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天惊记
李 亮
楔子
“咚咚咚——”
沉沉的鼓声贴地而来,顺着陶龙的脚爬上踝、膝、腿、腰、腹……终于漫过他的胸膛,将他的心脏死死裹住。
长街漫漫,两侧人家全都关门闭户。陶龙一手抚胸,跌跌撞撞,冲向长街尽头。
武器……武器!
“砰”的一声,陶龙合身撞上庙门。庙门崩裂,整个垮塌下来。陶龙重重摔进关帝庙,挣扎着欠身,往自己的心口猛捶一拳。
一口血猛地溅出,而他的心脏也因此恢复了正常的搏动。
“你是什么人?”
一庙里的韩老道披着水火道袍,提了一口长剑出来查看。陶龙森然回头!
——他瘦高身量,鹰眼狮颔,穿一身玄色劲装:外罩褐色大氅,一向以冷酷剽悍闻名于江湖,可是这时滚了一身的土,唇角带血,蓬头乱发,实在已经没有一点风度。
韩老道吃了一惊:“陶……陶老板?”
陶龙两步跨来,劈手夺过道士的长剑,挥剑劈刺,掂量轻重,果然是不如自己的双刀合手,于强顺手一扔,冲进了“武灵显圣”的关帝神殿里。
韩老道慌张叫道:“陶老板、陶老板!”
却见陶龙已经跳上神台。关圣身后的周仓,手里那柄青龙偃月刀本是实打实的浑铁铸造。陶龙伸手夺过,登时将周仓的双臂扯断。
韩老道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倒在地,叫道:“造孽,造孽啊!”
陶龙却已经红了眼,根本顾不上什么渎神大罪,就在供桌边上将那断臂磕碎,双手持刀,孤注一掷,回过头来,专等那杀手。
神殿大门洞开,月光从外面照进来,清清楚楚地在地上画出一片下宽上窄的光亮。
“咚咚咚——”
鼓声轻了些、近了些,隐隐竟有点轻佻讪笑之意。陶龙刀头斜指,喝道:“小贼,有本事你就给爷爷出来!”突然,“空”的一声大响,便见一面大鼓从天而降,正落在庙门前。那是一面朱漆大鼓,灰白的兽皮蒙面,鼓腰上绘龙纹,下绘水纹,中间有日月星辰以及一对铁环。
月色下,一人懒洋洋地落掌击鼓,把眼望向陶龙,和拍吟道:“随我来行,即刻启程。迷梦既退,黄泉路长。”
只见这人身形极为高瘦,赤裸上身,身上头上都涂了白垩,就连头发都以白垩水打湿后纹丝不乱地盘紧,整个人因此白惨惨地瘆人。他下穿一条黑色的滚裤。裤腿肥大如面口袋,只在双踝扎紧,露出细细的脚腕和一双赤足。裤腰似扎未扎,只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胯上,倒像是这白人儿是一枝从大花盆里长出的、支支楞楞的刺儿梅。
陶龙、韩老道都看呆了。
一曲唱毕,那人便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两臂高伸,像是要把天上的星子摘下两颗,一条又细又软的长腰,更显出他那十分的韧劲。
“陶龙,”这杀手的面目虽然无从辨认,但声音却毫无疑问是属于年轻人的。“‘悦’记赌坊有二十一家分店,你这大老板真算得上是日进斗金了。”
“你要钱?开个价吧!”
“十注抽一,七分贵利,你赚这么多钱,却得有多少人在你的赌坊里倾家荡产?”
“你到底要多少?”陶龙将偃月刀斜举,“我交你这个朋友!”
“押房售地,卖儿鬻妻,你做这样的买卖真是缺德。”
“你开价啊!”
“我曾见过一家大小五口,全部惨死。”那年轻人笑道,“因为丈夫在你的赌场输光了,又欠下重债,寻思无法翻本,便起了轻生之意。为了不让妻儿再留在世上受苦,他亲手将他们杀死。”
“这不怪我……”陶龙呻吟一般地分辩。
“五刀。”那年轻人的笑容仿佛是一道在惨白的脸上裂开的伤口。“他六岁的儿子拼命想逃,却被他当头砍了五刀。”
“你放过我一次……”陶龙一瞬间只觉胯下发热,“我不开悦记了,所有家产全都给你……”
——眼前这人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我与你言义,你却只与我谈利……”那年轻人轻轻一击鼓。“咚”的一声,鼓像是赞同他似的,脆脆应和了一声。
“该杀!”他突然在鼓缘上轻轻一敲,那面大鼓骤然离地而起,直撞陶龙。
陶龙已经严阵以待,眼前大鼓将至,恶狠狠一刀劈下——却突然跟前一花,不见了大鼓的踪影。
原来是那年轻人后发先至,在追到大鼓之后,单手扣住鼓腰上的铁环一拉一甩,让大鼓围着自己的身子转了一个圈。
这一转,刚好就避开了陶龙劈下的一刀。
陶龙的偃月刀走空,砸在地上,虽然刀口无锋,却也将数块方砖劈成碎片,而那年轻人已乘机抢进他的空门,单手抡鼓如抡锤,劈头盖脸地落在陶龙头上。
一声轰然巨响,鼓面撕开,鼓身裂成碎片。
陶龙满脸是血,头晕脑胀,跌跌撞撞斜退出去。偃月刀拖在地上,拉出好长一道火光。
“砰”,陶龙又撞上供桌。桌子如同纸糊的一般,腿断面儿折,发出半声闷响,塌为一摊。陶龙借力站住,猛力摇头,这才清醒了三分,一抬头,便见那年轻人已经冲到自己的身前九尺。
陶龙大骇,一刀向来人的脸上劈去。那年轻人却只是稍一旋身,便让过这一刀。他右脚踏向刀头,“锵”的一声,将那偃月刀踏得刀头深陷入土。
陶龙奋力抬刀,那年轻人的左脚却已抬起,一脚扫向他的额头。陶龙猛地卸力变力,将刀头沉下,刀柄翘起,恰好挡住了那记扫踢。
“啪”的一声,陶龙右手受到巨力震荡,后把松脱,刀把连同年轻人的脚尖一同撞在他的额角上。
陶龙又一次横着踉跄出去,用力拄刀一撑,这才勉强站住。
“不要!”他已吓得魂飞胆裂,虽然大睁双目,却再无一物入眼,“不要杀我!”
“我这个妖杀手,又曾经饶过谁?”那年轻人一口掐灭了陶龙最后的一个奢望,晃身追上,单手一翻,右掌上举。
“砰”的一声,大殿顶上已被无形掌力击出一个破洞,木椽、瓦砾无一落下,倒似破洞处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似的。
陶龙血流满面,将偃月刀横在胸前,拼命向前一推,刀头顿时展开一道覆盖丈许的青光。那年轻人举起的一掌劈下,便与那刀光撞了个正着。
“噔!”偃月刀发出沉闷的一声,轻轻折断。那年轻人低头一纵身,竟从陶龙腋下穿过。
他双手从自己的肩头反探过去,蜷指如钩,正正扣在陶龙的双腋之下。陶龙大叫一声,半身酸麻。
“呼”的一身风响,他已被这年轻人举过头顶,抖鞭一般一甩,摔了出去。
一声巨响,陶龙又撞上庙中墙壁。那年轻人原地站着,高举双手,鲜血淋淋漓漓地顺着指缝淌下。原来,他已顺手撕下陶龙腋下的两团血肉。
陶龙双臂软软垂下,放声惨叫。
年轻人笑道:“你惨叫的时候,这个世界是有公理的!”
两截偃月刀都飞上半天,刀头的一截先是在房顶上略微插住了一下,终是太重,这时便重重落在陶龙的脚边,发出一声巨响。
陶龙看了一眼,既无力,也无胆再去拿。他的头再被刚才撞了那么一下,血把脸都糊上了,喘息道:“你、你这个妖怪!”
年轻人十指交叉,双手反着扣住向天,再长长地伸个懒腰:“也只有妖,才能收了你这样的恶人。”
他旋身一脚正中陶龙的膝盖。赌坊大亨膝盖断折,重重跪倒。年轻人单脚在地上一搓一挑,那半截偃月刀跃起,落回他的手上。
“没……没有要赌的……”陶龙迷迷糊糊地喘息道,“哪来的开赌的……没有‘悦’记,你以为……你以为那些赌鬼就不赌了?”
那年轻人神色不变,将偃月刀高高举起:“下辈子记得做好人啊!”
刀光闪过,钝刀在斩断脖颈之后余势未歇,又在墙上拉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弓形长弧。血溅起来,沿着那长弧浇下。
年轻人侧头观望,兴致勃勃,把偃月刀一扔,便用手在墙上涂抹起来。
未几,但见那白墙之上刀痕如骨,血痕如羽,渐渐画出一幅举张的巨大翅膀。
韩老道目瞪口呆,那年轻人便在口里哼着支不知名的小调,施施然出了大殿,眨眼间便消失在朦朦的月色之中。
父与子
狄涧怒气冲冲地进入风竹苑,扑面而来的是熏人的酒气。此地原本是狄家园林之中景致最好的一处,可是自从他的儿子成人,这地方就被毁成了酒池肉林的俗脏之地。
儿子的房中没人,屋子凌乱,几件脏兮兮的衣服蛇蜕似的扔在地上,透着廉价;房角堆满了空酒坛;几册摊开的古书被风翻动,簌簌作响;竹林之中隐隐约约传来有一声没一声的鼓声。
狄涧眉头紧锁,循声走去。
风竹苑以竹闻名,沿碎石甬道向前,修竹环绕,小路蜿蜒,尽头却有一潭碧水,水中一块黑石。水是活水,黑石平坦如床,这时上边正打着赤膊坐着一人,双腿盘起,膝间夹着一面小鼓。
他左手提着酒坛,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小鼓,口中喃喃歌道:“貌蚩尤兮心佛陀。”(古语版的《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狄涧一见他饮酒打鼓,便气不打一处来,脚一跺,纵身跃上黑石,才一落定,一脚早起,正正蹬在那人的肩上,“腾”的一下,已将其人蹬得翻倒在地。
“咔”的一声,酒坛碎裂,那人伏倒,左肘落地,手里的酒坛拍碎在石上,右手举起挡住头脸,蜷身收腿,动作熟极而流,全无反抗之意。
见他这么死样活气,狄涧就不由越发愤怒,一脚一脚地踹来,骂道:“喝喝喝,喝死你这畜生算了!”
那人伏倒在酒水与碎瓷片中,虽被狄涧蹬得如风中杨柳,却还是笑容不减:“爹。”
这人正是狄涧的独子狄天惊,年方二十有五,疲懒无双,疯癫罕见,虽是武艺过人,天资绝顶,但终日神游天外,向来是江湖笑柄。
这时他低着头,任狄涧一脚一脚落在肩上臂上,既不求饶也不闪避。
狄涧气得跌足道:“不是喝酒就是打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羞没臊的东西!”
“爹,好久不见。”
“不见!不见!”狄涧已气得舌头都大了,飞起一脚,把那面狄天惊失落的小鼓踢飞,骂道,“整日装疯卖傻,你打算把我气死是不是?”
“孩儿不敢。”狄天惊定定看着那面小鼓飞过水潭,撞上一杆碧竹,又“扑通”一声落在地上,这才死下心来,索性侧身趴卧,双手抱头,摆出个任打任杀的造型,“孩儿可孝顺着呢。”
狄涧哭笑不得。他这儿子天资过人,文武双全,可是却不知为什么,全无一点男子汉的野心与尊严,整日只是饮酒唱歌,挥霍时光,稍遭自己呵斥,便癞皮狗似的摇尾乞怜,让人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
狄家世代都是武林中的顶尖人物。家传的寂灭手、金鳞悖逆真气堪称武林一绝。到狄涧这一代,魔教桑天子为害,武林动荡,不知多少门派一夜之间便为覆巢。狄家趁乱又得了数种绝学秘笈,待到近年桑天子淡出江湖,狄涧不由就有了吞并天下的野心。
狄涧少时习武,资质平平,自知其短后,便转而专攻商道,倒卖煤炭。二十年来于商场上攻必克,守必坚,百战百胜,挣下偌大一份基业,不仅将狄家由“名门”转为“豪门”,更因在商言商,左右逢源:方能在桑天子掀起的一番腥风血雨中全身而退。可是人心不足,狄涧出身武林,实际上从未忘记武林中那个人人想要的“天下第一”。
他岁数大了,再想习武称霸无疑是痴人说梦,可是他那一出生就得以“天惊”命名的孩子,却颇可承载他的梦想。
——狄天惊五岁练拳,七岁学剑,十一岁领悟金鳞悖逆真气,十三岁学得寂灭手,十七岁练成万古留名心经,二十一岁掌握哭神吼绝学。就在江湖中人都以为狄家已经弃武从商的时候,一个绝顶高手已在狄家的风竹苑里,慢慢长大。
狄涧眼见儿子成才,欣喜万分,不动声色地在武林之中收集情报,招募死士,安插暗桩,打点关系,耗费五年心血,终于为狄天惊铺好门路。刚好桑天子逐渐淡出,武林渐呈青黄不接之势,这时只要狄天惊出世,登高一呼,则必可重振狄家声威,霎时自成一方霸主—世间万事,开头最难,当爹的给他打开局面之后,以狄天惊的武力才华,假以时日必可大放异彩,一统武林之愿未尝是梦。
他呕心沥血地准备,自以为事无巨细,万无一失,却不料事到临头出了一件小事,将他的如意算盘轻轻地打了个粉碎——狄天惊这孩子自己,竟对扬名成事,毫无兴趣。
狄天惊躺倒在青石上。狄涧许久不再打,他也慢慢松开了护在头上的手臂。正午的阳光穿过他额上的乱发,在他的脸上投射出星星点点的亮斑。
他身形极瘦,皮肉紧裹着骨架,毫无赘余,这时放松身体,长手长脚慢慢摊开,竟似是少年人的剽悍锐气具体成形了一般,正触目惊心地扩张开来:“爹,究竟是什么事惹您这么生气?”
狄涧的眼角跳了跳:“你一个多月不见人影,胡闹什么去了?”
“没……”
“冀州的‘销金王’陶龙十天前惨死。”狄涧却不给他狡赖的机会,“凶手据说白皮黑裤,又留下红鼓血画——是不是你?”
狄天惊笑了一下,他的嘴茬大,这一笑,就像整张脸都要裂开了:“是我。”
他伏倒在地,眼睛望着脸前一片棱角惨白的碎瓷片,笑道:“陶龙的双刀有点意思,可惜内功太差。被我以红鼓传音,施以‘哭神吼’的摧心大法之后,马上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狄涧气得心头剧痛。狄天惊练成绝世武艺,世人知者寥寥,一旦展露,必然会让观者惊艳震怖,从此永世敬重,因此他必须是在万众瞩目的情形下方能出手。可这么去杀人,万一露相,其他人耳闻目睹,对他见了熟了,狄天惊将来再厉害,怕也没有一鸣惊人的效果了。
想到这里,狄涧不由怒道:“你这孩子,我早就让你不要随意与人动手!再说陶龙是为父好友,你又不是没见过,为何要对他下手?”
狄天惊卧在那儿,左臂蜷了蜷,以便将头枕好。他不敢看自己的父亲,但是又不能不辩解:“陶龙、销金王,他是开赌场的——您不知道?”
狄涧瞪他半晌,忽地泄了气,叹息道:“天惊啊天惊,你真是太不体谅为父的苦心……你将来要雄霸武林,仗义疏财、打通官府、宣传排场都是少不了的。咱狄家虽然年入白银逾万,可是却也难以支撑这等开销,必须去找些金主在背后支持。陶龙开的虽然是赌场,但敢赌敢博,为人爽快,不算坏人,更早早地许给咱们五千两的资助。你现在杀了他,不是自断膀臂吗?”
“赌徒掏钱,决不是要做善事。”狄天惊轻轻道,“他们只对一件事感兴趣,就是以小博大。陶龙投给我五千两,定会从我这儿收回更多。”
狄涧脸色微沉,并不说话。
“我若真如爹的所愿,成了什么武林盟主,只怕陶龙的赌场也会开遍整个江湖吧?”
“这是……”
“这是交易,也是妥协。”狄天惊喃喃道,“爹,这是我决不会干的事情。”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爹,”狄天惊笑道,“这不是小节。”
“我给你铺路搭桥,是别人几辈子烧高香都求不来的机会,你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狄涧又气又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现在天下豪杰四起,一切再拖不了多久,我的一番心血就算白费了。到那时,你后悔都没地方买药去。”
狄天惊似乎也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就又恢复了那迷离恍惚的神情:“给佛哥啊。”他笑道,“佛哥懂事、能干、帅气、踏实,只要您肯捧他,佛哥比我更适合当这个英雄。”
“你……”狄涧嘴唇翕动,仿佛瞬间老去,“你始终是在怪我?”他胸膛起伏,终于压下心中愤懑,“孽子、孽子啊,终有一日,你要后悔的!”
狄家骆小佛,一诺抵一国。请君歌一曲,草野潜大蛇。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狄涧有两个儿子,亲子狄天惊深居简出,传言体弱多病,不成大器;养子骆小佛却有一身好武艺,更是万中无一的生意好手,堪称老天爷赐给狄涧的左膀右臂。
骆小佛原名骆家英,本是狄涧的故交之子,尚在襁褓时,一次父母出游,行至五台山下,竟遭山贼劫掠。家仆将骆家英藏于路旁一尊无头佛像后,便为强人杀死。待到官差赶到,骆家一十五口,除了骆家英这个小小婴孩外,再也没有活口。
骆家罹难,狄涧痛惜之余收养了骆家英。因为他是藏在佛像后幸免的,便给起了个乳名叫“小佛”,到后来骆家英省事,狄涧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世,骆家英悲恸之余,便将“小佛”做了大号,一则铭记山贼之仇,二则感激狄涧之恩。
骆小佛天资聪颖,学武、从商,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尤其难能的是,世人皆谓无商不奸,骆小佛却偏是个言出必践的人物。
昔日狄家与徽州大贾黄氏交易,十六岁的骆小佛小试身手,与对方签了八千两的合约。收了三千两定钱后,黄氏因牵涉宫闱中王储废立的大事满门获罪,尽陷囹圄。
消息传来,人人皆谓黄氏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一切交易都可取消。就连狄涧也关照骆小佛,将给黄氏的配货调配他处。可是骆小佛却以为,黄氏虽然入狱,但一则人还活着,二则交易日期未到,因此这交易未必便算作废,仍是亲自押了五百车精煤远赴徽州交货。
他八月出发,正在十月底到达徽州。在这三个月中,朝中局势瞬变。制衡之下,黄氏竟于十月中旬获释,朝廷并将其所有财产归还。
黄氏在入狱前,与天下商贾签下的买卖不下四十大宗、二十万两。最后能如期完成的,却只有七宗,而这七宗里,又有六宗是因交易期限极长,对方得知黄氏脱险之后,尚有余地仓促赶工践约。这样一一数来,竟只有狄家的煤炭是从容运到的。
黄氏交割财货后,举族感叹不已,更兼此乃他们出狱后的第一笔交易,大吉大利之下不由有人附会,恐怕是骆小佛给他家带来了好运,方令他们化险为夷。
一场交易,不仅令狄家从此以后牢牢拢住了黄氏这个大客户,更令骆小佛“一诺既出,撼动国法”的名声,响彻天下。
狄涧既去,狄天惊卧伏良久,这才爬起身来。
酒坛的碎片里有不少还残存着一汪酒水,狄天惊便一一捡起,认认真真地喝干。日燥天高,风吹过竹林,寂然无声。
狄天惊猛然抬起头来,高天上一道黑影凌空落下,一掌击出,无风无劲,空洞洞当头罩来。狄天惊不敢大意,反掌相迎,“空”的一声闷响,两掌在他头顶相交。
“咔嚓”一声,青石上的碎瓷片突然尽皆跃起,离开石面一寸之遥,滴溜溜转动,竟不落下。
狄天惊沉肩坠肘,引来人掌力一掣,已将他自头顶上拉下,借势一甩。“呼”的一声,那人身如巨蟒,在狄天惊的腰间盘旋飞出。
只听半空中传来哈哈大笑,笑声未止,那人已攀上潭边的竹枝,绕着竹枝又转一圈,顿时化去了前扑之势,轻飘飘地落下地来。
在他脚下,正是狄涧刚刚踢飞的小鼓,他单手拾起笑道:“万古留名心经第四重传力导势,了不起,了不起啊。”
狄天惊双手叉腰:“佛哥你的寂灭手,也大有进境啊。”
那人正是狄涧的义子、狄天惊的长兄——骆小佛。
骆小佛掂了掂那小鼓,笑道:“比你差远了。”顺手把小鼓丢给狄天惊,“到底是你的天分高。”
狄天惊接住小鼓,转着看看,鼓腰已裂开一条缝,敲一敲,鼓声闷哑,不由叹了口气。
“不过,我看你在‘如何把爹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件事上,天资更是卓然。”
骆小佛比狄天惊略矮一些,略胖一些——因此身形极为完美,长眉秀目,玉面朱唇,着实是个俊秀的公子。只不过他说话办事一板一眼,庄重得像个老夫子:“老爷子正在前面大发脾气呢。”
狄天惊抬起头来,眉尾耷拉,眼皮半闭,双唇紧抿,嘴角却扬着,整个人要哭不哭,要笑不笑:“每次我只要摆出这副拉不出屎来的表情,他就会恨我恨得牙根痒痒。”突然间他两眉一挑,云开雾散,大笑道,“简直是好玩极了!”
骆小佛哭笑不得:“他老人家养你这么大,你就不能顺着他点?”
“顺着他?怎么顺着他?”狄天惊的双目之中精光四射,全没了在狄涧面前半死不活的样子,“变得和他一样,整日和陶龙那种恶人厮混么?我一个习武之人,自当堂堂正正。打不过他人也就算了,怎么能为了什么钱、什么权,去向那些下三烂低头?一世不过三万天,跟他们敷衍,我也太委屈自己了。”
“可是江湖芜杂,又岂容你独善其身?”
狄天惊愣了一下,笑道:“佛哥,你这话我不爱听。我的武功不说独步天下,跻身当今前十并不算难,我弱么?狄家家大业大,我爹交游广阔,佛哥精明能干,有你们两个当靠山,我独么?弱肉强食、独善其身,又从何谈起?”
他这话说得毫无骨气,骆小佛为之气结,啐道:“呸,难道你只想让人养你一辈子么?”
狄天惊哈哈大笑道:“我走运,投生到了狄家,又有什么办法?我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混吃等死,难道赖不起么?”
“真没出息!”
“是啊,呕心沥血是—生,快快乐乐也是一生。我爹没本事称霸武林,为什么非要我这个当儿子的替他实现宏愿?我老人家这辈子只想谈谈情、敲敲鼓,杀杀人、练练武——佛哥行行好,赶紧让老爷子认认真真地捧你,也成全了我吧!你不也是他的儿子么?至于我,你们上辈子一定都欠我的,我蹭完我爹的吃喝,就再让佛哥你养着。”
“真是没羞没臊。”骆小佛给狄天惊气得失笑,“你不稀罕的就甩给我么?”他摇了摇头,“不说啦,若是再逼你,你大概都能和我翻脸了。”
狄天惊哈哈大笑。
骆小佛挑衅似的看着狄天惊:“有酒么?说了这么多,口都干了。”
他比狄天惊大了两岁,兄弟俩一起长大。狄天惊乖僻桀骜,骆小佛随和稳重,两人感情极好,喝酒聊天那是再寻常不过。
狄天惊踢了踢脚下的碎瓷片。
骆小佛哈哈大笑,整个人好像突然放松了下来。他撩起长袍,将袍脚掖进腰里,然后就在潭边坐下,反手脱靴除袜,露出一双脚来,“扑通”一声插入潭中:“被爹砸光就没了?我就知道,你不会给自己留后路。”
他伸手在潭边浅水处一翻,就在卵石遮蔽的所在,变戏法似的掏出两只小小的酒坛来。
狄天惊大喜:“你居然在我的院子里藏酒——嫂子不是早就让你戒酒了么?”
“有得喝你就闭嘴吧!”骆小佛甩手把其中一坛抛上青石。狄天惊接住了,便也在青石边上坐下,兄弟俩一高一低,临水对饮。
“我平时连应酬都不能喝。”骆小佛两脚浸在水中,微微踢动,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前两天王老板过来谈事,带了几坛上好的五粮液。我待要推辞,一想你也该回来了,咱哥俩有日子没喝酒了,这才收下的。可是云英看得紧,家里藏不住,索性就藏你这了——反正到时候也是给你喝。”
“你真是没用啊。”狄天惊笑道,“娶了个媳妇,连男人的救命仙浆都不要了。当初醉闹快活楼,大喊‘不要相信不喝酒的人、’、‘不要相信喝不醉的人’的,是谁来着?”
那自然就是骆小佛了。
那一年,骆小佛十七岁,狄天惊十五岁,两人偷上五台山,寻着了骆小佛的仇人将之诛灭。骆小佛大仇得报,下山便喝了个烂醉。
骆小佛面露微笑,回忆往事,不胜唏嘘:“十年了。十年里,江湖变了,爹变了,我变了……只有你还是那个跟我提剑上山的孩子。”
他提坛高举,一道酒线笔直落下,星毫不溅,全都落入他口中。
狄天惊哈哈大笑:“若是你这剐酒中恶鬼的模样被嫂子看到了,我倒要看看你这‘一诺抵一国’的名声还有谁信。”
骆小佛闭目品酒:“什么一诺一国,”他此浏说话时那副懒洋洋的声调才让人意识到,他与狄天惊是多么的相似,“还不是你这小子早早看出时局变化,让我赌的这一局?你跟我提这个,是损我呢?”
两人幼时一起练武,同吃同住,后来,骆小佛开始帮着狄涧打点生意,狄天惊继续精研武艺,这才不终日腻在一起。可其实在狄家大院里,真能和狄天惊坐下来共饮的,也就只有这位兄长了。
“我新作了首歌,”狄天惊不愿纠缠此事,笑道,“给个意见。”他以手轻拍酒坛,张口待唱,突听骆小佛截口道:“南方那边,有个叫萧冷剑的人新创了一个叫铮剑盟的组织,看那意思,是要把江湖上使剑的门派都纳入其中了。”
“哦?”狄天惊被他打断兴致,颇为不快,“萧冷剑怎么样?要是该死,我就去杀了他。”
“你杀他没用。重要的是,我们已经落后一步了。”骆小佛放下酒坛,不知不觉又严肃起来,“爹当初的估计相当精准:桑天子归隐,中原武林一定会借此机会抬头,推出几个大英雄来安定人心。咱们原本打算捧你的,可是现在却被铮剑盟抢先了。”他抬起头来,“现在你要是后悔,咱们还可以和他分庭抗礼,抢占北方武林。真要再拖上一两个月,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狄天惊嘴角提起,轻轻拍打酒坛,酒坛清清楚楚地替他回答:“扑、扑、不、不”!
“你的眼光毒辣,最擅长在纷乱如麻的事件中找到要重要、最迫切的东西。这正是统辖众人、一成大事最为可贵的才能。你真愿意就此埋没了它们?”
“狄家、魔教、铮剑盟、杏子楼、江湖争霸、击鼓杀人……在这一堆纷乱如麻的事情里,”狄天惊笑道,“我的才能告诉我,我最重要、最迫切的要求就是:开心。我去杏子楼是开心的;我去击鼓杀人是开心的。让我去装模作样地用脏钱、交坏人、装大侠——我会不开心。”
“是让你成为大英雄啊,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
“我也有做杀手的才能啊,”狄天惊却不与他多争,“白垩涂身,红鼓传音,替天行道,满月杀人。你难道不知道,‘月下击鼓妖杀手’,这两年的名气大得很么?”
“杀手哪能和武林盟主相提并论?”
“是啊,杀手简单得多,也快乐得多啊。”狄天惊笑道,“佛哥,你一向让着我,什么好事都是紧着我来,这次你也帮我一把好么?你去跟爹说,我爱当杀手,你来做英雄。咱们家,你是大哥,你是长子,你为人处事比我强多了,当然你是顶梁柱。大不了以后你看谁不顺眼,我去给你杀掉就好了。”
“武林中的事,”骆小佛双眉紧锁,“哪有这么简单。”
“又哪有那么麻烦。”狄天惊笑道,“你们尽是在自己吓唬自己。”
骆小佛哭笑不得,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摇头叹息,自己把酒喝完,空坛放在一边,方道:“没事的时候多去我那里看看,让你嫂子做几个你爱吃的小菜。九风已经五岁了,聪明伶俐,时常念叨你这二叔呢。”
狄天惊甩了甩酒坛,像是在点头,又像是在摇头。
这时,骆小佛的双脚已经晾干,他穿鞋穿袜,将一身袍服整好,便离开了风竹苑。
[男与女]
烟花之地杏子楼,一到天色渐晚,便像是一个磷火包围下的小狐狸,甩甩尾巴,盈盈地睁开眼来。红灯高挑,香气盈远,声色光影,都时时释放出无边的诱惑。
狄天惊慢慢走来。
他穿着狄涧曾见的那一身皱皱巴巴的衣服:一件鼠灰色的麂皮背心,一条苍绿色包腿的长裤,一双磨得发白起剌的绣花长靴,一领亮银的缎面长袍。他的袍子没有系,敞怀散着,露出里边腰上系着的一条长长的红腰带,长穗一直垂到膝下。
他把头发梳成个马尾,又在颈上扣了条两指宽的金环。这身打扮落在他的身上,把他瘦削细高的身材衬了个淋漓尽致,早不见了狄涧眼中的廉价,却是古怪得刺眼,张扬得醒目。
他就这样缓步走向杏子楼,花街之上当者披靡,竟没人敢与他争道,真像一头饱食了的猛虎,正懒洋洋地穿过羊群。
可是突然间,就在杏子楼门前的下马桩上,“腾”地站起来一个长衫士子,快步走来,直挺挺地迎住了狄天惊。
狄天惊站住脚,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人。
那是一个年约三十的男子,头戴方巾,脸也是方的。很浓的眉毛下,一双因为专注而瞪成三角的小眼炯炯有神。这人长相普通,服饰平凡,一团书生的迂腐气,藏也藏不住,看来倒不让人讨厌,可是也难以让人看得起他。
“在下城东罗慕山,表字仁卿,丁亥年沛霖科的进士。如今赋闲于家,虽不为官,但也从不曾稍忘圣人教诲……”
狄天惊等了他一会儿,终于截口道:“你想干什么?”
罗慕山被骤然打断话头,整张脸瞬间涨红:“我……我……敢问兄台可是狄天惊狄公子?”
“是。”
“我……”罗慕山微一咬牙,突然撩袍跪倒,低叫道,“慕山爱慕兰枝姑娘,如痴如狂,片刻不能释怀。今生若不能与她偕老,便是高官巨富,长命百岁,又有何用?每念于此,都不由让人心碎。狄公子大仁大义,恳请怜悯在下,成全则个。”
他当街之上又跪又叫,举止异常,顿时引来路人观望。狄天惊慢悠悠地左顾右盼一番,蓦然弓下身来——他的腰软得像没骨头似的,一下子上半身就和下半身几乎重合在了一起。
他横过头,与罗慕山脸对着脸:“你喜欢兰枝?”
罗慕山不料狄天惊的动作这般诡异,往后一躲,竟瘫坐在了地上:“是……是!”
狄天惊微微一笑,又直起身来,伸个懒腰,轻轻道:“你不配。”
这三个字他轻描淡写地吐出,却如霹雳惊雷一般,将罗慕山打了个魂飞魄散。
狄天惊毫无怜悯之心,只回过头来,看了看围观的人群——方才罗慕山下跪之时,他的后背瞬间感受到了微微的刺痛。那是极厉害的目光注视,引发了他本身的气机。
狄天惊一眼扫过,便看到楼旁灯影之中,悄然站立的那个人。
——高大的、用斗笠遮住了面目的男子;刻意隐藏实力,却仍令人如芒在背的高手。
狄天惊看着那人,视线挑衅地停留片刻。见那人并没有应战的打算,这才回过头来,微微沉吟,大步走进自己的天堂。
兰枝并不是杏子楼里最美、最红的姑娘。事实上,随着年龄的增大,从两年前开始,她的生意已经大不如前,如果没有狄天惊大把的银子扔过来的话,她可能早就没办法留在这个脂粉浮华之地了。
嫁个下等人家?流做街头野娼?都有可能。
她有一头水藻般的头发,又黑又长,略带卷曲。她有一双细细挑起的眉毛,细长的丹凤眼中黑眼仁极大。她的肤色略黄,颧骨略高,唇薄而颔阔。她绝不是一个普通人眼里的美人,但当她眯起眼睛的时候,那抹若有所思的神情,马上兼具了神秘、倔强、沧桑,以及令人浑身燥热的诱惑。
一般人是无法欣赏她的美的。从这个意义来说,那个叫罗慕山的人,其实倒挺有些眼光。
“我回来了。”狄天惊笑嘻嘻地说,样子有点累,有点欣慰,有点坏。像是风尘仆仆的丈夫走进家门,朝一直等待着自己的妻子打招呼。
“啪”的一声,却是兰枝反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只因狄天惊的话虽然没有问题。但说的时机却是错的——他现在并不是进门,而是已经躺在床上,和兰枝云歇雨毕了。
狄天惊哈哈大笑:“真好,真好,挨了这一巴掌后,我才觉得是真的回了家。”
“这是你家?”兰枝有点气愤地坐起身来。她的背脊光滑纤瘦,如同象牙雕成,只在狄天惊的眼前一闪,便被她披上的白缎中衣盖上了。
“若是你家,你怎会一个月才回来一次?”那中衣又白又滑,衬得兰枝的头发越发的黑,而且透着湿漉漉的水汽。
狄天惊单手叉开,在她的长发里穿绕,笑道:“一个月回来一次才亲热啊,小别胜新婚的道理,你不是也懂的么?”
“你这人满嘴的歪理。”兰枝回过身来,胸襟虚掩,春光一现,“不来我这儿的时候,你就去杀人?”
“是。”狄天惊与她好了两年多,早已没有什么秘密,“一边杀人,一边玩耍——给我拿壶酒来。”
“一会不喝,都能急死你啊。”兰枝趿鞋下地,给他拿回酒来后,就又躺到狄天惊的身侧,轻轻摩挲他脸上挨了巴掌的地方,“疼不疼?”
“你的手疼不疼?”
兰枝扑哧一笑:“痛死啦。”她把右手举高,手指张开,手腕转动之下,纤细的手指宛如玉兰花,静静绽放。
“你为什么不愿留在家里?”兰枝不敢去看狄天惊,只是目不转睛地玩着自己的手,“我是说,你自己的家。狄家有钱有势,你不是应该在家里享福或者忙碌吗?”
“我怎么不愿留在家里了?”狄天惊笑道,嘴对嘴喝了两口酒,声音清醒了几分,“只是出去更好玩罢了。”
“我也说不清,只是有的时候,觉得你很孤独。”兰枝突然冒出一句。
狄天惊愣住了,就连呼吸都像是停止了。“孤独”这个词第一次被放在他的头上,心里的一点酸楚迅速地泛滥开来,突然就让他想通了一点自己以前从来没想通过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酒壶重新举起,嘴对嘴鲸饮长江一般,一口气将一壶酒都喝尽了。
“你……你以后真得少喝点酒了。”兰枝伸手待要阻止,却还是叹了口气,任他把这一壶喝完。
“那可不行。”狄天惊笑道,脑子里乱哄哄的,似惊似喜,“若是没有酒,这世上也就没有了狄天惊。”
作为一个父亲,狄涧毫无疑问是严厉的。狄天惊幼时学文练武,稍有做不好的地方,都会遭他的戒尺惩罚。开始是打屁股,后来是手,再后来是脸。狄天惊常常被他打得坐不能坐,吃不能吃,可是这小孩对此并不害怕,真正折磨他的,反而是狄涧老是将他和骆小佛拿来作比。
“狄家骆小佛,草野潜大蛇”。骆小佛今日赫赫有名,小时候也是名神童。狄天惊比他小了两岁,自然是做什么事都被他甩在屁股后面。
学拳,狄天惊四岁时学会了第一套拳,算早的了,可是头一天骆小佛已经开始练腿了。识字,狄天惊五岁背三字经,骆小佛第二天却将《诗三百》都默写了下来。
固然,狄天惊四岁的时候,骆小佛是六岁,狄天惊五岁的时候,骆小佛是七岁。可是狄涧不会考虑这些,他对狄天惊的批评永远是:“看,小佛多聪明,多能干,多懂事,多出息,你怎么这么笨呢?”
有骆小佛在,狄天惊一直是个笨孩子。只不过十岁以前,他是个努力的笨孩子,而十岁以后,他是个绝望的笨孩子。他觉得自己永远都无法超越骆小佛,尤其是狄涧只传给骆小佛寂灭手,却不传给骆小佛金鳞悖逆真气之后……他好像永远地失去了超越佛哥的机会。
是的,他是狄涧的亲儿子。狄涧家传的武功,当然应该是传内不传外的。他只要学了金鳞悖逆真气就会超过骆小佛,可是难道他要超过佛哥,就只能依靠耍赖作弊么?
十一岁的狄天惊,在初通金鳞真气后,武功一落千丈。他完全失去了学武的信心,出招拆招,犹豫迟疑,学得再多,也用不出来。狄涧打了他多少次,终于弄清了他心中的顾虑,又气又急,可是又不能真的把金鳞悖逆真气传给骆小佛,于是折中之下,只得将万古留名心经,一起教给了两个孩子。
万古留名心经,昔日功成一派,名震天下。后来被桑天子重创,门人死伤殆尽,秘笈流入江湖,被狄涧重金购得,功效足可信任。可是那秘笈却过于言简意赅,父子三人百般参详,狄天惊、骆小佛却还是在练罢第一重之后,便遇上了冲不过去的武障。
直到狄天惊十五岁那年,五台山下快活楼,骆小佛大仇得报,两个孩子狂欢特饮,大醉之中,狄天惊灵光闪现,惊觉自己血流加速,气脉顺畅,便借着酒劲,催动内力,又练了一回心经,这才一举突破了万古留名的第二重。
狄天惊喜不自胜,从此之后,大爱这杯中之物。借酒练功,武功一日千里之余,终于堂堂正正地超过了骆小佛,一扫十余年抬不起头来做人的阴霾。而后便又在醺醺然、飘飘然之中,重新找到了自己为人的勇气以及做人的原则:
第一不愿争胜,他与骆小佛十年暗斗,手足相残,至今令他心有余悸;第二不要弄权,狄涧此前利用骆小佛激励于他,害他伤心伤身,不堪回首;第三不可世故,否则将与狄涧无异;第四不得为恶,那会比狄涧更为差劲。
从此之后,狄天惊贪杯张狂,执拗暴躁,狄涧对他施展家法越发是家常便饭。可是狄天惊神功护体,枪扎一个白点,刀砍一条白印,遑论是耳光脚尖了?越打越是无所谓。
二十三岁上的某一天,当儿子的终于拥妓回家,击鼓高歌,当老子的终于掩饰不住自己的厌恶、疲惫和心痛……
这样的情绪,狄天惊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明白,自己终于成为了狄门逆子,战胜了父亲的安排。
“你恨你爹么?”兰枝幽幽问道,“还有骆小佛。”
“我怎么会恨他们?”狄天惊恍恍惚惚地道。直面过去种种,直令人气短心烦,就算是他,也不禁额角见汗,“我爹是真心疼我,一心让我出人头地;佛哥是真心护我,从小到大,把我当亲弟弟一般地照顾。我虽不能如他们之愿,务正业、做大事,当好狄家的少主,但是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的。”他笑了笑,“只是我这人脾气怪,与他们不是一路人罢了。说到底,我是我,他是他,我还得谢谢他们,帮我认清了自己,看透了世界呢。”
门外歌舞喧哗,杏子楼正到了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可是兰枝却感到一阵寂寞。她抬起头来,狄天惊说这话的时候,她与他虽然肌肤相亲,但竟似相隔天涯。
——她在他的眼中,只是一路人吗?
沉默良久,兰枝轻轻说道:“最近,有个叫罗慕山的客人,常来见我。”
狄天惊仍是仰天躺着,笑道:“我知道。我在外边碰见他了,他跪下来求我,让我把你让给他。”他把双手枕在脑后,“感情又岂是能够让来让去的。他说出这话,便是看轻了你,也看轻了世间真爱。所以我直接告诉他了,他配不上你。”
他稍微往床头上挪了挪身子,半坐起来,而兰芝团身相就,把头枕在他的腹上。
“我不喜欢他,”兰枝幽幽道,“可我只要一天住在杏子楼,就得见客接客——我不想让别的男人近我的身。你、你为什么还不娶我?”
“你何必急着嫁我?”狄天惊没了酒,东张西望,有些烦躁,“我以前就告诉过你了,我不会太早娶你的。”
“为什么?”兰枝如堕冰窖,“我还以为你那时是在逗我罢了。”
“抱歉,那可不是玩笑。”狄天惊把兰枝的下巴扳起,“我是真不想让你相夫教子,变成我娘的样子。”
“你……娘?”
“我娘。”狄天惊的口气不知不觉有点急,“十六岁嫁给我爹,一年后生了我。四年后我开始跟着爹找来的教习学文练武,我娘闲了下来。狄家的夫人,俗气一点地说不用做饭、管账、收拾家;文雅一点地说不用养花、养鸟、喂金鱼。厨子、丫环、管家、花匠……把这些活儿全都干了。从我记事开始,她老人家每日的活动就是,起床、洗漱、梳妆,出门赏赏花、拐个弯看看鸟、再拐个弯瞧瞧金鱼,然后,吃饭、午睡、绣一个从来没绣完的花样子,晚饭、洗漱、睡觉。我爹十天半月都顾不上看她,偶尔去了也就是吃饭、睡觉、走人,话都说不上十句。她和我爹相敬如宾,下人都夸主母温柔,可是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娘早就死了,现在住在她房里的,只是一个依靠机关、自发自动的木头人而已。”
兰芝打了个寒战。
“我是真喜欢你!”狄天惊倒吸口凉气,声音中有爱怜,也似乎还有点不耐,“你是我所见的最有趣的女人了。你会聊天,敢喝酒,精弹琴,妙下棋,能诗文,知时事,善隐忍,懂吃醋,人前端庄,床上放浪,温柔体贴,喜怒无常。每次见你,你都与上一次有些不同。你是七蒸七酿、越陈越美的葡萄酒;迎风香袭、越开越盛的野杏花。而任何大姑娘、小媳妇与你相比,都是放多久都一个味儿的白开水,绢纸折成的假花而已。”
“承蒙你的夸奖,”兰枝哭笑不得,“我千好万好,你还把我留在杏子楼,不怕我被别人抢走了?”
“对,就是要让你留在这儿。”狄天惊拍拍她的头,下了结论,“杏子楼虽脏,却是个肥沃有趣的地方。男人争风吃醋,女人争奇斗妍,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唯有在这儿,你才能生机勃勃。真要把你娶了,你以后还能如此吗?狄家的少奶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闲极了也就能生生儿子玩—这事是个女人就干得了,干吗非得你来?到时候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我怕你没几天就得像是折下来的花,如此枯萎了岂不可惜?”
兰枝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狄天惊猛地一个翻身,骑上了兰芝的身子。兰枝已穿了衣服,而狄天惊却赤身裸体;兰枝浑身乏力,而狄天惊却腰背隆起,仅以脚尖与单肘支撑身体。他崩紧如劲弓,一手捧着兰枝的脸,一手将兰芝的左手扣在头顶上,然后伏在女子的耳边,清清楚楚地道:“你就给我好好地在杏子楼待着,和这些男人女人周旋着。我去关照老鸨子,以后接不接客,由你说了算。可是你必须留在这儿,给我生机勃勃地留在这儿!”
兰枝躺在他的身下茫然地看着罗帐帐顶。她的右颊因为狄天惊的压扯微微有些变形,左颊却为狄天惊的嘴唇自下而上慢慢地划过。她的目光迷蒙,在这一瞬间,身上的男子恍如化身为狼,饥饿、贪婪、残暴,却又有着说不出的绝望。
突然有人鼓掌道:“早听说狄家的二公子风流怪诞,不能以常理度之。一个男人,理直气壮地把自己最喜欢的女人推进青楼,你这种怪胎我还真是平生仅见。”
这人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可是中气十足,一字一顿的威仪却是藏不住的。刹那之间,香闺之中的靡靡之意,竟似都被这一句话扫荡得七零八落。
兰枝不料房中还有别人,顿时吓得身子一抖。狄天惊其实却早有感应,抬起头来,先泄了方才的狼气,轻轻拍拍兰枝的脸颊以示安慰,旋即一掀腿,已下得床来,一翻罗帐,笑道:“你到底是肯露脸了。”
只见窗户前负手站立了一人,青衣笠帽,身材魁伟远高于常人,正是狄天惊在杏子楼前感应到的那条汉子。
狄天惊这样现身,却轮到那汉子一愣。原来他这时赤条条的,根本就是一丝不挂。
那人微觉尴尬道:“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狄天惊叉腰道:“这是我和兰枝的洞房,我在这屋里就是这身行头,你自己闯了进来,还挑三拣四,这才是好笑!”他大大咧咧地走过去,就在那汉子面前拿酒拿杯,自斟自饮。
喝了两杯,狄天惊的心情好了很多,抬眼看时,却见那大汉仍然站在原地,只是头上的斗笠却压得更低,而且头部微微偏转,似是不好意思看他。
狄天惊不由一笑:“世人皆以衣帽取人,看来阁下也未能免俗。”眼见已夺了那人的气势,便不再逗他,随手在椅背上抓起自己的长袍,闪身披上,随便一掩,“得了,你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到底有什么事?”
那人不料他这般无赖,回过头来,目中精光一闪,隐隐然已有杀机。
狄天惊不以为意道:“你是来杀我的?”
那人愣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我来请你杀人。”
“狄家的二少爷不爱杀人。”
那人冷冷望着他,慢慢把斗笠摘下:“那圆月红鼓妖杀手呢?”
“他爱干这事。”狄天惊面上仍笑嘻嘻的,心里却不觉打了个突。
眼前这人紫面金睛,重眉隆准,散发出来的气势竟令他从心里实实在在地感到了不安。
“看来你真是来找我的。”
“你每次虽然浓妆出场,但金鳞真气和万古心经仍然有迹可循,想要瞒天过海,未免也太小觑天下英雄了。”那汉子说着,向前跨了一步,逼近狄天惊。狄天惊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
汉子微微一笑,拉过狄天惊身侧的椅子,昂然坐下,气势如山。
狄天惊伸出左手,食指拇指圈住酒杯,森然敬来:“来,喝酒。”
那人抬起头来,双目如冷电般在狄天惊的脸上一扫:“我不喝酒。”伸右手一拦,手腕与狄天惊的手腕相格,“酒会让人头脑不清。”
“咕”的一声,那酒杯中的一两二钱酒水蓦然炸开,两人劲力相冲,登时将之化为千星万点。
狄天惊早有准备,万古留名心经已运至四重,右手伸出一抓,酒滴溅出半尺,已被他一爪制住,瞬间缩成小碟大小的水饼子,在杯口上滴溜溜打转。
那汉子注目他的手段,嘴角微浮冷笑:“太好武学,被你弄成了杂耍儿戏。”说着也把左手伸出,凌空成爪,往那水饼上一晃,突然间探出如电,已扣上了狄天惊的咽喉,“玩得好看——赐你一死!”
兰枝在床上尖叫一声。狄天惊瞪大眼睛——那汉子铁指如钩,真要杀他,即使有金鳞悖逆真气护体,却也难逃颈折喉断之厄。
他周身真气不由一松,悬在他左手酒杯上的水饼顿时砸下来,一半洒到地上,一半落回杯里。
“祖宗研究武学招式,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四个字‘伤人自保’。”那汉子冷笑道,“你既要考究我的本事,偏偏还要借酒遮掩,舍本逐末,附庸风雅,是活得腻了么?”
狄天惊吞了口口水,把那半杯酒举起来,一饮而尽。
“死到临头,还要喝酒?”
“死到临头,才要喝酒。”
“你为什么杀人?”
狄天惊愣了一下。
“你杀的都是恶人,是打算替天行道?”
狄天惊双手半举,长袍前襟敞开,露出嶙峋的胸膛。
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不。”他皱了下眉,醉醺醺地笑起来,“老天爷的道理是什么?我爹告诉我说,是‘万事从利’——好处摊在桌子上,瞬问即可颠倒黑白、混淆美丑、左右善恶。可是我不信!”
他兴奋起来,平生第一次命悬一线的时候,他竟然前所未有地兴奋起来:“我杀的每一个恶人,都是已被人们称为枭雄的人物。他们曾经杀人放火,坑蒙拐骗,无恶不作,可是现在人们提起,却总要在愤愤之余,加上三分敬仰。因为他们的‘恶’成功了,他们‘恶’得家财万贯,一呼百应,足以让世人羡慕,从而获得尊重。”
他的两眉立了起来:“我最讨厌这种混淆黑白的事。恶要有恶的模样,善要有善的对象。善恶不分,真假莫辨,这世界太扯了。”他的右手回过来,大拇指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声名狼藉的大盗,我不管,威风八面的伪善者,我却偏要让他原形毕露。每一次杀人,都是我与老天爷的一次较量,迄今为止,我是全胜。”
听他滔滔不绝,歪论鸿鸿,那汉子也不料他能诌出这么一番说辞,略作沉吟,哼了一声,把手撤回道:“既然如此,我不杀你,你去帮我杀一个人。”
“你比我狠,比我快。”狄天惊不屑道,“你杀不了的,我为什么杀得了?”
那汉子点头道:“我也能杀他,但是终究有些不忍下手。交给你,我放心。”
狄天惊弓身探颈,鼻子对鼻子地看着那人的眼睛,仔细分辨对方的表情。然后他直起身来,抽了抽鼻子:“说。”
那汉子的瞳孔稍稍一缩道:“京城禁宫中有一位神秘的太子,原本是当今圣上的长子,却因为天生的妖瞳邪眼,被贬于冷宫。我要杀的,就是他。”
“一个被废的太子,你杀他做什么?”
“他身具邪术,早晚是我朝的祸患。不趁他现在落难,先消除隐患,日后被他得势,朝野动荡,死的人可就多了。”
狄天惊哈哈大笑,脚下不动,身子却往后仰,好像这样就能离这人远一点,看得清楚一点似的:“未雨绸缪,你以为你是谁啊?这位狼眼太子不算恶人,又不伪善,我不杀。”
那汉子垂目一笑道:“我是——”他伸指在桌上写下几个字。
就见木屑纷飞之下,桌上已如刀砍斧凿,留下四个巴掌大的草字:“江山之重”——那正是当朝九千岁国寿王重耀的封号。
狄天惊倒吸一口冷气,再次打量眼前这非常之人。
那汉子——国寿王—微微一笑,伸手一拂,字迹抹去:“天下间肯为钱卖命的人很多,但是我却只来找你。一则是因为你的功夫高明;二则却是,你是少有的只为自己的信念杀人的人。”他叹了口气,“杀手这一行,其实和天下间的任何事一样,开始上手时要靠天分和努力,可到最后,能决定境界高下的,终究还得是胸怀。”
“狼眼太子并不好杀?”
“第一,他现在确然无辜,取他性命,你须心狠手辣;”国寿王深沉坦言,“第二,他生具异术,能看穿你心中所想,进而反抗,你须心怀坦荡;第三,此事责任重大,无论成败,你须心有准备。”
狄天惊莫名地热血沸腾。他看着国寿王的眼睛,一字一顿,终于承诺:“好,这个人,我杀了!”
义与利
得国寿王托付,杀一朝太子,虽然是已经被废的太子吧,也总该有些特殊待遇方是。
狄天惊数日之中奔行千里,潜入禁宫时,仍是以白垩涂身,背绘一双红绿交织的鹰翅;红彩染发,顶绾一个冲天尺半的尖髻;穿金色滚裤,蹬亮银快靴;腰悬一鼓,形如沙漏,粗不及海碗,长约有一臂;胁下斜挎一个酒囊,内里容酒五斤。
冷宫之中,戒备疏忽。狄天惊穿房越脊,大摇大摆就找到了那妖太子的书房所在。他在书房对面的寝居顶藏匿身形,从房门中望去,只见里边一个锦衣男子正与其他两人谈话。
这锦衣男子一眼深绿,在灯光下熠熠放光,正与国寿王的描述相同,自然就是狼眼太子了。余者两人,一个是白发无须、太监打扮的老头;一个是没精打采、单肘支在桌上,以手抚额的中年人。
国寿王忠心耿耿,十几年来南征北战,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外抗蛮族,内定中原,维持本朝江山,实是当世之中狄天惊屈指可数的敬慕人物。他既说狼眼太子于国有害,那自然就是真的有害了。狄天惊虽不是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侠,但因之出手,心中却也振奋。
。
下面那中年人正郁郁不平,絮絮叨叨地说话,狄天惊耳力过人,只听他道:“……三年前碰上我老婆,真他娘的是被鬼迷了心窍,一点一点地把权放了不说,还学人家玩什么归隐山林、不问世事。结果老子哪里受得了这份清闲,两三个月就憋得跟活鬼似的。”他愤愤地拍了一下桌子,“费老阉说得对,男人可不能没权。”
那老太监神色尴尬,想来正是姓费,狄天惊心中暗笑,随手摘下酒囊。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那中年人拍腿叹道,“老子以前什么都不稀罕,不在乎,觉得自己不是俗人。结果等到退下来了才发现,别人一个爱搭不理的眼神,都能让老子气上半天。此前能‘不是俗人’的资本,只不过是因为‘大权在握’罢了。”
狄天惊拔开酒囊的塞子,仰天一口,心中暗笑:这失权去势的废人,牢骚满腹、怨天尤人,真当得上“跳梁小丑”四个字。
那费老阉赔笑道:“太子,桑先生在武林之中大大的有名,他的话,您可得听到心里去啊。”狼眼太子应声点了点头。
那桑先生挥了挥手,颇见不耐:“老子这次出山,主要是心里不甘。费老阉说你是个人物,老子就想,是不是能帮着你干上一票,让那些看不起老子的兔崽子,再掉一次下巴。”
费老阉阿谀道:“桑先生神功盖世,正是应当东山再起!”
“不是东山再起,”桑先生摆手道,“我老婆不让我再掺和江湖事的,所以老子这次出山,只能速战速决,在两三个月之内轰轰烈烈地干他妈一票。老子就是要让那些看轻了老子的兔崽子们明白:虎老雄风在,要不是老子不再稀罕和你们玩儿,你们一个个的,还只能是老子的一盘下酒菜。”
下边是三个市侩小人絮絮叨叨,谈权言利;上边却是放荡青年仰天将五斤酒喝了个涓滴不剩。
烈酒下肚,早让狄天惊浑身燥热。他喜欢这种感觉,每次出动杀人,其实真到动手,着实是了无趣味,最吸引他的,反而是亮相前的诸多准备——化妆、醉酒、击鼓、高歌,这一套程序是他升华变身的过程,做完的时候,他就再不是狄家庄里那个唯唯诺诺的不孝子、窝囊废,也不是杏子楼里的寻欢客、愤俗人,而是真正只属于他自己的妖杀手——无可阻挡、逆天行事、华丽妖异、独一无二。
斗酒尽干,狄天惊把酒囊一扔,挺身站起,以手击鼓,唱道:“北方有孤狼,茕茕荒野中,凄风嗥声起,冷沙眼如灯。离群失伙伴,断齿腹中空。今日爷杀你,明朝天下扬。”
他的歌声突兀地响起,下面的人立时吃了一惊。那狼眼太子和老太监顿时循声张望。
冷宫之中,守卫寥寥,七八个持枪的卫兵乱七八糟地赶来,毫无章法可言。狄天惊压根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一曲歌毕,两臂一振,整个人已从卫兵头上跃过,势如下山猛虎,一步突人书房大门,单掌起处,寂灭手吸走风声吼声,一掌拍向那狼眼太子。
狼眼太子听见外面的歌声,原本已在椅中微微欠身,忽见狄天惊攻到,未及反应便往后仰去。“咣当”一声,座椅栽倒,人仰马翻。
狄天惊放声长啸,收掌出脚,“咔”的一声,先踢碎了那翻倒的梨木座椅,去势不歇,狠狠就向狼眼太子的腰臀上踹去。
这一脚虽没有什么特别名目,但灌注内力,真来上一下,狼眼轻则半身不遂,重则一命呜呼。可是木屑四溅之中,忽有一条腿猛地插到狼眼腰前,“嗒”的一下,先在地上扎住了根,紧接着“噔”的一声,以腿挡腿,已硬破硬,生接了狄天惊这一脚。
人影骤分,狄天惊与来人不约而同地向后踉跄数步。狄天惊虽有神功护体,却也胫骨生疼,心中讶异——对方是以守代攻,仓促应战,竟然还能与他不分胜负!
能接他这一招的,正是那原本斤斤计较、市侩粗俗的桑先生。只见他这时站起身来,身量远比狄天惊要低,可是长手长脚,看来剽悍异常。
狄天惊才与他视线一对,便发觉这人的目光犀利,双目顿时剧痛,眼泪不自禁溢出。
——这人的视线真的像刀子似的锋利!
——这人的功夫怎么能够这么强悍?
狄天惊一个照面便吃了亏,却还能虽伤不乱,紧闭双目,脚下一旋,身子已如陀螺转动,电射而出。他有金鳞悖逆真气护体,万古留名心经化力,身遭尺半自有无形的罡劲笼罩,遇强则强,流动无方。这样疾旋出去,登时如一只充满了气的皮球一般,碰着的桌椅被他尽皆绞碎,碰着墙柱,又把他自己轻轻弹开。
一时间狄天惊反复弹射,整个屋中顿时狼藉一片,纸屑木片乱飞。
那桑先生纵身而上,两次伸手去抓狄天惊,都被他的罡气滑开。
桑先生皱眉道:“怪了,老子两三年不甚走动,怎么中原武林多出了这么多高手?”
“咚咚”声响,却是狄天惊转守为攻,敲响了腰鼓。
这鼓声是他以哭神吼之术发出,专能伤人五内,才一发声,便已扯动众人的心跳。
那狼眼太子、老太监费老阉没什么武功,面色登时大变。
桑先生“咦”了一声,面上似笑非笑道:“小小年纪,竟然有这么杂、这么精的修为,长江后浪推前浪,看来老子想不归隐都不成了啊。”原来是已经看出了狄天惊重妆之下、岁数并不大。
他一面说话,一面又来追打狄天惊,身法灵动,浑不受鼓声影响。
狄天惊的目标并不是他,当下也不睁眼,只将金鳞、万古二术催至极致,化身留影,如水银乱滚,一味拖延。桑天子虽然招招势若奔雷,但全都是滑身而过,了无功用。
斗了二三十招,狄天惊已击鼓六七十记。那老太监突然惨叫一声,仰天而倒。狼眼太子以手抚胸,一张脸喷血似的红,瞧来再过片刻,便要心脉断绝而死。
危急时刻,那狼眼太子本身的求生之志大盛。他本就是异人,这时心无杂念,立时心镜澄明,定神朝场中一望,忽而大叫道:“桑先生!”
桑先生回过头来,只见这太子已自地上捡起半幅宣纸,信手一团卷成一个长筒,紧接着左臂一探,便自长筒的一端掏过,另一端伸出。
这位桑先生身经百战,经验、应变、功力都是天下无双,一眼看过,顿时醒悟,暗叫一声:“惭愧!原来如此!”心中却不禁闪念——“他怎能看出其中关窍?那费老阉曾说狼眼太子的独眼生具异能,能破天下危局,难道竟是真的?”
当即他一声长啸,展开身法,逼近狄天惊。
狄天惊目不能视,双耳却洞察毫微,听得狼眼太子说话,那桑先生招式加猛,立时便感应到危机,身法转得更快,腰鼓一抬,已束至胸前,鼓声渐渐凝成一线,专攻身前如蛆附骨的敌人。
那桑先生不急不躁,在群马践踏般的鼓声之中闪辗腾挪、几无滞碍,只将一双眼牢牢盯住狄天惊敲鼓的双手。
未几,狄天惊左手击下,桑先生突然伸出手来,便在狄天惊的左肘上轻轻一拍!
——这一拍的力气该有多大!狄天惊的击鼓之手瞬间便加上了碎石裂金的力量。“扑”的一声,捅破窗纸一般,他的四指顿时刺人鼓面。也就在这一瞬间,桑先生的另一只手也已伸到那腰鼓上,轻轻一抹,腰鼓转动,狄天惊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来。
桑先生单手握住腰鼓,往上一折,喝道:“倒!”
“扑通”一声,狄天惊站立不稳,重重跪伏在地,一只左手陷在鼓箱里,高高举起。
原来那鼓箱中藏有竹枝作为榫头支撑,如此方能保证鼓音优美。狄天惊初时被桑先生助力,一掌拍破鼓面,手一探入鼓箱,“咔嚓”一下便拍断、撞断了数根竹枝。狄天惊大吃一惊,不及反应之下,本能地就撤了手上真气,待要抽手出来,却被那鼓一转,竹枝断茬立时变换位置,一下连刺带绞,瞬间将他的手刺出四五个窟窿,刮出七八道伤口,给血肉模糊地锁在了鼓箱里。
那桑先生一招得手,哈哈大笑。狼眼太子心痛骤去,眼见大局已定,这才松了口气,招呼人扶起那老太监,愤愤然地问道:“是谁让你来杀我的?”
十指连心,狄天惊方才因一时吃痛,跪倒在地,这一刻却咬牙昂起头来,咧嘴一笑道:“你爹。”
“哗”的一声,一桶冷水浇到狄天惊头上,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睁开眼来。头上的红油白彩为水冲洗,哗哗啦啦地流了他满身。
分筋错骨手、大搜魂手、噬心焚魔手!武林中用以刑拷最可怕的三种手段,狄天惊都熬住了一炷香的工夫,且不喊不叫,其性之冷硬,倒远超众人的预料。
此处仍是狼眼太子的书房。狄天惊遭擒,侍卫本待将他押走,可是那桑先生却对他生出兴趣,执意自己拷打。冷宫之中,除了严禁出入外,其他规矩倒都睁一眼闭一眼,侍卫乐得省事,也就由他们去了。
那桑先生拿了一块手巾,在狄天惊的脸上抹了几下,露出他的真面目,端详一下,笑道:“小伙子长得还不赖啊。嗯,虽败不馁,遇挫犹狂,到现在还没散神,有老子当年的三分风采。”他忽地地收笑容,“呸”了—声道,“却不是什么好事!”
狄天惊喘息两下,冷笑道:“噬心焚魔手,是魔教武功。”
那桑先生仰天打了个哈哈:“我是前任魔教教主桑天子。”
他的名字骤然炸响在狄天惊耳边,直让他整个人顿时懵然,脑中“嗡”的一声,几乎又要昏倒——眼前这个第一眼就让他完全轻视的桑先生,竟然就是搅动中原武林二十年的疯魔大帝?而自己居然能与他缠斗许久?不对,他不是退出江湖了么?
若是早知道狼眼太子与桑天子勾结,只怕就是再给他天大的胆子,狄天惊也不敢来冒险了。
他脑中乱了半晌,终于渐渐冷静。不该来的也来了,不能打的也打了,事到如今,横竖一死,何必再怕?
想到这里,狄天惊把眼望向狼眼太子,恨道,“你勾结前任魔教教主,果然死有余辜!”他一语未毕,“啪”的一声,后脑勺上已挨了桑天子一巴掌,虽没用什么力,却也打得他眼冒金星。
“前任魔教教主桑天子这七个字,”桑天子气哼哼地道,“你只听得见前俩么?”
原来桑天子三年前邂逅爱侣,逐渐淡出江湖,到了去年,更将魔教教主之位传给自己的师侄独孤朗。从此之后,他携夫人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不料他一辈子过的都是出生入死的日子,早习惯了刀头舔血、狂风暴雨的生活,真退出来之后,不过两三个月,就已经闲得百爪挠心,浑身不自在。
拿惯了刀的手,每日择菜洗米,固然难受,而更让他无法忍耐的,则是以前出则山河变色,人则前呼后拥的待遇,一下子全没了。
桃源之中,他的夫人是不怕他的;武林之中,人们再谈起他,也是渲染、铺排多些,恐惧、戒备渐少;就连他偶尔回魔教交接事务,教中的帮众见了,也再没了此前大气不敢出的敬畏,反而还有人胆敢与他说笑几句。
一来二去,桑天子不安寂寞的虎狼之心终于再动。可惜瞒着夫人几次与魔教接洽,想讨个长老的位子,却全都被人婉拒。物是人非,既有了新教主,谁会再与老教主亲近,岂不是自讨无趣?更有人开玩笑似的劝他道:“凭老帮主的本事,除了教主之位,还有哪个位子配得上您?让您当长老,那是羞辱您老,将来您怪罪起来,我们可没有几个脑袋可以掉的,”
是故,对他来说,现在锱铢必较的,其实就是人们剥他的态度。
——那种“我知道你。你很厉害、很传奇、很可怕、很伟大,但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的态度,就像狄天惊现在表现出来的一样。
狼眼太子回想方才干钧一发的情形,不由又气又怕。
他从小到大屡遭暗算、行刺,近年来更有愈演愈烈之势,要不是身边有几个手下舍死忘生,以命换命,自己又天赋异禀,擅长绝境逢生,怕是早就死了七八次了。
他本就是惊弓之鸟了,这同头一次生擒刺客,自然是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不由叫道:“到底是谁派你来杀我的!”
狄天惊懒得与这干官匪勾结之辈多言,更不愿让他们看出自己心中的畏惧,便哼了一声,合了眼,闭了嘴,四仰八叉地往地下一躺,任打任骂,不再说话。
这时,那老太监费老阉已然苏醒,喝着茶水,瘫倒在椅子里道:“太子,准要杀你,你又何必在意?你既生在皇家,须得时时谨记,这世上除了你自己之外,准都有可能杀你。”他的声音微弱,可话说得倒是清楚,“东宫太子、你其他的二十三个兄弟、丞相姜大人、御史方大人、旃妃娘娘、钦天监张天师……甚至是国寿王、当今圣上、玉安公主……在锦绣江山的面前,愿意杀你的人,太多太多了。”
狼眼太子脸色惨白:“我不信……我不信!”他顿了顿,反驳道,“旃妃娘娘宽厚温和,我的母亲早逝,从小到大,她待我如姨母一般,又最知我的淡薄性子,断不会对我下此毒手;重王叔洁身自好,向来不参与储君废立之事,更不会为准杀我,至少这两人,决不可能下手!”
狄天惊躺在地上,虽然有些紧张,但听到狼眼太子为国寿王辩解,好笑之余不由也生出几分惋惜。
难为那费老阉居然能在这般微弱的语调之中,清清楚楚地表达出“恕难苟同”的不屑来:“旃妃娘娘是十四皇子的生母,十四皇子论长幼之序,论识用之能,论接处之道,都难堪大用。但他毕竟也是皇子,新君一日未定,他即位登基的可能多多少少总有那么一点儿。为了这一点儿,旃妃会做出什么事来,都不让人哿隆。”狼眼太子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国寿王忠勇无双,那是天下人都知道的。”费老阉元气渐足,声调之中渐有铿锵,“可他终究是帝王家的出身、行伍间的魔头,讲究的是杀伐果决。兵行诡道,对他来说,朝令夕改、虚虚实实,掉转头来杀任何人,我看,都不足为奇。”
这阉人年纪大了,可是不阴不阳,声音于苍老迟缓中又带着奇怪的尖锐哨音,令人听来直如铁铲刮锅,欲怒欲狂:“更何况皇上老迈,太子无能,以国寿王的性子,真要取而代之,只怕未必会有什么过意不去的。”
狼眼太子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们便只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居然就撒起赖来,“什么王位权势、荣华富贵,未必人人都受不了诱惑!重王叔慷慨豪迈,一向为我所景仰,断然不会是买凶杀人的小人!我就是信他!”
桑天子“哼”了一声道:“好一个赤诚天真的妖太子,真不知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他的话锋突然直指狼眼,不由让太子张口结舌。
桑天子冷笑道:“老子纵横江湖四十年,别的不懂,仁义道德是什么还不懂么?那就是困顿之人聊以自慰的玩意儿罢了。荣华富贵既没有他的份儿,巧取豪夺又没那个本事,一无所有之下,这才标榜道义,骗己骗人。骗的回数多了,别人信不信另说,自己先奉为圭臬。太子爷,你是不是也是因为自觉耍心机要不过别人,于是才把仁义道德当成了救命稻草?”
他这话虽说指的是狼眼太子,可是字字句句,却像都捅到了狄天惊的肺管子上。
狄天惊平生最恨这般势利下作的歪论,一听之下,骤然坐起,朗声骂道:“我还以为疯魔大帝桑天子是个敢作敢当的恶汉,原来也是个胡搅蛮缠的混混而已。你自己脏,可别以为天下人就都和你一样,爱往自己的身上抹屎!”
那三^争论良久,原本部忘了他的存在,此刻忽然被他一吓,—起回头来望他。
狄天惊长发尽湿,身上油彩五色斑斓,要穴被封,连手都抬不起来,却依然傲然道:“有的人天生~身傲骨,光明磊落,无所畏惧,你便是用千金来诱,利刃加身,又能奈之何?”
桑天子正自烦躁,闻言把下巴一扬,狞笑道:“这么说来,你就是这种不怕死的人物了?”他语气中的杀气森森,一张原本平庸的脸,这时微一扭曲,立时现出惊人的暴戾之相。
狄天惊心头微颤,眼前发花,知道自己已经难逃一死,终于还是挺身道:“然!”一腔豪情,尽随着这一个字喷薄而出,乃把双眼圆瞪,箕坐等死。
桑天子大笑道:“好!嘴硬的人老子杀得多了。你一会儿死时能不尿裤子,就算老子杀错了。”说着他大步而来,阴森森的杀气顿时弥漫开来。
狄天惊放声大笑:“你若是错了,我要你这疯魔大帝给我磕头赔罪!”
话音未落,桑天子已抓起他的右手。
狄天惊的左手为鼓枝刺伤兀自血肉模糊,这时右手被桑天子握在手里,虎口相抵。桑天子轻轻一攥,“咯咯”碎响,狄天惊闷哼一声,手掌变形,五根手指已断了四根,跟破布条似的绞到了一起。
狄天惊直疼得眼前发黑,却不肯认输,强笑道:“我还以为疯魔大帝能玩出什么花儿来,不料大失所望。打断骨头、抽筋扒皮,传统的手艺,血腥有余,创意不足!”
他这时说话都带了颤音,却还如此气人,桑天子被他激起火气,冷笑道:“我再努力。”
他伸手扣住狄天惊的手肘,待要动作,忽听狼眼太子叫道:“桑、桑先生,请住手!”
桑天子食指微挑,“咔”的一声,先将狄天惊的手肘弄得脱臼,这才回过头来,“太子有什么吩咐?”
狼眼太子道:“请……”略一犹豫,续道,“请桑先生放过这位好汉。”
桑天子登时瞪起眼来:“他可是要杀你来着。”
“这其中必有误会。”狼眼太子眼圈泛红,“这位好汉言语不俗、铁骨铮铮,他来杀我,必是受人挑拨,误会了我有可杀之处。”他看着已疼得脸色青白、面目扭曲的狄天惊道,“我虽不能引颈就戮,但也不愿见他无辜送命。”
桑天子看着狼眼太子,面沉似水,良久方才转目去望费老阉:“你费劲巴力地找着老子,老子鬼鬼祟祟地避开老婆,难道就是要帮这窝囊废夺位?”
老太监神色尴尬:“太子殿下……”
桑天子把手一挥:“白费力气!成大事者第一就须得心狠手辣、赏罚分明、见微知著。你这太子白生了一只好眼,可惜心却是瞎的。”他叹了口气,突然没了兴致,“没用啊,没用啊!”
说完,他掸了掸衣服,叹道:“老子赶时间,没空跟你们玩过家家了。”
费老阉扑过来抓住他的袖子,叫道:“桑教主!”
“老子是跟家里不辞而别来的,”桑天子皱眉道,“我老婆现在一定急得要死,气得发疯。”想起此事,他不觉头疼,“若是这狼眼太子有种,老子还能拼着回去挨骂,博他妈的一下子。可现在他这个样子……得了,老子还是回去欣赏河东狮子吼吧!”
这惧内的魔王拱了拱手,轻易震开费老阉,转身待走,忽又想起一事,迟疑一下,终于站定身子,背朝众人,缓缓道:“老子退出江湖之后,终于知道,所谓江湖,就像是冰层下湍急流淌的河水。每一个江湖人物都像是水里的游鱼,有的大些,有的小些。但无论大小,少了谁都不会影响流水的奔腾。”他仰天打了个哈哈,内里满是自嘲,“有的时候,有些鱼也许可以撞破冰面,离开这片江湖,那很艰难。可是与之相比,想要在离开之后再回来,却更是难上加难的事——湖面已经重新冻上了,这片江湖,早就没有了你的位置。”
一言既毕,桑天子终于连最后的好胜念头都绝了,叹息一声,回头对狼眼太子道:“你小子天生好命,既是太子,又有狼眼,可惜偏偏不来珍惜。有朝一日,当你发现自己已经成了离水的大鱼,可别怪你我相识一场,老子没提醒你。”
见狼眼太子仍是木呆呆的,不堪点化。桑天子终于叹了一声,纵身出了书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月色里。
[梦与伤]
狄天惊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杏子楼,右手上了夹板,左手绑满绷带。
以往杀人回来,他都要先回狄府,洗漱休息,然后才来这妓馆。可是冷宫一战,对他而言,伤的却不仅仅是双手那么简单。
他现在身心俱疲,实在太需要兰枝的抚慰了。
“兰枝……兰枝!”狄天惊口中喃喃低语,叫魂似的维持着自己神志的一线清明。
杏子楼的老鸨本来正在大堂里喜笑颜开地嗑瓜子,一见他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造型,顿时鬼叫起来。几个龟公顿时迎上来想要拦他,被狄天惊抡圆了一记耳光,直接掮翻了四个。
狄天惊跌跌撞撞地往楼上走,楼梯尽头,正与兰枝狭路相逢。
那是狄天惊从未见过的女子,布衣荆钗,淡妆素手。
这样看来,她其实已经很老了:面上的皮肤光泽暗淡,虽然还算白,却被表面细细的皱纹滤去了神采。她的眉毛没有平日的飞扬气势,淡淡的、短短的,像她的主人一样,憔悴平淡。
总之,她像是一幅正在飞快褪色的画,突兀地出现在狄天惊面前。
狄天惊愣了一下,道:“兰枝……”
他的心防瞬间崩溃,几天来压抑在心里的软弱—下子溢满了胸膛。他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上前一步,张臂要抱——可是兰枝却脸色微变,惊慌地向后退去。
“兰枝!”在兰枝的身后,传来另一个男子的说话声,“你再仔细瞧瞧,还有什么落下的没有?”
一个男子,背着大包小包,歪歪斜斜地出现在兰芝身侧。
——那是罗……罗慕山?
狄天惊像是被雷劈中了,整个人僵在当场。
罗慕山见了他,脸色大变,手里的一个蓝布包袱“啪”的一声,掉在了脚边。
狄天惊这才听清楼下老鸨子的叫声:“……哎呦,狄少爷,我不让你上去,还不是为你好?杏子楼是个开心的地方,何必弄得大家不愉快呢?你瞧瞧把我的人给打的……”
兰枝深吸一口气,朝狄天惊微微万福:“狄少爷,兰枝幸为罗公子赎身,今日起得入良家。以往狄公子多有照拂,兰枝不胜感激。今日既去,乞祝狄公子福泽绵长。”
狄天惊木呆呆地道:“为……为什么?”
罗慕山挤到前边,赔笑道:“狄公子……”话没说完,已被狄天惊一把扯住前襟,顺手一拉,顿时从楼梯上叽里咕噜地滚了下去。
兰枝大惊,叫道:“罗公子!”待要追赶,却被狄天惊一把抓住了手腕。
她奋力一挣,狄天惊手如铁箍,却哪里挣得开?兰枝又急又怕,哭出声来道:“你放开我!”
“为什么!”狄天惊吼道,“你疯了?想背着我跟别人跑?”想到自己若不能及时回来,一切可能都无法阻止,将酿成终生大憾,他不由愈加地义愤填膺,“我白对你这么好了!”
兰枝泪如雨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狄公子,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不能再耗下去了。你不愿为我赎身,不愿娶我进门,我不恨你。求你给我一条生路,让我和罗公子走,下半辈子我日日给你上香,决不忘你的大德。”
“我不是不愿娶你!”狄天惊气得眼前发黑,真不知这女子上次听话时,耳朵长在了哪里,“我是不愿你变成朵花瓶里的假花,所以让你留在杏子楼,该玩玩,该闹闹,像野杏花一般热热烈烈地给我开着!”
“我是人啊!”兰枝哭道,“我只是个女人而已。我想从良、想嫁人,想让人摆到花瓶里去——为什么你非要让我开在野地里呢?”
狄天惊愣了。
他眨了眨眼睛,兰枝的反驳,却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怎么会有人这样自甘堕落?自己千方百计想要让她自由、完整地活着,可她却毫不理解,毫不领忣?
他的心突然冷了下去,手慢慢放开,人也闪到了楼梯的一侧。
此前,兰枝是他的爱侣,他当然要努力挽回;可现在,兰枝只是一个愚蠢、世俗的女人而已,他又何苦为了她而失态?
兰枝不料自己的话竟有这样的功效。她微觉意外,大着胆子从他的身边走过。狄天惊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嘲弄地看着她狼狈、笨拙的背影。
“我还以为你是可以理解我、包容我的女人。”狄天惊突然开口,视线收回到自己架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上,“我这次出门,险些不能活着回来,所闻所见,都给了我极大的冲击。我累坏了,几乎撑不住了。我拼命赶回来,以为见到你,就能得到安慰。可是没想到啊,”他又笑起来,“你也并不懂我。”
兰枝的背影僵了一下,然后继续步下楼梯,直到双脚落地,这才突然回身,盈盈跪倒:“狄少爷,你累了,可以来找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勇敢地抬起头来,迎上狄天惊的目光,“我累了的时候,又该去找谁呢?”
狄天惊的头脑之中,瞬间一片空白。他从来没想到过这个,完全没有想到过:兰枝会觉得累吗?她是一个妓女,有了自己的庇护,不用为生计奔波,不用为子女操劳,不用担心国家大事,不用卷入江湖斗争,不用发愁没人爱,不用面对人之恶……她也会累?
会累么?
下面,罗慕山已经被人扶了起来,虽跌得鼻青脸肿,但看来并没伤到筋骨。老鸨子在催促兰枝、罗慕山快走。人们乱了一阵,这才把一对惊弓鸳鸯送出门去。
狄天惊坐在楼梯顶部,双目圆睁,眼神空洞。
很久很久,他猛地一拍楼梯上的扶手,大叫道:“人呢?拿酒来!开妓院的不上酒,你们等着关门大吉么?”
酒,一杯接一杯,一坛接一坛,从杏子楼喝到了狄家,从春末喝到了盛夏。
骆小佛把狄天惊接回风竹苑,在安排了两个家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后,便不见了人影。狄天惊酒入愁肠,竟大醉得经月不醒,只令家仆川流不息地给他拿酒,以酒当粮,醺醺然,吐了喝,喝了吐。
——他像是沉入了酒池的尸体,虽然还在呼吸,还在吃喝,但整个人却浑浑噩噩,失去了醒过来的勇气。
醉吧,只要醉着,他就可以不用去想兰枝,不用去想狼眼太子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却总有一尾巨大的、银色的鲤鱼,突如其来地在他的眼前游过。
那是一尾浑身散发着疯狂气息的大鱼,它的眼睛努出,头吻上鲜血淋漓,扭动身体在狄天惊的面前一闪而过,尾鳍激起的水流和气泡,都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次,两次……
狄天惊即使在醉中,也不由地觉得好奇。
他努力蹬水,浮起身子,追着那大鱼而去。大鱼向水面游去,却为一层坚冰阻隔。
“砰”、“砰”!
那鱼以头触冰,似要破冰而去。
“咔嚓”一声,冰面骤然碎裂,那大鱼果然奋力一纵,跃出冰面!
——狄天惊停在冰下,忽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砰”、“砰”!
冰面上忽又传来撞击声,从那半透明的冰层望去,那条大鱼奄奄一息地躺在冰上,圆张着嘴,拼命喘息,却无法吸入空气。突然,它又弹了一下,身子在狄天惊的视野里消失了一瞬之后,又重重砸了回来。
一声巨响,血流进它的眼睛。而它鲜红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狄天惊惊恐的脸来。
——狄天惊突然想起来了,这是当日桑天子离去时所说的“江湖故事”:大鱼小鱼,少了谁都不会被影响的冰河,离开之后就再也回不去的江湖。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对桑天子的话念念不忘,又为什么会想到这些话的时候。觉得恐惧呢?
即使是在大醉之中,狄天惊也清清楚楚地感到了不安。他停下正向身旁酒坛伸出的右手,勉强止住自己再喝下去的念头。酒让他的脑子迟钝,身体虚弱。
狄天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推门出去。
屋外的阳光,亮得令他几乎想要马上缩回屋里。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去,沿着小路来到青石水潭。水光粼粼,再次晃花了他的眼。
狄天惊脚下一绊,重重摔下水去。潭水清凉,等他浮起身来时,便又清醒了三分。
“少爷,今天的酒来了。”潭边忽有人道。
狄天惊抹了一把脸,回头看时,那正是每日照顾自己的家仆之一。
只见他挑着八坛酒,笑嘻嘻地向潭里望来:“都是上好的花雕,要不给您先开两坛?”
狄天惊待要说话,忽觉一阵恶心,连忙摆了摆手道:“不用了,我不想喝。”
那家仆一愣道:“骆少爷交代的,一定要让您喝够。您是嫌这酒不好么?我去跟骆少爷说,立马给您换了。”
狄天惊原本只是喝得太多,微觉反胃,可是听家仆这样说话,却不觉心中一动,随口道:“那你给我留下两坛,其他的都先送回屋里去。”
那家仆大喜,解下两坛酒放到潭边,其他六坛一股脑儿挑到狄天惊的屋里。原路回来时,他只见狄天惊仰天饮酒,一坛花雕眨眼就已经见底,不由笑道:“少爷,那您慢慢喝着啊!”
狄天惊醉眼乜斜地看着他离去,突然间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眼中的醉意顿时仅剩三分。
他从潭中一跃而出,淋淋漓漓地回到自己的屋里,把房门一推,脑中不由“嗡”的一声闷响。
——屋里一片狼藉,书、衣服、被褥、盘碗,扔得到处都是,而最多的,当然就是酒壶、酒坛了。酒气、饭菜的馊气、湿漉漉的霉气、遮掩不住的便溺恶臭气,扑面而来,中入欲呕。
他的屋子以前虽然凌乱,却并不肮脏,可现在看来,却分明已成了个猪圈——而他居然就一直在这样的环境里醉生梦死。
狄天惊魂不守舍地退出屋子,虽在盛夏,却也浑身发冷。
狄涧和骆小佛怎么会容许他这么堕落?以前他们总是絮叨自己,尽量少喝,可现在却为何会如此放纵他?他的屋子为什么没有人打扫?那些家仆为什么敢让他待在那样的地狱里?
——这根本是想让他烂死在酒糟里啊!
狄天惊用一双伤手捧着一颗木木然的脑袋,又气又怕。继兰枝离他而去之后,难道连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长,都要离弃自己了么?
——而另一个念头,则让他更加害怕。
狄天惊一身酒气,横着膀子来撞风竹苑的大门。
大门紧锁,狄天惊跳脚叫道:“佛哥!佛哥!让我出去啊佛哥!”
两个家仆在外面慌里慌张地劝阻:“少爷!少爷!你别着急,钥匙是在骆少爷手里,我们马上就去通报……”
“轰隆”一声,大门却已被狄天惊一肩撞塌了。两个家人争先恐后地逃走,狄天惊跟头把式地往前面来,一路叫喊。沿途家人见他出关,一个个都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这真的是他的家吗?
——二十多年来,这个家给了他诸多的压抑、误解,可是却从来没有这样的冷漠,这样的充满敌意!
忽然有人大笑而来:“天惊,你这么急着找我干什么啊?”一人白衣飘飘,摇扇而来,正是骆小佛。
狄天惊脚下一软,重重瘫坐于地:“佛哥、佛哥……你和爹……你和爹……不要我了?”
“这是什么话?”
“你们让我喝酒,”狄天惊咧开大嘴,哇哇哭了起来,“你们让我往死里喝……你们不要我了……你们想让我醉死算了!”
骆小佛微微笑着,挥手赶开围观的家人。
“佛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狄天惊鼻涕一把泪一把,当真是没个样子。
“天惊,你醉了。”
“佛哥,我再也不喝了……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再也不喝了……”
“你不喝了,又能干什么呢?”骆小佛急促地摇了两下扇子,“你的个性太懦弱,为了一点虚荣,就能逃避十载;为了一个女人,又能连醉数月,谁劝也不听。你让爹失望了,也让我失望了。喝吧,一直喝下去,喝到醉死,对你来说,也许是个解脱。”
“我错了……佛哥,你和爹说说,给我一个机会……”
“你已经浪费了太多机会。”骆小佛冷冰冰地道,“爹给你的那些机会,你一直在挥霍。但是这个世界不会永远等着你,你错过了一次两次,难道以为还会有十次百次?与其让爹的一番辛苦全部白费,还不如我来顶替你,对不对?”
“爹……”狄天惊茫然地睁大眼睛,“爹不会同意的……爹、爹呢?”
“假如,”骆小佛一字一顿地道,“我已经把爹杀了呢?”
狄天惊浑身一震,疯了似的摇起头来:“不会……你不会的……”
“你不能怪我!”骆小佛紧咬牙关,“是你一直在诱惑我。你说你什么都不要,你说我可以继承爹的一切。你给了我希望,爹却不给,我只好让他永远沉默。”他蹲下身来,与狄天惊面对面地瞪视着彼此,“你自以为超脱一切,现在你告诉我,当你真的失去的时候,你可后悔了么?”
狄天惊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到地上,涸开……
“佛哥,”狄天惊梦游似的说,“有一件事,你说错了……我不是为了女人而醉酒,我是为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他哽咽一下,“这些天来,我见识了叔叔想杀侄子,侄子傻信叔叔的事;我听说了英雄明里豪气干云,暗里争名夺利的事;我亲历了男人深爱女人,女人却敷衍做戏的事……佛哥,你们常说我不懂事,其实我已经懂了……我怕极了……”
他猛地抬起头来,双眼亮如冷电:“有些事,我虽不愿相信,但其实早就想到了!”
骆小佛吃了一惊,猛地起身向后一退—二却已经晚了,狄天惊纵身而起,如影随行的一掌,猛地击向他的胸口。
骆小佛仓皇抵挡,右手横胸。狄天惊挥出的乃是右手,现在仍然为夹板扣住,根本动转不灵。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微微抬手,手腕与骆小佛的手腕挂住,再往下一拉,以伤手拉开了骆小佛的寂灭手。
“佛哥!”狄天惊大吼一声。
骆小佛一愣,双目中的光芒一闪,狄天惊左拳早起。
他的左手曾为竹枝刺伤,这时仍然乱七八糟地绑着绷带,一拳打出,金鳞悖逆真气、万古留名心经、寂灭手三式合一,其势如钻,了无痕迹,正正打上骆小佛的胸前。
——瞬间,时间,都仿佛停滞了。
“砰”的一声,骆小佛身如断线风筝,整个倒摔出去,狄天惊微微一愣。
他双手受伤,又连日大醉,身体亏得厉害,因此对上骆小佛的时候,唯有出奇制胜,全力以赴。可是一拳打上骆小佛的身体,却觉骆小佛身如棉絮,没有一丝一毫的护体之力,竟是卸了功力,成心让他一击致命似的。
“小佛!”突然,狄涧悲声大叫,猛地现身出来。
方才他就在院墙外关注兄弟二人的争斗,眼看狄天惊渐渐觉悟,正自高兴,却不料亲子突然动手,再赶过来时,一切便已经晚了!
狄天惊本就已经在不安,看见狄涧,顿时目瞪口呆:“爹……”
狄涧既然没事,难道骆小佛是在逗他么?那么他打骆小佛,岂不是打错了?
“小佛!小佛!”狄涧将养子抱起,却只见骆小佛的口中鲜血淋漓,其中更有黑色的脏器碎片随之滴落。狄天惊拼尽全力的一拳,直如霹雳雷霆一般,已将他的心肺全都震碎了。
狄涧连忙叫道:“来人!来人啊!”
“爹……”骆小佛轻轻出声。
狄涧顿时哑口,低下头来,心痛道:“小佛,可苦了你啦!”
“不怪天惊……”骆小佛艰难地道,“是我……是我自己想死……”
“不要说话了!”狄涧大吼道,这时家丁已陆续赶来,“我这就去找大夫来救你!”
“我当真了……”骆小佛却苦笑着兀自说下去,“我和天惊说的话……我当真了…一看见他一天天堕落……爹,我差点真的……真的就要下手害你……”
狄涧吃了一惊,几乎脱手扔下骆小佛。
“我出这个主意……”骆小佛两眼空洞,笑容盛开,“也许就已经有弄假……弄假成真的心了……”他一把拉住旁边狄天惊的手,“兄弟……多亏你在我铸成……咳……大错之前……就制止了我……”
“佛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好好干……”骆小佛拼命想把狄天惊的手拉到自己的眼前,可是却遏制不住手指无力,反而因此滑脱了。
他的身子震了一下,又望向狄涧:“爹……这辈子……还清了……”
一语未毕,骆小佛垂头而死。
狄天惊虽然还不完全清楚原委,但也知道自己杀错了人。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头脑中一片空白。
一旁的狄涧愣了半晌,看到他的样子,却站起身来,拍拍狄天惊的肩膀:“天惊,节哀顺变吧。小佛也说了,是他自己有愧,这才借你的手解脱的。”
以骆小佛的本领,狄天惊双手有伤,即使偷袭,也只会有六分胜算。就算一击得手,能令他重伤已是惊喜,居然会被一拳震死?便是狄天惊自己,也明白这全是因为骆小佛想让。可到底是为什么,会让骆小佛生出这么大的愧疚?
“小佛把你从杏子楼接回时,你已是酩酊大醉。我们再三劝你振作,你却只是不听。”狄涧指挥家人,将骆小佛的尸身搭到后面,“于是小佛出了个主意,说你为人倔强,越劝越不听,何如索性顺你一回,你想喝就喝,想堕落就堕落,这样一来,等你厌了倦了,自然就会回头。到时候,他再假装谋夺咱家的资财,以此相激,让你生出进取之心——哼,其他的都算对了,便只有他自己暗中打响算盘一点,我却没有提防。”
“爹……”狄天惊哽咽道,“佛哥他是为了我……”
狄涧摆了摆手,一旦发现骆小佛的二心,他心中的哀痛似乎顿时荡然无存:“人死百了,小佛到底为咱家出生人死了多年,即便临死有变,我也不会亏待他留下的遗孀和骨肉。至于其他,你不要多说。”
狄天惊双手捂脸,号啕大哭。
“好啦好啦,不要哭了。”狄涧劝道,“你要真觉得对不起小佛,那就继承他的遗志,好好做一番大事吧!”他叹了口气,“小佛这孩子心思细密,我猜他最后硬吃你一拳,一方面是于心有愧,另一方面,也是想要斩断你的后路:你要是不想让他白死,最好的办法就是从现在开始振作起来,轰轰烈烈地成就不世伟业,如此,才能让他的牺牲略有价值。”
“我不!我不!”狄天惊猛地跳起身来,发疯一般地喊道,“我偏不接受你们的安排!你们凭什么替我决定?我要什么你们并不知道,干什么上赶着逼我接受你们的好意?我不稀罕!你们是自作多情!”
他双手挥舞,两脚乱蹬,把一座院子里的假山、花树、石凳、竹架,全都打翻。
狄涧冷眼看着他发癫,终于忍无可忍道:“你表演完了没有?”
狄天惊一愣。
“我勾结匪类,小佛胸无大志,你从来都看不起我们。”狄涧冷冷道,“可是你自己又是什么纯白无瑕的圣人?”他冷笑道,“万古留名心经需要借酒力练习,你发现这个秘密之后,告诉小佛了么?”
狄天惊整个人都呆住了。
“你不是说要公平地战胜小佛吗?我不传他金鳞真气,你要和我绝食以抗,可是万古心经的练法你怎么不与他分享呢?”狄涧冷笑道,“亏得小佛处处为你考虑,怕你面子上下不来,专门在五台山快活楼引你喝醉之后旁敲侧击,让你自行领悟。他想得多好啊,虽然是他先发现了这个秘诀,但是如果你能‘自悟’,再反过来传授给他,那么你那可笑的尊严既可保全,他也就能有机会参悟上等武学了。”
狄天惊的脸色完全惨白。
狄涧毫不怜悯地给他再钉上了最后一根棺材钉:“可是你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没跟小佛说。小佛伤心极了,他不相信你这么自私,他以为你也在等他自悟——那是他最后的希望——所以他宣布自己戒酒了。他在暗示你,他不喝酒了,他永远没有机会‘自悟’诀窍了,你是他的兄弟,义薄云天的兄弟,所以你快来阻止他吧,快告诉他那个窍门吧!”
狄天惊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某一样东西,正在一片一片地剥落。
“可是,你仍然什么都没说。”狄涧神情萧索,“在那之后,如果你足够细心的话,会发现小佛已经再也不把你当兄弟了。私下里他对我说,他永远只是咱们家最忠心的家将而已。”
狄天惊跪倒在地,十年的愧疚一起压上他的肩膀。脚下的土地裂开,天塌了下来。
“我知道你想变成什么样的人,”狄涧拉住儿子的头发,强行让他抬起头来,“正义、浪漫、光明、独一无二……可是我知道、小佛知道,你是我的儿子,你压根就不是这样的人!”他放声大笑,“你对人心险恶、权术阴谋,天生就敏感专注,稍一接触便会举一反三。打死小佛,你敢说你真是无心之过?以你的本事,难道会收招不及?”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你根本是想杀死他罢了。不是为我报仇,不是为他负你,而是你一直讨厌这个比你强的大哥罢了。”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
狄天惊面容扭曲,张眼望去,头顶上是狄涧的一张脸,半面天。
——我真的是这么邪恶的人吗?我再怎样努力,也无法战胜心里的黑暗,无法战胜人与人之间的虚伪吗?
狄天惊捂住自己的脸,一头抢在地上,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号。
[尾声]
后三月,狄天惊横空出世,金龙帮大旗初展。
后五月,桑天子携妻出海。
后二年,狄天惊杀狄涧,自领金龙帮,一统黄河。
后四年,国寿王逼宫不成,铁棺示众,得贱名“董天命”。
后五年,魔教内乱,在任教主独孤朗失踪。
后八年,李响、叶杏大闹兰州,反骨之名惊动天下。
后十年,狄天惊万古留名心经、金鳞悖逆真气尽臻化境,破关而出,千里奔袭义贞村。
在奔赴生命中最后一个目的地的途中,在某个星光明朗的夜晚,狄天惊在纵马驰骋的时候,不期然地,他的思绪又飞回到过去:自己跪倒在垂死的父亲面前,最后一次展露心迹——
“爹,是你让我不择手段,是你让我六亲不认……我都做到了。按照你的教诲,我‘成功’了。”他一边说话,一边用一块白手帕,细心地擦拭着双手,“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是错的。”
狄涧扑倒在地,后背中了儿子的一掌,脊柱断了。
“在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人不屑权势,粪土荣华。”狄天惊冷冷说道,声音之中没有一丝情绪,“虽然这辈子我都不可能是了,可我知道,这种人一定存在!”
他弓下腰,头顶抵在地上,这样才能与狄涧四目相对,“我会努力达到你所吹嘘的唯我独尊,然后再被这样的人杀死。那时,你和佛哥在天有灵,才会知道你们错得有多么厉害。”
他纵马扬鞭,远方的天穹下,仿佛有七个桀骜张扬的少年,正对着他,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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