比不上你这种女人,行了么!你满意了么?”女人眯起眼睛看着她的失态,许久,终于笑道:“不怎么样,也就算是凑合吧。今晚二更前,你到沙滩上去,也许就能看见你的姐姐。”她终于轻轻吐出这句话。
天啊,天啊!受了这么久的气,不就为了等这一句话么!可被如此轻轻松松地说出来,青离一下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停地追问起来:“你说什么?”她的语气由于心里还满溢着的愤怒,显得颇为僵硬。
女人扭过头去,没打算再搭理她的样子。
青离飞一样地夺门蹿了出去。
她在沙滩上激动地跑了几圈后,渐渐平静下来。这时毕竟才下午,她也不能一直这么望眼欲穿地等着啊。
还不如先去找云舒。一是说不定他能帮上什么忙,再一个原因就比较阴暗了:她到底是介意女人所说的事,虽然大半不信,可多少还是想确认_下。所以,她就跑到了渔村。
云舒在一个老头家里借住,一天给人家三钱银子,老头全家已经快要把他当菩萨供着了。
“青离?我还说去找你昵,这家大伯说今晚是满月,千万不要到……”云舒看见她,脸上立刻盛开了笑意,迎出来道。
但青离半点都没听进去,只是惊恐地打断了他:“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酒味?”
“这、这,中午在老伯家喝了点酒。”云舒闻闻袖子,稍退了一步。
青离觉得有点头晕。以她的了解,云舒说违心话时,才会变得这样结巴与变调。而且,那酒味分明是女人店里烈而劣的味道。
“你昨天有去找我么?”她强做不动声色地问。
“不、不曾啊。”云舒笑道,“昨日白天咱们不是见过么。所以晚上就没再去找你了。”
这句话像盆冰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泼下来,青离只觉得半晌都回不过神。他当她是什么人?难道她会看不到他衣服下摆上沾了那店边特有的红泥么?
她本来想着,那女人那样的勾魂,云舒再如何正派,受到一次蛊惑,她是能够理解的,只要他坦率承认,她可以像以前一样待他。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毫不犹豫地说谎。
为了什么?得到那女人的美色,却又打算欺骗她的感情么?
这时她才明白,那女人怎样的辱骂,也不过是会激发愤怒而已,而他的一句话,却带来了真正的伤害。
一时间她很想大叫大嚷,揭穿他的谎话。但一转念,何必呢?让这样的人知道她为他所伤,不值得。何况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撕破脸皮也不好看……
于是,她只是冷淡地笑起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聊了两句。
说了些什么,她后来完全忘了,只记得最后似乎是安抚他留在村里便好,也没和他提起自己要去海边的事。因为她再也不想看到他……
[故事·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此刻才不过初更,月亮还没上来,但青离已经在海边站了许久了。
沙滩很空旷,劳累了一天的渔民不会有心思来欣赏傍晚的海景。往断崖的方向看去,崖下横系了一只小船,随着浪涛轻轻起伏。
青离正看得眼疼,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轻佻的招呼。听声音就知道,是那女人。
她的头皮顿时发麻——她对那女人的感觉已经从厌恶几乎转到打怵了——回过身看了一眼,果然是的。
“你又来干什么?”青离的语气警惕,心里却在发毛,哀鸣道,我不记得曾经得罪过你啊,你就换个人折腾不行么?
“我是来开价的。怎么,不想听啊?”
开价?对了,早上她说的那一大通只是定金,也就是说,还有更多关于紫迷的消息?
青离一下反应过来,于是顾不上反感或是生气,忙道:“快说!只要我付得起!”
“呸,你以为钱能买到一切啊?”女人露出不屑的神情。
青离无语,居然被这种女人义正词严地鄙视了一回。
女人看她不响,遂淡淡地笑起来:“我要你坐在这里,听我把故事讲完,这就是我的开价。”
这话让青离大为惊诧,打死她也想不到,这女人的要求会是这么的简单而古怪。
然而,当她想到早上女人兴致勃勃描述那些不堪细节的情形,忍不住略带讽刺地滑出一句:“讲给我听岂不是浪费?你若是讲给某个写话本的听,保证做出的文章洛阳纸贵。”
话说出口,她就有点想要往回收,来到此地如此忍气吞声,还不都是为了姐姐!若是在这么个紧要当口惹得这女人一个不高兴,告诉她点假消息什么的,那才叫一个前功尽弃呢。
在两个人的对峙中,在乎更多的那个,永远只能是输家……
不过意外的是,女人没生气,只幽幽笑道:“他们只要听床上的段子,可我要讲的,是完完全全的故事。”
青离这才注意到,女人今晚有点不同。虽然衣料仍然是薄透露当道,但至少站得直溜,没再搔首弄姿,语气也不复以往的放浪。
于是,她带着疑惑地点点头:“你说就是了,我听着。”
“你还没问过我的名字吧?”这是女人的第一句话。
青离有点好笑,但也配合地开口问了。
“朝云,我叫朝云,好听么?”女人笑起来,不过这笑不见妩媚,反而透出几分灿烂来。
青离心里讶异一下,她本以为这女人应该叫个什么“金莲”之类,不过,她当然没有把这腹诽说出来。
“我做姑娘的时候是没名字的,就是一声‘小六’。‘朝云’这名字是个秀才给起的,当时他给我讲了一堆故事,什么楚王巫山的……那时我还不像现在这样……”女人笑着,仿佛有些疲倦,可又止不住地想要讲话,“我十五岁上,嫁了个进士做小。亲戚都说我这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进士是什么人?读过圣贤书,放了道台坐八抬大轿的!就算家里的大娘子厉害些,可进士那人看着斯文干净,一开口一套套的,想来我嫁过去一定不会吃苦。”
“我听着三姑六婆的说法,未嫁前心下也一直欢喜,哪知道……”女人摇摇头叹息,“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这也是后来秀才教的,这句话说的就是进士那样的人……”
“在外头,他说什么一心为公、鞠躬尽瘁,私下里财物收到必须多盖一间库房;在外头说什么谦恭礼让、君子之风,回家里天天算计如何弹劾同僚;在外头说什么存天理、灭人欲、圣人之德,回家后在我身上……”女人顿了下,笑道,“床上的事就不细说了,都留给写话本的去。”
青离莞尔,放松了些,听女人继续说下去。
“开始的时候,他差不多天天到我这儿来,可不出两个月,他对我也就腻了,加上大娘子管得紧,一个月便只来我这儿一两天。”
“我心里不喜欢他,甚至还烦他,但他这一不来,我才知道什么叫旷得厉害。每天每天过得跟白水一样,只想等他过来加上一把盐。”
“后来,终于他的大娘子发作起来,他妈的想出了一个毒招。”女人说到这里,语气变得有些愤愤起来,“我也是后来东一耳朵西一耳朵才知道清楚的。他们商量着拿我来泡枣!”
青离先是一愣,之后明白过来八九分,脸不由就红了。
“那丑贱货说,从道士那里得来的偏方,将三枚干枣放在私处,次日掏出来吃掉,是大补。又说,这样也能防着我熬不住去偷野汉子,给他家丢了颜面。进士一听,乐得不行,当晚就按样做了。”
“不知怎的,不出一月,全府上下都知道了这事儿。有那好事的家丁趁没人就来我门口嬉笑,说什么‘枣儿也给哥哥尝尝’之类。我骂,用石头砸,可骂跑了砸跑了,一会儿又有人来。”
话到这里停了一下,半晌,女人竟吃力地笑起来:“两年前我想到这事还老哭,可现在,终于是没泪可流了。”
青离也没话说,她可以想到,对一个羞耻未泯的人来讲,那是何等难堪。
“可这府里也不是完全没人待我好的。”女人沉默一会儿,语气突然又缓和了下来,“就是给我起名的那个秀才——进士忙着应酬,几个公子小姐都是他在教。他教书的地方就在我的东院,有时会就便绕来看看我,教我识几个字,或是摇头晃脑地讲些大道理,很多我都不怎么懂。还是因为进士,我才记住个‘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那一段儿,我白天黑夜地想着他,想他跟我说话,跟我笑,有时也瞎想着他跟我那个。进士来不来,我压根不管了。”
“这时,我已经特别恨进士,觉得好人就该做的跟想的一样,所以有一天,秀才来时,我就脱了衣裳在房里等他。没想到他一下背转过去,满口什么‘非礼’啊‘勿视’的。我气急了,骂他跟进士一样虚伪,装着一副圣人相。他说他不一样,然后又是一通道理,挣开我的手走了。”
“我心里那个恨啊,恨进士,也恨秀才,回头却正好看见一个黑壮长工趴在窗户后偷瞄我的光身子。我认得他叫二狗,就把他叫了进来。”
“本来我只是赌气,想让那两个男人当回王八就成了,没想到,这一下,就再也离不了了。”
“我们从早上睡到下晚,直到大娘子的贱丫头快送枣来才罢休。他走了我还张着嘴在那儿想,以前的日子都是白活,进士根本是个太监!”
“有了一次之后,二狗得空便往我这边跑。老天也真长眼,进士突然得了急病,全家都围着他转去了,没人顾得上我们两个。”
“后来,都到了必须给进士买棺材冲喜的景况了,秀才又来找过我一次,问我要是进士死了,愿不愿意改嫁给他。我这时全天里头,大概只剩下一二刻还想起他教我识字的事,剩下的时间,不是在跟二狗睡,就是在想着跟二狗睡。我看着秀才那瘦干样儿,估计在床上还比不得进士,这时我已尝惯甜头:哪愿意再跟他去干熬,所以一口就回了。”
“进士才蹬了腿,大娘子就要把我发卖出去,我便跟二狗回来了。没想到消息比人还快,二狗的老娘听说我是死了丈夫的,又知道我们是私通在先,于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坚决不让我进他家门。”
“没奈何,我拿出原来的一点积蓄,开了家小店,跟二狗搬来过活。”
“二狗与我初时还算恩爱,可渐渐不知怎么就淡了。每晚从六七次少到一两次,还经常草草了事。而且我发现,我们不睡的时候,根本没话说,面对面闷头坐着,跟受刑似的。所以我想尽办法,拼命找回当初的甜头。我买春宫、弄药、玩各种花样儿,只求让他再腻上我。”
“有一天,我们正睡着,他突然问进士和我都是怎样的。我随口说了一些,他突然变得如狼似虎起来……那之后,每次他都要我讲跟别的男人相处时的细处。其实我之前只有过进士一个,可是为了让他快活,便只好瞎编乱讲一通……直到有一天,他竟带来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我扭手扭脚地要跑,却叫他从后边一把摁住,说反正你都跟那么多男人睡过了,也不多这一个。然后我们就三人一起睡了。刚开始我还稍有点害羞,之后却仿佛整个人都上了天,已记不得多久不曾这等受用了。”
“再后来,人数渐渐从两个到三个,又到五六个,就成了现在这样。”
青离听着听着,本来有些唏嘘,但心里装着姐姐的事,看月亮渐渐升高,不由焦躁起来,而女人还在絮絮说着:“今年有一天,我听说秀才死了。他家那边闹大灾,本来官府念他是读书人,特地给了半斗杂豆赈济,不想他将大半给了老母后,遇到两个准备换了孩子来吃的妇人,想来想去,竟连余下的一点也舍了出去,自己给活活饿死了。”
“然后,我突然想起他背着身时跟我说的话,那话文绉绉的,我本以为自己根本不记得的:‘爱欲之心,人皆有之!能使恶德不欺善念,邪思不堕亵行,是圣也!’”
青离怔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却有一艘小船突然驶入她的视野之内。满月的明亮下,虽然颇远,也清晰可见船尾一人衣衫上飘扬的流苏。
那人背着脸,但青离认得,衣服极像是紫迷最爱的那件紫仙罗,遂一个猛子跳起来冲了过去。
“别去!”女人突然抓住她的胳膊。
“那是我要找的人!”青离眼看着船越漂越远,发急挣道。
“你答应听完我说故事的!”
青离气急,方才刚觉得她有点可怜,怎么此刻又这般可恨起来,遂没轻没重地一把推开她,箭一样向那大船扑去。
“你会后悔!你会后悔的!”身后传来女人歇斯底里的大叫。
[不是紫迷·仇家遍天下者面临的问题]
青离冲进海里,声嘶力竭地大喊姐姐的名字,可船上的女子就是不回头,反而顺着海流越漂越远。
天无绝人之路,青离灵光一闪,方才不是看到断崖下系着一只小船么?于是她顾不得许多,奔上去一剑砍断系索,向前面的船追去。
她的水性一般,摇船也不是很快,但好歹距离还是被慢慢拉近了。
然而,不知为何,仅剩十余丈时,刚才一直风平浪静的海面,波涛突然急剧地翻滚起来。
当载着姐姐的小船猛地被一个浪头掀翻时,青离发出一声惊叫。
她喊着紫迷的名字,拼命划近,想把桨递给姐姐。但不知是紫迷不识水性,还是因为风浪太大,紫迷的头竟然连一次都没浮上来。
急切问,风更大了,由呜咽变成狂吼,浪打在浪上,翻滚着推进,最后在岸边的礁石上盛开。海面的泡沫被撕起来扯成小团,石头般抛射出去,打在青离脸上,让她成得张不开眼。
突然间,一个滔天巨浪从船下拱起,小舟像叶子般被抛上天空,船上的人也像一只小虫,被水舌卷下。
青离拼命往已经翻覆的小船游去,但每个浪一过来都将它打得更远,也将她深深地按入水底。
在狂暴的大海面前,一个人的力量真是太渺小了……
青离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
当她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时,第一印象便是周围有许多人。
“醒了!醒了!”他们嚷着。
她想开口问话,一张嘴却是“咳”的一声,吐出一大口成苦的海水。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抱着她的男人轻拍她的后背。
“云舒?”她微弱地吐出一声。
“我是天翔。”男人的脸色稍微变了一下;但旋即又笑起来,“我说办完事就赶过来的,没想到来的还真是时候。”
青离这才看清,后头还站着另一个长得一模一样、手足无措的人,旁边则围了许多村里的渔民。
天翔转回头去,向后面的云舒怒道:“才交给你几天,你就把人给我弄成这样?要是我赶不过来呢!要是来不及救她呢!”
云舒被骂得不敢抬头,嗫嚅道:“她没跟我说今晚会来海边。”
“还敢回嘴!”天翔大吼,此前还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凶,“还不快去拿银子给这些恩人!”
众渔民欢天喜地地跟着不敢说话的云舒去了,屋里只剩下青离和天翔两个。
“这些人啊,就是见钱眼开。”天翔笑道,“开始说什么都不敢出海,我一说给千两白银,他们马上开出最大的船,并几个经验最老到的渔夫,可不就把你救下了。”
“当时我一到店里,见店里没人,到村里你又不在,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到海边一看时,你已在海上越划越远了。”他接着说道,“可你怎么会出海的?这里满月涨潮,连老渔夫都不敢下海的。”
“我看见姐姐了。”青离遂有气无力地将紫迷的事简述了一遍。
天翔听了,沉默一会儿,竟又笑起来:“你也没看见正脸不是?天下衣服一样的人多了,是你姐姐怎么会不搭理你呢?所以放心,你姐姐肯定还在世上的什么地方活着等你呢。”
他说的这些本来青离也想到了,但经别人强势地肯定一下,她竟也多出了几分信心。
可若不是姐姐,这一切未免太巧了吧。难道,那是一个饵,想置她于死地?
青离打了个冷战。其实早在知道侍女小沐将她的刺客身份卖了的那天,她就明白一定会有这么一天,但在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后,却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危险的事,所以也就不禁有些松懈了。
现在想来,说不定自己一直都在一只水晶鱼缸里,表面上轻松快乐地游来游去,以为自己还在大海中,实际游到边上,就会咚地撞墙。
这事会是谁干的?
对于一个仇家遍天下的刺客来说,这真是一个过难的问题……
临下海前女人想跟她说什么?说不定那里就有问题的关键。
“青离。”天翔的唤声将她拉回现实,她发现他正握着自己的手,忙不迭地要抽回来。
可他却不放,看着她的眼睛,柔声正色道:“你每次出事,不知道我有多担心,让我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好不好?”
青离一怔,然后笑了:“有六扇门神捕做保镖,好是好,只是我可请不起。”天翔也笑起来:“跟我打太极啊?那我这么问总行了吧——我喜欢你。愿意嫁给我么?”
青离整个人蒙了。她不意这家伙会如此直接,一时又想这话若是从云舒的嘴里说出来,该有多好啊,可转瞬之间,她的心又隐隐地作痛起来,现在就是云舒如此说,她也不稀罕了吧。
对天翔的问题,她想了想,既然如此,也就趁机都说开了吧:“论出身,论样貌,论温柔贤德,你都能找着强我十倍的人,我怎么忍心耽误了你的前程。”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今生今世,我就独钟你一个,你却要我去找别人,不是太狠心了么?”天翔搂过她来,恳切道。
青离原来颇反感这些甜言蜜语,不过认识天翔久了,觉得若将七分心说成十分,也比某人有十分心一分也倒不出来得好,何况人家刚才才救了她的命,她也得尽量顾着人家的体面才好。
“你是何等聪明的人,有些话原不用我说,可现在所谓当局者迷。恕我多嘴点破。”于是青离笑道,“你不是真喜欢我,只不过因为你处处比人强,自小得人意,被我不知轻重地打过一巴掌,心里反生出一股劲儿来。其实对于这执念,放下也就放了。人一辈子不是想要什么都能耍到的。你若是找个名门闺秀……”
她停住了,因为看见天翔眯起眼睛看着她笑,神情有些诡异。半晌,天翔方道:“你真真是长在人心眼上的肉虫子,从现在开始,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
青离刚想答话,外头有一人咚地撞进来,话被截断了。
天翔恼怒地瞪了来人一眼,来人却顾不得,只喊道:“哥,出来!死人了!”
晨曦微露,如镜的海面让人想不到昨晚的凶狂,沙滩被冲刷得如同平滑紧致的肌肤,断崖下的水面上,能看到一团白花花浮起的东西。
打捞上来,是那个女人,叫做朝云但大概没人知道这名字的女人。
青离大惊。昨晚,这女人要她别下海。自己居然辜负了这番好意。而且,希望打听到事情关键,这下也永远别想知道了。
当地官府离得远,天翔一边先差人报案,一边亮了身份,慑服众人。
验尸结果,女人是窒息而死。死状可怖,口鼻中满是泥沙,白净的身体不着一物,大腿、胸部有些青紫的瘀痕。由于浸水,死亡时间不够确定,约在昨夜,二更至四更之间。
由于这村子很少有外人来,犯人十有八九是在村民里头。天翔遂盘问昨夜大家的行动。
有六个人没有不在场证明,三个是青年男子:二狗、麻秆、喜旺,一个半老头——族长老石,另外还有二狗的娘和麻秆的女人。
三个男子都是朝云的“莫逆之交”,当晚之所以不在村里,就是因为被告知,于三更时在断崖上与朝云约会。
据喜旺说,他到断崖时,看到麻秆已在那里了,而后又见到二狗过来。但麻秆说根本就没遇到朝云,三人等到四更,这才败兴而归。
老石是村里最大姓家族的族长,大伙儿都说,平时他最恨朝云伤风败俗。昨夜他是连夜从外地赶回家的,所以才没有人证。
至于二狗的娘和麻秆的女人,不用说也都恨死朝云了。昨夜她们都说在家睡觉,但因为家里的另一人出去了,所以没人能当证明。
“大人、大人啊,我们三个都是她的相好,怎么可能杀她呢?”
喜旺扑通一下跪在天翔脚边。他是个白净后生,年纪看起来是三人中最小的,听说朝云死了,两条腿一直筛糠一般地发抖。
“就是,就是啊!”二狗连声附和,“俺平日在村里,常听麻秆的女人人前人后地骂,说要像杀鸡一样宰了俺们那相好呢。”
他生得黝黑魁梧、宽脸厚唇,卷起来的裤腿上沾了些沙子。
“你老娘还不是成天娼妇长娼妇短地骂她,你怎么不提?”一旁的麻秆不满地插过嘴来,护着自己的女人。
他是个黑瘦子,不知是由于牙齿还是旁的原因,嘴部凸起,颧骨又高,整个人带着些衰相,唯有一双小眼滴溜溜地乱转,显出些许精明。
“杀千刀的贼汉!”二狗的娘刚想骂下去,便被天翔啪地一拍桌给打断了:“要不要你们自己来断案啊?”他冷冷道。于是众人一时噤声。
“你怎么想?”他转向云舒。云舒想了想,略带拘谨地答道:“第一,朝云(名字是青离告诉他的)想要自尽,或者失足落水。虽然我觉得不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
“第二,朝云如约到了断崖,被人推了下去。”他接着说,“这个可能性比较大。”说着,他转向青离问:“说起来,你是最后一个见她活着的人么?当时她是何情状?”
青离本来脑中正回忆着,看这三个相好,眼中都是慌乱惊惧,可竟无一人磴有半分悲伤,朝云这短短一生,毕竟也是无奈。
听见云舒发问,她这才回过神来,细细回想道:“我最后见她是在沙滩上,当时不过二更吧。她披着黄花绉纱,穿葱绿抹胸,带赤金耳坠。她跟我讲了些以前在进士家做妾的事,后来我就去了海上,她大约也到断崖赴约了吧。”
“你几时到的?”云舒又问麻秆,因为据说他是第一个到断崖的人。
“三更差一刻从家里走的,我老婆可以作证,那时她还骂我来着。”小眼睛连忙答道。“到崖上差不多三更。”
“喜旺呢?”
“我听见三更梆子响才出的门。”白后生佝偻着,一副害怕的样子。
“二狗呢?”
“俺没记那么准。”黑壮汉憨憨道,“大人问麻秆他们吧。”
“他是跟我前后脚到的。”于是喜旺代答。
“也就是说,从二更到三更这段时间里,除了喜旺和二狗,余下的四个人都有可能把人从悬崖上推下去?”云舒试着得出结论,看向天翔。
天翔皱眉不语,于是云舒只得接着说:“死者平日习惯如何?”他顿了下才把这句话问出口。“一般是穿着还是脱了衣裳等你们?”
三个男子对看一眼。几人平日虽然都爱鬼混,但在大庭广众之下竟也有一分半分的羞耻心,半晌方才答道:“穿着。”
“那凶犯大约不是女人了。若是二狗的娘或麻秆的女人推她下去,身上应当是有衣服的。”
女声的“大人英明!”和男声的“不是我!”同时响起,颇为滑稽。
“大人,大人啊!这样便必定是族长老石了!他平日最恨那娼妇,常常顺着风往店的方向吐唾沫!必是他昨晚从外地回来,路过断崖。看娼妇一人在上头,就起了杀心!”麻秆先声夺人,为自己辩解道。
“族长这一辈子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哪像你们这些下流种子!说他杀人,我第一个把眼珠子挖下来当泡踩!”有村民忍不住大声嚷道,许多人顿时附和起来。
云舒压制了村民的纷乱,不管老者平素在村里多么的德高望重,眼下他确实是嫌犯之一。
这时,一直沉默的族长开了口,声如洪钟:“老头子我是恨那女人带坏了村里的好后生,可杀人是什么事?不怕两位大人笑话,我拽两句文,那叫作奸犯科,目无国法!我一辈子行得正走得直,难道半截人士了,反干这样的事,污了一世的名声?倒是你,石麻秆!”老者的话锋一转,目光如炬,“你刚才叫那女人什么?娼妇?这是相好的会说的话么?老头子虽然不清楚你们的丑事,可为女人争风吃醋,闹出人命的事,可是常有的。”
众人发出叹服附和之声,青离也暗暗赞叹,这老头说话真是点到为止又一针见血。
麻秆慌了神,结结巴巴了几句辩解不清,头上的汗倒是先下来了。
“慢着。”说话的人是天翔,倒把麻秆给救了,“云舒,你说第一案发地点一定是断崖么?”
云舒点头答道:“我也想过可能是沙滩,可在断崖上一推便会落下水,而沙滩则是长长一条,想溺死死者,必须要强把人拖到水里按住,这样的话,哪有个不拼命挣扎反抗的?一旦反抗,凶徒必然越掐越紧,在死者身上留下伤痕……”
“她身上有伤的,不是么?”有人插话道。
云舒没直接回答,而是从人群中叫出两个后生,一个壮些,一个瘦弱些。云舒道:“劳驾二位帮忙,壮的那个作势要将另一人压进水里溺死,而你,则要挣扎反抗。”
两人知道是为了破案,又觉得新鲜好玩,演得十分逼真:一个先去掐另一个的脖子,另一个死命挣扎,最后令前者不得不放开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背转过来,反剪住双手,拼命压住后颈,使面孔浸入水中,力气小的那个这才踢腾不过来了。
到云舒喊停时一看,瘦弱些的那人脖子、手腕上都已有了青红的印迹,强壮些的那个也略受了些抓伤。
“这就是了。”云舒拿自布衬手,移近尸体指点道,“大伙儿看,这个位置不对。死者胸腹上的青紫只怕是在与人欢好时落下的,而脖子、手腕上都没瘀痕,说明并非是在沙滩上被人强行压入水中,应该是在崖上被一下推落的。”
于是众人纷纷发出恍然大悟之声。
青离看着,心中冷笑,单看这公事公办的样儿,真让人想不到不日前他也干过同样的好事呢。
“这、这,大人!”麻秆叫起来,“反正人不是我杀的啊!你开始说,不定是她自己落水的,对不对?”
“这个我们会进一步调查,但是恐怕你们都必须跟衙门的人走上一趟了。”云舒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
几人还在争嚷着,但青离并没继续听。她注意到,窒息而死,口有泥沙,看起来都是溺水而亡最常见的征兆,但那泥沙的量,似乎也太多了些吧?
[诡计·自愿的活埋]
“得酒钱十两……买米三斤……受赊十二钱……”天翔没再念下去,而是将破破烂烂的账本甩在桌上道,“要自杀的人,会在临死前还记下这些么?”
这点根本不用回答,因为青离早断定朝云不是自杀的。而令她留意了一下的是,酒钱十两,那种劣酒,一桶也不值十两吧。
“至于失足跌下去的,难道会专脱了衣服再失足?”天翔继续道。
“朝云知道族长恨她,怕是不会轻易被他推下去。”云舒插话补充,“而且我们得知,麻秆你欠了朝云五六两银,前几日还要赊,被她一顿臭骂,使扫帚打出来了。又有人说,你心胸狭小,米粒大的仇就能记上半年,只怕这就是你要杀朝云的理由了。”
“冤枉啊大人,冤枉啊!”麻秆纳头拜倒,叩头作响,“我实是从三更起便不曾见过她!大人明鉴啊!”
云舒刚想再说什么,却被天翔一手扣在肩上止住,遂知趣地闭了口。
天翔笑着道:“没错,麻秆你不必担心,这案子的凶犯并不是你。”
人群中掀起了议论,云舒也奇怪地看着哥哥,虽然知道天翔常常喜欢在他得出的推论基础上显得棋高一着,但这次自己的想法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被推翻的漏洞啊。
“溺水的死者我见多了,面紫眼凸,口鼻中会有少量泥沙。可这死者,连嗓子里都流出沙子来。”天翔掰开死者的口,向人展示道,“所以凶案的发生处并不在断崖,而是在沙滩。”
“怎么会?刚才那位大人不是演练过一遍么?”半天没开口的二狗慌道。
“那只是证明,死者并非被人强行按人水中的而已。”天翔笑道。
“难道是用迷药么?”云舒问。
“也不是,昏迷中溺死的人面容安详,如同熟睡,你忘了?”
“那难不成是自愿的啊?”云舒小声咕哝一句。
天翔大笑起来,拍他的肩道:“你可算有点长进了,就是自愿的!”
此言一出,听众哗然。天翔却不为所动,笑着听他们议论够了,方才拍拍桌子,转向云舒道:“记不记得我们小时也有一次去海边,玩沙子的事情?”
云舒被问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实答道:“你是说你让我藏在沙子里,想吓轻梦一跳,结果害我差点被闷死的那次?”
青离莞尔。云舒曾经跟她说过这事的。那时他五六岁,跟天翔两个商量躲在沙子里,等秦轻梦过来后便突然跳出来,结果云舒是个实心眼,全身都给埋了下去,天翔等他下去了,却偷偷跑去找轻梦玩去了,要不是张夫人后来急着来找人,只怕云舒已经死于被自己活埋这种极富传奇色彩的原因了。不过。转瞬间她的心一下抽紧,现在的云舒已经不是那时的云舒了。
天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就是!死者便是被埋在沙中活活闷死的!”
“他又不像我们那时是小孩,哪儿会任人埋下去?”云舒怪道,也说出了围观众人的疑惑。
“这种女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天翔鄙夷地笑起,“必定是哪个男人跟她说,要玩些新花样,要先把她的手脚埋住,她便欢喜迎合了。没想到,那男人却是早有杀心的。”天翔接着道,“待埋到脖子处,那人突然往她的头脸盖沙。她此时就算想反抗,手脚被埋实压住,根本抽不出来,而且因为隔着沙,也不会留下掐痕青印。待那男人确认她已死去,便连忙跑回断崖赴约,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因为昨夜的大潮,尸首也决不会留在沙滩上,若在海中被发现,就仿佛从崖上被推下溺死的一样。”
“我说得可对啊——石二狗!”天翔突然转向那黑壮男子,大喝道。
这一声发出,众人皆是一惊。那女人当初还是二狗带来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俩夜夜牛皮糖一样地黏在一起,人怎么可能是二狗杀的呢?
果然,二狗毫不示弱,反高了八度嗓门:“你、你凭什么说是俺!证、证据呢?”“难道没证据,我沈天翔会作出这番结论?”天翔冷笑起来,“你身上的沙子,只怕就是因为天黑无法清理干净的缘故吧?”
“沙……打渔的身上带些沙有什么奇怪?就算俺去过沙滩,也没见过她!”
“从店里到断崖要经过沙滩,从你们村到崖上却不用,你没事绕这么远的路做什么?”
“老子想去沙滩,泳管得着么?”二狗鸭子死了嘴还硬。
天翔呵呵笑道:“那就不说这个,我还有一样确凿的物证,想必你必定无可抵赖了。”
“什、什么?”
“青离刚才说,见她时她身穿黄色衣裳,带赤金耳坠,可捞起人来时,却是不着一物的。刚才我还在想,难道云雨需要把耳坠子也去了么?”天翔语气转高,字字着力,“后来一想,却是通了。衣裳你必然丢到海里去了,可那赤金坠子,恐怕你必舍不得。而这一夜诸多事情,你根本没空溜回家,所以那坠子此刻一定还在你身上藏着!”
二狗像被雷劈中一般,脸色噌地发了白。瘫坐在地。
一个老婆子从人堆里跑出来,正是二狗的娘。她扑到天翔脚下求告道:“大人,你一定断错了,我儿被那贱人勾得九头牛都拉不转,怎么可能杀她!”
回答她的不是天翔,而是身后的一声号啕:“他妈的,俺、俺这辈子都被那贱货给毁了!本来俺能娶房清清白白的媳妇,生几个大胖小子的。俺又有力气,过得肯定不比谁差!”二狗伏在地上哭道,一张宽脸上满是鼻涕眼泪,“都是那娼妇勾引俺、缠着俺,弄花样让俺离不了她,弄得现在臭了名声,家里老娘不认,村里人人戳脊梁,最丑的女人都娶不上。俺恨死她了!都是她害俺这样的!”
刚才马蜂窝般的人群一时陷入静默。这答案,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官府的人不久来了,拖走了软成一摊的二狗,二狗娘在后头哭喊。族长老石冲他们啐出一口浓厚的唾沫,转过身拖长了影子走了,众人也都渐渐散去,嘴里叽里呱啦地议论着。这件事大概可以成为这几个月村人的谈资了。
青离看着地上剩下的女人,整个人说不出来的沮丧。自己好像明明被什么人设计了,而答案的关键女人是知道并且想告诉她的,可是现在,一切都归于渺茫了。
“要不去她店里搜搜,有什么线索也说不定。”天翔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青离仿佛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眨眨眼睛表示同意。
[首罪·何为首罪]
失去主人的小屋依然黑沉、气闷,弥漫着一股湿霉而甜腻的味道。青离站在门口看了看,半天才强忍着不快,猫了腰,从黑洞洞的小门钻进去。天翔、云舒紧随其后,将那无人处理的尸首也暂且搬了进来。
天翔去搜楼上,让云舒、青离搜下面。
他到楼梯口时,云舒突然颇为惊慌地在后头喊了一声:“哥,小心酒桶!”
天翔于是大笑起来,也不回头:“听你叫的,我还以为是撞了山贼呢。你还真是越长越出息了。”
云舒不作声了,讪讪地去翻箱倒柜。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青离反复想着这句话,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雷公架着车驶过的隆隆巨响……女人肆无忌惮的大笑……稀里哗啦瓷器打碎的声响——那晚她听到的几种奇怪声音,好像被这句话一下贯通了。
可是……这么说来,这些天把她气得三长两短的,那呆子却一点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真是恨死他了……
于是,青离咬牙切齿地问:“沈云舒,你实话告诉我,前晚是不是来过这儿?”
“啊?”云舒抬起头来,还有点想支吾过去。
“有种你继续撒谎试试。”青离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冷冷道。
“那……那,其实是来过的。”云舒看她如此,后背上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小声道,“那天半夜突然有人来找我,说你生了急病上吐下泻的。我吓得立刻跑了来……结果上了楼,发现是那女人的招数,就走了……”
“就走了?”青离似笑非笑地问。
“哦、嗯……”
“那为什么要骗我?”
“你别问那么细啊。”云舒脸红了,“反正我没做对不起你的……”
最后几个字被他吞了回去,大约是想起自己并不是可以对不起青离的身份,于是又低了头,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青离已然不用他说,那晚的情景便可以活在她的脑海中:
某人着急上火地冲上二楼,站在楼梯口问:“青离怎样了?”
回答他的是一袭甩过来的轻纱和一阵轻浮的笑声。
于是他一个错愕,向后退了一步。
可惜他忘了,身后是楼梯。是楼梯也就罢了,上面还有几十个危若累卵般堆着的酒桶,大多数是空的,可也有少数装了酒。
跟几十个酒桶一起往下滚的场面一定很壮观……所以那女人才笑成那样。然后,某人大概扔下十两银子算作赔酒钱,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地爬起来跑了。
他却不会知道,那女人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弯着身子伏在桌上,狠命将茶壶茶碗一扫,乒乒乓乓地落在地上,和泪珠儿一样摔得粉碎……
青离的目光落向躺在破席下的女人。她的头脸是露出来的,紫胀的脸、圆睁的眼和大张的嘴,都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绝望和不甘。
她明白了这个女人为何一定要追着撵着找她的麻烦,因为是在护疼啊。从表现的激烈可以看出,那痛楚有多么强烈。
有多少自卑,就有多少狂妄;
有多少迷茫,就有多少放纵;
有多少不甘,就有多少报复;
女人沿着欲望的路走下去,走到伤疼,走到绝望,却又无法回头,因为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可是,她不甘心啊。
她想证明别人都是跟她一样的,想证明人人心中都有肉欲,更想证明人人在肉欲的面前都会低头,因此,她用春香设计青离,又千方百计地勾引云舒……
但显然,她输了。答案就在秀才的那句话里:爱欲之心,人皆有之。能使恶德不欺善念,邪思不堕亵行,是圣也!
人人心中都有肉欲,没错,不然恐怕人类早已绝种。
不过,并不是人人在肉欲面前都会低头。或者说,完全在动物本能的面前低头,因为如此,并不是完整意义上的人。
至于真实,这是让女人一直钻牛角尖的问题。进士的虚伪大约给她带来了矫枉过正的印象,但显然,并不是越无耻的人生越真实,灾年之粮,谁不想要,可如果能做到因为“把最后的一口饭给别人”而饿死,难道能说这人是虚伪的么?
青离叹口气,这些道理,想必朝云最后终于想通了,她也拿出输家难得的大方,甚至准备说出一些重要的事情,可惜,却再也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了。
而青离自己,在这段令人极不舒服的经历里,其实也学到了许多东西。第一天被大骂的时候,她过不去的关,现在似乎已经可以过去了。
可能是由于成长的环境,此前她对肉欲相当排斥,甚至颇为矫情地否认自己会有这方面的需要。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叫假纯。而现在。她能放松许多地去看这个问题。
欲望其实并不可怕,它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真正可怕的是完全按照本能的欲望行事,不想或不能用理智对欲望进行节制。
所以,也许人的首罪,并不是淫欲,而是“不能节制”。
“青离……”天翔的话将她从神游四海中拉回。
他从楼上下来,手中拿着一块黑色石头样的东西,“别的都寻常,唯有这个有些奇怪。”青离接过来看了一下,黑黝黝的,上面似乎有块月牙的形状,可又完全不知道是什么。
“这个,我拿着,给你查查来历吧。”天翔笑道。
青离点了头,又指着地上的女人说:“这个,你去跟村里或官府商量一下,总不好就这么放着吧。”天翔依言去了。青离其实也就是想把他支走,因为接下来,她有一个问题要跟某人处理一下……
她能明白云舒为什么会说谎,要是她跟几十个酒桶一起声势浩大地滚下楼梯,大概会马上移民到蒙古去,这辈子都不要有人认识她。
但……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居然让她的人生完全灰暗了好些天。而且他还完全不知道,那就……
于是她甜甜地笑起来:“云舒,你闭下眼睛。”
云舒狐疑地看看她,但还是照做了……
“哎呦!痛……为什么打我……行了行了,是我不好……哎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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