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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女儿行3
上期提要:洛阳尹被刺案中有案,老仵作当堂验血。线索直指城南韦姓,凶手原是爱侣方柠。真相大白之时,于婕却忽然认罪自杀。心灰意冷的韩锷便待离开洛阳,然而洛阳王、紫宸一星的纠绊,却让他的西去之路并不平静。
第八章:旋见衣冠就东市 忽遗弓剑不西巡
董家酒楼中,古超卓含笑道:"韩兄,好久不见了。"韩锷微微一笑:"也只几天。"古超卓却一叹道:"兄弟自识韩兄后,才明白什么是古人所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意。"韩锷只微微一笑。他不惯虚套,能免则免。只听古超卓又道,"难怪江湖中人都称韩兄‘山猿海鹤’,性子果然卓尔不群。连洛阳王府里的区总管都在韩兄面前碰了软钉子去。当真蛟龙焉是池中物,岂能名缰利锁之?不比我等凡俗之人呀。"
韩锷淡笑道:"要是都如我辈,那这世上的事也就真没有人做了。兄弟野性儿,比不得古兄以天下安危为己任。"
古超卓听他一语,不由猛地向那楼外看去。楼下,行人如蚁,各各奔忙。天下如此之人多矣。但道少人多,如果没有人来规定一些起码的规则,只怕那道路再也承负不住拥堵之重吧?韩锷只见古超卓脸上忽现胸怀大志的表情,心头一时也颇为激赏。他不是不尊敬经营事物之人,他只是久厌以经营事物为名敛财欺众、以谋私欲之辈。所以今日小计传话,说古超卓董家酒楼楼头设宴相请,他也就没有以前那般推托。
半晌,古超卓才收回外眺的目光,面上惭然一笑:"韩兄是在讽刺我呢。以我之能,又说得上什么‘以天下安危为己任’,所有抵挡的树木最终都还不是被裹挟入泥流,最后只怕反增了那泥流吞噬一切的威势吧?呵呵,呵呵,见笑,见笑。"
韩锷在他话里听到一丝反讽,一点自伤。但毕竟交浅,两人说到此也只能一触即止了。古超卓道:"韩兄相拒,就不怕得罪了洛阳王吗?"韩锷微微一笑道:"如果洛阳王是如此量浅之人,"他饮了一口茶,"那得罪就得罪了吧。"
古超卓猛地看他一眼,大笑道:"好个‘那得罪就得罪了吧’!久未听人如此言语了,为韩兄此语,也当浮一大白。"说着,他引杯自酌,一饮而尽,笑道,"洛阳王倒还不至于如此量小。连那区兄,也不是量小之人。兄弟听说区总管被韩兄驳了面子后,倒也没生气,只是那金子他倒是再也羞于拿回了,就放在了刘白堕的酒家里。那酒家里的人倒也不敢动。这两天风声传出来,听说洛阳城里居然有不少人专门去西郊那么远的酒坊里游转一下,只为看一眼那金子。韩兄,你举动不欲人知,哪曾想无意中已名满洛阳了。"
韩锷一愣,倒没想到那两箱金子会是如此结局。心里一转念,已经明白,那洛阳王府里的区迅分明是明示天下人:洛阳王招揽此人不成,以后如有谁想招揽韩锷,只要不想得罪洛阳王,还是省省吧。两箱金子就已阻断韩锷别有他就之路,也不可谓不值。他微微一笑,自己本无意依附豪强,所以也不在意,只随口笑道:"那是效燕昭王千金买马骨的故事了。没想小子何能,生前居然就已被人小小筑了一个黄金台,当做马骨了。"韩锷原本见事明利,可不全是为儿女之情所缠时那全无主见的模样。他以此自嘲,却又不失风骨,所以古超卓听了不由大笑。
只听古超卓笑道:"小弟情知韩兄虽偶来洛阳,但马上就要湖海而去,所以特置薄酒,以为相送。"
韩锷已知道古超卓供职的御史台本为宰相一党,与洛阳王有同党之谊。看来,他也是不情愿自己久留洛阳的。名为相送,只怕实为相驱吧?韩锷重回洛阳,本只为担心方柠,但那个方柠还是他当日眼中的方柠吗?他淡淡一笑:"承情,小弟只有一点细务要办,办好了,只怕明天真的要走了。"
没想他此言一出,古超卓面上反滑过一丝憾色,看得韩锷心里一奇:难道他不是真想逼自己走?却见古超卓把酒不语,沉默了会儿,才笑道:"可惜韩兄走得急,要不,洛阳城里近日就有大变。‘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这句话,韩兄来洛阳已多日了,想来也该听说过吧?近日那‘城南姓’只怕要遇到一点儿事了。这事说来也不小,韩兄若在,只怕倒大可看看热闹。"韩锷眉头一皱,一时也搞不清他语内深意何在。
却见古超卓貌似无心地道:"杜家女儿、那个韦家的少夫人,兄弟那天也是借韩兄破案之机,才得一会,果然好丽色!难怪被洛阳城中久推为第一佳女呢。而且无意之中,还得知了她的小字--这城中只怕大多人都知她姓杜,却还少有人知道,她的小字叫做‘方柠’。"
韩锷猛地一抬眼,眼中精光一爆。古超卓提起这二字,分明还有深心,他的态度当然就大不相同,只听他冷声道:"噢?"
古超卓的眼光与他一碰,如同火石交击,对对方心思也洞若观火。古超卓久处官场,场面圆通之术原就较韩锷强过不止百倍。只见他展颜一笑道:"韩兄,喝酒喝酒。正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韩兄如此远去,兄弟今日倒要以此语祝酒了。"
天下谁人不识君?这句话分明隐有深意--没错,当今天下,凡是通于技击之道的人,怕还少有不知道索女方柠的名字是和韩锷连在一起的。古超卓今日置酒到底是什么意思?洛阳王不是不想他插手近日洛阳城中的一件事吗,为什么还专门遣人来点破方柠近日有难?难道这"难"与洛阳王还不相干?一时韩锷也不知道古超卓这顿酒的深意到底是逼是激、是留是送了。
天将破晓那一刻的夜色却比什么时候都深重。韩锷独自徘徊于韦府大宅外,已整整一夜了。他屡次想跳入那高墙之内,但,似乎总有一堵无形的高墙横在那里阻隔住了他。
不能再等了,韩锷忽一咬牙,他是男人,要痛,也只痛这一次吧!他身子轻轻一提,"踏歌步"施为之下,手在墙头一攀,然后身子一翻,已点尘不惊地跃入韦府后院之内。他脚下决不迟疑,向那高楼奔去,直至跃至最高一层,到了那窗外,他才略略迟疑,但马上伸手把早已扯下的一块衣襟塞入了窗缝。那衣襟上有字:不日有风波,万望珍重
塞入后,他身子一腾就要一跃而下。却于这时,他似乎听到楼头阁内似有似无地传出了一声轻叹。那叹声如此之轻,却如一记重锤击在韩锷心头。他在空中都有些控制不住身形,只听得风声在耳边掠过、掠过......甚至想,不再控制内息,就让自己陨落于这高楼之下吧。
于小计看着一脸苍白的韩锷,迟疑道:"韩大哥,咱们当真今天就走?咱们去哪里呢?""长安。"韩锷随口道,但接着猛地想到:真的回长安吗?洛阳固已非他可留,长安就真的可回吗?说实话,他现在最怕见到的就是他曾久居深恋过的那个乐游原了。见到他脸上神情,于小计很识相地闭了口。
半晌韩锷才回神道:"你姐姐遗托的事,你放心,我不会忘,也不会叫她泉下犹不安生。但是你们家门之仇好像关联很大。我要先静一静,静下来后,才好细查轮回巷里当年的命案。"
外面的天色已过辰时三刻,太阳升起老高。韩锷一把牵起于小计的手,说道:"走吧,你还有没有谁要打招呼告别一声?"
于小计毕竟从小生长于洛阳,这时也有一点伤情。只听他低声道:"没有。反正姐姐也不在了。舅妈只怕巴望着我这惹祸精早点走。那一干小兄弟也没什么真正交好的,曲小儿又死了,我也没有谁要打招呼的了。"
韩锷见他伤心,不由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头,倒把自己的心事略丢。
他们一路向西,原要出洛阳城西门回长安的。将行到东市--洛阳城制式如长安,城内原设东西二市,以备交易,却见东市里人影憧憧,聚集了不知有多少人。越行近东市的街口,人越多,简直称得上观者如堵。韩锷与于小计被裹挟入人群中,慢得简直一步也挪不动,他们只有驻马站着。于小计东张西望,他个儿小,什么也看不到。韩锷要破他离家愁思,一把将他提起,放到自己肩头。于小计虽小,却怎么说也快十四岁了,光个子也不适合骑在别人肩头。他不好意思,略挣了挣,说:"韩大哥......"韩锷拍拍他的腿,笑道:"你看,你看。"
于小计幼遭离丧,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一个人如父兄般这么照顾自己,惭愧了下,只觉开心起来,左顾右盼,脸上渐渐笑了开来,似乎阳光都打到他笑意上来了。
他两人其实都还不知道众人在看什么,却听旁边人道:"来了来了!"
于小计探颈看去。韩锷身量原高,眼又利,虽观者如堵,也挡不住他的目光。只见皇城方向却来了一队囚车。头一辆囚车内的人衣冠俱谨,后面还有一长溜儿的囚车,里面关的不止男人,还有妇人孩子,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妪。那囚车内的人都是面色蜡黄,全无人色。只听旁边人道:"好快!这个卢侍郎捉起来才几天?就这么不待秋后,马上要满门抄斩了?"
"满门抄斩?"韩锷听到这话,心里不由一惊。他不知那卢侍郎所犯何事,竟至罪延满门。那些孩子却何罪?却听旁边一人叹道:"想想前两年他还是何等风光,托庇于‘城南姓’门下,人人只道荣华富贵万年长呢。谁曾想,只这两年,就落得个这样下场。唉,看来‘城南姓’近来果然失势了,他们只怕也真有把柄落在洛阳王手里,要不不会连门下人也护不住了。卢侍郎算是第一个,接下来的还不知是谁呢。"
韩锷神情一变--方柠,方柠,难道你所遭局势当真已险恶至此?
那边的刑场却早准备好。犯人一个个被拖下了车,监斩官也没讲上几句话,就喝了一声:"斩!"他手下一声声把那"斩"字传了开来,四周只是伸颈观望的一张张土黄色的脸。只见一把把钢刀挥起,旁观者的脸却都木木的,隐隐还有一丝兴奋。于小计在韩锷肩上叫了一声,就不忍再看,已用手掩住了眼。韩锷却把目光直直地跃过那些旁观的、土黄色的脸,一眨不眨地把眼盯在那转瞬飞起的一蓬蓬鲜血上,不容自己回避地盯视着。法网恢恢--这就是他们所云的法网恢恢了!
血光一冒,人群一时俱朝前拥,也不知大家都争相要看什么。韩锷站得较后,立身处人便松了些。他低沉着声音道:"还要看吗?"于小计连连摇头:"不看了。"韩锷也不放他下来,手牵着马儿,身形向外一挤,又向厚载门行去。
行到城门,韩锷看着"厚载门"那三个字,心里不由冷冷一笑:官面文章就是这么多!说什么"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些君子原是以杀戮载物的吧?他心情极恶,于小计也心头不畅。出了城门,韩锷携于小计上得马来,不疾不缓,向西行去。
好半晌,于小计才从刚才的血腥里缓过神来。低叹道:"洛阳城里也好久没有这样满门抄斩的事了。这下,那些人终于又有可看、可说的了。"他虽是个孩子,当此大事,口气里也有了些世路忧伤之味。
韩锷没有说话,半晌道:"小计,你想学剑吗?"于小计猛地一提精神,欢声道:"想学!韩大哥要教我吗?你要教,我就学。我要学那个‘石火光中寄此身’。"
韩锷轻轻抚了抚小计的额头:"你学了剑,是要学着把别人满门抄斩呢,还是像你韩大哥一样,只会袖手相看?"他话里满是自嘲自讽之味,小计年小,没听出来。只听他欢声道:"我要是学得了韩大哥一样的剑术,碰到这样的事,我要细细访查,看到底是冤还是不冤。如果冤,我就要仗剑相救。"他的眼里迸发出小小少年才有的炽热目光,似是已幻想起自己仗剑江湖,管尽天下不平不幸之事。"就算不冤,我还是要把那些小孩儿都救出来。谁犯的事谁来担当,不管怎么说,那些大人有错,孩子又有什么错?我不让他们杀那些孩子。"
韩锷控辔的手忽然一紧,指甲已深深地抠进自己的掌心。是呀,那些孩子又有些什么错?可--他也见过多少富贵人家的孩子是如何地仗势欺人,他们欺负弱小时脸上那一份残忍的快乐,较之大人也毫不逊色的。他无力剖开这世上所有的对与错,他只想离开。
马又走了一程,却见于小计仍兴奋不已:"韩大哥,你让我再摸摸你的剑好吗?要多长时间,我才会有我自己的‘长庚’呢?"
韩锷微笑点头,小计伸手就向马鞍左侧韩锷惯常挂剑之处摸去。一摸之下,他的脸色却一变--触手处空空的。他茫然道:"锷哥,你的剑呢?"韩锷猛一低头,剑果然不在鞍侧。自握长庚以来,还从未有过一刻分离。他的心头忽猛地一疼:韩锷呀韩锷,难道你竟然已经心迷至此,连剑都丢了?那剑是掉在旅舍里了,还在洛阳城内。
那柄蓝布包裹的"长庚"还好端端地摆在旅舍里那临窗的案上。只听店伙儿笑道:"爷你果然又回来了。我收拾屋子时,就知道你要回来。你落了东西了。亏得我们是百年老字号,你的布包我打都没打开过。"
韩锷舒了一口气,从腰里掏出块碎银子赏给那店伙儿,那店伙儿笑谢着去了。小计忽道:"锷哥,桌上还有一张纸。"
韩锷伸手接过那张纸,展开一看,神色就愣了。只见那纸上并没有字,却画了一幅画--空空的一把弓,那弓弦已满,似乎正张弓待射。可那弓要射的居然并不是一个人,那画上也没有一个人影,它要射的似是一根绳子。那是一根索,宛如流动在纸的上端。那弓本是墨汁画的,浓墨重彩,形神俱备。可那索却被人专用石青画就,抖抖欲颤。
只听小计惊道:"这是余姑姑的笔意。"余姑姑怎么还分得清用颜色,她不是盲人吗?为什么她还会画?但这念头只在韩锷心头略转了转,就被别的心思替代了。
于小计抬头看了韩锷一眼,低声道:"那索子,不知可是代表......杜方柠?"他语意迟疑,他也知,韩锷居然连剑都忘了带,其中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韩锷这一次重新转回又会被耽搁多久。其实作为一个孩子,他不像姐姐那样曾亲历满门大仇,报不报仇在他来讲,并不是顶顶重要的。他只想和韩锷远离了这洛阳,闭门学剑,只要在韩大哥--不,锷哥,他在口里已把对韩锷的称呼改为锷哥--身边,他就觉得踏实与快乐了。
他低声道:"锷哥,那把弓,却不知又代表什么?"韩锷抬起脸,木木地道:"紫宸一星。"
余姑姑早就说过,连紫宸也卷入了这桩恩怨。他们一定是恼方柠出手,在利大夫手里夺得了他们本想拿的于自望留下的物事,而他们又万万不愿那东西落入"城南姓"之手,才会有"紫宸一星"对方柠之逼。
想到此,韩锷才明白,那天古超卓的语意为什么那么难测。他不是要送自己,其实是在留自己。他已知道了韦少夫人是谁,当然也就知道了韩锷与她的关系。而方柠虽从他们手里抢得了那个物事,他们却更不愿那东西落入"紫宸"手里。而洛阳王的人对紫宸想来不便出手,所以才会暗示自己方柠有难。他心里想通,面上却全无欢愉。
只听小计惊道:"紫宸一星,就是那天在酒肆外面与你交手的紫宸一星?"那天"紫宸一星"龚亦惺在酒肆外的一箭在他心头留下的威势确实让他久久难忘,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心里仰如天神的锷哥也会负伤。他记得那天晚上为韩锷清洗伤处时韩锷脸上宁定的神情与宁定下炽热的眼。
只听韩锷道:"不只龚亦惺来了,来的还有其他人。"说着,他手指点向那幅图中,只见弓背的空白里还有个小小的"三"字。
这个"三"是什么意思?余姑姑怎么专爱打这些哑谜?只见韩锷整个人都静了下来:"她指的不会是别人,应该是紫宸老三。那个号称‘三杯通大道’,平时滴酒不沾,一饮却无人能及,善辨天时,善谋地利,善求人和的‘三公子’吕三才吧?"
于小计抬起头,心中猛升起一股振奋。这些人都是一向只闻其名、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说人物。那么,他们都要来了?洛阳城中,马上就要有一场风云际会了?
第九章:楼中威凤倾冠听 江上沙鸥掠水分
一幅白纱垂下来,恰恰遮到那女子的鼻。这里是董家酒楼,她坐在第三层的窗边,窗外就是洛河,在朝日下闪着粼粼的光。因为还早,董家酒楼中没什么人。她不用酒楼里的茶碗,自带了一个,就放在袖中,这时拿了出来,用一块素丝小帕轻轻地拭着。又从袖中掏出了一点儿茶叶来,放入杯中。她到这酒楼来,肯用的居然只有这酒楼日日从城外拉来的泉水。可是那小二却一点儿也不敢怠慢。他情知,越是这样的客人,赏钱反而越丰的。
她坐了有一时了,忽见她以指叩桌,口里轻声道:"三公子,你也来了吧?"楼梯口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方女侠果然好耳力。居然已听出我来了。咱们相约的是二楼,方女侠怎么却上了三楼?"
那女子正是杜方柠。她约了与人相见,这相见却是江湖相见。所以那人明知她娘家姓杜,却不肯点破,只称她为"方女侠"。他们各有避忌,不肯摆明了冲突。
只听方柠淡笑道:"紫宸中人,一向居高惯了。三楼原本视野开阔些,小女子自不敢委屈三公子低坐。怎么,三公子倒为人谦和,不惯高坐吗?"她说时缓缓地转过头来。虽隔着一层轻纱,那来人一双锐目却也大致可把她的眉目看个清楚。只见他神情一呆--当此丽色,他只觉那轻纱罩得可恶了。
方柠吐出了一个字:"坐。"来人中等身量,衣着得体,一身丝袍说不出的轻软,虽是黑色,却一点不让人觉得那颜色压抑,反而有一种乌衣子弟、裙裾风流的气韵。只见他轻轻地弹了弹指,一双眼却隔着面纱直盯着杜方柠。可这凝视却并不让人觉得无礼,反显出他的从容。他也是有意为此的,他心里情知,就是再罕异的绝色,只要你把她盯久了,也不过是如此。这却是他于尘世中练就的"自定"之术。方柠也就由他凝视,心里却不由微微称奇:天下男子,确少有这样敢直视自己容面而毫不自惭的了。
只有一个人曾挑落她的面纱后怔怔地盯了自己好久好久,直盯得自己脸上泛起红来,他才喃喃地说了一句:"你好美。"自己的青索却也化做鞭子抽到他的肩上。可那一抽竟没用力。方柠眉头轻轻一蹙,为想起了那个人。那是韩锷......
那男子似乎也佩服方柠的镇定,只见他微微一笑:"带来了吗?""什么?"方柠面上浮起一丝浅笑。那笑意花明柳媚,似是一笑之下,不知春远近的花儿都开了。只听她微笑道:"难道我来了还不够吗?"她低头轻轻啜饮着茶,姿态优雅,似有意要引动那男子注目自己的容色。紫宸三公子,风流之名久著,也许自己只要稍假以颜色,也不是不能化解开这场大难的。
那男子愕了愕,脸上却浮起一丝冷笑:"就是你从利大夫手里抢到的东西了,也是于自望留下的东西,难道你不知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它?"方柠只淡应了一声:"噢?"接着笑道,"我以为三公子这样一个雅人,找我只是为了闲话一下的,没想也是为了这些俗务。"她唇边微微噙了笑。还是徘徊不及正题,盘算着怎么才可以把那男子的注意力从这事上绕开。她是女人,面对难题时自有一套靓丽女子们常有的办法。那件东西她实在不能交出,但紫宸之势,也实在太过强大。只要--也许只要给他看一看自己的颜色......
那男子似乎也无法面对她的容颜轻易发怒,避开眼,淡笑道:"方女侠,你就不必再顾左右而言他了。那东西是我们俞总管交待下来的,让我和老幺必须带回去。就算你哄住了我,也哄不过我们俞老大吧?只要你哄不住他,也终究是心机白费。连洛阳王号称门下多士,只怕也没那个胆子跟紫宸相抗。"方柠却猛地一抬眼。他说的老大不就是号称"上帝深宫闭九阍"的九阙总管俞九阙吗?
方柠面纱后的眉毛忍不住地一挑,她在处事时,有时是会用自己的丽色作为小小的武器以达目的的。但如果她只会用此等伎俩,也不叫杜方柠了。听那吕三才出口讥讽,她心里已是一怒。在被人逼至底线时,在涉及她自己甚或她整个家族的命运时,她是决不会退让的。如不是为了不牵连家门,不想与紫宸中人彻底反目,她才不会纡尊降贵,以一寻常女子身份与吕三才江湖相见。但就是你搬出俞九阙的声名来,我又岂能将城南姓两家上下两千余口的性命就这么交付给你?
方柠的眉毛一挑,眉眼中露出的已全是威煞。淡淡道:"你说交,我就交,那我‘索女’方柠的名号这三年来岂不白混了?"
吕三才这才又看了她一眼,忽哈哈大笑起来,半晌笑罢才道:"这才是方女侠的庐山真面!方女侠如果不发威,我吕某倒要认为方女侠也不过是一个仅只娇骄二字就可以形容尽的庸脂俗粉了。"他似是也不愿与方柠真的反目。见迫之以威不成后,反口气软了一软。含笑道:"方姑娘,你就不多想想?"紫宸一脉原是护卫当今圣上的侍卫,就是他们总管也不想轻易卷入方柠背后的东宫与当今宰守之间的纷争里去。
方柠却微微一哂:"似吕兄这等前倨后恭、只爱听狮吼的男子,我怕是要觉得吕兄也不过是一个庸碌男子罢了。"
吕三才却并不动怒,只微笑了下,忽似在侧耳倾听,有顷才道:"方女侠听到了吗,洛阳王府里的利与君似乎现在就在这董家酒楼的楼顶,大清早不知为什么他跑到楼顶吃风去。他声音极微,如果不仔细的话,怕连在下也听他不到的。"然后他纵目向楼下一望,轻轻一弹指,"那边洛阳桥外,俯身观水的却不知是不是御史台的古超卓?"然后他抚了抚掌,"只怕还有一个人不曾为我见到,那却是洛阳王府里的总管区迅。他这个人交际广阔,形容百变,这时不知是扮做一个小商小贩还是什么店伙儿掌柜。这且不去管他,反正他就算有别的极重要的事,这时也必然会在的。"
他眼睛含笑斜看着方柠:"不管怎么说,这还是方女侠第一次正正式式地在洛阳城中露面。如此江湖大事,凡洛阳城中的人,只要解得技击一道,又怎会不前来一见?"他脸上笑意款款,话底却全是逼迫之意,"不知方女侠可听到了别的什么没?你在洛阳城地界熟,想来必还有我听不到的。"方柠脸上微微一笑:"一竿渔钩一钓翁,洛阳河上只怕还少有这么一早前来垂钓的钓翁吧?"她伸手一指,只见洛河中一只舟上确实坐了一个钓叟。那钓叟平平常常,如果不是她特意指出,吕三才都会把他混同常人、略去不见。只听方柠又笑道,"如此兴致,只怕也只有龙门异的那些异物才有的了。"说着她鼻孔微微一嗅,"不知三公子可曾闻出,这附近还有些鬼味?"
吕三才听到龙门异三个字时,已是微微动容,又听得此句,不由眉毛一蹙:北邙鬼?这些鬼魅,就是他也不得不一蹙眉毛的。
"三公子接着是不是想说‘这些人里有没有你的交好?’"她微笑着一摇头,"没有,确实没有。"她脸上笑容晏晏,可她的笑意之下,遮掩不住的却是一丝苦涩--怎么了,怎么只短短数年,城南姓在洛阳城中交游零落竟一至于此,当真墙倒众人推?
只听吕三才笑道:"所以以方姑娘万金之躯,何苦跟这些蛮汉子与异物鬼类苦苦争竞?以方姑娘一根青索,纵横江湖,用以自保原是足够了。"他一弹手中之杯,"更何况我听说,长安城外乐游原,乐游之事盛矣!如果有人双驹并辔,而那并辔之人又长身佩剑,姿容清朗,剑术一道,称绝一代,这样的快乐,岂非世上个个女子倾心向往的神仙境界?方姑娘何苦为一些小事自苦如此?"
方柠一垂眼。她这些年蒙面江湖,没想与韩锷的那些事倒还真的人人皆知了。吕三才看她神色,以为她已被说动,正要再加几句,方柠忽仰面大笑起来,直笑得脸前的面纱簌簌直动。吕三才不由愕然道:"方姑娘却在笑些什么?"
方柠好久才忍住笑道:"三公子,我适才打算以色诱你,让你放过我一个小女子。我一个女子身为弱势,行此策也就罢了。没想三公子居然也还要以色诱我,而且以之相诱的还不是自己之色,居然是他人之色。三公子如此行径,当真强过我这等庸俗女子百倍吗?你叫我不笑又如何?"她词锋极为锐利,方才一见面她为家门之事,一意隐忍,为吕三才所辱,此时方得机以锋锐相报,心中一时快意无比。
吕三才的脸色终于变了。这世上对于男人而言,本没有比遭到一个女子的嘲笑更为折辱的事了。只见吕三才一挑眉:"方女侠,我刚才所道可是为你好,你别太不知进退!我好说话,可我幺弟只怕就不那么好说话了。嘿嘿,当今世道,当真阴盛阳衰呀,难怪朝中早就盛传起了一句话:生子如羊,不如有女如狼!杜尚书果然好福气。"杜尚书也就是杜方柠的父亲。吕三才提到的那句话,却是朝中韦杜两家的政敌久已用来明里嘲弄韦杜两家的话了。只见方柠却不怒,反淡笑道:"哪里哪里。男不封侯女做妃,看女却为门上楣。如羊的女儿岂不强过如狼的多多?起码父兄都可以跟着沾光,也可以混进宫中谋上个一官半职了。"
吕三才这时脸色才终于大变了。他吕家正因有一个姐姐入了宫中受皇上宠幸,才恩及满门。且他姐姐原是有夫之人,背夫而去,这本是他吕家既荣耀又羞惭的一件事,此时方柠语下讥刺,怎能不怒?但他面上还强作镇定,面向窗外道:"啊,我幺弟来了。大白天的,他居然还背着那把擘雕弓。"
方柠的手里忽一紧。她虽不见得瞧得起面前之人,但情知,如论功夫,这当面的紫宸三公子手下可是硬得很。他虽倚仗家门得势,但紫宸中人,声名绝非幸至。如果他手里不硬挺,就算紫宸中的俞九阙容得下他,紫宸中的其余七人也容不下他。光他一人,方柠就不知自己接不接得下,何况还来了紫宸中以意气根骨自负绝世的老幺?
方柠忽把头向后一仰,这本是她不自觉的动作,但一仰之后心里猛地一阵酸痛--这还是韩锷面临强敌时惯做的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他那一仰之后,袍子的领后就会微微一裂,露出一个男子年轻修韧的后颈。自己是何时将他的习惯也沾染得如此之深了?
她感到自己气息震荡之下,袖中那青索已如惯常面对强敌时簌簌抖动起来。她只用眼角余光扫着洛阳河上的天津桥,紫宸一星正一步步地负弓而来。天津桥上人不多,他的步态更是显眼。她不知他从解弓到开弦要多长时间,也不知自己的青索能不能在吕三才的盯视下挡住他飞射来的一箭,但她脸上忽露出了一种倾听的神情。她头上带的竹笠极为精巧,顶心居然是活动的,晴天带着就不要顶,那顶心里冒出的是一个她束发用的、男子样式的冠。她平时行走江湖就总是这一副打扮。可这时她似乎是在用心倾听,以至于笠顶的冠都保持了一种倾斜的姿态。
吕三才还没见她如此失神过,不由惑然道:"方姑娘,你在听什么?"方柠苍白的脸上却忽有神采一灿:"我在听一首歌,一首十分高亮的歌。"
洛阳桥上的紫宸一星忽然停下步来。他已走到了桥头。一抬头,正面不过十丈之距就是董家酒楼。十丈对于一箭,不过是个近而又近的距离。如此距离,就是九阙总管,只怕也不敢托大轻易避开他这破弧一箭。
董家酒楼的最高层--第三层上、窗口边,正坐着他的三哥。他的右手轻轻地伸到窗外,手里拿着一个茶碗。这姿势看似无意,但只要他的手一松,那个茶碗脱手之际,他的一箭也就该即刻发出了。
但紫宸一星并没有解弓。他之所以没有解弓,是因为他紫宸一星的弓,从解弓到引弓到发箭,从来只需一霎。他没有必要提前解弓,他当然有把握能在三哥茶杯脱手那一瞬完成张弓引箭、一射而发的全过程,否则他还称什么紫宸一星,又称什么"一星如月看多时"?
但他却在蓄势。面对"乐游双侣"中那个传名极盛的女子,他也不能不蓄势。耽于技艺,这一生中,他实在还未真正接触与注意过一个女子,光是技击之道,几乎就已耗去了他全部的精力。否则紫宸名额仅只八位,以他小小年纪如何能厕身其中?但今天,他居然对一个女子起了兴趣,当然那兴趣也只缘于技击。
他一抬眼,就向那楼头看去。只见三哥对面正坐着一个女人。他先一愕,三哥对于女人一向很有一套。这名声,就是在紫宸中也一向为众人所称,怎么那个女子却似全没在意他的存在一般?只这一点便已引动他的好奇,龚亦惺不由更注目于那女子。窗口中,只能见到一张蒙着面纱的侧脸。她明知自己就在楼下、就在桥头,而自己的背上还有一张令天下技击好手无不侧目的擘雕弓,她凭什么还能这么镇定?
然后他的一双锐眼透过面纱看向她的脸--他的目力只怕天下还无几人能超过,所以相隔虽近十丈,且对方面蒙轻纱,他还是可以轻易得见那女子的容颜。然后他的呼吸一紧,只觉全身的血都不流了。那血静止得像要等到那一箭射出时才会爆发,重新活泛流动起来。他还从来没杀过一个女子,而且是这样的女子!本来对于今日的任务,他此前大是不愿,但现在,他觉得这样的女子让他来杀,也值了!
楼上的吕三才道:"方姑娘,那东西你到底是交还是不交?"
楼下的空气似乎也显出一丝异样。俯身看水的古超卓似乎已忘了再去看水,而洛水中那个渔翁忽一抬眼,董家酒楼楼头的屋瓦一阵轻颤,转而寂然。空气中的诡异似乎也更重了,只有区迅还是不知道藏身哪里。
方柠也感到了这一切的一切。可这一切都没能让她姿势有任何变化。她依旧是侧着头,脸上甚或浮起一丝幸福,那是因为,她倾着冠儿似真听到了一首高亮的歌。
吕三才神色一狠,忽一松手,那杯子就脱手而坠。
桥头的紫宸一星脸上划过一丝异色,他一拧身,弓已在手中,拉步,端肘,左手如持泰山,右手如抱满月--这一刻,他已爱绝了眼前的这个女子。天上的阳光明晃晃的,让他有一种异样的满足感。他要射杀这一个女子了,但这个女子却将由此为他终身记取,这是他二十多年生命里头一次留意瞩目的一个女子。他必须杀了她。
这时,岸上却忽有一首歌儿响起。在此洛河一阳初起之际;满桥行人,各有庸扰,一世豪强,各逞争斗,却忽有一首歌儿响起。
这是一个橙红色的城市,连城中的尘土甚或都带着一股香气。洛阳城的早上尤其是一个橙红色的清早,因为昨夜笙歌尽处犹未散尽的烛烟,因为早起时洛河之上蒙蒙浮起的人间水汽,因为天津桥上聚堵拥塞的、人们睡了一夜重新养足聚集起的种种欲望,因为......暖阳初曛......
可那首歌穿破这所有的橙色迷离而来,在一地轻尘中,清亮亮地响起: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那歌声响起时,人人都回目细看,要看岸上那踏歌而来之人。楼上的方柠却没有回头:还看什么呢,那人的一毛一发,已早印在她的心底了。她的心头只响起一声轻叹:你终于还是来了!
唱歌的人却来自南岸。他骑着一头小青驴,那驴身太矮,越发显得他身材高挑。但他并不是直坐着,而是有些歪歪斜斜。一身衣衫软软地垂着,上面有不少灰尘酒痕。这时他身向后仰,手里正端着一个酒壶,那酒水正向他才歌罢的嘴里倒下。似乎这一歌已罢,他正要以酒润喉--那正是韩锷,他也不知是否该走进这行人如织的天津桥畔董家酒楼。
方柠的眼中一湿,相识三年,她一向只见那个人的洒然脱略,却还从未见他如此纵酒落拓、气意寥落。当此之际,她虽曾那么千次万次地盼他来,可他真来时,心里却不安起来--她能忍得住心头的那丝惭愧吗?
旁人俱都侧目,紫宸一星却一向寡思少虑,他只被打断了一下,就重一提气,吐气开声:"夺"!弦一松,一箭就已向方柠射去。
天津桥上惊鸣镝,
洛河岸边纵酒来!
就在紫宸一星开声一喝之际,驴上韩锷却忽一仰身,一股酒意也掩不住的清卓就在他颀长身姿里爆了出来。只听他叫了一声:"长庚!"一仰卧之际,背肌已触动背上长剑哑簧。那长剑"长庚"已锵然一声,从他肩后弹了出来。这浑身肌肉随意而动之术本为技击一道自控肌体的极境。接着他以肩使臂,以臂使肘,以肘运腕,那一柄长剑竟被他一掷,飞了出去。
洛阳桥上行人至此才一惊。这是紫宸一星与韩锷都蓄势已久的一击,那长剑在空中截住了乌黑的大羽箭头。那一箭之势竟也为之拦下。
紫宸一星的眼里忽有一种烧灼的神情。他喝了一声:"好!"第二箭、第三箭,以至第七箭几乎于一瞬间倾力而出。箭的指向还是方柠。今日不是对搏,他要杀的与韩锷要救的都是方柠!
韩锷却早已在长剑出手之际,一拍驴颈,身子已一跃而出。那匹驴受不住他那一拍之力,四膝一软,当即跪倒。紫宸一星这时得隙,又是弯弓,就在韩锷已将追及自己射出的七支长箭时,一箭就朝韩锷射去。
韩锷在空中双足连踏,有如踏歌。那七支箭起势本低,竟被他一一踏于足下。他每一踏,身形就如受重力,重重地一颤。那铁杆雕翎却也在他足下被一一踏裂--他的"踏歌步"居然可以一跃数丈,在空中连踏七步,足称骇人了。
就在他刚好要踏住第七支箭时,紫宸一星的追身一箭已至。韩锷手脚再动已然不及,却身子猛地向后一仰,竟以口噙之。他飞纵之力本已尽,身子就在空中平平跌下。紫宸一星一箭所蓄之力极大,在场不乏好手,眼疾目快,一望之下,已见到韩锷那一箭叼得也不容易,竟致口角噙血。
韩锷平落之际已接住了从空中落下的长庚。他背脊在地上一触,竟以鲤跃龙门之势重又拔起,直向紫宸一星扑去,再也不容他发箭伤人。
紫宸一星囊中已仅余三翎。他此时无暇拔箭,忽放空弦。韩锷已扑至他的身边,他空弦一放之际,就见一道血痕在韩锷左额上坟起。韩锷根本不及以剑锋挫敌,一剑就砸在紫宸一星的弓背上。紫宸一星双手一颤,控制不住地连退三步--技击之术原就如此。搏命之际,岂容你还有招数?有的只是临机应变、命搏一瞬。
龚亦惺一退,就退到了韩锷剑锋迎敌的最佳距离。但他还要退,越远对他越有利。韩锷岂容他再退?只见韩锷剑柄一转,锋锐向前,酣势一击。洛水河边,古超卓已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楼上,那韩锷也没全阻住的第七支羽箭还是破空而来。方柠身子一拧,已脱座而起。好险,那箭尖仅仅擦着她的鼻尖掠过。她的额上惊出了一层薄汗。吕三才却突然出手,就在她避箭之时,三才手已向她喉头抓去。
方柠之所以行险仅以毫厘之距避那一箭,顾忌的也就是吕三才的出手。她身子一拧,已退出一步之距。她的长索远攻才最有效,所以她必须设法退开一丈之距。吕三才却岂容她说退就退?身子疾跟而上。方柠迫不得已,还未到最佳距离,却一抖手,那根青索就已簌簌而出。
那青索上的青青之色虽在背后,却还似映入了韩锷的眼。他的心中忽腾起一阵欢欣--好久没有这么索剑相合、联手对敌了。只听他一声长笑:"阿柠,有我在,不到危紧关头,还用得到你出手吗?"
紫宸一星脸色一变,恼他欺己太甚。却眼见韩锷一剑击来,不由得一避。没想看似蕴势一击,却于及自己身前尺半之时、自己正待反击之际,韩锷却连人带剑、反跃而起,竟向楼头飞跃而去。
他身形才现窗口,吕三才的三才手第九手已抓向方柠锁骨。方柠见韩锷声罢即至,竟对吕三才那击来之势不闪不避,含笑望着韩锷,似是他叫自己不用动手,就真的危机迫身也不用动手一般。这分明是以性命相托的信任。吕三才一愣,手却不慢,加速向方柠锁骨钳去。
他指尖才及方柠锁骨之际,韩锷人还未到,但他臂长剑长,那剑脊竟已伸在方柠锁骨前挡住了他这一抓。方柠冲他流眄一笑--这对敌忘死轻生托付的招数原本就是他们情侣二人面对强仇大寇时犹自互开的玩笑。韩锷心头一荡,只觉眼前春光明媚,人生之快意幸福无过于此了。他横剑逼退吕三才,紫宸一星却已追至。韩锷长庚荡至外路,再也回顾不及。紫宸一星身形极低,平掠而至,弓背却已直朝他的小腹捣来。
韩锷的左手忽出,袖中青光一闪,低喝了一声:"含青!"一柄青光闪闪的短匕就已横在了紫宸一星面前。紫宸一星单手撑地,身子已倒掠而退。他落足之际,吕三才却已扑上,一时空中只见爪风弓影,再有就是剑光。洛阳河畔董家酒楼竟已成为三大高手搏命之地。龚亦惺一招即出,倒退而回,才待重扑之际,肩头却忽被吕三才按住。
他刚一愕,已听吕三才冷冷道:"韩锷已至,单凭你我二人,要想不搏命,绝对拿不下这‘索剑双侣’。不过韩锷既来了,对俞总管我们已有交待,咱们且先去。"他抓着紫宸一星的肩膀就向楼下跃去,口里冷冷道,"韩兄,你跟紫宸的梁子可就算结下了。"
韩锷微微一笑,只见方柠正若嗔若喜、含情凝睇着自己,只觉只要有此一刻的相看,紫宸的结怨又算得了什么?他一个年轻男子,本就口拙,尤其面对方柠,只见他翕动了几下唇却没有出声,只是眉梢眼角俱是笑意,笑得那么年轻爽利。
这时楼下,吕三才已带着紫宸一星落地,口里冷哼了一句:"留着那对奸夫淫妇去享受他们的幽会吧。"
方柠一愕,她是女子,但久处倾轧,那话倒没给她带来什么触动。却见韩锷脸上的笑却一瞬间冰封似的僵住了。她怕的就是这个,但她也不知该如何给他宽慰。韩锷是一个死心眼的男人。方柠低头垂目。刚才那一瞬还满目春光的董家酒楼楼头,却在这一句后,就已热情骤冷,瞬息冰封了。
第十章:欲把一麾江海去 与人无爱亦无嗔
于小计牵着斑骓在洛阳城西门厚载门外等着,心烦意乱。
锷哥怎么还没来?他很担心韩锷。以他一人之力,究竟抗不抗得住那"紫宸"中两大高手的合击?而且还有虎视于侧的洛阳王王府中人,更何况还有一个让韩大哥心迷意乱、却一心只想利用他的女人杜方柠!
想起杜方柠,于小计的心中更烦了,他伸出脚尖去踢那永远也踢不完的石子,全不管自己的鞋头本来已快破了。他对杜方柠是没有什么好感的,如果韩大哥确实击退了紫宸,那么杜方柠最擅魅惑,加上锷哥对她的软心肠,他还会来吗?
韩锷今日不肯带他同去,只叫他牵了斑骓在洛阳城外等着,如果直到申时他犹未至,那就不用等了。他把斑骓留给于小计也别有深意,当时他说道:"有了这马儿,以后就是你面对危急时,只要骑上它跑出一射之地,旁人只怕就再也追不上你了。"于小计想起这句话,越发心思忧乱。厚载门里人进人出,冠盖相望、黔首如流,于小计却只远远地看着,只觉得那些人与他全不相干,他关心的人却始终没有出来。
直到午时过了很有一会儿,仲春的太阳刚刚显示出了它的一点威辣,于小计才看到一头黑驴从厚载门里走了出来。驴背上是一个高挑的人影。于小计一声欢呼,不等那驴子近前,已奔上前去,叫道:"锷哥!"
韩锷的脸上只是沉郁郁的,他已多日没有刮脸,薄薄的上唇上全是初露的短髭,短短的、若有若无地青成一片。于小计也不顾他的脸色,一跳就跳到了他的驴背上。那驴子脚步停了下来,有些承驮不住两个人。
于小计笑道:"害得我白担了半天的心。锷哥,你赶走了紫宸老三和那个紫宸一星了吗?我就知道你行的!我就知道你行的!"他倒是比韩锷本人还来得兴奋。韩锷抬起一双凝郁的眼,看了看身边一身是灰的小计一眼,心里忽升起一种温暖。韩锷抱住他的腰,用短髭扎了扎他的脸,笑道:"你锷哥也不见得总行的,不说别的,得罪了紫宸,他们当家的俞九阙我就惹不起。好在紫宸中人都是很要面子的,他们在我手里吃了点亏,只要不在我这里找回场子来,想来也没脸再去找......她的麻烦了。"
于小计一脸兴奋地看着他:"锷哥,你跟我讲讲,你跟我讲讲,你是怎么赶走他们的?咱们......这就走吗?"韩锷点点头,笑道:"当然就走。"
不错,他的心愿已了--洛阳王的人与城南姓就是再有争执,他们毕竟有些规矩与面子不能不顾忌,那也是暗地里的险恶之争了。对于他们那些险恶招数,他就是留下来也是没办法的。
他们两人就此上路。一路上,于小计一直笑嘻嘻地看着韩锷。韩锷已换乘了那匹斑骓,于小计却不肯老老实实地去骑那黑驴儿,只道:"锷哥,这牲口脾气好犟,我弄它不来。"韩锷道:"那你骑马儿,我骑驴,如何?"
于小计不答,一猴身,已下了驴,紧跑两步,靠近韩锷,猴到了韩锷的马上来,坐在他身前笑道:"你也不骑驴。锷哥,这马儿多好,走得又快又平稳,还从不一颠一跛地闹性子,咱们都骑它吧,也好说说话儿。"
韩锷也拿他没办法。于小计口里不停,已缠着韩锷要他讲是怎么与紫宸二人一战的。韩锷话原本少,淡淡两三句带过。但他敌不过于小计刨根问底,此时已走出城外数里了,只有叹了口气,一带马儿,跃下身来,一手掣出长剑,将当时彼此的情势招数一言不发地重演了一遍才算完事。
于小计在旁边看得眼都呆了。韩锷实在缠不赢他,演完之后,一跃上马,却抓起于小计,不轻不重地一把把他扔到了那黑驴儿背上,自己一策斑骓,一路小跑地向前跑去。于小计却在后面"呀呀"大叫,催着驴儿疾追,口里犹不停道:"锷哥,你停一停,你停一停,你可不能这么欺负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韩锷并不跑快,只轻轻催着斑骓估量着那黑驴儿的脚力跑在前面数丈之地,让那于小计全力催驴,腾不出空儿来说话。可这么一追一逃,追的逃的开始还无心,最后却只觉好玩儿。连那斑骓似乎也感到了主人这些日子来难得的好兴致,撒起欢儿地一路碎步跑了开去。
这么闹了有小半个时辰,再往前,就快靠近韩锷前些日曾终日买醉的酒家了。韩锷知那驴子怕再受不住这快跑,放缓了马,等于小计慢慢追来。
他这边一抬头,却见那面杏黄色的酒旗远远地在路旁张扬着。那一抹洗旧的黄不知怎么在韩锷心口就触了下,他忽然有一种渴饮的心情,回头冲着已赶上来的小计道:"小计,咱们喝点东西润润喉吧。"
于小计本善察颜观色,这时见他这么说,脸上的神情一下乖起来,点点头,把驴儿靠了那斑骓,与韩锷俱都松缰缓辔,慢慢地向那个酒家走去。
还没近前,于小计已一愣,只见那一向冷清的酒家门前却聚集了好多车马,足有十几辆车,二十几匹马儿。还没等于小计回过神来,却已见韩锷蹙了下眉,只见那酒家门口已迎出一个人来,却是区迅。只听他大笑道:"韩兄韩兄,在下久候不至,这时你才终于来了。各位各位,太白剑客韩兄已经到了。"
他是冲着屋内喊的。一语才落,就见屋内一下拥出不少人来,足有三十多个。韩锷眉毛一皱,只听区迅道:"韩兄急人之难,却又于驱敌之后一击即退,当真是好男儿,好气概!但小兄却不能容韩兄就这么放马去了,好容易来到洛阳,在这儿我怎么也算个地主,不能连一杯送行酒都不备。要那样,不只洛阳城里的老少名家怨我,江湖兄弟只怕也要责小兄寡情如此了。所以,高人逸士之行原是韩兄辈所为,这煞风景之事,小弟还是得干它一干。"
他开口即笑,与人见面即熟,让韩锷这孤僻之人也放不下脸来与他恼。那迎出之人老少俱有,只听区迅已连连引荐道:"韩兄,这位是名扬洛阳的‘太平刀’一门执掌赵老,这位是‘河洛镖局’的吴师兄,这位是‘镇塔手’屠兄......"他人面极熟,一口气已报上了三十几个人名。却见古超卓也在人群中,却并没特意上前。韩锷在与人应酬揖让之时,见到了他,趁人不注意抬眼冲他苦笑了一下。古超卓也面含笑意,冲他颔了颔首,唇边笑意大有调侃意味:你只望只剑来去,点尘不惊,没想到走时还是会有人为你弄得个满城风雨,冠盖于途吧?
于小计见到人多,倒不似平时与韩锷嬉笑厮闹之态了。早抢先下了驴儿,接过韩锷手中辔头,安静地走到一边去把斑骓安置好,一眉一眼、两手两脚,都是乖乖的。韩锷在耐着性子与众人应酬之际,回眼看到了他的乖样,心头忍不住一笑。他一把揽过小计的肩,借着他隔开那让自己不耐的客套,走进酒肆。
只听一人道:"到底是韩兄,这下可是代兄弟们出了一口鸟气。那紫宸中人一向眼高于顶,视我洛阳城中豪杰如无物,咱们看着皇上面子忍他们好久了,倒是韩兄让他们碰了一鼻子灰,好好好!"说着那人就拍了一下韩锷的肩膀。韩锷笑看了他一眼,却是洛阳城里哪个镖局的武师。小计在旁边偷眼促狭地一笑。韩锷无奈入座,座中传杯流盏,喝起酒来。
却听另有一人道:"人生自古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韩兄韩兄,你真可谓是一个情种呀。"这话响起时,满座寂了寂。人人都知韩锷与方柠的故事,却没想到却有人陡然不管不顾地提了出来,倒要看看韩锷是何反应才好接话。
韩锷心中一堵,实在是不耐烦再接口了,他面上浅浅地含着笑,低头把酒,没有说话,心里却极厌恶地想到:说话人自己也不觉得唐突吗?那思念,那愁烦,不管怎么说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倒不劳人以为谈资。
但他口里什么也不会说,因为他知道,好多事毕竟是一沾凡尘,质色俱变的。他耳里似乎又响起了董家酒楼下吕三才临去时的话,更忽然间明白区迅如此大张旗鼓地召集众人送他之意了。他既然借自己之力驱赶紫宸之事已成,洛阳王府的人现在只怕才是最不想自己留在这城中的。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相送,甚至给自己的相思苦恋也戴上一顶"崇高"的帽子--那是要逼自己崇高得永远不好与方柠再会,永远不再进这个洛阳城吧。想到这儿他不由一耸双眉:其实他们所谓的"情痴"与吕三才所云的"奸夫淫妇"又有什么不同?这些评语只出于他们目前的利益不同而已。
区迅不愿见场中冷场,已马上接话笑道:"最难能的是韩兄发乎情、止乎礼,这就不是世人所能及的了。来来来,不说这些烦心事,大家喝酒,大家喝酒。"满座之人重新把盏。韩锷这时见无人注意,却把一双眼向门外送去。门外,尘路蜿蜒,地广天高,就是整个天地了。他心里冷冷地想:我韩锷要走时,只会为自己而走,要来时,却是什么也挡不住的。一回眼,见满座的人没人注意自己,只有小计有点担心、有点仰慕地在看着自己。
韩锷的眼里忽有暖意,不管怎么说,于婕在死前把小计托付给了自己,小计以后就在自己身边了。所以,他必须还要与这世界周旋。他低下眉,含笑去与人碰了一杯酒......
利大夫手里把着一壶酒--在韩锷终于走出那酒肆,摆脱应酬羁绊,又前行了一里之地,路过一个松林时就碰到了他。
利大夫说话很简短:"我要送你。"他没有说为什么不与众人一起相送。"只为你天津桥边那一次出剑。"韩锷看了他一眼,只觉他脸色苍白,手指很长,但很定,似乎与人搭惯了脉一般。韩锷也没下马,因为利大夫示意他不必下马,只要马上马下、短短几句就可。
只听他接着道:"我与太乙老人曾有过一面。承他之惠,受教良多。但我送你还不是为了你的师父。"他脸上依旧没笑,似是只管陈述自己的,"因为,那早晨的一剑,剑意分明是当年鸥游江湖的太乙上人‘江上沙鸥掠水分’。好多年了,我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人不以技击之术以求功业、以邀权名,而练成了那样的一剑。另外,我找你还有一点小事。"他的目光一凝,"你有病。"眼睛直望向韩锷脸上,"年轻人好多不该去的地方为什么总是要去呢?你为于自望一案,可是去过北邙山?"
韩锷点点头。他本不是话多的人,何况利大夫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你在那儿是不是见过什么女人?"韩锷眉头一皱,女人--那北邙山头,那个无头之鬼......他心头一跳:难道真是阿姝?
利大夫不再看他,似已把他病相看全了,不必再看了:"你眉头发滞,色做青黑,如果我老眼无差,那说明你中了蛊。这蛊名‘阿堵’。如果你爱钱,以后逢钱而发,堵入胸肺;如果你专情,以后逢情而发,堵入心脾。这可真是一样难缠难治的蛊毒了。"
他说到自己本行,皱了下眉,似全沉陷入他的医术之中了。韩锷却一愣,不会--他不是不相信利大夫的话,而是,那女子如果是阿姝的话,绝对不会给他下蛊的。这世上就算所有女人都给他下--他心头一滞,忽"啊"了一声,想起另一个人:从来合不来,对他也不曾正眼相看的人--如果不是阿姝,而是......阿殊呢?她俩的形貌声音一模一样,连名字念起来也是一样的,如果是阿姝的那个孪生妹妹阿殊呢?自己好像得罪过她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恨意依旧没变吗?
韩锷心头一时极为惶惑。那利大夫似是也大为愁烦,最后叹了一口气:"我想过好多遍了,可我还拿那‘阿堵’全无办法。因为,那下蛊之人分明已把心用了进去,这‘心蛊’之术,却是素女门的把戏,我也没法子。除非我能找到她,但就是找到,如果不化解她心魔,就是杀了她也无用的。"他一抬眼:"所以,你把这杯酒给我喝下去。"说着,他就端出那杯墨绿色的,黏稠稠的,让人一看就大起腻歪的酒来。
韩锷也不由皱了皱眉,但他知道,面对利大夫这样的人,只要他看了对眼,只要是他想治的病,你不喝,他捏了你的鼻子也要给你灌下去的。
利大夫看他几乎是捏着鼻子把那杯酒喝了下去,才似满意地喃喃道:"这酒可以管你一年。以后,如果有什么心脾不适,你可以来找我,可我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办法了。你最好找到那下蛊的女孩子,想法儿让她给你解了。她多半对你有情,如果这样的话--其实也简单,你只要跟她做过一次,这蛊就自然而然地不解而解了。"他似是全不解风情尴尬处的奥妙,瞄了韩锷一眼,"以你功夫,这事想来也不难。"
韩锷就算洒脱不羁,听了也不由瞠目苦笑--这算什么,这利大夫看来只通他的医道之术,难道这样的事,对于他也只是医术上的小小问题而已,全不干什么......道德礼法、两情相悦?
他正待细问,可小计还在边上。就是小计不在,他怕也不好意思问出口。利大夫却深看了他两眼,说道:"自在、自在,可惜、可惜!"韩锷还没听懂他说什么,却见他已引身而退。他这一退那叫个快,只听他远远道:"可惜我为当年一诺,身陷王府,却无法如你一样来个鸥游江海的自在了。"
韩锷脸上只来得及苦苦一笑:自在?小计道:"锷哥,咱们现在总可以走了吧。"韩锷一抖缰绳:"没错。"
于小计又道:"锷哥,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不好问得更深,只能这么含含糊糊地问一句。韩锷道:"先歇一歇,教教你功夫,以后再抽暇了结你姐姐遗托的大事。然后,与人无爱亦无嗔,就是那句,与人无爱亦无嗔吧。"
小计还赖在他的马上。韩锷勉强笑道:"去骑你的驴儿。你不疼这马儿,我还疼呢。"于小计一翻身,听话地下了马,骑到驴背上。他忽"呀"了一声,指了指韩锷的身后。韩锷一回身,就见马鞍下露出了杏黄色的一角。他一奇,抽出一看,心里顿时如受重击。那是一方丝帕,丝质细软,是个半旧的,上面隐隐抽丝成个凤尾图案。方柠、方柠......你什么时候来了?还趁我在酒肆中、于众人无觉处在马鞍下放上了这个?
帕上却没有一句话,想来方柠虽至,却终于也是无话可说。韩锷苦苦一笑:你还想以一缕情思缚我多久呢?我前生纵使欠你的,这一生还得还不够吗?那些忧愁孤苦,那些竟夜无眠,还来得不够吗?他心里千回百转,猛地一抖手,那幅丝帕已在他手中碎裂开来,飘落于地,然后他一抖缰,已驱马在前、疾驰起来。
他们却都没注意到远远身后的林中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叹息声落良久,林中才驶出一辆油壁七香车,轻尘细细,向那洛阳城中折返而去。
小计驱驴在韩锷身后疾追着,他想着锷哥脸上的神情,想着他的那一句:与人无爱亦无嗔。他做得到吗?他能做得到吗?尤其是他这么一个血性的男儿。小计忽一摆头,一张灰扑扑的小脸上露出一种坚决的表情:不管怎样,不管那个女子怎么纠缠,不管锷哥又是怎么沮丧,但,还有明天。他要让锷哥从此快乐起来!
第十一章:人生何处不离群 众中俯仰不才身
薄薄的暮,依约的山。山势尽处,一座城池便远远地坐落在那里了。引颈向上望去,关中之地的天宇是极寥廓的。自从入了潼关以来,地势初狭后阔,如同一个锁了口的布囊。据传,只要锁住了这布囊的口,坐于那布囊中央的人,就可以内圣外王,称雄天下了。
天一直阴阴的,铅沉沉的颜色似乎郁结着历代以来堆积的王气。偶尔有一两颗大大的雨滴砸落下来,砸得人脖颈心口冷灰灰的。小计抬眼向前望去,远远的那个城池渐渐清晰了。他要细看看这个长安--与洛阳城同称为东西二都的长安,他曾无数次悬想遥念过的长安,也是锷哥出生长大的地方。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坐下的黑驴忽打了个很响的响鼻,一蓬水汽就从它鼻口喷出,混入这薄凉的暮色,那暮霭沾上了些牲口的气息,也略略显出点儿活泛来。可远远的那个城市,依旧冷冷无语地浅灰着。
韩锷似乎看出了小计眼中的失望,口里笑着:"今天天气不好。要是平时,这个城市可不是这样的。"他伸手向南一指,"现在是看不到了。如果赶上个好晴天,从这里往南望去,你就可以见到终南山了。眼力好的话,还可以见到太乙峰,那是我从小习艺的地方。"
小计勉力睁大眼向南望去,却什么也见不着。他的脑中却在这一天冥灰中幻想起来:太乙峰,多好听的名字!好像锷哥的名号"太白剑客",也好像"长庚"--太白星不是又叫"长庚"吗?难怪锷哥的长剑会叫做"长庚",一拔出又是那么银亮亮的一抹光色。
只听韩锷道:"长安城一带其实是很好玩儿儿的。城里也不比洛阳冷清。最好玩儿的还是城外了。每到三月三、曲江池边,你就会看到好多漂亮的游人仕女--长安城女子的装束却与洛阳不大相同,洛阳那儿我见的一个个女子都宽衣广袖,长安城的女子却还有些前朝人喜爱胡服的遗风,衿袖狭窄,腰身束细。她们还喜欢在后腰上佩些饰物,或珠或玉,稳当当地压在凹进去的身段里,让人看着就觉得袅袅婷婷。"他说时面上含笑,似想起当日方柠一时好奇,也学样扮做长安女子时下的装扮,那样的腰,天生就该是一只瘦硬的手放上去的吧?
他的心头紧了紧、摇摇头,似乎想把那偶然间的遐思甩开:"乐游原上最好玩儿的季节却不是春天,而是初冬。那时的乐游原是苍白的--从苍苍的露变成了白白的霜,光阴暗换,天气渐冷,马蹄踏上去,原野静静的,你会听到秋后露水在马蹄下爆裂的声音已渐渐换做了冬来后薄霜在马蹄下咯吱吱、几不可闻的轻响。早上起来,那霜枯的草上黄晕晕的一层,因为天边会有咸蛋黄样的太阳照着你,遥遥地温暖着你呵出的气息......"韩锷还在时断时续地说着。他难得一下讲这么长话,说着如何射鹰,如何盘马,如何打猎......说起的都是长安城的赏心乐事,一意要逗于小计开心。
于小计开始听着,还觉高兴,倒不为那话里的内容,而是为锷哥那难得的兴致。可听着听着,他却感到一种悲凉来:在锷哥所有的描述中,居然没有朋友,没有人和他一起玩。怪不得他一遇到方柠、一成知己,一生情怀便如此难忘难抛了。
一个小男孩总是在对一个他所仰慕男人的阅读中长大的。于小计年纪没满十四,但他的心思可不小,好多事大人以为他还不明了的,其实他早已明白了。他一拉韩锷的辔头,笑吟吟地道:"锷哥,咱们现在就要去你小时住过的太乙峰吗?"韩锷摇摇头:"不,咱们进城。"
"进城?"
韩锷的面色宁静下来,他伸出中指:"去找一找这个的主人。"他的中指上戴着一枚银戒,那戒指的内侧刻有两个字:紫宸。韩锷道:"这是你姐姐临终前交托给我的事,如果不办好,我始终觉得心里不安。我只知道轮回巷的事跟这个东西大有关连,所以我们要进城。"
他提及于婕时口气里总有一种很轻很柔的味道,就像他提及别的女孩儿:方柠、阿姝......那味道让于小计觉得,锷哥真是好喜欢女人,喜欢那些他总傻傻地以为还没有完全为尘俗污渍垢染尽的女人。可......于小计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只要再稍晚一点儿,他们可能就进不了城了。于小计听着店外不远处关城门的声音想。韩锷却在灯下掏出一幅丝绢来,那还是那日他在轮回巷里余家旧宅的小楼上得的。绢很旧了,但丝质很好。这些日子里忙忙乱乱、心绪不静,韩锷一直没拿出来细看。帕上的墨迹枯瘦,只有两行字,要仔细辨别才能认得出了:
储嗣祸、灭门至,
轮回巷、不可恃!
这还是韩锷头一次得空细看那帕上的字,只见他面色一变。他早怀疑轮回巷的一场血案与朝内宫中牵连至深,这帕上的警语无疑又一次印证了他的猜测。他闭目想了会儿:余皇后,余国丈,紫宸,于自望,五监九寺,甚或牵扯进来的方柠与她出身的城南姓......加上这帕上的一句"储嗣变、灭门至",那说明什么?说明这一门血案分明已牵扯到当今大内的深宫立储之争!原来轮回巷惨遭灭门前曾得到过紫宸中一人的示警,可那人既名列紫宸,又怎会为人斩下一只手腕?能斩下他手腕的又是什么人?
韩锷在心里一一盘算着当世高手,他伸指轻弹着榻边床角,第一次在想起于婕时心底冒出了一点寒气--这个女子不惜身死,到底要把自己拖到个多深的泥潭里?他心思其实颇为细密,一皱眉,忽问道:"小计,你和你姐姐到底是姓于还是姓余?你们是不是轮回巷里余国丈的遗属?"
只听于小计嗫嚅道:"是姓余,人禾余。我听姐姐说,当年余家的一个远亲,就是那个于自望做了叛徒。自他叛门后,害了全家人,他就改姓于了。姐姐特别恨他,说只要一日不报这满门之仇,我们姐弟也就一日跟着于自望姓这个于下去,以为折辱,永不熄那报仇之志。"
韩锷看了他一眼,微一沉思,追问道:"据你姐姐说--还包括我自己听来的--十六年前轮回巷就已满门皆灭,没剩下一个成年人。你姐姐好说,她总有十八九岁了吧,可能是一个漏网遗孤,可你今年未满十四,十六年前你根本不存在,十六年后余家又没有人了,你又怎么会是余家的遗孤呢?如果你是,那你的父母又是谁?余婕是你的亲姐姐吗?"
小计被他问得也是一愣:是呀!这么多年,他年年都要听到姐姐跟他讲一次灭门大仇,都习以为常了,但这一关节却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只见他一时也不由陷入深思:余门如果早在十六年前就已满门皆灭,为什么十四岁的自己还算余家遗孤呢?如果姐姐说的是真的--她是说余家老幼除了她逃出来,再没有人逃出来,那自己又从何而来呢?一时只见他额头上冷汗一层层地浸了出来:"我是谁?我又是谁呢?"他心里惶惑,口里不由便念出声来。韩锷见他这样,心里不由一阵懊悔,轻轻拉过他来,拍拍他肩膀道:"你别乱想了,多思无益,不管你是谁,你都还是我的小弟。"
余小计抬起头,怔怔看着他。他幼乏亲人,洛阳城里说是有个舅舅,其实天知道那是他什么舅舅,不过是姐姐硬塞给他的一个舅舅罢了。如今,连姐姐似乎也不可靠了,那么自己到底是谁呢?他的手轻轻拉住了韩锷的衣角,似乎这样他才能感到,这人世里毕竟还有一个锷哥跟他有关联。
任谁打算要夜犯紫禁城的话只怕心里都要好好地打上一阵鼓。韩锷是在半夜时分潜入皇城的。他这时立在皇城的西首、宫墙的外边。宫墙之内就是紫禁城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今天下,如果说还有什么他不想去也不敢去的地方,那也就是这个紫禁城了。
他到宫城内要找的不是别处,而是掖庭宫。他要找一个人,那个人可能会告知他那方丝帕的来历。可想起当年师父的嘱咐,他的心底仍不免一阵踌躇。余婕虽临终托他,但如此重大的事,而且还有师命隔在那里,也许他该推却。可是小计......他想起余小计脸上的神情,不由一咬牙。余婕已死,就算亏负她,也还罢了,但他总不能让小计一生陷入不知自己出身来历的尴尬里。
他一闭眼,在脑中默默地数着"一、二、三......"他倒不是在做别的什么计数,而是在数着紫宸中人--"紫宸八卫,声震九重",其中任何一人放眼江湖,都已算得上不可多得的技击好手。自己碰过的只不过是紫宸中排位极低的"一星如月看多时"龚亦惺与"三公子"吕三才,其余的"二哥哥"艾可,"四明刀客"路肆鸣,"五弦"花犯,"六幺"陆破喉,"七煞手"关飞度又该是何等人物?就别说那个号称"七宿拱北、紫宸一极"中的老大--"北极"俞九阙了。
江湖传言:长安城中没有江湖。也确实是,在紫宸制下,长安城中,又何来江湖?长安号称无盗之城,已逾二十余年。江湖中常有人愤道:"长安当然无盗,因为目下管领长安的,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盗!在这样的大盗下,又岂能容盗?"
韩锷侧顾了一眼,夜静寂,宫墙内外,寂如死水。"九阍总管"俞九阙护卫当今圣上,位尊权重。甚或朝野盛传已久的东宫与宰相之争在长安城内也是平静的。这一切只因为有紫宸在,他们不允许长安城中有江湖。所以作为东都洛阳的江湖局势才会分外险恶,那是由长安城中延伸而入的、在长安城中郁勃难发的争斗的爆发。
因为方柠,也因为余婕,韩锷这些天细心索解之下,才对长安与洛阳有了些真实的认识。洛阳城中, "龙门异、白马僧,洛阳王、震关东"与"城南姓、北邙鬼,河洛书、定舆图"中六股势力之所以彼此竞争倾轧极盛,实是为那是东宫与宰守不便在长安城中明面展开的争斗远远延伸到洛阳的结果。他们各逞声势,各招才俊,洛阳城里六家争渡,长安城内紫宸独大。韩锷忽扬眉冷冷一哂:他们争的又是些什么呢?看似天下,其实不过争的就是由谁来多吸些那些默语无声的生民的血汗罢了!
--他心头此念一起,却把为紫宸而生的踌躇之心淡了。
掖庭宫地处宫城之西,宫墙极高,就是韩锷的"踏歌步"也远不能一跃而上。他眼睛瞧准了宫墙上砖面破损不平之处,潜吸了一口气,身子一拔,手脚并用,足足腾挪了三四次,才在那宫墙上攀跃而上。此时本是破晓时分,韩锷要等的就是这时候--当官也不是件轻松的事,破晓时反而人人都要忙于早朝的,那时宫中的人差不多都忙着此事,多半无暇他顾,倒是个悄悄潜入的大好时机。
掖庭宫内还有许多独院,韩锷要找的却是"暮华院"。他小时随师父来见过一个"暮华院"里的老姑姑。那老姑姑姓祖,韩锷叫她"祖姑婆",在宫中却是个年深月久的白发尚书了,小时很熟的。只是不知还健在否,在的话,不知还认不认得出此时的自己。
宫墙外守卫颇严,时不时有人走动巡逻。可真正入了宫墙内,反觉得平静了,何况掖庭宫在宫城中本就是个闲僻去处。韩锷不知道那"暮华院"的方位,只有信步胡闯。掖庭宫中原有左右各八院,这一找,却也艰难。他正自焦急,忽见身右侧前方一处宫院中隐有烛火,他脑子电闪:也许可以找那已起来的宫人问上一问?虽说冒失,但总比乱打乱撞惊动紫宸好得多。
他无声地就向那隐有烛火的宫院潜行而去。可那处宫院却像在这荒冷的十六宫院中也是个最荒僻的去处--掖庭宫本就是宫中安置年老嫔妃与敬事太监的处所,荒僻些本也正常。可那条石甬小道居然石隙间已生出荒草。甬道很长,让走入其中的韩锷,不觉都生出一点悲哀来。
到了!韩锷停在那偏处一隅的宫院院墙时,却忽觉得背上寒毛一竖:这里不对劲!他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但就觉得这里很不对劲!
他回首顺着来路朝那个青石甬道尽处望去,只见一切如常,只是站在巷深处往外望,却觉得这里像是离那来处好远好远,这一个宫院竟好像隔绝于整个宫城之外。不知怎么,韩锷又有了初进轮回巷的感觉。那种滋味空荒荒的,真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他吸了一口气,身子一腾,已轻轻翻入那院墙之内。一进院墙,他就愣了,因为他听到了些声音,可那声音在院墙之外他分明全未闻得。那是一个人在唱着什么歌,音调拖长,仿佛是戏文了。那人分明已唱了好久,为什么耳目聪敏如他,在院墙外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听到呢?
他耸耳听去,只听得一个咿咿呀呀的声音说不出是尖是粗,是男是女:"望断......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空闻子夜鬼悲歌;金舆......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玉殿犹分下苑波......"
韩锷只觉心头一麻,他抬首望向那灯火发自处,提步就向那偏室走去。院中花木幽深,似是好久都没有修剪了。那灯火似乎就在眼前不远,但韩锷走出几步后已觉不对--本该在几步之下已可到的,怎么那灯火抬眼望去还像是刚才那样不远不近的?韩锷心头发急,就待提起"踏歌步"向前疾赶。他心头烦躁,可理智忽生,只觉一点清明在心头一晃,立时住了身:这是阵法,没错,这院内布有阵法!
在这紫禁城内,他万没想到一个荒僻宫院内竟然还布有阵法,而且相当高明。他一住步,不由凝目向那院中打量起来。只觉院子也并不大,仅有三进。画栋雕梁早已颓朽。可一眼望去,韩锷只觉一点冰凉从心头升起,那是他苦修太乙心法后每遇险境自然而生的反应--以他一双锐眼,竟似测不准这院中任两座建筑之间的距离。
"十诧古图、轮回阵!"韩锷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两个词。这种感觉和他在轮回巷里的感觉完全没有两样。只是轮回巷中的阵势已破,而这荒僻宫院中的阵势分明还完好无损。难道这里又和"大荒山"有什么渊源?韩锷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他知"排教"之阵多为幻术,只要自己定心凝虑,以太乙之力稳住心神,说不定就可以走得出这个阵势的。
可他才跨出一步,就已觉出不对:他师父太乙老人精研易理,于天下阵势无所不窥。韩锷虽兴不在此,不解布阵之道,但解阵的根底心法还是很明白一些的。这阵势如果出自"十诧古图",那必然来自"大荒山"一脉。他情知这种野怪之阵原本控制的就是人的内心,那一种最原始的对荒野的恐惧,恐惧中你往往会失去判断。十诧古图说到底,其实就是最简单的山野中人常会于夜半遇到的"鬼撞墙"。只是它繁复深奥,艰涩无比。
韩锷才踏出一步,却觉眼前光景倒不似那十诧古图所讲究的幽深繁密了,只见那院中景物,忽清晰得让人觉得不真实起来,一堂一舍,俱都稳稳当当、堂堂皇皇地坐落在那里,脚下适才的曲径似乎也变直了。可是这直通大道却更让韩锷产生一种恐怖感:这是什么?怎么连师父也似从没有提过?
耳中只听一个若哑若清的声音道:"又过了三年了,你终于还是来了?是不是也觉出点儿不对?我用了十年时间,在阿簌的阵势上又套了一个阵,嘿嘿,是不是这一套,就很有点儿不同了?这阵势的道理其实还是从你那儿得来的。‘车同轨、文同书’,嘿嘿,一旦为人,就要同轨同辙呀!这不还是你当年说过的话吗?我把这‘轨书之道’也套入‘十诧古图’了。"
韩锷一愣:什么"车同轨、文同书"?那说话的人又是什么人?他又把自己误认做了谁?他身形一拔,欲置那阵势不顾,凭一股清刚之气直冲而过。当年他也曾动念要向师父修习那繁复深奥的阵图一道,但师父说:"你生性刚简,性不近此,不需以阵图为用。何况,人生在世,但有所学,不过扬长避短。你清锐刚劲之气源于天性,以之习剑,在技击一道之内,十数年间可望胜我。但这阵图之学,终你一生之力,只怕也只能学成个三脚猫的水平,又何苦枉花心思在这上面。"
韩锷也曾向他请教如果他日一旦陷阵,又如何自解?师父只道:"立身即是破阵,当年一代高手顾洛狂一生不解阵法,但其大敌以‘九连坞’之术困他七天,却又奈何得了他的‘风雨不动’吗?与其解结,不如斩之。‘风雨不动’那等端凝心法你怕是学不会的,但清刚一剑遇挫愈强,是你的长处。我传你的身法原就基于先天术数。如果他日你的剑术真能得到‘清刚矫健’四字真味,加上这身法,只怕一般的阵势也困你不得了。"
所以韩锷才欲一逞身形,凭自己苦修技击之术后凝于骨中的"剑"味破阵而出。可他身形才展,就已觉得不对。那眼前景物似真实虚,似正实曲,两种阵势杂糅,眼前之境竟说不出是通途大道还是荒山野径。最可怕的是,他忽有一种感觉:这一步踏出,他竟不知究竟能迈多远。
他紧张地一抓剑柄,却觉得手里的感觉也怪,那剑竟不是自己平时惯抓的剑,长庚也不再似平日里的长庚。轻重间全不似平素手里的情形。难道一入这阵中,平日所有的长短、轻重、软硬、失衡与平衡之感都会变了?
他额上冷汗涔涔,可以说他自出道以来,还没碰到过如此大险。如果这时有敌来袭,以自己连步法剑重都算不准的情势,究竟能抵御几招?
只听那声音重又响起:"我以五经为核,六艺为用,十诧古图为根底,旷野迷踪而得厚势,然后杂诸法家,严于律治,三经二纬,经为‘法度、量天、玉衡’,纬为‘同轨、同书’,怎么,你在阵中走来,是不是也觉艰难?"
那声音沉沉哑哑,说不出的郁闷。但他这一句说完后声音却变了,竟"格格格"地尖笑了起来,那笑声让韩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分明那人自知这种笑声极为怕人,却故意用这声音刺激人一般。
韩锷心里烦躁,忍不住就要拔剑,他也不知自己要刺向何处,却只想一击,似是如此才能泄去心中郁闷一般。
一招施出,那人声音忽尖:"你不该出招,你一出招,阵势即引动,你有杀气,这阵势中的杀气却还要强过你百倍!你有暴戾之欲,这阵势就用暴戾灭你!阙哥,你不该出招。你一出手,我就是要救你也不得了!"
他声音里竟有些慌乱,似是对误认的人既多恨意又有关切。韩锷心头一惊,可瞬息之间,阵势已变,他开始还隐隐听得阵外那人似狂暴似得意又似慌乱的指引,可接着,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听到了最后半句:"阿阙,这宫中久埋深怨,你招动了积压已久的怨气了......"
果然如此!这阵势一经引动,韩锷就觉得刚才清明的景象全已不见,身子只是在一片深山荒野里,万古无人,却独有一己。怎么会这样?他欲待长啸放歌,一破岑寂,可歌未出喉,那阵势已变,似乎自己又在闹市人稠中,所有人都冷眼嘲笑地看着自己,看这个傻子平白地放喉做甚。烦躁在韩锷心头爆裂开来,四周分明没有人,但他偏偏感到有人--所有人又都以"一群人"的面目出现。韩锷就是可以凭一剑清刚之气自振荒野,可落于人群之中杀也杀不得,砍也砍不得,左支右绌,众人的目光黑压压地压上来,他一剑发出,剑势的力量却裹入泥流般地以千百倍的力量反袭他自己。他欲脱逸而去,可暗处里却似突现方柠的目光,那么乍暖还寒地看着自己;余婕坟头的小草花那么幽幽地凄怨着自己;小计的小手那么无力却让自己更无力摆脱地抓着自己;还有师父,古超卓......那期许,那寄望,那无奈,那深叹......
他欲以"石火光中寄此身"脱此困厄,可如此多的牵绊,又如何可如往日般视之如"石火"?而那股股积怨似乎都凭空从地里蔓生出来,纠缠上了他,越来越紧......
第十二章:楚妃堂上色殊众 海鹤阶前鸣向人
山中无日月,寒尽不知年。其实在宫中,又何尝真的有什么日月了?所有的时间都被抛入一种荒沉的守候与期待。那个人忽惊呼一声:"啊,你居然出来了?"
韩锷在阵中已足足被困了三天--这只是个大致的日子,因为他也不知自己在那阵中究竟呆了多久。如果不是有一个极丑的女子于他恍惚梦寐间突然遥遥出现,他也不知脱不脱得出这一个轨书大阵了。但那人心思似已迷乱:"三天了,你居然还是出来了!"他的口气里也不知是庆幸还是愤怒。
韩锷一脱阵势,就直扑正房。那正房中看得出旧日装饰得颇为精细,有一种富丽荣华已至极处的尊荣之趣。那看似简单的隔墙影壁竟都是由整块整块的紫檀木拼就的。上面雕刻了神仙花草图案,只是那人物花草的勾折处都积满了尘埃。堂中陈设都是古董,但胎质温润,似乎有一种流动的香艳。那香艳之味因为年深日久了,渐成凝滞,渐近腐败,有如太真遗袜......韩锷无心再遐思,一进堂中,就见右首似乎有人。他一转脸,只见那个人背坐着,全身上下只见得到一个背影。那背影极为衰朽,头上乱发飘拂,半黑半灰,干枯如草,全看不出身份年纪,是男是女。身量不太高,背后的一根根肋骨似乎挣扎着要在身上灰白的衣裳里凸出来,似是不满意长在那个人的身上,要另寻去处一般。
韩锷只觉得心头一惨,这三日来困于阵中的怒意不知怎么,一望之下却换成了一种凄惨之感:原来这三日困住自己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宫人。这宫人的荒宫自困只怕比自己困于阵中还来得苦吧?何况她似乎把自己当做了另外一个人。
只听那个人道:"你是想看看我吗?"
他音色暗哑,但声音底处却似乎犹透着当日的清朗。韩锷一点头,却隐隐觉得不对,那人声音虽尖,但不像女人。那人猛地站起,一扭身就转了过来。韩锷一声惊"啊",只见那人穿了件灰白色的袍,那袍子不知多久没有洗了,上面满是尘灰堆积。那人才一站起,窗棂里透出的阳光里就见到一片灰尘飞舞。他瘦得在一室灰尘中仿佛不及一羽,面颊隐在乱垂的散发里,全看不清眉眼。而身上的一件长袍大敞着,雪白的肌肤露在外面,那像是一种垂死的白,干干涩涩,没有一丝血色。韩锷吃惊地发现,他居然不是女人!他本以为那人如此身量又如此之瘦想来是个废怨宫人,但--那人居然并非女人,而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就是隔着乱发也能感觉其风致相当特异的男人!
那人身材修长,就是以他目下如此脱形的瘦,却犹可看出当日骨架停匀的体态。他袍子里面没穿什么,一身灰白的袍下是一身干涩的白。
为什么他的身子居然是全裸的?韩锷惊得扶了下头。那个人袍襟大敞,只见白皙的肤肉上,两粒乳头却红成两点暗淡。他扁平的胸膛里似乎不知藏有多少怨愤。只听他嘎然一笑,那笑声还不足以让韩锷吃惊,让他吃惊的是,第一眼望去,就觉得这个男人不对,可他还没想出是哪里不对。那个人也是刚刚转过身来,似久惯阴暗,不惯于面对被韩锷撞开门后猛然的阳光刺眼。
韩锷顺着他的脖颈看了下去,这时几乎又惊叫出来--他终于看出哪里不对了,却不由马上缩口,心里一种极悲惨极悲惨的感觉浮了起来--在那个人空荡荡敞开袍子里,什么也没穿,而他瘦长的仅余胫骨的两腿之间,竟空空如也!
韩锷几乎不忍再向他望去。那人全身都是一身男子气息,可他两腿之间已没有任何男性特征,跟他虽瘦但一转身间显露的男子之态全然相反!
韩锷一闭眼,那个人却傲然地以一种极度自虐的姿态敞衣站着,似乎还有意地不掩襟袍。他脸上的神情有一种残忍的意味,似乎要故意做出这种不在乎的猥琐之态--可他的猥琐又不是闹剧,不成荒唐,反似有意把什么人生最尊贵的东西重重地砸碎在什么人面前。
韩锷不忍再看,他已无意中闯入了别人最私密的空间。怪不得那个声音分不清是男是女,原来,他是一个寺人,可又不像是......
那人这时才睁开眼来,然后看清韩锷,发出一声惊叫:"你不是......"接着他容颜忽变,身子一展,襟袍飞起,已掩住全身上下。那一不自觉的动作却让人感到他自尊心原较一般人还来得盛。他一掩袍之下,头不觉一摆,一头乱发已甩向脑后,露出一张极清俊的容颜来。韩锷一惊,他一生还没见过这么清爽的男子。虽相当突兀,但这一面之下,他的感觉竟然如见绝色--这天下还有这等相貌的男子?
那人却忽左手一张,已直向韩锷扑来。"剔骨手!"韩锷心里忍不住暗叫了一声。不是说,十六年前自卫子衿死后,"剔骨手"已在世上失传了吗?每说及此,师父当年曾屡屡慨叹。
卫子衿当年风华绝天下,据说自他出道,技击圈内就不再有往日之诸如"江南、江北第一美人"之誉,因为他长了一张就是女子见了也不由不自惭的脸。但才容双绝的卫子衿,却于十六年前就已死了的呀?
天下锁喉擒拿之术无过于"剔骨手",这话师父当年不止说过一次,师父也曾在这"剔骨手"下失过手,不过师父原不以手上功夫见长。据师父说,那"剔骨手",就是紫宸中的老大、号称宇内第一高手的俞九阙也不敢轻视,论起指掌间的功夫,只怕称得上天下独步了。
韩锷不敢怠慢,双手一分,坐马蹲裆,四平八稳地以一招"平开山门"相迎。他从来迎敌对战,锋锐相激,还不曾被迫得全出守势。如果不是太乙老人当年领教之后惊为绝艺,苦思数年才有所悟,又传给韩锷,突然遇袭之下,韩锷也不知该以何招来拆解这迅如疾电、错骨分筋的"剔骨手"。可惜师父当年苦思之下所得的也仅此一招,说以后的变化就要看战局了。
韩锷这一招施出,却与平常的"平开山门"略有不同,左右手一高一低,俱偏差了数寸。这一招临到对敌,韩锷才服其妙用。可韩锷突然一惊--那人在眼前飞来,怎么风声却响自耳后?他猛地回头,却发现:一条灰白的人影却是在身后扑至,那一只枯瘦之手一闪间已映入眼睫!那人原来适才不是在他面前,而是在他身后。韩锷不由愣住:这屋中居然还有阵势!他适才正面所向,其实是一面镜子,整整一面墙的镜子!
在这十诧古图与轨书大阵中,究竟何者为实,又何者为虚?韩锷脖子上的冷汗簌簌而下,反应已不及,他只觉耳后血脉一滞,通向脑中的血管已被那人按住,只要那指上缓缓用力,自己只怕马上命丧顷刻!
可那人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一双深深眼眶内的眼珠直直地盯着韩锷,近不及寸。那人的手指在慢慢用力,似是要慢慢折磨死韩锷才是他整日荒居的一项娱乐。韩锷心中叹了口气:好多次听人说到过死,原来,死是这样的......
就在那人再稍一用力就可以截断韩锷耳后颈上动脉之时,那人手上的力忽松了。他瞥见韩锷左手中指上的那枚银戒。韩锷只听衣袂之风响起,一睁眼,那人已飞身而退,一退就跃回那边的椅上,自己手中的戒指却已被那人摘下。那椅子地处幽暗,加上那人有意自隐,迷离声向,难怪韩锷适才进门时没有注意到。
那人直挺挺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后背却傲然挺起,一改适才的猥琐自辱之态,竟似极为骄傲。只见他半晌无话,最后才道:"如果不是以镜中幻象控你,刚才这一招,以你的应对,我也许杀不了你的。"他声音一顿,"说吧,你是谁,你是应急下想出的那一招吗?如果是,嘿嘿,你可以说是我在俞九阙之外见过的惟一高手了。说完了我再决定到底是不是还要杀你。"他的头一扬,似自我解释道,"这怪不得我,你擅入芝兰院,擅窥我隐秘,擅破十诧古图与轨书大阵。除了那送饭的瞎子,我早立誓,只要见过我本相的人,我是要见一个杀一个的。"
然后,他似有意似无意地说道:"你的手上还有银戒?那么,你是新编进紫宸中的人了?是......俞九阙让你来的吗?"他这最后一句看似无意,但韩锷却觉得,他真正想问的却正是这一句,至于别的倒像是虚话了。
韩锷不惯谎话,只轻轻地摇了摇头,似是说那一招不是自己应急而创,自己也不是紫宸中人,更不是俞九阙派来的,你统统都猜错了。他原本不是能说会道的人,破阵而出后,愤怒之下只想揪出那布阵之人,哪想局势瞬息万变,诡异非常,所以此时更不出声了。
那个人的脖颈却高高地挺着,他的姿态当真清俊已极。韩锷是个男子,虽一向并不看重容貌,但自觉自己也不是什么丑陋之人,可那人头发被他自己用手向后梳掠,露出一个极完美的额头后--他竟似还年轻,皮肤上淡淡的象牙色仿佛透明,侧着的鼻勾勒出一条完美的线条--不知怎么,韩锷心中就升起一丝自惭。他还是头一次升起这种"须眉浊物"之感。
韩锷脑中灵光忽闪:芝兰院,芝兰院,怎么听着这么耳熟?他忽醒悟,自己当初在洛阳城里,与那店伙儿闲聊时,似乎就听他说过,当年余皇后封后之前、还是余淑妃的身份时,就住在什么芝兰院。他心中大奇:原来这里就是轮回巷余国丈女儿曾住过的地方?怎么已荒废如许?而且里面还住着一个男人?一个如此姿容绝世的寺人?
那个人忽冷冷道:"你什么时候加入的紫宸?"韩锷闻声答道:"我不是紫宸中人。紫宸原有定额,只有八位,我怎么还可能是紫宸中人?"
他以为那人既居宫中,对紫宸八卫当然熟悉,何况他不止一次提到俞九阙。那人的面色却怔了:"八位?十六年过去了,紫宸到现在还缺一位吗?那紫宸九卫中空出的一位还没有补上?"
韩锷不由愣了。他年纪轻,不知紫宸原来竟是九人的。那人却看向手中的银戒,脸上犹带冷笑,心里似乎正在发出对紫宸的蔑笑。可一眼之后,他脸上的神情却忽然变了,恍如隔世地细细看着那枚银戒,然后,让韩锷惊绝的是,那人眼中竟有一行清泪流了下来。就那么缓缓地流淌,连时间在那泪的痕迹里都似乎变得恍惚了。
那人突然伸手轻拭,他拭的却不是脸上的泪,而是拭向银戒。那银戒风吹日晒已久,上面银色本有些发乌了,可在那人轻拭之下,似乎慢慢褪去尘垢,发出了久已不见的本色光彩。他用一手拭着那银戒,人似已全然失神,忘了还有大敌就在自己身边。良久,他抬起右臂,伸到戒边,轻轻一抖,袍袖就落下,露出一只男子瘦硬的腕。韩锷心头不由一震:那露出的右腕斩截而断,他竟已失去了一只手掌!
那个人左手拈着银戒,右手断腕却在空中空空地举着,脸上的神情也不知是悲是喜,是怒是笑。只听他喉里低声道:"你和轮回巷有何关连?"
他的声音却已恢复了一个正常男子的声音。似乎此前种种,俱是做作,做作给某个人看的。韩锷心中诧异,默默想:难道轮回巷那个"美人恩"的楼上,留下的就是他的手掌?口里却答道:"我与轮回巷本没关联。只是受人之托,这次进宫来也是为查清轮回巷当年的那场血案。"
那人脸上又是一阵失神,半晌才道:"惨案?什么惨案?死就算惨案吗?也许生才会是更悲惨的。原来还有人要查这案子,是当年轮回巷里还没有死掉的那个小女孩儿吗?"
他说的小女孩儿不知可是余婕,韩锷低声问道:"你说的小女孩可是叫余婕?如果说的是,那就是她托我来查这段血案的。只是,她现在已不在人世了。查这个案子是她的遗愿。"
那人脸上一片迷茫:"死了?她才多大,有十九岁了吧?"他喉中忽然讥刺一笑:"为什么我还没有死呢?簌儿,原来你家里最后一个人也已经死了。你在那边终于可以安心了。"
韩锷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却见那人忽面色一变:"你走吧!"韩锷一愣,只听那人又疾声道,"真正的惨案本应是绝案。案中之人,你就知道他一定想要昭雪吗?那是他们自己的命,自己的秘密,自己的轮回。谁知他们想不想把一切都封闭起来?"他声音顿了顿,"何况,你再不走,俞九阙只怕就真的要来了。等他醒过神来,你以为你还走得了吗?这里可是大内重地,不只我不让人来,他也从不让人来的。你连我都打不过,还想斗他?趁早省省吧。那案子你不必查了,就是余婕的冤魂来找你,你只说是一个未亡之人、半活僵尸让你不要查的。她如要解释,等我到九泉时我就给她解释。"
他面上容色忽怒,韩锷正不知说什么好,他忽大喝了一声:"去!"他开声劲喝,手忽一挥,居然又是"剔骨手"!
韩锷一惊之下,本能地拔身而起,一避而退。这一退不觉就已退出了那正堂。他一出堂门,身后那门就关上了,耳中只听那人道:"我不知你怎么误打误撞走出了那个必杀之阵的,除非你想再陷阵一次,否则速走!"说完他就不再开口。
韩锷心中一寒,身形拔起,这个诡异的芝兰院他是一刻也不想再呆了。脑中却想起适才出门前的惊鸿一瞥。他隐约在那面镜子的镜像中看到了一幅画--那是一个女子,那女子容颜不见得如何出色,丹青也已褪色了,可容色间却一片温和。满室尘灰,似是只有她的像上没有。难道,那就是当年的余淑妃?怎么她倒并不见得让人一望惊艳?
让人惊艳的反倒是那个男子,他又是谁?为什么会幽居于此?与余皇后有什么关系?又与紫宸有着什么样的恩怨?
一张汇墨斋精制的纸札被放在客店那简陋的案上--韩锷疲惫地回到客店时,小计已不在。他有些发愣,接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纸便笺:
闻韩兄偶莅长安,素仰清名,奈尘事冗繁,一城内外,竟
缘悭一面。近闻韩兄有兴紫宸闲步,弟忝居内庭,竟无缘一见。
知兄兴尽必返,已先邀韩兄之弟小计舍内盘桓。四月初十,曲江
池畔,斗酒清欢,渴君一见。望不负此清兴。
艾可敬上
韩锷心头一惊:艾可?那是紫宸里名号"二哥哥"的艾可了。紫宸果然厉害!连自己来到长安的消息都已探听到。这长安城内外,无论什么事,看来果真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了。
韩锷被逐出芝兰院后,心情正自大恶,这时忍不住眉毛一挑:不就是因为自己插手了洛阳城中一段是非,紫宸就这么纠缠上了?但找自己就找自己,小计又有何辜?他本已饿了三天,水米未进,虽说当日居于太乙峰时,他跟师父习练了些辟谷之术,三五日不食也尝试过,但那两日困于阵中,险情迭遇,这一份饥疲交加却让他也受不了。一见这字条之后,他只喝了口清水,却再也没有一点食欲了。
艾可?韩锷努力在脑中搜索着关于紫宸的记忆。数年之前,紫宸中还没有"二哥哥"艾可这个人存在。他是一个新进之人,据说年纪极轻,但出身尊贵,所以在顶缺一入紫宸后,在紫宸八卫中就别有声势。紫宸之中,除九阍总管俞九阙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外,"四明刀客"路肆鸣,"五弦"花犯,"六幺"陆破喉,"七煞手"关飞度都一向低调,在外声名最盛的反而是排行最低的"一星如月看多时"龚亦惺与"三公子"吕三才。
可艾可一入紫宸,凭着一己之能,除总管俞九阙外,把其余六人的声势全压了下去。他确实也坐着"九阍副总管"的位置。据江湖传言,这个人气量极偏狭。当年江湖第一能偷"钻隙鼠"古钻天就是栽在他手里。古钻天虽是一小偷,但在江湖中侠名颇盛,若是落在别人手里,只怕也就仅只受受屈辱罢了。可落在艾可手里,竟拷虐至死!
韩锷眉头一皱,他不是替自己担心,而是担心小计。
今日是四月初八,看来艾可虽知他进了紫禁城,却没找到他的踪迹,也不知他何时才回,所以订约的日子甚宽。信笺上落的日期还是三天前,只怕是怕他迟回看不到的意思。韩锷闭目盘膝坐在榻上,试着调理体内散乱的真气。可一闭眼,诸多烦心杂事就涌上了心头,好容易抛开小计被掳这件事,那芝兰院中的奇异阵法却又缠住了他的思虑。
他心里忽又浮起一个很奇怪的影子。那身影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似是个女子,可那人影却给他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那个阵他虽走出,其实倒并不是他破掉的。当时他在阵中困得本已委靡欲死,这时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影子,就是这样的一个身影帮他走出了轨书大阵。
那个女子的脸韩锷却只恍惚中望见了一下,可那一份丑怪,当时几乎让韩锷惊倒。那是怎样可惊可怖的一张脸!整张脸好像都曾被烧毁过似的,新生出的皮肉有一种不真实之感。韩锷一眼之下已不敢再将她细看,只觉得面对如此相貌,如果多看上一眼,对那女子都太过残忍似的。
可她的声音却如此温柔,是她指点着他破阵而出的。而韩锷临破阵前,却见到那个人影喷出了一口鲜血,就此遁去,看来她为指点他耗损也极大。
她又是谁呢?自己在宫中并不认得年轻女子呀......一股饭菜的香味这时却透门而入。韩锷本全无食欲,这时却为那香味引得忍不住食指大动。那香味似乎勾起了他久远的记忆,他忽脱口叫了声:"阿姝!"
一声即出,一种默契的感应似乎就在他心头浮起。本来门外那人脚步极轻,就是耳目聪敏如韩锷,且在打坐调息中,也几不可闻。但这一声叫过后,他就感觉到门外那人脚步停了停,然后似乎就要脱身逸去。
韩锷心头忽有一股温暖升起,叫道:"姝姐,是你吗?是你来了吗?"他的声音里全是喜悦之情,一跳而起。他心头本来沉闷,可这时因为那人,竟大是欢欣。
他一扑就扑出门外,只见门前地上放了一个托盘,托盘上二碗一箸,其中一碗半是白粥半是菜肴,菜做得极精致。另一碗内却是翠翠的豆苗汤,一望之下就觉好吃。可送菜来的人早已不见。
韩锷顾不得那饭菜,一翻身,就已上了房顶游目四望,可全无所见。他心中一痛:当年之约一断,彼此竟真的永无一面之缘了吗?一念之下,他脑子一转,一捧心口,口里轻"啊"了一声,如不胜体力匮竭,头下脚上,竟直直地从房顶栽了下来。
"砰"的一声,他这一下磕得可不轻,人就似已晕了过去。只听墙外暗影中一个人影轻轻惊叫了起来。那声音轻轻的,虽在惊诧之下,依旧不改柔和。那人犹豫了下,就已奔出。她的身影极轻,点尘不惊地飘到了韩锷身边。只见她轻轻把韩锷的头抱起来,放在怀中,伸指轻轻掐着他的人中,神态中又是怜惜又是怅然,还保持着一份警醒,似是只要发觉韩锷一旦快醒来就要马上逸去。只听她口里喃喃道:"你又找我做什么?你不是已经有了杜方柠了吗?你一个大好男儿,在外面做事斩钉截铁,为什么一涉私情,就这么千缠百绕、难抛难断?"
她一双细长的眼细细地看着韩锷,那眼角细长出一种别样的风情来,竟有些像是韩锷的眼。她并不美丽,但全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把她语音里总不自觉地流露出的温情都淡漠成春水薄冰般的清透了。
只听她轻轻道:"醒醒,快醒醒。"韩锷身子微微动了动。那女子发觉,轻轻一搬韩锷的头,依旧把他放在地上,身子一挺,就要逸去。韩锷的手腕却猛地一翻,轻轻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那女子一惊,就知道中了韩锷的"诡计"。她聪明一世,但总逃不出韩锷这从不和别人玩、却只针对自己的小孩儿似的拙劣手段。只见她脸上却并不恼怒,道:"你要骗我也就骗骗好了,干什么要认真地头下脚上摔下来,还摔得那么重?"她轻轻按着韩锷头顶磕起的一个大包,"看看,都磕出了这么个大包来。多大的人了,做事还总是这样不知轻重。"韩锷张眼一笑:"姝姐,你这么精明,我如果不装得真一点儿,你又怎么会上当?"他一身尘土,头上还磕出了一个大包,可笑得好开心。那女子淡淡道:"别闹了,起来吧?都要引得人来看了。"韩锷一跃而起,笑道:"姝姐,救我脱阵的就是你吧?"可一语之后,也觉不像,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
那女子愣了下:"救你?你说什么?"她身子一动,似乎还是想走。可韩锷的手依旧不松开她的手腕。只听那被他唤做"姝姐"的人恼道:"多大的人了!做事还这么孩子气。我还有事,你松不松手?你要抓住我多久呢?"这最后一句一出口,她的脸却红了红,似是自恼话意里自己好像故意布下什么双关来。
韩锷却没注意,只依旧不松手,一只脚在地上轻轻地碾来碾去,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那女子一见心软,淡笑道:"好了,真服了你。我答应你,给你好好做几天饭,总可以了吧?看你现在瘦的,真要变成一个山猴儿、海鹤儿了。"
韩锷小时就体态瘦长,老早就被祖姑婆这一对侄孙女嘲笑过是山猴儿海鹤儿的,因为韩锷学剑的入门招式本就是"猿公剑"与"鹤门十八式"。这玩笑后来甚或流传出去,所以他初出江湖时被人起的绰号倒是这个"山猿海鹤"。这时听那女子随口说了出来,心中只觉温暖。
韩锷脸上傻傻一笑。他幼时与阿姝本是极好的朋友。阿姝的姑奶奶就是祖姑婆,与韩锷的师父间交情颇深,他们小时常常在一起玩儿。那时,他们在一起原本有三人,就是韩锷与阿姝、阿殊这一对孪生姐妹了。韩锷极喜欢阿姝的生性温婉,阿姝似乎对他也格外好。连韩锷师父也都喜欢阿姝的脾气。祖姑婆与太乙上人在玩笑间都提及过等他们长大了是不是刚好可以配成一对儿。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两人当时俱是少年,也都听说过,虽没有追问,但都知道长辈对两人有过那么一点婚配之念。在韩锷十四五岁时,倒常常想起这话头,心里对阿姝虽没有什么激情,却有过好长一段时间总以为自己以后的妻子就是阿姝了。
韩锷心涉瑕思,不觉微微一笑:其实那时懂得什么是夫妻与爱?但那一点温情却保留了下来,缠绵心头始终未尽,化做平实却温馨的一点情怀。如果不是因为出了点儿别的事情,如果不是阿姝的那个妹妹阿殊......如果一切都那么静静地走下来,自己也许就不会遇到方柠了,也不会和她......
韩锷望着姝姐,心中隐隐一痛:与方柠的一场相识,当真刻骨铭心,是这场相识让韩锷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情根深种。可如果能够回到从前,如果能够重来,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他还情愿再这么深,这么痛地认识方柠吗?他会不会真正明白姝姐的好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世上的女子,怕只有姝姐是永远不会伤害自己的。她是真正温婉的女子,不是方柠也不是余婕那样的脾气,她从来不曾暗算自己。
以后两天,阿姝果然没走。韩锷心无杂念,虽小时有过婚约戏言,但如今相处,他却只是坦然,阿姝也就觉得坦然。韩锷倒落得又旧味重识地吃到了好几餐正经的家常饭。可阿姝也并不是时刻都在,她脾气寡淡,与韩锷就是见了也只是淡淡的,可以好半天没有一句话。韩锷本有不少事想对她说,念头起时,却又觉得不必说了。两个人倒大多是无语对坐。
这两天,他多半是在练剑,阿姝就静静地坐在后院那寂无人踪的空地里看着韩锷。阿姝的眼里偶尔掠过一点温情,韩锷却看不到,就是看到,他这么个男人,也看不出什么的。
韩锷有时也想跟她提提北邙山,他到现在也不知那夜相遇的人是阿姝还是阿殊了,且一旦想及利大夫所谓的"阿堵之蛊",便觉得不便提及。
韩锷如此苦习,倒不只是为了四月初十的艾可之约--当然紫宸中人相邀,决不会是好耍的。他主要是为了近日的新败,这一败梗在他心中,历久弥新。那芝兰院中人的一句话常常响在他耳畔:"连我你都打不过,还碰什么俞九阙?"
平静而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好快。这一天已是四月初十的早晨了。韩锷抬抬头,看看他四更即起、练剑一个时辰后犹未明亮的天,知道阿姝今天不会再来了。他们甚至都没有道别,但他知道,她不会再来了。
她也许知道他今日之约,也许不知道,但她是不会再来的了。
而他,一入剑道就什么都忘了,包括阿姝、余婕,甚至包括方柠......
第十三章:座中醉客延醒客 江上晴云杂雨云
曲江池就在长安城的东南角,这里的地势起伏较大,低处有一个长葫芦状的小湖,占地数百亩,水面弯曲,称为曲江。时值四月,正是曲江池一年中最好的时光。湖中碧波荡漾,近岸菖蒲、菰米也都长得青葱茂盛。湖东面地势较高的地方,即是所谓的芙蓉园了。
伫马于这高地之上,游目四顾,整个乐游原也就尽在眼底--汉代,这一带地方本还叫做乐游原的,本朝以来才更名曲江。数年之前,芙蓉园废久重修后,这块高地上又一次变得亭台茂盛,花柳遮颜。长安城外,顿又少了个举目迎风、廓然寥落的所在。
他情知今天必然会见到很多人,所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紫宸艾可今日不惜工本,包下整个芙蓉园,不就是为了当着天下之人将他痛加折辱吗?这个长安,看来也真的是住不得了。
水阔天高,何妨远翥--他仰着头想。只是又走到哪里去呢?
芙蓉园中,这时正可谓冠盖云集。"长安城中、没有江湖",那本是长安城外江湖汉子们的激愤之语。其实作为关内的中心,兼主全国政局大事的长安,城中岂乏人才?年深月久,浸染也厚,长安城中的技击名家真可谓支派林立。只是,在这么个政治结构里,就是技击被浸染久了,也早已不再是江湖之事,而被裹挟入政治了。
今日,怕是长安城内凡称得上名号的技击之士都被延请入这个芙蓉园了。大家多半彼此相识,亲疏不同,各有所好,也就三三五五,各自簇坐成一席一席。只听东首有一人低笑道:"紫宸好威势。他们一向深居简出,少在江湖露面,没想今日为了一个韩锷居然摆出这么大个场面。"
旁边一人哧声笑道:"你也不想想那姓韩的得罪了谁?袭亦惺也还罢了--以他的脾气,就算吃亏,可也不过要自己找回场子。那吕三才岂是好惹的?他的事,不就是艾哥哥自己的事?所以我说,今日的事,倒不是为了什么龚亦惺,也不是为了紫宸,甚或不是为了吕三才的面子,而是为了艾哥哥的面子。嘿嘿,他虽说对那吕三才不冷不热,可别人得罪了他这个三公子可还是万万不行的。"他口里提及艾可时却只道"艾哥哥",语意中颇有戏谑之味,同时却又有着一丝怯惧。
旁边一人道:"呵呵,韩锷之名在下也闻之久矣。他年纪不大,最初出道的时候人还只称为‘长庚剑’,后来加了褒语,变成什么‘山猿海鹤’,到最后,连‘太白剑客’这等响亮的字号都扛出来了。今日咱们倒要好好见识见识。"
"唏律律",只听一声马嘶传来,一骑马在芙蓉园外扬起一地轻尘,正飞奔而来。那马嘶悠长,只闻其声,就几可断定是匹好马。座中已有一人道了句:"好大的飙劲!"说话间,一匹马儿已冲入芙蓉园中,它刹得好急,前腿上面的筋肉一绷,登时将飞奔之态戛然止住。座中已有人脱声赞道:"好马!"
马上的却是韩锷,见在座中也有一二旧识,不由点头微笑。那被他打招呼的人却面色尴尬:今日本是紫宸之宴,大家都知道韩锷与紫宸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没人想得罪紫宸,如此一来,那面色也就不由得不尴尬了。
韩锷愣了愣,然后才明白过来,脸上浮起一丝略带苦意的自嘲,开声道:"紫宸诸君,不才韩锷已依约而至,主人却还没到吗?"他近日心里颇多愤激,所以举止之间倒少了一分飘然高举,而多了不少少年飙劲。只见他长剑挂鞍,长身相问,只此一番举动已引动不少恶意。却听一个阴阴阳阳的声音道:"期君不至,累人久候。韩兄,罚酒一杯吧。"
那人却是从后面亭子里转出来的。只见声到人到,而人未到,杯已先到--那杯与其说是个杯,其实大得已不算是杯,更像一个酒瓮。只见一个三脚的青铜酒爵挟起一片风声,已向韩锷面上直击而来。
那青铜爵好大,阔近半尺,竟不是平常用来饮酒的,而是平日郊庙祭祀里才会用到的祭器。韩锷一扬眉,他万没想到艾可竟一点儿客套也不讲,一上来就跟自己来这一套。
他来不及看那说话之人,却猛地张口一咬,那青铜爵于眨眼间已然飞至,韩锷一咬就咬住了杯沿,他就势向后一倒,卸去那酒爵上的劲力,趁势也把那爵中之酒向口中倒下。他这可不是饮,而是倾江倒海地倒了。那大爵中装了好有两三斤的白酒,其中小半就这么被韩锷倒入了口中,其余大半却全泼在他肩颈了。
韩锷饮罢,侧头轻轻一吐,那酒爵已被他唾弃于地。他注目向那小径上行来的人,淡淡道:"艾兄?"
艾可也没料到他接酒接得这般有气势,面上神情一郁。只见他身着茜红衫,皮肤甚白,越显得那纱衫颜色轻亮。韩锷一愣,倒没想到他一个男子会穿得这么轻倩。只见艾可身形削瘦,双肩下溜,有如女子。脸相还算好看,却有着一般男子所没有的妩媚体态。可他的神气颇为骄横,下巴也没有一般男子的方直,而是略显尖圆。
那艾可年纪颇轻,脸色也颇青,阴阴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富家贵户出身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气度。韩锷心头一愕:这个人怎么好像哪里见过?
正主出来了,双方又已在暗地里交过一次手,场中不由一寂。猛地却听一个小孩儿震天价地喊起来:"好!接得好呀!"那小孩儿似乎还嫌自己的声不够高,噼里啪啦地使劲鼓起掌来。
韩锷含笑看去,那孩子正是小计。因刚才场面一紧,他才得空从抓着他的一个人手里挣脱出来。想来这些日子闷得也久,这下好容易才有机会出出这些天受的鸟气。
他才挣脱出身子,就向韩锷扑来。他身边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人脸色一沉,伸手要抓。马上的韩锷一双眼却忽盯到了他的手上。挂在鞍侧的那柄长庚已瑟瑟欲动。那个人的一只手却在空中忽然僵住,手腕上暴露的青筋仿佛冬后僵蚓,支脉斑斓。然后只见他铁腕回扣,距自己腰间尚遥隔一尺,却似已扣在了自己腰上挂的那把刀般。韩锷眼中光芒忽盛,他伸指轻轻弹了弹自己鞍侧,剑鞘中似乎隐隐传来一声啸叫,那个中年男人的腰间佩刀却忽"嗡"然长鸣起来。
座中人此时大半都已感到了,不由呼吸一紧。只听一人低声道:"好啊,一碰面,四明刀客就与韩锷对上了。"他们正要看热闹,却见艾可却于此时踏上一步,这一步,就已隔在韩锷与那路肆鸣意气交激之间。韩锷与"四明刀客"路肆鸣神情就微微一松,座中人却也对艾可踏上的那一步升起一丝佩服。这一步拿捏之稳果非寻常。却有几个侍卫这时才后知后觉,向已奔出了好几步的余小计抓去。韩锷在马上忽然长身而起,一掠就已掠到了小计身畔,伸手一把将他的小脖领抓住,马上倒跃,右肘却似有意无意地一抬,已隔断了那几个侍卫的追击之势,口中笑责道:"你一个小孩儿家,一点儿规矩也没有。满座朋友,岂能这么乱闯乱撞的?"
小计终于到得他身边,也是嘘了一口气,被他责骂却也觉得欢喜一般。韩锷也大觉心安,心下欢喜小计的乖觉。他不待人让,已一手携了小计的手,一手反牵住马缰绳,含笑道:"末座何处?嗯,这儿是吧?还没有人坐,这该是给我预备的地儿了?"
艾可本预留了一个最末之席给韩锷,以为折辱,没想反倒被他一语先道破了,倒显得自家很没气度似的,面皮不由微微一暗。只见韩锷与余小计已洒然入席,他伸手拍了拍身边的斑骓。那马儿也听话,一拍之下就已跪倒。一时,韩锷、小计共那一匹马儿就共坐于那矮几之畔。
别人座下都铺的有锦茵为垫,只韩锷这一席没有。韩锷坐在草地上,却意极闲适。从小到大,他已惯于别人的冷眼相待了。他也不待人劝,于壶中自斟了一杯酒,遥遥向已入席的艾可与路肆鸣祝道:"小计这些天多蒙二位照顾,韩某深谢了。"说罢,他举杯一饮而尽。可酒一入口,他的眉毛不由就轻轻一跳,那壶中装的原来不是酒,而是醋,味中还有辛辣,想来还故意放了些辣子进去。他一抬眼,只见那艾可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大是得意一般。韩锷心里没生气恼,反觉厌恶。这艾可竟不似一个须眉男子行为,倒像是内宅深户里的怨妇恶婢之流了。
韩锷脸上神情不动,只淡淡道:"艾兄的酒,果然别有滋味。"
艾可特意吩咐人备了这"酒",原就是要看他出丑,只是万没料到他这一口竟真的吞了下去。常人遇此情况,多半大怒,他本要看看韩锷一失控制,大怒暴跳的场面以为戏弄。他出身王府,这把戏他本是已玩惯了的。可韩锷勤修"太乙"真气之后,性子虽强,却心胸宽大,加上师父多年教导,早脱去了一般人情绪化的反应了。艾可轻轻挥了挥手中扇子--其实天气还没到那么热的时候。只听他道:"就以韩兄艺成于长安,却一向不屑于轻易入城,为我辈凡夫俗子所见,就可见韩兄的雅概了。无奈小弟却是俗人,这次探听得韩兄洛阳折返,偶入长安,说不得,用强也要逼着韩兄给大家伙儿一露风采。要不以后有外地的江湖朋友来了问起韩兄,同是长安之人,在座的前辈兄弟们都说没见过,那可不太伤大家伙儿的面子?
"只是我辈俗人韩兄不耐相见也就罢了,怎么自己的老父韩兄也不念亲情,不来时时探望?这一点,我倒不免要责韩兄太过超然,太尚忘情了。"说着,他一挥手,对底下人道,"请韩兄令尊来。"
满座人一愣,人人只知韩锷艺出太乙上人门下,倒从没谁听说过韩锷在长安城中还有一个老父。韩锷的脸色却微微一变。小计也一愣,惊诧地望向韩锷:锷哥在他心底一向惊为天人,只以为他这样的人必是石头缝里冒出来的,再也没想到他还有父亲,也从没想到过问起他家里的事。
一时满座之人人人好奇,连余小计也不由盯着那家人的去向睁大了眼。只听艾可轻轻一叹:"唉,要不是我这煞风景的人,韩兄之令尊还不知多久才能见到爱子一面。"
韩锷微微一垂头,那边艾可见了,面上却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来,那笑意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残忍,似是这一下终于击中了韩锷的软肋一般。可韩锷却猛地又扬起头来,他这一扬头,自己也没觉察地双眉一挑,面上神色一改晦暗,似是天上正有一声潜雷从他头上劈下来,而他的眉间也爆起了一抹闪电。艾可只觉得自己的心突地一跳。座中却有人低低地欢声道:"来了!"
大家都要看看这个传闻"骄横"不可一世的韩锷老父到底是何形状。只见远远的花径中,正有一个猥琐老人蹒跚行来。他的一条腿微微跛着,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可这跛只是给他平添了一分猥琐,反倒不让人觉得可怜。他面上的颜色,像就算打上几十桶终南山最清的泉水,用最好的皂角也洗不干净一般。他穿了一身王府的号衣,一个大大的"卫"字极端好笑地贴在他的背后。那衣裳炸眼的绿,号色也炸眼的白。他的腰也佝偻了,那不是平常老人的佝偻,而像是个给人哈腰哈惯了的人多年养成的习惯。只见他一双老眼浑浊,颤步行来,并不敢抬眼看座中诸人,侧着身走到艾可面前站着,喉咙里含含混混怯懦地低声道:"刘总管叫奴才今儿歇息一天,说是爷传唤,叫到这儿来侍候,小的也就来了。爷,您有什么吩咐?"
韩锷的脸上划过一丝冷笑,口里只觉得好苦好苦,但他站起身,开口叫了一声"大"。"大"还是关中一地下等人家对父亲的称呼。座中还有人不信,听了这一声,也不由全信了。
那老人这时才回过眼,也这时才看到了韩锷。他脸上顿时像被人用力打了一拳似的,说不上是哭是笑--这么多年,韩锷终于肯喊他一声"大"了,却是在这么个场面。
那老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正不知是何等滋味,却听艾可在那边道:"韩老伯,您老是在我府里洁厕行当差的吧?不好意思,晚生惭愧,早不知道老伯有子如许,要知道,我怎么也不会屈老伯在家里天天挑粪了。"
旁边人听他谈笑,这才从适才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原来如此!大家面上都浮起会意的揶揄之笑。耳听那艾可出语嘲弄韩锷,座中矜持点的就抚髯低首,做忍俊不禁状,有猖狂些的几乎已忍不住大笑起来。却有一个虬髯汉子低低道了一声:"有趣!"
那老人擦了擦眼,脸上的皱褶却直打战,满座之中此时该以他年纪最老,可反是他表现得更像一个孩子,一脸惶惑,只差一点儿就似要当场哭了出来--他猥琐软弱了一辈子,好容易有了这么一个虽说从小一直不为自己所疼爱,但长大了后他虽不在人前提,但深心里还是觉得好有面子的儿子,没想相隔多年之后,却是这样的父子相见。
他的身子有如一片落叶在风中簌簌发抖。韩锷却已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挽住了他的胳膊,说:"那边坐坐吧。"说着就扶着他向那末席走去。
身后只听艾可笑道:"好一个舔犊情深、天伦之乐的场面。韩兄,这你可要谢谢我了。不是我,哪来的这父子间的真情相见?只是,不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时,韩兄也能这么顾念一下老父就更好了。"他话里分明在嘲弄韩锷的不孝。那老人身子一颤,腿一弯,似乎要当场瘫软下来。可韩锷的手静静地扶住了他,那手臂里似传来一股坚强,老人忽用力挺了挺背,勉力站稳走好。他心中悲慨:自己这一生软弱已惯。但今天,他决不能腿软下来。他这一生,起码有一次要在这个他并不疼爱的孩子面前撑也撑出一点尊严。
那边的余小计却早红了眼。他虽小可什么都看明白了。他可不似韩锷那般隐忍,只见他一跳而起,用指尖直指着艾可脸上跳脚就骂:"你算什么东西?挑粪的又怎么了?那粪要没人挑难道糊在你屁股上不成?你们真是吃饱拉完没事干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这两天关在你那鸟王府,什么都听了来。你、你、你一个大男人阴声怪气,和那个什么吕三才不清不楚,为小白脸报仇还报出花样来了!我韩大哥瞧不起你不跟你细说,我余小计可是赤脚惯了,不怕你们那些爬灰钻洞、穿靴戴帽强充人样的假爷们儿!你要泼,咱们且他妈的就泼开了看。拨开你那娘娘腔,胯里的东西也未见得比蛆好看!你还有资格笑人挑粪,你他娘的就是粪生粪养的!"
紫宸地位极尊,何况艾可更是出身富贵,一向颐指气使惯了的,何尝受过别人如此痛辱,又是这么荤的素的夹杂在一起满是市井脏话的一顿抢白?只见他脸都气白了,冷笑一声:"原来韩兄的小弟是深以韩兄出身为耻的!那我这个好人可做错了。韩兄,你不管,我可不能不管了。有天就有父,一个人要是太忘本了,怕是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了!"说着他一蹙眉,"这小孩儿的一张嘴,好生可恶。"说着,他一拍桌子,手里乌木镶银的筷子已向小计口里直袭过来。他这一下出手,怕不只是要了小计那红嘴里的满嘴白牙,还要穿喉而过,钉穿他的喉咙!
韩锷心头冷冷一笑,却忽然挥指空中一夹,只听一声爆裂之响,那飞来之筷已在他两指之间被夹成四段。他回目淡淡对余小计道:"小计,你别乱说。"他转眼望向艾可,"这位艾兄并非不男不女。她......原本就是个女子。至于她与吕兄的事,那是她自家的事,也不是咱们可以乱道的。她金枝玉叶,不比我等江湖草莽,如我认得不错,艾兄好像还贵为王府里的千金吧?"他终于认出了艾可是谁。只见他面上若讥若嘲地一笑,"二姑娘,你一扮男装,果然很像,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咱们也算......久违了。"
小计一愣:那个假模假样的男人居然是个女的?还与锷哥是旧识?那她为什么会这么痛恨锷哥?
艾可被韩锷一语道破身份--其实长安城中本也有一些人知道,但她还从来没被人当面道破过,脸上不由羞怒一现。她看着韩锷唇角微微下弯地笑看自己,没错,这笑意还是与当年一样的冷与不屑。她心中的怒意不由就更狂沸了。只听韩锷又淡淡道:"承二姑娘的情,韩某这几天也玩得尽兴了,更承情请来我的老父。不只我见了,大家也该都见到了吧?如此相会当真尽兴。我却还有事。没别的事的话,咱们就此别过吧。"
他语意冷淡,几乎满座之人一时都看不惯他这时的神态,人人心中大怒--韩锷这厮难道眼里就没有他们的存在?艾可呼的一下站起身来,只见她胸口一起一伏,大怒道:"姓韩的,你做事别太过,辱我......"她口气一顿,高声道,"......辱我紫宸太甚!洛阳之事你伸手架梁,难道就这么说算了就算了?就算不为了这个,你为人不义,为子不孝,为情过滥,光凭这几点,我也要教训教训你。看来你眼里不光没有父亲、尊卑之念,连朝廷体制、王法规矩也全没了。今天要不给你个教训,以后你还不反了天!"她盛怒而起,发作一句后才勉力重又转成一副冰冷冷的模样。韩锷却一直冷冷地看着她:"噢?艾兄今日之约原来不只是为了我父子重逢那么简单?那你要如何?我韩锷本就是江湖野人,不识法度,也属分内之事了,否则怎么显得出各位的谨严规礼、尊贵高华?艾兄,你有什么道儿,就请画下来吧。"他一双眼逼视着艾可。艾可一张铁青的脸上却现出一抹怒红,只见她已坐下,勉力恢复从容道:"我紫宸中人也不是全以官威压人的。好,你既说到江湖,咱们就讲一讲江湖规矩。你仗着地利,强插手紫宸之事,在洛阳城中闹得很风光呀!不过,今日还有我路四哥在,你只要胜了他手里的一把刀去,咱们这段梁子就算掩过去了,以后,海阔天空,由你怎样--只要你不犯大内,不惹到俞总管,就再与我姓艾的和紫宸不相干......"
韩愕已断然道:"那如我败了呢?"艾可一下静了下来,半晌才定定道:"我不杀你,杀你也没意思。你就去陇西给我猫一辈子吧。这也算对你慈悲,给你个不毛之地苟延残喘,免得你出来现世难看。"
小计恶狠狠地看着她,不知怎么,却只觉她话里深处的意思不只话头那么简单。韩锷冷冷地盯着艾可道:"好!"然后他就再也一眼都不看向她,而是盯向路肆鸣道,"路兄,请!"
终于要出手了,旁观人等兴致高昂起来。路肆鸣的刀法技成于"不平堂"。"不平堂"在关右之地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武馆。可自从二十余年前路肆鸣出道之后,以一把雁翎刀行"四明刀法",声震关中之地,不平堂便再也没有谁敢轻视了。
"四明刀法"脱胎于"不平堂"的"二明二快"之诀,讲究的是心明、眼明,手快、刀快,本还只属平常的技击之术,但到了路肆鸣手里,却凭己意创出个"四明刀法"来。据江湖传言,路肆鸣的刀式一招招极为清晰,断无一般派数的纠缠花巧。伤在他刀下,你是决不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伤的。他的刀诀据说就是四个字"教而后诛"口气极大。韩锷眉头微微一蹙,情知这路肆鸣所修功夫断然是极踏实平稳的,这是他最担心的。
却见路肆鸣并不多话,已离席而起。他走到场中,从腰上解下他那把佩刀,平平稳稳地抽出刀,又认认真真地把刀鞘转身平放在席边草地上。他手里的刀并不见出奇,只是一把精钢所铸的雁翎刀。但他的态度稳重笃实,持刀之势也全无花巧,一身气度与同居紫宸的艾可大大不同。但平平常常中,已隐现一代刀法大家的风度气派。韩锷冲他一点头,才要回身取剑,小计已从他斑骓鞍侧解下剑来,一跳上前,恭敬递上。他两人身后就是韩锷老父那茫然无措的眼。小计递剑时却忽抬起一双精亮精亮的眼,直盯着韩锷,像是在说:"锷哥,你会赢的,一定会的!"
韩锷冲小计微微一笑,转身面向路肆鸣。面对如此刀法大家,他也不由一改疏狂,诚心诚意地在出鞘之前说了一个字:"请"。
路肆鸣双手执柄一揖,人未动,头上发已先动,直向脑后飘去,他喝了一声"咄!"右手刀起,从空而斩,直向韩锷头上劈去。
立斩!这是刀路中最平常的一式,旁边有成名人物一见之下,就在低声教训门下子弟:"看看,‘四明刀客’的刀法是最平直笃实的。他的刀路只有纵、横、上、下四路,都取意于直。不平堂本也有不少花巧招数,但在他改进之下,一切都裁弯取直了。他四明刀最后归根到底就是个‘快’字。他这‘快’可不是指速度上的快,而是有力的快,这才是最厉害的。看看吧,看看你就知道平时只爱花巧的坏处了。"
路肆鸣这一招来得极为沉猛,韩锷不及回击,只有横剑一架。两人相较,他虽年轻,力勇而锐,倒不及路肆鸣的力大而沉了。兵刃"当"的一声相碰,韩锷不由手臂一颤。路肆鸣的第二招已转为横扫,韩锷眉头一蹙,不该让对方先出招的,他习艺于太乙上人门下,剑法本近于道家之术。路肆鸣的招数却招招务实,与道门剑法清虚之道大是相反,颇有克制之效。两人动手,本有先机,韩锷一招失策,容他抢先上手,场面一时不由陷入被动。韩锷起先还意存隐忍,欲图以师父所传的清空之剑相对,把这个场面应付过去了事,给两人都留颜面,却万没料到路肆鸣修为如此之深,全不容自己发挥剑路中飘忽迅捷之味,而是把自己缠入一招招、一式式,刀刀溅血、剑剑搏命的搏杀之中。这样的当面斗勇、赌狠争先本也是路肆鸣既定的战术。他久闻韩锷之名,又于日前得知他于洛阳城中剑退吕三才与龚亦惺,早已料定盛名之下决无虚士,所以他才以己之长,攻敌之短,选用近身搏杀之道。
场面一时极为好看。韩锷不知不觉间连连后退,已退后了足有半丈。小计紧张地盯着他,旁边人一时也看得心惊耳热--这样的缠杀,这样近不及尺的搏勇斗狠,平时也是少见的。场中猛然一声"嗡"然长鸣,却是路肆鸣的刀又一次砸在了韩锷的剑上。剑较刀原本轻捷,力较之下,韩锷低头一顾,只见自己的长庚上竟隐隐崩出了一个缺口。
长庚为他至爱,还是师父传予他的,从未有伤损,韩锷一时面色惨变。他头上发已散乱,情知如此下去,自己必败,忽就合身扑上,竟与路肆鸣斗起快来。他这一击,已全没了道家清空宁静的用剑旨要。旁人看了,只道:"韩锷要完了。他心已乱,道门剑术最怕的就是心乱。"路肆鸣却眼光一亮。旁人都以为他三数招内,必得大胜。可韩锷剑路一变,竟于危如悬丝之际逼出骨子里的潜力来。当年师父曾说他这么使剑状如疯狗,那不是道门剑术,而是野兽般的战术,韩锷也曾惭笑。不过师父责罢后又喟然叹道:"不过,要不是为了你骨子里这份勇悍,我也不会收你为徒的。道家剑术养生极好,但若用于技击之中,一意为空,最后只怕害人害己。看起来飘然一剑,无迹无踪,其实好多子弟也就误在了这‘空飘’二字之上,太不切实际。为人习剑,到不了忘情的地步,还是不要太空的好。小锷,你剑势脱俗,但算不上我道门弟子。道家剑法于你不过是一层表皮罢了。论到你剑法根底处的那股狂悍,与为师我取径不同,但也确实是让你得以自振的所在。"
韩锷出道多年,还从未有人逼得他用这师父所说的状如"疯狗"的剑路。他剑路里已全抛道家"后发制人"的旨要。远远的艾可一直淡淡含笑的脸色突然变了。她一意压迫韩锷,就是为了想看看他那一抛矜持、一卸疏狂后那潜于骨子里的果勇。这样的神态,已有多久没见?别的男子大都秉承父兄遗荫、在尘世规范中惯了,就是习于技击,一向也还有所师承,有所依托,久而久之已全失了生命底处那一种本该掩之不尽的勇悍飙劲。可那样的争斗,才是真正男人的争斗,也只有那样的争斗她才爱看!
只听一个年轻子弟喃喃道:"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已没有招路了呀,简直像两个莽汉。"另一个世路较深的人看了几眼,撇嘴道:"这也算当世名家!出招已全无法度,这还成个什么话?技击之术,看来就是被这些胡搞乱搞的人给弄乱了套的。"
艾可心底忽生怒气,她不能让韩锷赢,虽说场中局势远看不出韩锷有一丝一毫取胜的迹象,但她要让韩锷输也不能输得这么光彩。她的一只手忽向发鬓掠去,掠到的时候五指轻弹--"隐私针",她弹指之际已发出了她家传的绝技"隐私针"。那针隐隐微微,大家都关注场中局势,没人注意。这针炼制阴毒,但发出手法更是阴毒,而艾可的取向更是刁钻。她攻的不是韩锷,而是小计。
果然旁人不觉,场中韩锷却一直留意,他的脸色不由变了。他心有旁顾,忽让众人莫名其妙地轻身一挺,凭空使出个当此局势万万不须用也不该用的扭转身段来,冠后长发猛地一飘,已在空中卷住了那枚暗器。
艾可的脸上却笑了,她要看的就是他惶然失措之态,凭什么他总能这么笃定?她脸上笑意越欢,手底出针更是阴密毒辣。韩锷激斗之中,只有以袖角散发迎空甩摆,卷开她偷袭小计的"隐私针"。
路肆鸣忽喝了一声"咄",呛然一声,刀势突起。这一刀直直而劈,直劈向韩锷胸前。激斗之下,彼此心中已存敬意。韩锷刚以发卷落艾可发来的三针,仓皇无措之下,无力再避,竟施出那"倒卧铁板"。只见他腰一扭,任凭那路肆鸣的一刀向自己当胸劈下,袖角却一甩,已卷向艾可射向小计的暗器,可空中银芒一闪,艾可这时却有一针已攻向他!他不及回转,更不及躲避路肆鸣下击之刀,却让人难料地反从他自己的胯下一击而出,直袭路肆鸣颈侧。
若论这一招,他仓皇无措,只以较技而论,他已败。但这招却是败中但求皆亡的招数了。路肆鸣的刀势及于他胸口不足毫厘之际忽端凝而收,似已知再斗下去只怕是两伤之局。而韩锷此时却已不能收发由心,长剑在路肆鸣颈侧一划,留下丝浅浅的血口,方勉力收住。旁人多未看清,只听有人仓皇惊道:"四明刀客败了......"
一语未完,路肆鸣刀锋已收。韩锷挺身立起,面上惭然一笑。他不知艾可的阴袭是不是与路肆鸣商量好的,但敬他刀法,拱手愧道:"不好意思,伤了路兄,是我败了。"路肆鸣面上也难得地微有笑影:"你是败了。但这是两亡之局,你死先我一瞬,但我难逃你死后犹未撤劲之剑。"
韩锷说出"我败了"三个字后,却只觉心头一空。当日在芝兰院中,他也败过一次,可那一次,他毕竟心有不甘,犹可托词为非战之罪。可今天当面搏杀,他还有何话说?他心中郁闷难释,但一向不惯于开言解释。他斗不过这个人世,斗不过就斗不过了吧。静了一下,他才冷冷道:"好,我这就到陇西去。"他一转身,返向座间。日影在他颈边一晃,却有一毫银白色的影子在他耳根一闪。路肆鸣心中一跳,那却是韩锷于险斗中没有避开的隐私针。路肆鸣此时才明白韩锷为何在搏杀正激时突出败招,心下不由一怒!他一向顾忌艾可家世,对她一直颇为隐忍,加上艾可对他家人这些年颇多照顾,所以两人面上交好,他也不肯轻易触怒她,可今日......
韩锷已返回座间,座后有一张还是一脸茫然、不敢相信的小计的脸。韩锷一句话不说,他没看向他老父,伸手轻轻一拉小计,又犹豫了下才拉起了那还懵懵懂懂的父亲,一拍马背,那马儿已一跳而起。他飞身而上,那马儿似也知自己主人心中郁闷,放蹄之下,就向芙蓉园外跃去。
那边路肆鸣忽一咬牙--得罪艾可也就得罪了吧,他不能不像一个男人!只听他扬声道:"锷兄,是我弄错了,你没有败。你中了暗算,陇西之约,大可不守。"但他也不便明言,至此一顿,又怕韩锷死性,果就一去陇西不返,当下加了一句话道,"否则我必此生抱愧!半年之后,紫宸之畔,你一剑重来,你我再别无他顾地一战!"
渭水边,小计怯怯地拉了拉韩锷的衣角,不敢抢先开口。
韩锷的老父已经去了,他似乎想安慰下韩锷的新败,却言不及义,在他眼中,儿子可以与艾可之流平起平做已极是荣华了。他口气里的语意却让韩锷不耐,虽然韩锷没说什么,但两人之间却也静默了。
他们父子之情似乎极淡。父亲走时,韩锷也没说话。他就这么直直地在渭水之滨站了好半天,站得小计都怕了起来。可他不敢在这时去拉韩锷的手,只有轻轻拉拉他衣角。韩锷却全无所觉地一动没动。小计耐不住,轻声道:"锷哥,我知道你没有败......"他心里一动,怒道,"是不是那个假爷儿们艾可暗地里使了阴招?"他心思本灵动,对艾可与紫宸更是全无信任,一语及此,更生疑念,不由急道,"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她把你给暗算了?"韩锷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算了算时辰,忽伸手在耳后拔出了一支细如发丝的"隐私针",那针在阳光下晃如一道白线--隐私针这等细小之物,要去除本不是易事,好在韩锷当时虽没避过,却已躲开要害,所受只是轻伤,已及时封住它走势,但还是要算好气血流转的时辰才好把它拔除下来。
小计看到那针,脸上却似重又找回光彩来。只听他开口咒骂道:"那个假爷们儿,她以后生个孩子一定......"他不敢在韩锷面前说脏话,及时缩住口,却拉着韩锷的手,"锷哥,你在我心里,永远不会败。"
韩锷苦笑了下,举目江中。天上之云,乌银乌银的,青白相混,雨晴交杂,一如这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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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计到底是不是余家的后人?韩锷究竟被谁种了蛊?那深宫自虐的寺人,还有那指点韩锷脱困的丑女,究竟又是谁人?韩锷与父亲间的关系为何如此,那假爷儿们艾可又与韩锷间有一种什么样的因缘际会?像水一样温柔的"阿姝"终于现身,但她也有着水一般让人莫测的神秘......亲爱的侠友,你在惦念着这些吗?是不是因为无法一气解开这层谜团而心痒难耐?好在我们半月后就会相逢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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