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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四)
九把刀
前文追忆:在用另类方法(电线杆蛙跳之类)苦练过逃命轻功之后,我和阿义终于成长为当世小侠,接受了生平第一个铲奸除恶的任务。只到此刻,我俩才意识到当大侠并没有想象中轻松!因为有时候,正义需要有取走别人性命的觉悟,需要有拥抱无穷罪恶感的勇气!我和阿义终于陷于两难境地......
29、
"饶了他。"我静静地说,看着狗一样乞怜的大胖子。也许,这种无法前进的处境,是我自己故意造成的。更或许,我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原谅他。我的软弱,似乎不能肩负起大侠悲壮的命运。
"也好。你记得重新做人啊!不然我们还会来杀你!"阿义也松了一口气。"别忘了你说过的话。"我又说。
听见远方传来警笛声,我跟阿义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躲在黑巷中观看一切的师父,两人拔身而起,跃上路灯飞踏离去。微弱的月光下,霓虹昏暗地迷醉,街上只剩下一群昏死的流氓,以及一个磕头磕不完的大胖子。
希望大胖子头上留下的疤,可以提醒他,记住当时无意识的承诺。
我跟阿义站在大佛头顶--与师父事先约好的会合点。
"你为什么放他走?"阿义坐在我身边,叹气。"你下得了手?"我没好气地说。"要是你不放过他,给我一点时间考虑,我就下得了手。"阿义果断地说。"就是因为你需要考虑,所以你也下不了手。"我说。阿义本想开口,却又把话吞了进去。
"你说说,师父会不会生气?"我忍不住问。阿义抓着脑袋,大概也在烦恼这个问题。
"不会!"师父像只敏捷的燕雀,轻轻跳到我俩身旁。我简直不敢直视师父的眼睛。"师父说过,你们有你们自己的正义观,师父决不勉强你们。"师父席地而坐。
阿义又叹了口气,说:"杀人比想象中难。"师父笑道:"你错了,杀人一点都不难,难的是:你如何判断一个人当不当杀?"
也对。难就难在这儿。决定一个人该不该杀,是该由人来决定,还是该由神来决定?人类找不到神来审判,只好搬出法律,让法律决定人的生死。
我看着孤淡的弦月,落寞地说:"师父,虽然你以前说过,警察跟坏人总是一伙的,但是这个世界好警察还是很多的,为什么不把坏人抓去警局,让法律公断一个人该不该杀?""如果这是你的决断,师父也不能说不。"师父笑了。师父的笑,有点讥嘲,却也有些同情。
"师父,你杀人时,难道都没有一点愧疚?"我问。我是有些生气的。"师父,你杀人时,难道都不会考虑再三?"阿义也问。师父大笑说:"师父杀人杀得坦坦荡荡,丝毫愧疚也无。若说考虑,师父的确是再三思量后才动手的!"
我搬出人性理论,说:"师父,可是被你杀的人,怎么说也是别人的老公、别人的爸爸啊!"师父冷然说:"这就是正义所需要的勇气。"我开始对师父的答案不满:"你把人给杀了,不就是把他改过向善的机会给剥夺了!"
师父点点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所以师父会估量那些混蛋改过的诚意。"阿义冒出一句:"怎么估量?难道真的天天盯着他?"师父耸耸肩,说:"情节稍轻的,多观察几个月也未尝不可,毕竟是条人命。"阿义又问:"那超级大坏蛋呢?他想改过自新怎么办?"师父自信地笑了笑,说:"当场就杀了。"
我动了火,说:"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关在监狱啊!关个十几二十年的,总可以关到他洗心革面吧!就跟师父说的一样,人命就是人命啊!"师父摇摇头:"真正的大坏蛋,是无药可医的。早早送他回老家,对大家都好。"我认为师父完全不可理喻,果然是明朝跑出来的古代人类。
我大声问:"你怎么知道?那我问你,刚刚我们放过的大胖子,是情节轻的,还是情节重的?"师父拉下脸来,郑重地说:"出手的要是我,半点不犹疑,立刻摘下他的脑袋。"我也拉下脸:"为什么不多观察他两天?到时再杀不迟!"
师父一掌拍在大佛的头顶,斥道:"等他再犯!你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在你原谅他的期间,他所伤害的每一个人你都有责任!到时候再去结果他,不嫌太晚么?"师父动了怒。我却只是大叫:"但要是他真心真意要改过,你就是错杀一个好人!"师父红着脸,大叫:"我管他以后改不改!只要我杀他的时候,他是个该杀的坏蛋就够了!"我粗着嗓子叫道:"你杀了一个可能改过的坏人!"师父的声音更大,喊道:"他没可能改过!我杀了他,他还改什么!"我生气道:"那是因为你不让他改!"师父抓狂道:"大混蛋根本不会改!"我大吼:"你不可理喻!"师父长啸:"你姑息养奸!"
阿义紧张地大叫:"不要吵了!"我跟师父瞪着彼此,中间夹着个窘迫的阿义,"你们两个都对,也都不对,所以先......先不要吵!"阿义脸上写满尴尬与无奈。
"我哪里不对了?"师父瞪着阿义。阿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看流氓秉性马上就要发作。我看着师父,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师父晚安。"
师父一愣,看着我一跃而下,没入八卦山的黑密林子里。
30、
"我赞成你说的。"乙晶果然是认同我的。"一想到你要杀人,我的心情就一直一直沉下去。"乙晶放下筷子。"一想到我的两个好朋友会变成杀人犯,我也觉得怪怪的。"阿纶一边扒饭一边说。
阿义苦了张脸,说:"本来我是不介意杀人的,但是昨天听你们两个人吵成那样子,我也不大想杀人了。"我点点头,说:"我们干脆都不要杀人,每天出手警告那些混蛋就好了!长期下来影响一定也很大。"
乙晶说:"虽然如此,但你还是要向师父道歉,师父他老了,很可怜。"我也知道,但我就是拉不下脸。
乙晶看着我,慢慢地说:"师父辛辛苦苦教我们武功,多让他一些也是应该的。"我点点头。的确。
当天晚上,师父却没有出现在大破洞里。师父还在生我的气吧。我跟阿义在房里练了三、四个小时的剑法跟掌法后,仍不见师父的踪影。
"出去找师父,顺便吃点宵夜吧。"我提议。"嗯,吃什么?"阿义打着哈欠。"应该要问:怎么找到师父吧?"我说。
我跟阿义走在县政府前的小吃夜市中,寻找每个师父曾经跟我们一起吃过的摊子。这种寻找师父的方式好像不太诚恳,毕竟师父出现在这里的机会奇小,不如说我们是来填肚子的。
这时,阿义伸手捏了我一把。我顺着阿义的眼神看过去,就见三个彪形大汉挤在小摊子上。那三个大汉中的一个瘦子,便是被阿义一掌震飞的倒霉鬼,三人粗口谈论着昨晚发生的怪事。于是,我跟阿义也坐了下来,点了两盘大麻酱面跟两碗猪肠汤。
"峰哥一定吓坏了吧,才会放你大假。"一个壮汉说。"才不,我等一下就要回去轮班了,因为人太多,大伙轮得比较慢,我才能溜出来。"那瘦子说道。另一个壮汉笑道:"干他妈的,要是被峰哥知道是哪一挂的白目(台湾俚语,意指耍白痴的人)去吓唬他,他们就死定了。"瘦子冷笑道:"可不是?几十个人都拿了喷子,不管那两个白目多会打架,两三下就给扛去埋了。"
瘦子突然压低声音道:"昨晚那个女的才可怜,她看到峰哥出糗,回去就被峰哥打毒品打到死,尸体随便拿个垃圾袋装一装,就丢到河里去了。"
我跟阿义有极佳的听力,是以瘦子的耳语也听得一清二楚。我的眼睛几乎失去了焦点,手中的筷子默然而断。
一个壮汉叹道:"这样死了也好,省得被峰哥活活揍死,就像下午那个应召女一样,碰到峰哥发飙,真是倒霉。"
三个人付了账,拍拍屁股走人,我跟阿义却一口面都没吃下去。
我俩互视一眼,我将钱放在桌上,远远跟在三人后面。阿义看见路边有人在卖面具,立刻买了两个,至于是谁谁谁的面具,我已经看不清了。因为,我的脑子里一直回放着昨晚那大胖子不断磕头的画面。
就这样,瘦子跟两名壮汉挥手道别后,骑上野狼机车,就往大埔方向骑去。我跟阿义跳上电线杆,发足猛追。
我知道阿义的心情。因为我也一样悔恨。师父说得半点不错,大混蛋终究无药可医。
那是栋很大的房子。但,即使房子再大,也挡不住女人的哀求声。
我跟阿义站在大房子背后山坡的大树后。从房里透出的杀气来看,至少有二十几个人。也就是说,屋子里至少有二十几把致命的手枪。
"几个人?"阿义问。"二十几个,其中有八、九个集中在三楼中间,大胖子应该就在那里。"我说。"怎么办?"阿义边问,边折下两根坚硬的树枝。"一定要比子弹还快。"我的心志已决。"比子弹要快。"阿义将一根树枝递给了我。"比子弹要快!"我伸出手。
击掌!两张面具从山坡上蹿下,鬼一般跃上大房子顶楼的水塔。
"有......"一个男人在水塔旁大叫,然后不能说话了。楼下开始声声响响,杀气陡盛。
"如果......"阿义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没有如果。"我看着阿义。
"没有如果。"阿义的眼神突然充满信心。"没有。"我说。
不多说,两人翻身下楼!
31、
"师父,要怎样才能赢得过枪?"我问。
"比快。掌比枪快,气比子弹快。"
"但我跟阿义还不会无形剑气啊!"
"那就以形补快。"
两张面具翻下楼,踩上四楼的边缘护栏,散开!
"他们......"一个来不及将枪上膛的汉子,喉间喷出鲜血,手枪坠地。"啊......"另一个汉子捂住双眼大叫,手枪击出的子弹轰在地上。立刻,三个汉子匆匆忙忙从三个房间里冲出,手中都拿着枪。
"上!"我说。
我跟阿义再度翻身上到屋顶水塔,听见子弹的呼啸声在四楼回荡着。底下已经乱成一团,充斥着流氓的叫骂声、哭喊声。
刚刚他们人多枪多,即使我跟阿义一击成功,但另外三人的距离太远,没有把握在瞬间成功缩短攻击距离,故我跟阿义当机立断,马上翻回屋顶的水塔旁。我们心中雪亮:只能以近接触的方式对敌,与流氓间的距离一长,我俩死在枪火下的机会就大多了。必须迂回歼灭才有胜算,一次一两个恰恰好。于是,我跟阿义打算在各楼层间快速飞纵,一击得手就跳到另一个楼层。而这栋郊外别墅,加上我们所在的顶楼,总共有五层。
"他们人呢?"阿义咬着牙。"等等。"我闭上眼,观察大楼中杀气的变化。"快!"阿义紧张地说。
"有四个从三楼跑到四楼,刚刚那三个正慢慢接近这里。"我轻声说着,看着水塔旁边的铁门,将面具翻在头上,嘴中咬着沾上鲜血的树剑。
"要再下四楼,还是直接冲到三楼?"阿义急切问道。"不,先掩护我。"我咬着树剑,含糊地说。汗水湿透我跟阿义单薄的T恤。
第一次,生命充满致命的危机感。第一次,血管以最剧烈的脉动震撼着灵魂。第一次,要杀人。或被杀。
我跟阿义站在铁门边,两人的杀气全开。
"砰!砰!砰!"子弹轰然穿透铁门,接着,三个汉子踢开铁门,左右蹿出。或者应该说,他们本想从左右蹿出。
"崩!"我双掌纷飞,三个汉子猛然冲回楼梯下,重重撞在一起。他们死定了。性命攸关的时刻,我无心手下留情,也不敢手下留情。我很清楚自己全力一击的刚猛无俦。
"现在呢?"阿义问道,努力调整情绪。"四楼有四个杀气,三楼有五个杀气,二楼有三个,一楼好像还有五个。"我的感应力随着逐渐高昂的杀气,变得异常敏锐。"我们要去几楼?要不要直接冲到大胖子窝着的三楼?"阿义问。"我想一下,总之要跳来跳去。"我说。
"不用想了,到三楼干掉一、二个,再到四楼干掉一两个,再回到三楼干掉一两个,再直接回到这里!"阿义说,面具下的眼神逐渐冷静。"三、四、三、五吗?"我说。"这样的跳法应该会令他们意想不到。"阿义笃定地说。
对!三楼的枪手不会料到我们能越过四楼击杀他们,四楼的枪手在错愕之后,也料想不到我们还会从三楼回杀他们,而三楼的枪手还没回神,又会被我们再突袭一次,之后四楼的枪手准备好开火了,我们却只是回到顶楼!在催命压迫的时刻,这样的计划已算是个好计划了,若能在几个起落间逐步歼灭大部分枪手,剩下的就好办了。
"就这样!"我说,将面具戴好,紧握树剑。两个初出江湖的大侠翻身下纵,踩着四楼的栏杆,瞬间踏上四楼,又立即翻下三楼。
"靠!"守在四楼的四个枪手,只看到两个黑影急蹿而下,竟来不及开枪。但三楼的枪手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再没有机会张口大骂......
我踏着栏杆扑下,矮身急冲,树剑疾快刺入一个枪手的飞龙穴,子弹从我背上轰然而过,还来不及将树剑拔出,我便回身滑地,手刀劈向朝我开枪枪手的鼠蹊。他一声惨叫后,另一个枪手在阿义掌下飞出栏杆,直摔坠楼。
三完!换四!
但命运绝非计划,岂能如此预测!我跟阿义已无可能翻身上四楼,因为剩下的两名枪手,手中已同时喷出两道夺命火焰!
千钧一发!阿义的奇形怪剑配合他的离奇步法,竟在枪手开枪之际滚在地上,一剑往上一翻,插进枪手的下颚。另一道夺命火焰,则钻进被我劈击鼠蹊的枪手身体。我脸上一热,鲜血和着脑浆稀里哗啦淋在脸上。我吓得发狂,一掌将垂软的尸体轰向枪手,那枪手赶紧往旁边滚开,却随即断了咽喉......阿义的怪剑。
三楼,竟然只剩涂满鲜血的走廊,以及躺在地上、歪歪斜斜的五具死尸。意料不到的,不是枪手。意料不到的,是经历生死瞬间的我们。这顺利,是我们用性命赌来的!
当然,我们的行动才正要开始。目标--躲在房间里的邪恶大胖子。
拔出剑,推开大厅的铁门!作恶多端的大胖子,就躲在三楼大厅的门后,剧烈地发着抖。我可以感觉得到,那震耳欲聋的齿颤声,还有细碎轻声的、一串又一串佛号。
恶人念佛号有什么用?一次又一次乞讨着神佛的悲悯,一回又一回考验着神佛的耐心。但,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我跟阿义闪身进入大厅,轻轻锁起大门。
"有没有枪?"阿义唇语,看着大胖子藏身的房间。我点点头,虽然大胖子的杀气几乎等于零。我本想直接踹开门,但,我却有种异样的直觉。
阿义疑惑地看着我,正要开口,我却直接抓着门把,轻轻一转。门应声开了。阿义有些惊讶,跟着我小心翼翼地贴在墙后,看着屋内的情况。
墙上挂着一堆电视画面,我瞧,是装在各楼层走廊的监视器显像。但屋内并没有人。或者说,没有活人。只有一具女尸躺在床上,眉心冒出一个黑点,大量血渍从脑后晕开,脑浆涂满半张床。
血浆的腥味很鲜。鲜得令我想吐。而阿义则真的吐了。
阿义一边作呕,一边瞪大眼睛,用眼神询问着我。而我的答案,就在房间内靠墙的柜子里。
那大胖子从监视器中,知道我们已经歼灭了三楼的众枪手,竟立刻杀了可能透露自己行踪的女人,假装自己并未在房里。所以,大胖子并未锁门,想以虚掩实,骗过我跟阿义。但他却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正义的耳目。而躺在床上的牺牲者,只有令我更内疚自责,令我更怨恨自己的伪善。
要不是我廉价的宽恕,今晚,这个无辜的女人,说不定正窝在家中棉被里,嘻嘻哈哈地看连续剧。原来,我没有取人性命的觉悟,没有承担罪恶的勇气,其后果,就是成为这胖子邪恶的帮凶。
我紧握拳头,愤怒地走向柜子。柜子瑟缩着,就如同潘朵拉的盒子,隐藏不住丑陋的邪恶。
不为了赎罪。不为了复仇。是为了正义!"砰!"柜子陷入墙壁里,就像揉烂的纸盒一样。被正义的力量,揉烂、挤烂、碾烂、轰烂。
柜子并没有发出惨叫。因为柜子不是人,里面装的,也不是人。柜子里装的,生前是个坏蛋,现在,则是团模糊的东西,还有我廉价的宽恕。
"砰!砰!"从外传来枪声。大厅外的门锁突然被子弹从外面射烂,我跟阿义愣了一下。顿时,两个持枪的杀手踢开大厅铁门,我跟阿义急忙将房门关上,而房间的木门却立刻被连珠炮似的子弹轰穿,木屑夹杂着星星火烟弥漫在房里,我跟阿义吓得抱着头,缩在门两侧。
惨了!我们竟然只顾着杀掉大肥猪,却忘了四楼跟二楼、一楼都还有枪手!而现在,我跟阿义被困在房间里,外面有一票狗杀手等着我们!
"干!出来!"外面的杀手抓狂叫嚣着,想必猜到他们的老大已凶多吉少了。伴随叫嚣的,则是又一阵铺天盖地的枪击声。我跟阿义捂着耳朵,张着嘴,吓得发抖大叫。
木门被炸出一个大洞。"出来!出来!"杀手愤怒地猛叫。
我的脑子在子弹跟木门间的爆炸声中,无法思考。不行!我跟阿义决不能死在这里!子弹穿过房门的破洞,将房内的东西射得稀烂,逼迫感更加恐怖。但,我必须冷静。
阿义大叫:"外面还有几个人?"我捂着耳朵,大叫:"九个!"阿义看着我,大叫:"我掩护你!"我心中一震。
阿义抱着头,大叫:"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顶住五个到六个!我保证!"我静静听着。阿义继续大叫,"你不要回头!也不要出手!你可以穿过剩下的三四人!"我静静听着。
子弹拼命击碎着房里每一样可以被击碎的东西。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阿义大叫:"信任我!我眨五次眼睛就一起冲出去!"我笑了,大叫:"你剑法好烂!挡不住他们!我会死的!"阿义大叫:"干你妈啦!我不会让人拿枪指着你!"我站了起来,紧握手中的树剑,大叫:"去吃屎吧!我的剑法一直都比你强多了!我可以顶住九把枪!一把不少!我掩护你!"阿义也笑了。
两个人,都不必再多说什么。没有人会被另一个人掩护的。也没有人,需要另一个人的掩护。因为,死,已经不再可怕。
"其实我们今晚已经赚到了!"阿义大笑。"总算当了一晚大侠!"我也大笑。大笑间,木门整个倒在地上,破烂不堪,子弹声却依旧不绝。
"来世英雄再见!"阿义喊道,将面具扔掉。"来世英雄再见!"我也喊道,将面具揉碎。眼神交汇,肝胆相照。双雄冲出!
32、
这是乙晶剑法在江湖崭露头角的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所以,我要将乙晶剑法使得淋漓尽致,威震天下。威震天下,几秒也好。
但我毕竟无法将剑递出。阿义也没法子。我们两个呆站在房门口,看着大厅上躺满正在喘气哀号的枪手。而大厅中央,伫立着一道霉绿色的身影。
唐装老侠。是师父!比鬼还强的师父!
"掌比枪快,气比子弹快,大抵就是这个道理。"师父淡淡说道。说着,师父突然伸手一挥,凌厉的气剑刺向地上一名枪手。那枪手眉间裂开,手中正欲偷袭的枪缓缓垂落在地上。"在你们还不会气剑之前,也许我们该练练暗器,虽然师父自己也不太会。"师父不好意思地说道。
师父何时进来、如何出手,我跟阿义一无所觉。但我们完全说不出话来,内心澎湃着,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
师父探头看了看房间里,说:"你们下手了?"我点点头,大声说道:"师父!我错了!我不该......"师父摇摇头,说:"你有你自己的正义,师父无论如何都很高兴。"我的眼泪忍不住滑了下来,大声说道:"多谢师父相救!"师父傻笑说:"你们两个发出这么剧烈的杀气,想不注意到都很难。"
阿义松了口气,坐在地上说:"好险!差点就死了!"我忙说:"我们去把房间里的录影带毁掉!快逃出去吧!这么多枪声,警察应该快来了。"
阿义跟我刚刚都脱掉面具,所以师徒三人便到房间里将带子一卷卷毁掉,这时我突然后悔大叫:"刚刚差点白死了!"阿义一愣,问:"为什么?"我指了指房间里侧靠山壁的水泥墙,阿义登时大叫:"干他妈的!我们真笨!"说着,师父大笑走向前,按住弹痕斑驳的墙壁,"崩"出一大块缺口,师徒三人便跃出墙洞,游上垂直的山壁。
这是我跟阿义的处女战,也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惊心动魄。在耗竭每一滴荷尔蒙后,我们的肚子饿惨了。
"第一次杀人。"我叹道。心中毕竟有一抹哀愁。"第一次杀坏人。"阿义补充道,又说,"我恐怕会杀上瘾。"师父瞪着阿义,说:"要杀上瘾,要先学会高强武功!"
夜深了,路边只剩寥寥几个摊贩,我选了个座位,点了六盘蚵仔煎、三盘海鲜炒面、五碟快炒、三大碗四神汤、三大碗猪血汤。
我跟阿义实在饿疯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师父也猛地乱吃一通。在杀人过后的夜里,这样大吃大喝好像颇为讽刺。但能这样大吃大喝,也只有问心无愧才能办到。血腥味已经远离,眼前是飘着腾腾热气的人间美味。
"英雄无悔!"师父大笑,"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饥餐胡虏肉,这是岳爷爷的英雄气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师父说得很有道理。但师父满口蚵仔,又说道,"不过啊,岳爷爷虽是个千古传诵的大侠,但他内心的煎熬跟咱们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奇道:"怎么说?"师父灌了口猪血汤,含含糊糊地说:"岳爷爷杀千万匈奴,却不用考虑,因为这是为朝廷、为境内百姓拼命。岳爷爷没得选择,只要赢得胜利、收复失土、营救天子就对了,他没心思思考胡人也是人,也是有爹有娘、有妻有儿的。岳爷爷这英雄下场虽惨,却当得坦坦荡荡。"这话说得有趣。
我也乱七八糟塞了满嘴的东西,说:"我有些懂了,同样是杀人,我们却是触犯国家法律,滥用私刑,所以我们会良心不安,但岳飞却是奉国家命令行事,他就不必良心不安。"师父想了一下,摇头说:"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不是良心安不安的问题,而是有没有选择的问题。"阿义没空理会我们,只顾着大吃大喝。
师父继续说:"岳爷爷杀胡人的铁骑雄兵,他没得选择,因为他是万将之将,他的背后是家国律法。岳爷爷最后不也依了十二道金牌,赴京送死?如果岳爷爷心中怀有雪亮亮的正义,他大可担起违令之罪、承起被万世误解之名,勇敢挥军直上!如此不就少了千千万万被胡虏奴役的汉民?"师父以猪血汤做酒,大笑喝下:"说起来,岳爷爷这英雄当得轻松,一死了之,万古流芳啊!"如此说来,岳爷爷终究不够英雄,的确。他选择了律法,却视黎民百姓为无物,毅然赴死。
我接着说:"而我们,却要在出手前审慎判断一个人当不当杀,要考虑是否该给坏人一个改过的机会。一堆的煎熬,我已开始感到压力沉重。"我们师徒三人的所作所为,背后的靠山不是可以依循的制度,而是模模糊糊的正义。模模糊糊,却热血澎湃。
没有人,包括师父自己,可以说服我何者当诛、何者当诫,杀人的手长在我腕上,什么都要自己来。执行正义的大侠,这真是充满生命不确定性、价值惶恐的良心事业。
正当我和师父抢着捞起最后一碗四神汤的汤水时,阿义突然大叫:"干!电视!"小贩也被阿义的叫声吓了一跳,回头看了我们一下。这一看,小贩也露出疑惑的表情,转头看了看挂在摊贩车上的电视,又看了看师父。
电视上,一个妇人正拿着一张照片哭诉,而照片立刻被摄影机定格放大。
--照片中,是妇人跟一个老人坐在公园凉亭中,那老人的脸很迷惘,身上穿着一件青绿色的唐装。那老人,绝绝对对、万无一失,就是师父!师父也傻了眼。
那妇人在镜头前哭诉着:"......所以请善心人士帮我留心一下,我爸爸这几年神智不清,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请......"师父用力放下大碗,发狂大吼:"这个臭婆娘!谁神智不清了!"我跟阿义吓了一大跳,只见电视中的妇人继续哭着,而电视底下出现了一组电话跟住址,想必是师父家里的电话跟地址。
师父满脸通红,指着电视破口大骂:"你这疯婆子霸占我的窝!还赖我是你爹!整天盯着我咒我!逼老子躲得远远的!"我看了看阿义,阿义也是一脸窘迫。小贩赶紧把电视关掉,但师父似乎骂上口了,继续大吼:"你们两只兔崽子明天跟我去员林!把那疯女人干掉!就为了正义!"我跟阿义唯唯诺诺。唉,那女人不晓得是谁,那么倒霉要被师父干掉。师父紧握着拳头,嘶吼着:"臭三八!明天就是你的死期!"
我赶紧付了餐钱,跟阿义死拉着像小孩子一样抓狂鬼叫的师父离开。
跷课。不为了练功,不为了行侠仗义,而是为了去员林。去员林,杀一个自称是师父女儿的倒霉鬼。
师徒三人坐着公车(本来师父要一路踏着商店招牌跟电线杆去员林的,但被我强力阻拦下来),一路上没说没笑,谈不上心情好或不好。
对于那女人是不是师父的女儿,我自己是疑信参半的。疑的是,师父深爱着三百年前的花猫儿,甚至在我跟阿义练功时,师父都会唱着奇怪的山歌思念花猫儿师母。也因此,花猫儿师母死后,师父应当不会再娶,也不会平白生了个女儿。另外,师父从秦皇陵中爬出后,也不过几年的时间,怎么会生出一个年纪可以当我妈的女儿?
不过,要是那女人是师父以前的干女儿,那就另当别论了。也许师父记性不好(不是也许,师父根本就是常常忘东忘西的),忘了有这号人物也说不定,更说不定的是,师父可能跟他的干女儿吵过大架,负气跑出员林的窝,现在只是当着我们的面不好意思承认罢了。毕竟被指说"神智不清",对师父的伤害一定很大。师父既不肯在功夫上露一手,又有一套三百年前的血腥往事,自然被别人当做是疯子了。也难怪师父要生气。
而阿义信不信呢?阿义是这样说的:"管他的,反正师父想杀就杀,我也管不着,也没办法管。"
就这样,三人下了公车,我和阿义跟着怒气冲冲的师父,快速往一条破巷子中钻去。
32、
巷子很传统,典型的传统。
这里是员林的哪里,并不重要,因为这种巷子爬遍了台湾的每一块土地,可说是最坚强的人文地理样貌,绵延着古老的生命力。而师父,这一个暴跳如雷的老人,在这几条错综复杂的巷子中,似乎是个相当相当知名的大人物。
"天啊!是老疯癫!"拿着菜篮的胖妇人愣了一下,转身报讯去了。"哇!关家那老家伙回来哩!"坐在门口摇扇子的老人大叫。"啊......疯子......哇......"一个小孩子哭到摔倒。"昨天晚上的深夜新闻有报......"两个八婆窃窃私语着。"姓关的疯子......"抽着福禄寿香烟的汉子,瞪大眼睛。
师父的脸色越来越沉,我简直不敢多看他一眼。师父该不会真要杀了那自称他女儿的妇人吧?我一直抱着阻止师父的心意,所以才跟阿义一同跷课来员林的。但师父的情绪却极度恶劣,身上也散发出不断膨胀、又快速压缩的杀气。我能阻止得了师父去杀一个不当杀的妇人么?
我看了看阿义,阿义的神色也罩着一层霜。
"师父,你不会真要杀了那......"我说。"废话!"师父破口大骂。"可是她罪不当......"我又开口。"罪不当杀?该当的!"师父的杀气简直像炸爆米花一样,噼里啪啦作响。
这下惨了。等一下我该偷袭师父,让师父先清醒一下吗?
"就是这间!"师父指着一栋三层楼的老房子,接着猛力敲着门。尽管师父可以一掌将门轰得稀烂,但他还是"咚咚咚咚咚"地猛地敲门。
我向阿义使了个眼色,再看看师父的后脑勺跟背。阿义点点头。
很好,要是那妇人一开门,我就一掌击向师父的颈窝,阿义掌力轻多了,则负责挥掌拍师父的后脑勺,让他暂时昏倒,冷静冷静。
这时,门打开了。我跟阿义双掌齐出!但,师父突然往后弹射两步之距,躲开我跟阿义的掌力。
我跟阿义耳根一热,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师父的眼神却陷入重重迷雾,不理会下手偷袭自己的徒弟。他不仅眼神陷入迷雾,身上急速膨胀、又不断收缩的杀气顿时倾泄无踪。就像一颗疯狂涨大的鸡蛋,蛋汁一下子从内挤破蛋壳,流了出来,就连重要的蛋黄也一道流光光了。流光光了,所以只剩下脆脆的蛋壳。
师父,他不仅杀气流光光了,连灵魂也一并流泻散去。他只是张着嘴,看着门边的妇人,那个号称他女儿的妇人。
那妇人眼睛盛满泪水,张口叫了声:"爸!"师父的身体瑟瑟抖着、激动着。妇人走了过来,拉着师父说道:"爸!你都跑到哪里去了!"师父哑口无言,只是"咿咿咿"地发出怪声。
我跟阿义傻了眼,正想唤师父回神时,妇人看了我们一眼,感激说道:"是你们送我爸爸回家的吗?请进请进!"说着,她拉着僵尸一般的师父,带着我们两师兄弟进门。
房子不算小,虽然旧了点,但却收拾得很干净。
妇人倒了几杯茶,热切地说:"谢谢你们两个,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我爸爸的?"阿义支支吾吾,我只好乱说一通:"我们这几天在......在学校附近,就是八卦山附近,常常看到这位老先生......然后,然后就看了昨天深夜的......"
这时,瘫在椅子上的师父突然有气无力地开口:"干!你为什么说是我女儿!"我一傻眼,师父的精神一振,狠狠地说,"见鬼了!你霸占这个窝,还胡说八道些什么!阿义!替师父毙了她!"
妇人脸上浮现出深沉的无奈:"他一定又跟你们说,他是从什么三百年前的明代来的,对吧?"我跟阿义脸上堆满尴尬:"对。"妇人叹了口气,说:"他这个病已经好几年了,偶尔还会到处乱跑,说什么要去找徒弟教武功,这两年半更是全不见踪影。更早之前,他还说他跑到日本去了,唉,没护照没钱怎么去?"
阿义突然开口道:"师父多半造了条小船,翻了就用走的。"妇人奇怪地看着阿义,我急忙岔开话题,说:"老先生真的是你爸爸?"师父在一旁咬牙切齿,身子却软软地陷落在椅子上,形成奇怪的矛盾。
不等妇人回答,师父气呼呼地说:"我把窝让给了你也就罢了,你竟说老子神智不正常!"妇人同情地看着师父,递了杯热茶在师父面前,说:"爸,这房子是几年前凯汉买的,是你不住台北老家,也不想再住在安养院,过来跟我们住的。"师父鬼吼:"什么凯汉!凯汉是谁我不认识!"妇人擦了擦眼泪,说:"凯汉是你的女婿,我的丈夫啊!"
师父满脸不屑,妇人却慢慢地从木桌抽屉中,拿出好几本相簿,说:"爸,你瞧,这是我们一起照的照片,你又忘了?"师父瞄了相片一眼,说:"我忘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随即又抓狂大叫,"又想让我上当!根本没这瞎事!"
我跟阿义接过相簿,翻开看,里面是师父的"全家福",一张张和乐融融的照片--照片中的师父笑得挺开心,穿的衣服有唐装、格子衬衫、西装,还有白色汗衫等等,不像现在千篇一律的霉绿唐装。
师父的头发也并不是现在的花白,还掺杂着几缕黑丝,身旁常常有个老妇人在一旁陪着,而所谓的女儿(年轻版),则常常偎在两人中间。但照片的日期,却有些奇怪。有许多泛黄的照片,右下角的日期都是1974年之前的。这可真是怪了。
依照师父的说辞,他是在1974年秦皇陵被发现时,从墓里爬出,重见天日的。但这些照片,有的甚至是1960年拍的,照片中的师父着实年轻了好几岁,神采奕奕的!而年轻版的妇人则穿着毕业服,搂着师父。
师父在一旁看着我跟阿义疑惑的表情,气得大叫:"你们这两条狗崽子!还不快快为民除害、替天行道!"我歉然地看着师父。而妇人开口了:"我爸是从大陆跟国民政府一起过来的,在台湾娶了我妈妈,做的是户政事务员,本来什么都好好的。"妇人哀伤地说:"但,我爸他自从妈死后,就一直很不开心,身子也变得有些毛病,虽然搬来跟我们住了一段时间,但他的身子却越来越坏。当时,我跟我先生事业正忙,现在想起来也都得怪我们,唉......我们只好将爸暂时送进台北的老人安养院,没想到,爸一进去没几个月,就突然神智不清,直嚷着自己是古代的侠客,还从安养院中跑了出来,又跑回到这里。"
我简直无法插嘴,只能听妇人继续说:"一开始我以为爸是老年痴呆症、耍性子,但他却直嚷着我们占了他的房子,又说不认得我这女儿。我先生很生气,跟他大吵了一架,爸就这样走了。"妇人怜悯地看着师父,说:"爸有时还会回来,在家门口呆呆站着,但一看到我开门出来唤他,他不是慌张地逃跑,就是傻傻地让我拉了进来,过几天又跑得无影无踪。"
师父生气大叫:"放屁!放屁!放屁!"妇人看着师父,又流下眼泪,说:"爸,你这两年不知道去了哪儿,一次都没回来过,叫我好担心!凯汉也很后悔对你生气!爸,两个小孙子很想念你,你知道吗?他们放学回来后,你就可以看到他们了!"师父看着妇人的眼泪,愣了一下,随即像泄了气的皮球,哀怨地缩在椅子上。
此刻,两段故事在我脑中毫不留情地撞击着。一段,是师父的玄异故事,简直没有相信的空间。但师父就是师父,师父身上的武功也丝毫不假,甚至,蓝金也真来找过师父!另一段,是眼前妇人哭哭啼啼诉说的故事,还有照片为证。照片半点不假,里面的的确确是幸福的全家三人合照,很多都是师父应该还埋在土里时所拍的。这两段故事并非像齿轮般彼此咬合着,而是像两台笨重又超速的砂石车,歪七扭八地撞在一块。
我忍不住问:"师父,不,老先生是什么时候从安养院逃走的?"师父闭上眼睛,我从他身上蹿出的气流知道,他对我的问题感到相当不满。妇人想了想,手指慢慢地一只只张开、压下:"九年了吧,快十年了。"
今年是1988年,减掉九年,正是1979年,距离师父破土而出有五年时间!太怪异了,我跟妇人借了支笔,在纸上画了几个时间点,想了想,突然说:"师父!我忘了你说你出土几年后,才从中国大陆渡海来台湾?"师父闭上眼睛懒得理我,只是用手指比了个"五"。
1974加上5,也正好是1979年!将两个版本稍稍融会贯通一下:师父从安养院逃出来,大喊自己是古代大侠的时间,正好是师父从中国大陆渡海来台的同一年,在这之前,两个版本南辕北辙搭不上线(一个人在台湾、一个人在中国大陆),但在那1979年之后,两条线才完美地贴在一起。
"师父,你既然以前五年都待在中国大陆,为什么会知道员林这个......这个窝啊?"阿义问。真是个大哉问(台湾俚语,意指很经典的问题)!面对这样的大哉问,师父没说话,只是"哼"一声带过。仿佛这个问题轻如鸿毛。
我受不了师父龟缩的态度,又问:"师父,阿义问你为什么知道这个地方?"师父冷冷地说:"这地方是我来台湾住的第一个地方,这女人说的东西乱七八糟,鬼扯!瞎说!谬论!无一可信!"师父像个歇斯底里的小孩子。
妇人又叹了口气。自从我们进门,她已经叹了非常多次气了。遇到这样的情况,谁都会不断叹气。
妇人站了起来,走到书柜上,搬了一大本陈旧的书册下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拿给师父。师父看了一眼,没好气问道:"看什么?走开!"妇人只好打开书签插着的那页:"爸,这是你们户政事务人员的员工联络册,你瞧,这是你。"师父瞪着联络册,说:"根本不像我!"妇人只好将册子拿给我跟阿义,我跟阿义一看,乖乖,什么不像?简直像透了!
不过奇怪的事情又来了!年轻版的师父大头照下,名字不是师父自称的"黄骏",而是"关砚河"。姓黄跟姓关,差别很大。其中必定有个是假的!还是两个都是真的?这真是匪夷所思。幸好,名字的问题跟之前的问题比起来,只能算是个小疑问。不过一连串的疑问加在一块,就像是杯胡乱调的杂种酒一样,难以下咽。
这时,门铃响了。妇人请我们坐一下,便去玄关开门。只见一个红光满面的老人冲了进来,开心地大声嚷嚷:"老关!你可回来啦!我听街坊说了,就马上来看你!"师父忍不住睁开眼,淡淡说:"你是老几?我不认识。"老人哈哈一笑,说:"老关!你真忘啦?难怪这两年跑得不见人影!"
妇人跟我们解释道:"这位先生是我爸的老同乡,当初一起跟国民政府过来的,也一起在户政事务所做事。后来我爸搬来跟我们住的期间,他也搬了过来,是我爸拜把的好兄弟。"师父听到这里,又动了肝火,说:"他奶奶的,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老人拉着缩在椅子上的师父,热切地说:"老关!等会儿叫小梅做饭,咱俩喝壶好酒!"师父瞪着老人,老人依旧笑着说,"当初你进安养院那鬼地方,我可是够义气地陪你进去住了几个月,就怕你在里头无聊没伴,你这家伙这几年却在外头自个儿好生逍遥!"
我又想起一个疑点,于是紧张地问道:"师父,你记得安养院吗?"师父大声说道:"怎么不记得?我在海底走太久了,走得迷迷糊糊的,后来累了就让海潮带着我,一边休息一边辛苦地闭气。后来我给冲上岸后,简直昏死过去,一觉醒来后,就躺在见鬼的什么安养院里头!"师父越说越激动,吼道:"见鬼的安养院!里面的人都说我疯了!干你娘!要不是老子禁杀无辜,叫他们个个尸横当场!"
号称师父挚友的老人,连忙安慰师父说:"好了好了,老关你歇息一下就没事了!"师父嘶吼道:"什么老关!老子是黄家村长大的!"说着,师父伸手虚点老人的"叮咚穴"跟"不讲话穴",老人被封住气血,就这样不能动弹,有口不能言。
我心头的疑惑堆叠堆叠、心烦意乱,阿义则捂着头、苦着脸。突然,我灵机一动。"师父!我帮你杀了她!"我指着妇人大叫。师父大吼:"快快快!下手莫留情!这疯婆子快把我逼疯了!"
妇人惊讶地看着我,我跳下椅子,爆出全身杀气,伸掌奋力往妇人胸口轰去!"砰!"我全力一击下,汹涌的力道却被吸入一块大海绵中。大海绵不是别人--是惊慌失措的师父!
师父的掌及时贴着我的掌,将我的力道接了过去,霎时,他额冒白气,往后退了两步,伸出另一只手往空中一击卸劲。毕竟那一掌是我的倾力之作,师父若是将我硬生生震开,我一定大受内伤,但师父照单全收的结果,即使他内功深湛,在不运功抵御的情况下,也必受小伤。
我的计划算是成功了。为了试探师父对这名妇人的感情,我不惜冒险一击,要是师父不阻止我,我便将没有收势的强大掌力硬打入妇人身后的墙上;要是师父阻止了我,便证明他的心底深处,有着对妇人难以割舍的情感。
而师父出手阻止了。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师父一边咳嗽,一边挥着手。我看着咳嗽的师父,说:"师父,她真的不是你女儿?那你为何要阻止我杀她?"师父并不回答,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阿义,疾步走出这栋快把师父弄得窒息的房子,留下号称师父女儿的妇人,呆立在客厅。
师父看着前方,拎着我们师兄弟,熟稔地在巷子中转来转去。转出了巷道,师父终于将我俩放下,咳嗽了几下,说:"师父终究不愿对不当杀之人痛下杀手,唉......"
就这样,员林是个充满问号的地方。
33、
面对一个杀人者,会是怎样的心情?也许是厌恶,或带点害怕吧。但,若杀人者是自己的心上人时,那种感觉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形容的。特别是,那个杀人者还打算继续累犯时,那种感觉就更加复杂了。
乙晶现在的心情,就很复杂。
"你才国三。"乙晶忧愁地说。"你也是师父的徒弟,你知道的。"我低着头。乙晶跟我,就坐在篮球架下,看着阿纶、阿义等人打篮球。阿义只要一拿到球,就猛地灌篮,从下场到现在已经灌了十七次篮了。
"可是你才国三。"乙晶重复地说着,身上的气充满了矛盾的味道。"大侠没有分年龄,你也是师父的徒弟,你知道的。"我说。
"杀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乙晶叹了口气,又说,"其实我根本不想知道,无奈,杀人的人是你,不是别人。"我抓紧乙晶的手:"没有人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乙晶盯着我的眼睛,说:"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还杀人?你心里应该知道,无论如何,这个现实世界跟师父的武侠江湖已经很不同、很不同了!"我继续说道:"就因为没人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所以随意断人生死的坏蛋,就不能让他继续留在世上。"
乙晶的手抓痛了我:"我知道那种人很坏,我也知道以暴制暴有时候是情非得已的,但有必要杀人吗?"我点点头:"有必要。"乙晶有些生气:"那不也一样在断人生死?"我摇摇头,说:"不一样,坏蛋的生死是自己断的,只是由大侠来动手而已。"
乙晶气呼呼地说:"你杀了人,不就跟那些坏蛋一样?"跟那些坏蛋一样?我笑了。乙晶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
乙晶知道,一个杀了人的大侠,还能这样悠然跟自己心爱的人坐在一起,这个大侠心中,至少是自认坦坦荡荡的。也至少,还笑得出来。
阿义赏了一个高个子火锅,随即又灌了篮,周围嘘声四起。
乙晶幽幽地说:"其实,我最怕你心里不舒坦。"我懂,我也怕自己的坦坦荡荡是强装出来的。但我深知,只要乙晶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是杀人魔王,而是大侠,总是笑嘻嘻的大侠。
"但我也怕你开心。"乙晶低着头。这句话,模模糊糊的,我心中却揪了一下。"睡觉前难免会想东想西,只有那时候才会有点闷。"我说,看着乙晶乌溜溜的头发。
"那怎么办?"
"以后会习惯的吧。"
"杀人的事,还是不要习惯的好。"乙晶认真地看着我。我若有所悟,说:"我有点懂你的意思了。"
"你的事情,以后还是要让我知道,虽然我说不定还是会生气,但你就是要让我知道。"乙晶坚定地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夕阳越沉越低,篮球场上依旧持续着没品的清一色灌篮打法。突然,阿义不留情地抄截了阿纶的球,虽然阿纶是阿义的队友。
"待会儿一起练下剑法再回家好不好?"我说,这真是奇怪的约会方式。"不行啦,你不想继续升学,我可不一样。我妈帮我找了新的家教老师,今天第一次上课,七点。你要不要一起听?剑法等课上完再一起练吧。"乙晶看了看表。"喔,没兴趣。"我说,"大侠不用念书。"
乙晶笑着说:"今天上的是英文,大侠要杀外国坏人,就要懂英文。"我哼了一声,说:"大侠杀洋鬼子,稀里哗啦就杀光光了,还要懂什么英文?"乙晶一脸哀怨:"男大侠不关心女大侠的未来。"
乙晶对外文极有兴趣,将来想念南部的文藻语专,至于更远的未来,乙晶就没有头绪了。或许,以后会是个很聪明又高学历的女侠也不一定。如果乙晶去念文藻,我们简陋却勇冠全球的凌霄派,也会移阵到风光明媚的南部,到那里行侠仗义。
我背起书包,说:"你去上你的课吧,我想再去员林一趟。"乙晶也背起书包:"为什么还要再去一次?"我皱着眉头,说:"我想知道师父到底是谁、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想帮师父。"
"应该的,不像某人只会欺负弱小灌篮。"
阿义没有听见,只顾着抄截跳来跳去的球,不论球在谁的手里。
于是,我送乙晶下山后,就跳上公车,在暮色中往员林前进。
34、
师父在员林的"家"僻处深巷,我虽来过一次,却也着实找了好久才找到。
我站在门口,听见房子里细细碎碎的笑声、电视声、还有筷子声,大概是在吃晚饭了吧。于是我站在门口发呆,直到筷子声停了,餐餐盘盘的敲击声开始了,我才上前按门铃。
门打开了,是个穿国小制服的男孩子。
"我有事找你妈妈,可以进去吗?"我说,微笑着。小男孩往后大叫:"妈!有人找你!"收拾碗筷的声音停了下来,"师父的女儿"从厨房探出头来,看见是我,便匆匆擦干手,唤我进客厅。
"师父的女儿",我还是暂且称她"妇人"好了,虽然我心中已经认定她的的确确是师父的女儿,因为那几本相簿中的照片半分不假。在1988年,根本没有什么电脑合成照片的概念。
妇人简单地向我做了家庭介绍:正在嗑瓜子的男人,是她先生,而两个正在电视机前摇头晃脑的,则是她的一双子女,分别念国小三年级跟一年级。
"我爸爸他人还在你那边吗?他有地方住吗?吃得好不好?"妇人眼中带泪,但他的先生则是一脸不耐。我点点头,诚恳地说:"你爸爸他人很好,现在住在我家,没有人身体比他还健康了。"妇人匆匆到抽屉里翻出皮夹,拿了五张千元大钞塞在我手里:"请你好好照顾我爸爸,他脾气不好,你费点心思劝他回家,不要让我再担心了,况且我心中有件事非找到爸爸不可。"
我坚决不收这些钱,况且,我身上最不缺的三样东西,其中有一项就是钱。
"我今天来,是想再多问问你爸爸的事,因为我始终都想不透是怎么一回事。"我说,将钱塞回妇人手里。妇人请我坐下,为我倒了杯茶,说:"想问什么?难道我爸爸又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师父是不断地在做。但,最奇怪的地方,是师父在秦皇陵中被蓝金气剑刺穿的伤口,那伤口可是千真万确的。
"你爸爸跟我提到过他手上的伤口,你对那个伤口有印象吗?"
妇人没有片刻犹豫,说:"当然有印象,那两个圆圆的大疤痕,我从小时候看到现在了。那是八年抗战时,我爸爸在大陆所受的伤。"这个答案跟师父的答案搭不上边,但我早有心理准备,并不觉得特别意外,只是忍不住又追问:"是怎样受的伤?刀伤?被子弹打到?"
"爸爸说,那是日本人丢了颗手榴弹,爆炸后石屑插进手掌心,害他差点残废。"
我点点头:"原来是这样。"虽然,我依旧深处于疑惑的泥沼。妇人难过地说:"当初真不该将他送进安养院,让他得了老年痴呆症。"
妇人的先生突然不悦地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要是回来了,还不是整天疯言疯语?"妇人低头不答。
我尴尬地喝着热茶,小声地问:"你爸爸他......他以前学过什么国术没有?他很喜欢谈这方面的事。"妇人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爸爸以前根本没学过这方面的东西,也看不出他有兴趣,但他失忆以后,就沉迷在另一个他幻想的世界里。"我忍不住细声道:"你没想过你爸爸真的会武功?那天你爸好像露了一手,把他以前那个老朋友点穴了,让他不能动弹不是?"妇人叹道:"那件事叫人生气,你们走后,我跟邻居将气得差点中风的李大伯送到医院急诊,幸好李大伯休息一下就好多了,没被我爸给气死。"
我本想解释那位号称师父同乡老友的老人,不是中风而是被暂时封住了血脉,但这太麻烦了。于是,我认真说道:"你爸爸决无可能真的会功夫吗?"妇人肯定地说:"我爸爸身体一向不好。"
我拿起杯子,递给妇人看,杯子里方才的冷茶此刻不但很热,还热到沸腾冒泡。妇人感到讶异:"怎么会这样?"我小声地说:"这是你爸爸教我的本事,他自己的本事更大。"妇人不可置信地说:"你刚刚加了什么在茶里?"
"没有加任何东西,是气功。你爸是气功大师。"这个说法,已经比武林第一高手要社会化得多。
妇人想要接话,却一脸"不知道该怎么接起"的样子。我只好转移话题,说:"你有没有听那个中风的老伯伯说过,在安养院里曾经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妇人摇摇头,却又想起了什么。我接着说:"什么旁枝末节、 零零碎碎的事都可以告诉我,因为我觉得在安养院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你爸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此时,嗑瓜子的男人有些薄怒:"跟小孩子说这么多做什么?叫警察把你爸带回家就是了,把地址留下来就可以了。"妇人想了一下,说:"我爸在安养院的期间,整天喜欢找人下棋,也喜欢找人打麻将,至于有几个老伯伯在练太极拳跟舞剑之类的活动,他反而没多大兴趣,这些都是李大伯跟我说的。"我边听边点头,这都没什么特别的。妇人继续说道:"后来,有几个国际扶轮社的外国年轻人去安养院当了一阵子义工,我爸爸还很热情地招呼他们跟他下象棋。他们都是外国人,我爸爸也真够耐性,不只教他们学围棋跟象棋,还同他们学西洋棋。"师父真是好兴致。
妇人喝着热茶,说:"爸就是这副热肠子,听李大伯说,爸后来西洋棋也下得挺好。"我只是点点头,不难想象师父逼着别人学围棋、象棋的那股子干劲。
妇人有些想笑,继续说:"只是没想到,我爸爸才刚刚教会他们下围棋,就有一个聪明的年轻人连赢我爸好几盘。"我没下过围棋,不太知道这样初学现卖的本领有多么厉害,但我了解一个下了好几十年围棋的老人,突然被一个新手痛宰,一定是幅极其惨烈的画面。
妇人慢慢说道:"那个年轻人后来便常常跟我爸爸下棋,应该说,被我爸爸死粘着、磨着下棋,一天总要下个十几盘。这棋越下,我爸就越不死心,尤其是那年轻人有时候会同时跟五、六个人下棋,其中总有一两盘是盲棋,或夹杂着象棋。"我问道:"盲棋?闭着眼睛下?"妇人也颇懂围棋的样子:"就是不看棋盘跟棋子,直接靠记忆下棋,这非常非常困难,更何况是一人对多人。那孩子真是天赋异禀,真叫人难以置信。"妇人突然眼睛一亮,说,"那孩子有副好心肠,后来我爸逃出安养院后,他每年都会寄新年卡片到这里来问候,前天还来过这里,说是来台湾观光,借着机会再来看看曾经教他下围棋的爸爸。"我听着听着,心中盘算着如何测试师父会不会下围棋。
后来,又同妇人聊了些师父的陈年旧事后,我便起身告辞,直到妇人送我到门口时,才猛然想起刚刚进屋子时,妇人跟我说的话。
"你说你有急事要找你爸,是什么事啊?要不要我转告他?"
"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是件大事,请你务必转告我爸,催他快点回家。"妇人歪着头,皱着眉头。这真是莫名其妙,大概是思父心切吧。
"我会的,再见。"我说。"再见。"妇人关上门。
回到彰化,已经快十点了。我跳上大破洞,不见师父的踪影,但我听到师父的鼾声。
"装自闭。"我打开衣柜,师父果然缩在柜子里酣然大睡。"怎么不到床上睡?"我摇醒师父。师父揉揉眼睛,说:"心情不佳。"我拉起师父,指着床说:"你先睡,我跟乙晶讲一下电话再睡。"师父打了个哈欠:"怎么你跟阿义今天都偷懒不练功?"说着,慢慢躺在床上。
我不理会师父的问题,只是问道:"师父,你会下围棋吗?"一边拿起话筒,坐在角落。师父闭上眼睛,含含糊糊地说:"会啊,我师父教过我的,不过他自己棋艺不精,所以我那一手也不怎么样。"
我点点头,正在拨电话时,师父突然像遭到雷击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我吓了一跳,说:"干嘛?"但,我立刻明白师父为何会惊醒的原因。
"有杀气。"我警觉着,拿起放在床底下的两把铁尺。"是高手。"师父沉着脸道,接过一把铁尺。"这杀气好恐怖。"我心惊着,这杀气何止恐怖?简直是鬼哭神号!"一切小心。"师父眯着眼。
师徒两人辨别方向后,便蹿出大破洞,往杀气的源头冲去。
踩着招牌、电线杆,师父将我抛在后面几公尺。我在后面看着师父的背影胡思乱想......
这股杀气好杂,杂乱中的杂乱。没有节奏的杀手气息,更叫人不安。这年头哪来这么多武林高手!
35、
师父停了下来,我也停了下来。因为杀气不见了。
杀气本是气,要迅速无端地消失在空气之中,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释放杀气的人死了。第二,是杀气超绝地急速隐匿。
第一点是不可能的,而第二点,更显示出杀气主人的神鬼莫测。
师父站在已经打烊的服饰店的招牌上,眼睛盯着前方的深黑小巷。我站在电线杆上,双脚在发抖。
坦白说,我的武功已经挺不错了,但我仍然无法控制双脚的悲鸣。因为我感觉到一双藏在黑暗中的手,正机械地向我们招手。刚刚的杀气,只是打招呼的一种方式,或者说是一种招魂的仪式。这跟冲杀在黑道枪火间的恐惧,是截然不同的。
"师父?"我怯怯地说,"你瞧那团杀气走了吗?""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师父的眼睛依旧盯着那条暗巷。"是好人还是坏人?有可能是好人吗?"我问,手中的铁尺轻颤。"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师父的嘴角有些笑意。"那该怎么办?"我问,这问题简直乱七八糟。"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师父终于笑了,又说,"你今晚话特别多。""没,那就进去吧。"我咬着牙。"你进去,一分钟后师父就跟在你后面。"师父将铁尺收在腰上。
什么?一分钟?
"别开玩笑。"我有点发冷,"弟子学有未逮,不克前往赴义。"师父认真说道:"这年头高手不易觅得,只是跟枪林弹雨决斗的话,武学终究会没落的,你想变成在每个时代都胜任的大侠,就要勇于跟危险缠斗。"我更认真地说:"真的不要。"师父的眼睛发出光芒:"要学会战胜恐惧,而不只是柿子挑软的吃。"
我的眼睛发出更璀璨的光芒:"我发誓以后吃柿子时,一定挑最硬的吃,但不要想叫我一个人进去,你明明知道我还不够资格进去。"师父大笑:"只是找适合自己程度的敌人打斗,怎么可能当大侠呢?在江湖上打斗讲的是搏命,又不是比赛。"这道理我当然很懂,但实践起来不只需要勇气,还需要不要命。但我要命。
师父坐了下来,说:"况且,搏命之际讲的不是势均力敌,而是身心俱技。你要相信正义之心,仁者无敌,并不是句口号。"我也坐了下来,说:"仁者无敌,皆大欢喜,世界和平,鼓手称庆。"我看师父一脸苦笑,只好又说,"师父,说什么我都不会一个人进去的,国文老师说得很好,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咱俩一块进去冲杀冲杀。"师父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说:"两年前你还是说话结结巴巴的老实头,现在怎么油腔滑调起来了?"
此时,杀气陡盛,从巷子深处激然撞出,猎猎作响。师父抽出腰间铁尺,站了起来:"人家在催我们了,要一起走,便一起走吧。"我也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师徒两人踱在清冷的街上,慢慢地、非常缓慢地踏进死神掌里的暗巷。
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
装馊水的塑胶桶、发呆的猫、发臭的便当、正在滚动的米酒瓶,还有一个坐在圆圆东西上面的流浪汉。流浪汉已经没有了头。
"可恶。"我暗暗怒道。这下子,真的是敌非友了。"沉住气。"师父缓缓说道,铁尺指着地上,这是师父的剑式。
我收敛心神,铁尺反抓在胸前,这是名震天下的"乙晶剑法"剑诀。
"有东西!"我刚想惊呼,一件物事从天摔下,我们迅速往旁边一闪。
"砰",一具尸体摔在我们面前。尸体没有溅出什么血,因为血早已经流干了......尸体上到处都是刀伤,刀刀痛苦却决不致命。这样的手法,不,应该说,这样凶残的兽性,只有一个人做得出来。
"在楼上。"师父冷冷地说,看着尸体被抛下的窗口。窗口开着,里面透着昏黄色的微光,漾着异样的血腥味。那一户人家,该不会被屠灭了吧?
昏黄的灯光中,挥着黑色的暗影。然后,一道黑影又被摔出窗口。"砰!"是个小孩,骨头根根刺出皮肤,显然被"蓝金"使用重手,折尽虐杀。
我不再感到害怕。我只觉得自己怒火奔腾,快着魔了。
"有些不对劲。"师父突然开口。"嗯?"我应道,铁尺炽热。
此时,窗口边的暗影再度扬起,又丢下一具尸体。"砰!"尸体重重摔在我们面前......没有眼睛......
"小心!"尸体突然跃起,袖中弹出寒光!此时,一道凌厉的杀气从天骤降,两面夹击,杀手有两个!
乙晶剑法,初遇强敌!
假尸的剑平稳而单纯、单纯而直接......直接刺向我的喉咙。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但我的身体却一点也不空白。
--铁尺骤然弹出,身子轻轻往旁半步,闪过致命一剑之际,弹出的铁尺居然削下假尸的手腕。正当我骇然不已时,我的身体突然溜滴滴往前一倾,一掌惊天霹雳般击在尸体身上,但假尸悍然如山,不为所动。霎时我的身体往后一跌,胸口沉闷欲昏。假尸的手不知何时印在我的胸口,震得我五内翻腾,手脚冰凉。
而师父呢?师父手中的铁尺不见了,站在我身旁--他的铁尺钉在另一个杀手的"飞龙穴"上,那可是人体十大好穴之一。那杀手捧着铁尺,坐倒在馊水桶旁,脸上也是两个黑色大窟窿。
"你是谁?"师父看着站着的假尸。假尸生硬地说:"蓝金。"师父摇摇头,说:"不可能,刚刚被我杀的家伙,武功都比你高。"假尸举起左手,那只没被我削断的手,手掌微微震动。
师父冷冷地说:"况且,蓝金不会扮尸体,不会耍计谋,他只是个行尸走肉的恶魔。"假尸突然大叫:"啊......"往前冲出。师父杀气大盛,双掌往前一轰,无招无式,无巧无妙,纯粹的刚猛无匹!
假尸"哐啷"一声巨响,脊椎骨像橡皮筋般往后弹出,胸前肋骨顿时射向四方。假尸变成真尸,上半身一块块粘在巷壁上,下半身则呆呆站着。
"没事吧。"师父蹲下来,搭着我的脉。"想哭。"我虚弱地说。"好险,刚刚幸亏没让你一个人进来。"师父深深吐了一口气,背起了我。"你也知道?"我勉强笑着,然后就在师父的背上睡着了。
36、
"我会不会死?"这是我睁开眼睛后的第一句话。"会。"师父断然说道。"好倒霉。"我又闭上眼。"但不是现在。"师父笑着。
凌霄派关于内伤的疗伤法门,就是猛地传送内力,然后强健经脉,真是太方便了。幸好我内功扎实,加上那假尸先被我劈了一掌,要不,我的肋骨准断得干干净净,像虾味仙一样酥脆,散在地上。
我在师父彻夜输功的治疗下,第二天早上,居然便无大碍了。我背上书包后,便撇下不断打哈欠的师父,上学去了。
一路上,我很认真地思考:为什么有那么多个自称"蓝金"的无眼人?武功奇高这问题就先搁着,但为什么通通都要自称蓝金?既然自称蓝金,为什么要把眼窝掏空?
天底下就只有一个蓝金,这是当然的。但为什么一群武林高手要群起效之?甚至要把眼窝掏空?难道是不愿意让人看见他们并没有蓝色的眼珠子,便索性将眼珠子挖掉?况且,为什么会有一群超级高手要模仿蓝金?这样一想,我的手掌登时盗出冷汗--或许,真正的蓝金并未被师父杀过,师父杀的四个"蓝金"里,并没有真正的他!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蓝金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耍弄师父么?但从师父对蓝金的描述中可以清楚知道,他是一个凶暴的杀人鬼,并不热衷于使用伎俩。不过,这一切都非常不对劲。不对劲的地方,不在于蓝金是不是幕后的黑手,而是,师父到底是谁?这才是一切的关键!
师父口中的蓝金,是同他一起跨越三百年时空障碍的魔物,但,师父自己可曾真跨越了三百年,从明朝一直沉睡到1974年,也就是十四年前吗?
如果师父只是一个爱幻想的现代武林高手,那么蓝金究竟是谁?如果师父只是一个爱幻想的现代武林高手,那么师父的武功从何而来?既然那么多个蓝金武功高来低去的,他们的武功又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不觉,我的心情非常黯淡,这种被秘密压迫的感觉,比起"某一天,我们这些好人要面对可怕的坏人"这种恐惧感跟使命感,要仿徨、无奈得多。面对秘密,尤其是师父的秘密,那种无力感使我一路叹气连连。我是大侠,不是侦探!
一进教室,我坐在位子上,因为没开始早自习,于是一边吃着蛋饼,一边跟后座的乙晶聊起昨晚的两件大事:第一件,师父女儿告诉我的零零碎碎;第二件,当然是暗巷死斗的劫后余生。
当然,阿义也拉了张椅子,一边啃着饭团,一边大叹错失死斗的机会,一边庆幸我没邀他去员林做无聊的探索之旅。但乙晶听着,却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我。
"怎么了?"我说。我有些气馁,毕竟我期待着乙晶问我身体有没有好一点之类的话。"没什么,只是有点近视的样子。"乙晶说着,然后继续看她的英文单字本。"我的胸口还有点痛。"我说。
此刻,我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乙晶,你......你擦了香水?"我奇道,毕竟乙晶从没擦过香水,况且,当时的国中生要是擦香水上课,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嗯。"乙晶笑着,"香吗?"我点点头,硬着头皮又问:"你在生什么气?还是没有生气?"乙晶轻蹙眉头:"为什么要生气?"我只好说:"毕竟昨晚我跟师父又杀了两个坏人。"乙晶点点头,说:"杀人?那样不好。"
我点点头,悻悻然地转了过去,因为乙晶的表情实在太冷淡。她一定非常生气......可是有什么法子?那两个可是杀人高手啊!
就这样,乙晶跟我足足冷战了一天,大部分时间,我都趴在桌上睡觉练功,而乙晶连下课都在背英文单字,不理睬我。甚至放学时,乙晶也收拾好书包,一个人默默地走在我前面,直到我送她回到她家的巷口,她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更没说过一句话。好惨。我简直想一掌轰掉自己的头。
"谢谢你。"乙晶站在门口,终于转身跟我说话了。"啊?"我有些错愕,但还是很高兴。"我家到了,谢谢你送我回家。"乙晶微笑着。"......不客气。"我摸着头,又说,"吃完晚餐后,我教你基础轻功好不好?很好玩的。""轻功?"乙晶眯着眼,愣了一下,又说,"我等一下有家教课,再见。"我呆在门口,看着乙晶关上房门。
乙晶还是在生我的气!我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影子发愁。不知道这样装忧郁装了多久,也许,我期待乙晶可以从窗户看到我这张苦瓜脸吧。
"怎么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地上的影子多了一个。
我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外国金发青年,拿着几本书,穿着鹅黄色的衬衫、刷白牛仔裤。我认得他--就是两年前那个好狗运躲过我"纸飞机特攻"的鱿鱼小子!这回再见,他又长高了不少!外国人的DNA是怎么一回事?
"我认得你。"那金发青年微笑道,"你是乙晶的朋友。""男朋友。"我闷闷地说。
黄昏的阳光撒在我俩中间,高大英挺的他伸出了友谊之手:"幸会幸会,你我真是有缘人,我现在是乙晶的英文家教。"金发青年亲切地握住我的手,"没请教贵姓大名?"这鱿鱼小子居然当了乙晶的家教!我顿时大受打击--说不定乙晶根本没生我气,而是被这洋鬼子迷了心窍!今天还擦什么鬼香水,才教一晚就变了个人似的!
"颜劭渊。"我勉强挤出笑容,说,"你中文说得好棒!"
"我叫Hydra Smith,"金发青年的笑无比灿烂, "很高兴又遇见你。"
37、
我踩着被夕阳撕长的影子,落寞地回家。一路上,那金发帅哥亲切的微笑像斧头般砍着我的颈椎,一直砍一直砍,砍得我抬不起头来。
只要是女孩子,都会被那样天真璀璨的笑容迷住,就连我,在那双清澈的蓝眼注视下,竟也不由得自惭形秽。功夫超强跟魅力一点也搭不上边,尤其是在这个警署林立的现代社会。
回到家,我双眼无神地在床上盘坐喟叹,直到满身是血的师父跃上大破洞,我才恍然回过神来。师父一看到我,便慢慢坐倒在地上,不住喘气。我惊讶地看着师父唐装上晕开的血渍,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混乱气息。"师父!"我将手贴在师父的背上,急运内力帮助师父调节内息。"我受伤了。"师父静静地说,一边闭上眼睛。"先别说话吧!"我仓皇地说,幸好手掌察觉到师父体内的乱流虽然不安地鼓荡,但气道依旧强健有力,不像是深受重伤的样子。"我休息一下就妥当了。"师父闭着眼睛,呼吸渐渐平稳,又说:"刚刚在追查一个邪恶的省议员劣行时,居然在大马路上遇到三个武功高强的杀手。"
我心中一凛:"都是没有眼睛的杀手?"师父点点头。我急切地问道:"都是自称蓝金的杀手?"师父点点头,说:"三个一同向我出手,我也不客气,出手杀了两个半。"又是无眼人!
"幸亏那三个自称蓝金的超级杀手,并不像我印象中的蓝金那样,杀艺登峰造极,所以为师毙了两个半,只受了点小伤。"师父的脸色渐渐红润,紧皱的眉头间却浮现出迷惘的刻痕。
"先疗伤再说话吧?"我的内力已然不弱,一股股真气游走在师父的人体十大好穴间。"渊仔,你说说,为什么跑出这么多个蓝金?"师父困惑地说,体内的真气引导着我灌入的内力注入九山大脉。"管他几个蓝金,一个一个都给毙了。"我说。
虽然有这么多"蓝金",但我猜想,真正的蓝金未曾出现过。这么多"蓝金",说不定就像我一样,是"真正蓝金"的徒弟,奉师命来追杀师父的!
"说得好,管他是真是假,光是自称蓝金这点,就足以毙了!"师父深深吸了口气,体内百穴同时一震,骨骼格格作响,巨大的内力急速膨胀收缩,随即又被吸进百穴间,看来师父的内伤几乎痊愈了。
"你的身体真是旺健。"我叹道。"那还用说?"师父慢慢睁开眼睛,说,"其实你的心思跟师父或许相同。这两天出现的杀手,跟两年前出现的杀手一样,都不是真正的蓝金。"我点点头,师父解开唐装的扣子,露出背上的新伤,我立刻拿起广东苜药粉撒上半罐。
"还有吗?"我问。"没了,他们只能伤到我这点皮毛。可惜我内息翻腾不畅,无法追杀另一个重伤逃走的杀手,眼睁睁看他逃了。"师父说着,眼睛再度闭上,"不过一个失去下半身的人,又能逃得了多久?"
"师父,我想,那些自称蓝金的无眼杀手,他们挖掉眼睛并不是偶然的,他们的目的是想让你误以为自己真杀了蓝金!或者,他们想让你不知道真正的蓝金是谁!"我说,看着师父铺满白粉的背,从衣柜里拿出另一件唐装--这件也是绿色的,是我跟阿义去年中秋买给师父的礼物。
"你说得有理。"师父接过唐装,慢慢地穿上。
"那些无眼杀手,恐怕是真正的蓝金训练出来的。"我说。"我知道。"师父慢慢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破出。他站了起来,看着大破洞外,火红的夕阳被紫黑的天幕沛然压下,"你果然信守诺言找我来了,那些邪恶的玩偶就是你派来试验我的吧?"我的心怦怦而跳。
只听师父又自言自语道:"我已准备好与你最终一战,因为我已将正义的种子播下,即使身死,正义依旧会在这个时代发芽,庇荫人心。"
我有些骄傲。原先惧怕的黑暗阴谋,在师父的背影下,让我感到身上流有正义传承的血脉。若,功夫的真意是除暴安良,那么,我又何须惧怕自己的天职?强大的责任总是随着强大的力量而来,这是强者应当的勇气。
师父转过头来,说:"跟阿义说说,明天起向学堂请长假,凌霄派要特训。"我大叫:"是!"师父笑着说:"这次,我们师徒三人,都要变得更强才行!"当然。要变得更强!
38、
"跳!跳!跳!跳!跳!跳!"三个身影,背着巨大的暗影,在树上飞跃着。阿义的背上绑着半块水泥柱。我的背上用铁链绑着两块水泥柱。师父的背上,用极粗的铁链重重绑上一条大铅块--从工厂偷来的大铅块。
八卦山的初晨,浇灌百树的不是露水,而是凌霄派的汗水。
"乙晶......小师妹......放学会不......会来看我们练功......啊?"阿义上气接不着下气,在蜂群的追赶下喘着。是的,蜂窝是练习轻功的地雷,怕被咬就不要学轻功。
我无语回答,实在心烦。"会......还是......还是不会?啊!干你娘!"阿义的屁股已经插上几只勇敢的虎头蜂。"不会吧!"我大叫,脚下一缓,蜂群随即逼近。"吵架啦?师父给你们调停调停!"师父的汗水浸透了衣服,背上的巨大铅块几乎扯断了沉重的铁链。
"不要跟我说话!我要专心练功!"我说,心情又往下沉了不少。"傍晚找你的花猫儿一起吃火锅吧!"师父笑道,"凌霄派要和和睦睦的。""我们没吵架!"我说,心想:要是只是吵架的话,那还算是幸运的了。我害怕的是,乙晶正被那金发帅哥迷得团团转。
跳了一个早上后,师父选了块荒山野地,要我跟阿义轮流跟他拆招。
"渊仔,记得你前天晚上那一战吗?"
"记得,九死一生。"
"你经过严格锻炼的身体,比起你的意念还要迅速得多,所以出招如闪电,以无念胜有念。"的确是,要是等我谋定而后动,前天晚上在假尸的突袭之下,我铁定已经挂了。我的身体至今还强烈记得那瞬间弹出的急剑,削断假尸手腕的快劲!
"你出招疾如闪电,除了你的身体超越你的意念之外,最重要的是,你瞬间激发的杀气,能在关键时刻大大提高你的武功。"师父微笑,"这点关乎天生资质,我跟阿义是及不上你的。"阿义摇摇头,说:"师父,你大概有点糊涂吧,我和你怎么可能比不上渊仔。"
我回忆着那晚的血战,说:"所以,现在我们要练习出招于意念之前?"师父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阿义的怪剑颇有创见,但出招的速度却慢上你的乙晶剑法七成,需要练习无念胜有念的,是他不是你。"我有些领悟,又有些迷惑。
师父看着我俩,说:"功夫的至高境界,是有念胜无念!"我尝试地说:"要能做到以念运剑、以念行招,才是随心所欲的境界,而不是无意识地攻击防守。"师父点点头:"意念要凌驾于招式之前,招式又要能风疾电转,才能以一敌百,才能在危机之前做出种种判断。"
阿义揉揉眼睛,说:"好深奥,总之我要练习无念胜有念吧?"
"对,你向师父进招,要有搏命对抗的觉悟喔!"
我问道:"那我呢?"师父将树枝丢给阿义,说:"你在一旁看着,观想自己的身法与剑速,跟师父对抗时会是什么样子!"
阿义叹道:"师兄真是轻松,而我......"说着,阿义突然飞剑刺向师父眉心,大叫:"看我的无念胜有念!"师父轻松闪过,笑骂:"这叫乱七八糟剑。"
阿义的怪剑在师父的周身穴道前突起突落,师父的身法,则鬼魅般贴着阿义身法的破绽滑动,仿佛随时可以取下阿义的性命。我在一旁观想着自己跟师父身法重叠交错的样子,背上不禁冒出瀑布般的冷汗。
师父真的非常可怕!他的剑尖只是指着地上微摆,但他的身法及杀意,却使得阿义狂风暴雨般的招式有如土风舞般可笑,转瞬间已经将阿义杀了七十三次。
以前师父教我跟阿义自行创建出属于自己的剑招,因为自己创出的剑法,才是真正随心而动的最强剑法。武侠小说中主角跟着破旧秘笈练功,反而是拾人牙慧,是武功的最最下层。所以,师父从不要我们学他的身法,也极少纠正我们的身法。因为身法没有什么对错,常常身法的破绽仅仅是"速度"不够而已。
可此刻看去,师父的身法、杀意实令人目眩神迷、寒毛直竖。我的意念一开始还能跟得上师父的身法,还能以自己的意念跟他对上一两招,但后来师父使出全力飞转时,我说什么也跟不上他的影子了。
时间慢慢跟着太阳移动,阿义已经死过上万次了。
我的视线融入到师父跟阿义的剑影里。突然,我抄起地上的树剑,大叫:"换手!"阿义一愣,师父随即用树剑点了他的"叮咚穴",再轻轻一掌将他推出剑圈,迎接我的乙晶剑法!
我一剑递出,师父的身法飞动,我意念电转,身法低掠,先一步封住了师父的身法去势。师父的脚步一滞,瞬即飘开。"很好!再来!"师父大喜,手中树剑破空飞出,我一笑,身影随即跟着剑力冲出。
中午的烈日下,我初踏入武学最高的境界,两柄树剑忽快忽慢地交谈着。时而搏斗、时而细语、时而震耳欲聋,时而......生命在光辉灿烂中消逝,幸好,我的生命仅仅消逝了三十七次。
"很好,继续坐在一旁观想,等会儿再试试你的新领悟!"师父喜不自胜,又说道,"阿义,换你上!这次要更快更快!"阿义刚刚冲开穴道,早已跃跃欲试,一拿起树剑就上。我坐在一旁,静静地融入剑风中。
傍晚,师徒三人便玩起抛接大石的游戏。不过这种游戏一点也不有趣,非常地累人。
我们将清晨背着的水泥块用内力垂直抛向天空,然后接住它,然后,再抛一次。师父也显得颇累,毕竟不断地抛接大铅块,需要极强的内力。
抛出水泥块,一点也不难,但要垂直抛出就很难,要不断地垂直往上抛就更是难上加难。但是,等到水泥块急速下坠时,要接着它,就不只是力量够不够的问题,而是"有没有种"的问题了。接不好的话,轻则断骨、内伤,重则被压扁。
这种练功方式近乎变态,但,更变态的不是练功方式本身,而是......这个抛接巨石的游戏,是我提出来的......也许我跟师父真有一点相像了吧?这真是凌霄派愚勇的好传统。
就这样,师徒三人像神经病一样,在八卦山最荒凉的地方,迎着耻笑我们的落日,不断地向天空掷着沉重的骰子,然后更沉重地接住。
"不要停啊!"师父打着气,"强健的臂力可以使出招更加平稳快速!"当然,这样练臂力的方式,更可以激发出体内早已不存在的内力,比起海底练剑,具有不同的成效。
身边的那些男女健身房中,地上常摆着轻不隆冬的哑铃,有些人还在脚上绑着短铅块慢跑健身,我只能说,他们真是一群幸福的孩子。不过没关系,维护他们的幸福,就需要我在深山中进行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特训。
"累了吗?"师父大叫。"不累!"我说,脚几乎已经站不稳了。
就这样,凌霄派在八卦山里特训了两周,每天直到晚上七八点,才飞踩着招牌、电线杆回到大破洞睡觉,免得我的跟阿义的家人以为我们失踪了,也免得乙晶找不到我。
虽然我是多此一举了......乙晶根本没找过我。一次也没有。
师父一直问我,乙晶跟我之间究竟是怎么了,还要我去找她,但我就是心里烦透了,下不了决心去找乙晶。我多希望乙晶能主动关心一下正在特训的我。特别是,这两周我根本没去学校,乙晶难道都不会想我吗?还是功课真的太忙了?忙到跟家教形影不离?
"真是的,晶儿是女孩子家,你应当自己去找人家才是!"师父抢过火锅,"你去找晶儿说话,师父才让你吃火锅。"我没好气地说:"不吃就不吃,难道我没钱买吃的?"说着,我跃下大破洞。
慢慢地走向不曾陌生的方向。那个方向,通往我最心爱的人。
39、
乙晶的窗户是亮的。我看了看门铃,又看了看窗户,然后只看着窗户。
"你在做什么?"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乙晶身上传来的气息。乙晶的气息,是一股能将我暖暖包围的能量。"我来看你了。"我一脚踏上她家院子前的小树,轻轻翻上窗缘,像只忐忑不安的小雀,偷偷在窗口窥探着。
当我的眼瞄向房内时,我的呼吸静止了,手脚也冰冷了!
--乙晶躺在床上,吃吃地笑着。只有在我偷偷呵她痒时,乙晶才会这样可爱地笑。但现在,乙晶身边的并不是我,而是一双清澈发亮的蓝眸子。蓝眸子笑着,乙晶也笑着,笑得双眼都发光了。星辰般蓝眸的主人,正是高大英挺的英文家教,Hydra Smith。
Hydra坐在乙晶身旁,任乙晶躺在他大腿上。他两个淡红色的唇片微动,呢喃着、呢喃着。我运起内力,想听个明白,却发现Hydra突然不再出声了,只是不断拨弄乙晶的秀发,而乙晶依旧看着Hydra的眼睛发笑。
此时,我发现鼻子酸得厉害。然后,心跳也停了。
心爱的人,躺在莫名其妙的人大腿上,这样银铃般地笑......此刻,我只想战死,让飞蝗般的飞箭钉满我枯槁瘦弱的身躯,让巨雷般的剑气轰垮我不再跳动的心房。让我的头颅,随着血花飞舞在树林里,滚到不知名的山谷去。
我想力战到死。这样的结局,才是属于我的结局。本来,结局不该是这样的。本来,我有无论如何都要血战归来的勇气与自信,但现在,上天的意思我已明白了--我会战死。
也因为如此,所以上天安排了一个好人,代替我照顾乙晶。让这样的好人,接管了乙晶天使般的笑声。
我看着看着,双手飞快点了"不哭穴",不让眼泪夺眶而出。我不哭,因为我想说......上天,你错了,你彻底错了。没有人比我更爱乙晶。也没有人能代替我照顾乙晶。所以,我会活着回来,回来娶我的花猫儿。
就在我想转身跃走时,Hydra突然低头,轻轻在乙晶的唇上一吻。我全身一震,杀气如原子弹爆炸。Hydra这一吻,令乙晶慢慢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Hydra将乙晶的头放在枕头上,站了起来,为乙晶盖了条软被,满意地整理他那粉红色的衬衫,有意无意地看着窗外,看着窗帘后面的我。
我没有回避他的眼神。我为何要回避?
Hydra笑了笑,从手提包中拿出一只木头盒子,一只雕工相当精美的木头盒子。难道是求婚戒指?我的拳头绷得出血。
只见Hydra将木盒子打开,我却傻了眼。如此精致的木盒子里面,放的竟然不是戒指、宝石,而是两条蓝色的蚕宝宝。可怕的是,那两条蓝蚕啃的,并不是桑叶,而是一只小蝎子,或者说,半只小蝎子。
Hydra笑了笑,摸着他那两条奇怪又恶心的烂宠物:"It'time to play。(游戏时间到。)"那两条蓝蚕听了,竟拉拔起软软的身子,直条条地站了起来,像小蛇吐信般昂然。
就在我感到诡异与毛骨悚然的同时,竟有了种"非杀了这家伙不可"的冲动。这是什么感觉?从站到窗口偷看屋里到刚刚,我从未想过要以自己的功夫杀了这情敌,但现在,我却有种难以压抑的杀意......不,不是杀意!我发现,我不是想杀了他,我是想逃走!当我发现这一点时,简直无法置信自己身体的第六感。我对眼前的男人,打从心里畏惧着,连手脚都在发抖。
"凭什么我要怕他?怕他夺走乙晶?怕他那两条烂蚕?"我自问着,伸手点了大腿内侧的"不要发抖穴"。两条蓝蚕持续昂然着,一动不动。
"轰隆!"远方一阵巨响,一栋民宅冒出熊熊黑烟,我转头一看,火焰冲破窗口,随即被屋内压缩中的空气吸了进去。是瓦斯爆炸!
我反身冲向爆炸现场,赶往火场救人,但,我一边飞跃、一边暗暗吃惊--那火场中有个深陷烈焰的强大杀气!这样的情节已经上演了四次!那强大的杀气该不会、该不会又是没有眼睛的刺客吧?
"小心!杀气有两个!"师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随即与我同行。"你们等等我!不要跳太快!"阿义急切地从一旁跳出,丢了一柄开山刀给我。
"开山刀?"我微微讶异。"对付这么厉害的敌人,拿哑铃或树枝我可不放心!"阿义嚷着,自己的腰上也挂了一柄开山刀、一柄生鱼片刀。
"动作快一点,那两个杀气正把火场里的人杀掉。"师父感应着远处的火场。"来不及了。"我说,脚步停了下来。"可恨。"师父也停了下来。
师徒三人,就站在火场的正下方,火场在三楼,黑烟不断涌出的三楼。
"既然伤者都被杀光了,我们要不要等他们自己下来?"我问,看着师父。师父看着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说:"不行,如果在街上开战,必然伤及无辜!"我点点头,说:"那就上吧!别让人家等太久。"阿义拿起双刀,说:"对,别让他们活太久。"
三人不理会围观群众的眼神,悍然拔地蹿上三楼,隐没在浓浓黑烟中。
40、
浓烟致命,浓烟里的剑更致命。
"闭住一半的气。"师父说道,"这里真适合决一死战,跟秦皇陵底很像。"我跟阿义闭住气息,凝神招架浓烟中的伪死神。
"这次会是真的蓝金吗?"阿义的语气有些局促。"就算是假的,也是强到不行。"我手中的开山刀反手横卧胸前。"既然都很强,不如直接挂掉真的。"阿义说。"让我拨开云雾现青天!"师父双掌齐翻、大袖裹风,黑烟顿时向我们四周急速退散,走廊的尽头,隐隐约约可见两个踩着尸首的凶神。
凶神目不视物,他们果然没有眼珠。但凶神毕竟知道我们发现了他们的位置,两柄武士刀冲出黑烟,向我们猛冲!师父一笑,师徒三人冲出!
决战的终点,就在走廊的正中央。而一切的动作,都在此处迟缓下来,或者说,是心灵上的迟缓。迟缓迟缓,战栗的感觉却加速着。
师父手中的两把铁尺射出,一柄插中凶神的臂膀,一柄则被武士刀震落。而另一个凶神的武士刀上,还冒着烈焰,向阿义劈去。阿义矮身闪过,但背上却中了凶神一脚,整个人给踢向焦黑的墙壁。那一瞬间我的开山刀扑向凶神,凶神却飞快地以武士刀击开我这一刀。此刻浓烟再度将我们卷入,我心一慌,喉尖顿时一痛,赶忙纵身往后一弹,勉强躲过致命的封喉。
师父呢?仓皇间,我无暇大叫救命,因为武士刀斩开浓烟向我劈落。斩开浓烟的惊天一刀,却也露出凶神的身形!
念先于动!我撩起开山刀,刀劲带动身法,迎向武士刀的暴风圈!
"我先刺到的。"阿义说。"什么?你说什么?"我说。"真的。"阿义拔出生鱼片刀,血登时从创口中喷出。"是我先得手的。"我说,不必拔出开山刀。因为我的开山刀没有刺进任何凶神的身上,而是直接朝他的颈子来一记全垒打。虽说是全垒打,但在这浓烟中我也不晓得头飞到哪里去了。
"要不是我的刀刺进他的背心,你能砍到个屁?"阿义喘着气,看着师父从浓烟中走出。师父太强,我也厌倦描写被师父揍垮的凶神变成什么样子。我们没事,师父当然也没事--如果他额上的刀伤不算的话。不过,我们三人的头发跟眉毛,全都烧得卷起来了。
"快走!不然会被当成纵火犯。"阿义说。三人赶紧冲到屋壁,一起猛力崩出一个大缺口,跟着火舌喷出浓烟密布的战场。"妈的,帮我把背上的火灭掉!"阿义在空中哭喊着。"不要!"我勇敢地回绝。"我也不要!"师父笑着说。
回到大破洞,师父拿着小刀,将我眉毛、头发烧焦的部分剃掉,然后换我帮阿义剃。不过我的手"不小心"滑了几下,便将阿义的两道眉毛剃得干干净净,还顺手点了阿义的"叮咚穴",趁他不能动弹时,拿起麦克笔在他的额头上画了一条很有男子气概的眉毛。
为什么我只有画一条呢?因为师父在一旁严肃地看着我画眉毛时,说:"这样画好丑。"所以师父接过了麦克笔,亲自为阿义画上另一条比较娟秀的眉毛。师父总是比较细心的。我本来还想帮阿义在额头画上杨戬的"第三只眼",但因为师父说阿义已经在哭了,就只好算了。
当然,阿义冲破穴道后非常生气,不过他也只能像疯子一样乱吼乱叫,因为他打不过我们两个。功夫的世界就是这么现实。
等阿义又哭又闹地抓狂完后,师徒三人坐在地板上发呆。师父这时才严肃地说:"刚刚我对付的那个刺客,在临死前要我去找我那假女儿,说完才断了气,好像是帮人传话的样子。"我这时跳了起来,懊丧地说:"啊!我居然忘了告诉你!你那个......那个假女儿,要我托话给你,说有急事找你!我一直都忘了这件事!"师父"哼"了一声,说:"不打紧,反正她又不是我的女儿。你什么时候去员林的?怎么不跟我说?"我红着脸说:"我忘了说。"
阿义摸着光溜溜的眉毛,说道:"那个刺客要师父去找师父的女儿,喔,假女儿。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他把师父的女儿给杀了?还是学真正的蓝金,把那一家子给杀光光了?"师父的脸一阵发白,嘴里却说:"杀了干净,省得我自己动手。"
我看出师父心中其实是很紧张的,于是我拉着师父的手,说:"虽然很晚了,但我们还是去一趟员林吧。"师父犹豫着,赖在地上不肯走。我只好说道:"功夫助人不分对象,只要是好人就该救,不是吗?"师父点点头,说:"这么晚了,怎么去?"站了起来,换了件没被烧焦的唐装。
我从抽屉掏出一把钞票:"用钱去。"
五分钟后,师徒三人便在计程车中,吩咐司机快快冲向员林。这是我们师徒三人,最后一次前往员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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