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百年孤寂
沈璎璎
百年之后,迦陵已经很难清晰地忆起那个女子的脸。她似乎极其美丽,美得让落日山最绚烂的霞光都黯然失色。在落日山峰顶,各种灌木和野草都望而却步,天门洞开。那是一个浑圆的漩涡,五光十色的云流在不停回转,涡流深不见底,隐约可遥见天界的玲珑楼阁,仙乐飘飘令人如沐春风。罡风从涡流深处刮出。她的白衣在空中翻飞,扑棱棱地拍打着,仿佛袖子里有千千万万只不羁的飞鸟在扇动翅膀。
但她在挣扎。她似乎不愿意穿过五色的涡流,进入那众人向往的圣地。一忽儿,千万道白光腾起,飞剑织成了罗网......
最后迦陵忘记了那些瑰丽的云彩和空灵的音乐,只记得那猛烈翻飞的白衣碎裂在漫天血红的大雨里面。
莽莽大荒,俱归寂灭。
一、缘起
"致溟月。射鹿,淇风。"
迦陵知道,那只淡紫色的仙鹤必然会从东南方飞来,在每年的六月十八日,落日山北坡的踯躅花开始凋谢的时候,落在迦陵的窗台上。
纸鹤传书是一种剑仙的幻术。迦陵把纸鹤拆开,看见里面写着相同的开头和落款,正文却是一字也无。于是迦陵把纸鹤照原样折好,挂在窗前。
落日山是凡尘距离天界最近的地方,方圆百里没有人烟。自从师父飞升后,只有迦陵一人在此,驾着飞剑独来独往。这个溟月是谁?在遥远的射鹿,有一个叫做淇风的人,一年年牵记着她。
当迦陵看见纸鹤上的文字,平静如秋水的心竟然猛烈地翻腾了一下。其实,迦陵心里隐隐想到,溟月就是百年以前、梦寐之中、落日山上,那个白衣翻飞的女子。
迦陵数着窗前的纸鹤,宛如一串玲珑的紫藤花袅袅垂挂,一共九十九只。在落日山呆得太长久了,因为没有别的人,每天迦陵会对着那九十九只纸鹤说一小会儿话,否则她便担心自己变成了哑巴。野草长满了荒芜的峰峦,如同永恒的孤寂,还有未解的秘密。
最后迦陵决定下山走一回。她为自己打点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并摘下一只淡紫色的鹤,放在面上。
射鹿是一个很小的南方城镇,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迦陵投宿在城北的一家客店里,老屋房檐低低地压着露水未干的青石板路。卖糖人不见身影,只有叮叮当当敲糖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散落在屋瓦巷曲间。谁家的孩子梦里哭醒了,嘤嘤不止。
镇子不大,两条丈宽的青石板路交叉,取了个很大气的名字--朱雀街和白虎街,两街交会处就是小镇的中心。日暮时分,居民们都会到这里转悠转悠,闲聊几句。平静的小镇上寥寥可数的琐碎消息,就是这样传递着。
站在十字路口,可以望见两条小街的尽头,远远的山峦露出黛色。射鹿这个山明水秀的世外桃源,镇上和附近没有多少人居住。因此迦陵很快就明白,自己根本找不到那个叫做"淇风"的人。无人知道他的存在。
"您认识淇风吗?"
"奇峰?"旅店老板皱着眉头沉思,"那老头子死了有一年了吧?不对,我记得他是叫若峰来着。他儿子孝顺,还为他订制了一副楠木棺材......"迦陵微微摇头,用手指在桌上写下个"淇"字。旅店老板"嘿嘿"一笑:"我们这些粗人,哪认得这些稀奇古怪的字?"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朱雀街的南头住了个怪人,他倒是读过不少杂书,还有搜集破烂的癖好,一屋子的垃圾。你要找奇峰,说不定他倒有些说法。跟他说说话,还蛮有趣的。不过他可真是个怪人......叫王詹。"
黄昏时分,迦陵找到了王詹在朱雀街的屋子。那宅子出乎意料的大,荒草丛生的墙根下露着大理石墙基,仿佛很久以前这是一个奢侈豪华的大家族,后来衰败了。院子里有一棵枫香树,看起来也有几百年了。从树荫下一直到幽暗的堂屋里,杂乱地放着一些石像的头颅、断剑、树皮面具、瘸脚的香炉、绣花的布片,还有一些发黄的纸卷--想来是字画什么的。
迦陵冲着屋子里唤了一声:"王老先生--"她心想,这个喜欢搜集古董的王詹,也许正是这个衰落大家族的遗老。虽然自己也有一百多岁了,但是作为剑仙,她很早就学会了驻颜术,看起来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对凡人中的老者,还是应当持有礼仪上的尊敬吧。
没有人回答。"王詹大概出门去了。"迦陵想。她抬起脚来,设法在古董的队列间穿行。她觉得很好奇,这些被遗弃的破烂隐藏着许多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吧。
堂屋里摆了一只巨大的樟木箱子,一望便知是多年前的旧货。箱子上挂了一把大铜锁,想来收旧货的主人还没来得及打开。迦陵不假思索,用手指一划。箱子开了,里面满满的全是旧书。迦陵感到一丝欣喜,她一向习惯于用读书来消磨落日山上孤寂的岁月。现下,在等待王詹回来的时间里,有书看就不那么无聊了。
她渐渐入了迷,不觉天也黑透了。王詹还没有回来。
阴历十五的夜晚,月光很亮。
大樟木箱子深处,露出一角纸卷。迦陵顺手抽出来,展开,却是一张图,画满了通衢巷陌,纵横捭阖,偌大一个市镇,方圆不下百里。图中有巨大的商铺和银号,门前挑着大红灯笼;一道古雅牌匾下是中药铺子,有人在排着队买药;挑着野菜担子的农人在街道边眼神迷茫;点心铺子的伙计正扯着嗓门叫卖新出炉的春饼;喧嚣的酒楼上有人在争吵,伙计们乱成一团;城北是一座官邸,门口有威仪的武士在梭巡,两座石狮子做工精美。城南,恢弘的城门下往来的车马人群熙熙攘攘,卫兵显得很不耐烦。城门外直通官道,蜿蜒至远山那边。官道上尘土飞扬,远远驰来两骑人马,白衣翩翩,似是一男一女,却看不清面目。
趁着月光,迦陵饶有兴致地观看这卷轴。左上角有几枚朱印,印迹模糊了,隐隐看得出几个字"射鹿城图"。
难道这是射鹿城么?迦陵茫然。地图中这个繁华的城市,跟眼前这个萧瑟清冷的小镇,未免差得太远了。如果图中这个是射鹿,那自己现在所处的,又是什么地方?
她把卷轴拿到窗边细细地看,朱印后面还有日子,依稀是"癸未年三月初三",作画者的名号却是磨损殆尽,再也看不出了。
是哪个癸未年呢?迦陵掐指一算,原来恰是百年之前。
二、往世
正冥想着,忽然听见院子里一阵响动,似是有人匆匆地跳了进来。
莫非有贼?迦陵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她看见那株枫香树瑟瑟地抖了起来,飞剑从皮鞘里隐隐透出红光。
迦陵的飞剑叫做"云歌",不知是何来历。自从她开始练剑,师父皋兰就把这剑交给了她。"云歌"也是与迦陵有缘,迦陵自得此剑,得心应手,武功提升得极快。师父皋兰都说,寻常剑仙十年才能练成的,迦陵三个月就可以了。所以迦陵一百年的道行,就能与穷凶极恶的魔道争斗。只是......只是什么,师父没有说,就自己飞升了。
云歌极有灵气,最能感应,此时已按捺不住,怕是有什么大魔头要来。
冲进来的是一个蓝衣破烂的少年,怀里抱着个不足月的婴儿。少年一抬头,跟迦陵打了个照面,彼此都大吃一惊。只见他满头大汗,显然是急坏了,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忙忙地四下察看。迦陵揣测不到他会有何举动,看到一个少年别别扭扭地抱着个婴孩,只觉得古怪。
那少年忽然看见打开来的樟木箱子,喜形于色,一把拉住迦陵的手腕:"快快,咱们进去躲躲。"迦陵被他一拉,不由得又羞又恼。她顺手一推,那少年就飞进了樟木箱子。他本来身形瘦小,躲在里面还绰绰有余。箱子盖儿哐地一声阖上了。
云歌发出悠悠的风鸣。迦陵默默看着窗外的院落,满地的古董杂物构成奇怪的图案,随月色斑驳,一发光怪陆离。
那人冷峭地站在枫香树顶上,着一袭墨黑的大氅。背对着这边,不见他的脸。枫香树细瘦的枝丫纹丝不动,有这样的轻功,断非凡物,浓烈的妖气如夜雾一样笼在枫香树四周。
云歌飞起来了,凌厉地刺向树顶。那魔头略微转了转身子,探出一只惨白的手,轻轻弹了一下。云歌一个倒栽葱落了下来。迦陵大惊,连忙继续念咒。云歌转身而上,忽然分成了九道剑光,白晃晃地从四周朝那妖魔聚拢来。这一招就是迦陵的杀招满天花雨。
岂料那魔头闪也不闪,仍是一招之内,弹开了所有飞剑。迦陵倒抽一口冷气,连连念咒。云歌耸身一敛,飞上半空,忽的幻出九九八十一道剑光。迦陵一不做二不休,再运一口真气,剑光幻做分身,变成六千五百六十一道飞剑,天上地下向那魔头逼去。
似乎听见了一声冷笑。那魔头转了转身子,大氅动了一下,似乎带着巨大的真气。迦陵的六千余道飞剑竟然被同时逼退。魔头缓缓伸过手。不好,迦陵心想,他要夺我宝剑,当下立刻念咒,把云歌敛起收回,握在手心。
这时,那魔头终于转过了脸。十五的月光明朗如昼,迦陵看见那张脸,惨白无血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连眉目都辨不出来,惟觉奇丑无比。她不由惊呆了,只是坐在原地,看他黑影飘飘地落下树,一步一步向屋子这边走来,在门槛边停住。他仿佛在犹疑什么,定定地看着迦陵。
云歌再次飞出。那魔头一把捉住飞剑,低头细细地看着。忽的转过身,目光凄烈。迦陵看见这目光,忽然心定了:想不到才下山几日,竟要死在这里,却连这魔头的来历都不知道。不料那魔头看了一会儿迦陵的脸,悲呼一声,抛开飞剑,猛跌了几步,退了出去。迦陵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消失了。
迦陵看着一院子冰雪也似的月光,仿佛是噩梦,刚刚醒来。
那蓝衫少年从箱子里翻了出来,显得兴冲冲的,冲着迦陵连珠炮似的嚷嚷起来: "好厉害的功夫啊。你叫什么名字?是来找我的吗?是你帮我把这个死沉的大箱子打开的?太好了,太好了。我折腾了好几天呢。你怎么弄开的?"迦陵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瞪大了眼睛。
听到王詹这个名字时,以为其人必然是个耄耋老者,万万没想到却是个年轻人。也怪她自己懒得向客店老板多问几句。迦陵在诧异之余,不知怎的,冲着他笑了笑。这是她不常有的表情,因此显得有些僵冷。
云歌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血痕,发出刺鼻的血腥气。迦陵皱起了眉头。真是可惜了,也不知有没有办法洗去。
"那家伙是血魔。"王詹说,"我从十八岁起,跟他斗了这么多年,每个月都被他追赶得恨不能上天入地。今天要不是你来,我搞不好就完蛋了。"
血魔。很久以前迦陵听皋兰师父说过,那是魔界中最为邪恶的一种。他们是天地间怨气所结,游离于三界法力之外,无所拘束。这一类妖魔体内至阴,须得每月十五月圆之时,抓活人--最好是幼儿,吸取其血液,补充自己的精元。故而他们往往为害一方,是剑仙们最大的对头。但是吸血的妖怪总比吸风饮露的仙人们强壮,在过往几千年剑仙和血魔间的战争中,牺牲了大量剑仙,血魔一族却始终未被铲除。
"血魔在这个城里横行了很多年,要了不少小孩的性命。自从我发现这个秘密,总是想办法救这些孩子。可是城里的人总对这个讳莫如深,仿佛只要他们不说,血魔就不会找上门来......"王詹越说越激动,仿佛忘了迦陵只是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
迦陵有点尴尬,她是来找淇风的。虽说降妖除魔是每一个剑仙应尽的义务,可是她眼下没有兴趣。
"这些年我都是一个人孤军奋战,别人还当我是疯子。这下好了,你来了。我看见你会使飞剑,比我厉害多了,有你帮忙......"
"我听说你是个搜集古董的。"迦陵终于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是啊。"王詹说,"这一屋子的古董,是我太爷爷、我爷爷、我父亲,还有我,这几代人一起搜集的......"
"人家说你知道很多事情,我只是想跟你打听个人。"
王詹停了停,似乎已经觉出了什么:"谁?"
"淇风。"
王詹眨了眨眼睛:"淇风,我知道。"迦陵跳了起来:"他在哪里?"王詹苦笑一声:"若是我能找到风月二仙。这血魔也不敢在射鹿城嚣张了。"
"风月二仙,是不是一个叫淇风,一个叫溟月?"
"好像是。不过--"
"不过什么?"
"这也许不是真的。淇风和溟月,小时候听我爷爷讲,那是很久以前两个得道的剑仙,曾经驾临过射鹿古城。那时的射鹿很繁华,跟眼前的完全不一样。风月二仙法力无边,除魔无数......但这种说法太玄了,连我爷爷也觉得可能只是传说,早已失却了本来面目。"
"你爷爷说很久以前,是多久?"
"百年前。"
"那也不是很久。"迦陵忽然抖出了樟木箱子中发现的地图,"就是图上画的这个时候么?"月光如水。泛黄的地图上,山川草木,屋宇人物都似在水中沉浮,飘忽不定。
王詹的眼里放出了亮晶晶的光芒:"我找到了,我找到了!"他一把扯住了迦陵的袖子,迦陵连连挣扎,他都没有察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才是东南重镇,海上名都--射鹿城啊!"他的手指点着画纸,不停地颤抖。迦陵也不由得凑上去,两人趴在樟木箱子上细细地看。
"我找了多少年。我太爷爷、我爷爷、我父亲......我们都相信,百年前有一个射鹿古城。可是没人肯听我们的,他们眼里看见的,只是这个荒凉小镇,没人相信他们曾经有过繁华的过去。我们为了证实古城的存在,四处搜集各种旧时留下来的东西。可是当年一场浩劫,幸存下来的古董太难找寻。可要是他们看了这张地图,这张地图......"
"呀--"迦陵尖叫了一声。她抬头时看见了那个被王詹抱回来的婴儿,干缩成一团,像一只惨白的苹果。
房梁上垂下两条细骨伶仃的腿,晃啊晃的,黑色大氅似一只睡着的蝙蝠。那魔头嘴边挂着一缕未干的血,似乎还在回味婴儿鲜血的腥甜。奇丑的脸上,眼神空濛凄凉,似乎在想着什么。
这时月在中天,恰恰从天窗照了进来,落在樟木箱子上的地图上。王詹和迦陵紧张地盯着血魔,却没有谁注意到,月光下,那图画慢慢发出点点波光,竟然好像是活动了起来,隐隐听得见遥远集市的喧闹声。
忽然云歌腾空而起。迦陵一惊,只觉像是一阵白光把她托上了云霄。迦陵觉得身轻如燕,在白光中迅速穿行,竟然直直地扑进了那张地图里去。
地图里是百年前的射鹿城。难道她被云歌带过了时空,要到那里去?
"喂喂,这是怎么回事?"身边,王詹焦躁地嚷着。"那妖怪怎的不见了?"他一直捉着迦陵的手,这时也被云歌一道拉过来,进入了图画之中。
迦陵没有回答王詹,却很高兴地想,躲到图画里也好,不用跟血魔纠缠了。既然射鹿古城是真实的,那么淇风和溟月也必然真实地在那儿等待我吧。
三、仙传
街面忽然乱了起来。
白虎街的莫医生从临街的窗户里探出头,他看见三个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当街围住了一个提篮少妇。那少妇拼命地挣扎着,不让他们把自己拖到笼车上去。她穿着一条蓝布裙子,在挣扎的时候裙子撕开了一道。莫医生注意到她的左脚踝露了出来,上面有一个绛紫色的疮疤,已经溃烂了。
少妇挣扎时一声不吭,肮脏的青石板路被她踢起阵阵尘土。围观的人躲得很远,直到她终于被捆好,笼车被拉走。事发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仍然留着一块无人接近的白地--那里躺着少妇落下的篮子,鲜红的槟榔撒了一地。
"又是一个。"莫医生叹了口气,用竹管在墙上轻轻添了一笔。一个月来他的书房墙面上已经画满了"正"字。起初的那几个字浓墨重笔,他每写一划,心里都要沉痛一阵子。可半个月后,他开始麻木了。那些可怖的疮疤在他眼里变得如同无物,刺耳的尖叫也平淡且毫无意义。他除了叹一口气,已经不觉得提起笔来画正字有多么沉重了。
昨天莫医生终于见到了诸堂--射鹿城的世袭王公。在他前面得到接见的,是一名画师。莫医生看见画师从王公的大厅里出来,一脸兴奋的红光。
世代的射鹿王公都好风雅,因此射鹿城中不乏琴棋书画的高手。一般百姓也多多少少有一点藏玩文物字画的癖好。诸堂从玫瑰虎纹软皮躺椅里坐起来,让侍姬给医生端来茶水,望着医生的神情仿佛颇为戚忧。
莫医生是这样开口的:"没人做过详细的调查,但就我多方打探,已经死了三百一十七人。其中有三十五个是病死的,还有一百一十三个是身上出现了症状,被......被驱逐出城然后......然后烧死,另外一百五十九人,是因为他们家里有了病人......"射鹿王公诸堂点点头:"我没差人去统计。不过,莫医生记录的,大约也差不了多少。"
"王公,我们射鹿虽是个大城,有人口十万,但若照此速度死亡下去,只怕将来人口锐减......而且现在城里百姓,已经人心惶惶了。"
诸堂眯起眼睛,盯住了莫医生:"他们说什么?""也没说什么......"莫医生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大人,杀人太多,这样下去总不是长久之计。"
"依您说应该如何?"
"给那些病人治病。"
"怎样治?"莫医生一时语塞。诸堂冷笑:"莫医生海内闻名,妙手回春。对于医道自然懂得比我多。若连莫医生都说不出麻风应该如何诊治,又叫我怎么办?"
"但将病人和家人统统烧死,未免太过残忍。长此下去......"
"我何尝不明白这点。"诸堂说,"但我是王公,总要为全城百姓考虑。事情若不做得干净一点,一旦麻风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牺牲少数的人,也是没有办法的。"可到目前为止,麻风依然在蔓延,每天被烧死的人数都在增加。莫医生本想这么说,但看到王公铁青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昨天的谈话没有改变任何实质性的问题。莫医生讨价还价大半天惟一的成果,就是要王公答应,把麻风病人的亲属驱逐出射鹿城,而不是关在房子里活活烧死。
远处腾起一阵火光烟尘,莫医生心想,又有一家人被赶出城了。他闭上眼不愿再看,转身去关窗户。
突然,有一道白色的人影从莫医生窗前轻轻晃过。那情景仿佛一道流云滑过天宇,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阴影。
莫医生注意到了。他连连示意女仆蒋姑打开帘子--那白衣人戴着宽大的软笠,隐隐只看得见脸颊一道优美的弧线。
"莫医生,我给你带好消息来了。"那女子声音很甜美,从软笠后悠悠飘出来,微微带着笑意。莫医生打起精神,只听她说:"我从江离山带来了仙灵草,用它浸水,可以洗去麻风病人身上的毒疮。"莫医生心中一震。
"怎么了,莫医生,我看你脸色不对。"
于是莫医生就把昨天见到王公的事一字一句告诉了她,仿佛感觉她也在软笠下皱了皱眉。莫医生又说:"淇风前天来过一趟,他说他在西门外的枫树林,等你过去。"
"在枫树林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四 、变数
迦陵揉了揉眼睛,她似乎落入了另一个时空。大街上熙熙攘攘,人群如潮水一般从她身边流过。他们面目清奇,言语如一种鸟儿的鸣叫。奇怪的是,尽管迦陵从未听过这种奇异的方言,她却很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里就是百年前的射鹿吧。迦陵有些茫然,她被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感到无所适从。糟糕的是,王詹也不见了,明明看见他跟着一起来的,这时候去哪里了?
人潮忽然被搅乱了,几个全副武装的人护着一架笼车滚滚而来,笼子里关了一个面目呆滞的少妇。迦陵呆了呆,笼车从她身边擦过。那少妇的眼光掠过她身上,忽然变得绝望而恶毒。迦陵还没反应过来,那少妇猛然伸手,朝迦陵抓去。远远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尖叫。迦陵雪白的手背上渗出血来。
那几个士兵停了下来,互相望望,又看了看迦陵。然后有一人走近,一把将她提起,也塞进了笼车。迦陵挣扎着,云歌从腰间滑落下来,跌在青石板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迦陵默默念咒,不料云歌却并不听她召唤。笼车越走越远,冲出了射鹿城的西门。迦陵远远望着失落的宝剑,痛心不已。
终于,车停了。隔着笼车的格子,迦陵看着那几个士兵捡来枫树的树枝,高高地堆在一处。她希望身边这个少妇跟她解释一下。可那女人一脸死灰,一声不吭。
不一会儿迦陵就知道了答案。因为士兵们把她和那少妇都抬到了木材堆上,并且点上了火。
这下子,迦陵才感到,事态真的很严峻。如果云歌在,她可以驾着飞剑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或者可以从火堆上跳下去,把那几个士兵打倒。但是烟雾已经升了上来。迦陵被熏得浑身无力、动弹不得。那烟雾里必然是用了麻沸散之类的药物,不一会儿她就彻底晕了过去。
待迦陵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小木屋中,身下很舒服地垫着旧棉被子。屋子里没什么摆设,显得清爽明亮,微微透着一丝暖意。是那种明红跳跃的温暖,轻盈而不可捉摸,暗暗渗透到骨子里去,不带一点烟尘火气,令人神清气爽。
迦陵跳起来,走到门口,立刻明白了这暖意的缘由。原来门外是一片明霞灿烂的枫树林,满地的落叶上负手立着一个白衣男子,手里握了一把小剑,红光就是从剑上发出来的。
只看到这一点,迦陵就知道,这个剑仙的道行远在自己之上。她走过去,想向他道谢。却是他先开了口:"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迦陵一听,有点气恼。虽然随身的飞剑不见了,难道自己就这么不像一个剑仙,以至他连一声"道友"都不肯叫么?不过想到自己性命是人家救的,此时亦难以自白。于是脸上淡淡的,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下名字。
那人点点头:"迦陵是西方的妙音鸟儿,名字真好。我叫淇风。"迦陵心中一震,抬头看他。
淇风,不错。枫林中那样明朗的笑容,果然一毫也不错。在她想象中的淇风,就是这样子的。可为何如此熟悉,难道是在哪里见过他?
她左思右想,心神不定,却隐隐浮起些惶恐,只得更加小心不让他看出自己的异样心思。
"小姑娘,你被那病人抓了一下,恐怕也会染上麻风。"淇风说,"我会想办法给你治,好么?"迦陵心里的不快又进了一层。怎么说自己也有百年道行,即使被抓一下,也不可能染上这些凡人的病症。
"看你,一脸的灰尘。"淇风见迦陵闷闷的,便拍拍她的头打趣道。迦陵一惊,不假思索地去抹脸,自然是越抹越花。淇风忍俊不禁,呵呵笑起来。迦陵听见他的笑声,顿时满脸通红。
"好啊,淇风!"忽然白光一闪, 仿佛有一只仙鹤轻盈地落在了迦陵背后,清脆地说,"你又乱开玩笑,别把小姑娘给吓着了。"
"我可没有欺负她,阿月。"
是溟月来了,迦陵凝立不动。微微侧过头,看见一只明润如玉的手扶住了自己的肩膀,"来,姐姐带你去洗脸。"
迦陵第一次看清了溟月的脸,在枫树林的那条小溪边,水面明澈如镜,清晰地倒映出溟月的面容,就如同清晰地照见迦陵自己的面容。
溟月的脸上,浮着一抹温婉平淡、如同新月的微笑。溪水冰凉。迦陵望着这笑容,心渐渐沉到这清冷的水底。
五、前尘
迦陵悄悄退开。溟月把淇风拉到一边,急急地说:"我跟皋兰说了很久,她也同情射鹿城的难民。整个落日山上,只有望乡台南侧的坡地上,生长着最纯净的仙灵草。皋兰割了十之七八给我带过来。她已经竭尽全力了。"溟月解开行囊,露出满满一袋子晶莹剔透的仙灵草。淇风皱了皱眉。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溟月说,"仙灵草的汁液只能一时平息麻风的疮疥,可是将来还会复发。"淇风点点头。
溟月叹道:"单靠仙灵草是救不了射鹿的。何况这么一点点草,分给现有的病人都嫌不够。"
"有了仙灵草,毕竟能解一时之急,那也是一大功德。别的事情,慢慢再说。阿月,你能找到这么多,已是不容易。"听他这么说,溟月不免动了感念,忽然间柔肠百转,不由得把头靠在他背上:"我真的是很累了。"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淇哥哥,这一回出去找药,我总是在担心着。也许......也许我们怎么也救不了这些人,也许我们根本就无能为力......"淇风一愣,旋即笑了:"胡说。我们俩携起手来,天底下还有办不到的事情么?"
溟月微微笑了笑。淇风的语气,令她恍然记起了过去的岁月。
五百年前天下第一的剑仙秋水姬,在南海深处建立秋水神宫。此后杰出弟子层出不穷,但从未有过如"风月二仙"这般出类拔萃的。淇风本是一介凡人,种种机缘巧合,来到秋水神宫,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练就一身绝技,成为秋水神宫第一大弟子。溟月则仙骨不凡,悟性极高。她原是剑仙首领天尊的小女儿。然则其成名,却是因为得到秋水姬的神剑。那飞剑是秋水神宫的创始者--秋水姬的遗物,跟随秋水姬多年,最后却夺了她的性命。秋水姬一死,神剑就自动寂灭,封存于秋水神宫深处。五百年来秋水神宫历代宫主,皆无法开启这飞剑。不料溟月一入南海,探囊取物一般从禁地里拿出了飞剑,好像那剑天生就该是她的。溟月得剑之后,功力大增,剑术天成,很快就达到了与大师兄淇风并驾齐驱的水平,一时扬名仙凡二界。
溟月还有另一个本事,她父亲天尊执掌了仙人的六道轮回,溟月家学渊源,善观过去未来,可以看到所有人的前生后世--只除了她自己和淇风的。
从秋水神宫出师之后,溟月和淇风便如情侣般出双入对,号称"风月二仙",一同行侠仗义,锄恶扬善,一时名扬天下,人人称羡。这次射鹿城遭难,他俩一听说就从南海赶来这里,麻风一日不除,便一日不离开。
可是这一次的义举,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艰难。
"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淇风忽然问了一句。溟月想了想:"也没有什么,都是些不尽不实的话。仿佛......仿佛......""仿佛什么?"淇风紧紧追问。
溟月低下头。此去九嶷,路上遇到过很多仙人。她跟他们讲述射鹿城的惨状,麻风病人的痛苦,那些仙人们都是一脸悲悯,说风月二仙此举着实令人钦佩。然而当溟月期望他们援助的时候,那些仙人们却纷纷借辞推托,最多不过是一脸歉意地提一些无关痛痒的建议。
溟月本是个大度的人。荒凉无助和孤愤难平的感觉,头一次在她心中升起。她意识到,她和淇风两人正在呕心沥血的事情,其实并不被众人认同。
皋兰仙子和她交情深厚,总算肯私下相助。在落日山上,皋兰说过这么一句话:"射鹿城本来就在劫难逃。""在劫难逃?"淇风惊问。
"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溟月说,"等我再问她时,她又摇摇头,什么都不肯讲了。"
迦陵躺在不远处的一棵枫树下,闭紧了眼睛。她其实睡不着,树林里那些红光照着,她的心还跳得厉害。但是想到淇风和溟月必然有很多话要讲,自己只得装睡。这样一来,反倒把两人的密语听了个明白。
"虽然皋兰肯帮忙,可是,仙灵草也没什么用......对了,你觉不觉得这个小姑娘很特别?""没有啊,你看出什么了?"淇风问。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了望迦陵。迦陵屏住了气。
溟月摇了摇头:"你知道,我继承了父亲的本领,可以看见凡人的前生后世,因果来历。但是我从来也看不清你我的前世--我知道这是父亲给我的禁令。可是,为什么这个小女孩的来历,我也看不出来,一点也看不到......"淇风不语,只是紧紧握住了溟月的手。
过了一会儿,淇风说:"明天,一起进城去看看莫医生吧。现在我们最可靠的朋友就是他了。"
六
从射鹿王公的火场上,淇风救出过三四十个麻风病人,此刻都留居在枫树林深处。仙灵草汁液的药效使得他们在十天之内疮痂全退,精神似乎也好了很多。他们开始跟淇风和溟月要求,放他们回到城中的家里去。两人费了很多唇舌劝说那些病人,他们的病还没好,回去会连累别人。但是有天傍晚,还是发现一个叫做扶齐的病人不告而别了。
溟月生气了,截下一段段枫树枝,扎了一个结界,不让病人们走出半步。淇风很着急,一边还自我安慰着:"假如他逃回射鹿城去可就糟了......不过,他不会回去了吧?他家里的人都被烧死了,房子也没了,还回去干什么?"
"哼!"另一个病人冷笑着,"正因为如此,他才一定要回去!""为什么?"淇风惊问。
"为了报复。报复那些没有得病的人!"
淇风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他决定立刻到射鹿城中,去找那个逃跑的麻风病人。"仙灵草快要用完了。"溟月忧郁地说着。两人对望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似乎心照不宣。
迦陵想跟着淇风一起去,然而她开不了口,只得望着他在一阵红光中消失了。溟月在一旁看见迦陵,心有所悟。可是,迦陵为什么会挂记淇风?溟月心里有些莫名的恐惧。这个奇特女孩子的来历,她依然想不明白。
溟月走上去,揽了揽迦陵的肩膀:"来,小姑娘,给我帮个忙,把剩余的仙灵草都搬过来。"溟月分出了一枝茎干发紫的仙灵草,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就是它了。"她就地掘了一个小小的土坑,把仙灵草的根茎埋了进去。迦陵不相信地看着,哪怕是稻子,也得几个月才能成熟,现在种植仙灵草还来得及么?溟月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冲她诡秘地一笑,盘膝坐下,开始对着仙灵草念咒。那株仙灵草果然开始变大了,分蘖了,过了一炷香的工夫,竟然长出绿油油一大片来。
迦陵看见溟月的软笠顶上,冒出一缕缕紫色的烟雾。她不免心有所动,落日山上光秃秃的,倘若跟溟月请教了这种法术,弄点花草树木点缀一下倒也不错。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提防远处飘来一朵淡绿色的云,云中下来一个荷衣蕙带的仙子,是落日山的女剑仙皋兰。迦陵看见皋兰师父,立刻站了起来。然而皋兰根本没有看小女孩一眼。迦陵想起来,这个时候,师父还不认识她呢。
"分蘖大法白白耗费功力,再多的仙灵草也没有用。"
溟月仰起脸:"你特的从落日山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皋兰露出一丝抱歉的微笑:"我只是劝你。"她犹豫了一下,一字一句说,"令尊大人发话了,射鹿城的事情,谁也不准管,谁也管不了。"
经过仙界求援,溟月原本心里就在怀疑,听见这话,低头掐指算了一会儿,射鹿城爆发麻风病,前因后果,便豁然开朗了,不由得恨恨道:"果然如此。我早该明白,你们都在做什么。"
皋兰见这光景,只得讪笑着说:"你父亲心里想的什么,岂有你这鬼机灵算计不到的。"溟月冷笑:"算到算不到,都已经如此了。我只想问,如果有人硬要管射鹿城的事,爹爹想怎样处置?"
"溟月,你说什么呢?"皋兰有些慌乱,环顾左右,"你是说淇风?"淇风和天尊不和,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爹爹知不知道我现在和淇风在一起?"
皋兰又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吧,我想。不过,你爹爹看在你的面上,可是从来没为难过淇风的。"天尊法眼无边,怎会不知道自己女儿的行踪。虽然天界诸仙对于淇风溟月,一向都视为一对璧人。可不知为什么,溟月的父亲天尊,始终看淇风不顺眼。然则溟月倔强自负,偏生要和师兄在一起。父女俩别别扭扭的,已经闹得有些不可开交了。这一回淇风和溟月又擅自插手射鹿之事,天尊是终于震怒了。正是因为如此,皋兰才不顾禁令,匆匆赶到射鹿城来,给溟月通风报信,心想,若能劝得淇风和溟月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什么都好说。
皋兰继续说:"令尊当然不会把你和淇风怎样。只不过,如果谁都不管,单靠一两个剑仙的力量,也救不了射鹿的。"
天尊性情冷厉,溟月、淇风公然抗命,会不会受罚,其实很难说。可皋兰要打圆场,只得这么讲。她这些心思,却一毫也瞒不过聪慧的溟月。溟月不由得哼了一声,偏要说:"不就是魔道么,谁怕他们!再说了,谁说只有一两个剑仙,还有射鹿整整一城的人呢!"
迦陵静静地停在一旁,只是听懂了魔道二字。剑仙和魔道,是天生的敌人。她观察着溟月,只见溟月一边说,脸上的线条一边慢慢地绷紧。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猛然把自己的飞剑--那件封存在秋水神宫五百年的珍宝拔了出来,指向假想中的魔物--
--那一刻迦陵惊呆了!溟月手中的飞剑,分明就是自己的云歌!
七
三月三,荠菜卷春饼,是古来的旧俗。射鹿城中的百姓,自然要热闹一番。这一日上午,饼铺子的伙计王达格外忙碌。新出笼的春饼一笼一笼冒着腾腾热气,转眼就被抢购一空。
王达正忙着,冷不防一只乌黑的手伸向雪白的春饼。"去去--别抓!"王达一边叫着,一边扬手,"你还没给钱呢!"那人眼皮一抬,神情异常凄厉。王达一愣,冷不防手背上被狠狠抓了一把。
"哇--疯子!"王达尖叫,"你这个疯子--"那人盯着王达流血的手背,嘿嘿冷笑,低声吼了一句:"我是麻风。你们谁也别想逃,都得跟我一样!"
集市一下子炸开了锅。买春饼的人们四散逃窜,把周围的一个个摊子都冲散了。一只煮着馄饨的大锅翻倒在地,沸水烫得人嗷嗷直叫。有人踩着了馄饨皮子,脚底一滑摔倒了。麻风病人扑了上去,照着脸狠狠地抓。人群发出一阵尖叫。街道太拥挤,退也无处退。一时间又有好些人被麻风深深浅浅地抓到了。
其实那病人又瘦又小,身体虚弱,对付他并非难事。可是所有的人都想着逃命,竟无一人敢近身去制服他。
这时红光一闪,眩得人眼花。过了一会儿,人群终于静了下来,原来麻风病人已经被一个白衣的年轻男子扣住,动弹不得。
淇风望着周遭的人群,多有被抓伤的,一个个神情惶惶。他心里颇不是滋味,想到此处这么多人,都可能得上麻风,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们可以到白虎街的莫医生那里,要一些仙灵草。"想了良久,他终于说。岂料根本没有人理他,还有人赶着离开这个地方。
"站住站住,谁也不准走!"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从街的两头围了过来,连马的辔头上,都套着面具。这是射鹿王公的卫队,专门搜捕麻风病人。
每个人的脸都白了。一个矮小的妇人想趁着士兵不备,悄悄从边上溜出去,可立即就被一支长枪生生挑了起来,抛回街心。
"谁要走,格杀勿论!"队长大声呵斥。
刀枪闪闪,没人敢乱动。恐惧的人群和冰冷的士兵对峙着。一会儿,只见一支支火把从士兵队伍后传了上来。烈火映着白昼的街市,红彤彤的。
"他们要焚街啊!"忽然有人一声尖叫。整条街的人都要被立刻烧死在当场。人群沸腾了。求生的强烈欲望使得他们又一次扑向士兵,赤手空拳和刀剑搏斗,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出去。火很快地烧起来了,毕毕剥剥的,有人被房上掉下的屋瓦砸破了脑袋。人们绝望地叫喊着,可外面的士兵越围越多,如同铁桶箍住一样,密密匝匝。每一个试图冲出去的人,都被逼回火场。有不死心的,则被砍得血肉模糊。
火越烧越大。淇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方才还是热闹繁华的街市,一时间变做阿鼻地狱。不停有人撞到他身上,被浓烟熏晕的人倒在他脚底。他腾起身来,念起了雨咒,想要布一场雨来缓解火势。过了一会儿,果然有小雨落下,然而火势却没有明显减小。淇风听见哀号呼救的声音越来越小,看来已经有不少人遇难了。
一跃而起,淇风立在高处,看见士兵队伍后面,停了一顶红色的软轿。轿帘上画着一只白鹿,那是射鹿王公诸堂。
"你指责我屠杀自己的臣民。老实讲,风大侠,这么做我也于心不忍,但我是为了保护射鹿城更多的人。这一条街的人都有可能染上麻风,放一个出去,倘若传给别的不知道什么人,那就再也无法控制了,到那时该如何善了。我不能看着射鹿毁在我这代王公手里。"
淇风注意到诸堂的言语十分不善。从前尽管他俩对于射鹿城麻风的主张大相径庭,但考虑到风月二仙身份不凡,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城中百姓好,诸堂对二人一直礼敬有加。可是今天,诸堂真的动了怒。
看来,城中的麻风病人日益增多,令诸堂不得不担忧,不得不胸中火起:"倒是你,风大侠。你和月女侠救治病人的好意,我可以体会。可是至今为止,并没有一个麻风病人被治愈。你也要承认,这根本就是绝症,无可拯救。今天这个肇事的病人,可是从枫树林跑出来的。倘若当初他被我的人烧死,而不是被你救了去,又怎会有今天的惨事!你自己想想看!"
淇风回到莫医生家里,看到溟月和皋兰在堂屋里,一脸肃穆地等着他。南市的惨案传得很快,一时满城风雨,溟月他们都知道了。迦陵注意到淇风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忍再看他,自己低了头。
淇风歉然地望着大家,却发现溟月的神情不对:"你有话要说?"溟月点点头:"我终于问出了射鹿城这场劫难的缘起。"她望了一眼皋兰,继续说,"麻风来得如此突然,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原来是魔道在作祟。"
淇风一震:"真是魔王那魇?"
"正是那魇,他在射鹿城投下了麻风,为的是毁掉这个城市,而且要毁得很惨。"
"那魇为什么要这样做?"淇风一边问,一边竭力思索,忽然眼前一亮,"难道--难道--他还在为秋水姬的事情耿耿于怀?可是已经过了五百年了。"
"不错,他还在记恨。"
作为秋水神宫的重要弟子,他二人都曾听闻过一件惨烈的往事--五百年前秋水神宫的创建者秋水姬,并非死于与魔道的争战,而是自己用飞剑切断心脉自尽的。自尽的原因,在同时代的剑仙们中间讳莫如深。时隔五百年,这秘密总算渐渐为人知晓。
秋水姬出身为南海龙女,又早早得道成仙,建立武学胜地秋水神宫,是剑仙中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然则,她在盛年之时,恋上一个东海边的凡人。那人是当时的射鹿王公,名叫灵均。到得后来,王公却负心别娶,娶的是一个射鹿城中的普通女子,原因是为了保持射鹿王族的血统纯正。秋水姬本来心高气傲,用情极深,如何受得了这等挫折,一时想不开,竟然用了最不可挽回的方式自裁。
这其中又扯上了魔王那魇。论起来他是秋水姬的远房表弟,北海龙王的一个私生子。那魇当年只是一个小龙妖,本领平平,因为作恶被剑仙们围攻捉获,本来是要千刀万剐的。后来秋水姬出面,向天尊求情,才改为囚禁在东海深处的风波岩下。当秋水姬死去之时,东海上愁云密布,风波大作。那魇掀开了岩石,魔王从此出世。
本来也没人把这只小龙放在眼里的。岂料这回出世,他竟似变了一个人,仿佛于突然间汲取了三界中邪恶的灵术,法力出奇得强大。他在海中兴风作浪,连四大龙君都拿他无可奈何。
"魔王那魇要灭了射鹿城,就是为了替表姐秋水姬报复当年那个负心的王公么?"
"也可以这么说。"皋兰皱着眉头说。
"哼,才不是!"溟月冷笑一声,"如果只是那魇要报仇,爹爹他们为什么要做缩头乌龟?射鹿也是千年古城了,怎么能看着十万百姓死于非命?我原来想,那魇虽然厉害,未必就能灭了射鹿。可是现在,连剑仙们都出卖了射鹿城,还有什么可说的。"
"为什么是剑仙出卖了射鹿?"淇风问。溟月叹了一声:"因为当年秋水姬自尽,根本就是被迫的。他们自以为隐瞒得很好,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爹爹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溟月冷冷地说,"而且,我相信,对于这件事情的真相,天界的前辈剑仙们也大多心照不宣--秋水姬和射鹿王公其实是被他们生生拆散的。一方面,仙凡通婚,有悖伦理,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射鹿城的繁华富庶,未免过了头,让仙人们都嫉妒了。如果射鹿的王公竟然娶走了最出色的女剑仙,将来还有什么事是射鹿人做不到的?
结果我爹爹亲自去了射鹿城,逼令那射鹿王公另娶他人。最最可气的是,那王公是个软骨头,为了他的城池,居然就依了。秋水姬知道了以后,十分生气,去找我爹爹理论,很快就翻了脸。说起来,秋水姬其实是被剑仙们逼上了绝路,才会一时想不开,在秋水宫自尽的。"
皋兰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件事本来极为隐秘,不知怎的让魔王那魇知道了。那魇早存了扫平射鹿城为秋水姬复仇的念头,但也知道仙魔历来势不两立。他要做什么,绕不过剑仙们这一关。当他知道这一节隐秘之后,大模大样找到你爹爹谈条件。溟月,淇风,你们知道,秋水姬原来是南海龙君的掌上明珠......"
"那就是了,"溟月说,"南海龙神大约还不知道他女儿是怎么死的。剑仙们本领虽大,假如南海水族兴师问罪起来,也招架不住。何况还有剑仙从古到今的死对头--魔道在背后蠢蠢欲动。我猜,那魇与爹爹谈的条件,就是不许剑仙们插手射鹿城的事,否则他会把真相告知南海龙神。对不对?"皋兰点点头:"大抵就是如此。"
溟月冷笑:"我倒看不起那魇了。秋水姬的死,责任多在剑仙身上。他却拿射鹿城的无辜百姓出气。"
淇风半晌不语,想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倒觉得,他只怕......是更加嫉恨当年那个射鹿王公。""只怕真是吧。"皋兰说,"而且......呵呵,真要让他和剑仙大战一场,他也心虚的。"
溟月冷笑一声:"可是,更加心虚的,不是爹爹他们这些自称正义的剑仙们么?"皋兰捋了捋头发,却也想不起该说什么。
这时,一直皱着眉不肯开口的淇风终于开口了:"天尊说,谁也不能管。如果有人不肯听令尊的管了,他会怎样处置?""怕也不会怎样吧?"皋兰想了想说,"毕竟,身为剑仙首领而受魔王那魇威胁,也是一件很窝火的事。"
"好--大不了不要他们帮忙!"溟月说。
皋兰张了张嘴,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光是你们两个,怎么对付那魇?""对付不了那魇再说。我们至少要把麻风病人救治过来。"溟月淡定地说。
淇风依然愁眉不展。其实仙魔两界的恩怨他已经顾不上,眼下他们连救治麻风的解药都没有找到。仙灵草只能缓一时之急,刚才南市那样的事情,不能够再发生了。想到这里,他决定让莫医生带他去见射鹿王公诸堂。事已至此,他必须跟诸堂合作。
八
"我明白你的意思,"诸堂说,"可是,原谅我武人出身,相信刀剑胜过法术。""王公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能找到对症的药物,王公依然要用火和刀来对付麻风是么?"淇风说。
诸堂不答。话说到这份上,也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莫医生却走神了。诸堂是在他的大书房里接见淇风和莫医生的。隔着一道竹帘子,莫医生看见里面铺了一条长案,一个画师正伏在案上,聚精会神地作画。大约是为了缓解僵持的气氛,诸堂站起身来,请淇风和莫医生到画室里看看。
"说起来,王先生也是我们射鹿人。他在外云游多年,名动中原。这一趟我专门请他回来,为家乡作一幅图画。"诸堂的话音里含着自豪,"射鹿的繁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想,一定要留个见证给后人瞻仰。"
莫医生朝那个画师拱拱手:"莫非您就是岚山世家的后人王川声王先生?久仰--"王川声抬头一笑。
这有名的画师年貌不过三十,让淇风有些吃惊。其实射鹿城的人都知道,岚山世家是几百年的书香门第,虽然人丁不旺,但是家教熏陶极好,每一代都会出一两个闻名海内的才子。某种程度上说,岚山世家王氏,是射鹿城文化的象征和骄傲。
只见画卷的画工极其精雅,栩栩如生。淇风只是在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个时候请人给射鹿城留照,是否意味着,王公自己也觉得射鹿将面临着的会是灭顶之灾?
不料晚间,王川声竟然独自一人来到了白虎街莫医生的家中,这让莫医生有点受宠若惊。
"我就直说了吧,"王川声沉声道,"你们和王公的话我都听到了。记得小时候似乎在家中的藏书上见过一个治疗麻风的方子,刚才我回了一趟朱雀街的老宅,找到了这个--不知对你们有没有用?"
溟月接了过来,却是一本旧羊皮裹着的纸册子,连书名都没有。朱笔画出一行字:"北溟之渊,青田之岩,生无色芝。采之化水,麻风可解。"她问王川声:"不知王先生此书从何而来?"
"不太清楚。似乎是我家祖上出过一个剑仙,她在飞升前杀了一个血魔,这书就是从血魔身上夺来的。"
"原来是魔道的秘传。那--只怕是真的。"淇风有些欣喜,"王先生,你帮了我们大忙。"
迦陵呆呆坐在墙角,望着王川声发愣--她认得那张脸,那不是王詹么?这些天的事情太过古怪,实在让她有些糊涂了。她想问问溟月有关云歌的事,可她又不敢问,她总对溟月心怀愧疚似的。也许,百年以前的云歌,正是属于秋水神宫弟子溟月的,她这样想着。
那么,她自己的云歌又到哪里去了?
天还没亮,淇风就驾着一道红光从北溟回来了。溟月和迦陵老远就看见他手里擎着一枝晶莹剔透的灵芝草,不由得欢呼起来。
淇风的声音里透着兴奋:"我遇见了令尊大人,他正好在北溟的龙宫做客。我待要回避,却想不到他非常开通。帮我跟龙王说明,还亲自上青田石采下了无色芝!"溟月几乎都不敢相信,转而想,父亲虽然迫于那魇的压力不得不做下承诺,其实哪里会真的袖手旁观?
无色芝化在清水里,只得小小一盏。
莫医生疑惑地说:"这么一点怎么够治好全城的麻风呢?"淇风胸有成竹的说:"麻烦你再拿一个大碗来。"
奇迹出现了。淇风把小盏里的无色芝液分到大碗里,大碗满了,原来的小碗却一点没有减少。于是又分到第二个碗、第三个碗......桌上已经摆不下了,莫医生家的碗盏都装满了芝液,原来的小盏还是盈盈一杯。
不到傍晚,这个消息就沸沸扬扬地传遍了射鹿全城。人们提着瓶瓶罐罐,在莫医生的窗前排起了长队,惟恐来得晚了一点,就领不到救命的良药。莫医生忙得不可开交,忽然听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竟然是射鹿王公诸堂亲自来了。
王公面上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旋即问:"对于麻风病人来说,这个药多长时间能见效?"
"这个......风大侠说,一夜即可痊愈。"
"风月二仙现在何处?"王公追问。
"他们去了枫树林,照料那些已经得了麻风的病人。"
"那好,明天我带人上枫树林,把被赶出城的病人接回来。"
然而第二日,王公没能够出城。早间他一起来,就看见莫医生守在门口,一脸焦急:"大事不好了,所有昨天服用了无色芝液的人,身上都长出了疮疥,并且神志不清。"
王公头上仿佛炸了一个惊雷。射鹿城本来的麻风病人不过一百多,为了预防,许多人都预先喝了"解药"。以昨天傍晚莫医生家门前的盛况,总不下三四千人把药水带回去,他们还会分给家人和街坊邻里......想到这里,饶是诸堂冷静威严,亦不免出了一身冷汗。
"而且,这次麻风来势汹汹,竟比以前的还要厉害得多,已经有高龄的老人死去。"莫医生的声音艰涩,"我们正忙着给病人们分发草药......""还有什么草药!"王公厉声喝问。
"仙灵草......"莫医生虽是个清傲的人,此时也有些畏惧了。
枫树林里排了一地的尸体。日出以前,原先的麻风病人都发作而死,只有迦陵安然无恙。溟月疑惑之余,却也顾不得过问迦陵的奇特了。淇风不声不响地掘着土坑,安葬这些病人。
迦陵想帮忙,却又插不上手,瞧着淇风的影子,似乎一夜间憔悴了许多。
"我爹爹不会把假药给你。"溟月忽然说。淇风顿了顿:"那么给我假药的是谁?"
溟月茫然地摇摇头:"不管怎么说,我爹爹是修行的人。他纵然不管,也不能为虎作伥。由他之手害死这么多人命,不是毁了自己的千年道行么?"
"那--那个给我药的人不是天尊,又是谁?既然是变幻了人形,为什么连我都没看出来?又能有什么人变幻形体,连我都看不出来?"淇风忽然顿住,想到这里,自己都心冷不已,"难道是--"
"咦?"溟月忽然叫了一声。
迦陵和淇风都是一惊。溟月一把拉过迦陵,站在淇风的身边。
那人站在枫树的树梢上,一袭大红色的袍子随风飘摆,使得他看起来像一片巨大的枫叶。迦陵注视他的时候,正好撞上一双漆黑的眼,衬在线条明晰的惨白脸孔上,显得分外明亮。迦陵一怔,是在哪里见过的?她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了躲。
"不错,的确是我。"他说。淇风和溟月相互对视了一眼。
那人说过一句话后,便静静地一言不发,毫无表情,似是打定了主意要等他们先开口似的。
最后,淇风终于开口了:"我们谈条件吧。你要怎样,才肯放过射鹿城?"
"我不会放过他们的。"于是迦陵终于明白,这个人就是魔王那魇。
"你的想法很奇怪,居然要和魔王谈条件。"那魇淡淡地说,"这个世上没人会跟魔王谈条件,谈了也是白谈,魔王是不会信守承诺的。"
"如果不谈条件,那我们就决一死战好了。"
那魇似乎懒懒微笑了一下:"淇风,你似乎看不懂命运。"
淇风没有理会,那魇的意思无非是笑他自不量力。风月二人联手,比那魇的法术,还要差着一大截。然而,溟月听见这话,却不免一怔。
那魇注意到溟月的神情,很认真地继续说:"射鹿城注定不能接受剑仙们的挽救。只有你淇风除外,因为你的命运,是永远和这城池相连的。你以为是你侠肝义胆,其实,这不过都是命里注定。"
命里注定?连神算的溟月也从来没有看懂过淇风的命运,难道真的被魔王了如指掌么?
溟月呆住了。她知道那魇的道行远胜于己,看到的只会更多。莫非他说的是真的?淇风却不想这么多,祭起飞剑指向那魇,那魇轻灵地转动。两人展开身形斗在一处。
溟月没有上去助剑。她在猜测,那魇的话是在暗示着什么。那些溟月想不清楚的东西,以她的修为尚不能参透的过去将来,似乎掩藏在那魇话语的灵光之中。
那一刻各种各样的轨道在她的意念中交错,形成蒙蒙一片,以至于没听见淇风和那魇的争执。了悟生死的天尊之女,此时努力地想要破开父亲设下的障碍,参透他们的轮回因果。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朦胧的影子,在溟月的脑海里浮了出来。
是她!
溟月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断。竟然是她!怎么是她?这一刻,溟月终于明白了。这是他们的宿命。
"迦陵,你听明白那个红衣人的话了么?"她猛然转过身去对着迦陵说,词句清晰,甚至是声色俱厉。
迦陵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她心里也在翻腾着。为什么那魇的脸让她如此不安,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悄悄演变着。
是了,就是了,溟月看着迦陵微妙变化的脸孔,暗暗将迦陵运劲推到那魇与淇风打斗的方向。
"咦?居然还有一个麻风没死?"那魇有些好奇地望向不远处这个神情冷漠的小女孩。那一刻,他好像想起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扔下淇风,朝迦陵奔过来。
溟月见状,咬住了嘴唇,她果然没有算错。她飞起一道剑光,横在迦陵面前。那魇没有防备,袍子被她的飞剑掠下一角。
那魇不由得停住脚,恶狠狠地瞪着:"你让我看看她!"溟月一击不中,心中不免恼恨。她只得转过身去,温和地对迦陵说:"迦陵,眼下只有你能够救得了射鹿城。你肯不肯去做我要你做的事情?"
迦陵注视着溟月。只有自己才能够救射鹿--溟月不是在说梦话吧?自己只是一个只有百年道行的小剑仙,远远比不淇风溟月。淇风在一旁也觉困惑。不过他想,溟月算出来的事情,自有她的道理,便只是静静地看着迦陵,满是期许。迦陵转头注视着淇风的目光,终于点了头。
溟月眉头一舒,认真地说:"我要你做的事情,就是,决不可以跟这个穿红衣服的人走!"
迦陵大为困惑,她不由得瞥了一眼那魇。魔王那两道淡薄的剑眉拧到了一起。迦陵心里又是一怔,好像自己真的就想就此跟他走了似的。看来魔王的力量果真难以抵挡。
"我说的是,宁愿死--也不要跟他走!"溟月斩钉截铁地说,"除非,除非他答应--""让我来接下这句话吧,"那魇不耐烦地说,"你是想跟我做交易。我放过射鹿城,你让我带她走。"
溟月一愣,旋即淡然道:"就是这个意思。你已经找到了她,目的达到,何必再跟射鹿的无辜百姓为难?"那魇哼了一声:"且不说这些--"他似是不甘心,忽然对迦陵说:"你为什么要听她的话,她是你的晚辈,却拿你跟我做交易。你不要听她的,跟我走,射鹿城跟你没关系!"
溟月怎么又成了自己的晚辈?迦陵呆了呆,不太听得懂那魇的话,却又觉得他说的其实很有道理。听溟月的意思,似乎她很有把握,自己是愿意牺牲来换得射鹿的平安。那么自己的心意呢?
那魇为什么要带自己走?为什么溟月可以拿这个来威胁那魇?
迦陵有些不快,溟月不告诉她为什么,却要拿她跟魔王交换。她犹豫着,再次望望淇风,淇风没有任何表情,那么他的意思又是什么呢?
突然,那魇看准时机,一把过来卷走了迦陵。下意识的,迦陵猛烈地挣扎着。溟月和淇风冲了过来,拦住那魇。
那魇带着迦陵,难免行动不便。三人争斗了一会儿,那魇掏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掷到溟月身上。溟月连忙腾出手来,一把接住那东西,那魇趁机卷走了迦陵。
红衣一飞而起,传来那魇无可奈何的声音:"算啦算啦,给你们去救人!上次在青田岩那一枝是假的!"溟月看看手里,果然又是一枝无色神芝。
"慢着,溟月!"淇风终于忍不住问,"你......拿这个小女孩去跟魔王交换治疗麻风的药物?"溟月缓缓地说:"你放心,那魇决不会难为迦陵。因为迦陵是秋水姬那迦的转世。"淇风愣住了。秋水姬自尽而亡。自尽的人,据说是不能超生的。那她怎么还会有转世?
溟月疲惫地摇摇头:"这个女孩太特别了,我也说不清。但是,刚才,我穷尽修为,总算在她的身上看见了秋水姬的影子。"
九
"那迦--那迦--那迦姐姐--"
像一阵阵和风,迦陵耳中不停地飘动着这个声音。她依稀觉出这声音是那魇的,所以她强迫自己不去回应。但这呼唤如飞絮般萦绕周身,挥之不去。
迦陵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晶莹的世界,四周冰天雪地。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冷。低头一看,自己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轻薄的淡蓝色纱衣,缀满了明亮的珍珠。迦陵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过如此华贵的衣饰,不免有些惶惶。转头一看,身边居然还站了两个侍女,一脸的恭敬和钦羡。于是迦陵猜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神气漂亮,女孩子的虚荣心一下子高涨起来,也就不问什么了。
这是哪里?
"回公主,这里就是北溟阴山。"
公主?迦陵很奇怪,她记得自己并没有出声,为什么心里想的别人就听得见?她记得自己不是在射鹿城,怎么又来到北溟变成了公主?
"公主从南海远道而来。我等遵北海龙君之命,陪公主游览北溟的胜地青田岩。"
南海--北溟?那我岂不是走了很远?迦陵心想。
那两个侍女仿佛真能读懂迦陵的心思似的,立刻接上:"公主三年前发愿,遍游海内。如今一直到了北溟,天下的一大半,都走到了,真不容易。"
那么,这个公主有没有去过射鹿城呢?迦陵心想。那两个侍女却没有回答她。她仰起头来,看见青田岩的顶端,生着一枝硕大的灵芝。这灵芝通体透明,在冰雪的光芒下映射出琉璃一般的绮丽光芒。
迦陵的心,立刻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那不是淇风要找的无色芝么?她毫不犹豫地念了一个剑诀,飞升而起,伸手去采那无色芝。
"呀--"青田岩上突然放出一道蓝光,击中了迦陵的手指。迦陵像是被烫了一下,一头栽下。"不好,"两个侍女匆匆扑过来,扶起迦陵,"公主,这无色芝是北溟的圣物,不可以随便碰的。公主看看也就是了。"
"那迦姐姐--"迦陵回过头来,看见了一个红衣的小男孩,手里擎着那支无色芝。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正烁烁地望着自己,眼光里充满了紧张和羞怯。"那迦姐姐,给你--"迦陵愣住了。
"唉--那魇,你怎么又淘气!"当着南海公主的面,侍女竟毫不客气地训斥起这个红衣男孩来,"等我告诉龙王,你采了神芝,不怕龙王把你赶出三界!"小男孩哆嗦了一下。迦陵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发现他畏惧的眼睛里闪着一丝不甘。她的意识里不知怎么蹿出一个记忆,仿佛知道那魇是北海龙王的一个私生子。
"公主,别理他。"侍女一边搀着迦陵走开去,一边说,"这个小怪物的母亲是个魔女。我们北海的龙族,没人愿意理他......"可迦陵还惦记着那支无色芝。她轻轻推开侍女,走到小男孩面前,接过神芝:"谢谢你。"
她看见小男孩那魇的脸上依稀挂着眼泪,觉得有些好笑。想了想,从衣带上挑了一颗最大的珠子,塞到那魇手里:"拿去玩,别难过了。"那时她满心里却想着,等淇风拿到了无色神芝,也就不会难过了。她要赶快回到射鹿城去。
仿佛真是心想事成,片刻之间,她就真的来到了射鹿城。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十分热闹,好像在过节。迦陵有些奇怪,全城都有麻风病人,王公诸堂已经下令戒严。怎么有这么多人在街上游荡,而且个个红光满面,喜气洋洋,一点不像害病的样子。有人在一旁说,今天中午,年轻的王公要出来游城,迎接他的未婚妻子。
年轻的王公?迦陵觉得好笑,诸堂可是个半老头儿,怎么都有五十了吧。
她在街上晃了一会儿,觉得浑身不自在。因为所有的人都在打量她--也许是因为自己这身衣服太奢华了?一丝不安撩拨着她。
在城门边上,她停了下来,这时一架金碧辉煌的马车停在她身边,一只戴着翠玉扳指的手揭开了绛色绣帘,车中显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脸,面如冠玉,正安详地对着她微笑。迦陵呆呆地看着他。那不是淇风么?
射鹿的淇风,她寻找的人,怎么会在这里?而这是又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
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前尘后世、茫茫大千之中,是否真的有这样一场相遇?
"那迦,我终于见到你了。"那是他真切的声音,不过寥寥数语。男子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剑,明亮如同一泓秋水,轻灵如同一片浮云,"我为你找到了这把宝剑,你可愿答应我?"迦陵接过短剑,那不就是她遗落在射鹿城里的"云歌"么?
而他叫她那迦。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那迦--那迦--"迦陵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一片妖冶的红色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恍惚间,她只看见那魇那张苍白的脸。
"我施了一点小小的法术,前世的事情,你都想起来了?"
迦陵眼神迷离:"可是半路被打断--我和淇风,后来怎么样了?"
那魇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停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说:"他叫灵均。是射鹿城历史上最杰出的王公,也是最短命的一个。虽然他是很了不起,可究竟只是凡人,你以龙女和剑仙的身份而甘居射鹿王妃,已经算是下嫁了......可他居然还敢背叛你,你说我该不该恨他?"
"背叛?"
那魇冷笑:"因为天尊那帮人跟他说,假如他敢娶你,他们就毁了射鹿城。他为了他的全城百姓,就把你抛弃了,害得你自尽。"
迦陵想起那迦。她一度在幻觉里体验了她的骄傲和美丽,沉默了一会儿:"所以,现在你就要毁了射鹿,为那迦报仇?"那魇点点头:"在灵均的心目中射鹿城比你重要。哼,我不信,有什么能胜过我的那迦姐姐?"
迦陵呆了呆,然后报以冷冷一笑。
"笑什么?"
"我笑,天下第一大魔头,却是个疯子。"那魇瞪大了眼。
"那迦早就死了,灵均也死了,就剩下你一个。淇风不是灵均,我也不是那迦。射鹿城的人都死了好几代,跟原来没有任何关系。只有你还在夹缠不清,不是疯子是什么!" 迦陵有些激动,"也难怪,你活得太久,只好胡思乱想。"
那魇呆了半天,忽然大声说:"你胡说!谁说你不是那迦!你若不是为了找灵均,为什么到射鹿城来?淇风若不是为了找你,又为什么去做了秋水神宫的弟子?你以为在我面前撇清就可以了么?你问问你自己的心。"
迦陵默默瞧着这个魔头,他惨白的脸上映着一道道红光。也许他是在胡说,也许这正是背后隐藏的答案。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否则她为什么会从遥远的落日山来到射鹿,又为什么会如此执著地在意着淇风和与他有关的一切事情。这在她一百年的修行中,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原来那魇活得太长,竟然成了一个洞彻因果的魔头。
"你很厉害,我们不知道的你都知道,还有左右一个城池命运的本领。你大概已参透了我们几个人的宿命了。好吧,就算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来找他的。你把射鹿城毁了也没用,我现在就要到他那里去。"说完这些之后,她站起身来往外走,口气是不容置疑地,"告诉我回射鹿城怎么走,或者你送我回去。你既然当我是你的姐姐那迦,就应该听从我的意愿。"
那魇抬起眼睛:"你是这样决定的么,那迦姐姐?你为什么不想想,上一生,他为了射鹿城抛弃了你。这一回,又是如此,他拿你换了无色芝。你还要回到他那里去?"
拿她换无色芝的是溟月不是淇风。不过,也许这并没有什么差别,淇风并没有阻止溟月,迦陵有些寂寥地想到。可她依然冷笑着:"那么这样一来,你还是觉得他可恨可憎,以你心狠手辣的性情,还是不会放过射鹿的吧。我看你给他们的无色芝,肯定救不了麻风。现在我就要回射鹿去,你不妨连我一起毁了。"
"那迦姐姐,"那魇的声音透着十足的无奈和绝望,"你一向聪明过人,为什么偏偏在这一点上看不透。他对你也不过如此,你何必犯傻!"迦陵愣了愣,无语。
那魇转过身去:"云歌在你手上,无色芝也在你手上。一直往南飞,就回到射鹿了。"迦陵犹豫了一下:"你给我的还是假无色芝,是吧?"
"假无色芝,那是骗骗淇风那傻子的鬼话。其实无色芝没有假的,我也没有假扮过天尊。天尊和我给他们的,都是真正的无色芝。可是因为你,早在五百年前这种灵药就失效了。只因那时你的恨意是那么强烈......
"那迦姐姐,你曾经是那样的出类拔萃,爱他又那样的酷烈,所以你死后的怨念也就格外强烈。都是因为你怨念不散,我才会从东海底风波岩中出来,吸收了你的怨念而成为魔王--我并不是我,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他有些失魂落魄,"可是你如今都忘了那些憎恨么?"
迦陵听不懂,那魇的愤怒,那魇的思索,她毫不介怀,她只想着快回到淇风那里。只听那魇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当年你万不该自尽。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可以让你走,但你一定要答应我。"
"答应什么?"
"这一回千万不要再自寻短见了。"
"我答应你。"迦陵随口说道。
十一
那魇留下的无色芝,果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射鹿城里,万户萧索。所有的商铺都关了门。街上不时有人走着走着,忽然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家家都闭紧了门户。过了很多天,有人发现隔壁的房顶一直没有炊烟冒出,到闯入那家的房门,原来老老小小老早都死了,尸体上全是酱色的脓疮,一只只手都变成了鸡爪。
开始,人们会小心地把死人的屋舍全都烧掉。慢慢的,也就没人做这件事了。因为整个城中的活人已经越来越少。
有人想悄悄逃出城去。诸堂叫人加紧了城门的守卫,不放一人出城。每一天都会有人因为和守城士兵争执夺路,而死在巍峨的城门下面。这种情况也没能持续多久。不久射鹿的驻军中也开始流行麻风,并且迅速扩散。能够被调拨出来的兵士越来越少。而有力气携家带口逃出射鹿的市民,也没有剩下几家。
王公诸堂把自己关在宫里,不知道怎样才能挽救自己的城市,他现在惟一的希望,是自己也得上麻风,在城池覆灭之前死去。
只有画家王川声,仍在孜孜不倦地描绘着射鹿城的图卷。那副聚精会神的样子,仿佛周围世界的变化都与他毫不相干。诸堂看见画卷上,射鹿城曾有过的金碧辉煌,百感交集。
难道就这样完了?
此刻,连莫医生也累得病倒了。淇风和溟月安葬了枫树林中的病人,回到了射鹿城,接手莫医生的工作。可是,麻风像夕阳下的影子,迅速在城中铺展,他们束手无策。
现下,莫医生直挺挺地躺在小屋里,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快裂开了。仿佛有千万只虱蚤在周身噬咬,难过得几觉生不如死。他不能言语,心里却是明白的。他伸出鸡爪一样的手指点点画画,示意射鹿城恐怕真的要完了。
溟月觉得内疚。以前,每每她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淇风都会变着法子逗她一笑,让她舒解。然而这一回,淇风什么也没有说。溟月就想,莫非他也在怨自己心狠么?送走迦陵,确是她不得已才想出的法子,淇风应该能够理解的。他......是不是太在意那个小女孩了,还是自己多了心?有些话,始终无法摊开来说。
末世的日子,如此沉寂。
其实淇风,什么都没有想......他眼睁睁看着射鹿城的人每天都在死去,心急如焚。皋兰走了,她答应了溟月,一定要向天尊讨个说法回来。但是,如果连无色芝都救不了射鹿城,那还有什么办法?
淇风忽然觉得头顶微微一痛。原来是溟月在他身后。"你有白头发了。"她说。
莫医生家的竹窗,一如既往地倾泻进和煦的阳光。那根白发,映在阳光中晶莹剔透。渐渐的,那阳光旋转着,回环着,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幻成五色祥云纷纷而下。
"是皋兰回来了--"溟月低声叫着。
皋兰一脸焦虑。溟月跑在了前面,抢先一步问:"我爹爹怎么说?为什么无色芝--""你就别管了。"皋兰的口气竟是不容置疑的,"我奉命赶来,要带你回去,这一回你不想走都不行了!你爹说了,你们要是两个时辰之内不回去,他要打开天门派兵将来抓你们呢!"
溟月一步跳开,瞪着眼说:"我偏不!都是他们五百年前作孽,害死了这么多人,还想不管!快拿真的无色芝来--"皋兰无可奈何地说:"你们还不知道啊,无色芝解麻风,很多年前确有此一说。但是五百年前,那魇把无色芝送给了秋水姬那迦。"
"又如何?"
"这无色芝是上古圣物,最通灵性。秋水姬死后,她的无色芝遗落在青田,遍生于野,都是她五百年的怨气。只要秋水姬的怨气尚未平复,无色芝用于射鹿城的麻风,只会推波助澜。其实,我们也是才知道这一点......原来魔王那魇最早给射鹿城下的毒,根本就是无色芝!天尊跟我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你们也该明白了。秋水姬的怨气是谁也无法平复的,射鹿城合该有此一劫,这是天数,谁也违背不了。你们两个枉自出头,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天尊已经大发雷霆了!"
溟月眨了眨眼睛,忽然说:"不行!秋水姬的死,也有他们的份儿!不是他们逼迫射鹿王公灵均,那两人早就结为夫妻,哪还有什么怨气不怨气的。现在秋水姬报复,不能只是让射鹿城倒霉,他们也该管管!"
"我也婉转提过啊,"皋兰说,"可是天尊说他管不了。"
"呵呵!"那笑声冰冷,跌在地上就噼里啪啦地碎了。
三人同时抬起头来,看见对面的房檐上站了一个身材削瘦、面目惨白的男子,一袭妖异的红袍在猎猎飞舞:"天底下也终于有天尊管不了的事了!"
"那魇,"皋兰吓了一跳,"他怎么会在这里?"
"那迦姐姐坚持要回来,我只好放行--不过,又不放心她在你们这些口是心非的人堆里,所以跟过来看看。"
迦陵是回来了,在后房陪着莫医生。他们在前面说着秋水姬,似乎与她没有什么关系。但那魇来了,他说那迦姐姐在这里,迦陵只好走了出去。她想,淇风,或者还有溟月,看见她的时候应该觉得很奇怪吧。不料这些人看着她都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原来自己真的就是秋水姬。迦陵心底里涌出一片悲悯的感觉。
这悲欢离合的故事,所有的人物都到场了。有那迦,有灵均,有那魇,有皋兰师父,有溟月淇风,偏偏没有她迦陵。迦陵又是谁?只是落日山上无人知晓的小剑仙。故事里没有迦陵的份儿。
可是现在,他们都望着她,把她当做了秋水姬那迦。她忽然想起来,淇风知不知道,他自己就是灵均呢?他已经知道了吧。既然溟月算得出来自己是谁,当然也会算得出淇风是谁,她一定会告诉他的。可他知道了又会怎样想?
迦陵从怀中摸出"云歌"。她记得这是遥远的那个射鹿城里,灵均赠给她的。她不由得望了淇风一眼。
她是秋水姬那迦,所以这里有很多人的愿望,都需要她来解决。可她顾不了这么多,就是那迦自己,也没有办法的吧?她只是迦陵,只想着淇风的愿望,是要挽救垂危的射鹿城。既然自己是秋水姬的转世,而射鹿城的麻风又是因秋水姬的怨毒而生,那么把秋水姬一刀结果了,血纵之时,怨气消散,众生解脱。淇风的努力,也算没有白费吧。
想着想着,迦陵的嘴角显出了一丝笑意。她的指尖轻触着云歌,冰凉而柔薄的,贴在了她细细的颈脖上。那是前世,他送给她的云歌。
没人注意到迦陵的动作,直到一道绯红的薄雾,喷上了淇风的衣角。在渐渐模糊的视线中,迦陵瞥见了自己的血液,红色浅淡,散漫无力。在淡红的影像中,他们都围过来了,淇风,溟月,最最逼近的一张脸,惨白......是那魇......
"我不是说过,那迦姐姐,我不是跟你说过!"那魇的脸因为悲愤而变了形。他说过什么?看见他又气又伤心的样子,迦陵惶惶然想不起。
"你不能够再自寻短见啊!"那魇说。哦,原来是这样,可是那魇你也说过,只有我才救得了射鹿城,那么就用我的血来洗去种种的冤孽......前世的积业,造就了今生的际遇。那么今生的积业,那些所有寂寞的,所有未曾如愿的,可否在来世的经历中得到回报?
她知道自己正躺在那魇的臂弯里,魔王一只冰凉的手,无望地死死捂着她脖子上的伤口,仿佛想要把她流逝的生命堵住。迦陵却绕开那魇的视线,想看看淇风的表情。
淇风也在,他的表情是模糊的--她眼光迷离,这已经是她能够看到的最后场景。不知为什么,她轻轻一笑,仿佛并不是要死去,只是稍稍地睡去一会儿,沉睡的面容甜美无比。
在那种沉静的甜美中,淇风哑然无语。甚至未曾感觉到身边的溟月,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
迦陵停止了呼吸,那魇似是不肯相信。过了很久,他才松开手,定定的 瞧着自己满手的鲜血。
"你--"那魇愤然地把手指向淇风,"是你害她又一次送了命,你要如何偿还!"溟月站上前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淇风:"这不关他的事!分明是你惹出的祸患,要为秋水姬偿命的,应该是你!"她拔出了佩剑,寒光凛凛,直逼那魇的红袍,"那魇,我们决一死战!"
轻轻的,淇风拨开溟月,走上前来,俯身拾起了迦陵遗落在地上的飞剑,上面还沾着柔润的血液。淇风握着剑,一脸若有所思却又不可置信的样子。
而这时,那魇竟然也在发愣。他盯着溟月手中的剑,又看看溟月的脸,越来越诧异。
过了一会儿,淇风站起身来,将"云歌"和溟月的飞剑并在了一起--这两把剑居然一模一样!更加奇异的是,当两把剑并在一起,竟然开始融合。先是两道雪光连成一团,后来剑体也慢慢地融在了一起。到最后只剩下了一柄飞剑,跟原先的毫无二致。就好像云彩和水中的影子融在了一起。
几乎是同时的,那魇和淇风说:"这是什么剑?"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还是淇风先开口了:"阿月的飞剑,原来是我们南海秋水神宫的镇宫之宝,名叫云歌,是秋水姬当年的遗物。五百年不曾有人开启,直到阿月师妹来到秋水宫,才把它唤醒。"
听罢此言,那魇脸上由怀疑,而迷惘,而惊异,而无奈,而感慨。半晌他才说:"你手里拿着的,是那迦姐姐从幻境里带回来的飞剑,是灵均送给她的--名字也应该是云歌。"淇风和溟月均是一怔。
"这是那迦姐姐最心爱的兵器,绝对是一件灵物。"那魇苦笑着说,"知道为什么封存后五百年不曾有人开启?因为飞剑通灵,只认识自己的主人。我虽然一眼认出那迦姐姐,可也是看见这小姑娘能拿住云歌,才敢最后肯定,她确实是秋水姬的转世。"溟月和淇风互相望着,不发一言。
如果说因为这云歌只认识自己的主人,所以迦陵必定是秋水姬,那么溟月呢?溟月又是谁?
忽然,皋兰插了上来,惶惶地说:"难道秋水姬的血还不能洗清麻风的怨毒么?你们看啊,来不及了,这城池已经完了。"
十二
那是射鹿城的末日,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城市的天空。日暮时分,王公诸堂召集所有剩下的士兵,挨家挨户地搜查。这个城市已经生满了麻风的毒瘤。他们推开一扇扇阴冷的门,看见床上躺着,地上倒着,都是变形的人体,面孔生满毒瘤,无法辨认,四肢蜷曲,可怖异常。有的角落,整整一条街的人家,无一幸免。
不过,总算是集合起了一小队人,两三百个,身上没有疤痕,神志也还清楚的。作为麻风的幸存者。士兵们大声地吆喝着,这声音在死气沉沉的街道上显得颇为奇异。人们被吩咐赶快收拾行李,赶在天黑以前从南城门出去,离开这个死亡之城。
暮色之下,那扇沉重的大门在背后轰然禁闭。门洞上,"射鹿"两个古篆字,发出最后的幽微光芒。那两三百个幸存者在那一刻回过头来,望着曾经繁华安逸的家园,百感交集,不肯离去。有的人眼中漾出了泪水。
"起火了,起火了--"不知道是谁先看见,惊恐地叫出了声。于是所有人都发现,从厚重的城墙背后,红光冲天,如同一丝丝血痕飞扬,不时地发出一些巨大的爆裂之声。死亡之城将在一场大火中焚化为灰烬,这一刻显露出了毁灭时竭尽全力的辉煌。有人起了个头,于是城门外,哭声震天。
漫天火光的映照下,剑仙和魔头终于停止了纷争。莫医生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所有的街道都封死了。外面到处都是火--王公诸堂,他要亲手毁了射鹿城--"
那魇,溟月,淇风,还有皋兰,面面相觑。决定射鹿城命运的不是他们。
王宫的深处,重帏之下。隐隐有浓烟,从外面一阵一阵地冲进来。
"车已备好。王爷,快走吧--"有人在急切地催促着。诸堂负手立着,一言不发。"王爷,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诸堂望着窗外,熊熊的火焰中,他的射鹿城正渐渐支离破碎。明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东南胜地、海上名都将彻底不复存在。诸堂叹了一声,世世代代统领的城市,终于毁在他自己的手里。
是什么样的怨孽,什么样的宿命,造就了这样的天灾,连剑仙们都无法挽回。当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不如让自己来了结一切。
诸堂不会离开。当他发出焚城的最后命令时,已经决定跟着他的城市一道,在烈火中焚化。他现在仅存的愿望,就是那两三百个出城的人--以整个城市为代价换来的幸存者,希望他们和他们的后人不要忘记这个曾经辉煌过的射鹿城。
不要忘记!
皋兰趁机说:"溟月,淇风,我们也走吧。射鹿已经没救了。"溟月不言,望望淇风。
淇风却是仰着头,似是在倾听。火中传来毕毕剥剥的声音,是一座座房屋在碎裂倾塌。那些房屋的深处,间或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叫喊,那是尚未被麻风夺去性命的病人在呼救,明知彻底绝望而仍然忍不住的叫喊。
"我们一起回去吧。"溟月长叹一声,轻轻地挽住了淇风的手,低声说,"淇风,跟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我不能够走,"淇风茫茫地说,"上一世的恩怨未曾偿清,以致遗祸苍生,不如这一世了结罢。否则无穷无尽,怎么是好?既然我倾尽全力也救不了这射鹿,那就跟它一起沦亡,也许这样才能把秋水姬的怨气都化解了。"
"不!"溟月大声呼喊。这分明是淇风要一个人去承担这种种的罪责。
淇风缓缓地说:"既然我的宿命,注定是要跟这座城池连在一起。那还是让我跟着他们到最后吧!"溟月的眼神凝了凝,注视着淇风。
不知过了多久,淇风听见了她如梦一样温柔的声音:"你要和这座城一起,守到最后--那么我也永远跟你在一起。我再不要回到天界去。"
莫医生的房子已经烧起来了。淇风和溟月转过身去,走向火场,没有再看皋兰一眼。
"这怎么可以!"皋兰着急地叫着,"淇风,溟月--回来--"
溟月忍了忍,终是没有回头,却沉着地说:"麻烦你照料那个小姑娘,好好把她安置了。"皋兰看了看迦陵的尸体,又说:"还不走,天门马上就要开了。等天尊下来抓你们,可不是好玩的。别闹了。"可是没人理会她。
"别走啊,溟月,这不成的。"皋兰真的急了,扑了上去死死地箍住了溟月的胳膊,溟月拼命挣扎,几乎要把皋兰撕成碎片。皋兰忽然抽身,拔出了她的飞剑,指着溟月:"溟月--难道要我把什么都说出来么!"
溟月瞪大了眼:"什么意思?"皋兰情急之下说出这话,此时却又迟疑了。"你告诉我。"溟月斩钉截铁地说,"到底还有什么是隐瞒了我的,你--你们到底还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皋兰咬住了嘴唇:"我是为你好。"她转过头,"淇风,你如果真的爱溟月,为什么要拖着她跟你一起送死。你明明知道她离不开你,就应该跟她一起回去,回天界去。"淇风静静地说:"秋水姬死了。"他指的是迦陵。
"那是你们前生的事情,"她有些不自然地看了一眼迦陵尚温的尸身,"前世的恩怨,和今生没有关系。"
"何曾没有关系!"忽然如天雷隐隐,半空中传来了天尊威仪的声音。即使叛逆执拗如溟月,也立刻噤声。在射鹿城满目疮痍的末世里,天尊的声音显得异常凌厉荒凉,无情无义。"溟月,落日山上,天门已开,你赶快给我回来。"
灰红色的天宇,看不见天尊的面孔。溟月仰起头来,大声说:"我决不!我要和他在一起,谁也不可以左右我!"风夹杂着烟尘星火,扑棱棱地吹动着她的衣袂。"溟月--"淇风说。他想叫她离开,不必为自己牺牲。可是......他们一直都是在一起的,一直。
天尊的声音似乎渐渐远去。
皋兰微微地闭上眼睛,这情景太熟悉了。如此的执拗,如此的不顾一切。可是他们逃不掉,逃不掉的。因为天界的人已经觉察,他们不会听任!五百年前如此,五百年后亦然。
死亡的痛楚,迦陵竟没有觉出半分。难道真是因为,这只是百年前的幻景么?迦陵感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云歌从她手上滑落。于是她慢慢地远去,远去,在射鹿城的上空徘徊。恍惚之中,她看见一卷红袍在热风中飞舞。开始她以为这不过是一团火光,后来她看见了一对冰冷漆黑的眸子。
"是你,你还没走。"迦陵说,"你不是已经走了么?"
那魇摇了摇头,微微笑道:"我怎么会就这样走了?我要亲眼看着这城毁灭。而且,我还等着你来。""等我做什么?"迦陵茫然不解。
那魇微笑着:"那魇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魔,除了崇拜那迦姐姐,没有别的本事。他被剑仙们镇在东海深处,直到那迦自尽。你大概忘了,自尽者永世不能超生,那迦的游魂在天地间飘荡,最后是天尊的力量,才让她得以归入轮回。为此天尊不得不把她的魂魄分解为两半。重入轮回中的只是她一半的魂魄,抽离了怨恨的记忆。而她执著于恨的另一半,归入了那魇的元神--是‘恨’的力量,使得那魇得以成为魔中之王。
"我背负了那迦的怨恨整整五百年。这五百年中,我一直在寻找那迦姐姐的另一半魂魄到哪里去了。那是她本源的力量,只有云歌飞剑能够与之相呼应的力量。我想她身为最最杰出的剑仙,天尊决计舍不得让她就此灭亡。他会用另一种方式让这力量延续下去,为他所用。"
"你找到了?"
那魇露出一个寂寥的苦笑:"找到了。"迦陵思索了一下,忽然有些明白了:"你指的......并不是我。""是你,但也不是你。"那魇点点头,"我曾经以为是你。直到刚才,我才发现,我们都被天尊欺瞒了。那才是掌握宿命巨轮的手,我们谁也拗不过他......是的,只有秋水姬的力量才能唤醒沉睡在神宫的飞剑云歌。这个世界里,她才是秋水姬......"迦陵有些迷惘。
"可是,即使天尊让她成为自己的女儿,让她即使精通占卜也无法看清自己的前生后世,依然阻挡不了她找到他,和他在一起。这一点,才是让天尊最最愤恨的吧。这一回,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的。"那魇静静地说,"我一直都忘了,根本不需要什么云歌为证,深爱着那个人的,必然是她,无论怎样的轮回也抹煞不掉。"
那魇的面孔渐渐朦胧,带着一种预言的意味:"迦陵,你也是她。但你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属于这个时间。你已经看到了一切,经历了一切,完成了一切。你应该回去了,回到你的时间里,等待他的出现。" 原来这才是最后的真相。
"而我--"他说,"我的所有努力,不过是来到这里,帮助你看清你的宿命。现在我该走了。"
"那魇。"
"嗯?"
迦陵一直都厌恶着那魇,恨他为了一己私怨毁掉了射鹿城。这时她看着他荒凉苍白的脸,忽然说:"洞悉宿命,并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吧?"那魇注视着她,没有回答,飘然而去。
迦陵愣了很久。淇风的射鹿城,正在她身边慢慢消失。她回味着那魇的话,在火海中茫然地穿行,不知该走向何处。最后发现,她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莫医生家的门前。只是一个人都没有了。甚至连她自己的"尸体"也没有了。那么,她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他们又到哪里去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最后的结局是这样。她在这里,可她又是谁?
浓烟开始渐渐逼近,呛得她喘不过气。她想去找到淇风,然而哪里都没有他的身影。她在火场中慢慢地摸索,不知道走了多远。大火中荒凉的射鹿城,热烈而孤寂。最后迦陵来到了一间宽敞的大屋子,意外地发现里面竟然还没有被点着。一个人埋头在长案上,手里还捏着毛笔。
"别过来别过来!"他叫着,连头也不抬,"就差最后几笔了。"是王川声!"还画什么画啊。"迦陵着急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逃命!""呵呵,"王川声笑意苍凉,"射鹿城完了,我总要给他留个存在过的见证啊?""呆子!"迦陵不耐地冲过去拉他。王川声厉声叫着:"别碰我,不要弄坏了我的画!"
那张射鹿城的地图铺在长案上,墨色光鲜。迦陵看见,不觉怔了一下。这时云歌突然再度飞起,一团白光中,托着迦陵和王川声,再度扑进了画卷之中。于是烟火全消,迎面清泠泠的月光,他们终于又一起回到了百年后的射鹿小镇。
十三
天还没有亮。斜月沉沉,树影斑驳。迦陵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依然蹲在那只大樟木箱子里面。王詹蜷在一边,一愣一愣的:"你干吗塞给我一支笔啊?"
他手上还攥着蘸了墨水的画笔,自己却一点也不记得刚才还在给射鹿城画画。迦陵暗暗好笑,凡人就是凡人,不知道刚刚那么一会儿工夫,已经是沧海桑田了。
"天哪--"王詹低呼一声,"他怎么还在那里!"
那血魔在枫香树上,背对着他们坐着,黑色的大氅遮住了身体。只有两条腿挂在外面,无意识地晃动着。
迦陵已经明白了一切。然而当她看到他的背影时,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淇风,淇风,他是在那场天劫之中堕入魔道,从而变成最最邪恶的血魔的么?他终于还是为射鹿承担了怨恨之毒,从此沉沦百年。她低下头,几乎不忍再看他。
"怎么办啊?"王詹使劲地拉着迦陵的袖子。
"嘘--"迦陵打了个手势。她想起来自己带来的随身包袱还放在桌上,于是轻轻从箱子里跳了出来,把绳子解开来。一只淡紫色的纸鹤悠然飞起,穿过窗棂,从破落的庭院中和枫香树的树影间翩然飞过,停在那人的肩上。
血魔捉住了那只淡紫色的鹤,默默凝视着,忽然一滴泪水从那张丑陋不堪的面庞上滑下。他回过头来,看见一个苍白的小女孩站在院子里。
"你不是要找溟月么?"他点点头。
"我带你去吧。"血魔不相信地看着她。
"每年的六月十八日,你都会往落日山寄一只纸鹤,给一个叫做溟月的女剑仙,信中只有开头和落款,正文却是一字也无。到如今,这纸鹤也飞了有九十九年了。溟月回归天界,你给她寄信应该寄到天上去。落日山只是离天界最近的地方而已。"
血魔喃喃自嘲:"魔头的书信怎能通过天门?"原来是这样。
迦陵叹了一声:"其实溟月也想到了,所以她并没随她的父亲回到天界。"血魔的眼中似乎一亮。"她还在落日山等着你,我带你去找她吧。"
"我已变成吸血的魔鬼,又被大火烧成这个样子,如何去见她?"
"你若不想见她,给她写信干什么?她又何必为你留在人间?可见你们还是彼此不能相忘。"
血魔仰起头来,认真的凝视着迦陵的脸:"你是谁?"那张脸奇丑无比,只有一双眼睛,清亮如同月色。迦陵望着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是疼痛的。她轻声说:"我是寻找你的人。"
云歌飞起,欲驾着迦陵与血魔西北而去。
"等等,"王詹跳了出来,"你们别走啊,等一等!"迦陵只得停下。"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他一脸困惑地看着迦陵。
迦陵想起来:"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叫王川声?""不是啊,"王詹说,"王川声是我爷爷的爷爷了--该死!我怎么能直接提他老人家的名讳。"
原来竟是这样。迦陵有些好笑:"那么,那张图就是你爷爷的爷爷亲手画的,你可要保存好。到底为什么,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十四
淇风从迦陵手里接过了那九十九只纸鹤,揉碎了,挥洒开去。于是落日山顶,溟月的坟头,下起了一阵淡紫色的花雨。
坟中空荡荡的。一百年后,溟月连尸身也凋朽了,然而一纸书信却完好地留了下来。迦陵一眼就看出,那是她师父皋兰的笔迹。
书信很长,是写给迦陵的,大致记述了她出生时的情形。
--天门之前,白衣翻飞的那个女剑仙,是第一个抗拒飞升的人,竟然为此被她的父亲用剑雨劈死。而她的情人则被罚做吸血为生的魔物,须得沉沦百年,直到迦陵将他招回。皋兰因为溟月的嘱托,带回她转世的尸身。溟月被难后,皋兰又偷偷收藏了她的魂魄转入迦陵身体里。只是在别人躯体中重生之后的溟月,亦无法拥有前世的记忆,她拿着云歌却不知道故事的缘起。
迦陵什么都不记得。一百年孤寂的守候,只有那一只一只的纸鹤,终于唤起了宿命的重演。云歌带她回到前世的世界,百年前的射鹿城。百年的深沉怨念在瘟疫中、火海中灰飞烟灭,但故事却还流转不尽。那魇说过"深爱着那个人的,必然是她,无论怎样的轮回也抹煞不掉。"她是谁?其实很简单,她就是生生世世都与他牵扯纠缠的那个人--轮回或者纷繁不堪,我们只因那一场相遇而存在。
落日山上,寸草不生。淇风望着她,眼眸清冷而明亮。她低下头,拿起了云歌。"你还记得吧?"
他接了过去,眼中一亮,小心翼翼地捧着。躺在他苍白手心的,是那柄神奇的飞剑,穿越了沧海桑田,万变千劫,终于回到传奇的起点。
"百年期满,还是让它来结束我的劫难吧。"淇风终于用秋水姬的神剑,结束了他作为血魔的生命。那一刻他的尸身碎裂成一幕缤纷的红雨,眩目而惨烈,酷似百年前天门下的那场浩劫。然后烟消云散,一切重归寂静。
迦陵的心渐渐静如止水。下一个轮回,又会有多少分离和磨难在等着呢?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惧怕的了。不论隔了多远的时空,他还会回来的,当前尘落定,总会再次相遇,无论今生来世,或是百年千年。
迦陵步履如飞。离开落日山以后,就想到了射鹿城。这个小镇已经完全忘记了它曾有过的灿烂过去,他们是诸堂焚城之前挽救的幸存者后代么?他们不应该忘记。于是迦陵决定先回去射鹿镇找王詹。既然答应告诉他"到底为什么",那么就该把这漫长的故事,向他一一道来。
然后,某一处天涯芳草,她将守候百年,等待那场宿命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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