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卖刀
逸亦平
宝刀一口,卖与识家。刀名快雪,铭文错金,曰:"雪落江湖白,风来天地黑。"宝刀有价,知己难寻;得君一顾,伴君终生。
大雪痛下了几天,雪深及膝。老天早没了劲头,但脸色仍晦气得紧。北风冷硬,刮得行人立脚不住。这平素车水马龙的西门外大街上,便只剩下不忙不闲、不尴不尬的寥寥几人,好不冷清。一个裹着件老羊皮袄、双手笼在袖筒里的年轻汉子,正站在贴着"卖刀"榜文的大树下,翕动着两片厚厚的嘴唇,把这段榜文默念了一遍又一遍,久久地发怔。
这汉子生得貌不惊人,身板儿倒是高大壮实,只可惜那身打扮太寒酸,一看就带点傻气,不过好歹也是个爷们儿,看得出是玩刀打拳的那路人。
"这位兄台,可是有意买刀?"汉子茫然掉头,目光从蹲在树后避风的小乞儿、路边摆摊子卖花生的穷老头身上一一掠过,落到一个体态精瘦、扬着张笑嘻嘻白脸儿的男子身上。"不才姓白,单名一个涯字,是个媒人。"
媒人?汉子朴实的脸上掠过一丝错愕。这词儿令他想起那些拎着大烟袋、缠着双小脚的老太婆,鸡皮脸上扑簌簌往下掉红渣儿白沫儿,旋风般从张村刮到李村。这些"旋风"刮走了他的两位姐姐,如今自己也成了年,该说媳妇儿,却不见这些老婆子登一回门。
白涯看出他的疑惑,越发笑容可掬:"不才吃的是开口饭,一手拉买家,一手牵卖家。可不就是一个‘媒人’?那位卖刀的田爷身患重病,不良于行,便托付不才代为物色买主。只恨这世道人人只爱泉刀--铜钱,不爱宝刀。不才满心想为宝刀寻个识家,却屡屡碰壁。兄台一看就是位侠肝义胆的江湖好汉,这把宝刀终于遇上识家了。"汉子望着这位红口白牙的"媒人",神情有些惶惑,半晌才嗫嚅道:"果真是宝刀,我自然要买的,只是......""只是大爷要亲自看看刀,可是?"转眼之间,白涯口中的"兄台"已变成"大爷","您老放心,不才做了半生牵线拉纤的买卖,宝刀宝剑也经手不少,却从没见过‘快雪’这么好的刀。当真是刀中的尤物,兵器中的绝色!更难得的是,刀鞘上还镶了十八颗宝钻,每一颗都异常名贵,可见此刀来历不凡......"
"难道真是那把刀?"汉子喃喃说道,截断白涯滔滔不绝的话头,"刀有多长?分量多重?式样如何?是雁翎、吴钩,还是带环的那种?"
"刀长一尺八寸六分,重五斤九两三钱。"白涯对答如流,"刀锋窄窄,像一弯眉毛,煞是精巧可爱。那刀鞘......"那汉子听得面红气促,显然动了心。但听白涯大肆渲染刀鞘上的钻石如何华贵,脸色却有难看些了,哼了一声,道:"这么短?又轻又窄,只好拿来切肉削面。怎好在江湖上使用?"他摇着头,目中闪过一丝与外表颇不相衬的冷骜,"除非,那本来就是一把女刀--女人用的刀。""大爷在说笑,刀还有男女之分?""本来是没有的,但自从......"汉子叹了口气,又问,"那位卖刀的‘田爷’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患的又是什么病?"白涯笑得有些尴尬,说道:"兄台这话问得有些蹊跷!你要买的是刀,又不是人,打听这些好没来由。"
"这刀是江湖上的东西,江湖上多有蹊跷事,但我却不想花蹊跷钱!"汉子脸色平和下来,沉沉的看不出喜怒,"这刀,我确实想要。你想做成这个‘媒’,就把话说个明白,钱上面我不会亏待你。"他从怀中拎出个大得惊人的荷包,在手中晃得叮当响,又利落地收起,"明白?""明白。"白涯的神气有些惊疑,脸上转瞬又堆满和气,"不才也不想惹江湖上的麻烦,既蒙下问,敢不奉告?那位‘田爷’生得修长俊雅,患的好像是从南边传来的一种肺疾,极为难治,把个好端端的人折磨得不成模样。至于名字,他不曾说起,不才也不敢问--江湖人嘛!"
"这张榜是他自己写的,还是由你代笔?"汉子问。"自然是刀主亲笔,不才怎么写得出这手好字?"白涯嘿嘿一笑。汉子的目光从穷老头、小乞儿身上逡巡而过,又在榜上停留了半晌,才曼声道:"你说得不错,这确实是一笔好字!"他再掉过脸时,神气完全变了,木讷沉静一扫而空,目光阴冷如电,眉间杀气弥漫,"算上这句,你总共才说了两句真话。"他冷笑,"另一句是:‘可见此刀来历不凡。’"白涯脸色微变,强笑道:"大爷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这刀的确来历不凡。刀上铭文‘雪落江湖白,风来天地黑’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刀的主人叫苏快雪,武功极高,人也极美,一把‘快雪’刀,一匹‘黑风’马,是当今风头最劲的女侠,倾倒了天下英雄。她满十八岁那天,一些名门大派的公子哥儿用十八颗宝钻为她祝寿,这便是刀鞘上那些劳什子的来由。但即使没有这些玩意儿,这把因人得名的‘快雪’也不失为一口宝刀!"汉子忿忿地哼一声,目光又冷电似的射向白涯,"刀好,字也好,可惜你这个‘媒人’不好!"
"兄台是什么意思?休要含沙射影,冤枉好人!"白涯辩道。"放心,冤不了你。爷穷得紧,荷包里只有铜钱,没有金银。"汉子的声音冷得瘆人,"那点钱连刀鞘上的一颗钻石都买不起。你若真是干这一行的,又怎会看不出蹊跷?还有,那位卖刀的‘田爷’也并不是生了病,而是负了伤,你说他已负伤不起,更是有意诳我!这笔赵体行书笔意妩媚飘逸,只是‘钩
戈’处稍显窒滞,以书写者的功力,本不该如此,可见他必是负了伤,而且是伤在左腰带脉,不过并不严重,顶多是站久了腰会痛,但还没到卧床不起、不良于行的地步!"
"阁下这话越发蹊跷了!"白涯将"大爷"、"兄台"之类的称呼尽数收起,冷笑一声,"笑话,我不是媒人,却是干什么的?"
"要说明你是干什么的,先得说明这位藏头缩尾的‘田爷’是哪路高人?"汉子不理睬他,却盯住蹲在树后只露出半个膀子和一顶破毡帽的"小乞儿"。"江湖上有个专以淫辱妇女为能事,声名狼藉的帮派,叫做‘鸳鸯蝴蝶派’,其中有个淫贼叫做申伯光,这厮精通‘天地阴阳交征大悲赋’上的几种阴毒武功,一向目无余子,胆大妄为。不久前,这厮纠结同党,暗杀了苏快雪的两名师兄,劫持了苏快雪。"汉子的脸上添了一抹痛色,"苏女侠落入申伯光手中,其遭遇不问可知,连刀都被拿出来卖了,人也多半死了。申伯光造了孽,不躲起来避风头,居然还敢堂而皇之地卖刀,这厮真是好胆色,好狂妄,也好......卑鄙!"
"卑鄙?"那"小乞儿"忽地阴恻恻地一阵冷笑,"这是我生平快事,你既然服了我的胆色,怎么又说我卑鄙?"
"你杀了苏快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布下这个杀局,意在以攻代守,引诱追杀者入彀,尽罹后患,这是你的胆色。既辱杀其人复鬻其宝刀,更辱及天下男儿,这是你的卑鄙!至于这位‘白涯’,大概便是与你朋比为奸的欧阳刻,这位卖花生的老爷子,多半便是贵派的高手玉灵子了。窦某平生最恨淫贼,今天誓将你们这些丑类尽歼于此,以慰快雪的芳魂!"
"总算你招子还亮,猜出老子是谁!"白涯一脸奸笑,"你姓窦?莫非是云中‘空手刀'窦时晴?""总算你这淫贼招子没瞎!"汉子昂然答道。"哈哈,自苏快雪成名后,追求她的侠少多如过江之鲫,他们的师门都比你显赫,财势都比你强,武功也不见得不如你,却都畏惧我兄弟的本事,不敢为苏快雪出头--人都死了,嘿,就算不死,也是败柳残花,娶来徒惹一世之羞,这是他们的聪明处--怎么却撞来你这个傻头傻脑的乡巴佬?"白涯哂道。窦时晴脸孔抽搐一下,沉沉地道:"不错,我的师门、家世都乏善可陈,人也生得丑陋,又恪守庄户人家的本分,不愿拿别人的鲜血成就侠名,更拿不出宝钻给苏快雪装饰宝刀,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上我!但是,我有一样是别人没有的,那就是我真爱苏快雪,可以为她死战,为她战死,不是贪图她的财产、家世,不在乎她能给我什么!"
他抽出一直笼在袖中的双手--两只手掌极其粗糙,十指却异常纤秀。口中猛喝一声,地上顿炸起一蓬雪尘,雪尘飞旋激荡,直激起数丈之高,竟在他身后幻成一把若实若虚、拔地而起的巨大刀影!雪尘顷刻飞散,刀影也随之无踪,但谁也不敢怀疑刀的存在,无形的刀--空手刀!
窦时晴左手抱"刀",右手发"刀",刀风横空掠过,那株贴着"卖刀"榜文的大树轰然齐根而断,卖花生的老头拎起麻袋远远逃开,白涯一个筋斗倒飘出数丈之外,那"小乞儿"却不见了。
"怎么不接招?你们这些淫贼只会逃么?"窦时晴双手一抬,作势又要出刀。"住手!"空中一声娇喝,那"小乞儿"跃将下来,甩掉头上的破毡帽,露出一张满是垢腻,却依然艳丽无俦的小脸。
"快雪!"窦时晴整儿个懵了。他见过苏快雪几次,但每次都隔得老远,远得她看不见他,而他却看得清她:看得清她刀一样俏锐的眉,刀一样冷艳的眼,刀一样纤秀的身段儿......离得这么近看她,在他还是头一遭。窦时晴浑身都像冒出了小火苗,烧得他脑袋昏昏,脸儿红红:"你不是......"
"哼,申伯光那淫贼果然有两下子,我一个疏忽,中了他一招’抱朴指‘,但还是宰了他。我上下各给他一刀,’申‘可不就变成了’田‘?"苏快雪吃吃笑起来,更增俏丽,"可是对你们这些臭男人,我却一刀都砍不得。你们这些男人都虚伪得要命,贪心得怕人,我怎么能分清哪个是真情,哪个是假意?于是我便借这淫贼想了个法子,请两位师兄帮忙,传出我被劫持的谣言,他俩一向淡泊,江湖上无人认得,帮我这个忙也方便。"
"原来是这样......"窦时晴傻在那里,顾不得惊诧,也顾不得高兴,那张脸儿真是难描难画。"不如此,怎能试出谁是真丈夫、真男子?可恨那些名门大派的公子少爷,一听说我落到淫贼手里,一个个都装没事人儿,又到别处献殷勤去了,背后还风言风语--真是枉为七尺男儿!这一个月来,看出这个’杀局‘的人不少,可来替我报仇的,却只有你一个。"苏快雪凝视着窦时晴,叹息一声,喃喃道,"只有你,你这个长得不中瞧,又不名一文的傻小子......"其辞若有所憾,但那张脸却越来越红,也越来越美。
白涯和卖花生的老头原本站得远远的,这时也来凑趣。"我是快雪的二师兄,"白涯连鼻孔、耳朵、眼睛里都是笑,"是个媒人。""既然二师兄是媒人,那大师兄只好做客人了。"小老头一本正经,"恭贺二位喜结良缘,要不要吃些花生,讨个儿女双全的喜庆?"
"讨厌!"苏快雪回头笑啐一口。可直到现在,窦时晴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看着苏快雪,嗫嚅了半天,才迸出一句:"快雪,女孩儿最要紧的是名声,你委屈了自己来设这个局,值吗?"
"我的榜文怎么写的?宝刀有价,知己难寻,得君一顾,伴君终生。"快雪轻诵着这几句话,美目中泪影盈盈,"我这把’刀‘可是卖给你了,价钱也不比钻石便宜,那就是你的心--你说我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