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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女儿行8
小椴
前情提要:韩锷与方柠欲以刺杀羌戎王乌毕汗来换得边塞清宁,却迭遇奇险。咯丹三杀、大漠王兄弟,组成必杀阵营,欲阻击二人于荒漠野地。方柠与韩锷被酷烈之斗激起生意,竟从死局脱出,终至目的地。只是朝廷的和亲使者已到,羌戎王处又调度严谨,实不知可有下手之机?
第三十三章:已断燕鸿初起势
更惊剑客后归魂
"李大人,我兄弟两个闻得大人出使塞上,特来投效。"
李长申面露惊疑地看着面前二人,两人都是一身羌戎人打扮,深更半夜地突然出现在他的营帐中,不由他不惊疑。只见这两人一个身材高挑些,长眉细目,神气相当勇悍;另一个却矮小些,明眸皓齿,煞是好看。两人虽都是羌戎人打扮,却是汉人相貌。只听那个子矮些的凑上前来低声禀道:"在下兄弟都是江湖人士,早年在关中犯了些事,所以才会游骑塞外。但总还是个男儿,闻说朝廷有事,特来效力。因打听得羌戎人中也有位高权重者不愿与朝廷轻易议和,欲对大人不利,所以特来相护。"他语声顿了顿,低声道,"在下宁方,这位是我的大哥宁寒。"
韩锷苦笑了下:这下倒被方柠改得从了她的姓氏。李长申却犹疑地抬眼望向韩锷。韩锷不善说话,所以这番说辞都是杜方柠编来的。
杜方柠对他使了个眼色,开口道:"大哥,外面好像有动静。"韩锷一点头,身子飞腾而起,一闪就出了帐门。外面有翅膀扑闪的声音传来,接着一声低鸣,韩锷再进帐中时,手里却提了一只寒鸦。他出手迅捷,纵飞如电,看得李长申目瞪口呆。李长申这次出使塞外,本来一直就心中打鼓,对自己的安危全无把握,如今凭空掉下来两个高手护卫,如何还不心里念佛?何况面前这两人一个形容削挺,望之可敬;一个语声清畅,观之可亲。只听杜方柠道:"李大人,从今日起,我兄弟二人就扮作大人的护卫如何?以免羌戎王属下宵小对大人不利。"
李长申还在沉吟不语。杜方柠已开口笑道:"想来李大人是不放心我兄弟的本事了?"她不待李长申开口,突然猱身,欺到韩锷身前,一掌就向他肩头按去,韩锷塌肩一缩,杜方柠左手却突出匕首,刺向他胸口,韩锷伸腕来拿。他二人为了要让那李长申看得清楚些,一招一式交代得极为清楚明白,还故意放慢了些。李长申却还觉得他们出手如电。
一时帐内只见人影飞跃,两人随手演练了几招。他二人从来还未曾这般当面对搏过,开始只是为了给李长申见见自己的手段,交手几招后却动了些兴致,拳来掌去,斗得煞是激烈好看。李长申开始还能见到些身法步眼,到后来却只见到拳影匕芒。他惊得合不拢嘴来--就是大内高手,以他所见也不过如此了。他生怕这两人伤了彼此,忙一拱手道:"二位壮士,快请罢手,下官多谢了。就如二位所请,委屈两位给李某当几天护卫吧!"
韩锷与杜方柠对视一笑,两人四眼相望,四手交握,停了下来。他们深知要想靠近羌戎王大是不易。李长申出使塞上,倒给了他们一个难得的机会。这几天,他们也曾屡次出马在路上拦截李长申的行伍,却一直都错过了。直到李长申行到青草湖边时,他们才把他的队伍找到。见李长申应允自己所请,两人目光中不由都有了一份欣然振奋。
一连几日,李长申虽到了青草湖,却一直没能见到羌戎王,羌戎王手下使者出面接待,说羌戎王游猎未归,要等几日才能见到。韩锷与杜方柠都扮作了侍卫,行动较先前方便多了,杜方柠更是没几日就与李长申的属下混得相当熟,打听来好多消息。听说朝廷有意与羌戎王和亲,选中的是朝中一个贵戚韦家的女儿。杜方柠听了这话,愣了一愣,回去也没跟韩锷提。
韩锷这些日子在尽可能熟悉青草湖一带的形势,他的身份虽也多顾忌,但还是方便了许多。
这天,却下起了今年入冬以来的头一场雪,不算大,据队伍中向导说,今年的雪来得迟,足足迟了一个月的光景。李长申属下多是关中人,很少看到这早九月的雪,人人只道大是寒冷,韩锷与杜方柠却动了兴,骑了马出去踏雪。雪地里活动了下,两人的气色也活泛开来,杜方柠的脸色更是白里透红,极为娇艳。雪地里跑过了一只獐子,杜方柠高兴起来,提起身直追。韩锷也兴动,跟在后面追去。两个人发力疾追,在路途中杜方柠还先出手,阻挠韩锷,免他抢到前面,彼此一时嘻嘻哈哈,玩得大乐,直追得那獐子仓皇无路,被韩锷堵住去路,让杜方柠空手捉到了,抓到怀里,玩了好一会儿才放了它。杜方柠因一路疾赶,脸色潮红,见韩锷半笑地看着自己,不由斜了他一眼:"看些什么?"
韩锷伸手掠了掠她露出帽外的散发,笑道:"难得看到你像个孩子。"
方柠也累了,抱膝坐在雪地上,微笑道:"你喜欢看我这样是不是?锷,其实呀,你想要的既不是妻子,也不是情人,而只是一个女人,是不是这样?你喜欢的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和自己一样,你不喜欢人有身份,但偏偏遇到的是我这样一个在尘世中有太多身份的女子,你......后不后悔?"
韩锷惊异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所说的是自己从未想过的,不过好像大有道理。他默然了一会儿:不错,也许只有在这荒凉塞外,在杜方柠真的抛绝所有闺中少妇、江湖骄女、朝中权贵、杜家女儿这种种身份之后自己才真的能与她无牵无碍地呆在一起吧?因为说起了这样的话,两人的心一时也静了下来,四周都是茫茫的雪,那么空旷,那么寂静,这样的天地,虽然孤独,却大是符合韩锷性子。但他有什么权力让方柠这样的一个女子陪自己这么寂天寞地地慢慢苍老呢?
"咚咚咚咚咚咚",一阵鼙鼓声起,响在这空茫茫的四野,一声声雄壮,激人热血,却又被这四野的空旷压迫稀释成说不出的单薄。鼓手们似不服这天地之大,感到那空阔的天地似乎打定主意要瓦解稀释掉他们的鼓声似的,不等那鼓点略停,就又追加了一阵敲击,一迭迭疾催,终于在这无声的天地里拼力撑出了一个沸腾腾、热闹闹的有声世界。
有声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热气。鼓声催动着热气,热气感染着鼓声,马嘶犬吠,鹰飞兽走,雪积天寒,树枯草矮--这是一个猎场。猎场中的人被这种种声息气味催动得血也热了起来,要在这空旷的雪地里好好地撒一场欢儿才好,来上一场极热烈的围猎。
这是落雪后的第三天早晨。一清早,羌戎王属下就来到李长申的帐前,说羌戎王回来了。今年头一次落雪,羌戎王要开一次已数十年未有的规模宏大的围猎,所有的部落首领与左右贤王都会参加,羌戎王传话,让汉家天子使也前去一看。那使者说起这些时面色透着一丝古怪,看得韩锷与杜方柠一愣。
李长申也愣了下,他是文官,一向不太明白这些围猎之事,笑颜问道:"却不知打些什么?这么冷的天,还有熊和狼吗?"那使者笑了笑:"天子使到了就知道了。"他笑得更古怪了,似乎隐瞒着什么。李长申只有吩咐下去,准备马匹。杜方柠为人警觉,低声对韩锷道:"这场围猎只怕有些古怪。"韩锷也皱了皱眉,觉得不错,低声道:"也许是羌戎王想趁机显摆一下威风吧?"
他们一队人到达猎场时,那边的围猎似乎已经开始了。场外已有不少人等,却都是伺候旁观的。羌戎王却不在,似乎按不住性子,已下场围猎了。远处有一大片林子,韩锷抬眼远望,只见一队队人马在其间纵横奔驰,四周鼓声密响,正在哄赶那林中草野里的野兽。那一队队人马离得远了,只见衣服上稍有些分别,各绘虎豹,似是各部的图腾。韩锷看了看,似乎左右贤王与二十几个部族的人马都在,只分不清谁是谁。那使者驰马前去报讯,回来后笑道:"我们大汗打猎正打得欢呢,一时猎罢再与天子使见面吧。他还说......"他微带揶揄地看了李长申一眼,"如果天子使也有兴参与,倒是不妨下场同猎。"
李长申面色尴尬,侧眼望了望属下,只见人人面上都有怯惧之色。那使者脸上的笑容就更是好看了,微带睥睨,似在嘲笑汉家人物的软弱。只见韩锷一提辔头,振声道:"方弟,咱们也下场玩玩如何?"
杜方柠抬眼看向他,知他并不是爱出风头的人物,一眼之下,已明白他的打算。只听韩锷笑向李长申道:"李大人,小人与兄弟倒是自幼就打猎惯了的,这下可真是见猎心喜,就让我兄弟下场去打点儿野味来与大人尝尝吧!"李长申才待开口阻拦,却见韩锷的一双眼里满是坚决之意,他虽做官惯了,却生性软弱,一时竟无法拒绝。韩锷笑着勒了勒马的肚带,侧首对杜方柠道:"方弟,如何?"
杜方柠一抬眼,一双眸子里全是精光,沉声应道:"好!"两人一抖缰绳,马儿便冲了出去。此时真正的猎场却离他们立身之处有四里远,两人并骑疾驰,杜方柠忽在马上一侧身,贴近了韩锷的身子道:"锷,你打算现在出手?"
韩锷点头不说话,一双眼直直地望向前方,忽道:"阿柠,我一旦出手,你立时就走,不要跟在我的身边,也不要管我。"
杜方柠面色一怒:"不!"韩锷知道时间无多,身子一探,人已平探出去,伸手握住杜方柠的手道:"阿柠,你就听我一次话好不好?这么出手,无论得手与否,脱身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你还有好多事要等着料理,我们,也还有剩下的好多事业要你一人来做。你就且听我这一次。"
杜方柠挑眉怒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不惜千里万里地跟了你来就是看你一个人逞英雄的?何况,你以为你一个人就能成事?嘿嘿,加了我杜方柠,起码得手的胜算要高出三成。"她的声音一沉,"我不干!"
韩锷的口气里已有一分哀求的味道:"阿柠,我求你!"杜方柠冷颜道:"这件事,绝对不行!你要是不愿,咱们各行其是,看看到底是你太白剑客的长庚剑利,还是我索女杜方柠的青索势盛!你就这么瞧不起我一个女子吗?"
韩锷伸手要带她缰绳,拨转她马头,杜方柠面色一怒,一拳就向他腕上捶去,韩锷挺住不躲,手臂上疼得一阵钻心,却依旧去探她的马缰,口里低声道:"骢儿,骢儿,听我的,别听你主人的,带着她快跑!"说着,他一足飞起,就要向那花骢臀上踹去,踢惊它,好让它把方柠带走。
杜方柠一咬牙,身子一拧,一个肘锤就向韩锷胸部撞去。纵结实如韩锷,却也不敢给她这一肘撞上,只有闪身一避,那踹出的腿登时就踢歪了。他犹不死心,伸手再抓,杜方柠当场色变,立时还以颜色。他两人马儿俱都神骏,才一驰出,那边围观的人见到马儿提速时这般快捷,已忍不住喝了一声彩,然后只见那双马奔腾时,马上的两个人却你来我往,动起手来,人人惊愕下,却见韩锷的身子在马鞍上极为夭矫,杜方柠却前俯后仰,如风中劲柳,端的好骑术,不由又喊出一片彩来。那羌戎使者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面露犹疑地喃喃道:"怎么,这两位护卫也知我们大汗今天开的是羌戎中已数十年未有的‘人猎’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决不纠缠?他两人以前有仇?"
那边韩锷与杜方柠转眼驰出了三里开外,杜方柠忽一勒缰绳,骢儿一慢,躲过了韩锷的攻势。韩锷也一勒马,杜方柠却忽然松缰,那马儿一奔,已快步赶到了韩锷斑骓前面。韩锷知道时间不多,加力疾追,杜方柠在前面马上忽开口唱了起来:
乐陶陶、且衔杯,
行矣关山不须归!
战罢银河悬青索,
系取长庚与相偎。
......
歌声柔婉,而又声气豪荡。韩锷只觉一股温柔满心满肺里炸了开来。他才追上方柠,两人快马却已都到了猎场之内。只见前面高扬着一杆旗,旗色乌黑,上面绘了一只像鹰不像鹰的东西,爪翅俱全,极为凶悍。杜方柠一住口,冲韩锷回脸道:"羌戎王!"
不错,是羌戎王!那旗帜分明就是传说中羌戎王的旗号。
满场之中,参猎之人有千余人,各穿戎衣,脸上绘有油彩,有的如狼,有的如虎,有的如熊罴,那却是各部族的图腾之物。只见那羌戎王的大旗还远在二里开外,旗下有一人身材雄壮,极有气概,衣履鲜华,却是韩锷那日在青草湖夜刺遇险时见过的人物。韩锷的目光一凝,如同锁定了他一般--这一番锁定,那是不死不休的了。
只听杜方柠欢颜笑道:"锷,这会儿你可没工夫再跟我胡缠了,咱们还是大事要紧!"
不错,大事要紧!这事甚或比自己与杜方柠的性命还要重要。杜方柠忽在马上伸出一只手,韩锷愕了下,也伸出一只手。两人伸手一击,食指间勾了勾,同声道:"好!居延猎、猎天骄!"
他们彼此颔首一望,眼底隐有沉重,也隐有浅笑。知道这一眼后,再这么可以认真对视的机会可能就不会再有了。他两人双腿一夹,胯下的马儿嘶鸣一声,泼刺刺地就冲向前,直追向羌戎王的骑队。
"三丈之内,我才会出手!"杜方柠一点头,她明白韩锷的意思。他是说,他在三丈之内,才有把握一击得手。只听她道:"别人你都不用理。"她侧眼极睥睨极豪迈地看了四周人一眼,"有我!"韩锷也一点头--也只有方柠,与他合作最是无隙了。两人分工既停当,韩锷的一双眼就只望向那羌戎王,只见里许开外,羌戎王正在追杀一只熊罴。他的从者有十余人,人人所乘,俱为好马,羌戎王的那匹马更是神骏。四周却有好多部族在飞追向羌戎王。韩锷一愣,怎么像有人要跟他抢猎一般?
但他无暇细思,拍了拍斑骓的脖颈,低声道:"骓儿,骓儿,就靠你了。你可从没让我失望过,咱就看你这个杂血儿追不追得上那羌戎王的骏马了。"
他胯下斑骓也好久没有这么纵蹄奔驰过,场中的声息似乎已刺激起它的野性,只见它脖颈在韩锷一拍之下,登时一扬,昂首长嘶。
那前面马上的羌戎王确实也身手矫健,那只被他追着的熊却是一头白熊,躯体极大,奔行也快。杜方柠双眼死死锁定羌戎王身侧的人与她及韩锷身边的人。
他们两人都在看人,却不知别人也正在看他们。韩锷的斑骓与杜方柠的骢马一入猎场,即引起骚动,人人的目光几乎都被这两匹马儿吸引过来。他们二人已追近那羌戎王一里之内,却斜刺里突然杀出一队人马,也疾追过来,那领头之人甚是剽悍,铁塔似的身躯,精亮的双眼。杜方柠扫了他一眼,却见那队人与他二人相距数十丈,但同时在追赶羌戎王。那人的眼里似有紧张的杀气,一时望着羌戎王,一时死死地盯着韩锷与杜方柠。
杜方柠一咬牙,知道自己两人形迹可能已为人发现,冲韩锷道:"有人惊觉,在赶着前去护驾。你小心,但别管他,一切有我。"韩锷心无旁骛,一双眼直盯着羌戎王,沉声道:"好!"
他双腿一夹,只见前面羌戎王马儿缓了缓,正一箭向那白熊射去。他得此之机,已与杜方柠又赶近了数丈。那羌戎王一箭未中,又驱马疾追,然后追追射射,那前面的白熊已被惹恼,发出困兽一般的吼叫。忽听它痛鸣一声,已经中箭,韩锷与杜方柠这时却已追到那羌戎王十丈之距。
羌戎王属下忽有人惊觉,那十余从者中有一人当先回身,反手就是一箭,直向韩锷射来。韩锷一惊,反手拉出雕弓,一弓背就把那箭给砸了下来。那羌戎王属下见他身手高绝,十余骑已人人回头,他们个个都是弓马好手,竟齐齐弯弓搭箭,一箭箭向韩锷与杜方柠射至。
杜方柠一声低吟,手一抖,已抖出了她的成名青索,长索在空中矢矫飞腾,一下下把射来之箭俱都卷落。四野里响起一片惊呼之声,那边羌戎王已经惊觉,却并不在意,反加速向那白熊追去。韩锷双腿用力一夹,他与那羌戎王已不过二十来丈的距离,马儿可以发力了。那斑骓已知主人的意思,身子一腾,竟似飞起来了似的,直向那羌戎王卷去。
羌戎王随从万没料到韩锷马儿一旦发力,居然如此之快,他们各出刀刃,就向韩锷砍去。却听杜方柠的骢马嘶鸣一声,也已赶到,她青索一抖,已把攻向韩锷的兵刃全都接去。
韩锷也觉那十余人俱是好手,方柠料理起来只怕大是不易,但他此时已无暇顾她,驱马疾驰。羌戎王在他随从前面还有一箭之距,韩锷摆脱他的随从,直向羌戎王追去。杜方柠这边索刃相接,仗着软兵器远近兼攻的长处,也要追到前面,为韩锷断后。可她才冲出那随从包围,却见另一群在一开始也衔尾疾追的人马已追了上来,当先的就是那铁塔一样的汉子。他一伸手,就是一刀。他的刀极长,像是斩草的长刀。这一刀风势之劲,让杜方柠也不得不避。那汉子马儿要掠过她马侧,向韩锷追去。杜方柠刚才一闪已险到极点,这时帽子脱落,鬓发也乱了,长索外荡,收之无及,一咬牙,左手已掏出一把短刃,一刀就向那汉子刺去。
那汉子也惊她泼悍,仰身一倒,犹欲向前追去。杜方柠青索已回,伸索一卷,已缠向他马儿的脖颈。她知攻那汉子定难阻敌,所以攻那马儿。那马儿一蹿,她套不住它的脖颈,情急生智,手中一抖,竟用青索缠住那马儿的后腿。那马儿嘶鸣一声,已生生被勒得一慢。这就成了两人座下马儿的较力。
那汉子大怒,长刀一回,已劈向杜方柠面颊。杜方柠的脸被他刀光一映,瞬间雪白。她无暇收索,竟用短刃一接,只觉虎口一麻,短刃几乎脱手。可她也就此缠住了那汉子。那汉子一刀刀攻来,杜方柠已贴近他身侧,仗着一身小巧功夫,与他在马上厮战。
那汉子大声用羌戎话对他追上来的属下大叫。情急之下,杜方柠竟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了。但她不能让任何一人上前阻挠韩锷的大事,一咬牙,长索分出,急袭那追上之人,仅凭一把短刃与那汉子纠缠。
刃短刀长,她已吃了大亏,每每那汉子要放马疾追韩锷时,她就不顾万险,猱身贴上,与他肉搏厮缠。最险的是她还要分心两用,一条长索把已跟上的数骑缠得紧紧的,不容他们上前,好给韩锷断后。
韩锷已距那羌戎王不足十丈,他要阻断那羌戎王继续狂奔之势,侧身弯弓,一拧腰,却用嘴从箭囊里叼出一支箭来,续在弦上,瞄准就射,而他身后,方柠已然遇险!
这一箭风疾,前面羌戎王已听得风声,直到此时,他才放弃了对那白熊的追逐,似也才惊觉自己身处的险境。他身子向前一扑,险险躲过了那一箭。韩锷却忽一拔身影,向前直掠,他座下马儿身上一轻,一发足间,已离那羌戎王更近了。
足到三丈开外,韩锷身子才一落,重又坐回马上。前面羌戎王已弃了那白熊,放马岔开路,疾奔逃命,四周那千余骑似已惊觉形势,都在向这边亡命地靠拢过来。可他们的神色,却让韩锷觉得说不出的古怪。
韩锷情知机会不再,身子又一腾,借那马儿空身奔腾之力,数次腾身借力之下,已与那羌戎王拉近到三丈之内,到了他一剑可及之处。那羌戎王却端的骁勇,忽地反身弯弓,一箭向韩锷射来。韩锷伸手按剑,正欲腾空之际,要闪本也闪得开它,可是时机不再,他一咬牙,竟只微微歪了下身子,任由那一箭直钉到他肩上,还是不改扑击之势,拔空而起,长庚剑在空中画出一道苍白色的光华,直向那羌戎王钉去。
那羌戎王身手却好,只一滚,竟已藏身马腹之下。韩锷一击才发,目标却失,手中剑并不停顿,直向那马首斩去。
羌戎王却在马腹之下掏出一柄短刃,一扎就扎向了韩锷的腰眼上。韩锷只觉腰上撕心裂肺地一痛,但他不躲,一扭腰,竟凭着腰劲,夹住了那羌戎王的短刃,硬生生一拧,竟任它钉在腰上,长庚已落,斩马首落地。
那马的身子还奔出一丈有余,才颓然而倒,羌戎王一身是血地从马腹下爬了出来。旁边追击者潮涌而至,已不是方柠可以阻挡。韩锷一声长呼,音含痛楚,手下不停,长庚剑再击而至,羌戎王抱头一滚,竟又让开。他躲得极有章法,虽大异中土技击之道,却极为有效。
韩锷目光一扫,见已有人追到数丈之内,似已聚成合围之势,数十支羽箭也向他钉来。有的竟似失了准头,直向那羌戎王飞射而去。羌戎王起身向前逃。韩锷肩头箭创与腰上伤口俱都极重,鲜血长流,他知道自己恐怕只有一击之力了,反倒不急,慢下来,长吸一口气--空中箭雨已至,第一拨、第二拨、第三拨紧密相连,合在一起怕有百数之多。韩锷就在漫天箭雨中飞身而起,长庚一击,雪野上画过一道比雪色更苍白的光华,一蓬鲜血涌出,四周一下静了,似是一息之间,呼吸可闻。满场都是那千余名围猎者的重浊呼吸。羌戎王已倒地而殁,一颗首级滚出老远,犹自不甘地空瞪着双眼。韩锷肩臂上也钉了数支箭羽,长身而立,茫然四顾--他在找方柠。
因为失血太多,他的眼前猛地一黑,杜方柠似已被困在如潮的人中,看也看不到了。四野都是雪,那雪白的雪是韩锷此时眼中唯一可以看清的事物了,剩下的黑麻麻的都是围聚而上的人影。
斑骓却嘶鸣一声,靠上前来,支撑住韩锷那虽挺立但其实已无力的身体。韩锷倚马而立:百战功成,一击毙敌,他的任务完成了!可方柠呢,方柠在哪里?韩锷想起方柠,似乎重又有了力气,左手一扶鞍子,人已翻身上马,直向杜方柠刚才阻敌的方向冲去。他驱马疾行之间,在马上一弯腰,伸手已抄住了那滚落于地的羌戎王的首级,便这么拎着他的辫发,直冲而上。
第三十四章:两宫无事安磐石
万国归心有女臣
杜方柠却已陷身血战,韩锷的斑骓风一般驰入了她身边的战团。他长剑到处,斩刃伤敌,不一时已与杜方柠凑到了一处。
杜方柠也自浑身浴血,见到了他,猛地眼中一亮,又见到他手中提的首级,不由朗声一笑,声震四野。
那围攻杜方柠的数十人这时才看到韩锷手中的首级,人人一呆,竟自停了下来。韩锷驱马到了杜方柠身侧,杜方柠看了眼他疾驱而至的矫健身姿,微微含笑:"长庚一击,剑斩天骄,我终于没有耽误你的大事。"
身边敌影如潮,两人必遭不幸,可杜方柠眼中却含情凝睇。在这雪野厮杀中,竟自漾起了一股别样的女儿温情。她的眼波如风,轻轻一扫身前身后的重重铁骑,低低一叹道:"著取戎衣为与谁?究竟又为与谁呢?"然后她不看韩锷,反望向天边,娇声长吟道,"双蛾久惯笑须眉,忽然旖旎行边塞,且驱骢马越斑骓......为什么我久已淡视天下男子,却终究无法淡视于你,那是为什么呢?"她口角微微含着笑--她是一个有着太多心事的女子,可这一刻,她却似终于回归了平静一般,她又扫了眼四周憧憧的敌影,低柔道:"这一下,可当真‘行矣关山不须归’了!"
他们身边的包围忽然一阵惊乱,只见有两匹马儿突然驰了出来,马上的人已红了眼睛,直向韩锷与杜方柠杀到。
韩锷与杜方柠都知道,这接下来的杀局,只是余韵了,对望一眼,韩锷忽低声道:"你我同仇!"接着两人坐于马上的身影忽翩然而起,避开了那两骑的挥刀一击。两人重又落身于马鞍之上时,那两骑敌将已奔了出去。韩锷手中长剑脱手一掷,直钉向其中一人后心。那人听得后心一片刃芒带动的风声,低头一避,长剑已失去准星,眼看就要落空飞去,杜方柠青索忽出,带住了那剑柄,索头微微一抖,长剑准头已变,笔直地钉入那人后心。
四周之人一片惊呼。杜方柠手腕一收,那长剑已拔出,只见一蓬鲜血登时冒出,韩锷却已飞扑而至,一手抄住那把长庚,身子在空中一折,已向另一人刺去。那人回身出刀,却快不过韩锷,韩锷长剑一击,正中他喉头。
那人刀锋登时软垂,可韩锷身影已高悬敌群之中,一落下地,只怕不马上就万刃穿身?杜方柠的青索却在空中一卷,已卷住了他的脚踝,伸手一带,韩锷借力而翻,已重落回斑骓之上。杜方柠低低一笑:"与子偕归。"
这却是他们练就的"居延猎"合击中的最后两式,却一直还没有机会使用。适才韩锷追杀羌戎王,人人俱在局中,虽极为凶险,却远不如这两式看得清晰明白,四周一时静得就是一根针落地的声息也听得到了。
杜方柠与韩锷的马儿紧紧靠在一起,两人在马上的身形也依偎在一起,知道可以这么依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两个人却都没有说话,四周也静静的。好半晌,杜方柠闭着的眼睛才重又睁开,微愕道:"他们怎么还没有攻上来?"
是呀,那些羌戎人怎么还没有攻上来?这时,四周人似乎才回过神来,人人叫道:"他们杀了左贤王,他们杀了左贤王了!"韩锷与杜方柠对视一眼,两人忽然脸色惨白--他们处心积虑,轻生一击,原来杀的不是羌戎王,而是左贤王!
四周人马却已躁动起来,迭声道:"带他们去见大汗,带他们去见大汗!"
杜方柠与韩锷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四周聚集而来的人马没有夹击而上,而刚才那两个红了眼的汉子分明是左贤王的亲信,那么,羌戎王在哪里?他们正自想着,忽见面前憧憧的人影忽向两边闪了开来,一匹中等个头的马儿缓缓驰至。
那是一匹黑马,马上的人也不见得高大,面色黑肃,可他的马到处,四周羌戎人人人屏息静气。那人在韩锷与杜方柠十丈开外站住,拿起眼来静静地望着韩锷与杜方柠。他与韩锷、杜方柠之间,人群已让开了一条道。杜方柠的手心忽然出汗,低声道:"这是个高手。"韩锷默然半晌,才沉凝道:"原来这才是羌戎王。"
没错--这才是羌戎王!只凭他这一份默然无语的气度,就较刚才那纵骑驰猎、高大雄壮的左贤王不知多出几许豪迈。
场中空气一时凝静下来,再没有一个人说话。韩锷的手虽远离剑柄,却也在测度着那真正的羌戎王是否在他一击之距。
杜方柠身子没动,眼睛却在四扫。她与韩锷心意相通,想的是如何给韩锷制造一线之机。那边的羌戎王却忽然开口:"你们是谁?"
他说的是羌戎语,韩锷却也听懂了。他与杜方柠互望一眼,正不知如何回答,场中忽响起了一串拍手之声,只听一个童声笑道:"大汗,这就是我找来的两个中土弃徒,技击好手呀!
"我说那左贤王心存悖乱,大汗亲自将他召到青草湖,还不愿臣服,有野心要做羌戎王。凭他的德性,他也配?大汗心存大度,把节铖都交给他,开这一场‘人猎’。让他带着羌戎王旗号,追杀这青草湖的百兽之王白熊。如果众部族首领与右贤王手下人不为难他,他或能在群力角逐中最终射死白熊,这羌戎王的名位就归与他。那左贤王还只道他真能臣服众人,在别人杀了他之前杀了那白熊呢!怎么着,不用大汗亲自出手,我陈果子找来的两个杀手就杀了他,看他还敢狂悖?
"大汗,大汗,这人猎的规矩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事后不得纠缠。杀其人者得其位,这左贤王的位置可就是我的了,大汗可不能不依祖训。"
韩锷与杜方柠齐齐一惊--原来是这么回事,怪道一到这猎场就感觉杀气极重,原来是这么残酷的一场"人猎"!
杜方柠把眼看向那曾与自己恶斗的使长刀的羌戎人--原来他并不是要救护左贤王,他是不让自己抢在他前面杀了左贤王,羌戎人居然有这等规矩?
那跳出来说话的却似一个小孩子,一身倒像是汉家打扮,却不伦不类,竟似穿的戏彩斑衣。只见他身形虽不满四尺,一张脸上却又生有皱纹,本来清清秀秀的相貌,看上去却说不出的油腻与诡异,直如一个小丑一般。
韩锷心中一惊,这人他认得:就是那夜他在青草湖见过的......那个孩子--不,那个侏儒!
只见他一跳一跳地到了韩锷与杜方柠马前,一伸手就抓住了他两人的手,笑嘻嘻地把他二人扯落马下,笑道:"好了,你两个总算不辱使命,快快下来,随我晋见大汗。"他话说得极自然,但韩锷与杜方柠却已觉出他是在帮自己,心中略怔,已随着他翻身下马。
羌戎王的面上却不见喜怒,那个自称为"陈果子"的侏儒已把韩锷与杜方柠扯到羌戎王马前三丈之距,笑道:"大汗,这可是祖宗的规矩,左贤王的位置从今天起就是我的了,你可不能不认账。"
身形离那羌戎王一近,韩锷的心思已集在剑上,可他与杜方柠都在重创之后,那羌戎王似乎也深浅难测,他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那边羌戎王的脸色依旧阴沉,只点了点头,也没说话,也不知他在肯定什么,却已拨转马头向后退去。一时好多羌戎人齐声高呼,似是颂赞之词。大家似乎都对左贤王的死并无芥蒂,除非左贤王的部下。
那羌戎王走了数丈才回头对陈果子道:"一会儿带他们到帐中来见我。"说着,一提缰,策马走了,余者都齐齐跟上。
直到他们走了好远,那陈果子才抬袖擦了擦他这时才敢冒出来的汗珠,斜眼打量向韩、杜二人,静静道:"你们这两条命我算捡回了一小半,如果想全捡回来,这命以后可就是我的了。两位刺客,跟我走吧。"
两碗烈酒,就摆在韩锷与杜方柠面前。这是一个大帐,帐顶很高,羌戎王坐得离韩锷与杜方柠很远。
韩锷从一进帐门,心里就在测算着羌戎王是否在自己的一击之距内。可惜,那羌戎王坐处距他一剑所及之地却远出了数尺,纵有方柠照护两翼,要想一击而杀羌戎王,只怕已非易事。更何况,那羌戎王的坐姿沉沉稳稳,隐隐透出的气势与咯丹三杀略仿。只要他有哪怕咯丹三杀其中一人一半的功夫,略阻一阻韩锷的攻势,他帐内还有好几个此道好手,帐外又有兵士,闻声即至,韩锷想于大帐中刺杀他已是万难。
韩锷坐下时,只见杜方柠正望着自己,韩锷就轻轻地摇了摇头。
陈果子侍立在羌戎王身侧,他的模样好像是一个小丑,却又像一个弄臣,穿扮像一个俳优。杜方柠看到他与羌戎王之间的暖昧情形,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韩锷望向陈果子时,眼里却忍不住露出一缕痛惜,但那丝神色转瞬即不见。
陈果子分明也望到了杜方柠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却嘻嘻然全不在意,反笑得更欢了,似有意恶心杜方柠一般。可看到韩锷那闪过眼底的一抹痛惜时,他的面色茫然了下,接着却似乎一怒......
羌戎王从始至终都是寡言之人,只说了一句:"喝酒。"韩锷与杜方柠互视一眼,只有端起酒碗,喝下了这一碗酒。
一碗酒过后,羌戎王就不再理他们了,处理自己的事情。过了半晌,看见韩锷与杜方柠二人还在,似颇厌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二人退下。韩锷与杜方柠只有退下。
两人离席时,眼中却交换了一下惊疑的眼色:这羌戎王叫他们来,只是为了让他们喝一碗酒?这算什么,是赏赐吗?
他两人退下后却被安排在陈果子的帐篷内。陈果子这个帐篷的陈设却极为古怪,种种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充塞其间,有汉家的,也有羌戎人的。什么小泥猴儿呀,佩玉呀,酒杯呀,纨扇呀,装饰精美的佩刀呀......林林总总,说不上一共有多少。有的一看就价值连城,有的却只是极拙劣的货色。因为东西都小,更显得这个帐篷内五彩缤纷,分外凌乱。杜方柠也算见多识广,却也不由看呆了。
她回眼看向韩锷,却见韩锷一脸愕然,脸上似有一分怜惜的神情。她用肘捅了捅韩锷胸口,笑道:"怎么了?"韩锷低声一叹道:"这孩子......"杜方柠哧声道:"他不是孩子,他的年纪可比你大多了。他就是个变态的小侏儒。"她说话时一脸鄙薄神色。
韩锷却只静静道:"如果我不是另有机缘,也许,我长到现在跟他也没什么不同。"杜方柠有些怔怔地望着他,没有摸清他话中是何含意。
韩锷的眼却空空的,倏然间想起小计。如果小计在,他会懂得他说的是什么。在心底很深很深处,他有时觉得,自己还是那个稚弱无依的孩子......长安城外的冬,空空的旷野,荒凉的坟头,一个一脸空白的孩子,除了恐惧,还是恐惧。如果不是遇到师父,他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呢?有的人,是用一生也走不完从孩子到一个成年人之间那么迢迢的路程的。因为缺憾,因为错过,哪怕他以后在这个成人的世界中变得多么阴险,那也是一个孩子式的报复与阴险。
他突然记起那天深夜燃放在青草湖深处的烟花,与烟花一明下那孩子一亮的脸。他起身走向帐外,陈果子的帐篷是单独的,孤独地立在这羌戎人的连帐之内。他想起那烟花一谢之下那孩子瞬间老去的容颜,猛地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摔碎的感觉,一滴泪不知不觉地就在他的颊上滑下,但他自己都没有觉察。他突然抽身走到帐外--这些,没有人懂,包括方柠,她也不懂。
他突然听到身边有一点儿声息,一回头,只见陈果子正怪怪地看着自己。虽然不了解关于他的一切,韩锷却直觉他是一个很敏感的孩子--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这个实际年龄可能比他要大上十来岁的人还是个孩子。
见他看向自己,陈果子的脸色忽然板了起来,很不高兴似的,冷笑道:"吹冷风醒酒吗?不用了,那酒是永远醒不了的。"
说着,他一转身,就进了帐篷。转身之前,他的眼光掠过韩锷的脸,韩锷才惊觉自己脸上有一滴泪。他伸袖拭了,跟到帐门口,只听那陈果子正在对杜方柠道:"两个刺客伤得不重吧?是还想行刺吧?"
韩锷与杜方柠一惊,他们本就觉得这陈果子来历行事极为古怪,更搞不清他到底为什么要救自己。只听他冷冷笑道:"你们两个还是省省吧,你们想刺杀羌戎王?凭你们两个就行?喝了那‘屠酥’酒后,还有力气杀人也说不定,不过最多只能杀我这样先天不足后天也没补全的人,要想刺杀大汗,你们还是省省吧。"
韩锷与杜方柠这才大惊,默默一提气,才惊觉体内气息大是不对。只听陈果子冷冷道:"那可是大金巴活佛送给我们大汗的药。无论什么人喝下,十天半月之内,要想用力气杀人,只怕都提不起平日十分之一的劲儿来。大汗因为左贤王不逊,久想换掉他。但大汗一向倨傲,且以前左贤王父亲还是我们大汗的大恩人,大汗也觉杀之不妥,才一直不好动手。加上那左贤王在羌戎之中也有不少长老支持,所以才拖到今日。"
"大汗被迫重开‘人猎’,放话给那左贤王,如果在不失旌旗的情况下猎杀白熊,就以羌戎王之位相让。没想那左贤王却刚巧给你们杀了!我虽谎话连篇,以大汗的聪明,想来也不会全信的。只是现在因为祖规,加上正好要安排接替左贤王的人,一时不便杀你们。但我亲眼看到他让你们饮下了‘屠酥’。你们喝下这酒,无异常人,大汗也就不用担心你们了。我见你两个功夫还不错。怎么,愿意辅佐我当左贤王吗?愿意的话,我就会保全你们两条小命。"
他个子虽矮,说话时一双眼却往上翻,掠过韩锷与杜方柠的头顶,有意显示自己根本看不起他们一般:"我跟大汗说,是我让你们潜伏在李长申部从之中的。大汗也查了,果然你们是路上才投来的。我料得不错,汉家朝廷之人,又哪里有谁这么大胆了?所以大汗相信了我一大半,以为你们真的是为我卖命的护卫。怎么着,跟着我,你们有命,凡事有我罩着。不跟着我,嘿嘿,就等着五马分尸吧!"
杜方柠看不惯他狂妄自大的样子,哼了一声,并不理他。
那陈果子却直凑到韩锷脸前:"怎么,不敢承认了,你们其实是来刺杀羌戎王的是不?而不是什么左贤王!"韩锷静静地看着他,道:"不错。"
那侏儒忽然大笑起来,指着他们俩,笑得喘不过来气道:"就凭你们?你们也配?又是两个傻子汉家猪!"杜方柠忽然道:"难道你不是汉人?"那侏儒一愣,跳脚道:"我不是,我才不是什么奶奶的不值钱的汉人。只有你们这些傻子才是。"
杜方柠冷笑道:"那你当羌戎王是什么人?他又把你当作什么人?你顶多也不过就是......一个弄臣。"她的鼻翼轻轻一嗤,显得说不出的轻视。那陈果子忽然暴怒起来:"他,他起码还是个英雄,比你们汉家皇帝老儿强多了去了。我情愿跟着他当个弄臣,你们能拿我怎样?"
杜方柠若有深思地盯了他一眼:"不错,他是比我们皇帝强得多了去了,所以我们皇帝派使者来要与他和亲,听说这次选的是长安韦家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韦蕊儿。知道他强,我们才来向他臣服的呀。我们还要杀了他,免得让他再......像糟蹋那些轻薄汉人一样地去糟蹋别家的女儿。"
她的话里有一种极深的讥刺,韩锷却像没全听懂,只觉她话里另有深意。那孩子似的陈果子忽然脸都白了,怔了一怔,直直地盯着杜方柠的嘴,想来这个消息他还是刚刚听到。韩锷却有一种觉得他要昏倒的感觉,差点儿忍不住伸手去扶。
却见陈果子受惊之下一张脸却似重新回复了小孩儿似的面貌,口里一向装嫩的声音却似乎老了,如同一个正常的三十多岁的男人,只听他尖声道:"你、你、你......"他忽似惊觉,指着杜方柠道,"原来你是女人!你是......杜、方、柠!"他忽然惊醒,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与痛恨,"你们姓韦的、姓杜的就没有好人!"说完,他看了韩锷一眼,他分明也猜出了韩锷是谁,那一眼的眼神却说不出的复杂,全没有看向杜方柠的厌恶,只有一种相见恨晚的忌恨。
他忽然一跺脚跑出了帐篷,丢下了韩锷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半晌,韩锷才道:"方柠,你何苦欺负一个......孩子。"他想了想,还是吐出了"孩子"两个字。方柠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再嘲笑他的滥好人,只倦倦道:"不刺激一下他,他又如何会帮咱们?"
韩锷分明感觉--她好像知道什么,而且深知这个陈果子到底是谁。但她不主动说,他也就没再问。
"我没有哭,我不会哭给你们看的。"子夜时分,青草湖深处,陈果子咬着嘴唇,狠狠地看着韩锷说。
夜好静,枯草好荒凉,韩锷也不知为什么会偷偷跟他来到这里。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地站着。他站在上风,无意间用身子给那明显穿得有些单薄、冻得瑟瑟发抖的陈果子遮挡着风势。他的气息运行已被那"屠酥酒"所制,但见陈果子冻得发白的嘴唇,他还是勉力运起自己的"石中火"真气,身上轻轻地腾出一些暖热来。
但他这时运真气不免有些吃力,不一时脸就苍白了些,却因伤又升起了丝病态的潮红。陈果子一句说罢,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才咬唇道:"你是韩锷?"
他仰着脸看向韩锷,声音里已没有了平时的做作,显出那日韩锷偷窥他放烟花时的一点儿拙稚来。韩锷静静地点了点头--他的名字,想来在羌戎人中也所传极盛了。
陈果子默默地望着他。难怪韩锷觉得他是个孩子--只见不一时,他就破啼为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个蔫巴巴的焰火筒,轻声道:"我又找到一个了,可是因为受了潮,引线也没了。我想烘干它,可又怕把它给烤着了,砰的一声就废了。揣在怀里,却更汗湿了,反越来越不能用了。我又舍不得丢。你能帮我把它放出来吗?"
韩锷点点头,默然接过那个焰火筒,握在手里。壳子是红红绿绿的纸,却有些软绵绵、蔫巴巴的。他这时提运真气极为费力,却觉得,难得有什么事让这"小孩儿"高兴了,还是勉力一试吧。
他的三阳真气发出,温温和和,足用了一盏茶时间,那焰火筒已被他掌心热力烤干了,可他也出了一身的汗,比跟十余个强敌对搏似乎还累。他只觉虚弱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勉力控制着,却见陈果子已犹疑地取出了一个火折子,一晃即亮,却犹疑那烟花还能不能放。
韩锷伸手接过,长吸了一口气,左手执着那焰火筒,右手执着那火折,运气一逼--他此时本不该用内力,只觉肺腑间撕裂一痛,那"屠酥酒"果然厉害!可那火折子上的火焰也被他逼得细成一缝,钻入那焰火筒内,宛如引线,
那陈果子早一脸期待地看向他。只见那焰火筒内冒起了一股青烟,可半天没动静,陈果子几乎失望了。就在这时,一颗颗亮亮的红绿珠子从那焰火筒中喷发了出来,直喷向夜空,在空中一炸。陈果子喜得跳起来。韩锷默默地望着他,火光下他的脸真的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没有了一丝皱纹的、平平坦坦、快快乐乐的童年。
筒里一共也只七八颗珠子,一颗颗涌出,持续的时间也不长。可焰火落了好久,陈果子还是张口望着夜空,没有说出话来。他的脸像是很快乐,又有着一缕忧伤。那快乐让韩锷看着也觉得快乐,可那茫然的忧伤却在他心头扯起一缕清晰已极的忧伤,利得如刀,割入他的心口。好久,只听陈果子道:"你果然是韩锷,从听到你名字的第一天起,我就想见见你了。"
他抱着膝盖坐了下来。他身子本矮,这一坐,更矮了,仰着头跟韩锷说话很费力气。韩锷也就体贴地坐下身来,依旧挡在他的上风。
只听陈果子道:"原来,真正勇敢的人在没有力气时也依旧勇敢;原来,这样的话也不是空话;原来,这个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可为什么,他们不是呢?"
韩锷的鼻子里闻到的是焰火放过后强烈的硝烟味,可那味道很好闻,他只觉得胸中忽地一阵舒畅。只听陈果子道:"你愿不愿意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其实我不是孩子,而是个很老很老的人。真正比你老的还不止十岁,而是一百岁,一千岁。你愿不愿意听一个很老的孩子给你讲故事?"
他的话里空空落落,真的像是比韩锷在轮回巷里见过的余国丈的"鬼魂"还要老上许多。韩锷点点头,他要说什么,就说吧。
"好久好久以前,在长安城,有一户人家。他们是贵戚之家,他们的祖籍却在洛阳。可那一年,他们家已经快要败落了,朝廷里的争斗也越来越烈。他们家有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那家里当家的老人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保全这一家门了--在那样的一个朝廷,想自保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多多知道内情消息,最好能讨好皇上,讨好不到的话,多知道些皇宫里的消息也好,因为那是可以趋利避害的。他们想出的办法就是:送那孩子入宫。虽说他是个男孩,但据说,在汉朝时,那汉家的大官们的老例就是送乖巧的男孩子入宫当太监以亲近内闱,探听消息。"
"可时间又过了几百年了,汉家的贵戚也知道要面子了,不可能真的就把一个贵家孩童送到宫内当一个阉臣。有一天早上,那孩子见到了新派给他的一个保姆,那保姆却与众不同,她好老好老,老得一张脸像枣核似的。但她很会哄孩子,那小孩子于是很喜欢她。可这喜欢中还有一点儿害怕,因为他发现,那保姆有一项特别的工作,那就是每天都要用一种特别的手法,用两三个时辰的时间揉那男孩子的小蛋蛋。"
他的脸色茫然了一下:"他那时还不知道那也是汉家人秘传了几千年的把戏,那是一种阴毒的手法,好多人知道,但多半是位高权重的人,他们一贯研究的就是怎么给人去势,好制造奴仆,去除勇敢,取悦自己与别人。因为,一个人一旦去势,无所顾忌,就会换回来好多东西。"
"三年之后,那个保姆忽然上吊死了。那个男孩子却知道:她一定不是自杀的。因为他看到了,而且他聪明。可他再聪明,也是长到十二三岁后,才慢慢发现自己与别的男孩不同。别人的变化他都没有,别人该长大的地方他长不大,别人已变的喉咙、声音、胡须,他都没有。然后,一个消息在长安城中流传开了,原来,那个贵戚之家里那个极受宠的男丁竟是个‘天阉’。"
韩锷悲凉地看向远处,他知道说的是谁了。
"天阉虽说也不是很有面子,但那毕竟是命,也不会太没面子的。所以,那男孩儿十三岁时,因为有的地方还小得跟个很小的孩子似的,太医也说了他是天阉,于是他就顺利地进了宫。他又乖巧又清秀,又聪明又好看,会识文断字,又会讨好弄嘴,皇上身边不是正缺个这样的人吗?皇上可不喜欢那些身上总是臭烘烘的太监,哪怕那些人是他特意弄出来的。这孩子于是就成了皇宫里年纪最小也最得宠的近臣。"
韩锷努力调理着呼吸,呼进的都是些硝烟之气,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叹息。
陈果子静了静:"那孩子好乖巧,他很快就学会了好多花样,会插科打诨,也会在后宫里讨好,该正经时正经,不该说话时便不说话。于是,他就学会了弄权。"他的脸上浮起了丝罂粟般的灿烂与恶毒,"那些年,那是十来年前吧,那孩子在朝中慢慢地权倾一时了。自从擅宠专房的余皇后暴毙以后,宫中最受宠的也就是他了。他也会帮自己家族的忙,在朝中为他们争得了多少利益,清除了多少政敌呀!"
陈果子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怅然:"可他的名声也大了,长安城中,妇孺皆知,有这么一个妖童。狡童破老,那是万古遗训了。于是,针对他的一场真正的攻击也开始了。"
他脸上神情一变:"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圣眷易变呀!何况那时的皇上已经慢慢老了。汉家的政治从来都是这样,说是皇上一统,其实文官们才是这天下的主子。再有锐气的皇上折腾上几年后,慢慢地也就泄劲了。然后,求仙访道呀,沉迷声色呀,什么样的都有。那时正赶上羌戎复盛,朝中那些足智多谋的大臣们就有了新的主意:说如此妖童,留在朝中宫中,足以败政,对付羌戎人最好的办法不就是把汉家的诸般宝货连同这个妖物一起送去,以结敌好,又萎靡敌志吗?这真是个一举数得的奇谋。那小孩儿当时也有十六七岁了,身子却一直长不大。他还没有全明其中关窍,如果换现在,他也许就会聪明得走不成了。可那时,他真是愣了,打死也不相信皇上真的会把他送给羌戎人。可皇上不知听了哪儿的话,真的把他送去了。"
陈果子的脸上流下了一行泪,他的声音忽转凄厉:"那时他就发誓:如果真要把他送到羌戎人手里,他就一生一世,要与汉家为敌,要那大汉天子永生永世地寝食难安!"
他忽一仰脸:"他做到了,他几乎做到了!他有智谋,他也有诸多的小花巧,用在羌戎人的政局中,也还是大有用处的。他也会讨好。他看准了当日还势力不多的乌毕汗,他讨得了乌毕汗的欢心。他要在他身上实现他那个英雄的梦。他出生入死,帮那个乌毕汗出过多少主意呀!他就是在羌戎人的地方,也是一个妖童,所以乌毕汗才会那么信任他。有时,明知他说的可能是假话,因为彼此的情谊,也从不点破。可他也不知他对乌毕汗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既敬佩他又厌恶他,既爱他又像恨他,他是带着全套的腐蚀的本领来到这蛮荒之地的。但他毕竟出了点儿小力,帮那乌毕汗整理出一番基业。数年之前,他就怂恿乌毕汗骚扰边塞了。得罪过他的人他永远不会忘记,他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血的代价!他做到了!"
陈果子的声音又悲凉又哽咽,他似乎说得累了,身子软弱得像个孩子。韩锷忽然觉得他的侧脸有些像小计--其实本不像,却说不出为什么,那一份稚嫩的样子就给他这种联想。
陈果子忽然静了下来,远处忽有怪怪的号角响,他一跳站起,抹了下脸上的泪:"我可能是疯了,这个故事,你永远不能对第二个人讲。永远永远。你发誓!大汗在找我,我要先回了。"
韩锷一下站起身,见他已上马回走,张张口,叫了声:"果儿!"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我从小曾听惯的名字,好久好久没有人曾这么叫过了!这一声算是什么?三十多年迢递的辛苦人生后难得的一声家乡母语的招魂?陈果子的脸上忽泪飞如雨,他一回头,深深地看了韩锷一眼:"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句是,直到最近,他才听到了一个什么韩锷的名字,他后悔没有早些听到。原来人生,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活法......但,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勇气与运气的。你获得的,自己好好珍惜吧。"
韩锷只觉心中悲咽,眼见着陈果子瘦小的身形骑在马上远去......
空中硝烟的气息已淡,韩锷忽惊觉胸肺间舒畅了好多。"屠酥"药力解了一些了?
羌戎王的宿帐很好辨认,他似乎是个生性简朴的人,也许因为他吃过很多人没有吃过的苦--韩锷这些天隐隐听闻羌戎王出身极苦,好像还做过异族的奴隶。那他与陈果子倒是一对苦命的人了。
他功力并没有全复,可他知道时机不再。陈果子是个极有心机的人,他叫自己放烟花一定有深意。他没有回去见方柠,自己悄悄潜到了羌戎王的帐侧。其时已过午夜,帐内没有别人,只有两个人一重一轻的气息,那分明就是羌戎王与陈果子了。韩锷长吸了一口气,然后突地拔剑,一道剑锋在帐篷上划过,他一闪身就进了帐内。
羌戎王反应好快,他本坐在羊毡上与躺着的陈果子说话。帐内生了熊熊的火,一帐温暖,陈果子赤了上身,露出的皮肤像死去的婴儿的白。他裹着毯子躺在地上。
羌戎王第一反应就是回身拔刀,他的刀就在身畔,然后一双眼已盯在突闯而进的韩锷的面上。韩锷本想入帐即击,可这时,看到羌戎王拿刀的架势,身形忽静了下来,静如止水。
--这羌戎王是个用刀好手!他的刀并不特别,青青的,如生沉锈。但那绝对是一把杀人的好刀。这羌戎王,身手只怕还在咯丹三杀之上!
韩锷与羌戎王的身形都如一瞬间定在了那里--没有呼吸,他们已无暇呼吸,都情知如此闯帐一刺,一招之间,只怕生死立判。羌戎王也根本无暇呼叫帐外护卫,怕稍露懈怠,韩锷之击立至。
陈果子一下坐了起来,此时只有他是个闲人,他可以叫。只要他一叫,韩锷身后近在咫尺的护卫闯入,今日刺杀之局必败。
韩锷紧张地盯着羌戎王,已没有心思关心陈果子的动静。他只要一隙之机,他知道羌戎王要的也只是一隙之机。
陈果子的脸上却阴晴数变,他的手还在毯子里,面上一时是青,一时是白。
韩锷与羌戎王却已要发动,帐内气息已紧,陈果子忽一张口。他一张口,羌戎王已感觉到。他们合作已不止十年,他知陈果子要叫了。护卫一至,他要抢先发动。只要延缓一刻,援兵到后,韩锷必定事败身死。
可陈果子在毯中的手忽然动了,就在羌戎王才要起身扑击的一刻,一把泛青的匕首从那毯子中突出,已刺入羌戎王后心。
羌戎王深知陈果子恨汉家制度是如何之深,所以全没料到他这一击。他大怒回斩,一刀已架到陈果子脖子上。韩锷提剑要救,却怕一救之下,羌戎王手中稍动,就已要了陈果子的性命。
陈果子的眼睛乌深乌深地盯着羌戎王,乌毕汗的眼也直直地盯着他--他一生斩敌无数,可这一刀,已近在肌肤,却下得好慢。
帐中一时都似窒息了,羌戎王忽低喘一声,手中刀已落下,身子颓然而倒。陈果子静静地看着他,已抢先接住了那可能发出声响的落地之刀,低声却无限愧疚地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个汉人,我不能让你再与汉家和亲,不能把自己从小最疼的亲妹妹再送到这里来。这里,不是她该来的。"
他静静地抚着羌戎王背上之刀:"这把刀,是左贤王手下副相罗兹的。刀上有毒,是为左贤王猎熊时秘制的。你看,我筹划得多好?以前帮你筹划除掉多少敌人呀,连你的死,也是我筹划出来的。"
他忽抬脸冲韩锷一笑:"你杀不了他,他才是羌戎人中最快的刀手。除了我,没有人杀得了他,也只有我能杀他,别人都不能!"他的牙齿咬着嘴唇,似乎终于长大了,成熟了。
只听他的声音是平静的,可语意深处却若哭若笑:"左贤王副相罗兹的毒刀刺死了大汗,我也是死在他们刀下,明日羌戎就要大乱,此后内争必悍烈无比。有人复仇,有人争位......没想,我最后做的却是一件给汉家青史留名的事。我这一生,也终究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妖童......你走吧,但,这里的事,永远不要跟人提起,永远......让我在历史里沉埋下去。"他的唇忽然吻上了羌戎王背后半露的毒刃。
韩锷早就提防他要寻死,可万没料到会是此等死法。他疾扑而至,可那毒真烈,瞬息之间,陈果子的脸色已乌青。只见他还对韩锷笑道:"嘿嘿,你算不赢我。如果来生我们为兄弟,我才是大哥--别看你长得高,你也就只配当个小弟。"
接着他的意识模糊起来,一张小脸乌青渐褪,竟露出说不出的苍白来,好像把韩锷错当成了乌毕汗,只见他伸着小手抓着韩锷道:"乌毕,乌毕,你那一刀终究没有砍下,所以,我跟你去,我跟你去......"
一道风忽从韩锷割破的帐子裂口吹入,利得像刀一样,斩断了那还连绵着的话语,也斩断了韩锷心中所有的热气......
"两宫无虑,请安磐石之心;乌毕伏诛,已成内乱之势。"这是杜方柠在马上草就的向东宫太子报喜的话。一篇密奏写得简短有力,杜方柠心中得意,拿给韩锷看。韩锷没有说什么,半晌才道:"羌戎王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杀的?"杜方柠回脸奇道。
韩锷没有答话。他答应过不说,就不能说。沉默半晌,他才道:"洛阳韦家在长安城中也有分支吧?当年,送韦果儿入宫,也是韦杜两家长辈商量过的吧?"
他一句问罢,杜方柠忽然闭嘴。两人自从游骑极北、图猎天骄以来,还是头一次彼此间突然升起如此冰冷的气息。杜方柠的脸色白了白,韩锷的脸色却是铁青的。
那封奏折却是托李长申带回去的。羌戎已乱,人人都道是左贤王部下刺杀了乌毕汗,左右贤王与二十余部族为复仇,为争位,已杀得极为惨烈。青草湖畔,尸横遍野。韩锷目睹那刀兵忽起,心中不由感慨:难道--难道为了汉家的安宁,就一定要如此阴险地陷羌戎之民于万劫之中吗?杜方柠也知韩锷心中的感叹,可她无力劝解,只道:"毕竟,咱们是功成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韩锷默然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身形间,透出一股杜方柠从认识他以来还从没见过的疲惫。
可他们还有些大事要做。逢到做事时,韩锷还是如平常一般的龙马精神,只是变得更沉默了。他们先连夜把李长申送到了安全所在,回朝复命。第二日一早又让李长申部从羌戎人大乱中开拔了出来。
李长申乱军得全,对他二人自是感激不尽,兼之又知道了他俩的身份,心中更是感佩。
送走李长申后,韩锷与杜方柠还留下半个月,默察羌戎形势。左贤王的位置已由其弟图肃暂代。他手下兵势强盛,但右贤王极怒他们刺杀羌戎王,与左贤王已成势不两立之局。韩锷与杜方柠趁夜曾去与右贤王一会--此时正是时机,介入羌戎内乱,兵不血刃,就可以平定边塞之事。不几日,青草湖羌戎聚集之势已散:有的是不愿趟这趟浑水,有的则是引兵远去、静观其变,还有的是为了蓄势而发。一时局面看似平静了,但更多的动乱已经开了头。
办理好了这些大事,韩锷与杜方柠才踏上了回伊吾的路途。
归去的路却仿佛太短了。韩锷与杜方柠都知道这一回去,对他二人意味着什么:矫龙套索,彩凤归笼。但,既已苟全性命于漠北,还有好多事等在那里,不由得他们不回去面对。
天很冷,冷得就是如何浓情炽烈的夜晚,那一点儿热情也只能缩在一个小小的帐篷之内了。外面就是一整个肃杀的冬,有时甚或让韩锷觉得:就这么抱着,缩在彼此的怀里,过上一生一世也就很好了。
可是他们的心是不一样的。经过了这些事,韩锷只觉十分倦怠,自己的心都像是老了、累了。杜方柠却较他兴奋得多。她没说什么,但这天骄之猎分明给她杜家、韦家在政治上又添了好大的资本,她是绝对不会浪费的。有一天她对韩锷笑道:"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锷,就凭你这轻生一刺,那北庭都护府的帅帐该你坐定了。"
韩锷没说话,他知道在杜方柠的内心有她自己的秩序,她是很想把自己也纳入她的秩序的。然后,对她而言,一切就都安稳了。他爱她,但如果为她,有损本性,有违己心,那连自己都没有了,还以什么来爱她呢?
杜方柠还在一脸容光地和他说着些这人世里的道理,韩锷却只静静听着。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日子已不多了。在这样余日无多的默契与温存里,他不想与杜方柠争吵。
杜方柠感受到了他的沉默,眼睫垂下,有如夜冷松针,轻轻颤了颤,终于没再计较。
这以后,杜方柠便不再提起这样的话题,两人间也越发地温馨甜蜜......
磨磨蹭蹭,一个多月以后,他二人才回到了伊吾。古超卓的北庭都护府就暂时建在伊吾。
两人一到伊吾,古超卓闻讯遣人来请,盛情难却,两人风尘未洗,匆匆净了面,就只有前去赴会。朝廷已建北庭都护的编制。都护府中,已委任了几个官员,都是从长安来的。韩锷俱都不识,但他看着杜方柠的神色,就猜知那北庭都护府中的诸官多半是出自"仆射堂"门下。他们与杜方柠间保持着一种很冷淡的客气--倒也是,杜方柠虽在塞外用事,却原非朝廷委派,大家也都知道她是个女子,且根脉不同,实不好太过亲热的。
可古超卓对韩锷却大是热情,想来知道他虽与方柠交好,实际却非东宫一派。自己仆射堂纵算拉拢不来这个人,起码也要保持住一份交情。
有了这些心底的算盘,场面一时颇为微妙。入座后,斟起酒来,只听古超卓道:"承韩兄奠定基业,兄弟这次北庭都护府的筹建却也还算顺利。这数月以来,也一直没有羌戎人骚扰。只是十数日前,伊吾城北,据探马来报,忽现羌戎左贤王游骑,这却不知是什么原因了。兄弟印象中以为羌戎王所划分的势力,这西北一带,该是右贤王的势力所罩呀。"
韩锷还没有开口--他一见古超卓,就知他在猜测自己突然出行数月又突然而回的目的。他走之前虽与古超卓面谈过,却没有告诉他自己此行的打算。古超卓心中只以为韩锷是见边塞之事日益规整,朝中又有旧识来,不便再与杜方柠在一起,加上也深知他的野性儿,才突然这么挂冠而去。但为安民心,他一直没有对外透露韩锷已走,更没有上报朝廷,不想以朝中争斗干扰韩锷之离去,这也算他作为一个朋友的一点儿心意--却听杜方柠已悠悠接口道:"那是因为,左贤王现在已不受羌戎王控制,而且左贤王之位已经易人,是前王之弟图肃。"
满座一惊,大家都知道羌戎王乌毕汗雄才大略,所谋也大,怎么左贤王会已脱其控制?
古超卓也吃了一惊,沉吟道:"杜副使这消息却是从哪儿来,有何根据?这事很大,却不知左贤王为何易人?又为何脱出羌戎王控制?"
杜方柠游目一顾,扫过满座之人脸上,淡淡道:"我这次随韩宣抚使骥尾,秘而不宣,直奔漠北,就是为羌戎王正召集众部齐集青草湖以平左右贤王之争。韩宣抚使心怀大略,不欲先招摇为人所知。他图谋刺杀羌戎王,以解边塞燃眉之急--如乌毕汗一死,羌戎必内乱。而羌戎之乱,本除乌毕汗外无人可以压服住。所以只要乌毕汗一死,羌戎便不足虑。我们刚从青草湖回来。所以,这消息算是我亲身打探来的。"
她一言既出,满座皆惊,人人盯向韩锷与杜方柠。只见韩锷木然无语,似是不愿自矜其功一般,也不知他们这一次冒险刺杀是何结果,便人人盯向杜方柠的朱唇之上。
杜方柠淡然一笑:"我随韩宣抚使这一行的结果就是:乌毕汗伏诛,羌戎已经内乱,不可收拾;左右贤王已公然反目,青草湖上,尸横遍野;其余二十余部族,仓皇无主。因左贤王图肃势盛,且为人生性剽悍难治,我们已与右贤王密会,订得密约,彼此不犯,且暗助他对抗左贤王图鲁。各位大人,边塞虽苦,诸位却自此可以小安了。"
乌毕汗已死?羌戎王伏诛--满座官员都惊得合不拢嘴来。古超卓却猛地望了韩锷一眼--长庚一出,当真无比锋利!有此一剑,天下又谁敢争锋?
韩锷却依旧木然无语。古超卓忽端起一杯酒,站起身,敬向韩锷道:"韩兄,在下无话可说!你舍身赴险,亲历万难,却不知成全了天下多少人的性命,更不知遭遇了多少磨难。来来来,我古超卓敬你一杯!"说完,他一仰脖,一杯酒就已喝下。韩锷见状,也忙站起,端起一杯酒。他本不善言辞,但有古超卓这一句,也就够了,起码可以免却些许他为陷羌戎之民于水深火热中的自责。他也仰脖一饮而下。
古超卓哈哈大笑,又冲杜方柠劝酒道:"杜副使果然巾帼......"说到这儿,他想起朝廷体制与汉人规范--杜方柠女扮男装,这一层却不好点破,一笑住口,又仰尽了一杯。
他们彼此虽派别不同,心存睚眦,但古超卓为人坦荡,说来也还至诚。杜方柠微微一笑,侧目看了韩锷一眼。她虽一向好强,却也无跟韩锷争功之念。心中忽生感慨,如果锷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夫君,自己千里从夫,以谋功业,面对这众人仰慕,那种坦荡感觉,该会是多好?
这几乎还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起了点儿"出嫁从夫"的念头,可是......她心中微微一叹,喝下了这一杯酒,把那一点儿苦涩也埋在了酒杯里。
这件大事一经宣布,满座皆欢。强敌已去,大家一时也忘却了彼此间的恩怨,不由开怀起来。那是压在心头之上的重厄一旦解脱后的轻松。杜方柠笑向韩锷道:"韩宣抚使,咱们这就传命叫宣抚司的衙门,并托古兄的北庭都护府衙门联名发榜,宣告这个消息吧,叫十五城中的百姓也开心一下。"
她笑意浅浅,大是温柔。韩锷也觉心中一荡,点了点头,脸上绽开一丝笑意。杜方柠心知此时正是扬名之机,当即吩咐手下去办理。不一时,伊吾王来贺,朴厄绯的使者却也在伊吾城中,前来相贺,加上十五城中不少城都有使者在伊吾,也都来道贺。此外官商缙绅,人人来贺,一时满城喧腾,城中街上更有百姓开了酒瓮,载歌载舞。
韩锷不爱热闹虚文,可酒筵之后,发来的帖子好多,接下来怕就是宴请不断。杜方柠一力操持着,似乎满心快乐。韩锷也情知,这一番热闹在汉家朝廷对十五城中人的政治策略中也是不可免的,无奈他就是无心与会。他不愿感受到这一点儿,回去接待了道贺的人后,不及洗浴,就对杜方柠道:"我想到连城骑那边看一看。"
杜方柠一愕,眉间升起一抹轻愁,但转瞬不见。她跟韩锷的性子是太不同了,沉吟了下,也不好拦他,点点头,然后展颜一笑:"去去也好,我们走的时间也长了,我刚回来一时也不方便问,不过,以我所料,咱们不在的这段时间,只怕古超卓一定没少花力气想把连城骑收归他的麾下。"说着,她一扬头,"不过,你一回,嘿嘿,我不信他的功夫不白费。"韩锷怔怔地望着她,心中也知她说的多半是真的,但......他不想去想这些,也不想败坏方柠难得的兴致,淡笑道:"你就当我有这么大的本事?"
杜方柠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已感觉到他刚才一怔的心思,岔话笑道:"我们韩宣抚使百战功成,在军中声望,有如神灵,那可不是吹的。"两人虽还笑着,却也觉得,那彼此间同心协力,所想所思俱无间隔的时光已一去不可返了。
韩锷放马出了城门。
才一出城,摆脱开喧嚣,他的心境就开阔起来。可以见到小计了!他唇角微微一咧,自己也不觉就咧开了一抹笑意。心想:那臭小子,不知可又长高了些没有?自己留书而别,被他骂没有?还有,他肯定担心自己,这么多天,不知身子瘦了没有......
他在心头乱猜着,不知不觉,就驰骋了一夜。早上天明时,他已到了石板井地界,远远可以看到连城骑的帐篷了。他一抬眼,只见晨光熹微中,远远的路旁,似乎倚马而待的有一个人。其实还看不清身形,可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小计。
他也不知猜得是不是,却打定主意要跟小计开个玩笑,一翻身就下了马,把斑骓岔在路边让它伏下,自己却大大地兜了个圈子,从后边绕上。
他蹑手蹑脚,晨光还不太明,近到百步之内时,才发现,那路边的人果是小计。只见余小计骑在马上还欠起身子手搭眼眶上向前眺望。他保持这个姿势,半站在马蹬上,想来不会舒服,却半天都没动。好久他才颓然坐到鞍上,嘴里嘟囔道:"刚才好像还看见有马,怎么不见了?难道我的眼花了?"
他说着似乎就大是丧气,闷头闷脑地坐在鞍上不吭气,嘴里嚼着个草根儿,恨恨地,好半晌才自语道:"锷哥哪里这么快就会来的?城里不知有多少绊脚的事呢......"说着,他的口气恹恹的,韩锷还是头一次在他的话里听到些哀愁,心里隐隐一阵心疼。他把手放在草根的雪上弄得冰凉,然后轻身蹿起,在小计脖梗后就轻轻一贴。
余小计大惊回身,喝道:"谁?"
韩锷在他回头时早隐入了他马腹之下,余小计看不到他,以为搞错了。韩锷轻轻一翻身,又在余小计后颈上摸了一下。余小计身子打了个激灵,叫道:"锷哥......"
韩锷仍不现身,却也觉小计身子竟灵便了好多,转侧之间,大是迅捷,自己几乎有几次就避他不过,看来这小子功夫没有放下,反而精进了。余小计相当自信,转了几次身没看到人后,就以为是雪花飘到脖子里了,不信有人能欺近自己身侧自己还不觉,喃喃道:"真的是见鬼了!什么雪,老往人脖子里飘。"他又正身坐在马上,韩锷一腾身,也就在他身后坐了,看着他嘴里呼出的白气,只觉心头一片温暖,伸头在他耳边低声道:"是见鬼了,一个漠北归来的冤鬼来找你了。"
他有意弄得声音惨惨的,有如鬼啼。才吐气时,余小计就已大叫回头,韩锷也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快,吃了一惊,只听余小计颤声道:"锷哥,你别吓我,你真的变成鬼了?"
韩锷这下再也躲他不开,腰一下就被余小计搂住了。余小计的眼近不足寸地直直盯到他的脸上,他的眼中刚才还满是惊惧,想来这些日子没少为韩锷担心,一张脸儿已全是一个已历风霜的少年人模样了,只有那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颔还显出点儿稚气。
下颔下面,韩锷发现他的喉结已全长出了,一耸一耸的,有点儿硬扎扎的青涩。只是人瘦了好些,脸也苍白。他这才后悔跟小计开玩笑,没待他开声安慰,余小计已一巴掌打到他脖子上,怒道:"还有热气--滚下去!尽会骗我!"韩锷一脚被他踹下马来,却开心起来,心道:妈妈的,这世上,也就你个小鬼敢打我!
余小计板着脸,一声不吭,松了松缰绳就要走。韩锷也看不出他要往哪儿去,想来真的恼了,只有贴身跟上。但才跃上马就被他踢下来,不由大冤道:"我一回来就马上飞奔来看你,怎么着,还生气呀?一见面就生气,以前你可不这样......小计!"
余小计看他一眼,怒道:"谁让你装鬼骗我?你不知道,这三个多月,我多少次半夜梦见你浑身是血变成鬼了......"他声音一顿,韩锷怔了怔,这小家伙是真的生气了。却见余小计一踢马腹,放骑奔跑起来。
余小计奔出十丈开外,这才一回脸,看见韩锷木呆呆的样儿,展颜一笑道:"算了,不跟你怄气!真是不禁骗,一骗就上当,亏你还算我哥呢。"韩锷只觉好久没看到这么灿烂的笑意了,心情大开,低啸一声,踏歌步有如飞跃,直跃坐到那马的鞍后。小计一抖缰,并不回营,载着他就向他们平日玩惯的黄茅障奔去。
两个人在枯草上舒舒服服地躺下,眼看着天上的光景,云彩因为太阳出来了时时地变幻,只觉心里一片安然惬意。余小计拔了一枚草根,分了一半给韩锷,韩锷一嚼:小计这小子果然门道精--是甜的。那草根里还有青草的气息。好半晌,小计道:"锷哥,你真的刺杀了羌戎王?"
韩锷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不过,如果没有大敌当前,以乌毕汗那等身手,陈果子随便也杀不了他的--也就算自己杀的吧--既然陈果子永远不想人知道。
韩锷点了点头。余小计一下坐起,满眼热情地看向韩锷道:"锷哥,我就知道你准行的!这样的事,别人不行,你准行。"
他的夸赞却让韩锷听来极为舒服。他懒懒地伸了下腰,伸手刮了下小计的鼻子,笑道:"才说天天梦到我浑身是血变了鬼呢,这会儿又来骗我?你就没想过我可能事败身死,魂游不返?"
余小计沉默了下来,鼻中闷哼了一声,又自躺下,闷闷道:"想过。"
韩锷一愣,见他闷闷的,侧过身子看着他,继续调笑道:"那锷哥要是死了你打算怎么样?有没有打算以后多生个孩子,让他跟你锷哥的姓,也算全了咱们兄弟之义,续我们韩姓血脉?"
他本以为余小计一定大笑。没想余小计却没说话,半晌才道:"我没那么想过。我只想,一定要好好练功夫,无论是谁杀了你,等我功夫练好后,一定要给你报仇!"
他的话里有一股凛凛的血气,韩锷也开不下去玩笑了,仰躺在地,轻轻攥住了小计的手,小计的手却在他手心握成了一个拳头。
至晚,余小计与韩锷才回营。连城骑中已传遍了韩锷剑斩天骄的事,满营兴奋。连一向老实朴拙的高勇见到韩锷时一张黑脸上也全是笑。韩锷只道:"大家别高兴,左右贤王已脱束缚,以后散兵游骑必多,咱们还有得仗好打,只怕更难缠些。"他为军中之帅,加之生性淡定,轻易不见喜怒,有他在上面绷着,连城骑中的欢乐也只是压着声的欢乐。
余小计却背地里埋怨韩锷道:"锷哥,你也不要太绷着了。刺杀羌戎王的事儿,就算你不爱热闹,也不能拦着不让大伙儿热闹,大伙儿不就难得一高兴吗?"韩锷笑笑,倒听了他的话。深宵与众将士齐开夜宴,却还是先把守卫之事派好了。众人你敬一碗,我敬一碗,竟吃得韩锷大醉。不过这酒也是韩锷吃得最畅快的一次,小计的量好像比他还大,给他挡了不少酒,反没醉。韩锷最后的意识就是自己被小计扶到帐中,耳中听他笑道:"比猪还沉!"本来想回击他一句的,没想头一昏,竟自睡着了。
可接下来的日子就不是很开心了。高勇与他细诉他不在时这数月以来的军中之事--古超卓果曾数度前来,露出了收编连城骑之意。朝政之争,延伸入军中,本最为韩锷所不乐见。他也曾问过高勇关于漠上玫的事,高勇一愕,说只是一股马匪,与连城骑倒无冲突,只是小计游骑时曾碰到他们,部队无险,小计却跑散了,不过后来也平安回来了。
韩锷不由略略发了一回闷,心里隐有疑惑:小计怎么没提这回事,以他一向爱说话的性子?但小计不爱说的事,他也一向不问。接下来,就是库赞前来,带来不少伊吾城中的消息。杜方柠与古超卓表面上很客气,但内争似乎正烈,种种烦难杂乱,一一说不过来。韩锷闷闷地听着,不想卷入其间,便一直就呆在连城骑不曾回去。
他这回在连城骑中,却颇自在。军务高勇料理得极为妥当,韩锷也不须收回重管,他与小计倒得了不少空暇,督导些小计的功夫,玩玩闹闹,日子也就过了下去。半月后又有王横海将军来信,说已知韩锷剑斩天骄,道贺了数句,又说左右贤王明年开春后只怕一失控制,对边塞侵扰反而更甚。虽非大患,但犹为可虑。他们彼此筹划,书信来往,韩锷从此只理事军中,并不参与庶务了。
这日听得杜方柠已以宣抚司衙门印信征召了塞外二十余城的使者,要入朝进贡。她这事办得风风光光,又准备了诸般宝货,好大的声势。消息是小计带来的,当时两人正放马慢走,韩锷一时勒住了马,半晌叹了口气,问:"内中有没有女人?"
小计看了他一眼:"有。"他闷闷地抬头,"听说有十五城里绝色的乐伎。另外,还有抓来的许多羌戎人的小孩子也都被贬斥为奴,进献了给朝廷去--听说皇上最喜欢的就是文成武功,赏些异族战俘与各大臣为奴。"
他说起这事时满心里的不对劲。韩锷的脸上也一片阴暗,半晌才道:"当真是......万国归心有女臣呀。"他口气里也不知是赞是讽。余小计一呆,却见韩锷一抖缰,放马奔了出去。
第三十五章:一去紫台连朔漠
荒春望断正长吟
这日,韩锷接到一封密信。看完信后,韩锷就对余小计道:"小计,过两日跟我回一趟居延吧。"余小计正跟他在石板井玩得痛快着呢,闻言不乐,问道:"回居延干什么?"又看见韩锷手里的信,便问道,"是谁写的?"
韩锷笑道:"回去看看那个曾被你惊为天人的朴厄绯呀,信就是她写来的。"小计一撇嘴,凑上眼来看那封信的落款,落款果然是朴厄绯。他顺势扫了一眼信的内容,缩头笑道:"哎哟,锷哥,你这下可真是大大不妙!别人新近孀居,却要你秘密回居延城一趟,还约的是深夜相会。嘿嘿,这个可大有文章了。这样的事,你带我干什么?我可不想在旁边惹人厌。"
韩锷打量了下余小计一眼,他知道朴厄绯这次邀他回去,多半要说到小计的身世之秘,微笑道:"就是因为是她找我,所以才叫你陪着回去的嘛。"
余小计一挺胸脯:"我明白了,锷哥,你是怕一世英名,毁于一旦,陷落于那个妇人之手,被她那个......阴谋诡计,玷污了你的清白之躯。你是让我跟你一起好保护你的贞节,没问题,一世人,两兄弟,咱说去就去。"
韩锷被他痞得又好气又好笑,扬手用信虚打了他一下:"你怎么保护我?要真跟你说的那样,你要以身相代?"
信上约的日期其实还早,是在七天之后。想来朴厄绯估计到韩锷事忙,所以尽量把日子约得宽了一些。余小计因早说过要带韩锷到附近的风雪坑看一下,那里的雪景据他说极为好看,所以早早地就撺掇着韩锷动了身。韩锷因为目下没有什么事,就依了他。
他来到这塞外虽足有一年多了,一向冗务繁杂,倒真没到附近游玩过。风雪坑却不在回居延的正路上,他们特意绕了远。
风雪坑在石板井西南,却是好大的一个雪谷。说是雪谷,其实两边倒并不算山,只是绵延而起的两个长约数里的坡地,中间夹的凹下去的地方就是风雪坑了。韩锷与小计是夜晚到达的,他们两个人也不支帐篷,骑马乏了,仰脸躺在雪地上看天上的星星。天好皎明,满天里都是星星在眨着眼,底儿宝石蓝的,近得像贴在你脸上,静静地抚慰得你的鼻息也悠悠细细的。那一颗颗星星缀在上面,仿佛伸手可捉。身下就是雪,松软软的,连绵着像广大到千里万里的雪。可这雪并不冰寒,却给人点儿绵绵絮絮之感。这么仰头躺着,让人都觉得自己像个神仙了。
韩锷只觉肺腑里的浊气都被洗净了,半天赞道:"好美。"声音一脱口,就像要飞到天上,变成颗星星眨着眼,向下看着你。让人都不敢轻易说话了。小计只是无声地躺着。韩锷轻声道:"怎么找到的?"
余小计道:"有时想一个人静静--想静的人总能找到安静的地方的。"
韩锷侧头看向他脸上,只见他的鼻梁比原来已高挺出好多,尖尖的下颔上微有茸毛,唇鼻间正呼出一口白气,细细长长的,淡得像天上的银河。两人静静地躺着,只觉得心都慢慢地静了下来--当真自然之境,常让人望峰息心、窥谷忘返。而人间之外,原还有这样的卧看星野的快乐。
第二天天没亮,余小计就拍着韩锷的脸把他叫醒。韩锷一睁眼,天还是黑的,却已是三星当户的辰光了。他们两个人都是铺了一条大羊毡和马儿蜷缩在一起睡的。半夜很冷,韩锷用身子把余小计露出马腹外的半个身子遮挡着。韩锷半迷半醒地道:"这么早干什么?"
余小计想来已用雪洗了脸,精神得很,急道:"快点儿,锷哥,迟了就看不到了!"说着,他抓起一把雪,涂到韩锷脸上。这一激灵,把韩锷彻底弄清醒了。韩锷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整整衣衫,小计已拉着他就跑。
两人一直跑到南面的谷口,只见天宇湛蓝,星光皎洁,晨起的风正沿着那狭长的谷道直吹过来,呼呼的,很大。小计道:"我已找人算过了,今早必有大风。"说着,他们两人就这么迎风而立,只见小计的尖颔黑眸都迎在风里,韩锷的发脚眉梢也都在风里飘扬。只听小计道:"锷哥,我是到了这里,才知道为什么你要苦修技击之术了。因为,只有如此,才可以远行世外,独伫荒野,面对天地之大。"
"天地,可真美啊!"他忽然发出一声浩叹。随着他的话,天上已微明一线。然后,有一点儿鱼肚白抹淡了天上的湛蓝。星星抖抖的,像要抖落一身这一夜还没泄尽的光,回去休息了。接着,一股大风吹过,吹得韩锷与小计发脚眉梢全是冰雪。接着,奇景就出现了:只见一谷的雪突然飞舞,白茫茫,一粒一粒,不是成片,而是成粒地在那深蓝的夜宇中舞起。松松散散,随风四荡,满谷皆然。
韩锷惊呆了,一张口,一股长风就吹入他肚里,似乎把他的身子都吹透了。他携起小计的手,只觉这么站着,竟不似站在人间,也不是天上,而是虚虚幻幻......五楼十二城,天上白玉京,在一瞬间,都虚化为雪,荡得人心中飘飘然有如欲成仙之意。
这种奇景他此生未经。长风中,一切都是动的:那白、那湛蓝、那雪粒、那星星......像河流一样流淌在他们身侧。只有他们是静的,飘浮卓立,如伫世外。韩锷又长吸了一口气,满心满腑,都是说不出的感动。
小计身上所有能飘的东西都在风中飘着,他问韩锷道:"锷哥,你想到了什么?"韩锷静静地看着那身边流动过的湛蓝莹白,涤去了他所有的尘俗之念,口里道:"感动,还有......永恒"。
永远有多远?如果所有的湛蓝虚白都流动如幻,所有的星光雪粒都漂移无岸,所有的一切都已泛若不系之舟,为什么你还会想到"永远"?
风似乎一停,一停的风中,雪粒星光都静了。湛蓝--它都湛蓝得定了,虚白--它都虚白得怔了,迷离恍惚--都恍惚得无控了,还有什么能沉淀下来?
韩锷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余小计翻了他一眼道:"骑在马上已补了好半天的回笼觉了,还在犯困。锷哥,你现在精神真的是不济了。"
韩锷笑道:"你锷哥老了嘛,哪比得上你,风华少年。"他们此时走出风雪坑已有一个多时辰了。离开时,天就已快大亮。韩锷不愿见到日光下的实景破坏他那梦游一般的经历,所以催着小计早点儿离开。
小计也像明白他的感受似的,倒没有多啰嗦。离开时,韩锷就想起一句他一直记忆深刻的话:"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他脑中正这么没边没际地体味着,却听小计忽然道:"有人!是两个高手,负伤的高手。"
韩锷一睁眼,他情知小计的功夫现下已非同一般,且眼皮儿最高,能得他"高手"之誉的,这世上怕是没有几个。他抬眼一望,只见小计说的果然不错,前面两三里开外,正有两人一乘,丢盔卸甲的模样,极狼狈地往这边赶来。那两人似已望见他们,拨马向这边跑来。余小计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是好人,他们想抢我们的马。"
韩锷看那两人情急之态,只怕小计说的倒是真的。他见余小计的手已握向身边刀把,心里不由一笑:这孩子还算听自己的话,一向不肯主动惹事。但以他爱热闹的性子怎么耐得住?只怕巴不得有人来招惹自己才好。那时出手,就是韩锷也不好见怪的了。
但余小计这时脸上那一抹英煞的神气却是以前所未见过的。韩锷看着他的少年身姿,勒住马儿,微微而笑。余小计也勒了马,等着那两人靠前,侧头向韩锷道:"锷哥,你一会儿别出手。"
他少年气盛,有一点儿跃跃欲试想在他锷哥面前露露手段的样子。韩锷心底一动,微笑道:"由你,只是别太狠。可能只是给人逼急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十恶不赦之辈。"余小计唇角一笑,知道在韩锷身边出手只怕要受拘束,一抖缰绳,先迎了上去。韩锷知他心思,却也由他,伫马在雪地里远远地看。小计的马快,那边两人的马似已疲透了,却是小计奔到两里开外才与他们照面。韩锷还要看小计是怎么出手,却忽然面色一变,喝了声:"大漠王!"
他心下忧急,双腿一夹,斑骓久已通他心意,发足一蹿,电一般地就蹿了出去。韩锷犹恐去得慢了,小计已遭毒手,口里喝道:"小计!"
他这一声叫得极高,在雪野上传出,当真声威凛凛:他是要那大漠王知道有他在,不敢痛下杀手!他心中悔恨,怎么一时不察,竟由着小计独当险恶了呢?所以那两字叫得更是杀气毕现。
那边两人果然是大漠王莫失与莫忘。他们跟小计一靠近,已打算出手。这时就听到韩锷的一声断喝,一抬头,已认出是他,听那声音里威吓之意极重,他们两人怔了一怔。小计已闻声知警,知机地勒马就退,一退已退出十余丈之距。韩锷奔得极快,转眼就已与他并肩而立。他一双眼冷厉地看向莫失与莫忘,至此心里才松下一口气来。
余小计也久知大漠王之声名,一张脸也紧张得发白。但他并不怕,打眼看向大漠王,却实想不出如此声威赫赫的两人怎么会是面前如此狼狈的形状。只见莫失当日已失一臂,这时脸如金纸,气喘吁吁,身上褐迹斑斑,分明受了重创。莫忘也好不了多少,浑身浴血,那血已冻成冰碴,结在胡子眉毛衣服上,让人看着万分的狼狈,也万分的潦倒不堪。
韩锷愣了愣:他没想到会是这样。只见两人中莫忘已跑失了帽子,一头白发在风中萧萧,像很多日子没洗了,真是说不出的凄惶。韩锷心中一惨:这两个人,纵横塞外,强横一世,今天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莫失却已在半昏迷状态,见到韩锷一惊后,似就昏了过去。莫忘见到韩锷却惨然一笑,道:"当真运去不逢青海马呀!我们两个老头的气数看来是尽了,尽了!"
最后两个字"尽了"在他口中几乎是惨叫而出,更显凄厉。韩锷心中也划过一丝惨然。却见大漠王座下那匹跑得早已疲透了的马儿似再也承受不住他两人的重量,腿一弯,就要跪倒。
莫忘不改他悍匪本色,一掏腰刀,就向它颈上划去--他欲放血以激起马儿最后的体力。可那马儿却再也承受不住,反哀鸣一声,倒地而蹶。两个一代高手这时全无防备,竟狼狈地滚落马下。莫忘大怒之下,跳起来道:"好个畜生,平时白疼你了。"莫失却已颠醒了,眼光中头一次流露出仁恻之意,看着那马儿道:"老二,由它去吧,它也尽力了。"然后他一转头,看向韩锷道,"怎么,韩宣抚使,我老头子两个现在是家底都已散尽了。你是不是要拣这个现成的便宜,拿了我两个老头子的命去?"
不知怎么,虽明知这两人一向对人并无仁恻之念,韩锷心中还是掠过一丝不忍,半晌他摇摇头:"我们只是偶遇,如果你们以后不犯边塞之规,我自由得你们去。"
莫失惨笑一声:"由着我们去?想来你也看出我老哥俩儿去不了哪里了?"莫忘却还未尽去暴戾之态,狂躁道:"要你现在装什么仁义。老大,我抱着你走!"说着,他抱起莫失,踉踉跄跄地向雪野里走去。余小计看着那渐渐挪远的歪歪斜斜的足印,不知怎么有触于心,忽然从鞍侧摸出了一革囊酒,掷向莫忘。
莫忘虎倒威犹在,一转身接住,这正是他们需要的。他拧开口先给他老大喝了一口,又自己狂灌了一口,叫道:"谢了,小兄弟!"
余小计却似给他们打气般,对着他们背影叫了一声:"好汉子!好兄弟!"
这两句一出,只见莫失与莫忘身子在雪地里抖了一抖,陡地挺立起来。小计的身子也微微颤动,似是很激动。莫忘身上的伤想来也不轻,有一刻工夫,才走出两人的视野。韩锷才明白余小计的心思,见他还呆呆地望着,伸一只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道:"你说得不错,他二人濒死之际,终于称得上好汉子,好兄弟了!"
余小计回过眼来,一双眼深深地望到韩锷眼底里。韩锷有些不惯,但也没有退避。四目相望,却如从眼里伸出了两双手,热热一握,有如承诺。
他们又放马而行,不出里许,只见前面一片雪尘扬起,竟似有一大队人马卷驰而来。韩锷一惊,与余小计互望一眼,俱已猜出多半是追袭大漠王的人马。他俩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竟能逼得大漠王败逃至此。那队人马却来得好快,转眼间已到近前。还有一里开外,前面的骑者已望到了韩锷两人,开口用伊吾话喝道:"见没见到两个受伤的怪老头逃经这里?"
他一语问罢,余小计冷冷一哼,没有开口。那人大怒,转眼大队人马奔近前,他脱队而出,一鞭就向余小计后背抽来。余小计一拔腰刀,光芒一闪,竟已斩落了他的鞭梢。那人更是大怒,就要靠前相斗。
余小计一抬眼,已望见队后奔来的一匹马,"啊"了一声,喃喃道:"漠上玫!"韩锷也一愣,抬眼望去,却见远远的隔着数十骑,一匹黑马上正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一身黑衣,身后大氅随风而飘,气势极为劲健。她的一张脸上,却蒙了一尾红巾。那红巾却长,飘拂拂地足有二尺,遮得她脸上只见得出一双眼睛。马蹄儿卷起的雪蓬蓬的,只见她黑衣之上,红巾在飘,与刀靶上飞舞的红丝绳相映成趣。
那女子也侧顾了一眼,然后一惊,用伊吾话斥道:"退下,别乱问,那是威镇大漠的韩宣抚使。"
众骑者都一惊--韩锷剑斩宗咯巴后,在漠上一带,已威名极著,何况此时又是他自青草湖归来后。那些骑者略停了停,那女子似急欲追杀大漠王,一甩鞭子,众人听得空中一声鞭响,就欲再往前奔。他们大队人马走的路却距韩锷与余小计立身处还有半里许。韩锷只见小计面色呆呆的,想他只怕还多少有些记挂大漠王二人,怜其末路,不忍见其这么身死。又见这一帮马匪在自己面前如此无忌,不由心中说不出地腾起一股怒意。他口中忽然冷冷一喝:"有我韩锷在,你们还是这么肆无忌惮,想杀谁就杀谁吗?"
那批马匪也都生性暴躁,有的已经勃然大怒。众骑者一回头,却见韩锷提马向前一步,挡在小计前面,一手按剑,凛然作色,却自有一种横闯过千军万马的威势。只听他开口喝道:"大漠王就是为横行无忌,才数遭我连城骑重创,给你们拣了现成便宜。你们可是想取而代之?"
那边七八十匹马一时都停了下来,被马蹄卷起的雪花犹疑地不习惯这一静似的在空中顿了顿,慢慢飘坠。只听那女子忽扬声一笑,用伊吾话道:"那韩宣抚使要待如何?"
韩锷没懂,却是小计翻译了。只听韩锷道:"商有商规,匪有匪路。你们要是太不依规矩,到处杀人夺命。说不得,我就要除了你们了!"
他跟小计只有两人,面对数十铁骑,却也毫无怯意。那女子呆了呆,怔怔地看向韩锷,不知怎么,韩锷就觉出一丝熟悉。只见那女子忽拱手道:"小女子决无冒犯韩宣抚使与连城骑之意。有韩宣抚使在位一日,我们也决不冒犯连城骑。"
韩锷忽然一静。见对方已交代至此,却也不好太过相逼,就待放他们去。却见小计的脸上还是呆呆的,沉吟了下,开口道:"那你们今日先退回去,起码今日不要追杀大漠王二人。"
那女子一愣,想不出他为什么忽然袒护大漠王二人,微怒道:"韩宣抚......"她声音已怒,似就要发威了,接着却微微一缓,"你为什么要袒护他二人?他二人难道不是匪了?要知道,强存弱亡--这塞外,原也有塞外的规矩,那大漠王两人也不得不服的规矩。"
韩锷静静道:"因为我小弟今天不愿看到有人杀他二人。"
那女子一怔,拿眼疑惑地看了余小计一眼。韩锷也不知自己今天为什么会做出这番事,他只觉察出小计的不快,觉得要为他做点儿什么。这么无理的事,无理的缘由,在他也还是头一次。
那女子脸上的红巾一阵飘动,忽然道:"好,就缓过今天,看韩宣抚使的面子。弟兄们,咱们走。"她一拨马,倒转马头,回身就走。她属下也跟拥而上。那女子却在马上回身道,"韩宣抚使,小女子今后对客途正规商旅与连城骑一定秋毫不犯。望韩宣抚使也勿以我‘漠上玫’为敌。"
她说这话时,韩锷心底又浮起了丝熟悉的感觉。他回眼看向小计,见自己虽喝退追骑,小计脸上却像并无欢喜,只怔怔的、一片茫然之意。
......著取戎衣为与谁,双蛾久惯笑须眉;忽然旖旎行边塞,且驱骢马越斑骓......
词还是旧词,只是唱的人不同了。朴厄绯妍姿巧笑,手捧玉杯,喉里低低地唱着。
......乐陶陶、且衔杯,行矣关山不须归。战罢银河悬青索,系取长庚与相偎......
正是居延城的王宫,这里是后花园,夜已三更,四周寂静无人。这个小小亭子却是波斯式样的,亭内铺了锦蘮,炭火融融,朴厄绯独自一人,没有留什么仆从服侍,单独与韩锷坐在一起。
韩锷却没有带小计前来,因为估计今晚要讲到小计的身世之秘,一时还不知道是不是让他听到的好。
亭前有一个水池,那水却是温泉,腾腾地热着,因此池子四周,好多花草竟还有些绿意,跟远处的积雪一衬,越发觉得恍惚怪异。亭内只设了一个坐榻,却是韩锷坐着,朴厄绯则坐在旁边地毯上,只见锦茵杂绣中,她一身绯彩,螓首瑶鼻,红唇皓齿,伸着一只手正在与韩锷斟酒。
斟罢酒她就这么素齿微露,轻轻唱着,用歌声劝进这一杯酒。酒光潋滟,她的十指握在酒杯边沿,葱白似的嫩。她坐得离韩锷极近,裙裾散开,那裙裾似簌簌地要侵拂到韩锷的脚腕上来。天上没有月,却是冬月三十的日子--没有花的季节,她却娇艳成如此一姹。连韩锷都觉得一望之下,目眩神迷,心中感叹:这样的女子,远嫁塞外,却也当真是委屈了她。
朴厄绯的年纪说起来要比韩锷大上许多,但她并不显老,就是偶尔眼角会露出一点儿皱纹来,可那也是风情一现。只听她道:"好好的歌儿:歌好,作这歌儿的人也好。韩宣抚使与杜姑娘这么双驹并辔,驰骋天涯,索剑为盟,却让我这薄命女子当真羡煞了。"说着,她轻轻仰起脸来一叹。
与一般女子不同,她叹气也是仰着脸来叹的。那张脸儿就似一朵花开在韩锷面前三尺之处。她的手指轻轻把玩着手里酒杯的杯沿,一下下摩挲,眼睛斜瞟着韩锷的足腕,那姿势有些轻佻,似一下下摩挲在韩锷的脚腕上似的。一下下的轻痒,似要搔到眼前这个男子的心眼儿里去。
亭中并没有点儿香,空气里却似乎弥漫了迷迭香的香气。韩锷足腕轻轻一颤,朴厄绯笑道:"冷吗?"说着,她伸手轻轻一握,就已握住韩锷那瘦硬的脚腕,口里低声道:"有时,真的好想有这样一点儿瘦骨嶙峋的依靠呀。"
她的声音如水,指间的划动也轻柔如水,像春三月在泾水中的游泳,水荇翠带柔糯糯地缠了上来,韩锷只觉浑身一硬,眼前的朴厄绯却似要化成水,溶溶地浸漫到他的身上来。
她的指尖已轻轻伸进了韩锷的袜带。只听她低低道:"我想看看你的脚,可以吗?"韩锷还没及说话,朴厄绯却已当他默认了一般轻轻给他脱去了靴子--原来一个女人脱靴也可以脱得如此温柔。她的手轻轻一握,握在了韩锷的布袜上,口里低低地叹道:"好久,没有看到过我们汉家男子的赤足了。多久了?有多久了?从进宫起,有十八年了吧?"她轻轻仰起头,口里浅浅的喟叹似卸去了韩锷心中的甲胄,手里的五指却轻轻剥脱了韩锷足上的袜。
韩锷的脸虽已晒得好黑了,足下因为未见阳光,却反有一种特别的苍白。朴厄绯低着头,五指顺着他的趾缝梳去,柔柔的,宛如月光水色一般,凉软软的让人无法躲避。可触久了,却成一烫。
韩锷这时才觉得她的手心是热的,只听她口里低声道:"其实,在当年的当年,最初的最初,我碰到的第一个少年,拘谨羞涩,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别的地方稍稍裸露出,只是一起戏水时,看到过他的足腕。那时,我就爱上了他的足腕了。那时,也真的好傻--谁会想到进宫,谁会想到远嫁,谁会想到和亲,谁又会想到当什么王妃呢?心里头所有的傻念头就是嫁给他,到晚上,给他端一盆温水,洗净他足上的尘泥,揉松他骨里的疲倦。"
她仰起脸:"时间过得可真快。老天老天,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让我这荒居塞外、为命运遗弃、为汉家抛掷的女子也得以一偿夙愿呢?"她口里说起"时光"时,眼中也似湿润成一片潋滟。她的指在韩锷的足上轻轻地摩挲着,脸儿却向韩锷膝上偎来,"你是男人,我们汉家中已不多的男人了。我是女人,一个被远抛于荒野的女人......"
韩锷是习练技击之术的人,袍岔一向开得很高,这时前摆似在无心之间被朴厄绯整个掀开,她的一只手还在韩锷的足腕上轻轻地划着,另一只手却沿膝而上,脸儿手儿都轻轻偎向他两腿之间,低声道:"听说炼剑的人,最后那剑制成之刻,都要经过一场淬火......那剑火烫烫地伸入冻水之中,哧啦一声,青烟直冒......为什么我这样的一个女人,这一生,只能任由自己水样的肌肤骨肉就这么冷下去,冰冰寒寒,却又并不冻住......"
她轻轻地低叹着:"我就等不来那炽剑一淬的腾腾一沸吗?"她说时眼中忽冒起一点儿精火,那熠熠生辉的一点儿光彩似是瞬间把她的面容点燃。然后,烧得似是她的唇角都干燥了,伸舌无意识地在唇边一舔。那软软的舌头像心之火苗样红红地一灿,一动就炸入韩锷胸口。
--只是那么一星一点儿,韩锷没觉察间,所有男性的渴念与虚荣都似已被点燃,然后腾腾一沸,身子登时像烧了起来,烧过心室,烧过胸口,烧过小腹。朴厄绯目现惊迷,低声道:"呀,你好烫。"
她似惊异韩锷的变化,脸儿轻轻凑前......韩锷身子忽旋飞而起,一飞冲天,直盘旋而升,不可遏止地飞出阁外。然后他空中踏歌,足尖一点阁檐,步步而上,直似要高举于此无月之夜。 身下,小阁冬后,炭火春融。他身影盘旋,一落落于数丈之外,赤着的足一踏积雪,一点儿冰寒之意就从涌泉戳入。他的心神一静,目现清明,怔怔地望着阁中的朴厄绯--姹女其妖,他今日才算明白了什么叫做"姹女其妖"。
朴厄绯在阁内用一双迷离的眼把他看着,静静地看着,似乎那目光烫得韩锷足下的雪都要化了。韩锷忽然低头,长吸一口气,平整好自己的心情,梳理好脉息,然后借着那足踏冰雪之效,一身长衫才重又能松松软软地在腰际悬垂下来。他肩头轻轻一动,已重又跃入阁内。坐在独榻之上,冲朴厄绯低低一笑:"朴王妃果称倾城,这‘迷迭之术’当真足以缠缚陷落天下男子了,却不知有什么事让韩某办。"
朴厄绯的眼中微有失望,她轻声道:"你难道不知,迷迭之术却是也要施者动心才能发挥到这样的境界吗?"
韩锷微微一笑,并不答言,伸手穿袜,穿好后把脚重又套在了靴子里面。朴厄绯的声音转滞,道:"你当真......当真流水无情呀。人生得意须尽欢,韩宣抚使,你这一江奔流,不肯偶伫,却是要流到哪里去呢?"
韩锷含笑不语,穿好靴子才道:"朴王妃,我听得消息,王妃不日就要与伊吾王格飞大婚了吧?"朴厄绯一抬脸,脸上寒意一现,"不错。"
她一垂头:"其实他当上伊吾王以后,已纳了不知几许姬妾了。好在,他还不敢不娶我的。"
她的额头上这时升起了一丝皱纹,纹路苦苦的,让韩锷心中也不由一时升起怜惜。他心中怜惜一动,却见朴厄绯忽冲他一笑,那一笑艳如春花,晃得韩锷眼前只觉得春光饴荡。忙一定心神,不敢再看。好一时才敢直视向她的眼。朴厄绯却叹了口气,知道不行了。半晌只听朴厄绯笑道:"韩宣抚使,刚才你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动心吧?"她目光盯向韩锷袍下的某处,那目光就像是一场暖昧,暖昧得韩锷心头一片晦暗,"不管怎么说,咱们也算是有过一点儿肌肤之亲了。韩宣抚使,小女子适逢大难,你可要帮我。"
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一睇韩锷。韩锷在她一语之下,再也控制不住镇定。脸上,脖子上,一块红布似的,爆开了一片火红。这两年多的历练所得在朴厄绯这样一个女子面前早已溃不成军,他一时叹气道:"绯姐,你何苦这么捉弄于我?"
他的声音涩涩的。朴厄绯脸上一笑,心头却苦涩一闪--她苦修三十余年的"姹女其妖"竟抵不住这年轻人的一笑天然?她心中忽地一怒,但并不形于面色,只是声音稍有些变形地道:"我只是不服杜方柠那小丫头罢了,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气,她出身清贵,修习精湛,就是遇人也比别人好些。而我,凭什么就一定要......"她此生似乎头一次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只见两行泪水顺脸流下。她一闭眼:完了完了,苦修多年,姹女其妖之功几近大成,难不成今日要毁于一旦?
韩锷一见,也觉吃惊,不自觉地上前拍了拍她肩膀,低声道:"绯姐,别这样。你的惑术天下无敌,我要不是想着一经陷落必遭你嘲笑如别的男子般,是断也逃它不过的。"
他安慰得言不及义,却反把朴厄绯心头的那一点儿酸楚平息下来。朴厄绯一时止泪,含笑看向他:"余婕说得没错,你果然还算是一个情种。"
"余婕?"韩锷一愣。
"不错,就是余婕。你奇怪我怎么会认识她的吧?她就是我养大的呀。"
韩锷更是一愕。他静了下,才道:"今天,你可以告诉我小计的身世了吧?"朴厄绯微笑点头:"不错。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救我一命,今夜,有人要杀我。"
韩锷一怔抬眼:"谁?你怎么知道今夜会有人要杀你?"
朴厄绯却忽轻轻地叹了口气。韩锷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三天前他见过的"漠上玫",为什么那女子的身形却给他一丝熟悉之感?
他脑中电转,想了想,沉吟道:"是跟‘漠上玫’有关吧?你跟‘漠上玫’,只怕有很深的关联吧?"他心中只是猜疑,所以问得极有技巧。
朴厄绯一愕抬眼:"你怎么知道?"她心思沉在别的事中,所以不察之下脱口而出,却见韩锷正默默地盯着自己,苦笑了下,"不错,我是跟‘漠上玫’有关联。我一个女子,活在这塞外是不容易的。何况我是这样一个爱好奢华的女子。韩宣抚使,怎么,这件事你也要干涉吗?我们可没有触怒连城骑呀,只是接下了大漠王那一摊生意。"
韩锷心里却叹了口气:这世上,怎么每个人都不那么简单?朴厄绯、漠上玫、伊吾武士......这一切之间到底有些什么关联?他简短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朴厄绯也简短答道:"为了钱。不过这性命之忧的事却和‘漠上玫’没有任何关联。小锷,你还没有答应我呢!"她叫他小锷,是为韩锷适才一时情怀激荡之下叫过她"绯姐"。韩锷苦笑了下:这下赖都赖不掉了。他摆摆头:"我答应。"
朴厄绯面上一笑,似很高兴,接着道:"我也不谢你了。因为,你也不是为了我才答应的,你是为了小计。"
韩锷并不接她话茬儿,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杀你,而且,你怎么断定就是今夜?"
朴厄绯道:"因为,今夜是冬月三十,十七年以前,轮回巷余国丈一家也是今夜被杀的。他的轮回巷本有妙用,可以避敌。但是,在冬月三十这一日,在四更时分,这阵法却有些破绽。"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所以,如果有人要杀我,她选的日子也一定会是今夜。我这王宫后宅里布的也有一个十诧古图,虽不如轮回巷中之妙用,但要杀我,却还是今夜会方便一些吧。"
轮回巷?又是轮回巷。时间已过了快两年了,没想转来转去,居然还没有走出那个轮回巷。韩锷心中一片恍惚,却知道,很多秘密就要大白于今夜了。
朴厄绯忽抬头道:"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会远嫁塞外吗?"韩锷摇摇头,他怎么会知道。但他知道,她要提起那段旧事了。朴厄绯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是主动远嫁的。那一次和亲,没有哪个宫人愿来,我是主动来的。"
"我本来就是陪侍余皇后当年一起进宫的。那时,我还是梳双丫环的年纪。本以为这一生就要沉埋终老了--多少宫人就是那样过去的。但我的亲人却不那么想,他们都云入内便承恩,因为我也算‘脸似芙蓉胸似玉’吧。余家小姐,也就是后来的余淑妃,再后来的余皇后,这个人你总该听到过无数次了吧?我是跟她一起进宫的,却再也没有想到,会是她得蒙圣眷,我却成了服侍她的人。无论怎么说,她都不算是一个多漂亮的女人--就算不跟我比。
"但我后来才渐渐明白,她还是有她的独特之处的。她的性子,怎么说呢,就像一个温润的小玉壶,既不烫手也不冰手,平平常常的有一种居家的味道。我都快忘记最开始皇上是怎么遇见她的了,慢慢慢慢,却宠爱日深。可能因为,后宫虽粉黛三千,佳丽无数,也只有她这样的性子会把皇上不当帝王,只当作平平常常的一个人来看待吧?
"我一直跟在余淑妃身边,眼见她封为贵妃,也眼见皇上对她的宠爱日深。我倒也没嫉妒过,因为她的性子实在很好,对我也很好。那两年,我渐渐长大,姿容愈盛,皇上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看来,他对余淑妃的好,倒不是全出于色之一念的。因为圣眷日隆,余国丈在外面也声势日盛。余淑妃却一直愀然不乐。当时我还不太明白,后来才明白了,那是因为余国丈的声势已冒犯权贵,更惹恼了东宫太子。"
"三年多以后,余淑妃怀孕了。大家都很高兴,皇上对东宫太子一向不太满意,甚至数度私许余淑妃孩子如果生下来,是个男孩儿的话,以后就一定让他继位。这虽是密语,但宫中人多口杂,这话,后来还是传出去了,我想那东宫太子也一定知道。
"就在余淑妃即将临盆之日,有一天,她半夜的尖叫忽然把我惊醒。我连忙赶去,却见她捂着腹部在床上痛得乱滚,一只手指着窗外。窗外,是一个黑漆漆的夜。我就知道她是遭人暗算了。那一掌打在腹部,她却不敢声张,怕祸延家门。孩子的命估计保不住了,我只见她眼中的泪在流。那时,真的觉得所有人世的尊荣都是害人的。"
"--好在暮华院中还有一个仁心仁术的祖姑婆。那人下手十分阴毒,却并不重,他只要一掌导致内伤,害了这母子的性命,却并不让她们当即就死,落下痕迹。那晚,孩子就生下来了,满宫之人都以为生下的是一个死婴,只有我知道不是。那孩子一生下来还是有气的。余淑妃眼睁睁地盯着祖姑婆,一句话也说不出,但满眼俱是恳求,求她救那孩子一命。祖姑婆的手法极为古怪,她封住了那孩子的七窍六识。当时房中只有我、余淑妃、祖姑婆三人。祖姑婆说:这孩子已成内伤,先天是不足了,如果让他开声啼哭,两三日后,命就保不住了。所以她以胎息之术冒险封住了他的七窍六识,让他还如胎息于母腹之内。如果命大的话,两年之后,也许可启开封禁,他还得以重生。不过,这还要埋下一段隐患,那就是--他先天骨龄胎气与后天年龄不合,日后长到十三四岁时必有大难,到时,就非得要密药炼制的徒然草才能救得。"
韩锷一惊,开声道:"小计?"这一惊惊得他手都有些颤了,声音里也有一丝发颤:小计的身世原来如此,难道......他颤声而问,"难道,他竟是皇子?"
朴厄绯的面色怔怔的:"我也不知道。他是余淑妃的孩子是肯定的,但究竟是不是皇子我却不知道。"
韩锷一怔,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朴厄绯一叹:"我不知道你听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人?他名列‘紫宸’,也是‘紫宸’老大俞九阙的最好的兄弟,他叫卫子衿。"说起这个名字,她的神色间不知怎么忽变得惘然。
韩锷只觉头上的汗水簌簌而下,想起卫子衿的丰神相貌,想起小计那尖尖的下颔与大大的眼睛,已明白朴厄绯在暗示什么,口吃道:"你是说,他不是皇上的孩子,而是......"
朴厄绯一叹截住:"死者已矣,我们不好乱说的,我也只是怀疑些罢了。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我想皇上也不知道,包括那卫子衿估计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孩子,除了余淑妃,我想没有人能知道。你知道,大荒山一脉的秘术是很古怪的,余皇后心里面......只要有那个卫子衿,只要心里想着他,不是他的孩子,她也能让他多少有些像他的。"
韩锷不由就是一呆。朴厄绯似是很不愿提起关于卫子衿这一段往事,绕过道:"见孩子没有留住,皇上极为伤心,余淑妃却似松了一口气。那孩子已被祖姑婆偷偷带出宫去,在药室中静养胎息,以待还魂之日了。皇上对余淑妃的圣眷却依旧不减,几个月后,为了哄余淑妃开心,因为皇后死了,就立她为皇后。可惜,余淑妃却没有那么好的命,十七天后,她就死了。我不知她死于新伤还是旧伤,那时她已移居芝兰院中静养,而没有住在后宫。但我知道,她一定是死在东宫一党人手里的。"
韩锷只觉手心微微出汗,只听朴厄绯道:"余皇后死后不久,余国丈家也满门遭灭。我知道,接下来的可能就是我了。正好传来了和亲的消息,我不管不顾,马上暗地里谋划,让朝廷遣我前去和亲。没想天可怜见,我还真去成了。我知道只有这塞上才长有徒然草,我顾念着余淑妃当年对我的一点儿好处,所以还惦记着这徒然草。"
"我还不是一个人来的,我带着当年余国丈满门遇害时剩下的唯一一个在外的遗孤,也是余国丈的私生孙女余婕来的。所以我说,余婕是我一手养大的。那时她才三岁,可这丫头极为颖悟,功夫学得不错,心性也高。长到十四岁,她因从小就听我说过她家门之事,就一意回去复仇了。那以后,她找到了小计。你知道,我们出身于大荒山一脉。大荒山原多异术,余婕修为得不差。我说:‘凭你一个人,怎么能复仇?’"
"她说,她以命相之理推算过,如果机缘凑巧,她会找到一个人,那个人一定能帮她。因为那人命里跟小计有缘,也就跟她有缘。她回洛阳后,首先找到的就是小计。那小计出宫两年后,却是我派人前去从祖姑婆手中接出来,暗里找了人家抚养的。然后,余婕苦心孤诣,找到了大凉山残存一脉,以‘来仪’为号,欲重翻当年一段血案。但她势孤力弱,敌势太强,那开头几年,她一直在找那个命里能帮小计的人。她找得很苦,可两年之后,她说她找到了。"朴厄绯的一双眼睛望向韩锷,"那个人,就是你。"
韩锷不由一愣。却听朴厄绯道:"起码在余婕的先天命理推算中,你是唯一一个跟余家有缘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跟小计有缘的人。所以,你可能从来没有见过她,可她已见过你无数次。她与我常有书信来往,那以后的日子,她的信里,几乎每封都提到了你。我不说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其实早已经喜欢上了你。"
韩锷只觉心头好堵,每次想起余婕,他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只听朴厄绯道:"所以,她认识你其实还早在方柠识得你之前啊。所以她后来听说了那索剑双侣的名头才会那么不甘。你说我今天为何会色诱你?"她忽然拿眼斜睨了一下韩锷,韩锷不知她怎么又提起这一段,脸上一红,只听朴厄绯道,"只为,我替余婕感到不平。凭什么杜方柠可以这么霸着你,以她的人品,她不配。何况,"她一咬牙,"就是她城南姓当年买通于自望,残杀轮回巷中余国丈一家的!她家门也就是余婕和我的生死大仇!"
韩锷一惊,只觉脑中都是乱乱的,他隐隐觉得,自己的一切原来不只是早落在方柠的计算中,甚或也早在自己无觉中落入了朴厄绯与余婕的计算中。余婕虽已身死,但这事,还远远没完。她们所图,断不只是报仇这么简单。
"自从你与杜方柠塞外一行,我就知道,东宫的人不可能不惊觉到我的存在。他们断不会容我再活下去的。"她忽一抬眼,眼中露出一点儿狠色,转而面上又言笑晏晏地道,"四更马上快到了,你如果不信,一会儿,杀手就至。你愿意在这儿等着,还是躲于暗处看看?"
韩锷不自觉地站起身,只觉什么地方说不出地不对,一时脑中乱乱,也不及细想,道:"那我先避开一会儿。"
他想找个独处的时间把这些事好好想一想。朴厄绯好像也愿意他这样,一指一棵树后,早谋划好了他躲藏的位置。韩锷身形一闪,已躲到树后。夜静寂,韩锷脑中一片纷乱,一时想:这些都是真的吗?但朴厄绯说得确实严丝合缝,让他无法质疑。一时不由又想:这些,到底该不该告诉小计?
想到小计,他的头都疼了起来。眼前直晃着他大大的眼睛,那么单纯、那么无辜地望着自己。如果东宫之人已知道小计的身世,那他们岂非--断难容他活下去?
一念及此,韩锷只觉身上出了一身冷汗,但也心头一清。他的手忽然抓住了剑柄,唇边忽生冷笑,心中冷道:"我韩锷还没死!"
天上斗转星移,四更已届。韩锷忽觉得四周景物微微一晃,就知朴厄绯说得果然不错,那十诧古图果然在这一刻有些缝隙。然后,他就见到一个黑衣人影一闪,已闪入那阁前空地。他只觉那身影有些熟悉,来不及细想,因为那人已经出手。只见一柄短刃空中飞起,直击阁中朴厄绯!
韩锷喝道:"住!"他长庚剑已经拔出,空中一闪,已向那人刺去。剑风极厉,那人一惊,一抖手,感觉到身后剑势凌厉,已抖出一根青索,后击而出。
空中索剑一击,两人一接之下已知对方是谁,同时落地,瞠目而立,愣愣地对望。
朴厄绯却在旁边笑看着,于这时说不上是恶毒还是得意地提了一句:"你猜疑得不错,当年那个不知是否已死的孩子就是余小计。"
杜方柠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她看来是深明内情的,虽说她年纪还小,当年出事时她还只不过是个极幼的女童,但她一定知道当年关于余皇后的那一桩秘案。韩锷的身子也抖了一抖。他至此才知已死的余婕、语笑温和的朴厄绯,将这一场毒计安排得是何等恶毒!
杜方柠看了韩锷一眼,忽长身而起,直向外面扑去。韩锷叫了一声:"方柠!"衔尾追上,他两人一追一逃,转眼已出居延宫外。
居延城外,杜方柠忽凄然而笑,韩锷真怕看到她这样的笑。只听杜方柠笑道:"原来,我一直忽视了余婕那个丫头,她这一手埋得可真高明呀,真真高明!"
两人之间,似瞬时已隔了一条深不可渡的鸿沟。作为东宫一党,她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余小计的事再曝光于世的,不能让他再活下去。那里面关联的是她一家的性命。以前,她之所为,韩锷虽然腹诽,却也没有太加干涉,但如果中间隔了小计......杜方柠凄然一笑,道:"你现在明白了吧?这世上并不止我一个恶毒女子。"然后她忽温颜一笑,"你是帮我,还是帮他?"
韩锷怔怔地立在那里,杜方柠呆呆地看了他有一会儿,忽一扑而上,手中已松了青索,一把把韩锷扑倒在地,嘴唇已压住了他的嘴唇,什么也不再说,径直吻了下去。
"你是帮我,还是帮他?"她再一次地问。韩锷依旧答不出来。杜方柠恨恨地咬了他一口,然后,眼中忽有热泪滚下。然后,她疯了似的,情知是此生最后一次似的,将手伸进韩锷的衣服,厮掳似的与他疯狂下去......
好大的一处宅院,坐落在长安城内城靠南边的朱雀坊内。这里本是长乐公主的旧宅,重新装饰后,文彩辉煌。院落一进一进地往后延伸着,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似的。黑漆漆的门楣上照得出人的影子来。那两个人影一个镇定,一个灵动,却正是韩锷与余小计。
时间已是五月,夏日苦热,可这坊内多的就是大槐树,一片浓阴之下,清净幽凉。巷内淡静雍容的气氛倒显得韩锷与余小计的衣着都过于鄙旧了。长安内城贵眷多衣饰繁华,韩锷与余小计两个刚从塞上归来,穿着未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韩锷微侧着头有些疑惑地看着那个引路的人,道:"贵上是谁?为何定要与我兄弟相见?"
他与小计这次是悄悄潜返长安,没想才到城外就有人迎接,只说是主人相请,却又不肯说出到底是何人。韩锷暗惊于自己行踪居然会被人查出,却也就跟着他前来,一探究竟。引路的那个人一身青衣小帽,样子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全看不出一点特别之处。只听他笑道:"韩公子,您登堂后就知道了。"说着他抢先上前推开了门。
韩锷身子微微一缩,已退到余小计身边。他这一退,就已把余小计全身护住--自去春与杜方柠分别以来,这一年多来他就一直没让余小计离开自己身边过。因为他既已知道小计的真实身份,当然能察觉到这其中暗藏的风险:他是余皇后之子,当今皇上曾亲口许过的"太子",这皇子的身份不是好当的。起码东宫必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那是不除不快的了。
但这些年来的边塞苦斗把他磨炼得越发沉稳了。他此次之所以与小计悄悄潜返长安,却是因风闻朝中皇上年老病重,再难支撑多久了。韩锷虽一直还没给小计讲起过他的身世,却也觉得不能不带他回来--看看那个人,也许就是他的父亲。
让他更下定决心回长安一行的却是因为那一场刺杀。那场刺杀至今回想起来都不由不让韩锷心惊,小计的左颈下新添的一道疤痕就是那场刺杀留下的痕迹--当时韩锷不过稍有疏虞,因有事要去伊吾城一行,没有带上小计,那一场刺杀就发动了。
那是初春三月,塞上的冰还未开,小计在河边凿冰饮马,刺客居然就隐藏在冰水里。如果不是这年余来小计功夫已有大进,那冰下的一击他绝对躲不过。可这一击还是伤了他的颈侧,如果不是他反应迅速,连城骑就在不远处,且他身上带的有响箭号令,这一场刺杀,只怕就已成功了。
韩锷听说此事,连夜从伊吾城赶回。看到卧倒在床的小计血染被褥,当时他的脸色就变了。他搬动小计的脖子,上面是一道蜈蚣样的伤口,蜿蜒爬伏,十分可怖。韩锷当时咬着牙念出了三个字:"龙门异!"
然后他就收到了朴厄绯的来信,信中约略几语,只道,据她暗线密报,近有"龙门异"与"北邙鬼"中的高手同至塞外,虽并不同路,却均欲对余小计不利。韩锷当时一把揉烂了信笺,踞坐扬眉,心头冷冷一怒:"东宫太子的人果然发动了!"
除了他们,又有谁请得动洛阳城里如此声势的两大组织?"北邙鬼"一向为暗杀组织也还罢了,只要有钱就请得动;"龙门异"可不是什么杀手组织,请得他们出动,那定是东宫太子之力了。韩锷当时心中还冷冷一痛:方柠,方柠--这年余来的平静,他本来甚为感念方柠回去没有把那个秘密说出。这个秘密知道的人不多。如今东宫太子既已发动,看来机密已泄,那定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了。难道她把她的富贵身家真就看得那么重要吗?还是她觉得,以韩锷此时的威名声势,余小计羽翼已足,如辅之以韩锷,必有大祸,而必要除之而后快了?
他心中又痛又怒,情怀伤损,心里只道:方柠,你不是也允称技击好手吗?那么,又何须找来什么"龙门异"与"北邙鬼"?你亲身前来,与我一搏,先杀了我再杀了余小计,又有何妨?
可接下来的变故更让他心惊。不几日,驻守伊吾的库赞飞马前来,因为十五城中出了大事。他先找到高勇,然后又找到韩锷于连城骑中的数个亲信。他们先在韩锷小帐中私下开了一个会,然后才找韩锷与小计回来。这一切,只为近日几乎一夜之间,塞外十五城中都贴满了同样内容的一张纸条:
龙湫遣帝种,
真命在连城!
这隐语分明指向的也是余小计--众将都眼巴巴地看着韩锷,韩锷脸色数变。在座之人都是明白人,情知韩锷生性淡泊,此事必非韩锷所为,也不会是他想什么黄袍加身造出来的异语妖言。联系到余小计前日所中之伏,人人心头都猜疑无限。韩锷心内踌躇:此事想来又非是东宫之意了,他们是不会摊开的。那是"龙门异"或"北邙鬼"的私下所为吗?目的是迫自己出面一战?不过关乎小计的身世,想来他们虽为杀手,谅来也不会知道--东宫之人必不会告知任何人这个秘密。那究竟又是何人不惯安稳,定要迫自己出头,不惜扰乱天下,也要自己与那东宫太子对面一搏?
他沉吟有顷,半天才道:"看来,我要再在连城骑呆下去,可能就要对大家不利了,也对大势不利。也许,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余小计本在旁边,闻听后就不由一愕。韩锷说罢,伸手轻轻抚在他的颈上,气息催动,迫得他昏昏睡去了。
众将面面相觑,有人道:"这事看来是冲韩帅来的了?"又有人沉吟道:"可是与小计这孩子身世有关?"他们与小计相识已久,小计口无遮拦,所以他出身的"轮回巷"之秘大家也都约略知道一二。
韩锷不答,也没有多作解释,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好。然后,座中已有人激声道:"他们也欺人太甚了!我们人在军中,万里之外,本不欲参与他们朝政之争。但韩帅,如果他们一意相迫,只要你一句话,咱们连城骑一万七千儿郎可不是好欺的。真要逼我们反,我们就反了他娘的!"
韩锷此时已升任北庭都护府之帅职,所以部下皆称他为韩帅。连城骑也已经过极大扩充,算上十五城兵马,当真有近二万之锋锐了,加上北庭都护帐下还有两万余汉军,韩锷手中兵力盛极一时。他目光静静地扫过诸人,只见一个个脸上都很镇定,连库赞也是,甚或高勇都是--他们都听说了什么?
他目光扫过高勇脸上时,却见高勇冲自己点了点头--高勇与在座的其他人不同,并非由韩锷百战之后一力提拔出来的将官,他原是朝廷命官,由王横海帐下派来的。连他都这么肯定地一点头,韩锷可以确定,自己在连城骑与塞外十五城所能获得的支持当真是坚如磐石。库赞忽定声道:"韩帅,我要冒昧地动问您一件事--这事是否和东宫太子一党有关?就是他们一意要绝了小计的性命?"然后,只见他脸色一定,直直地盯着韩锷道,"在座的人都不是担不住事的人,有些话我也就直问好了。相信韩帅该信得过我们在座的人都还是男人。小计--他是不是当年余皇后的孩子?"
韩锷心头一惊:看来纸包不住火,塞外军民两道,一定早已流传了许多韩锷从不曾听说过的小道消息。韩锷疑惑地看了库赞一眼,库赞看向他的眼色有一点了解的神色。韩锷静静地望向众部下,只见人人都看着自己。他们在等着他给出一个答案,他们也在逼他交出这个答案。但这个问题明显关联过大,他们既已决心要问,分明是要把身家性命都填进去了。
韩锷也抗不住部下这么诚挚的眼光。他沉吟了下,点了点头。又顿了一刻,他才道:"我也是才知道不久的。"
高勇忽一拍案:"那么,连城骑危矣!"--东宫太子一党决不会容许这么强大的一股异己军力存在。
库赞却一笑,道:"那样也好,他们要硬来,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嘿嘿,现在北庭安抚使古超卓还是仆射堂的人。东宫一定要封闭塞上消息,就那么办好了!想来,仆射堂的人若知此事,只怕一定大喜。他们不会对东宫有所助力,只怕反倒对咱们鼎力相助的。嘿嘿,东宫,东宫,一定要迫得我们塞外诸城,势联仆射堂吗?"
东宫与仆射堂两股势力一向对韩锷手下的连城骑与塞外十五城的控制争夺颇烈。但韩锷对这种朝中权要之争延伸出的险恶余波一向敬而远之,没想这种态度反加重了连城骑的重要。可能因为东宫先还不知道余小计的身世,倒没有导致他们的压制,反把自己的官儿越来越高地升了上去。如今算起来,他也是朝中硬打硬的二品大员了。以他的年纪,可谓极为难得,在朝中也是开数十年未有之奇了。
看着部下诸将诚恳的脸,韩锷第一次有了杜方柠那样的感觉:他不能倒,也不能走!这个连城骑,他已不是可以说走就走的了。这么多人的功业勋名,身家性命都已与他关联到一起。自己一走,他们当年为与他相知而流的血就白流了。想起这些百战求功的同袍,他私心里觉得,他是欠他们的。如果自己一走,无论朝中派什么人来,只怕连城骑必乱。连城骑一乱,边塞必乱,那又会重陷多少人于水火?
何况,说到根底,朝廷对自己的倚重,其实是为:在朝廷之西塞青海一带,也即连城骑之南,吐谷浑一族经多年潜隐后,已渐声势复盛。他们本受羌戎压制,却也一向怂恿羌戎人出头。这时乌毕汗一死,他们已失控缚。吐谷浑民风强悍,一旦为乱,必然为祸极烈。朝廷倚重连城骑也就是为此。座下诸将,人人皆知吐谷浑必将发难。他们都是男儿,都在渴望着建立更大的功业,那是他们一个个男人心里的豪迈自许--西北望,射天狼,人人都是怀着这样的豪荡情怀来到这塞外穷荒之地,欲以一刀一骑建立功勋的。而自己的声名就是连城骑的声威,那不是自己一己的血,而是数千同袍的血换来的。自己这时,怎么能走?
只听库赞静静地道:"所以,韩帅,你不能走。吐谷浑之势复盛。朝中乏良帅,只一个王横海老将军,却也是身陷局中,为人所制,举动不得自由。如果你一走,吐谷浑之势已成,一朝生变,只恐无人制之了。这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而就算是你一人的事,也是我们大家的事。我和高将军与诸多亲旧已商量好了,如果朝廷一定要将宫闱之争延伸至边关塞上。那么,我们一定--支持你!"
他这一句话说到了众人心里。好半晌帐内鸦雀无声,韩锷停了有顷才缓缓道:"好,我不走。但我要先带小计回长安一行。这件事,我会尽我所能予以平息。但如果仍平息不了,我还会回来,"他扫了一眼众人,"至于我再回来后,只怕就会大乱了。那时的事......诸位可以到那时再选择。"
帐中一时静默了下去。半晌才有人出声道:"韩帅,你长安一行,多加保重。我们当然希望你能平定事端。但如果平定不了,这争伐,不是我们选择的,而是他们选择的。你一定要全身回来。至于我们......不用到那时,此时,我们已经选择了!"库赞忽然伸出一只手,用眼把同僚一个个地扫过。只见人人面色凝重,过了一时,有一只手加在了他的手上,渐渐,相叠的手越来越多,十余只手已叠加在一起,包括高勇。他们一起望向韩锷。韩锷扬头吸了口气,捉住睡梦中的小计的手,连同自己的,一齐压了上去。
韩锷与余小计这时已走到了长乐公主旧宅的大堂之上。那大堂之上,金砖铺地,平整宽阔。只听那引路之人笑道:"据说,当年长乐公主修这大堂,修好之后,工匠来讨赏钱。长乐公主看了大为高兴,说要赏钱一千贯。工匠却笑道:‘请公主找人捉两百只蚂蚁来,然后门窗坚闭,一夜之后,再叫人来捉,如果少了一只蚂蚁,我们情愿一文赏钱不要。’长乐公主好兴儿,果然叫人照办,看这门窗地面是不是果真那么密实。第二天真的一只蚂蚁都没少!长乐公主大喜,足足叫属下赏了那些工匠三千贯。"
小计听了大是有趣,果低头去看那砖缝,也当真密实得可以。韩锷却奇这人怎么会无端地先对客人夸耀起自己主人家的房子来了。长乐公主?她该早已亡故了,那现在的主人是谁?他不耐多言,蹙眉道:"我们既已登堂,请问主人何在?"
只听那人笑道:"主人就在堂上了。"韩锷与余小计一愣,正四顾无人之际,却见那人一拍手,厅门口转进了几个家人。他领着头,几个人已齐齐跪了下去,冲韩锷道:"小的们见过主家公。"
韩锷当真被他们跪得一愣,却听那几人中为首的道:"小的们的旧主人把这宅子连同小的们一齐送给爷您了。"韩锷更是吃惊,这么一个幽静阔绰的宅院,什么时候就成了自己的了?又是谁会有这么大的手笔?
(责任编辑:夕颜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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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计的身世终于大白,两种阵营,森严壁垒,韩锷与方柠间的矛盾随之直达峰顶,他们终会因此而决裂吗?光阴弹指即逝,方柠又为何在时隔一年之后方发动刺杀之局?龙种事件,竟然波及连城骑,韩锷又将如何选择?才到京城,即有人送来豪宅,究竟是谁在幕后操控这一切的一切?故事即将揭开所有的谜底,千万别走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