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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荒传说(四)
第一章 完成任务
江海流在亲信高手席敬和胡叫天左右陪伴下,踏进秦淮楼,一袭青衣长衫,神态从容,一派大帮大会龙头老大的领袖风范,并没有携带他名震长江的"亡命枪"。
在九品高手榜上,他是惟一入榜的本土南人,名列第三,仅在谢玄和司马道子之后。江海流今年刚过四十,体形颀长,脸庞瘦削,难得露出笑容。他的招牌标志是把斑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再编成一条直垂过背心的长辫子。高高的额头微微隆起,鹰钩鼻上那对眼睛开合间精芒电闪,使人感到他城府深沉,不怒而威。
事实上,他的天下的确是打回来的。大江乃南方政经命脉,大小帮会林立,山头势力处处,若没有点斤两,怎能一手把大江帮变成独霸长江的大帮会。现在除两湖帮外,其它帮会只能看他的脸色做人行事。而两湖帮的势力范围则以洞庭、鄱阳两湖为主,大家河水不犯井水。
谢安因何事忽然召见,他直到此刻仍摸不着头脑。
跨过门槛,等候多时的宋悲风迎上来道﹕"安公在雨坪台恭候龙头大驾,让悲风引路。"
江海流轻挽着宋悲风朝雨坪台方向走去,秦淮楼的护院大汉人人肃立鞠躬,大气也不敢透半口,可见江海流在建康的威势。
江海流亲切地道﹕"听说悲风昨晚重创司马元显那畜牲的手下,悲风做得很好,若因此起什么麻烦,不用惊动安公,尽管来找我。"
宋悲风暗凛江海流消息灵通,却丝毫不惊异江海流对司马元显的仇视。桓家一向与司马道子不和,江海流既属桓家的派系,当然希望谢安与司马道子加深嫌隙。
宋悲风道﹕"怎敢劳烦江龙头。"
江海流哈哈一笑,放开他的手,欣然道﹕"大家是自家人,悲风不用客气。"
四人穿过两旁美景层出不穷、依河岸而建、迂回曲折的长廊,抵达雨坪台下层小厅。江海流向手下席敬和胡叫天道﹕"你们在这里等候。"
宋悲风移到木阶旁,做出请江海流登楼的手势。
江海流欣然一笑,拾级登阶,心中正嘀咕能否顺道一睹纪千千艳绝人寰的美色,谢安的背影便映入眼帘。这位名著天下的超卓人物孤身一人,正凭栏观赏秦淮河的美景。
谢安没有回头,柔声道﹕"海流到我身旁来。"
江海流加快脚步,来到露台上谢安身后稍侧处,恭敬施礼,道﹕"安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来,江海流即使拼却一命,也要为安公办妥。"
谢安唇角飘出一丝笑意,江海流说的虽是江湖上的场面话,却不无诚意。皆因目前二人命运已挂上钩,若让苻坚统一江南,北方势力最大的黄河帮会把势力扩展到长江,那时江海流将无立锥之地。所以苻坚南来,迫得南方当权在野的各种势力为共同利益团结一致,不过这情况是短暂的,当雨过天晴,一个新形势将会出现,其变化没人预料得到。
以帮会与教派论,天下最著名者莫过三帮四教。三帮是黄河帮、大江帮和两湖帮﹔四教是太乙教、天师道、弥勒教和秘不可测的逍遥教,代表着天下民间七股最强大的势力,互相倾轧,争取地盘。
谢安淡淡道﹕"文清好吗?"
江海流现出难得一见的祥和之色,欣然叹道﹕"难得安公垂注,文清除了愈来愈刁蛮,其他还算可以。"
江文清是江海流的独生女,今年才十九岁,生得沉鱼落雁之容,聪慧出众,武功得江海流真传,极得乃父宠爱。
谢安忽然轻叹一口气,道﹕"我今天邀海流来,确有一至关紧要的事托你去办,若你给我办妥,我可以不计较你近年来私下暗中与孙恩多次交易的事。不过你和孙恩的关系,亦须由今晚开始,一刀两断。"
以江海流的城府深沉,闻言也不由脸色微变,一来因谢安开门见山,直接了当,更因他与孙恩的事极端隐秘,想不到竟被谢安得悉。谢安提起他的女儿江文清,更隐含告诫意味,着他珍惜眼前拥有的一切。
一时间江海流欲语难言,不知所措。
天下间,惟有谢安的身份地位,可以这样和江海流说话,即使桓冲也须婉转道来,至于其他人,则是嫌命长了。
江海流好半晌后,终于承认道﹕"这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江海流不和孙恩做买卖,聂天还必然取我而代之。现在孙恩势力日增,东南沿海一带豪强依附者众,盐货买卖几乎为其控制。唉!海流是别无选择。"
谢安终于往他瞧来,双目精光闪闪,语气仍是平静无波,道﹕"你肯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安公,我也不愿看你沉沦下去。孙思造反之心,路人皆见,你以兵器弓矢向他换取海盐,将来若他起兵造反,海流你定脱不掉关系。不论他成功与否,其后果对你均是有害无利。此事若让大司马知悉,他更不会放过你。我可以为你隐瞒,但聂天还肯这么做吗?孙恩更是惟恐天下不乱,何况纸终包不住火。"
聂天还是两湖帮的龙头老大,为人粗野霸道,却极具黑道大豪的魅力,深懂谋略,凭洞庭、鄱阳两湖的辽阔,桓冲虽多次清剿,仍未能伤其元气,只能令他暂敛一时。
江海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垂首道﹕"多谢安公训示指点,海流懂得怎样做啦!"
谢安仍是从容不迫,目光重投向雨坪台下流过的秦淮河水,道﹕"与苻坚此战若败,当然一切休提。但若幸能取胜,北方胡马在一段长时期内将无力南犯,那时若我谢安仍能活着,必趁此千载良机,与大司马联手整顿南方,聂天还和孙恩将首当其冲。若不是因我把海流看作自家人,今晚绝不会有这番话,海流勿要令我失望。"
江海流暗叫厉害,也不由心服,谢安的手段一向恩威并施,刚柔互济。他更是罕有动怒,可是无人不知若惹起他的怒火,任何人也要吃不完兜着走。江海流暗叹一口气,点头道﹕"海流明白,更不会让安公失望,只想求安公给我一点时间。"
谢安微笑道﹕"该如何去做,分寸由你来拿捏。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这方面我是明白的。"
以江海流的权势地位,也不由涌起感激之心,断然道﹕"安公要我海流办的事,尽管吩咐下来。"
谢安漫不经意地道﹕"我要你监视一个人。"
江海流愕然道﹕"竟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安公请赐示。"
谢安沉声道﹕"是明日寺的主持竺雷音,看他会否离开建康?"
江海流心中一震,竺雷音绝非有德行的高僧,且是臭名远播,其女弟子妙音更是淫乱不堪,不过如论武功,竺雷音却是建康都城沙门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兼之其与司马道子两兄弟过从甚密,蛇鼠一窝,佛门中人虽对他看不过眼,仍是无奈他何,敢怒而不敢言。江海流同时明白过来,谢安要他出手,是不想让司马道子察觉到自己牵涉其中。而大江帮为建康最有势力的帮会,眼线遍布各大小码头驿站,竺雷音的行踪想瞒过他们,确是难比登天。
江海流点头道﹕"这个包在海流身上。"
谢安道﹕"暂时他该不会有什么异动,可是当与苻坚之战胜负分明,竺雷音将不会采观望的姿态,当会往洛阳迎接弥勒教的二当家竺不归回建康,我要你一丝不落向我报上他今后的行踪。"
江海流心中剧震,终明白谢安要对付的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弥勒邪教,心忖如若弥勒教在建康生根,大江帮肯定是受害者之一,忙点头道﹕"这个更没有问题,若他到洛阳去,大有可能取道边荒,那里汉帮的祝老大和我有过命交情,必可为安公办得妥当。"
接着忍不住问道﹕"安公对与苻坚之战,有多少成把握。"
谢安朝他瞧来,微笑道﹕"若我说十成十,你肯相信吗?"
江海流有点尴尬地道﹕"安公是天下间少有几位能使海流心服口服的人,若安公说有十足把握,便是十足的把握。"
谢安轻舒一口气,仰望高挂中天的明月,柔声道﹕"我对此战没有丝毫把握,但对谢玄却有十足的信心。"
朱序回到落脚的西苑,已是疲倦欲死,可是脑子却乱成一片,暗忖今晚又将是无眠之夜了。
苻坚精力过人,最要命的是他不晓得并非人人都像他那样,兴到时可随便找个人来大谈一番,也不理会是两更天还是三更天。
不过身体的劳累远及不上心灵的痛苦,他已走上一条叛祖背国的不归路,而事实上他亦深信南晋远不是苻坚的对手,为了自身的性命,他还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认命算了。
他挥退为侍候他而死命撑着眼皮子的亲随,推门步入临时的寝室,刚脱下御寒的披风,窗门"咿呀"一声被打开
朱序生出警戒,手按到剑把去。
一个声音在窗外低声道﹕"朱将军勿要张扬,我是玄帅派来的刘裕,有密函送上。"
朱序愕然时,一身苻坚亲随军服的刘裕灵巧地翻窗而入,跪在朱序身前,双手过头,奉上密函。
朱序微一迟疑,终接过密函,讶道﹕"你怎可能混进来的,抬起头来!"
刘裕依言抬首,微笑道﹕"大人曾见过刘裕两次,还认得吗?"
朱序借着月色凝神细看,点头道﹕"确有点眼熟,你的相格很特别,所以有些印象。唉!你是不应该来的,站起来,你再不是我的下属。"
刘裕站起来恭敬道﹕"大人看过玄帅着我送来的密函再说吧!"
朱序默然片刻,拔开藏着密函竹筒漆封的木塞,取出信笺,刘裕已剔亮床头的油灯,退往不会显露他影子的暗角,垂手恭候。
朱序在床边坐下,展笺细读。
刘裕不眨眼地盯着他,暗忖若他有任何异动,例如暗使手法通知手下,他便会立即挥刀把朱序干掉,然后和在后院把风的燕飞与拓跋珪立即开溜。
他现在身处秦营核心,比任何时刻更了解朱序的处境。在苻坚气势如虹的时刻,要他朱序放弃一切去背叛他,掉头去助力量单薄的南晋,实在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因为可以预见的是:苻坚此战若胜,朱序必受重用,因他比苻坚手下任何将领更清楚南人。
而谢玄的这封信,肯定不是谈情道义地去设法打动他,而是陈说利害,教朱序认识到胜算稳操在谢玄手上。至于谢玄会用什么理由来令朱序信服,他却无从揣测。
此时见朱序看得入神,不住露出思索的神色,容色忽晴忽暗,可知此信确有十足打动他的威力,不由更是佩服谢玄。
看到最后,朱序忽然浑身一震,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喜神色,接着把信笺折成一卷,放到灯焰上点燃。
信笺燃起火焰,卷曲成烬,散飘地面。
朱序放开手,任由余烬掉往地上,双目射出坚定的神色,投向刘裕,语气却异常平静,问道﹕"你知道信内写的什么吗?"
刘裕摇头,心中却在苦笑,暗想小子职位低微,如非负上这秘密任务,根本没有资格跟你朱大人说话。
朱序沉吟片刻,点头道﹕"刺史大人指出我国的统一,是不能从血统着眼,而是要看文化高低,确是一矢中的。"
刘裕心中暗急,却又不敢催他快点明白表态,好让他回去向谢玄交待。他也明白,朱序忽然讨论起信内谢玄的观点,并不是因为兴到,而是借着讨论来帮助自省,坚定背秦之心,念及此处,更不敢催他。
点头道﹕"在中原,文化最高当然是我们汉人,所以统一天下最后终由我们汉人来完成,而且在我国历史上,从没有胡人成功统一天下。"
朱序淡淡道﹕"你这番话虽然不错,却非刺史大人的论点,他指出苻坚要统一汉人和胡人,必须推行汉化,要汉化就要推崇汉人,推崇汉人莫过于推崇士族。现在中原衣冠多随晋室南渡,故汉人正统在南方而非北方。如果不攻取南晋,无论苻坚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始终不能以正统自居,也不能从文化入手降服诸胡,而且汉人也会离心。所以,苻坚南征,正代表他未能化解民族矛盾,此为苻坚败亡的一个主因。"
刘裕听得心中佩服,谢玄确是非常人,故有非常的见地,朱序正因深信江左政权为中原正统,汉族的依归,所以对自己相助苻坚攻打南晋,有着背叛民族祖国的罪恶感。
因而压低声音道﹕"玄帅确料事如神,坦白说,刘裕今晚能在这里把信交给大人,是因有胡人在暗中出力,苻坚的百万大军,并不如他自己想象般团结稳固。"
朱序精神一振道﹕"竟有此事!"
刘裕晓得他对苻坚必胜的信心已告动摇,心中计算,谢玄千方百计,务要把朱序争取过来,必然事关重大,牵涉到此战的胜负关键,现今朱序看信后显然大为意动,自己若再加一把劲,大有可能立即把朱序争取过来,大不了亦只是累得苻坚怀疑慕容垂。遂把心一横,以最快的速度把燕飞和拓跋珪的事交待出来,其中过程曲折惊险、全无破绽,绝非临时编出的故事,由不得朱序不信。
朱序听罢,果然精神大振,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道﹕"原来如此,难怪乞伏国仁率众逐屋搜索,也一无所获。"
刘裕知时间无多,道﹕"我们必须立即离开,大人有什么说话,请交待下来,卑职会一字不误地转述给玄帅。"
朱序仰望屋梁,沉声道﹕"请告诉玄帅,朱序对安公施于我朱家的大恩大德,永远不会忘记。朱序会依计而行,至于能否成功,就要看我大晋的气数。"
刘裕半点弄不清楚谢安曾为朱序做过什么事,当然亦不宜询问。故屈膝下跪,向朱序叩三个响头,道﹕"刘裕代表南晋汉人,感谢朱大人的大德义行。"
心中却想,这么三个响头叩下去,又加上民族大义的帽子,哪还不到朱序死心塌地为谢玄出力。
若朱序可看穿刘裕心中的想法,必会对他的城府和谋虑做出新的估计。但他当然不会晓得,还现出感动的神色,趋前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道﹕"请快速回去!"
刘裕道﹕"纵使我不幸被秦人看破,亦会于被擒前自尽,绝不会泄漏此事,朱大人放心。"这几句倒不是虚话,刘裕确是这种人。
说罢翻窗去了。
第二章 突围逃生
乞伏国仁从正门大踏步进入第一楼,后随着一个健硕的鲜卑武士,眼睛一闪一闪的像两团鬼火,两片薄唇紧抿成线,予人狠冷无情的味道。
此人正是慕容永,与慕容冲是亲兄弟,他们的兄长慕容文被燕飞刺杀于长安,故对燕飞有深刻的仇恨。慕容永抵达边荒集,闻得燕飞是杀兄真凶,又知他躲在集内,立即不顾劳累,自动请缨随乞伏国仁搜索敌踪。慕容冲则因奉苻坚之命,与手下鲜卑儿郎留守长安,没参加此次南征。
慕容永并不明白乞伏国仁为何要重回已经彻底搜索过的第一楼,不过他一向佩服乞伏国仁的才智,兼之心中对燕飞的仇恨急待发泄,怕的只是乞伏国仁放弃搜索,所以每事奉陪到底。两人身后是十多名氐族高手。
此时苻坚和苻融刚离开,楼内空无一人,乞伏国仁直入膳房,倏然止步。他已搜遍边荒集,却摸不着敌人丝毫踪迹影子,不知如何心内仍不断泛起第一楼的情景,隐隐感到或有疏漏之处。他精擅追踪察敌之道,皆因天生在这方面特别灵锐,像猎犬般能把敌人嗅出来。
慕容永来到他身旁,其他人呈扇形在两人身后散开,举起火炬照射,面对一地残破坭石,通往后院的门是关上的。
乞伏国仁的目光凝住在掩盖酒窖出口的大铁镬上,一震道﹕"那只铁镬刚才并不在那里的。"
慕容永闪电移前,一手掀起镬子,摔到墙壁再掉回地面,发出"当啷"震响,在夜深时分特别刺耳。
入口显露无遗。
乞伏国仁身后高手群起而出,亮出兵器,抢入酒窖去,却不闻打斗的声音。
乞伏国仁往前掠去,"砰"的一声破门而出,落到院子里,慕容永连忙跟随。
乞伏国仁双目凶光大盛,以氐语喝道﹕"谁是这区的负责人?"
一名氐军兵头应声推开后院门走进来,惶恐地道﹕"是由卑职负责。"
乞伏国仁沉声道﹕"有什么人曾从这里走出去?"
那兵头答道﹕"先后有两起三个人,头一人奉天王之命,往请朱序将军来见天王,后一起两个人则是奉命为天王向国师你传话,还多要一匹宝马。"
乞伏国仁和慕容永交换一个眼神,均看出对方心中震怒,尤其想到敌人早已离集。
一名手下从膳房奔出来,报告道﹕"下面是个藏酒窖,没有敌人的踪影。"
乞伏国仁心念电转,喝道﹕"东门!"说罢腾身而起,足尖点在院墙,再投往第一楼屋顶,往东门方向掠去。
慕容永也想到敌人若要混出集外,当采用东门的路线,因为门外便是颖水,往南行可由木寨大门离开,更可借水遁或泅水往东岸,逃跑起来比其它三门方便,且是最接近第一楼的出口,为此哪还犹豫,追着乞伏国仁去了。
就在此时,三骑的蹄声横过第一楼旁的东门大街,直趋东门。
燕飞、刘裕和拓跋珪三人凭着口令,过关越哨,通行无阻地策骑来到东门大街,经过第一楼,往守卫森严,且其旁是苻坚临时行宫的汉帮总坛的东门出口急驰而去。
眼看东门在望,离集的活路就在眼前,不由有点紧张起来。
他们也想过要从最接近朱序落脚的西苑西门离开,只恨外面营帐重重,他们又不知集外用的口令,只好由东门出集,必要时可迅速投进颖水,游过对岸,那边营地的东面仍未设置寨墙,逃起来轻易得多。
东门大街被沿街设置的火炬照得明如白昼,两旁楼房高处均有箭手站岗,集口处更是守卫重重,要硬闯出去真似痴人说梦。
东门大街上只有他们三骑,立即吸引了所有守卫的注意力,他们不得不放缓速度,以免惊扰或许正在休息的苻坚。
此时离出口只有二百步许的距离,把门的秦兵见是自己人,又是苻坚的亲兵服饰,故并没有现出戒备截查的阵仗,眼看成功在望,后方高空衣袂破风之声急骤响起,乞伏国仁的声音同时传来,大喝道﹕"截住他们,这三个人是奸细!"
燕飞此时已无暇回头去看乞伏国仁,却从衣袂破空声辨认出:从第一楼瓦面斜掠而至的人,除乞伏国仁外,尚另有一个武功与前者相差无几的高手,并从乞伏国仁红披风拂动的"霍霍"异响,把两者区分开来。只这两人,已足以把他们留下来。
他在此一剎那的首要之务,是要决定逃走的策略,因为他比刘裕两人更熟悉边荒集的情况,而两人更因他而成为战友,所以这关系到生死存亡的事,应由他决定。
燕飞一声大喝:"随我走!"已弹离马背,凌空一个筋斗,蝶恋花离鞘而出,化做点点寒芒,剑随身走,往乞伏国仁和慕容永迎上去。竟是正面硬撼的姿态。
凭一句说话,拓跋珪和刘裕已同时一丝不误地掌握到燕飞联手突围的心意,明白到敌人势大至完全不成比例,即使分散逃走,仍无法拉薄敌人围堵拦截的力量。而燕飞攻向敌人此刻最强横的两个人,更是对症下药,一方面躲避箭矢,另一方面是制造混乱。
想到这里,两人岂敢迟疑,也学燕飞般从马背弹起,双戟一刀,往领先而来的乞伏国仁左右夹攻而去。
所有动作在眨眼间完成,乞伏国仁的玄铁尺狠狠击中燕飞的蝶恋花。
近三十支劲箭由各处哨岗射下,不过人去马空,遭殃的是无辜的马儿。
东门处的守兵冲出近一百人,如狼似虎地朝长街这端杀至。
在苻坚行宫值班的亲卫高手亦拥出十多人来,还未弄清敌我情况,"当"的一声激响,乞伏国仁已像一团红云般横往长街北面的房舍。
乞伏国仁不得不退避,一来因仍未从与鬼脸怪人的一战复元过来,身有内伤,二则想不到燕飞斗胆回身进击,加上拓跋珪和刘裕的联手,任他如何自负,如何痛恨燕飞,但终是性命要紧,只好借力开溜。
最惨的是慕容永,乞伏国仁一去,变成由他单独面对三大高手,手上锯齿刀有力难施,穷于应付,不过他终是一等一的高手,临危不乱,欺三人不敢追击,猛地沉气使出个千斤坠,硬生生改变去势,往地面坠去。
燕飞三人在他上方掠过,跃往第一楼的瓦面。
此时第一楼屋脊上有四名秦兵,人人弯弓搭箭,却不敢发射,因怕误伤乞伏国仁和慕容永,这刻虽见再无障碍,但因长街上满是奔过来的自己人,只要有一箭射空,劲箭便要投己方人马而去。正犹豫间,三人已凌空杀至,剑光刀影戟气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惨叫声中,四个秦兵溅血滚跌于瓦上另一面的斜坡,直掉往后院。
燕飞立足瓦脊,环目一扫,只见大街小巷全是涌来的秦兵,只要他们停下吸几口气,肯定将陷身重围,休想有命离开。
燕飞又大叫一声:"这边走!"双足发力,奔往屋脊另一端,在短短两丈许的距离间不断加速,到他足尖点在尽端,冲力蓄至巅峰,就那么全力腾空而去,直投往离地面十多丈的高空,有如没入黑夜里。
拓跋珪和刘裕都不晓得燕飞葫芦内卖的是什么药,要他们从第一楼往地面跃落,当然不是问题,可从十多丈的高空掉往地下,则不是说笑的事,轻则头破骨折,重则一命归天。
不过两人对燕飞信心十足,知道必有化险为夷的后着,况且留在这里也是必死无疑,但最重要的是燕飞虽看似用足全力,事实上是留有余力,所以其落点该有固定的目标。
叱喝声中,两人紧随燕飞,先后投往同一方向。
射往第一楼三人适才落足处的箭矢全部落空。
急怒攻心的乞伏国仁和慕容永,领着乱成一团的秦兵,从地面往三人追去。隐隐中,乞伏国仁感到这场围捕有个很大的漏洞,就是三人可轻易混入搜捕的队伍中,而由于己方人数太多,兼在黑夜,对方必可鱼目混珠。不过这破绽已无法补救,若早一步令所有人不准擅离岗位,各自固守为战,三人将是插翼难飞,现在则悔之已晚,只希望能亲自把三人截住,那是他惟一的机会。
纪千千来到谢安身后,秀眉轻蹙地道﹕"为何所有事,都像堆在这段时间发生?"
谢安凝望秦淮河对岸辉煌的灯火,耳内隐隐听到青楼画舫传过来的管弦笙曲,淡淡道﹕"道理很简单,干爹因时日无多,不得不改变镇之以静的妥协策略,务要趁此时机,为江南的老百姓尽点心力。"
纪千千趋前一步,娇痴地把纤手挽着谢安的臂弯,微嗔道﹕"干爹不要再说什么时日无多,好吗?听得千千心也烦乱起来,也觉得真像时日无多的样子。干爹定会长命百岁,领导我们汉人收复失去的河山。"
谢安叹道﹕"自家知自家事,四十七岁那年我因炼丹出了岔子,差点走火入魔,后来虽被‘丹王’安世清救回一命,但遗害极深,直至今天仍未痊愈,最近更不时复发,使我知道寿元将尽,能多挨两、三年,已是奇迹。"
纪千千尚是首次听闻此事,更首次晓得谢安也曾沉迷丹术,致出乱子,为之愕然。
谢安往她瞧来,双目充满慈爱神色,柔声道﹕"干爹对生死视做等闲,根本不放在心上,本来也有放心不下的事,幸好经过多年努力,终把小玄培育成材,将来的天下,就要看小玄的本领。现在干爹只是趁还有点影响力,减轻他的负担吧!"
再把目光投往秦淮河去,无限唏嘘地缓缓道﹕"现在竺法庆终于把魔爪探往南方来,还通过竺雷音和国宝与皇上兄弟搭上关系,此事若成功,为祸之烈尤过孙恩的天师道。哼!我谢安岂能坐看此事在我眼前发生,竺不归南来之日,将是他命丧之时,与这种残忍可怕的邪教之徒,没有道理可以讲的。"
纪千千担心地道﹕"干爹不怕触怒皇上吗?何不联合朝中大臣,力谏皇上,劝他收回成命。"
谢安苦笑道﹕"皇上是怎样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既不能动之以理,惟有镇之以威。当然!一切还是要看小玄胜负如何!"
纪千千心中涌起对谢安的依恋和崇敬,她有信心谢玄会不负所望击退苻坚南犯的大军,自己挽着的干爹,不但是当今天下最受景仰的第一名士,且是名传千古的风流人物。
拓跋珪和刘裕瞧着燕飞往一片竹林降落,心中叫妙,柔篁的韧力,最能化去落下的冲劲,他们本想落点可能是池塘或是水洼之类,那也能令他们安然无损,不过却会弄得浑身湿透,变成敌人明显而不含糊的追捕目标。竹林当然理想得多。
竹摇叶动,沙沙作响,燕飞借竹劲不住减速,然后往南投去,没入一道小巷里,拓跋珪和刘裕哪敢迟缓,紧随其后。
三人在巷内会合,往巷子另一端掠去。
号角声从东门大街的方向传来,指示全集守兵有敌来犯。
三人却是不惊反喜,因为这只会更添混乱,只听得号音却不晓得入侵人数的多寡,更不会知道敌人是做自己人的打扮。
甫出长巷,拓跋珪和刘裕发觉已随燕飞横切入南门大街,一队五十多人的秦兵正从南大门出口赶来,看走势该是赶往东门大街,两方碰个正着。
燕飞先发制人,以氐语大喝道﹕"晋人无能!"
带头的人即响应一声"不堪一击",看清楚是苻坚的亲兵,态度变得恭敬,喝停手下问道﹕"发生什么事?"
燕飞道﹕"有刺客混入集内,我们奉天王之命,去守卫外寨大门,快随我们来。"说罢领先往南门奔去。
拓跋珪和刘裕心中大赞燕飞的急智,因为没有比这更佳的离集出寨的脱险法,与众兵一哄而去,直奔南门。
把守南门的秦兵瞧着己方的人掉头奔回来,人人一脸茫然,燕飞已大喝道﹕"备马!"
那兵头也跟着喝道﹕"还不备马?"
守门的秦兵哪敢怠慢,把集门外马栏的马牵出来,燕飞等哪会客气,立即飞身上马。
在南门集外和外寨壁之间,有两组军营,乌灯黑火的,只有少许人惊醒过来,出营张望,可知秦兵实在劳累不堪,即使号角频催仍未能将他们唤醒。
可是外寨则是火炬处处,一个接一个箭楼挂着风灯,紧闭的大寨门更是灯火通明,守卫重重。
燕飞勒马回头一瞥,大批秦兵正沿着南门大街潮水般涌过来,由于距离达千步,一时看不清楚是否有乞伏国仁的红披风在其中,不敢延误,猛夹马腹,领头往南寨门冲去,两人并驰左右,后面则是长长一队被他们愚弄的氐秦骑兵。
出得集门,三人逃生的机会以倍数增加,有若归山的猛虎、入海的蛟龙,浑身充满劲力,等待抵达寨门的关键时刻。
燕飞三骑不住增速,往寨门刺去。
守卫寨门的秦兵虽没有弯弓搭箭,然而人人露出戒备神色,负责的小将更高喝道﹕"停下来!"
拓跋珪高喝道﹕"我们有天王的手令,要立即出寨追捕敌人,立即开门!"燕飞放缓马速,探手怀内,似要把手令拿出来。
后面的秦军兵头暗觉不妥,皆因燕飞他们的说话前后不符,但因距离较远,又止于怀疑,一时来不及发出警告。风声骤响,乞伏国仁和慕容永从他左右掠过。
三人此时已驰抵寨门前,守卫涌上来要牵住马缰。
燕飞知是时候,大叫道﹕"手令在这里!"说话时已与拓跋珪和刘裕弹离马背,腾空而去,足点大门顶部,借力投往寨外远处。
此时乞伏国仁和慕容永足不沾地似的全速赶至,却眼睁睁看着三人越过寨门,消失在寨外,已知来迟一步,坐看三人逃之夭夭,却是徒呼奈何。
第三章 三雄分道
燕飞、拓跋珪和刘裕三人在淝水东岸、淮水之北,离边荒集五十多里的一处山头倒卧下来,因为实在再跑不动。
他们远离流往寿阳的颖水路线,又专拣山林密处隐蔽,泅过颖水和淝水两河,没有停留地直抵此处,以避过乞伏国仁的天眼和追兵。
最先倒伏在地的是拓跋珪,燕飞倒下即翻身仰卧,看着刚开始发白的迷人夜空,刘裕则是双膝跪地,不住喘息。
在这一刻,分外感到生命的珍贵和难得,令他们更珍惜眼前安然活着的事实。
拓跋珪脸贴着被露水沾湿的草地,边喘息边忍不住"咭咭"笑起来,两手拍往地面笑道﹕"燕飞你确是精彩,最难得是在突变骤至的一瞬间做出这么正确的选择,否则我们将伏尸边荒集,不枉我们兄弟相交一场。"
跪着的刘裕终抵不住双膝的疼痛而一屁股坐下,闻言讶道﹕"你的话前一截我完全同意,却不明白跟是否兄弟有何关系?"
拓跋珪不能止笑地辛苦道﹕"只有我拓跋珪看得起的人,方可被我当做兄弟,你还不明白吗?"
燕飞仰望曙光照射,心底涌上温暖的感觉,身体虽是疲倦欲死,精神却无比舒畅快意。他晓得永远也不会忘记此刻,那种三人同心协力去进行几乎没有可能完成的任务,排除万难,再死里逃生的动人感觉。
自娘亲过世后,他尚是首次感觉到生命如此珍贵,再没法生出随缘而死的念头。
三人不断喘息,急需大量的空气,以填补身体的需求。
刘裕辛苦地转动身体,面对淝水的方向,看着河水往淮水的方向流去,另辟话题道﹕"我们可能帮了那妖女一把,为她营造出逃生的机会。"
燕飞和拓跋珪暗中同意,她既有本领避过乞伏国仁地毡式的搜索,兼又周身法宝,当然会利用他们突围牵起的混乱形势,逃之夭夭。
奇怪的是三人均发觉此刻对她恨意全消,这或者是安玉晴最特别的地方,不论干什么坏事都似是理所当然的,不这样反不能显示她别具风情姿采,确是不折不扣的妖女。
拓跋珪终收止笑声,深吸一口气道﹕"若让我碰上她,必会教她好看。"
刘裕怪笑道﹕"你会怎样对付她,她也不是好欺负的。"
拓跋珪道﹕"正因她不好欺负,我才要欺负她,那才够味道嘛!"
刘裕往他瞧去,刚好拓跋珪也从地上抬头朝他望来,两人目光接触,同时有会于心,放怀大笑,充满男性对女性的色情意味。
拓跋珪见燕飞没有反应,滚到他身旁,以手支颔,看着燕飞俊秀的脸庞,讶道﹕"你在想什么,是否想在我们两人的魔爪下来个英雄救美?不过兄弟要提醒你,这可是个蛇蝎美人哪!"
说到最后一句,他和刘裕两人又放声大笑,刘裕更笑得前仰后合,拍手拍腿,情状本身已令人发噱。
拓跋珪笑得浑身骨痛,喘着道﹕"我好像从未试过这般开心快乐,什么事也觉得好笑。"
燕飞终露出笑意,悠然道﹕"道理很简单,失而复得最令人欣悦,尤其复得的是我们三条小命,所以我们尝到从所未有的欢欣。"
刘裕点头道﹕"说得好!嘿!你还未回答拓跋老兄刚才的问题。"
燕飞淡淡道﹕"我的脑袋空白一片,只知监视天空,以免失而复得后又得而复失,空欢喜一场。"
拓跋珪翻过身来,像他般仰望已发白的天空,道﹕"两位有什么打算?"
燕飞倏地坐起来,边活动筋骨边道﹕"我最想的事是好好睡一觉,不受任何惊扰,只可惜目前仍身在险境,所以希望有多远走多远。"
拓跋珪在片刻沉默后,向刘裕望去,刘裕会意,知道他有私话与燕飞说,更猜到他要说的话,又暗里希望拓跋珪这些话不能打动燕飞,站起来道﹕"附近该有道可口的清泉,让我去找找看。"径自下坡去了。
拓跋珪瞧着刘裕的背影,有点自言自语般道﹕"这是个很特别的南人,不但体质非凡,性格坚毅,且识见过人,有勇有谋。"
燕飞望他一眼,淡淡道﹕"他和你有很多地方相近,但亦有截然不同之处。"
拓跋珪坐起来,道﹕"听你的口气,好像不愿和我回北方去。"
燕飞探手抓着他两边肩头,道﹕"我再不能过以前那种每天枕戈待旦的生活,而且慕容族的人已晓得慕容文是死于我手上,若我随你回去,你会于气候未成前便被慕容族击垮,即使慕容垂也很难维护你。聪明点吧!你怎可为我一个人,失掉复国的大业?"
拓跋珪哑口无言。
燕飞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更明白这番话对他的作用,而他所说的确是事实。慕容文之死,对整个慕容鲜卑族不单是仇恨,更是耻辱,此恨此辱只有燕飞的鲜血方能洗刷掉。
拓跋珪望着燕飞,双目射出真挚深刻的感情,沉声道﹕"你小心点,当有一天我拓跋珪立稳脚后,你必须回到我身旁来。"
燕飞暗松一口气,拓跋珪是他惟一感到无法拒绝的人,他们的交情建立于童真的时代,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经得起任何考验。纵使长大后拓跋珪如何不择手段,心狠手辣,对他仍是友爱不渝。
当下放开双手,微笑道﹕"我也想尝几口甜美的清泉水,还记得我们在山瀑戏水的好日子吗?"
拓跋珪扯着他站起来,欣然笑道﹕"若不是你提起,我差点忘记了。近年来我已很少回想以前的事,脑内只有报仇和复国。哈!你真了得,连慕容文也丧于你手,大快我心。"
两人把臂循刘裕刚才离开的方向下坡,穿过一片疏林,看到刘裕在林间一道流过的小溪旁跪下来,整个头浸进水里。
刘裕闻声把头从水里抬起来,见到两人,站起来大呼痛快,头脸湿淋淋的。
拓跋珪张开双臂,微笑道﹕"我的好战友,让我来拥抱你一下,这是我拓跋鲜卑族的道别礼。"
刘裕哈哈一笑,过来和他拥个结实,讶道﹕"你竟不留下看苻坚的结局?"
拓跋珪放开他,改为抓着他双臂,双目闪闪生辉,道﹕"正当苻坚声势如虹之时,我难得地知道北方大乱即至,怎可不先一步回去好好准备,抢着先鞭?"
刘裕欣然道﹕"好小子!想得周到,若苻坚得胜,你也可快人一步,及早溜往塞外。"
拓跋珪叹道﹕"希望情况不会变成那样子!不过若南方完蛋,你倒可考虑到塞外来投靠我,让我们再打回中原去。"
刘裕苦笑道﹕"你仍未明白我,国在人在,国亡人亡,对苻坚我是宁死不屈的,更不会逃生。"
拓跋珪松开双手,点头道﹕"好!现在我终于明白刘裕是怎样的一个人。有一天我若能统一北方,大家说不定要在沙场相见,不过我却永不会忘记在边荒集内,我们曾是并肩作战的好兄弟!"他说罢往后退开,一声长笑,挥手便去,去得潇洒决绝,充盈令人激动的壮意豪情。
燕飞呆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似已可预见因他而在北方卷起的狂烈风暴!
苻坚若败,北方必四分五裂,而在苻坚手下诸雄中,只有一个慕容垂,堪做拓跋珪的强劲对手。
刘裕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道﹕"燕兄是否随我回去见玄帅?"
燕飞心神不属,想了片刻,才记起与谢玄之约,摇头道﹕"去见你的玄帅已没有意义,形势你比我更清楚,我已再不起任何作用。"
刘裕愕然道﹕"你要到哪里去?"燕飞现出茫然神色,淡淡道﹕"我不知道。争取时间要紧,刘兄请勿理会我,立即赶返寿阳,否则延误军机,也是得而复失。"
刘裕知道无法打动他,施礼道别,断然离开。
剩下燕飞孤零零一个人,来到溪旁跪下,把头浸进冰凉的溪水内去。
脑海不由自主浮现出长安进行刺杀计划的那段长达半年的日子。
他为探查慕容文的行藏,扮做周游天下的世家子弟,每夜进出烟花之地,交朋结友,终于觑准一个机会,在长安著名青楼外的大街上伏杀成功。
他虽去了心中的仇恨,可是亦结下一道因男女之恋而永不会痊愈的深痛伤疤!这是他另一个避隐边荒集的原因。
现在边荒集已变成苻坚的后防大本营,天下虽大,他再想不到另一个容身之所。在没有雪涧香和第一楼的地方,他真的不晓得日子怎么过?
燕飞、拓跋珪和刘裕分手后第二天的正午,探子飞报寿阳的胡彬:苻融率领的先锋军直逼淮水而来,先头部队已过汝阴。
胡彬心想终于来了,立即通知仍在寿阳的谢玄。
谢玄冷静地听过胡彬的汇报,从容一笑道﹕"苻坚按捺不住哩!我便助他完成心愿,把寿阳拱手让他,我们须立即撤往峡石城。"
胡彬对固守寿阳仍不死心,尽最后努力道﹕"据探子估计,苻融的先锋军兵力达三十万之众,骑兵约二十万,其他是步军,以这样的兵力,足够在占据寿阳后立即渡过淝水,进军八公山攻打石峡城,若两城失陷,由此到建康,凭我们的兵力绝对无法阻止胡马南下。到大江之北诸镇全部失陷,建康将陷于挨打的被动劣势。"
岂知谢玄现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欣然道﹕"我正是希望苻坚与你想法一同,胜利决定于此而非建康。他原本计划以压倒性的兵力猛攻寿阳,再以另一军伏击任何赴援寿阳的援军,又或截断寿阳和石峡城的联系,同时另派人马牵制荆州大司马的精锐部队,三管齐下,一举粉碎我们反击的力量,振起氐秦大军的士气。凭着边荒集作南北中转站之便为后援,展开长期作战的行动,逐部蚕食江北诸镇,令建康尽失屏障,我们势将不战而溃,在策略上苻坚是考虑周详,无懈可击。"
胡彬忍不住道﹕"既然如此,玄帅为何要放弃寿阳,倘若何谦将军能击溃敌人下游渡淮的部队,我们说不定可保住寿阳,再或大司马在西面战线亦顺利告捷,我们便有取胜的机会。"
谢玄微笑道﹕"若你是苻坚,忽然兵不血刃地得到寿阳,你会有什么想法?"
胡彬发呆半晌,答道﹕"我会看穿玄帅兵力薄弱,不足以固守寿阳,且会于得寿阳后,立即发兵渡过淝水,攻打峡石城。"
谢玄道﹕"你是否有点求胜心切呢?劳师远征,从长安到洛阳,由洛阳到泗水,再由边荒集渡淮至寿阳,可不是短的路程。"
胡彬完全代入苻坚的位置去,道﹕"可是我必须配合在下游渡江的部队,若不牵制峡石城的敌人,敌人可能全力扑击那支原本用来左右夹击寿阳的部队。"
谢玄点头赞许道﹕"假若当你的军队成功进占寿阳,忽然传来消息,下游渡淮的部队已被彻底击垮,你会怎么办?"
胡彬终于叹服,点头道﹕"我只好在寿阳按兵不动,待大军集结休养,再图东渡淝水。"
谢玄欣然道﹕"胡将军终于明白,苻融的二十万精骑,正是氐秦大军主力所在,如若败北,苻坚等若输掉整场仗。敌人是劳师远征,骤得寿阳,反打乱他们的原定部署。我不但希望他们加速增兵,更希望苻坚亲来临阵指挥,这正是我派刘裕送信予朱序其中一个目的。"
胡彬到这刻才明白刘裕的秘密任务,不过心内仍是惴惴不安,若何谦的五千精锐无法找到下游渡淮的秦军,又或无法掌握时机击溃此军,便轮到他们输掉这场仗。
胜负只是一步之差。
何谦和十多名亲兵伏在洛涧东岸一处丛林内,窥看洛涧西岸和淮水北岸一带的动静,可惜找不到敌方丝毫的影踪。
他身旁尚有刚来探营的刘牢之,由于关系到战争的成败,刘牢之放心不下,把水师留在下游秘处,以飞鸽传书问过谢玄,赶来助阵。他官阶在何谦之上,何谦的部队变相由他指挥。
因怕北方骑兵的斥候灵活如神,他们只敢在夜里派出探子渡淮渡洛,以侦察敌人行踪,五千精锐则枕戈伏在洛涧东岸一处隐蔽的密林内,以避敌人耳目。
照他们猜估,敌人的奇兵必于洛口渡淮,潜上洛涧西岸,再借淮水和洛涧的天然屏障设立坚固的营垒,然后西进助攻寿阳,只恨直至此刻,仍未能掌握到敌人行迹。若让敌人站稳阵脚,他们将坐失良机,峡石城的晋军将变成两面受敌。
夕阳逐渐没入西山,天地渐渐昏黑,寒风阵阵刮过两河交汇的广阔区域。
何谦凑在刘牢之耳旁道﹕"今晚事关重大,据情报苻融的先锋军已向寿阳挺进,大有可能于今晚渡淮,所以敌人若有部队于此渡河,亦将是这两晚的事,我准备尽出侦兵,探察敌人情况,不冒点风险是不成的。"
刘牢之暗叹一口气,暗忖敌人如发觉有探子,有了防备,那时以五千兵去突袭敌人强大的部队,无异以卵击石,但舍此却又别无他法。
就在此时,淮水方面一道人影冒出来,沿洛涧东岸疾奔,所经处利用树木长草作掩护,若入夜少许,天色全黑,他们很有可能被此人迅疾飘忽的身法瞒过。
何谦正要令手下拦截生擒,看是否敌人奸细。身旁的刘牢之却全身一震,扑出丛林叫道﹕"刘裕!"
那人也愕然一震,改往这方奔来,一脸喜色,正是身负重任、深入边荒集的小将刘裕。
他直奔至刘牢之身前,喘着气道﹕"下属发现梁成率领的四万部队,看情况是准备明晚于离洛口三里处的上游渡淮,要突袭他们,明晚是最好的时机。"
来到刘牢之旁的何谦与前者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刘裕因何不但晓得是氐将梁成领军,更清楚敌方兵力是四万人。
刘裕续道﹕"他们全是骑兵,昼伏夜行,专拣密林区行军,幸好我一心寻找,沿途留意,终于在离淮水三里许处发现他们的先头部队在伐木造筏。他们人困马乏,数目虽众,却不足惧,可是若给他们渡河立寨,我们便没有机会。"
刘牢之当机立断,向何谦下令,着他立即赶回营地,尽起五千精骑,准备今夜横渡洛涧。
北府兵只有八千骑军,若这五千精骑于此役败北,等若北府兵的骑兵部队完蛋大吉。
何谦领命去了。刘牢之向刘裕道﹕"趁尚有时间,你给我把此行经过详细道来,不可有任何遗漏。"
刘裕则暗对谢玄心悦诚服,若非谢玄有此先见之明,在此布下部队,那纵使他掌握到敌人的精确行藏,亦要坐失良机,徒呼奈何!
第四章 知遇之恩
燕飞漫无目的在边荒游荡,故意避开荒村废墟,拣人迹不到之处往东去。饿时采野果充饥,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重历流浪的生活。
他的脑袋空白一片,什么都不去想,不过自然而然到一定时刻便练起功来。这几天他多次与高手交锋,大有裨益,很多以前未能融会贯通的微妙之处,竟在这两天的无所事事间豁然而悟。但对日月丽天大法是否有所精进,他却是毫不在意,更不在乎。
这晚他坐在一处山头,半阕明月遥挂空际,心中一片茫然,且生出不知为何身在此处的古怪感觉。
西面四、五里外有一座由五十多所破房子组成的荒村,似在控诉战争的暴行,充满凄清孤寂。
他究竟身在何处,要到哪里去,一切都变得无关重要,对拓跋珪或南方汉人,他已尽了可尽的本分,再没有任何牵挂,战争接续而来的发展,也非他所能左右。
在边荒集第一楼瞧着汉族荒人集体逃亡的情景,仿似在一刻前发生,忽然间他便呆坐此处,中间发生的事竟有一种幻而不真的感觉。远离边荒集的安全感,反使他回复到这一年来习惯了的浑浑噩噩,对任何事物均懒洋洋提不起劲。
可是他必须为自己做出选择,至少是一个方向。
若继续东行,最终会抵达海边。想到这里心中一动,听说海外别有胜景,最接近的有倭国和夷州,自己既对中原的战争和苦难深感厌倦,何不设法渡海寻觅没有战争的乐土,大不了葬身怒海。
想到这里,燕飞离开山头,下山去也。
苻坚策骑驰出大寨南门,直往寨外一处高地奔去,左右陪伴的是乞伏国仁、慕容永、秃发乌孤、沮渠蒙逊、吕光、朱序等一众大将,后面追着百多名亲随战士。
颖水远处烽烟直升夜空,那是最接近边荒集的烽火台,以烽烟向边荒集传递讯息。这样的烽火台有百多个,遍布颖水西岸,以作为前线与后方迅速传递消息之用。
苻坚闻烽烟骤起后心情兴奋,立即出寨亲自看个清楚。
骑队一阵风般卷上山头,苻坚勒马停下来,众将兵忙控住马儿,立于其后。
苻坚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般眨眨眼皮,诧道﹕"寿阳已被攻陷?"
吕光忙道﹕"托天王鸿福,寿阳一击而溃,建康指日可待。"
沮渠蒙逊长笑道﹕"南方小儿的胆子其小如鼠,照蒙逊看,谢玄已给吓得夹着尾巴逃回建康老巢去了。"
乞伏国仁并没有如沮渠蒙逊和吕光般兴奋溢于言表,冷静地道﹕"前线的快马天明前可回来,那时我们当可掌握寿阳确实的情况。"
苻坚沉吟片刻,道﹕"朱卿家,你最熟悉南方的情况,对此有什么见解和看法?"
朱序正苦待他的垂询,闻言把早拟好的答案说出来,道﹕"北府兵现今总兵力约在八万人间,约一成为骑兵,其余皆是步卒,眼下不但要分兵驻守寿阳、峡石、盱眙、淮阴、堂邑、历阳六个江北重镇,以防我军渡淮突击,还要另留重兵在建康。分则力弱,看来寿阳守军肯定不足五千之数,所以当胡彬见我们攻打寿阳的军力庞大,于是壮士断臂,把寿阳驻军撤往峡石城,希冀凭八公山之险、淝水之隔,集两城兵力顽抗。"
慕容永狞笑道﹕"这确是无法可施下惟一可行之策,不过却正中我们奇正两军左右夹击的高明部署。"
苻坚仰天笑道﹕"谢玄的本领,看来就止于此。"
朱序心道中计的是你们才对,乘机进言道﹕"待会儿前线探子回报,便可知微臣对胡彬不战而退的看法是对是错。微臣还有一个提议,若胡彬确如微臣所料,便代表北府兵力分散薄弱,天王可亲临前线督师作战,振奋士气,一举攻破峡石城,那么直至江边,晋人也无力反击,其时建康将望风而溃。"
乞伏国仁斜兜朱序一眼,道﹕"我方步军抵边荒集者只有十余人,其他人仍在途上,且疲累不堪,今寿阳已得,峡石指日可下,请天王谋定后动,不徐不缓,自可水到渠成,统一天下。"
苻坚哈哈笑道﹕"两位卿家之言,均有道理,不过我们的两支前锋军,合起来兵力已达三十万之众,即使北府兵尽集峡石城,仍是不堪一击。朕意已决,倘若如朱卿家所料,明早朕将亲率两万精骑,赶赴前线,攻破峡石,你们今晚必须做好行军的准备。"
众人轰然应是,即使提出相反意见的乞伏国仁,也认为取下峡石是十拿九稳的事。
朱序则对谢玄信心大增,因他所说的话,依足谢玄在密函内的指示,谢玄更在函内断定苻坚必会中计。
苻坚一挽马缰,掉头往营地驰回,他对统一天下的目标,从没有一刻比这时候更具信心。
刘裕登上峡石城西面城墙,谢玄在胡彬陪伴下,正负手傲立,遥观八公山脚下淝水西岸敌人的动静,一身白色布衣儒服,在寒风下衣袂飘飞拂扬,背挂名慑天下的九韶定音剑,自有一股说不出的自信和坚毅,教人打心底钦佩崇敬。尤其想到他乃天下第一名士谢安在战场上的代表,更使刘裕有种说不出来的振奋。
刘裕一向对高高在上的名门大族只有恶感而无好感,但谢家却是惟一例外,只谢玄一人已足使他甘效死命,何况还有万民景仰的谢安。
谢玄别头往他瞧来,刘裕心头一阵激动,抢前下跪行礼,颤声道﹕"裨将刘裕幸不辱命,完成玄帅交下来的任务。"
谢玄闪电移前,在他跪倒前一把扶起他,还紧握着他双手,两眼异彩烁动,笑道﹕"好!不愧我大晋男儿!辛苦你哩!"
刘裕尚是首次这样亲近谢玄,几乎感动得说不出话来,马不停蹄赶来报告的劳累一扫而空,双眼通红地道﹕"玄帅......我......"
谢玄露出动人的真诚微笑,似已明白他的一切努力和历尽艰辛的惊险过程,对他没有任何上下之隔和高门大族与寒门之间不能逾越的分野,挽着他的手臂,往城墙另一端走过去。
谢玄的亲兵知机地避往两旁,方便他们密谈。当两人经过胡彬身边,后者探手拍拍刘裕的肩头,态度亲切,对曾救他一命的刘裕表现出衷心的感激,与初见时的态度有天渊之别。
刘裕顿有一种梦想成真的感觉,他再非一个跑腿的小人物,而是已成功打进北府兵领导层的骨干,前途势必无可限量。
谢玄终于立定,放开他,目光投往寿阳。
刘裕也往寿阳瞧去,他从八公山的东麓登山入城,到此刻才有机会看到寿阳的情况,只见淝水西岸营帐如海,灯火通明,照得寿阳城内外明如白昼,敌营倚城而设,旌旗飘拂,阵容鼎盛。
寿阳城却是面目全非,城门吊桥均被拆掉,护城河不但被截断水流,还被沙石填平,只差未有放火烧城。可以想象城内没留半斗粮食,箭矢兵器更不在话下。
这边八公山近山脚处筑起数十座箭垒,依山势高低分布,最低的离淝水只有数百步的距离,紧扼淝水最浅最阔、可以涉水渡河的区域。
敌人虽摆出一副阵容鼎盛的姿态,可是刘裕却清楚对方人疲马乏,无力应付己方渡河突击。
苻融不战而得寿阳,原先的部署立出问题,梁成的军队明晚方可渡淮登上洛涧西岸,所以苻融须待梁成站稳阵脚,始可进行东西夹击峡石孤城的大计。
只从这点看,谢玄已处处占尽先机,控制主动。
谢玄负手而立,淡淡道﹕"示人以强,适显其弱﹔示人以弱,反显其强。苻融啊!你仍是差上一点儿。"
刘裕听得他这么说,心中更明白因何谢玄被推崇为南朝自祖逖、桓温后最出色的兵法大家,只看他临敌从容和洞察无遗的气度智慧,便知盛名无虚。幸好自己也不赖,不过他是深悉敌人的状况,高下自有分别。
谢玄道﹕"小裕把整个过程给我详细道来,不要有任何遗漏。"
燕飞踏足野草蔓生、通往荒村的小径,心中打定主意,欲绕过荒村,继续东行。他正要离开小径,忽有所觉,往道旁一棵大树瞧去,那棵大树离地丈许处,有金属物反映月光。
燕飞定神一看,心头剧震,离地跃起,把砍入树身的东西拔出来,落回地上去。
燕飞心中暗叹,他手上拿着的正是庞义的砍菜刀。他显然依足自己的指示,专拣荒野逃难,可是到达此处却遇上变故,不得不掷出护身的砍菜刀,且没有命中目标,看来凶多吉少。幸好附近不见血迹尸体,尚有一线希望。他把砍菜刀插在腰后,改变方向,沿小径入村,希望在村内找到的是受伤躲藏的庞义,而非他的尸身。
刘裕说罢,静待谢玄指示。
谢玄凝视寿阳,点头道﹕"小裕你做得非常好,不负刘参军对你的期望。从你叙述的过程,可看出你福缘深厚,未来前途无可限量。此战若胜,我对你在军中将另有安排。现在我升你为副将,你要继续努力,好好办事。"
刘裕大喜过望,因为这等于跳过偏将连升两级,何况谢玄摆明会尽力栽培他,忙下跪谢恩。
谢玄再次把他扶起来,欣然道﹕"这是你凭着智能和勇气争取回来的,尤其在回程时探察清楚梁成一军的动向,更是此战胜败关键所在。"
刘裕站定,仍有如在云端的舒畅感觉,自加入北府兵后,他一直努力不懈,就是希望能出人头地,而一切努力在此终于得到美好的结果。
谢玄忽然皱眉思索,好一会儿问道﹕"在你眼中,拓跋珪是怎样的一个人?不要夸大,也不要因他是胡人蓄意贬低他。"
刘裕愈来愈明白谢玄与其他高门名士的分别。自汉末以来,品评人物的风气大行其道,至今不衰。江左名门品评人物,不要说是胡人,只要不是高门之士,便心生轻视。至于胡人,一概以蛮族视之。像谢玄这样特别提醒他,已足见谢玄的独道之处。
刘裕整理脑内繁多的资料,恭敬答道﹕"拓跋珪是个识见不凡的人,具备一切当统帅的条件,看事情看得很远,更看得透彻精辟,且能见微知著,只从玄帅弃守寿阳,竟晓得玄帅成竹在胸,而他生出此信念后,便坚定不移。他惟一的缺点,是过于骄傲自负,若给他掌握权力,会成为可怕的专横暴君。"
谢玄双目射出惊异的神色,灼灼仔细地打量刘裕,点头道﹕"你看人很有一套,但若非你的智力与拓跋珪相若,绝不能看穿他的优点和缺点。在你心中,当一个统帅需要具备那些条件呢?"
刘裕暗呼厉害,不得不把压箱底的本事掏出来献丑﹔他很想说就像刺史大人你那样子,又怕谢玄怪他拍马屁,只好道﹕"照卑职浅见,统帅为千军万马的组织指挥者,必须知己知彼,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做出临危不乱的领导和决策,譬如怒海操舟。而在边荒集内,拓跋珪正表现出这种特质,特别他以背顶着塌下的炉灶,已显出应变的急智。而当卑职因觉过于艰难而放弃送信予朱大人,也全赖他坚持,最后才能完成任务,事后卑职想起来也很惭愧。"
谢玄微笑道﹕"你不用惭愧,当时若我是你,也会因事情轻重缓急,兴起立即回来报告敌方重要军情的念头,由此更可看出拓跋珪的超卓不凡。"接着仰望夜空,续道﹕"拓跋鲜卑族骁勇善战,代国虽亡,拓跋鲜卑在塞外余势犹在。拓跋珪所领导的盗马贼群,纵横西北,苻坚莫之奈何,我也闻其名久矣。若给拓跋珪统一拓跋鲜卑诸部,必将异军突起,成为北方不可轻视的一股力量。"
刘裕点头道﹕"只看他一直与慕容垂有联系,而慕容垂也一直有将他收为己用之心,便可见其人有不凡之处。不过我敢肯定慕容垂是养虎为患,拓跋珪绝不甘心屈于任何人之下,即使是慕容垂。"
谢玄再次以惊异的目光打量他,语气却温和可亲﹕"小裕你又如何呢?"
刘裕暗吃一惊,忙道﹕"卑职只是以事论事,不敢有存异心。"
谢玄洒然一笑,柔声道﹕"每个人年轻时都有大胆的想法,我何独不然?不过随着年纪渐长,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会逐渐抛弃或改变过来,现在我只希望能振兴晋室,让人民过上安乐的日子。"
刘裕暗忖这正是我不佩服你的地方,成大事者不但不可以拘于小节,还要去除妇人之仁。
像燕飞虽可亲可敬,却不是争天下的料子,且亦没有那种居心。要像自己和拓跋珪这等人才可共论英雄。
谢玄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像你这种人才,我谢玄绝不会让你埋没。路途辛苦,你今晚好好休息,由明天起,你跟在我身旁,好好学习。"
刘裕打心底对谢玄生出知遇感恩之心,只有谢玄的襟胸气魄,他才敢把心内最真诚的话说出来,对其他人,即使是看得起他的孙无终,他也要藏头露尾,以免给人看破心内宏大的志向。
他同时立下决心,只要谢玄活着一日,他将全心全意地为他效命,因为谢玄是如此超卓的一个人,只通过一席话,便全然明白了他刘裕的才华。
当他施礼告退,谢玄忽然轻松地道﹕"这是一句闲话,小裕你告诉我,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事呢?我当然不是指倒头大睡。"
刘裕赧然道﹕"仍是和睡觉有关,是搂着个漂亮妞儿好好睡一觉。"
谢玄大笑声中,刘裕往落城的石阶走去,经过胡彬时,胡彬探手和他紧握一下,令他心中充满暖意,知道已赢得此位重要将领的交情,前程更为有利。
落石阶时,刘裕更想到燕飞这位难忘的战友,若非有他,他哪有现时的风光。
第五章 逍遥妖教
燕飞进入荒村,大多数房舍已破落不堪,不宜人居,野蔓狐鼠盘踞,只有几间尚保完整。入村处有座牌匾,上书"宁家镇"三字。细察地上痕迹,可以见到藤蔓断折的情形,这应是最近有人路经此处,加以披斩践踏。阵阵寒风刮过,益显镇子荒凉之况。
他环观形势,此村位于两列山峦之间,仿佛一个天然出入口,是这数十里内南北往来的通道。可以想象在村子全盛时期,宁家镇必是商旅途经之地,为边荒集东另一条驿道,其时当是非常兴旺,如今已变成有如鬼域的荒弃小镇。
镇子南端的房子均倒塌下来,败墙残瓦焦黑一片,有被火焚烧过的形迹。他逐屋搜查,却没任何发现,只在镇子中间一所较完整的房子发现遗下的火烬和干粮的碎屑,可能是路过的荒人留下,甚或是庞义本人。
当他从南端搜至另一端,只余下一所房子,找到庞义的希望更趋渺茫,一颗心不由得直沉下去,惟一可庆幸的是见不到庞义的尸体。
就在此时,那剩下来的惟一房舍忽然亮起碧绿的焰火,鬼火般的焰光从窗子透射出来,其亮度远超一般的灯火,连北端镇口外的平原荒野,也被诡异的绿光照亮。
若燕飞深信鬼神之说,定会给吓得拔足飞奔。但他却夷然不惧,只是提高警觉,向着似是针对他发出、绿焰闪烁的房子步步迫近。
绿焰经历最灿烂的光亮后,逐渐暗淡下来,当燕飞移到其向街破烂的窗子前,绿焰已变成一团无力的光影,映出一个身影优美的女子,正侧身透过房舍北面的窗子凝视镇口的方向。
燕飞愕然道﹕"安玉晴!"
安玉晴别过娇躯,往他瞧来,笑脸如花,柔声道﹕"燕少侠大驾光临,令蓬荜生辉,只可惜没有茶水待客。"
此时绿焰全然消没,房子内外融入黑暗,好一会儿才被柔弱的月色替代,隐见物像,那种由光明转入黑暗的变化,使人生出如梦如幻的奇异感觉。
若不是一心找寻庞义,燕飞肯定自己会立即拂袖而去,他虽未至于像拓跋珪和刘裕般要对她仇视或报复,但对此狡猾如狐、行为邪异的妖女却只有恶感,知道与她缠在一起,绝没有什么好结果。
安玉晴莲步轻摇,把门拉开,似若一个娇顺的小妻子般殷勤地道﹕"外面风大,进来好吗?"
燕飞智能过人,立即想到她在屋内施放绿焰,是怕焰火被寒风吹熄,又或不能持久,这么看,她该是向镇子北面的某人发放讯号。她现在态度可亲,大有可能是诓自己留下来,然后与召来的人联手置自己于死地。
虽说自己和她没有深仇大恨,反而于她有恩,但此类妖人行事不讲常理,或者只因自己看过太平玉佩,便是死罪一条。
燕飞冷哼一声,循原路掉头便走。
此着显然大出安玉晴意料,竟从屋子追出来,女鬼般依附在他身后,嗔道﹕"你这人啊!干嘛忽然发脾气?好啦!算玉晴不对,不过人家只想求生而已!拓跋珪和刘裕那两个家伙可不像你般温文尔雅、菩萨心肠。都是一副想把人家碎尸万段的凶样。看!最后你们还不是没事吗?"
此时燕飞来到镇子中间处,倏地立定,却没回头,只叹道﹕"你和我既非敌人,当然更非朋友,你要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我管不着,却万勿缠着我。现在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若你不识相,累得大家动刀动剑的,对你我均没好处。"
安玉晴绕往他前方,装出一脸吃惊、又有点楚楚可怜的神情打量他,接着"噗哧"娇笑道﹕"你发怒的神态真的很帅。"
燕飞哂道﹕"你若再拦着去路,请勿怪我这个粗人不懂怜香惜玉。"
安玉晴一脸委屈地道﹕"我只怕你碰上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太乙妖道,以你的臭脾气,说不定会吃亏哩!"
燕飞大感愕然,难道她招来的同伙,并不是针对他燕飞,而是她口中说的太乙教的人。
人声从镇南的密林小径传过来,证实确有人从那个方向走近,只要来人转出密林,可以立即发现他们。他同时明白安玉晴在屋内发放绿焰,是不想绿芒上泄,只限于给镇北的人察见。
安玉晴道﹕"快随我来!"衣袂飘飘地往左旁一所房子掠去。
燕飞心忖只有傻子才会跟你去,反往长街另一边的房子扑去,穿窗而入。刚移到窗旁,破风声起,安玉晴像缠身的女鬼,随他之后亦破窗入屋,低声急促地道﹕"算我求你好吗?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事,千万勿要现身,一切由人家来应付,否则连我也护不得你。"
燕飞听得不知所云,不过她情词恳切的神态,却是从未之有。但由于以往对她的印象,又觉得这可能是她布下的另一个陷阱,再又想到她并不晓得自己会到宁家镇来,没可能一心设谋害他,这般反复推想,一时也不由糊涂起来。
就在此时,蹄声和车轮磨擦路面的声音从镇北传至。
"笃!笃!笃!"
刘裕正准备上床就寝,闻得敲门声,一把将房门拉开,"老朋友"高彦立在门外,他身后还有送他来此的四名北府兵卫士。
高彦哈哈笑道﹕"恭喜!恭喜!刘副将刘大人。"
刘裕被他捧得老脸一红,将他迎入房内去,众卫士为他们掩上房门。
两人到一角坐下,高彦露出感激神色,道﹕"刺史大人确是有情有义的人,亲来谢我,告诉我你不但回来了,还升官发财。哈!你究竟做过什么事,是否遇上燕飞那小子?否则为何你一到,刺史大人便晓得燕飞不会来赴约,可刺史大人仍是那么和颜悦色,且送我一笔酬金。哈!天下竟有这么便宜的事。"
听着他熟悉的语气和快若珠炮的说话方式,刘裕心中涌起友情的暖意,不知是否因结交上燕飞,以致爱屋及乌,从前他对高彦可只有互相利用的感觉。闻言笑道﹕"你最好不要寻根究底,否则恐怕出不了峡石城。谁批准你到这里来见我的?"
高彦咋舌道﹕"这么秘密的吗?是刺史大人亲自批的,我不敢直接问他,只好来问你。"
刘裕奇道﹕"你关心燕飞吗?"
高彦叹道﹕"在边荒集骂我最多的人是庞义,最不愿睬我的则是燕飞。在边荒集时不觉得如何,可离开边荒后,才发觉这两个人对我最够朋友。是哩!燕飞没有被乞伏国仁干掉吧?"
刘裕欣然道﹕"他比乞伏国仁活得更好,不用担心他。唉!我刘裕很少把人放在心上,燕飞却是个例外。他有种使人无法忘怀的特质,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又道,"现在你身家已丰,准备到哪里去胡混?"
高彦眉飞色舞道﹕"不是胡混,而是享受人生。银子是赚来花的,赚得愈辛苦,花得更痛快。我今晚离开峡石往建康去,我有刺史大人亲批的证件,可大摇大摆地到建康去花天酒地。秦淮风月我高彦闻之久矣,却未曾尝过其中滋味,若你陪我一道,一切花费包在我身上,重温我们在边荒集逛青楼的快乐日子。"
刘裕苦笑道﹕"我现在只想大睡一觉,你好像不晓得我们正在打仗?"
高彦笑嘻嘻地道﹕"正因晓得在打仗,且是咱们赢面居小,所以才想及时行乐。我要足不离青楼地做他娘的清秋大梦,梦醒再想其它。"
刘裕感到自己与高彦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不过却无损对他的欣赏,比起很多满口仁义道德的人,高彦至少真诚得可爱。
高彦起立道﹕"不阻你老哥休息,若打赢胜仗,可到建康来寻我,我或者不再回边荒集去,永远磨在秦淮第一名妓千千小姐的香闺内,过着神仙也要羡慕的日子。"
刘裕起身相送,哑然失笑道﹕"你这小子,竟以为有两个臭钱就可打动纪千千,也不知多少高门名士、富商巨贾使尽浑身解数,想见她一面而不可得。"
高彦信心十足地道﹕"走着瞧吧!记得来找我。"
刘裕搂着他肩头,为他打开房门,笑道﹕"希望那时仍认得你因酒色过度弄成的皮包骨样儿。"
高彦大笑去了。
三名身穿黄色道袍的太乙教道人,来到燕飞和安玉晴躲藏的房屋外,横排而立,拦着往来之路,神情轻松悠闲,一副从容不迫的高手气派,目光投往大街的另一端,似乎很清楚有什么人在等着他们。
三名道人一高两矮,均是背挂长剑,颇有点道骨仙风的味道,不过眼神邪恶诡异,予人可厌之感。
此刻燕飞并不看好三人,因为安玉晴早晓得他们会在此拦截北来之人,已先一步用绿焰知会对方。
这摆明是个陷阱。只一个安玉晴已不好惹,况且来人更不知何等高明。想不通的是,安玉晴为何恳求自己不要多理闲事?还说什么若强行出头,连她也护不住自己。
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照道理,若她是"丹王"安世清的女儿,那惟有安世清可教她听话,除非她不是安世清的女儿,而是冒充。
至此,燕飞方对安玉晴的身份起了怀疑,皆因她的行为诡秘,似属于某一帮会,而不像独来独往的隐士之女。
燕飞想着不由向她瞧去,后者正目光灼灼地窥视外面的三名太乙道人,侧面轮廓秀美动人,充满天真无邪的味儿。
蹄声轮音逐渐接近,镇街北端出现两支火炬,形成两团照亮街道的光晕。燕飞移往北窗,瞧见两名穿着武士服的青年,一手控马,另一手持着火炬,领头进入小镇。
后面接着是八名穿戴武士服的年轻武士,然后是两名武装俏婢和一辆华丽得与荒山野景全然不合的四骖马车,驾车的是一个秃头彪形大汉,马车后另有八名武士。
乍眼望去,燕飞几可肯定这是某一豪门的出行队伍,但又隐隐晓知道情非如表象般简单。
至少,他们该与安玉晴是同伙的人,与外面的太乙道人相互敌对。
安玉晴来到他旁,低声道﹕"外面那三个是太乙教的三大护法,是太乙教第一流的高手,武功高强。"
燕飞看看逐渐接近的车马队,问道﹕"那些是什么人?"
安玉晴嗔恼地道﹕"不要问好吗?我本该把你杀掉的。"
燕飞闻言没有丝毫讶异,淡淡道﹕"你并不是安世清的女儿,对吗?"
安玉晴双目杀机一闪,不再说话。
外面适时传来一名道人的声音﹕"太乙教护法荣智、荣定、荣慧在此恭候多时,向夫人问安。"
燕飞与安玉晴已移返向街的窗子,见发话的正是那颀高的太乙道人,一派吃定对方的样子。
车马在离三人四丈许处缓缓停下来,一个令人意软魂销、甜美诱人的女子娇音从车厢内传出来道﹕"三位道长啊!你们这么劳师动众而来,奴家一个人怎吃得消哩?江教主没有来吗?是否对奴家不屑一顾呢?"
她的话语带相关,教人联想到男女之间的事,充满淫邪意味。
荣智旁的矮道人嘿嘿笑道﹕"曼妙夫人的‘曼妙媚心术’乃床上第一流的采补功夫,怎会有应付不来的时候,乖乖地随我们去吧!"
曼妙夫人"啊哟"一声道﹕"荣定道兄又未试过奴家的功夫,怎会这么清楚?传闻总是夸大。啊!奴家差点忘记向你们请教,各位道兄怎晓得奴家今晚会路经此地?"
另一道人荣慧喝道﹕"少说废话,今晚夫人绝无侥幸。除夫人外,其他人给我们滚回逍遥教去,告诉任遥若想要人,就到我们总坛来。"
燕飞听得忍不住向安玉晴望去,心忖难道她也是逍遥教的妖女。此事确有可能,逍遥教名列三帮四教之一,只有这种大帮大教,方可培育出像安玉晴般邪异厉害的人物。不由大感后悔,他和刘裕竟把玉佩上的图形默绘出来给她,后果堪虞。
安玉晴诈作不知燕飞在打量她,神色平静,使人不知她心内所想。
逍遥教摆明与太乙教势成水火,所以才有太乙三大护法拦途要人之举,而逍遥教的曼妙夫人则不知为何要长途跋涉,经过边荒从北往南而去,且又为何泄漏行踪。
燕飞心头一动,忽然猜到曼妙夫人此行是逍遥教通过某一渠道泄予太乙教知道,以引太乙教上钩。其目标说不定原本是太乙教主江凌虚,只没想到,江凌虚只派出三名护法。
不过若此三人有甚失闪,对太乙教肯定是严重的打击。
逍遥教是江湖上非常神秘的邪恶教派,其巢穴在何处,教内有什么人,江湖中人都是一无所知。恐怕太乙教知道的也不比它人更多,所以得悉曼妙夫人前往南方的路线,便派出高手于此拦路掳人,以迫逍遥教主任遥现身。
到此刻,燕飞终于凭着过人的智力,将整件事理出一个轮廓。
曼妙夫人的声音响起道﹕"你们听不到吗?三位道兄着你们滚哩!"
燕飞还当她说的是反话,岂知那群武士、俏婢闻言竟同声应命,掉转马头便去,连那貌似威武的秃头御者,也一个腾身,落到其中一位武士的马背后,迅速去远,跑得一个不剩。
不但燕飞看得一脸茫然,三名道人也你眼望我眼,现出惊异神色。
曼妙夫人仍深藏在帘幕低垂的华丽马车内,柔柔地叹了一口气,充满诱惑的意味,徐徐道﹕"旅途寂寞,还不快到车上来慰藉奴家,奴家已等得心焦难耐哩!"
三道眼中凶光大盛,紧盯着孤零零停在街心的华丽马车,准备出手。他们均是老江湖,当然晓得事情不会如表面般简单。
屋内旁观的燕飞则心中暗叹,知道三道绝无侥幸,正思索间,忽然腰背处传来‘叮'的一声。
外面三个道人的目光齐往他这方投来。
第六章 逍遥大帝
在清响犹未消散的当儿,燕飞已明白过来。
安玉晴偷袭他,却击中他插于腰后外衣内庞义的砍菜刀上,令他避过此劫。事实上,他处处暗防她一手,但一来适才被外面诡奇莫名的发展吸引,二来她站的位置与他平排,使他只防范侧面来的直击,岂知她竟有弯击他身后的手段。
燕飞急往她瞧去,只见一条细索如毒蛇回洞般缩返她低垂的衣袖内,尾端系着一个小尖锥,一闪不见。
"有埋伏!快退!"荣智道人口中高喝,三个道人同时疾退。
燕飞尚未决定该如何对付卑鄙的安玉晴,却发觉她的俏脸血色尽褪,不但没有穷追猛打的狠辣后着,且像完全不防备他在盛怒下出手向她反击的样子,香唇轻颤,欲语无言。
马车背处,燕飞看不到所在,此时忽地传来"咿呀"的急促尖锐、令人不明所以的噪响,接着是荣智的叫声﹕"任遥!"
破风声横空响起,眨眼工夫,便由马车一边来到燕飞窗外上空,但见一个衣装华丽至令人生出诡异感觉、外貌英俊、绝不超过三十岁的贵介公子,持剑在手,以燕飞自愧不如的惊人高速疾掠而过,恍如鬼物,往三道退走的方向扑去。
当逍遥教主任遥经过的当儿,竟还可以抽空往燕飞所在处投上一眼,双目异芒大盛。
燕飞立时生出一切壁障均对此人毫无影响,里外均给他看透的不安感觉。
燕飞出道至今,所遇高手之最,莫过于那夜在汝阴附近的密林突袭他与刘裕的鬼脸怪人,现在却要添上此君,虽然尚未与他正面交锋,但已可做出判断。
以燕飞的造诣,也不由心生寒意。
任遥瞬眼即过,接着是劲气交击之声,三道的惊呼声和剑刃砍劈的啸音,激烈迅快。
安玉晴的轻呼送入他耳内,焦急道﹕"快走!"
燕飞不由又向她瞧去,这美女紧咬下唇,一对秀眸射出惊惧神色。
燕飞对他人的感觉非常敏锐,虽对安玉晴前后矛盾的行为不明所以,但仍清楚感到,她这刻对自己不但没有敌意,且是出于善意着他离此险地。更心知肚明留在这里不会有好结果,车厢内至少还有个高深莫测的曼妙夫人。
"哎呀!"惨叫声从四人恶斗的方向传来,燕飞听出是荣定的声音,显是死前的呼喊。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燕飞深深瞥了安玉晴一眼,展开身法,穿过后门迅速开溜。
燕飞刚掠入镇西密林,轮到荣慧的惨叫响起。
三道中以荣智功力最高,仍在苦苦撑持,与任遥剑来剑往,鏖战不休,不过看来也支持不了多久,任遥的武功确是非常可怕。
燕飞并没立即离去,在密林疾掠百来步,又往荒镇潜回去,偷入镇西靠林的一间破屋,借黑暗的掩护,无声无息地在两堵塌墙的一角盘膝坐下,与马车只隔一间破屋。
绿焰在天空爆开,瞬间又从灿烂归于平淡,夜空回复先前的暗黑。
另一端再不闻打斗之声,荣智应是凶多吉少。
马蹄声由远而近,当是那群护送马车的逍遥教徒去而复返。
曼妙夫人的声音传来道﹕"帝君大发神威,重挫太乙教的气焰,看江凌虚还敢否插手我们的事。"
一个悦耳好听的男子声音笑道﹕"江凌虚岂是轻易罢手的人,终有一天,我会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荣智确有本领,中我一剑,仍能以太乙真气催发潜力逃生,不过他能跑到十里之外,已相当不错了。"
这说话的人正是任遥,只听他说及他人生死时一派轻描淡写、漫不经意的轻松语气,便可知此人天性冷酷。
蹄声在马车后停下来,接着是众徒下马跪地的声音,齐呼"帝君万岁"。
掠动声从另一边移近。
任遥从容道﹕"青媞!刚才是什么一回事?"
"安玉晴"的声音撒娇地道﹕"大哥啊!刚才的事不要提哩!不知为何,那燕飞竟忽然闯到这里来,我只好把他诓入那间屋子内,以免吓跑那三个贼道人,岂知我以索锥暗算他时,他背后竟藏着什么东西,不能伤他分毫,接着给他以剑气克制着,只能白白瞧着他开溜,气死人哩!"
燕飞当然晓得她的话半真半假,但想不通她何以先暗算自己,后又放他离开,但听着她充满天真的语调,丝毫不令人觉得有谎言夹杂其中。
任遥冷哼道﹕"又是燕飞!在我们取得《太平洞极经》前,绝不容燕飞和刘裕两人活着,否则如让他们将天佩秘密泄露给知悉’天心佩‘秘密的安世清父女,让他们悟破天心的密偈,《太平洞极经》定然被人捷足先登。"
燕飞心中一震,明白过来,难怪合起来的太平玉佩并没指出藏经的地点,因为尚欠一面刻有密偈的"天心佩",合二为一后才成完整的天佩,是以任遥仍未能破解,但也使他和刘裕陷入动辄丧命的危局中。
怎也要设法警告刘裕,让他做出预防。
当日燕飞向该是任青媞的"安玉晴"说出玉佩并没有指示藏宝的地点,反令任青媞更加信他,便是由于真实情况就是如此。
《太平洞极经》究竟蕴藏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教这些雄霸一方的邪教群起争夺?
任青媞道﹕"大哥不用为这两人费神,青媞已迫他们立下毒誓,谅他们不敢违背誓言。况且他们也不像那种人。"
任遥哈哈笑道﹕"青媞是否对他们动心哩!成大事者不能心软,更不可手软。我任遥今天能以教主身份在这里说话,皆因我秉持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规条,只有死人才可以真正守住秘密。刘裕就交给青媞去负责,燕飞由我亲自追杀,曼妙你继续行程,此行关系我教未来,须得好好与左侍臣配合,因为只有他才清楚南晋皇室的真正情况。"
暗室中的燕飞心叫倒霉,这回确是节外生枝,惹上不必要的烦恼,自己的出海大计,就此泡汤。
任青媞应是对他和刘裕有维护之意,不过他对任青媞的好意并不放在心上,如此妖邪之女,行事难测,若相信她不会害自己,真不知要吃上何等大亏。
幸好自己心悬庞义安危,不肯离开,否则便听不到这番话。
车轮声响,车音蹄声渐渐远去。
拓跋珪投进泗水冰寒的河水里,泅往对岸,就像从一个世界投进另一个世界。
氐秦的步军和粮草辎重,仍源源不绝地从水陆两路往边荒集进军,抵达泗水前他曾遇上多起。
兵贵精而不贵多,苻坚如此尽集北方所有可用的兵员,只显示他虽是治国的长材,军事上却有欠高明。百万大军形成一头拥肿不堪,步步为艰的怪物,是智者所不为。他拓跋珪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他此时比任何一刻更坚信苻坚会输掉这场仗,因为他的对手是谢玄,只看谢玄派出刘裕策反朱序,便知谢玄掌握到苻坚的弱点。
他拓跋珪要做的事已然完成,趁着苻坚此番南下、北方兵力空虚的千载良机,赶返北方草原,联结诸部以复兴代国。
复国的道路漫长而艰辛,在代国诸部中,支持他最得力的是现今母亲贺氏寄居的贺兰部,由舅舅贺纳领导。不过纵使贺纳全力支持他,仍是强邻环伺、不乏强劲对手的局面。
他的根据地牛川,位于锡拉林木河附近,现由母亲代他打点族内的事。牛川南边有独孤部,部主刘显是刘库仁之子,当年刘库仁曾仗义收容他,却被慕容文所杀,刘显自立为主后,即密谋杀害他,幸得拓跋珪及时率族人逃往牛川依附贺纳,刘显与他嫌隙甚深,没有和解之可能。
另一个复国的大碍是叔父窟咄,他拓跋珪虽为正统,但野心勃勃的窟咄却一直想取而代之。自己若想登上代国王座,窟咄必会尽一切办法阻挠。
即使在贺纳的贺兰部内,另一支由贺染干领导的人马,也对他力加反对。而任何一方的实力,在现时都远胜他拓跋珪,复国的艰难,可以想见。
除此之外还有其它部落,若他拓跋珪牛川复国成功,南边将是独孤部,北边有贺兰部,东边有库车奚部,西边河套一带有匈奴的铁弗部,阴山以北有柔然部和高车部。其中匈奴铁弗部之主赫连勃勃,是新近崛起的草原霸主,手段狠辣残忍,武功高强,更是他的劲敌。
他虽得到慕容垂口头的承诺,若苻坚败北,将全力支持他复国,可是他比任何人更清楚慕容垂只是拿他作为一只棋子。燕飞说得对,鸟尽弓藏,若有一天,慕容垂操控北方大局,第一个要杀的人定是他拓跋珪。
拓跋珪离水登岸,放足疾奔,连续越过两座小山,到达一处密林之旁,发出尖啸。
好半晌后,蹄声发自林内,以千计的拓跋族战士从林内驰出,排列在他身前,更有手下牵来战马,让他踏蹬而上。
坐到马背上,拓跋珪顿然生出不虚此行的满足感觉。
眼前的二千儿郎,经过多年来的组织和训练,已成为他复国的班底,俱都肯与他共进退同生死,忠诚方面绝无疑问。
策马立在前排的是长孙嵩、长孙普洛和长孙道生三兄弟,是自少追随他的爱将,均是骁勇善战,精通战阵。另外还有汉人张衮和许谦,是他在北方交结的有识之士,希望他们能像王猛之于苻坚,做他的智囊,以补他的不足处。
拓跋珪策马在拓跋鲜卑族组成的兵阵前来回巡视,见人人士气赳赳昂扬,眼睛放亮,雄心奋起,高呼道﹕"儿郎们!苻坚此战必败无疑,复国的日子终于来临,我们立即赶回牛川去。"
众战士齐声吶喊欢呼。
拓跋珪一抽马头,领先朝北奔去,二千将士气势如虹,像刮过荒原的龙卷风般追在他身后,转眼间没入大地尽处的暗黑之中。
燕飞踏足长街,除了荣定、荣慧两道伏尸街头,一切回复先前静如鬼域的情形,似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该如何着手找寻庞义呢?
正为此头痛之际,一声长笑起自身后。
燕飞认得声音,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的正是一身王侯打扮、英俊潇洒的逍遥教之主,自号逍遥帝君的可怕高手任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