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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女儿行7
小椴
前情提要:韩锷与杜方柠苦心经营之下,终促成塞处勾连之局,十五城同建连城骑,与羌戎骄兵对垒。天骄乌毕汗震惊,派出大军围困居延城、穷追连城骑。城破将倾,杜方柠抖落三千青丝,激起疲军士气;韩锷佯败终诱得羌戎大军沦入沼泽,大获全胜。只是世事常变幻,韩锷与杜方柠为贪污一事隔膜又起,温柔阿姝适时现身于韩锷眼前......
第二十九章:迁转三州防御使
起居八座太夫人
"小计,你干什么去了?"余小计脸红红地没有答话。韩锷见他溜进门后就一片迷茫,若有所失的样子,不由又追问了一遍。余小计这才听清了似的,张口讷讷道:"我......进宫去了。居延王妃说是想见我,派了个侍者来,我就跟着进宫去了。"
韩锷认真望向他脸,心中奇道:朴厄绯怎么会突然间想见小计?看到小计失神的神态,他忽联想到了什么,不由一笑道:"王妃很漂亮吧?"余小计点点头:"嗯......"他的神态似乎还沉浸在惊见朴厄绯的情绪中。韩锷不由一笑,长长拖了声:"噢......"余小计还有点儿呆呆的,半晌才觉得韩锷的声音怪怪的,及看清了韩锷脸上的笑,回过神来,脸一红,一拳就擂到韩锷后心上,叫道:"你‘噢’个什么?"
韩锷心道:小计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了,只是朴厄绯的年纪却大了些。他微微一笑:"我没‘噢’什么--倒是你,急个什么?"余小计更不好意思,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又一爪捏到韩锷身上,疼得他一咧嘴。韩锷看着余小计的脸,接着一把抓过他,两眼直盯到他脸上,怔怔地看着。
余小计先恼后羞,急怒道:"看个什么?"
韩锷这半年多来,一直军务繁忙,心里事多,还从未把小计这么认真地打量过,除了觉得他身材猛地蹿高外,也没别的感觉。这时直直向他脸上盯去,只见小计脸上的那块青记已经淡得差不多快不见了,露出挺秀眉峰,大大的两眼,尖尖的下颌,竟已出落成好俊秀的一个少年。而且,小计那眉眼之间,依稀有点儿熟识,竟有点儿像是--韩锷皱了皱眉--当日曾匆匆一见的、卫子衿的模样。
韩锷本对相貌不敏感,适才想到朴厄绯那倾城丽色,只怕当世再没有人配得上她了,由此脑子一转,却联想起那日芝兰院中所见的卫子衿那难描难画的丰神,眼角一扫时,这才突然注意到余小计的相貌。那大大的双眼,尖尖的下颌,确实与卫子衿有一点儿像。
余小计被他盯得不耐,正要侧头,却被他用手扳住了。余小计挣不脱,口里恼道:"锷哥,你再这么疯,我可要恼了啊!也没见你这样的,从跟杜方柠闹别扭,人就跟失心疯了似的。"韩锷也不好跟他明讲,只笑道:"我就是要看看,怎么这两天出门,再也没人看我了?原来我身边果然珠玉在侧。你锷哥又老又丑,是再没人看的了。"
余小计脸一红,"呸"了一声,道"你还丑,你丑会把我姐姐迷得失魂落魄的?连死都怕死不利索,为了你还要还魂呢。"
他说及他的亡姐,却并无伤痛之意,韩锷倒是心头一惨。只听小计嘟嘟囔囔道:"我今天真倒霉,怎么老被人扳着脸看来看去的......我今天脸上长花了?"韩锷奇道:"又有谁扳你的脸了?"
余小计脸一红,他跟锷哥一向并无顾忌,有什么说什么,但这时也不由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嘟囔道:"还不是居延王妃。她扳了我的脸,只管说人听不懂的,什么‘长大了,果然长大了’......"他那里犹自发表着不满,韩锷却愣住了,只觉这话背后必有关联。小计的身世本就像个谜:他的骨龄与实际年龄的不合,他在轮回巷里余家的出身来历,还有那朴厄绯与余皇后的关系......他怔了怔,接着想起初到居延城时那个黑衣算命女子的话:"如果你能弄清居延王宫里发生的事,你就能找到知道那药下落的人了;如果你能干一件侠义的事,你就能得到她的帮助了;如果你能帮助一个弱女子,你就能获得那个世上绝无仅有的药了"。她的话,难道指的是朴厄绯?却听门外连玉禀道:"韩帅,伊吾城格飞王子求见。"
韩锷静静地打量着格飞王子。伊吾城的格飞王子是前伊吾王的庶出,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年纪,个子比韩锷要高一点儿,身材挺拔,举止稳健,却又透着一股年轻人还未退尽的飙劲儿。黑黑的脸上有一种别样的阴冷剽悍,这份气度定会很讨女人喜欢吧?
韩锷知道他为什么来找自己。伊吾城自那次举事,摆脱掉羌戎的控制,废掉了那个城中百姓极为不满、为羌戎所立的伊吾王后,新伊吾王的位置就一直空悬,伊吾前王室子弟与强势贵族之间对王位也就展开了争逐。
更有不少人到韩锷这里来打探消息以求臂助。这本是伊吾城内务,韩锷轻易也不好表示意见,他这边正忙--朝廷已下旨意,褒奖韩锷于西域十五城作为,迁升他为庭州、伊州、西州的三州防御使,同时还领着西路宣抚使的名衔。其实如今又哪有那三州存在了?这三州本在塞外,朝廷已荒弃多年,除了庭州还少有居民,剩余二州,都几近空城了。韩锷明白朝廷是要他经营西路的意思。此时方柠正在为建立防御使衙门闹腾着。以杜方柠来信的意思,却是虽不要辉煌,也至少要气气派派地盖上一个防御衙门,才能一宣国威,一镇羌戎。韩锷体恤物力艰辛,不太同意。听杜方柠说因伊吾城池牢固,已打算在那边动土兴建。
韩锷自己一向但求做事,倒没想及别的。可附近之人闻得,都晓得韩锷只怕要在这西北之地长驻了,所有希望得他庇护的人也接连地找了来。这格飞此来想来还是为了这个。韩锷苦苦一笑,他素厌人间倾轧、权名之争,但如今,居其位谋其政,却再也摆脱不开。
伊吾王位的事,他也不能不操心,为此还跟库赞暗通消息。这位伊吾王子格飞,据库赞说倒是一个难得有担当的人物,自羌戎入主伊吾城,一直率所部在荒野游猎。但他为人狠辣,库赞对他也是褒贬参半。他身份又是庶出,在伊吾城中就有不少势力反对他,包括前伊吾王王后一家。
韩锷静静地瞧着这个人。格飞与他客套几句后似也不擅虚言,一时彼此就陷入冷场。格飞忽咳了一声,笑道:"这居延城我也久未曾来了,不过这里却比伊吾有趣些,城北有一个‘轮回巷’,那巷中一向住着些算命很准的人,在附近一带大是有名,韩宣抚使不知有没有去过?"
轮回巷?难道自己见到那个黑衣女人时所在的巷子也叫轮回巷?韩锷一愣,冷眼向那伊吾王子望去,却见他神色间还算自然。但他明明不是什么喜欢闲言碎语诉说地方风情的人物,怎么却提起这些?韩锷一时也测不准他是什么打算,只"噢"了一声没有接话。
就是那伊吾王子不提,韩锷今天也要到那"轮回巷"里走走了。他这次来居延,一大半倒是为了小计的病。这两天身子将息好后,他就知道自己必须再到那小巷里一探了。挨到向晚,韩锷找了个空儿就闪出门,向当日曾与那黑衣女子一会的小巷内走去。那个小巷子还是如此荒凉--坐落于城墙边上,四周没有居民,一眼望去只见土黄黄的墙,墙上的裂缝与一间间没了顶的房子。
天气不好,夜已初更,月升了,空中还能见到些扬尘。远远的身后有些弦索的声音,龟兹一带的乐声就是这样,近听极为欢畅,可只要距离稍远,没了在场的那份热气,听起来就格外荒凉。韩锷也不知那女子还在不在。他走进了当日的那个土室,黄土簌簌而落。那张案上,还积有香灰,韩锷记得当日看到香灰堆成了三个字:徒然草,案上那字现在居然还在!依旧是"徒然草"三个字。那字的笔势间都有一种荒凉,徒然徒然,为什么救命的药草会取名"徒然"呢?
韩锷忽觉身后有人。他一回头,果见那个黑衣女子还是从头到脚都为一身黑袍罩住,缩在屋子的阴影里看着自己。那女人的身体姿态给人的感觉不知怎么总是这么荒诞,又由荒诞而极尽荒凉。在她面前,人生恍如虚妄,他生活中的种种真实:这塞外十五城,这居延,这富庶繁华,这他所努力保卫与操持的好像在那女人眼里都成了幻象。只有那似乎无边无际的巴丹吉林沙漠才是真的,是人间唯一真实的所在。而她这个土屋,就是这场繁华具象中唯一超脱现实的通往那真实的路。她隔着厚纱的眼睛,似乎时刻在告诉你: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而只有那荒凉,才是真的。
但--小计不是假的!韩锷用指抠了抠自己的掌心,决心今天无论如何,就是逼也要逼问出那徒然草的下落来。他听祖姑婆说过,那种草只产于巴丹吉林沙漠,而他就是找到也没有用,因为,他需要的是浸过多年经过炼制的徒然草,那种炼制还相当复杂。祖姑婆那时提到过朴厄绯的名字,那么,自己要找的是她吗?他不确定。只听那个女人哑声道:"你来了。"
韩锷静静地想,不是我要来,是那个什么伊吾王子想让我来,他和这个女子有关系吗?那女子却走到案前,用手抚着案上的香灰道:"我知道你要来,因为我在焚香时,预感呈现,这香灰又成了 ‘徒然草’三字。"
韩锷不耐烦再跟她做什么玄虚的纠缠,口里冷冷道:"你既知道,那就实话告诉我吧:我到底该找什么人?你一定跟她也有联系吧?到底我该怎么做?你们又要什么东西?"
经过军旅磨炼的他已经与先前大不一样了。那女人却静静地望着他,忽问了一句:"你在乎通奸吗?"韩锷当场愕住,打死他也不相信这女人会在这时问出这么一句。他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却听那女人声音直直地重复道:"你厌恶通奸吗?"韩锷简直受不了她的语调--这些人,这些算命的,她们到底在想些什么?"通奸"?他几乎从来不曾想到过这个词,如今一被人提起,他立时想起的却是......方柠。他的眉头痛苦地一蹙,想起当日天津桥畔吕三才的话"让那两个奸夫淫妇去快活吧!"他甚至怀疑那黑衣女人是不是正在对自己做着道德上的拷问。
但他与方柠并没有什么,就是有什么他也决不为之自愧。接着只听那女人道:"朴厄绯现在正在惶惶然不可终日地与人通奸,她需要你的帮忙。所以我才问,你在乎通奸吗。"韩锷脑中"嗡"的一声,他知道今天必将听到朴厄绯这个名字,可万没想到会这么被人提及。
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对于别人的私事他一向不感兴趣,哪怕是朴厄绯这么美丽的女人。想起朴厄绯的美丽,他就不由想起那个憨愚肥胖的居延王,想起当年她怎么成为一个和亲的棋子被迫嫁来这荒漠的,一时觉得,就算她去通奸,似乎也......可以理解吧?
那个女人似已从他眼中读出了那份理解。但她对韩锷的反应似乎也有些惊奇,只听她问:"你就不想知道和她通奸的是谁吗?"
是谁?韩锷这时才想起这个问题。那个女人的眼里似乎升起了丝笑意,似在笑像韩锷这样傻乎乎的男人真是不多了--他怎么对大家大半会觉得有趣的问题丝毫不感兴趣呢?只听她道:"你就不问几句吗?这么跟你说话,我觉得很累。"她话里已有了调笑的意思。韩锷也觉得这么跟她说话很累啊!他勉强提兴道:"那人是谁?"但那女人接下来的话就跟他有关了,只听她道:"格飞,是伊吾王子格飞。想来你已见过了。"
韩锷整个人都静了下来,他这时全明白了。但他的眉毛蹙在了一起,他不喜欢这种交易,他不喜欢以自己手中的权力进行交易。那个女人直接地道:"你所要的徒然草就在朴厄绯手里,但她要你帮她做一件事,这件事只有你有能力做,对你来说也相当简单。只要你答应,那徒然草她一定会送给你。这徒然草,世上现在只怕也仅此一份了。"
她不用明说,韩锷也知她要的是什么了--没错,他现领西路宣抚使与三州防御使之职,在这西北十五城,背倚着一个起码看着还算强大的朝廷,又手掌七千连城骑,确实可以说得上权重一时了。何况,伊吾得脱羌戎之困本就是他一力解救的。他说出的话伊吾城上下不能不郑重对待。但这份权力是数千将士用生命和血换来的,他能用它做一场私人的交换吗?
韩锷静静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却见那女人从袍内拿出一幅丝帛,轻轻一垂,然后她晃了一下火折子,照得画上明亮起来。那画上,一个男孩儿,大大的眼,尖尖的下颌,就那么一双眼空茫茫地看着自己,似乎在说:"锷哥,你要救我,一定要救我!"
那黑衣女子冷静地道:"她要你帮格飞当上伊吾王--你有这个能力。何况,这事对你也有利。伊吾城中现在声势最盛的才旦可不见得会真心归顺你们汉家的。你只要对库赞说一句支持格飞的话,或只要跟格飞同时在伊吾露一次面就可以了。这个要求不算高吧?当然,你在伊吾城还有别的选择。可选择格飞不见得就比选择别人差,难道不是吗?"
韩锷静静地听着,好半晌,他才静静道:"我不能。"
那女子愕然地望着他。只听韩锷冷冷地道:"但这并不表示我会反对他。我只能细研利害后,确定谁对伊吾城有利,谁对这边塞大局有利,我最后才会支持谁。你说得不错,我是有那个权力,但这权力上面沾了数百将士的生命。这场交易,我不能做。所以我不能答应你什么。"
黑衣女人狠狠地望着他,忽纵声狂笑起来。狂笑声中,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暗蓝色的干草,极快地晃亮了一个火捻。草好干,蓬地就蓬起一团火。韩锷大惊:那必是徒然草!却万没料到那女子下手居然如此狠辣。
他叫道:"不行!"身子向前扑去。这一生他面对女子,出手还从不曾如此之重!只见他劈空一掌已扑灭了那草上之火,掌势击在那女子胸口,那女子捂胸而退。韩锷一把抢过那草。草已熄了,上面腾腾地冒着烟,入手焦黑,剩下的却只有一点儿了。韩锷的脸都红了,怒向那个女子道:"这是不是唯一的徒然草?你别以为我不会杀你!这草还有没有别的?"
这还是他平生头一次出言要挟一个女子。那女子冷冷地望着他,一手抚着胸口,低声而咳。那草上之烟历久未散,满屋里却升起了一抹青草之香。怎么这枯草会燃出种青草的香味?只听那女子道:"这世上,经过炼制的徒然草只有一把。"
韩锷一抬头,两行清泪几乎就从眼角里奔流而下:她杀了小计了!她杀了小计了!他一把抓住那女子的肩膀,口里恶声道:"你去给我找朴厄绯来!也找来所有会炼药的大夫!你叫她三月之内必须给我炼出新的徒然草,否则、否则......"他面色一狠,只听他暴躁道,"......我就是上违天和,陷自己于不仁不义,也要杀了你,废了朴厄绯,杀尽居延王宫中的人,再杀掉那个什么格飞!凡与朴厄绯有关的人物,我会杀得一个不剩。我要她尝尝鳏寡孤独是个什么滋味,要她容颜尽毁,让她从此生不如死!"他这么一长串话说下来,心中怒意不退。一想起小计的伤势可能就此无治,他的心中就感到一种切入生命底处的恐惧与愤怒:"你们......你们是太过欺我了。"
那女子却也暴怒起来:"这是你自找的!你们朝廷欠朴厄绯的,你们欠她的!你们知道这些年她为你们担待了多少?你们把她一个人扔到这孤城塞外可曾体恤过她吗?现在她还好是一个正妃,可你们知道,在她初来时,居延王有多少嫔妃吗?如果她不艰险图存,她现在骨头早不知烂到哪里去了。七年前羌戎就已势起,你们朝廷有过什么作为?你以为这七年来居延城还没入羌戎控制,是因为居延王感念你们朝廷的恩威?不是!才不是!朴厄绯她虽遭汉人所弃,可一天一日也没有忘了他们。是她,是她交好十五城,暗地里费了多少力,才没有断尽这十五城与汉家朝廷的关系。是她,用尽心力,才说服居延王不入那羌戎麾下。那样一个又老又笨又好色的老头子,她为坐稳王妃的位子,还要有所图谋,容易吗?你知道她这些年过得有多绝望?她可从不敢指望有你韩大宣抚使一剑前来,扫平十五城局势!但她还是在做,只期待着能拖一天就拖一天,让羌戎多少有一点儿掣肘,她也算对得起那些关中父老了。可你们朝廷知道什么?你们又何曾把她真的当过一回事来?她只是一个当作货物交好居延王的女人,是送出的礼!你以为你在居延城以及十五城的作为她没有帮过忙?在官在民,军需供给,你知道暗地里她为你们尽了多少力吗?你一剑平定十五城,那十五城中百姓的期待,你人未至已预先到达的声名,连城骑筹建的军需,官民两道的支持,你以为都是你和那什么叫杜方柠的小妮子两个人做到的?你们欠她的!你们就是欠她的!她有相好的怎么了?她只要你在不违背真正利益下帮一下她的相好,又怎么了?你仗着一把长剑纵横四海,为了兄弟可以屠遍天下,那是你的狠!但她有什么?她只有以色侍人,只有以徒然草要挟。她之所为,比你们差到哪里去了?"
她口中大骂,眼里的怒火烧了起来,几乎要烧穿她面上的厚纱,身子簌簌发抖。韩锷惊愕地望着她,两人的目光在夜色中对撼着。谁也不敢首先服输。韩锷手中草梗上的青烟渐淡。他已准备放开那个女人了,她说得并没错......那个女人却用手指着他,冷声道:"倒,快倒。"
韩锷还没明白,一吸气下,只觉浑身绵软。他大惊,再一提气时,那女子已挣脱开他的手,跳到三步以外冷冷地站着,伸手掠了下刚才因激动而歪斜掉的面纱,冷冷道:"倒!"
草烟中有毒!韩锷这才惊觉。只听她淡淡道:"谁跟你说我刚才烧的就是徒然草了?徒然草经过炼制的只有一把,要烧,我还舍不得呢。不过如果不引你情急失察,这迷迭香要想迷倒你太白剑客,只怕药力虽强,却也是千难万难的了。"
她话里透着得意。韩锷连连提气,但一身真气已丝丝外泄。他身子绵软,缓缓坐下,并没依那女子所言颓然而倒。那女子眼中也露出一丝惊佩之色。只见她在袖中一抽,就抽出一把刀来。那是把弯刀,她把那刀锋抵在韩锷的颔下,冷冷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你答应还是不答应?我不管那什么汉家朝廷边塞大事。就算你是西北一地现在的擎天柱,我也顾不得了。就像你为小计一样,我也会为格飞杀你的。你说你答不答应?"
韩锷静静地望着她:"不!"那女子脸色一狠,手里刀一用劲,已戳入韩锷颈内。一缕血流了出来。她冷冷道:"别以为我会很快杀你,你不答应,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你再说,到底答不答应?"
韩锷静静地望着她:"朴厄绯为什么一定要帮他?"那女子眼神冷得像冰一样,口里却热得如火:"因为她爱他。她第一眼看到他骑在马上的样子时就爱上了他。"
韩锷长吸了一口气,不知怎么,他忽然有一丝感动。为了自己,方柠会不会这么做呢?她有无数的家门牵绊,只怕不会吧?而为了方柠,自己会不会这么做呢?他摇摇头......他只怕也不会真的不顾大局。他忽然疲乏起来,然后,身子忽一跃而起,刀锋划过他的颈下,流出了一串鲜血。但他一搏之下已把那女子喉头扼住,淡淡道:"我来之前,已防了这一手。我怕你再用什么龙涎香把我推托掉,我预先吃的有百浸丹。"
那女子眼中神光一时涣散,低声道:"祖姑婆?"
韩锷疲倦道:"没错,就是祖姑婆的百浸丹。虽然那丹对你的药可能也不顶用,但我现在自保已足够了。你没想到吧?"然后他叹了口气,"你走吧。徒然草我会另想办法向朴厄绯要。"他抬起眼向寂寞的夜色中望去。那女子眼中的光彩一时全暗了--她失败了,却没有哭,但她的身体姿态分明一时变得好疲惫好疲惫,比哭的样子还要悲伤。只听韩锷道:"在你走前,我可以知道你是谁吗?"
那女子不说话,转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她脚步却有些犹疑。想了一会儿,才伸手轻轻甩下她那件黑色的罩袍。那袍子她脱得极为缓慢,慢慢露出里面极绰约的腰身来。然后,她手一掀,黑纱也脱落,整个后颈露了出来。然后,她回头一笑,面上容色极妍,虽在黑夜中,也似绽开了一朵大漠荒花一般。只听她道:"这下你满意了吧?"
--朴厄绯?原来她就是朴厄绯?她居然就是朴厄绯!韩锷心情一时极为混乱,也极为激动。那女子却已回头,就要走出门了。
只听韩锷道:"等等,我可以答应你,但不是为了徒然草。而是......为了你......"他声音迟疑了下,"朝廷确实是欠你的,汉家父老也确实是欠你的,我也......欠你的。你说的事,我......答应。"
那女子呆了呆。她忽然返身,从怀中掏出一束暗蓝色的干草,放在案上,转身就走。韩锷却不出声,忽然,拱手低身,就向地上一跪,冲她背影就是一拜。这一生,他还是头一次拜人,就连对师父都没有过,因为师父最烦这些。朴厄绯身子忽顿,似乎已感到了他的认真一拜。
她想要走,身子却颤了颤,最后还是停了下来,静静道:"你又何必?何必一定要我剥落掉所有尊严以后才答应我呢?"韩锷低声道:"你不觉得,如果我刚才答应你,那就只是一场交换,对你我,才真正没有尊严吗?"
朴厄绯身子轻轻一颤,转过身来扶起韩锷。两人都是汉人,朴厄绯多年以后,才终于在一个汉人身上感到了一点儿亲人之感。她觉出韩锷真的是对自己敬重,哪怕自己做了多少在汉人来说是不齿的事情。她扶起韩锷,口里低声道:"那药草要三煎三洗才能用,你该知道吧?祖姑婆一定跟你说过用法的。记着,你欠我情,还不只是一个,是两个,因为我以后还会告诉你小计真正的出身来历。我出来久了,现在必须回了,所以没空说。以后,你一定要记得欠我的这个情,一定要再答应我一个请求啊。"
说完,她转身就走。韩锷追出门外,却见门口猛地闪出一片刀光来,对着自己背心就砍下。他中毒之后,反应不快,身子一侧,只觉背心一凉,已经受伤。他就要还手,耳中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厄绯,你怎么在哭?为什么刚才要遣走我?你被欺负了?是不是我来晚了?我杀了他为你解恨!"--是格飞。出刀的人是格飞。
那边朴厄绯已疾道:"不是,你快走。事已成,你以后仰仗韩宣抚使处正多。"她极力压抑着激动。韩锷的手已挥到了那人颈侧血脉,一击之下,那人必将毙命。格飞一愣,已收刀止住,尴尬地望着韩锷说不出话来。韩锷却微微一笑,看着夜色中这一远一近、一行一伫的两个身影,忽然觉得人生还是美好的。他看了持刀呆立的格飞一眼,微微一笑道:"你不送送她?放心,就是为你这一刀,我也会答应你们的事。"说完,他先转身走了。
伊吾城王位之争已很久了,但定局却快。当然这很快也是有步骤的--先是格飞率随从亲自到连城骑中对"覆"营伊吾兵士进行犒赏。连城骑虽出自十五城,但其中兵马却归韩锷这个宣抚使全权统领,这时营中为韩锷派下留守的却是高勇。高勇已接到韩锷书信,很正式地接待了格飞。伊吾将士见格飞受到统领如此礼遇,对格飞也就多了分钦敬。何况这批将士中本就有不少出自格飞一派,在他们鼓动下,从此连城骑伊吾一营人马自然认格飞为主。
此后,当格飞回到伊吾城时,库赞以安抚使的身份亲自设宴款待,又拨亲兵一队给他做护卫。再后来,就是韩锷亲差了十名龙禁卫前往伊吾,协助格飞。这几件事一做,伊吾城中上下也就知道韩宣抚使属意的伊吾王是谁了。他们全城此时对韩锷本多仰仗,何况大家又甚感念当日他亲手格杀宗咯巴,使伊吾城得以脱离羌戎控制,报了血海深仇。加之格飞本人又颇有德能,于是全城敬服,也就默认了格飞成为新的伊吾王。
到格飞迁入王宫之日,杜方柠得韩锷之书,还以副使身份亲往道贺。她与韩锷两人在这十五城百姓中本已成为传说中的人物。她一露面,就等于朝廷露面,至此大局已定了。就是还有人心怀不满,却也不敢再表露出来。何况,据说再过几日,韩宣抚使还要亲来伊吾。据杜方柠云,她已受韩锷之命上书奏请,请皇命任命格飞为伊吾王了。
但这些日子韩锷在居延却一直未动。倒不是为了小计的病--余小计的病自从他求得"徒然草"后,三煎三洗,加上他拼以一身真力伐骨洗髓,那先天里带来的胎毒也渐渐好了。只见这小子面色一日比一日红润起来,韩锷托阿姝日日给他煎药调养。小计这些日子和阿姝混得那才叫一个熟!他一向不喜欢杜方柠,却分外喜欢阿姝。韩锷见这两日阿姝给他端来药时,他常苦着脸闹性子不想吃,就知这小东西的病势果无大碍了,私底下常笑着对他道:"你别老欺负姝儿姐姐好性子。你要再老对她这么拧着,我可就要打你了呀。"
小计嘻嘻一笑:"锷哥,我怎敢欺负她?你要是娶了她给我做嫂子,我保证乖乖的比谁都听话。"韩锷"呸"了一声,心道:这小子分明还在记恨方柠,却也不理他。那余小计一脱伤病所控,暗地里就精研起他大荒山一脉的心法来。韩锷有时撞见了,却见他手里拿着本泛黄的册子,却是一本名为《何典》的书。大荒山无稽崖一脉果然荒僻,连心经名字也起得古怪。韩锷体贴小计的伤,叫他不要这么早苦练,小计却一笑道:"锷哥,我要早点儿练好,好帮你解‘阿堵蛊’。"韩锷一笑,也不当真。
他这些日子迟延不动,却是为居延城里另出了一件事。他本来因为小计之事已了,该回石板井连城骑中巡视一下,以备羌戎再来攻伐的。但格飞出任伊吾王的事把他拖了一拖。他遣使传信,部署罢伊吾王之事后,那天一早,却见余小计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韩锷见他一脸通红,想来跑得很急,不由问:"什么事?"
余小计道:"锷哥,居延王暴毙了!"
韩锷手里正拿着一杯茶,听到这个消息,手一松,那杯子落到地上,啪地一下碎了。他还有点儿不太情愿相信,却见朴王妃前来报丧的使者已到。
韩锷心中一冷,他没料到--但他该料到的,朴厄绯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以她下毒之能,还有什么做不到?她一直差的不过是一个外势,如今,外势已有,格飞接任伊吾王之局已定,他汉家天子使就在居延城,那她此时不动,更待何时?但他还是想不到这女人会这样......辣手。
他没说什么,进宫去见朴厄绯。朴厄绯的面上却不见喜怒,极为端庄,不太哀戚也没有别的神色。韩锷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直直往她眼中望去。朴厄绯也没有怯缩,反直直地迎接着他的目光,直到韩锷都不好盯视她了。
韩锷走到居延王的棺前,低声对朴厄绯说了句:"节哀顺变。"他自己都觉得这四个字自己说得多么虚假。朴厄绯躬身答礼。两人虽没有说什么,但彼此心中已有问答。朴厄绯直直地望着他,在无语中其实什么都承认了。她不避忌韩锷,因为她明知此时此刻,韩锷只有接受这个事实,他决不能让居延城乱套,更不能把自己这个冒名的宗室之女称为凶手、公之于众。
土屋一见,原来徒然草只是个引子,那格飞要当伊吾王也不过是她图谋的第一步,韩锷终于明白了这个女人这么多年在这塞外孤城,内乏亲旧外无强援的状况下是怎么活过来的。他盯着棺中居延王的胖脸,伸手一翻眼睑,已确认为中毒。
朴厄绯只静静地看着他。韩锷说:"后事如何处理?"他心里头一次对那个已死的居延王起了丝怜悯之情。朴厄绯静静地道:"死者已矣,又有什么好处理呢?不过多些陪葬,让他泉下安生罢了。倒是生者前途待定。这居延一城,却要仰仗韩宣抚使来安抚了。"
韩锷叹道:"可居延王并无子嗣。"朴厄绯忽抬起眼:"不错。但是当此时局,把居延城贸然交托给谁似乎都不太稳妥。韩宣抚使,居延原有女王之传统。小女子想托庇于宣抚使羽翼,践此王位,不知韩宣抚使意下如何?以后与羌戎对敌之局,我也可为朝廷一尽绵薄。可否请韩宣抚使奏闻朝廷,沿袭前例,封我为‘太夫人’或‘王夫人’,以正名号,代朝廷督统此塞外孤城?"韩锷静静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却感到一片冰凉:又一条人命,送在他手里了,而这就是所谓的权谋......
第三十章:舍生策马论兵地
拖玉腰金报主身
八月的石板井已经是暮夏,天上的云压得低低的,草儿们在尽情享受着它们一年中最后的欢愉。四周都是泽野。那绿,那乌青的云,那含着腥味的风,与那些在风中俯仰着身姿的长草,都有一种浓郁至极却又知道马上萧条在即的郁勃之意--四季一年一年地更迭,草一茬一茬地生长,周而复始,可长眠在此处的战士却再不能醒来。
居延城局势一定,韩锷就带着余小计重返了连城骑。他已不想再在那里多呆一天,他不想看到那么多的阴谋诡计。此时,只他和小计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立在如此广漠的天地里,只觉胸臆间也一片开朗。小计现在安静了许多,再不像小时那等无赖调皮。
难得的一片安静祥和里,韩锷的心中忽起警觉。他一手揽着余小计的颈,另一手已拔剑。他有好多日子没有再次拔剑了。他的剑才出,余小计就已一惊,然后才听到三尺外长草掩藏下刮出的一股刀风!
那把刀好长,起码长过五尺,那一刀卷出之际只见空中蓬蓬一绿,数尺长的长草在风中飘荡飞舞,乱舞的长风狂草中,是乍起的刀光。
这一刀来得好直接,韩锷身子一旋,长庚迎敌,已把那一刀封住,身子同时把小计挡在后面。但他并不收手,长剑一振,连人带剑,抱着小计,已向那人扑去。余小计见韩锷揽着自己并不松手,就已惊觉--来人必是高手,否则锷哥不会不放开自己,他一定担心放开自己后自己会有危险!身边就是一片沼泽,那人一刀失手后,就已隐身于沼泽中的长草之间。韩锷收剑凝立,似也判断不定那人的方位。
余小计不自觉地就已闭住呼吸,他不敢轻扰锷哥的听力,双手紧紧环住韩锷的腰,只觉韩锷的站姿硬如铁石,可他手里的剑尖却在轻颤,一点儿一点儿漾出波幻的轻颤。然后,刀风忽至,又是一片草卷风涌。韩锷吐气开声,长庚剑在空中苍白地一耀,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只是韩锷的衣下已有冷汗沁出。
那刀风第三次沛然而出。韩锷腾身而起,重落于地后,余小计忽觉自己手指上湿漉漉的,空气中也有一点儿黏腥的味道升起。锷哥受伤了?但他不敢动,不敢去察看锷哥的伤口,只能抬起脸,却看到韩锷的面色一片冷厉。时间一瞬间似乎静止了--锷哥的伤好像不轻,因为那血一直在流。韩锷突然一声长喝,带着小计在空中卷起,向右首方向的长草间一扑而去。他剑势有如白虹贯日,那长庚剑无可阻遏的光华如劈雷般一劈就劈入了那片绿草里。然后,传来两声闷哼。韩锷落身在那片丰草边上,凝立不动,对面的草丛也静得一动不动,似乎风在一时都愕得停歇了。
过了好一刻,又似乎仅只一瞬,余小计还未及发觉任何先兆,只见空中起了一片刀风剑气,那刀剑交击之声一瞬间似乎响了数十下。韩锷落地时,余小计就见那边的草丛破浪似的被什么人荡起了一道绿痕,向远处逸去。可那片深碧上,却有什么洒落--那是一长串鲜血。
韩锷这时才放松了小计。余小计一脱身,马上转到他背后看他肩胛上的伤口。他也算久历战阵了,见那伤口已深入到骨,马上从身上扯落了一条布条,抬起韩锷的一条臂膀就裹扎,口里道:"来的只是一个人?他走了?"他惊异对方虽是突袭,来人仅只一人,却还能让锷哥负伤。
韩锷点点头。他望向那人去向,静静道:"他伤得可能比我重,这人是个好手。我担心他有接应,所以不追。"余小计知道他其实是担心自己,怕自己受伤。远远忽有一匹马跑来,马上人是连城骑服色,只见他还未奔到近前,就已下马高声禀道:"韩宣抚,有紧急探报,高将军请韩宣抚回营。"
"咯丹三杀?"
高勇沉着脸,没有吭声。库赞却在旁边点头道:"不错,是咯丹三杀。咯丹在羌戎话中是‘护卫’的意思。他们是乌毕汗手下最厉害的杀手。据我的消息来报,乌毕汗已派出咯丹三杀前来刺杀韩宣抚使。"
如果不是这条消息太过重要,库赞也不会亲自赶来。韩锷微微地一皱眉:"那看来,刚才碰到的正是他们。这么说,我们已碰过面了。"
高勇与库赞看向韩锷身上裹扎的绷带,心里已明白。他二人心里同时紧了紧:他们都是刀前马上精于技击的好手,心里也清楚韩锷的身手。可来人居然能让韩锷负伤,可见端的不能小视了。库赞沉吟道:"韩宣抚使碰到的一共是几个?"
韩锷静静道:"一个。"高勇与库赞眼光一接,心中已是大惊。他们皆知韩锷在当今世上,以一柄长庚剑,几可以称得上是技击一道的一等一的好手。来人只一个,就已伤了他,那如果三人同至呢?
高勇忽沉吟道:"这咯丹三杀是不是分别用的是长刀、腰刀、解马刀?"他问的是库赞。库赞点点头。高勇吸了一口气,镇定住心神道:"要是这样,那这三个人我曾听说过。在关中武林,他们被称为戈壁长刀、斩腰与解马。十年前,当时的中土第一剑客徐怀青曾塞外一行,据说他就碰到了他们三个。等他重回中原时已丢了一条臂膀,从此闭门不出,可一年后还是英年早逝。他虽没说什么,但据他门人好友传出的消息,他就是为那三人中的一人所伤。据说,那三个人极为骄傲,当时虽俱在场,却只一人出战。徐怀青没有说出具体是哪个人伤了他,可能是担心亲友出塞为他复仇遇祸。徐怀青当年号称‘第一剑’,与‘无双士’利与君同时驰名宇内。自他一战身死后,中土技击一派就再没有‘第一剑’的字号了。"
他详详细细说上这么多,是在给韩锷提醒。韩锷也隐约听到过这个传说。当年他少年练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可以与人称"第一剑"的剑客对面论剑。可惜,他剑术未成时,"第一剑"就已经身死了。帐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半晌,韩锷忽然开口一笑:"这是好事。"
库赞与高勇同时惊异地望着他。只听韩锷道:"我本来一直担心羌戎王会于秋后卷土重来,以他帐下铁骑之威,如全力袭我十五城,那可不是我们连城骑可以对抗得了的。王横海将军的大军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筹备好。如今,他既派人来杀我,以乌毕汗的性子,我几可断定,他一定是一时间腾不出手来对付这十五城的大事,所以才会用这刺杀之局。羌戎内部有事,我们以前的线报看来可能不错。"
他静静地扫了库赞与高勇一眼,两人同时点头。羌戎王的卷土重来一直是压在他们几人心头的大石,如今,咯丹三杀虽厉害,但比起羌戎全力来攻,还是好多了。韩锷忽对库赞道:"叫你的人马上出去,一定要给我落实羌戎内部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忽抬起,望向帐外。库赞和高勇都只觉得他那神态不同寻常,似在筹划着一件什么惊世之举。韩锷的眼光却直看向帐外草野中,那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悍厉杀气。
接下来的十数日,却是韩锷与小计最开心的时候了。韩锷难得地摆脱开冗务,让自己放松下来,和小计驰马到石板井附近的草场里闲逛。
草原的落日是最美的,暖红暖红,半含半衔在天与地的交界处,那时的光景,真的能把人看呆住。每到那时,韩锷常与小计说些闲话。他平时话不多,只有跟小计在一起时,才难得地多了起来。他跟小计说话也最无避忌,朝野大事,军情战报,甚或偶尔骂娘,谑笑孟浪,都冒了出来。
韩锷曾道:"其实说起来,我倒觉得羌戎人残忍归残忍,倒还算汉子。他们没有那么多机心。那些好勇斗狠、争夺生存的杀戮说到底还算纯净,倒是咱们汉人,"他笑笑,然后接了句,"才真真是......他妈的!"
余小计不由大笑,也跟着道了句"他妈的"。韩锷久在军中,多少也学会了些骂人的话,小计是从小生于街巷,骂人是他最擅长的了,可在韩锷面前一向收敛着,也颇郁闷。这时好了,有时聊着聊着,两人找不到什么话可以形容彼此心情,就大骂一句,却也畅快。有时韩锷嘴中又冒出个骂人的新词,余小计不由就笑得打跌,有一种"孺子可教"的神情。口里却笑他道:"我的大宣抚使,别人多半以为你是个多正经的人,这背地里的话要给人听了去,不说别人,只怕那杜方柠就再也懒得见你。"
韩锷就笑呵呵地呵向他的腋窝:"难道你敢告密?懒得见我又怎样,女人如衣服,你锷哥是早就看开了。我虽粗鲁,可她们真的行起事来,那些阴险毒辣,你锷哥就是再学上一万年,也学不到一半的。"
余小计也跟着他笑道:"不错,她们没一个是好东西。嗯,除了祖姑婆,她那样慈悲的人才算真女人呢。"
伊吾城的月亮大而且白,尤其是独坐在伊吾安抚使驿馆的屋顶上看去。驿馆的屋顶上,这时正抱膝坐了一个人。那人的身姿,飒爽中透着丝娇俏,娇俏里掩不住的是飒爽。她这么坐了一时。有一晌,才有一个人影跃了上来,落在她身边。只听那人道:"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屋来?"
先前那人影微微一笑:"我是要借着这风,吹走了这身富贵俗气,免得韩宣抚使你看了碍眼。"说着她侧颈凝眸,贝齿微露,却不正是杜方柠?
韩锷是为了迎接那即将到来的北庭都护府筹备特使才回的伊吾城。他回来才两天,刚才在屋里听到屋顶的声响,就知杜方柠已从康城赶回来了。但她却并没进屋,只是抱着膝在屋顶坐着。韩锷忍了忍才跃上屋顶来。对这一次重见,两人未见前都觉得尴尬,正不知该怎么碰面,可由着性子一跃上来后,那些繁杂种种却于一瞬间俱都忘却了,剩下的只有欢喜,说不出的欢喜。
见方柠这么若娇若嗔地说了一句,韩锷只觉心中烦恼,如冰雪消融。他也抱着膝在杜方柠身边坐下。好一时,两个人都没有话说。半晌,韩锷道:"你只传书跟我说朝廷要派北庭都护府的筹建使来,却还没说是谁呢。"他于朝中要员本不甚清楚,这么说也不过没话找话提一句。杜方柠微微一笑:"不过是仆射堂又新生的动向。看着十五城有利可图,他们也心动了,不想让我们东宫坐大,于是废置了不知多少年的北庭都护府也被翻出来了。"
她半讥半笑地说出了这番话,韩锷却在她话里分明感到置身于东宫与仆射堂争执之外的语意--她想说的是和自己这无牵无碍的人站在一边吧。两个人这次重见,不知怎么都有些再世为人般的羞涩感。韩锷悄悄地在衣下握住了杜方柠的手,杜方柠轻轻挣了挣,没挣脱,也就由他握住了。这一刻静静的温柔谁都不想破坏,过了好久方柠才哧声道:"你知道这次来的是谁?这个人说起来你却认得。"
韩锷一愣:谁?他在朝中认得的人可不多,心中却在想:怎么今日和方柠在一起,那蛊毒却像没有发作?只听杜方柠笑道:"自从我斩了张掖防御使后,朝中仆射堂那边的文官想来吓破了胆,北庭都护府重建的朝议虽是他们提出来的,却没有人敢来。也是,你一个江湖浪子,加上我这个有名的豺女,又是这么的荒天塞外,没个规矩,搁谁谁也不想来吧?最后,仆射堂那边领命前来的却是你的一面之交:古超卓。"
韩锷一愣,他握了杜方柠的手,不舍得松开,却用另一只手一拍大腿,笑道:"是他?他来了倒好,那我就放心了。"
杜方柠将眼望向他:"你放心什么?"然后她的目光似添了分很深的了解,"这姓古的倒还与一般的官员不同,是有些爽气的。他来总比别人来好。不过,他很有才能,说不定他来对我来说比别的人来要糟。"她的话一顿,不想再提这些势力之争:"我听说,咯丹三杀已经对你动手了?你碰到了几个?"韩锷一低头,他知道,方柠在康城本来还有很多事务,之所以这么急着赶回,想来就是为了这事了。他低声道:"一个。"
杜方柠在他跃身上房时想来就已看出了他肩上有伤,这时二话不说,伸手就去剥韩锷身上的袍子。韩锷拧了拧身,杜方柠手却压在他肩上,低声道:"别动!"那声音严厉中又有一丝温柔,韩锷一静,就听了话不动了。
杜方柠把他的外衫从领口褪下,只见从肩到背,好长的一条刚愈合的伤口。只看那伤口形状,凭杜方柠对韩锷功底的熟悉,已大致猜得出当时动手的情形。她用指轻颤着顺那疤痕抚下,低声道:"好厉害的刀法。是戈壁长刀图鲁?"韩锷静静道:"我猜是他。"杜方柠牙齿轻颤。她没有说话,但韩锷了解她,她这样的时候已是很愤怒了。
杜方柠的手指停在那道疤痕的末尾就没再动。好一会儿,只听她道:"不只是他们,大漠王莫忘恨你伤他,近日与莫失已同时出马,只怕不日也要有异动。"
韩锷没有说话,却把背靠在了杜方柠的膝上。两人心中同时腾起一股杀气,但杀气之下,却是掩也掩不尽的温柔。这么过了不知多久,杜方柠只觉韩锷靠在自己膝上的肩背越来越热,热得都让她心生惧怕。她的心里迷迷一乱,忙忙退开一步,在韩锷一尺远处坐下。
韩锷的神情间似有着焦切,好半晌,才因肩头被风吹冷了,呼吸重又平静下来。只听他道:"据库赞派出的探马打探回来的消息,今年边塞只怕可以平静些了--羌戎有内乱,羌戎王帐下左右贤王与大小二十八部落有内斗。羌戎王乌毕汗已强令他们都回师青草湖极北之地,以平定这场内部纷争。看来,今年防备羌戎侵袭之心可以少担一点儿了。只是不知这个消息确不确实。"
杜方柠也平静下来,点头道:"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对你说--王横海也有书信来,讲的也是这个消息,他说基本可以确定。他正筹划着要盯紧这个消息,一有时机,就趁势进攻以平羌戎。可惜,他说他的大军一时准备不好,里面好多缠杂的事,他在军中又不能用权,多有掣肘。这事朝廷好像也知道了。不过,他们苟安惯了,只怕西征的事反由此缓下来,只要王将军保住边塞不失就大呼侥幸了。"她口里说着,见韩锷默不作声,不由侧头去看他。
只见韩锷分明听见了,却没有望向她,而是把一双眼直向黑夜中望去。他望的是那个极北之地,眼中有一种烧着了般的神情,更有一种狠到极处的悍厉,那是一股--杀气!
杜方柠心中一惊,她还从未在韩锷身上看到过如此强烈的杀气,她用眼搜索着韩锷的眼,她要看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韩锷终于回过眼来了,与她一望,就眼睑一垂,似有意似无意地掩饰住了自己的心思,也似故意要解开尴尬似的道:"你听说过没有,朴厄绯打算今年年底就与伊吾王成婚。"杜方柠怔了怔,然后唇边一笑,她早已料到,只是没想到塞外之人守制时间可以这么短。
韩锷也没有说什么,他们彼此一笑,似是心中对此事已有评价,所见略同。只不过杜方柠的笑是讥刺的,韩锷的笑容中却有一丝苦涩,也有一点儿悲凉--他似看到了那倒卧在这场婚礼路途中居延王的尸首,那也是他一手送给朴厄绯毒杀的。
天上的月亮好圆,但又照着几家欢乐几家愁呢?只听杜方柠叹道:"十五的月儿十六圆呀。我急着往回赶,没想还是错过了昨天的中秋了。"昨天是中秋?韩锷这才猛然想到,他看了杜方柠一眼,忽低声道:"阿柠,那今晚我们也团圆好不好,今晚,你不要走......"
杜方柠惊愕地看着他,却见他的脸已羞窘得如火烧一般。但他并不就此窘住,反趁她惊愕时一把抱住了她。杜方柠身子连拧,要挣脱出来。可她从没觉得韩锷的手劲如此之大过。他横揽着她的腰,手臂紧紧的,让她觉得单凭着身上的力气是挣不脱的了。她的指甲抠进了韩锷的手臂,她似忘了自己也是一代技击高手,忘记了所有的技巧,只凭她一个女子的体力挣扎,却怎么挣扎得过?
韩锷身上的火热似也灼烧了她,让她的身子水般融化。他抱着她一跃而下,已进入屋舍。
杜方柠的身子就那么被韩锷压倒在床上,她甚或觉得他的动作有一点儿粗鲁。她本能地抗拒着他,所有的闺中教化年深日久,耳闻目睹,已侵入骨中,化为本能。她想出声喝叱,可唇已被韩锷的唇堵住。她用力地推着韩锷,抗拒着他的动作,可却似抗不住他身上的一点儿热。
方柠是什么样的?韩锷一直渴望知道这个方柠究竟是什么样的。她像一颗鲜红的荔枝,鲜红中又有着一点儿刺手。可今天,他终于不顾她的刺手,把她给剥开了。以前,他一直怕剥开后自己无法用一个合乎道德的外衣给那一点儿颤动的莹白提供保护而缩步不前......但到底是什么包裹了那水样的莹白让它只颤不流,是少女的矜持还是这一层薄薄的搓揉即破的皮肤?韩锷心头忽生的却只有破坏感,像面对着那枚剥好的新荔,只想咬破汁水一溅齿颊地占有侵入。
方柠身子很细很白,韩锷不敢看她,因为每一眼都像火烧。方柠在轻轻的挣扎中衣履已被他褪尽,她轻轻地撕抓着,韩锷也就裸裎了他所有的焦渴......
一清早,余小计走入屋内,看也没看杜方柠一眼,提起了自己的包袱,跟韩锷道:"锷哥,我回连城骑。"韩锷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转身就走。韩锷追出门外,抓住他肩膀道:"怎么说走就走?"余小计却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想在伊吾城呆。也不想看到那个杜方柠。"韩锷不由一愣:"你又耍什么小孩儿儿脾气?她也没对你怎么样。"
余小计却暴怒起来:"她还没怎么样?她、她是害死我姐姐的凶手!她......你还不知道,她也绝对不会对你说--我们来之前半个月,她已挑选了十个伊吾美女进贡给朝廷。你看着她平时一本正经,可她还不是把跟她一样的女子就这么送礼一样地往那些王八蛋嘴里送?我们阵前军中舍生忘死,说是为了汉家百姓,为了解十五城之人于倒悬之中,可我们现在和那些羌戎人又有什么不同?嘿嘿,她在乎什么人?她自己的尊严看得比谁都重,可她在乎过别的跟她一样的女子吗,在乎过那些死于沙场的伊吾兵士吗?又......"他直盯向韩锷的眼,"真的在乎过你吗?"
"我余小计是个小地痞,可羌戎人抢女人也只是为了自己,不会这么做着婊子却立牌坊的事!"他的眼睛都红了。在他刚开始怒骂时,韩锷一只手已抬了起来,几乎揍到了他的脸上。接下来,韩锷抬起的手越变越无力,他明白小计说的都是真的。他紧紧咬着自己的唇,似要咬出血来。他的脸上有一种又阴郁又凄惨的笑,但瞳子却越来越黑,黑得像夜。他忽放松了余小计的手,低声道:"好,你走,我不拦你。今天,北庭都护府的筹建使就要到了,我要相迎。你回到连城骑中,以后好好保重。三天之后,记得收我的信。"余小计嗫嚅着想说什么,肩上却被韩锷用力地推了一把:"走!"
第三十一章:江天漠漠鸟双去
风雨时时龙一吟
一匹骓马行走在伊吾城北去的路上。城北即是沙漠,其实沙漠中本没有什么路,只是返身回顾时,那一串马蹄印才让人感觉还像是一条路。另一匹马驮着食水杂物默默地跟在后面。前面骓马上的人身影看起来很落拓,脸上风尘遮面,但一双眼却依旧相当坚定--
十五城的局面已经初定,有方柠与古超卓在,什么事想来他们都摆得平吧?韩锷唇角隐隐升出一丝讥笑: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他们两个摆不平?东宫与仆射堂势倾天下,而他们两人,俱都是其中的头面人物。好在,他有一点可以确信,太子党与宰相相争虽烈,但方柠与古超卓应该还都算做事的人,有一个底线他们该不会破--那就是,不至于让党争影响塞外大局。所以他放心。而羌戎此时正陷入内乱,也许正是时机。
他不能再顶着那个什么三州防御使与天子宣抚使的虚衔呆下去,哪怕那虚衔下还有功业,还有温香软玉,还有许多可做的事,还有方柠......但他不能再呆下去,否则,不但无法面对自己,无法面对那少年时曾经渴望一尘不染的初心,也无法面对那个对自己如此仰慕的小计。他给小计留了书信,信中只有几句话:"小计,你所说均是。所以锷哥这一次要单身远行。如有一日,极北之处,天狼星灭,那么,就是锷哥功成之日。但如此好的结果,锷哥也只敢做万一之想。前程险恶,不能带你。世态炎凉,万望珍重。"
他这一次,可真是决绝而去。他不担心方柠--无论再怎么举世滔滔,她这样的女子,都会很好地保护自己的。他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让他担心的却是小计。想到小计接到信时,大大的眼睛下,尖尖的下颌上,可能会挂起泪痕,他虽此心决绝,却也无法忍住不挂心。
探马传报,羌戎王"天骄"乌毕汗大会羌戎左右贤王及诸部落首领的地方就在青草湖。韩锷此行的目的地也是青草湖。他在行前已仔细研究过这一路上的地形--青草湖距伊吾城有千余里,途中有沙漠也有草原,还间杂有戈壁。他此时已行到了巴丹吉林沙漠北部的边缘。秋来了,天上时有大雁飞过,振翅向南飞去。青草湖再往北就是那个苏武牧羊的北海了吧?"携手上河梁,游子莫何之?"当年李陵与苏武一别的地方却不知在哪里......
--韩锷离开伊吾城已有三日,心中正自胡思乱想,却遥遥地见到前方沙漠中倒卧着一个小黑点。及走近了些,才遥遥可辨那是一个人。那人倒卧
的不远处还有一匹倒毙的牲口。韩锷驱马向前,又靠近点儿,才看到那个人却是身穿连城骑的服色。衣色青黑,好像还是护卫营中的汉军。怎么,护卫营中有人在沙漠里迷路了吗?
这时两人相距还有两里许。韩锷坐下马快,不几步就已奔到。他翻身下马,急望了一眼,果见那人是王横海所遣来人马中的一个。脸很熟,却叫不出名字。只见那兵士嘴唇发干,眼睛微睁,已是半昏迷状态。韩锷心里忧急,一把解下马鞍边挂着的水囊,身形一跃,已到那人边上。他伸手揽颈,就要扶起那人,把水囊向那人口里灌去。
这时韩锷心里却划过一丝警觉,那是--杀气。在这个空荡荡的沙漠里,他感到了一股杀气。他用眼睛向四处冷冷地搜寻着杀气升腾之所在。四周空空如也,让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幻觉。他的手不停,抱起了那兵士的头,一点儿水注下,濡湿了那兵士的唇。那兵士一睁眼,就已认出他。那兵士的眼里忽有一丝惨厉的神色,似是要诉说什么,却说不出。韩锷一愣,就见那本半僵的兵士忽然飞身而起,向自己身上抱来。韩锷这时才惊觉那杀气就是从这兵士身上传来!为什么这个垂死的袍泽会突袭自己?他想都不及想,一只手伸出,轻横在自己与那兵士之间,手里还不敢太用力,怕真伤了那兵士性命。
却见那兵士虽不说话,眼里忽现一抹血红,看着可惊可怖。他的双手直向韩锷身上僵僵地抱去,可眼中却在警告着什么!这时,韩锷突见血光一爆。只见一根黑色尖尖的东西从那兵士背后穿过,直向自己心口扎至--杀局!韩锷一声长啸,原来这是杀局!
他身子忽一矮,那柄尖尖的精钢所铸的黑管已透过那兵士的身体,穿入了他的左肩头。
这一招太快,快得韩锷只来得及避过要害。他体内撕裂般一痛,但双手抱住那兵士,两腿一弹,人已向后蹿去。他隔着那兵士,来不及看到埋在兵士身底沙下的伏击者到底是何等人物,但那人分明追袭而至。空气中响起一声尖啸,却是那人手中乌黑的中空铁管发出的啸叫。韩锷只见空气中几滴鲜血正在那铁管飞袭之下向后抖落,那是兵士的血,还有自己的。他退得太快,跟袭之人扑得也太快,他全不及看清那矮矮的影子是何等人物。
他这一退足有三丈,再落地时,脚下忽虚,似是踩到了浮沙--有陷阱!韩锷头上冷汗一冒,眼睛一瞥,一瞬间瞥到沙地上露出一截中空的竹管。沙下还有人!
他才警觉,就见一片狂沙已飞袭而起,一蓬刀光从沙地里翻腾而出。韩锷双足一弹,身子蜷缩而起,直向空中暴冲而上。他来不及腾手,背上肌肉一跳一弹,只见他背上缚着的长庚哑簧咯的一声,长庚已脱鞘而起。韩锷右手抱住那兵士,左手操住空中的长庚,蜷着的身子在空中猛地展直,一剑就向那铁管迎去。
当此险境,遇强愈强,迎难而上,本就是韩锷的脾气!黄沙飞舞,他的束发已断。抢在那刀光落体之前,他的长庚在空中与那铁管已迎面而遇,锵然一声,韩锷借力疾退,那追击之人也为之一挫。可漫天的刀光沙影已卷袭而至。沙子洞穿了韩锷的衣角,那刀光更是狂悍至极,空中一劈,韩锷肋下就溅出一道血。
可韩锷退得也真快,倏忽之间,在那两人全力一击、不及跃近之时已又退出丈许。然后他身子一落,已平平坐在沙地上,怀里还抱着那个兵士。空中鼓荡的沙缓缓落下,韩锷浑身浴血。怀里的兵士也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只见他嘴里不断地咯着血,却勉力开声道:"大漠王,韩帅,是大漠王......"
他在尽着最后一点儿力气让韩锷多了解一点儿情况。韩锷没有抬头看向那两个人,而是低头望着怀里的兵士。那兵士挣了挣,道:"你快走!"他似乎还想拼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挣脱出韩锷的怀抱,无力帮他却敌,起码也要不给他增加负累。但这最后一挣已耗尽了他的力气。他虚弱之下,肺部重创,这时只见他身子不停地痛苦扭动,一口口带着气泡的鲜血直从他喉中咳出,两眼焦急地望着韩锷,却说不出一句话。他死亡的过程极为惨厉,身子像负伤的动物一样做着最后的挣扎。韩锷无力相助,只有尽力地用一只手抱住他--这个兵士叫什么名字,韩锷努力在脑中搜索,他忽然痛恨起自己一向对人名的记忆力......可怜无定河边骨,却犹是哪个春闺的梦里人?出塞从戎,而家乡千里万里的遥隔。如果他能记起这个兵士的名字,起码此时可以大呼着他的姓名,在他最后的时刻,用他的名字为他招魂,用叫声为他把握此生最后的一点儿确定。可他想不起,想不起!
那兵士的挣扎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口中只剩倒气。最后一口带着气泡的血咯出后,他的眼不甘心地睁着,直直望着韩锷,那是他最后的一点儿牵挂与不安。韩锷的脸色却平静了,他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却是第一次眼看着麾下之士死在自己怀里。他的喉头一阵阵耸动,最后,感觉到那兵士初死的躯体突然之间显出一种说不出的绵软,似乎这个精壮的生命所有的力气一刻之间都散了。对面成犄角之势把他盯住的两个人却一直面色冷酷地看着他,他们要在韩锷失神中找到一线攻击的机会。
韩锷怀抱一人,照说此时身体姿势必有疏虞,可他身上腾起的一股悍厉之气淡淡的,似乎罩住了他所有的破绽,让那两人也不敢轻易出手。韩锷伸手轻轻合上了那兵士的眼睛,这时才抬眼看向前方道:"大漠王?"对面的两人一个干瘦,一个较胖,面色苍黄,风沙满裾,额上皱纹深刻。其中,瘦点儿的那个拿着一把阔刀,另一个胖的就是最先伏击韩锷之人,手里却拿着一根很细的二尺余长的中空铁管,那管尖极为薄利。韩锷望向瘦点儿的道:"莫失?"又转眼看向另一人,"莫忘?"
他的声音很平静,肩头的血本还在流,但这时却流得很慢,已转为沁出--莫失和莫忘就知他的技击之术极高,已可自闭血脉。韩锷失血的脸上现出一点儿苍白。却见那莫失狠狠地盯着他:"风水轮流转,你在荻村中也曾装作中毒伏击于我,没想过报应就这么快吧?韩宣抚使?"
韩锷嘴角微微一撇,他知自己与大漠王之争已远非平常的江湖恩怨,而是殊死的利害之斗。这种战斗,没有什么正大光明,彼此都会用尽兵家诡道。却听一直没开口的莫忘说道:"韩宣抚使,你把我们两个老头子已逼到绝处了。自从你平定十五城,重开东西商路,下令全力打压我老哥儿俩的商旅行队时,你早该料到今天了。"
他倒不是有意和韩锷扯什么闲话,而是要在闲话中找到决胜之机。韩锷不简单--他胖胖的脸上一双小眼一见之下就已感觉:这年轻人的一身修为及毅力的坚定比他预想的还不寻常。虽然他现在已经负伤,但在大漠上住过的人都知道,一头负伤的狼比没负伤的往往更为可怕。
只听韩锷冷冷道:"有我在,就不会容你们借天下之灾以成私欲。我给你们留有生路,只要你们还是好好地做生意,不抢劫别的商旅队伍,那么,张掖一带的关卡,以及整个河西走廊,还是会对你们开放。"
莫忘愤然一笑:"少说得那么堂皇!我们在十五城中的商栈都是谁查封的?对了,不是你,是那个婊子杜方柠。别跟我们讲什么天下!本来这条路上的生意都是我们老哥儿俩的,那个什么城南姓杜的看着眼热了吧?她断我商路,还要杀我部旅,劫我财产。老大,你说,最近咱们的商旅之队一共受到多少次洗劫?‘漠上玫’,嘿嘿,‘漠上玫’!那个女匪,领着不知哪儿招来的伊吾之兵,专门抢劫我们的商队人马,这下可发了吧?换了个名字以为我就猜不出了?这大漠之上,还有哪个女人敢带出这么一批劫匪动我老哥儿俩的财物?在十五城中她是官,在城外,她就是匪!官匪一家--你别让我恶心了,别跟我说得那么堂皇!"
韩锷一怔:‘漠上玫’?那是什么?据他们口里意思,那是一帮土匪的绰号了?还曾专门劫掠大漠王的商队?而且头领是个女人?他们的意思是:方柠就是那"漠上玫"的首领?
--以杜方柠的行事为人,加上他们城南姓极需金帛的情形,以及东宫对漠北财源的依赖,韩锷倒是有一点儿相信。可这几个月以来,杜方柠一直没有这个时间吧?她的日程已经很满,哪有机会出去劫掠大漠王?他与她倒曾数次派手下围剿大漠王属下,以打击他们对十五城商旅的骚扰是真的。他们以龙禁卫与连城骑已捣平了多少大漠王的巢穴?最少有七八个吧?这一点上,他与杜方柠的取向还是相同的。他知道杜方柠要借此打击东宫太子党中另一派人马的实力,抢夺过这个财源。
他心中正在遐思,那边莫失与莫忘是何等样人?已看准时机。他们互望一眼,已经发动。就在他们将发未发的一刻,却见韩锷一抬头,他怀里还抱着那个兵士的尸体,剑横在左膝之上,右肩与右肋下都已受伤,他要使剑,只有以左手了。
他这一抬头,时机却卡在莫失与莫忘将发未发之际。莫失与莫忘心中齐齐一惊,觉得他适才的失神似乎只是一个陷阱。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莫失出刀,他一刀划地而起,就带起了一道黄沙。那劲力似已集在那黄沙之上,那黄沙宛如刀锋延展而出的光芒,直向韩锷劈去。
韩锷纵声一啸,长庚击出,那空中有如凝束状的黄沙在他剑气一劈之下,已纷纷坠落。然后空中响起一声尖啸--莫忘那闻名大漠的"洞空刃"已破空而至!韩锷右半身有伤,行动不便,莫失与莫忘欺他的就是这一点。韩锷却只盘膝而坐,并不移动。可他手里的一支长剑以静制动,纵横夭矫,护住自己身侧。莫失面色一惊,莫忘与他交过手,却只觉短短几月间,他的剑法似乎又大有进境--原来韩锷的剑法本气脉高扬狠厉,一发无回,可这时斗来,却只觉他手下更多了沉稳冷肃。那是一份超常的镇定,也是一份为谋大事刻意隐忍的执著,似乎已视生死如无物,隐隐间又透出他这些日子以来指挥过千军万马凝练而成的气度。
莫失与莫忘夹击而至,他两人想来联手惯了,又是在韩锷重伤之后,本以为此等强攻,韩锷必支撑不了多少时候。没想韩锷左手运剑,虽然身陷险局,却一直不倒。
莫失与莫忘情知,今日要收拾起他来,只怕要大费工夫了。斗不多时,远远的天边似有尘沙蓬起,忽有一个汉子骑马飞奔而来,那人在马上高叫道:"莫老爷子,莫老爷子,漠上玫攻到了!"
莫失与莫忘脸色齐齐一变--她这时怎么会来了?只听那汉子道:"她们刚奔袭了我们在白狼窟的人马,兄弟们有些顶不住了,你们要再不回去,他们只怕就要灭了白狼窟了!"
莫失与莫忘忽狞笑一声,对韩锷连下杀手,数招之后,却也知一时收拾不下他。眼见天边那片尘烟越卷越盛,似是漠上玫已分兵而至。莫失一住手,长叹一声,恨声道:"姓韩的,你相好的来了,今天你算逃过一命。但咱们是生死之约,我们会缠着你不死不休的!"
韩锷放马奔出数里开外后,才下马在沙堆中埋葬了那兵士的尸体。他静静地坐在坟前--其实,他力乏之下,坑挖得很浅,也没垒土,满地都是黄沙,就是想垒也垒不起,所以面前并没有什么坟,四周也全无标识,日后要找,只怕也找不到这坟地了。他心头一叹,又一个远葬异域的弟兄。
他肩头的血流下,渗入沙中,鲜红得刺目。坐了有一刻,他才动手止血裹伤。自己给自己料理伤势很不便,好一会儿,他才把伤口裹扎停当。刚才莫失与莫忘一走,他也就马上上马疾行,因为他不想见到方柠,照莫失莫忘所说,那个"漠上玫"即是方柠。
荒沙野战,心中温柔绮念全散。他裹好伤后才穿起自己的袍子。这接下来几天,他都必须好好养伤了。他知道,大漠王所说的一定不假,这场荒沙中的伏击还只是开始,他们与自己的约会,是不死不散的。
这天,韩锷骑马向前行了又有一刻,他在盘算着怎么在伤势小愈之前尽量避开莫失、莫忘。心里却忽地一惊,方柠如果真是"漠上玫",她躲得开莫失与莫忘的联手一击吗?接着他唇角无声地笑了,他情知方柠迎敌筹算远较自己周密,她该无事吧。
天已近黄昏,他抬首西望,脸上的神色忽然一惊:只见昏黄黄的西方光景中,在半空里忽然浮起了一条河。那条河的河水漾漾的,清且涟,河边也有沙,那沙却是温软与湿润的,远非这大漠荒沙的空寂枯冷。那河的河流却在空中因为光的折射时时抖动。河上,有一对白鸟翩然飞过,飞得那么夭矫自如,无拘无束。
韩锷怔怔地望着,他知道那是海市蜃楼,可那蜃景美得让人如此怅惘流连。接着,他才看清楚了那一匹马。那马立在那河流前与黄沙外,像在实景与虚景的交界处。韩锷揉了揉眼,一时也不知那匹马儿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了,连他座下的斑骓似乎都愣了。韩锷缓缓驱马向前,却见那匹马上坐着一个女子,她正自望着那蜃景中的河,侧面的脸颊有一种弧形的圆润与温柔。韩锷放马走到她的马边,失血之后,他觉得有一点儿模糊,产生一种想伸手摸摸看到底是不是又是一个蜃景的欲望。
那女子忽低低地道:"把别人给欺负了,就想这么一走了之吗?"
她回过脸--方柠,这是真真实实的方柠。只见她眼里有一丝怒色也有一丝温柔,有一丝羞惭也有一丝烦躁。韩锷本想一个人独走青草湖的,这时猛见了她,听到她说话,似才从梦里醒过来。
他下意识地一抖马缰,那斑骓一激灵,在他双腿无意识地一夹之下,已纵蹄跑了开来。身后方柠怒道:"你跑什么跑?我找你三天了,容易吗!胆小鬼,不是欺负了别人就可以这么想跑就跑的!"说着,她已放马追了来。
韩锷在前面逃,杜方柠在后面追。韩锷其实也不知自己到底在逃个什么。他负伤之后,体力到底有些不支,猛见杜方柠腾身而起,一条青索一展,已在空中打了个结,一抖就系住前面飞奔的斑骓马尾。斑骓痛嘶一声,步子陡地一顿。杜方柠已借力而扑,松开手里青索,人已一扑扑到韩锷马背上,双手一抱,已把韩锷从马背上扑落下来。
两人实打实地摔到了地上。杜方柠并不停手,而是在韩锷身上撕打。韩锷还从没这般被人压在身下过,他用手拨着杜方柠打向他的手。两个人近身肉搏,在沙子地上翻翻滚滚,顺着个斜坡直向坡下滚去。滚到坡下时,两人已沾了一头一脸的沙子。杜方柠却一抛娴静风范,疯了似的直要制住韩锷。韩锷一来是不忍还手,二来也是伤后体倦,但却也不甘就范,直折腾了好一时,杜方柠一声大叫,却把韩锷压在了身下。
韩锷仰头向上,怔怔地望着她,一双眼睛漆黑乌亮,双手伤后力乏,已被她捉得压在沙地之上。只见杜方柠的眼里半是气恼半是古怪,直直地望着他,恨不得吞了他似的。接着,她忽然一吻吻下,强攻似的吻向了韩锷的嘴。韩锷侧了下脸,却被她强扭住,硬吻在了唇上。杜方柠还不只是吻,牙齿逮住韩锷的唇就轻轻一咬,一点儿咸腥的血就流了出来。韩锷只觉身体中血一烧,一股没头没脑的温柔就这么盖了下来。耳边只听杜方柠气恼道:"你这算什么?欺负完人就走?我是女子,就可以给你随便欺负的吗?我也要欺负欺负你!"
她口里轻喃地说着,舌却已强硬地向韩锷口中袭来。韩锷还不习惯这种被动,本能地抗拒着。可他的牙齿虽闭得紧,方柠一恼之下,忽地在他坚挺的鼻子上咬了一口。韩锷一痛之下,松口一叫,杜方柠的唇已移了下来,舌头就这么闯入了他的口中。
韩锷由着她的舌头在自己口中搅和着,脑中渐渐一片空白:他爱方柠,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爱,但现在知道,这就是他想要的女人,源于本性地、可以一脱束缚地、直白地侵扰与纠缠。这是一个他永远也料不定摸不清的女子。
方柠与韩锷的喘息越来越重,方柠没命地在韩锷的唇齿间进攻着,似乎要彻底攻入与侵占这个男人所有的生命。韩锷只觉得心里的一团火已被她点燃,方柠的身子是热的,滚烫。她已放开他的双手,两只手捧住韩锷的头,把他的头发揉得很乱。韩锷的双手从后面抱住她的腰,他一翻身,把杜方柠压在了自己身下,张口吻下去,口里含混道:"不是你那样,是这样的。"
方柠闭上眼,似乎享受着他一个男子粗重气息的吻,享受这一次被压倒的温柔。可只一瞬,她却忽然抱住他腰一翻,重又把他压在自己身底下,强吻着他说:"谁说一定要依你!我说是这样的!"
两个人纠纠缠缠,翻翻滚滚,轮流抢着主动的权力。韩锷是男人,光讲体力,还是他的劲儿大些。可有时把方柠压在身下,她会不轻不重地狠咬他一口,在他一痛之下又扳回一局来。他们已翻滚得离那两匹马儿好远,两匹马儿怔怔地在远处把他们淡漠地看着,似也在嘲笑着这对青年男女的痴缠。终于韩锷一狠心,不理会方柠咬着自己的唇,也不吭声,强压下去道:"就是这样的!"
说着,他狠狠地把舌头侵入她口内,封闭得她直欲窒息。杜方柠开始还挣扎着,后来身子渐渐软了下来,开始回应着他的吻,双手却把他的脖颈越缠越紧。整个世界似乎都已被他们排除在身外,而整个宇宙似乎正在他们心中炸开。
杜方柠的手无意间碰到了韩锷的肩头,韩锷痛得一闪。杜方柠一惊:"你受伤了?"韩锷默然点头。杜方柠已坐起身,一伸手,利落地剥开了韩锷的上衣,让他一身晒得古铜色的肌体在沙漠中袒裎开来。她看着韩锷自己裹扎的伤口,眉头一皱:"这裹的算是什么!"三下两下就拆除了韩锷身上的绷带。那绷带下的血已干结,韩锷身子轻轻地颤。杜方柠知道他痛,可手下不软,只是眉尖随着每一下撕扯都轻轻地动着。她把绷带撕开后,看了一眼伤口,口里愤然道:"洞空刃--大漠王?"
韩锷一回脸,只见一点儿煞气从她脸上腾开,那煞气一闪即隐,韩锷知道:这下,方柠是打心眼儿里恨上那大漠王了。她的恨不会如普通女子般的娇弱,她杜方柠的恨是会拔刀溅血的!只听杜方柠道:"别动,有些地方怕会长腐肉,我给你挑开。"说着,她牙一咬,掏出一把短匕来,定定地看着韩锷的伤口,几下挑落后,那已微结合的痂与肉就在她匕下翻出新血来。杜方柠的手没抖,可眼里全是痛,她身子一腾,已跃到自己马边,掏出一革囊酒,重跃回韩锷身边,拔开口就一倒。
韩锷身子被刺激得一激灵,却听杜方柠道:"忍着点儿,就好了。这样就不会发烧了。"说着,她极快地从怀中掏出一瓶金创药,一只手拧开盖,一撒就撒在韩锷肩头。然后双指连点,止他血脉,又把从马身上掏出的一束白绢细密而紧实地缠在韩锷肩上。她一甩脸,把脸上那多出的一滴水滴甩开,口里怒道:"好你个--大、漠、王!"
韩锷伸出一手揽住了方柠的腰,要岔开她的怒气道:"你怎么料定我是向哪个方向走的?"杜方柠看了他一眼,眉间一笑,人已静了下来:"那天我们在房顶提及羌戎可能内乱时,其实我就知道你的打算了。"
韩锷静静地望着她。相知是什么?相知就是这样的吧?杜方柠忽然打了他一巴掌,怒道:"你当我是什么?我知道你不耐那些利益争斗,也不想为虎作伥,更无意于什么三州防御使的头衔,想凭一剑之利,刺杀那羌戎王于青草湖,只有他才可以平定羌戎内乱。你想,只要他一死,塞上危局立解。我会不明白你的打算? 但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寂寞深闺极需要安慰的少妇?给我一晚的华灿就让我可以安心地终生回忆?你欺负了人就想这么走开?你别把我杜方柠当作只会躺在床上想男人的女人!嘿嘿,那青草湖之行,虽千险万险,但你既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别以为你一柄长庚有什么了不起,我索女方柠的名头可还未见得弱过你去!那青草湖,要去的话,就你我同去。要是不去,大家都别去!"她一番怒气发作完毕,见到韩锷呆呆的样子,那看着自己的眼神不知是爱是怜,是敬是慕。刚才那下打他打得有些重了,只见他左半边脸上还是指印,她脸上倏忽间又不由转色一笑,抱膝坐在了韩锷身边。韩锷总弄不清她的脸色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只听她口里低声唱道:
"莫笑男装易女装,独眠人起合欢床。红颜岂甘薄命误?青山谁披苎罗裳。呢语鬓边唇飞度,鸣镝战罢指生凉。我自含娇君怀刃,旖旎江湖岁月长......"
韩锷只觉得唱着歌的她当真是娇婉英飒,纵世间有千千万万女子,加在一起,在他心中,也断及不上她的一颦一笑。他把脸向她颊边凑去,启齿轻轻噙咬住她散乱的鬓发......险恶生平,绮笑歌底,所谓幸福,也就是这样吧?
一路上,杜方柠仔细地跟韩锷讲起他走后她是如何料理十五城中事务的--其实韩锷走前把自己手里的一大摊事已交代清楚:连城骑有高勇操持,只要羌戎暂时不来相犯,料也没什么大碍;十五城中的事,他已上报朝廷,请升库赞为宣抚副使,任命不日即下,以库赞之能,料来也可以担当;他还曾专门留信给朴厄绯--无论他对她观感如何,她算得上一个机智多谋的奇女子,且彼此利益相合,托她照应一些十五城间的来往与高勇、库赞照应不到之处;走以前,他还专门和古超卓长谈了一晚,交代了塞上时局。古超卓虽人在仆射堂与东宫的博弈之局中,但还是个有担当的人物,两人也相互颇为推许。杜方柠笑道:"我虽已料到你有这一走,但有好多杂事要办,一时处理不过来。好在,我前些日子已传书叫人前来相帮,不到半个月,人只怕也就到了。我细细地写了封长信留下。居延与伊吾之事,咱们倒也不必太挂怀了。"
然后她抬起头:"只是,十五城目下虽得暂安,却只不过是刀尖上的平静。只要羌戎王平息内乱,他的势力只怕较先前尤盛。那时,不止十五城,只怕就是王横海将军那一边,都不免危如累卵。"
韩锷静静道:"据传乌毕汗英姿天纵。有他在一日,羌戎之势必盛,而我边塞必难平静。"杜方柠道:"所以你要刺杀他?"韩锷默然不语,半晌才道:"你该知道青草湖边聚有多少羌戎人马。"
杜方柠微微一笑:"最少有一二十万吧。"韩锷看她一眼,没有说话。杜方柠又道,"不过,别劝我别去。"她口角含着笑,"也许,死才是你我最终可以获得的一个最好了局。"韩锷虽心肠冷硬,本抱着九死之心,这时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酸。却听杜方柠笑道:"锷,你其实还是脱不了孩子脾气,总以为这世上有些不得不做的‘大事’。我就陪你一起完成你的心愿吧。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终于可以说是跟我们东宫一党与城南姓无关,以前那些事,无论表面上说起来我是怎么帮你,只怕你心里也怀疑我是有私心的。"她仰起头,"但这剑斩天狼的一事,就算我唯一一次、为你一人而做的吧。"
韩锷心中感动,握住了她的手。两人默默无语,心里都情知这一去当真九死一生。身边暮色苍凉,太阳落尽了,却有一点儿温柔久久不散。
他二人因韩锷的伤,情知大漠王可能还在追袭,所以一路上并不急赶,反兜兜转转,尽在沙漠中兜圈子。旷野荒凉,好在两人都是江湖儿女,夜寒霜重都还无碍。而每到深宵,星斗漫天时,这荒凉沙漠里缠绵而起的温柔却让人格外感怀。杜方柠每于韩锷轻轻嘶吼间,升起一颊一脸的轻红,那红有如大漠荒花,荒凉而华灿。映刻在韩锷心里,却成为他这一生最不羁的野艳。
而这荒凉的大漠里,生死危逼间,即将图谋的大事与从前所持的生路间,突然就空出了这么一段空白,他们两人好像终于被还原成了两个最平常的男女--无所系挂,无所担负,而只有相伴,只有那倾心一欢。
可这样的日子也不是完全踏实的,那天早起,韩锷与杜方柠就发现大漠王方面有异动。韩锷不愿轻开杀戒,身上也有伤,所以此后几天他们随时都在躲避着大漠王属下的追袭。这巴丹吉林沙漠本就是莫失与莫忘的势力所罩。此时,这里更似被他们围成了一个铁桶。韩锷用一截枯枝在沙地上指点着,沉吟有顷:"到处好像都有大漠王的部旅。他们怎么突然疯了似的,凭什么认为可以吃定我们!以二搏二之局,他们并没有多大胜算。"
杜方柠却微微一笑:"据我猜测,他们可能已经联系上了咯丹三杀。那羌戎王派人来刺杀你,没想你打的也是同样的主意。这两边的刺客却先要碰面了。大漠王与羌戎人一向交好,不可能不知咯丹三杀已至。咱们与他们这一碰,却不知会是怎样的一场好战!"
以二搏二,他二人对上大漠王,也许有五成胜算。大漠王莫失与莫忘熟悉大漠形势,加上手下那精于沙漠奇袭的人马,已足够他们麻烦,如果加上咯丹三杀......韩锷静了静,只听他道:"这碰面迟早要来的,早来比晚来好。如不解决掉这三个人,刺杀乌毕汗只怕也更多一道阻碍。"
有好一会儿,他们上马行路,再不多言。突然,韩锷叫道:"方柠,关山碍!"
杜方柠听他叫出的却是自己青索的招数,怔了怔,手下却不慢,一抖,那根青索已腾空而起,自腰间一展。已弯弯转转,横成阻碍。韩锷却长叫而起,在空中拔剑一击。他人腾在方柠马后,一剑却在她青索的"关山碍"阻隔之势下发出。长庚剑划出苍白一线,他这一招,却是"太乙剑法"中的"天青一线"。
关山成碍,天青一线--那苍白的光华一闪即隐。杜方柠已会其意,青索再抖,又是一招"关山碍",韩锷这时却换了个角度,再次施出他的"天青一线"。他两人练至兴起,反反复复,一连施用了小半个更次,虽只一招,却也练得彼此额头微微出汗。杜方柠欣喜地望着他:"锷,真有你的。"
韩锷道:"你我两人联手对敌时多矣,但从来各自向前,还暗里争胜,未试过真的联手出击。其实,以你青索,配我长剑,如能契合,却好像能生发出诸多妙用。"杜方柠细体刚才那一式的刚健婀娜,攻守兼备,微微点头,道:"也许,你我气息运用还未调和到最佳处,此番出手,未能完全动静相合,疲振互补。"
说着,她轻轻念了几句自己的调息内诀。韩锷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闭目苦思,半晌才睁眼道:"啊,也许该这样。"他长吸一口气,数着杜方柠的调息之声,相和处才脱手一击。杜方柠看着他的身眼步法,虽然以前都已熟悉,但那只是旁观,这时却要把两人的柔韧坚毅、强悍细微契合到一处。她忽一回身,将唇轻轻印在韩锷口上,低声道:"数我内息。"韩锷所练内功本源于道家先天胎息之术,杜方柠的内息却阴柔许多,颇近邪门歪道。韩锷知道她是要自己以先天之气探解她体内的内息运行。本来习于技击之术的人,断不肯让任何一个人如此了解体察自己的根骨脉息的--此城一失,必为人所控,这么以弱点示人,却是要生死相许之人才能做到了。
韩锷凝神静虑:舌为心之苗,他的一口内息绵绵长长,只觉得方柠齿颊生香,他把自己的内息探入她四肢百骸潜心体会。这一道功夫做来却长,好半晌,韩锷低声道:"你左胁下穴位中有当年练功时所受的伤。"杜方柠点点头,韩锷心中一苦,大家只知道杜方柠天生异禀,却有几人会想到她苦修技击之术所受的苦楚?这么做大耗精神,好一会儿,两人神形俱疲,韩锷才轻轻从杜方柠口中抽出舌来,低叹道:"我以前以为道家合藉双修之术未免虚妄,没想却是真的。"
杜方柠微微一笑。"合藉双修"?光是听起来就让人凭起温柔之意了。韩锷看着杜方柠脸上的笑,忽然扳过她脸,又要吻到她的唇上。杜方柠急道:"我气息没你的长,现在是不能了。"韩锷低声道:"不是。"舌挽丁香结,杜方柠的脸上浮起一丝潮红,却也开始回应他。好一刻,她把他推开后,脸一红,似是想起他深吻的滋味,半羞半恼道:"我还把你当个正经的,哪想......不好好练功,光知道趁机占人便宜。"
韩锷惭笑道:"你今日怎么口气这么柔弱了?你不说,不只是我们男人可以欺负女人,你们女人也可以欺负男人的吗?怎见得不是你在占我偏宜?"
杜方柠微微一笑:"你还不知道女子吗?--枉你也身负多情之名。所谓女子,就算心中喜欢,也先要摆个弱者地位,以后就怎么说怎么都有道理了。"两人不由齐声大笑。他们要避开大漠王人马的追袭,重又上路时,心底警醒,各自细想彼此索剑如何才可合击无隙。
每到晚间,杜方柠打点好干粮,两人吃毕,就又开始详细研讨。也时有争得面红耳热的时候,吵到极处,总是韩锷先闭上嘴。杜方柠怔了一会儿,又开始平心静气地商讨。因为日间心意相合,到得夜来,更是恩爱交颈,缠绵无限。他们这么研讨第一招就耗去了三天时间。有的晚上,两人一招合罢,杜方柠会忽抱住韩锷肩膀,呼吸略促,压在他身上。韩锷就轻声笑道:"你不是心疼我身上的伤吗?怎么,现在不顾忌了。"
杜方柠嗔他一句:"你不是号称百炼金刚?"看到她潮红的面颊与轻嗔薄怒的神色,韩锷就觉得一股热气从腹下涌起。大漠上的夜好黑。天盖到地上,地舒展开所有的平坦接纳着那场覆盖......
十余日下来,两人默契更深,合击之术已渐至老到。又四五日,两人都已觉察彼此苦习的这合击之术已达全新境界。可是杜方柠却隐有不乐,这日她对韩锷道:"你的‘石火光中寄此身’跟我的‘双丝网’,咱们各自两项得意之作怎么却似结合不起来?"
韩锷望她一眼,没有说话。杜方柠愣了一愣,觉得他的沉默中似乎隐含深意。然后才明白过来:那是他两人立身处世处的根底不同了,怪不得她以青索练就的 "双丝网"之技与韩锷的"石火光中寄此身"那脱逸一剑相合时,韩锷总是淡淡然地应付了事。那不是靠技巧上的磨合就可以融会贯通的。杜方柠想到这里,心里突地一酸,难道两人已合体为一,无数次的深宵欢娱、无数次的气息互度、无数次的争吵磨合后,都还不能融合彼此技击之道那最深的根底吗?
她的眼中忽有一种湿润的感觉,可就是流下泪,也冲刷不尽这大漠的干涸。韩锷像是明白她的想法,伸出一手与她相握。轻声道:"世事难得圆满,把握手中的,已经够好。"
这一晚,杜方柠在韩锷身下轻轻地呻吟,韩锷的手掠过她光着的臂,夜好凉,他的指是这夜中唯一的热。可韩锷忽然一声大叫,他的手不再触摸杜方柠的臂,而是一把握住了他的剑。他腾身而起,赤着的臂膊挥起长庚,在空中向杜方柠五尺之外奋然一击。杜方柠这时才看到身外的沙地上有沙一路翻翻滚滚地从地底卷来。韩锷背后刀光一闪,划出了一条轻微伤痕,沙地里有人闷哼一声,溅出了一点儿血。那沙浪马上翻滚而退,韩锷落地前恨声喝了一句:"戈壁长刀!"他的脸都是铁青的。
--他们的欢爱,就是在这沙漠的荒凉与刀锋的尖锐上翻滚着的爱。杜方柠没有动,仰着头看他,只见他赤膊而立,身带轻伤,长剑尖头滴下几点敌血,有一种好男子的勇悍!天上云沉沉滚滚,正是高秋的夜,但在这沙漠之地,那雨是下不来的。月儿满轮,半明半灭。韩锷抬头望天,脸上满是郁勃之气,半晌,他忽长啸起来。那啸声如万马奔腾,并不直排而上,而是一迭一迭,有升有沉,却又蓄力再升,直干九霄。杜方柠知道,他分明在以一啸引那大漠王和咯丹三杀与自己决战!
韩锷这一啸足有一盏茶的光景。他停下来时,忽低头道:"你是‘漠上玫’吗?"杜方柠一愕:"什么‘漠上玫’?"韩锷见她神色并无作假,一时只觉大为开心,展颜笑道:"不是就罢。那‘漠上玫’是个女马匪。嘿嘿,并世英雌,这大漠上只怕就数你们两个了。明天,咱们就去咯丹滩。大漠王的包围已越缩越紧,拖不得了。连戈壁长刀都已找来!就看看那大漠王与咯丹三杀,杀不杀得了我们索剑双侣吧?"
第三十二章:戎马不如归马逸
千家今有百家存
所谓戈壁,却是一段段黄色的石崖裸立在沙漠上。年代久了,那石头为风所蚀,为岁月所侵,便有了那些悬崖孤吊吊地耸立成一派奇险。
巴丹吉林沙漠北端的戈壁名叫咯丹滩--咯丹在羌戎语里是护卫的意思,因为这段绝险之地曾护卫过羌戎的祖先免遭敌袭而得名。韩锷与杜方柠奔行数十里,连遇伏击,轻骑脱险,甩脱了大漠王的属下部从,日过正中时才来到这里。他们与大漠王的部下对战时,隐隐感觉,对方正是要把自己逼向这个地方。那么,这咯丹滩就是大漠王布下埋伏的所在?他两人知道自己已甩脱了大漠王所有的部下,但还有两个高手没有甩脱,那该就是莫失与莫忘。韩锷与杜方柠的马才驰入那片戈壁,就为眼前的奇景炫住了眼。日正当午,咯丹滩上,尽是黄崖荒沙,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黄。有的山崖为日光所照,光彩一闪,竟似金色的。那金色还有背光的暗影衬托,更显得说不出的雄奇与辉煌。
韩锷与杜方柠在马上对视一眼,似同在说:就算埋骨在这个地方,也不冤了。他们不再奔跑,因为,决战之机已到。不是他们杀了大漠王与咯丹三杀,就是自己被杀。他两人放松了辔头,提着缰缓步到一方高崖之上。抬眼望去,四周都是崖壁,伟岸奇崛。而稍远,就是那一望无际的荒沙。
烈日之下,到处都是干旱的气息,那干干的气味里,更浓更烈的却是杀气。韩锷忽纵声叫道:"戈壁长刀,斩腰,解马。韩某已至,你们现身吧!"他声音悠长,叫声才罢,却听他们来路上也发出两声啸叫,那是大漠王二人。他两人的叫声如瀚海狂风,直卷过来。杜方柠忍不住,也仰天啸叫起来。她与韩锷的啸声一高一低,俯仰有致,交缠而上。韩锷一时目光一凝,啸声忽停,留下杜方柠一人的啸声与莫失、莫忘二人相抗--这块戈壁太大,他适才为眼前奇景所惊住,这时才看到那戈壁滩上的三个人。
那三人并不立在一处--只见在离韩锷不远的一个高壁上,坐了一个人。那人穿件羊皮厚裘,里面却袒露着胸脯,什么也没穿,肤色黄黄的,仿如荒沙。他的膝上横了一把刀。那刀好长,足有五尺--戈壁长刀!韩锷已遭遇了他两次刺杀,这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个人的庐山真面目。只见他鼻子很高,一头脏发,编着几条不成规矩的辫子,目光阴冷,全不理韩锷与杜方柠的长啸,默然无声。
左前方的崖底阴影之下,却也站有一个人。那人背靠山崖,头上戴了帽,脸部全为阴影所遮,什么也看不到。可以看到的是他腰下的弯刀,那把刀相当弯,有如半月。韩锷目光盯向他时,他就回了一眼。那一眼,也像是弧形般扫来--他是一个斜眼,但斜眼中的目光如此凌厉。韩锷心里默念了一声:斩腰!
谁是"解马"?据说解刀可以在一碗酥油茶的时间内一刀解尽一匹活马的全身之骨,解罢之后,马的心还是跳着的。右面不远的沙地上,躺了一个人。那人眼空空的,双目不畏日光,直向上看着。他的"解马刀"就叼在他嘴里,白闪闪的,只不过比匕首略长一点儿--一寸短,一寸险,这人敢仗不足半尺的兵刃成名,想来一身技艺非同小可。
那边马蹄飞踏,大漠王莫失与莫忘已联骑追至。他们一抬头,就看见立在高崖之上的韩锷与杜方柠。
却见韩锷与杜方柠这时已下了马,放了那两匹马儿随便闲站着。他们之所以先选上这一处高崖,本意就是要护住这两匹马。在沙漠中,无论胜败,没有马儿是不行的。韩锷忽解开水囊,先让杜方柠喝了几口,再仰头自己长饮罢,又去喂那两匹马。然后他放下水囊道:"人到齐了?那无须多言了,来吧!"
他一语才落,坐于他右侧高崖之上的戈壁长刀已一跃而起。他一跃,身子就遮住日影,只见天上地下,人影双飞,一把长刀搅起日光,二话不说,兜头就向韩锷劈至。他两次伏击均失手,还受了伤,心中恼韩锷最烈。韩锷一声长吟,手一按,长庚剑已脱鞘而出。那柄长刀好长,戈壁长刀人未近崖,刀已先至。韩锷伤不到他,只有用剑向他刀上一击。"当"的一声,刀剑相交,戈壁长刀身影在空中一顿,见杜方柠腰上青索已簌簌欲动,他人就向后一翻--这翻腾之式也大异中土技击之术,落回与韩锷立身处相距仅两丈余许的山崖。好臂力!韩锷只觉右臂一阵酸软,如果要较力的话,他原不以力著称,倒是要逊那戈壁长刀一筹了。
杜方柠忽抬眼望天,叫了一声:"鹰!"
天上果有一只鹰在飞,盘旋于青得刺眼、青得让人心里空空的长天之上。天上只有一片云影,还是淡淡的。只听杜方柠道:"据闻,咯丹三杀中解马最善豢养鹰犬。所养之鹰,有传递消息之用。今日你我已经碰面,你敢不敢让那鹰飞回去,传给羌戎王一句话?"她这话是用羌戎话说的。口里说罢,一伸手,已从袖里掏出一方白绢,就用眉笔在上面写了几个羌戎文字,一抖手,包了块石头,就向那卧于地上的解马掷去。
她这一掷,风声呼啸,却是掷向解马口里叼的那把短刀。解马竟躲也不躲,任由那石头包着素帕击在他口里的刀锋上,他的牙咬得紧紧的,刀锋居然并没有因石头一击略有松动,割伤他的嘴唇。只见他捡起那方素帕,用羌戎语读道:"刺杀韩锷功成--"他疑惑地抬起眼。
杜方柠冷笑道:"不错,如果你有信心,敢不敢在一战之前就把这句话传回去?"她用汉语与羌戎语把这话说了两遍。韩锷回望杜方柠一眼,已知她所怀的深心。解马眼中冷光一闪,忽一挥手,放声一啸,只见天上那鹰已低头俯冲,直奔而下,距地将至两丈许才一翻身,轻巧地落在他臂上。只见解马把那素帛系在了鹰腿之上。他这时微现迟疑,杜方柠忽大笑道:"就算你们羌戎人猜不出,我想那莫家两个老头儿已猜出了--我们此行是去刺杀羌戎王的。嘿嘿,今日之战,不死不休,你还敢放这个鹰吗?"那解马本微有犹疑,闻言后,脸上狂悍之色忽起,他左臂本弯抬着,立着那鹰,这时右手忽向左臂上一拍,又伸手一指,那鹰已一冲而起,在天上打了个回旋,直向正北八百里外的青草湖飞去。
莫失与莫忘互顾一眼,知道韩锷与杜方柠杀心已动。今日一战,他们既已放言刺杀羌戎王,那就是要么战死,要么杀尽己方五人了。
杜方柠忽低声向韩锷道:"锷,咱们已无退路,你我只有迎难而上了。"他们几人立身之处互隔都在五丈之内,几乎都是一扑可至的有效打击范围。韩锷一声低应:"好,咱们到那戈壁长刀立身之处与他们决战。"说着,他一腾身,方柠双臂间青索忽展,韩锷身子在空中一沉,竟落向那青索之上。那青索被方柠双臂绷紧,极有韧劲,韩锷足尖在上面一点,借得其力,竟向立得最远的大漠王二人扑去。大漠王二人倒也没料到他一攻竟先攻向最远处。他二人还在马上,一时失措,一挥大刀,一举洞空刃,当下还击。但那马儿力疲之下,他们一击之下,已连连退步。韩锷长庚剑在空中画了一个弧,重又猱身而上,迫得那大漠王二人不及下马。
他这边手里加紧,杜方柠却在他一跃之后,一条青索一抖,已直缠向对崖稍低处的戈壁长刀。那戈壁长刀口里咕囔了一句,长刀一挥,迎风就斩。没想那青索既软且韧,方柠手腕微抖,索头竟已缠在他刀锋之上,借着他那一带之力,身子悬腾而起。她索长本达三丈,借着悠劲儿,加上那索儿巧妙,有伸缩之功,把身子一甩,手从怀里掏出了一把短匕,这一刀,她却是向那边刚放鹰之后重新卧倒的解马扎去。
解马一惊,没想她一个女子出手居然如此矫捷狠辣,而那索儿一漾,竟可长达七丈。他身子一翻,勉强避开。人不免有些狼狈,心下大怒,口中一吐,那把解马短刀已吐到左手上。见方柠身子已经后缩,便疾扑而攻。杜方柠身形一悠,竟已悠向那戈壁长刀处身崖下站立的斩腰身前。斩腰一闪,一顶帽子竟已被她短匕挑下。杜方柠见他头上光秃秃的,大笑着用羌戎话骂道:"原来是个秃儿!"斩腰大怒,追扑而上。杜方柠的身子却已随着那索儿的收缩之力一腾而起,返至崖上。她出手迅捷,咯丹三杀托大,一向没有联手出击过,这时不防,没想竟被她连攻三人。
那边韩锷也攻其不备,长剑得手,竟已刺伤莫失的左腿,伤势虽颇轻,莫失已大怒。莫忘趁他得手之际,终于可以离马腾起,空中扑击。韩锷身形略避,莫失也飞扑而起,两人连环进击,这次却是韩锷步步退后。
杜方柠才扑至崖上,迎面向戈壁长刀就是一匕。戈壁长刀甩头避过。解马、斩腰也已飞扑而至。杜方柠青索一展,已又缠上那戈壁长刀的刀锋。好个杜方柠!这时身当围攻之下,却忽瞧准韩锷,身子向崖外一扑,牵着那根青索,疾快地扑到韩锷身边,一手抓着他的手,两人竟同时腾跃而返。
莫失与莫忘空中夹击,却无奈他二人退跃得快。莫失二人紧追而至。瞬息间,韩锷与杜方柠已立身于戈壁长刀立身的崖头。身外,五大好手已经齐齐围住。杜方柠的索头已松开戈壁长刀的刀锋,这时正用一只白生生的手指在上面挽着不知干什么用的结儿。韩锷一手轻振,长庚剑锋嗡嗡而颤。只听杜方柠道:"锷,敌众我寡,今日一战,生死同命。"
韩锷不答,只剑尖上发出的嗡嗡之声更盛了些。咯丹三杀与莫失莫忘五人或阴冷,或凶狠,或悍怒地盯着他们。杜方柠忽长声道:"居延城北猎天骄......"她一语未完,韩锷已经发动。原来他们近日合击之术有成后,取的名字却就叫做--"居延猎"!只见杜方柠手中青索一抖,弯弯转转,波波漾漾,柔韧缠绕,让对方五人一时也难料定她这擅长远袭的青索是要攻向谁。
"关山碍"!这就是杜方柠那一式"关山碍"。韩锷剑尖忽然爆出一片苍华,"天青一线"抖手而出,直向解马刺去!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
平原好射雕。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
马,汉家将赐霍嫖姚!
这是韩锷极喜欢的一首诗,只是不太满意最后一句。但那一股男儿爽气,却是他最心仪也最自期的。所以当杜方柠问到他们新修的合击之术用什么名字时,他就想起了这三个字:居延猎!
--青草湖就在居延城北八百里外,这正是他目下的图谋,也是他的心愿:居延猎,猎天骄!
他们两人才发动,敌手就也动了。咯丹三杀不是不擅合击,他们只是一向并无机会也无必要合击。长刀、腰刀、短刀,织成一片刀网,从天上或密或疏,或狂荡猛烈,或阴狠难测,一波波地袭卷而来。大漠王向为两人,而两人同心,其利断金,何况他们本就是极好的兄弟。他二人一力所创的大漠金沙门的金沙刀与洞空刃更是配合无隙。仅仅在一开始的混乱后,他们就惊觉敌手这一男一女年纪虽轻,但身手之强,已远出自己逆料。不自觉地咯丹三杀就已携手从左路攻袭,而大漠王两个老者把住右路。
让韩锷与杜方柠最吃紧的却是左路,不只为咯丹三杀人多,且他们正当盛年,杀气极悍,以个人修为而论,每一人似乎都要较莫失莫忘高上一筹。韩锷本要独接左路,却被杜方柠抢身向前,以一根青索挡尽左路之击,却把较弱的右路让给韩锷。接着她短匕一出,竟把右路的守势也大半接过了,韩锷在空中只管进击。杜方柠的青索却圈圈转转,封尽敌人攻势。她虽为女子,但生性果勇,就是间或有敌人突入她青索圈内,她银牙一咬,咬住那散乱的与青索同飞的发丝,一把短匕拼死护住与韩锷所结合击之势的内胆。韩锷的眼光越来越冷,脸色也越来越青。杜方柠的脸色却越来越白。这半月以来,他们合藉双修,进境极大,如果不是这一番苦磨苦炼,在对方五大高手夹击之下,杜方柠真不知自己与韩锷是不是早已命丧黄泉。
韩锷的肩头忽然溅血,那血一红已扑上了杜方柠的眼--她眼见韩锷为解自己之围,一剑不顾而出,空门大开,直击戈壁长刀的颈侧,却为解马一刀斩在肩头,可他的长剑也已伤及戈壁长刀。可他这时力弱,已回退无及,戈壁长刀伤颈后刀光反更加悍厉,直向韩锷当头劈下,直要把他劈成两半。杜方柠眼一红,青索抖出,不再拒敌,竟直缠住韩锷的足腕,把他生生向后一带。可青索一出,她右路莫失与莫忘的金沙刀与洞空刃也转瞬即至。杜方柠牙一咬,竟舍身向那莫忘的金沙刀扑去,一把短匕一伸,就向他胸口一扎,竟是搏命的招数。
莫忘脸色一变,收刀疾退,莫失的洞空刃却险险划过方柠肋下,几乎洞穿而出,虽经她拧腰闪避,还是带出一道血痕。韩锷此时借杜方柠青索之力,已一跃回到她的身边,见斩腰之刀已横劈而至,直要把杜方柠斩成两半。他无暇细想,双手一拥,已把杜方柠抱住,兜地一转,把她带到自己身后,竟以背上剑鞘硬接了那一刀。这一刀之下,韩锷身子一震,剑鞘几欲碎裂。他后裳全破,五脏六腑间一时烦恶无限。杜方柠的青索却已适时抖出,一缠就缠在了斩腰的颈上。她手里一挽,那索头竟像结就了一个活结,被她一勒之下,斩腰的舌头几乎被勒得伸了出来。他只有手下略松,一刀反劈向那青索。他急于自救,刀势返回,却解了韩锷腰斩之厄。
韩锷却忽身子一转,一剑荡开那破空而至的戈壁长刀。杜方柠脸色一变,只见莫失的洞空刃已在莫忘的金沙刀掩护之下破空飞来。她无暇却敌,抱住韩锷身子一转,以肩头生生挡了那洞空刃一击。
韩锷面色惨变,莫失得手得意之余,却见杜方柠的肋下忽冒出了一截剑尖,那是韩锷的长庚!韩锷竟从方柠肋下衣侧刺出一剑,让他万难防备,一剑已中肩头。可那一剑剑势并不只此而已,竟可以静中发力,顺势而下,一剑已卸下他一条胳膊!
莫忘大惊,他的金沙刀却已荡至外路,见莫失重创,刀势疾回,这时已不及倒转刀锋,一出刀,就用刀背拍在了韩锷颈上。韩锷身子一晃,如不是抱着方柠,他几乎摔倒。两人浑身浴血,那边也有三人受伤。他们都没料到决胜之机、搏命之时来得会这么快!但人人手下都不敢稍缓。情知今日之局也许可杀了这对男女,只是不知自己这一方到底要折损几人。
莫失虽年老,也当真勇悍,痛失一臂后自封血脉,红了眼重又扑上。韩锷与杜方柠也未料到今日之局会是如此之惨,他们一手把对方在怀里虚虚抱住,以求援助对方。只听杜方柠凄然道:"锷,没想这么快就成了一对浴血鸳鸯。"韩锷不答,两人手中应敌锋锐,虽依旧破关斩将般的勇厉果悍,但相互间的守护却是郎情妾意般缠绵。只听杜方柠低声道:"马还在,我挡他们一挡,你还有大事未做,也许还可以走得脱。"
韩锷责备地望她一眼--她是被自己拖入今日险局的,难道她不知自己心中的愧疚?死就死矣,为什么要说这些?只听他怒声道:"不,青山不老......"杜方柠似乎要问出的就是他这一句话。只见她颊上带血,却嫣然一笑:"好,那就且......白首同归!"
他两人都知就这么撑着也许可以搏杀敌手二三人,但自己也必定无幸。只听杜方柠忽道:"锷,我的师门心法最里一层,其实叫做......上邪......"
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挥手挡开刺向韩锷后心的解马刀,却以青索飞袭大漠王二老。见韩锷咬着牙又一次荡开那戈壁长刀后,一剑向斩腰刺去,杜方柠口里接着道:"可我知道,你们男儿,心法刚硬些,你修的剑术是‘石中火’,‘石中火’心法的内胆怕就是那传名已久的‘天下’了。"
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独身游其间?
这是一首《苦热行》,锷呀锷,你心怀的是这一个天下吗?你想修成的是不是这样的"天下"一剑?杜方柠又道:"可是,我的‘上邪’与你的‘天下’就永远不能重合吗?我以上邪为心法的‘双丝网’就契合不上你以‘天下’为内胆的‘石中火’吗?我们已苦情如许,难道,一次交融重合都不能吗?"
她问得苦苦的,她知道她与韩锷联手之击不能冲破最后一层限制,实就是为自己与他立身处世的根本不同。她不是一个软弱的女子,她不怕死,但死前,她无论如何也要图最后一线之机!哪怕那个机会是如此渺茫。但只要两人心底真的能有那一隙重合,一瞬交融,她死也心甘了。
韩锷的脸上忽起一片决绝之意,只听他道:"好,总不过是死,那就试试看吧!"
"石、火、光、中、寄、此、身!"韩锷用一种几近决裂的温柔在方柠的耳边吐出这七字,然后,他一手挽住杜方柠的青索--石栖废垒、火濯夕华、光渡星野......他苦修而成的三式几乎一瞬而出。
他这一生,还从未出过如此酣畅决绝的一剑。青索的索头,被他左手握住,杜方柠的内息也已倾力自索中传入他的五指,顺着手少阴经直入六脉。因为牵挂,所以决然。她已倾尽自己的心法内核相助韩锷,却不知那多日苦修却难契合的心法能否和韩锷的叠加重合。
这一剑是如此决然。对方五人万料不到他至此时还会有如此决然的一击,那一剑的风势是--虽天下人而吾往矣!因为,韩锷在那一刻已拥有方柠,他不能让她死,他要她活!戈壁长刀劈出的是一片满是阳光的金灿,那苍白一剑却如电之飞渡。
戈壁长刀刀势未竟,却见金光一片已为苍华所破。解刀眼中忽飞起了一颗人头,那是戈壁长刀的头!他的头在空中眼睛还不信地睁着,他不信这一剑会杀了他!斩腰、解马大惊!大惊之后,斩腰刀与解马刀已同向韩锷杀至!
--接下来的一剑是"寄情"。寄情何处呢?韩锷回望方柠,眼光中已有优柔,剑意也若断若续,极是缠绵。
这一剑却是攻向大漠王。这一剑划断了莫失的发髻,然后刺穿了莫忘的琵琶骨。莫忘手一松,手里金刀落地,竟斩断了自己的小趾。这一刻,他们本有一刻之机,可以斩杀韩锷与杜方柠中任何一人。可是他们惊呆了......
这已是韩锷此生苦意修为的"石中火"第五式。此生颇自许呀!他生为孤儿,幼失怙恃,身无长物,所有的,只有这一点儿自许。这一剑突破阻遏,解马、斩腰与莫忘已全忘攻袭,只知自保了。他们联手之势已破,韩锷一剑驭风而至,一旋已旋入解马的胸口。解马却临死一刀,也插入了韩锷的小腹。他口中倒着气,似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斩腰却最冷静,他转身就走,一奔好远,瞬间已到数丈外。
韩锷重伤之后,只提得起一口气,可这口气也像要泄了。
--追是追他不上了,耳中却听杜方柠喝道:"射天狼之机已现,机不可失,不能让他走!"她青索忽挽,左手持住一头,身子倒弯,右足弓起,却已绷起另一头。她的整个人就如一把柔韧至极的弓,而那青索就是弓上紧绷之弦。韩锷已知她用意,一声长叫,拼起最后一点儿内息,身子一跃,已平平弹向那青索弦上。足尖一点,然后,他一剑疾渡,人已如箭一样被方柠从青索上射了出去--她就是他的弓,而他就是她的箭。
这一"箭"之发,却已大出所有人逆料。只见韩锷一发五丈,一剑已斩杀斩腰于当地!
莫忘大惊之下,以一手揽起失了左臂的莫失,身形一跃,向崖下退去,一落就落在马上,口里叫道:"杜姑娘,且念你我东宫同袍之德,我以兄弟的性命起誓,今后断不与韩宣抚作对,且决不向任何人透露一言半语两位的刺杀大计!"他话声未落,放辔就走。韩锷真气已泄,只觉说不出地疲累,却按剑长叫道:"你所说可是当真?"
莫忘惨笑一声:"大漠之上,以力为胜。我力不能胜你,只要你活着一天,我的话当然当真!"韩锷看着他们奔远,勉力挨回崖头。见杜方柠也全身浴血,松了筋骨似的委坐于地。不远,就是戈壁长刀与解马的尸首,再远,却是斩腰的尸身,可他们都没力气看上一眼。韩锷走到杜方柠身边一尺开外已撑不住,一跤摔倒,茫然地道:"我们胜了?"
杜方柠看着他傻傻的样子,不由一抛矜持,眼中一滴泪滚落。只听韩锷茫然道:"咱们是怎么胜的呢?"
--秋末冬初,白日本短,两人好一时没有力气站起。只见太阳已开始向西坠去。日又斜了,他们终于又活到了这个日落--是呀,这些苦厄,这些生死,这些搏杀,我们是怎么挨过的呢?我们,又是怎么胜出的呢?百战身存,当真侥幸。而天边,那一轮太阳似乎瘫软在大沙漠上。
两人身上的伤势都不算轻,但好在都是些外伤--咯丹三杀都是外家好手,为他们所伤虽然疼痛,却没有被中土内家好手击伤后的麻烦。杜方柠生性仔细,随身带的就有药。以后两日,两个人行行复行行,为了将息伤势,走得很慢。时维九月,他们两人已走出了巴丹吉林沙漠,来到一片大草原。草儿已枯了,早晚都结有厚厚的霜。马蹄在霜草上踏去,只听得咯吱吱一片轻响,越显得四野宁静。
早上的草野雾气蒙蒙,雾里有些生命力顽强的草儿还在不甘心地逞着最后一点儿绿色。这样的土地,真仿佛是一片"乐土"了--誓将去汝,适彼乐土......
杜方柠自入了草原以来,一时找不到水源。她爱清洁,心里不免焦躁。这天清晨,她因见雾气沾到哪儿都是湿的,就叫韩锷走开走远些,还不许他回头。
韩锷笑应了,自牵了马儿去放--方柠连马儿也不肯留在身边。他一人走出百余步开外,有雾遮着,就是回头也不大看得清什么了。他坐了有一会儿,看方柠一直没动静,不由回头去看,以为方柠可能在练什么功。那时雾气弥漫得太过厉害,就是眼利如他,却也见不到什么了。忽然有一阵风吹过,雾气一荡,韩锷却在那稍稍为风稀释的、
乳汤一样的雾中看到杜方柠裸着的身体。她仰首站着,在用那干久了的身子承接那草野上的雾气。脚底星星隐绿,身边雾如纱如带似的环着她,肩上如有水珠。她在雾中露出的肩头圆润柔婉,一切又都是隐约模糊的......韩锷看呆在那里。好久,杜方柠才开始用一块丝绢擦拭沾满了雾气的身子。四野复静,风快歇息了,雾也重合,方柠的身子迷蒙在雾气里,几不可见。韩锷只觉心头一片静美,拔出个草根,放在嘴里嚼着,涩涩的隐有一丝甜意。
"咱们为解决那咯丹三杀,几乎已倾尽全力。刺杀羌戎王,却不知又会怎样?"杜方柠笑着说。"而且,我们怎么接近他呢?还要在他和他属下全无防备之下。乌毕汗据传生性暴躁,却又极为多智,只怕不是一个好骗的角色。这件事,倒是大难。"
韩锷也想得头疼。杜方柠拿眼看着他,继续道:"我会羌戎话,况且,这些年羌戎人原也劫掠了不少汉家妇女,想来生的也有子孙。如果我要改扮,冒弃一下羌戎人,只怕也还能行的。只是......"她眯着眼笑看向韩锷脸上,"你鼻子虽高,但最多能改扮个西域的胡人,羌戎人可没长得你这样的,他们的鼻子反跟汉人一样是趴的。不知我要给你梳起几个小辫来,是不是会像一些?"她伸手拍打了一下韩锷的脸,仔细端详,忽忍不住好笑,"平时没觉得,怎么今日我仔细看了下你,才发现,你不只不像羌戎人,不像胡人,其实也不像汉人呀。你,到底算哪儿的人?"
见她语涉调笑,拐着弯儿地骂自己,韩锷不由微微一笑,眼神满是无辜与纯净。只为了这眼神,杜方柠想,她也会喜欢上他的。
--他们这时已又行出了五六百里,离青草湖日近了,所以杜方柠才会那么郑重地提出刺杀羌戎王的问题。
韩锷闭目倒在草地上:"我也还没想好。我一直在盘算:这件事到底可不可做?是不是刺杀了羌戎王后,他的部下必然分崩离析?如果真是一刺可以瓦解羌戎威逼塞上之势,那么,这事就必须做。至于怎么做--你我现在两眼一抹黑,想是想不出什么的,只有随机而动吧。"
那晚,他们却碰到了一拨儿游牧的羌民。杜方柠此时果然已把自己改成了羌戎妇女的打扮,也给韩锷换上了羌戎牧民们常见的袍子。她很精擅化妆,自己颧骨下抹了重重的两抹赤红,十分夸张,却也别有一种野悍的好看。她还把韩锷头发打散,截去了些,歪歪地扎了根发辫,头皮绷紧,斜吊在脑侧。两个人化完妆,彼此看了都大笑,杜方柠一意把自己弄得明妍一些,好晃住别人目光,把韩锷脸相弄得模糊些,尽量让人不触目。她这一招果然不错,那些羌民见了他们,只把他们当做当年劫掠来的汉人妇女与羌戎人生的孩子。两人都穿了皮袍,看着有些臃肿蠢相。这些东西却是一路上偶遇羌民时杜方柠去偷来的。
那一拨儿羌民人数不多,且多为老弱,加在一起不过十余人。为首的却是一个老者。冬季就快到了,他们正在抢收最后一处牧草,收拢牲口归圈,准备过冬。游牧之民,难得遇一生人,所以对他们极为热情。韩锷不会说羌戎话,好在他也不爱说话,杜方柠就让他扮成个半哑子。
那老者把他们二人迎到帐中闲话。杜方柠的羌戎话说得大是地道,让韩锷也不由钦佩。他半听半猜却也能听懂大半,就在一边用酸马奶堵了嘴,只管听,不管开口。却见杜方柠在跟那老者闲话些牲口家计--也难为她,一个高门大户的小姐,仗着见识多,人又机灵,倒也敷衍得滴水不漏。却听杜方柠用羌戎语道:"大叔,怎么家中只见你,没见别的青壮男子?"
只听那老者叹道:"我的儿子们都被乌毕汗给杀了。"
韩锷不由一愣,嘴里喝的酸马奶都忘了吞。"我们这一部是嘎曲部。我们部族的首领当年在乌毕汗初起时,不服他调度,所以打了一场大仗。七年前那一仗,我们部族中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子送了命,我几个儿子也是那时死的。那以后,我们嘎曲部族就服从羌戎王了。"
杜方柠道:"大叔,那你恨不恨羌戎王?"老人笑了下:"草原上就是这样的。要说恨,当初怎么不恨?但强者为王呀。而且乌毕汗是个真英雄,他的心胸大。就算没有他,草原上的各个部落领主们相互征战的还少了?乌毕汗没有出来的时候,那些年,这几千里草原真乱成一锅粥了,天天你争我杀,抢好草场,抢好女人,抢好马匹,尸横遍野呀!被灭的部族,光我所知,只怕就决不止五六个了。好多活着的,也一千家剩下不到一百家。乌毕汗虽说征伐也多,杀气很盛,但战胜后从不屠族。因他的统领,各大部族与一向不睦的左右贤王的争战也开始变得少了。大家都服他,是他在分配草场,分派祭神,分派怎么劫掠附近异族。他杀的人虽多,但我们算算,这十来年,羌戎因为内争死的人却少了。如果不是他,我们这只剩老弱的一家只怕早死光,小孩儿子也没机会成人。而且在他之前,羌戎人一直为异族所侵,南边的汉人,西边的鞑靼人,我们在他们面前都直不起腰杆儿来。而现在,好多异族却都要怕我们的。"他说时一双眼睛空茫茫的,真的说不清是恨还是不恨。韩锷与杜方柠不觉默然了一会儿。韩锷默默垂头,心里道:就是真的刺杀了乌毕汗,边塞危局可解,但,少死些汉人,却不知又要添多少羌戎人的冤魂。"打家雀,喂狸猫;损一家,积一家",他突然想起小时跟祖姑婆学过的儿歌来。好一会儿,他回过神来,才听到杜方柠与那老者在商量买牲口帐篷的事。那老者笑眯眯地看向他来,可能把他们当作私奔出来想自建家计的小两口儿。
几十匹马,十几头羊,一辆大车,可以拆的小帐篷,以及种种牧人用的家什,也算勉强凑就了一个牧队。韩锷手拿了套马的杆子驱赶着牲口,杜方柠却在驾车。韩锷一开始每一回头看见她都不由要笑。不过,这倒是最好的可以避人耳目靠近青草湖的办法。杜方柠跟他虽俱是好手,但这牧羊驱马的活计却是从没做过的。他们近年来在塞外,虽眼见过一些,可真的做起来就不免走样。两人一路慢慢行着,心想得操练得多少有点儿儿样子再走到青草湖才不会招人怀疑。好在韩锷动起手来能力却很强,他行过军,搭起的帐篷有模有样,至于赶马套索围栅栏,几日下来也像那么一回事了。可让杜方柠去挤那马奶却真让她打怵!不是桶儿翻了,就是被母马踢上一身泥,韩锷看了忍不住笑。
一天里忙忙乱乱,倒了葫芦扶起瓢,两个人却渐渐忙出些兴味来,当真有些一家一计、过起日子的模样。以前再怎么相伴,那日子都是轻飘飘的。杜方柠给韩锷取了个羌戎人的名字,叫‘达达’,韩锷却叫她‘圩撒’,是一种花儿的名字。两个人唤来唤去,只觉得生活实实在在的。这天驻了营,杜方柠终于摸清了那匹母马的脾气,挤了奶,抱着它那匹小马的头坐在韩锷身边,累得身上都有些酸痛,却觉得幸福像冬初的太阳一样在心里遥遥地暖着,微笑道:"真要是这么放牧一辈子也好了。"
韩锷微笑道:"可不是,咱们再生上几个孩子,男的要矫健,个个是放马的好手,女孩儿要娇艳,这点会随你,却也容易--但也要会操家。"
杜方柠笑了笑,知他笑话自己不会干活儿,顺着他的话头道:"那我们就不要女儿,只要儿子好了。免得她们笨得像我,长大了嫁出去害人受罪。我要我的儿子个个剽悍......"她伸手摸了摸韩锷的鼻子,"要有你这份男人的模样,学什么像什么,到时候,把这一整个草原的女孩儿们心都勾了去。"她抿嘴一笑,"也和你一样的......莺莺燕燕,我好看了开心。到时,我们选好的娶了来,叫你虽没摊上好的女子,起码可以有好的儿媳。"
韩锷先听她说"勾女孩儿们的心",还说"和你一样",不由作势要打她,及听到后面的,只觉得心里也温柔了。方柠一向并不喜欢小孩儿的样子,她的心中原来是有自己的,才会这么提及。韩锷看着她的手轻轻地摸着那马的鼻子--真不知她怎么这么喜欢摸别人的鼻子,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小马的。那小马似被搔得大是舒服,耍赖地横躺在地上,四条小腿舒舒服服地伸着,韩锷只觉自己心里舒服得也和那小马儿似的。
青草湖占地极广,韩锷与杜方柠放牧来到青草湖边上后,就不敢再向前靠近--十余里外就是羌戎王大会左右贤王与诸部落首领的中心地带,那里的守卫极严,人马又多,以韩锷与杜方柠的相貌,一旦混入,必遭猜疑。所以,他们只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扎了个帐篷,摆出副过冬的架势,以求掩人耳目。
烦心的事还不少,韩锷与杜方柠虽终于到达了青草湖,但青草湖驻扎的部族相互间却分得极开,虽都是羌戎人,一共有二十余万,却并不驻扎在一起,而是散落于方圆数十里的草场之内。左右贤王,二十几个部族,加上羌戎王本部,一共就有近三十个驻地,这让韩锷与杜方柠想查清到底哪个是羌戎王的驻地也难,更何况羌戎王随时可能巡游在别的部族里。
杜方柠想随便抓个羌戎兵士来盘问,但韩锷情知,如果那样,问完后为免走漏风声,只有杀人灭口。他不愿轻开杀戒,杜方柠也明白他的意思,提了一次后也就没有再提。可是,"只诛首恶"又谈何容易!而每次夜探,为了避开那些参差错落的各部驻营,韩锷与杜方柠就要多花上几倍的时间。加上他与杜方柠二人的马儿极为打眼,羌戎人素好骏马,万一给他们看上了不免就有大麻烦,这又给他两人添了一层负担。
"看来羌戎王大概已平定了他们的内乱与左右贤王间的争斗。"韩锷到了青草湖的第二天就发出了这么一句感叹。不错,青草湖一带驻扎人马虽多,却极为平静。杜方柠知道他心里的忧虑,没有接口。几日来韩锷的神情一直极为郁闷,杜方柠也无法安慰,只有白天陪他在那已彻底霜白了的草甸里坐着,默无一语。"居延城外猎天骄",听起来何等豪壮!可这世上,所有的壮伟奇崛之举,其间的烦难折磨又岂是外人能了解尽的?
这夜,却是韩锷一个人去探察营寨,杜方柠要自己出去看找不找得到别的牧人打探些消息,碰碰运气。韩锷虽扮成了羌戎人,他原不惯于改服易容这等江湖门道,所以还是不太像。他也不敢骑斑骓,只随便在马群中选了一匹马。今天他要探查的已是第十三个营寨,他先偷偷绕进青草湖深处的腹地把马儿放到青草湖中系着--所谓青草湖,原来并不是指一个湖,而是这一带的草长得极为茂盛,虽已入冬,但也想象得出每到春夏,这里的草野一望无际青碧如镜的样子。这里真是一片人间乐土,韩锷与杜方柠每每于草甸中静坐时,只觉得这里是个几乎可以归心的地方了。可这样宁静的人间天堂,却正隐藏着多少杀戮。
韩锷系好马,便一个人施展开轻功,飞快地向二里许远的那处营寨奔去。他绕过守卫,潜入营寨,慢慢地在那营寨内搜寻。本是深夜,加上他身法极佳,却也没有惊动什么人。这一处营寨极大,帐篷挨着帐篷,连绵足有里许。韩锷慢慢靠近了中心地带,却见这里明显空落了许多,一个羊毡大帐极为堂皇地兀立在那里。韩锷吸了口气:到了。
帐外还有守卫的羌戎兵士。韩锷调了调呼吸,目测自己立身处与那帐篷阴影间的距离,趁守卫的几个兵士不注意,长吸一口气,身子一腾,掠地而飞,直扑到那帐篷另一面的阴影里。他才立定身,就听那帐篷内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他调了调呼吸,知道自己行动要尽快,伸指在那帐篷上一划,已用指甲在那羊皮帐上划出了一小条裂缝。他才要凑眼去看,却听得帐内忽有人一惊,用羌戎语叫道:"有刺客!"
韩锷大惊,接着,他就觉得有一箭直向自己这边飞来。他侧脸一避,只见那一箭居然穿透了羊毡厚帐,飞射而出,在自己脸边险险划过。这帐内是什么人?居然在自己划开帐篷冒进的一点儿北风里马上就能感觉到遇险?韩锷身影一腾,他不确定帐内之人是否羌戎王,也就不知该不该出手。而帐篷外的人都已惊觉,韩锷无处隐身,一手按剑,人藏在帐后阴影里,一提身,轻轻巧巧落在了那大帐之上。他放眼一望,只见四下里帐影憧憧,黑压压的说不出的压迫之感。他心里一凉;今日只怕要葬身于此了。
那大帐门口倏地有人拥出,韩锷还来不及看清楚有几个人,有人已拿起一把号角,放在嘴边吹起来。号角一吹,马上就是全营悚动,到时,再要逃已无可能。就在这时,空中忽有光华一亮,远远的不过二里开外的青草湖上空,忽爆起了一大片烟花来。那烟花极为耀眼,姹紫嫣红,在空中极绚烂地开了起来。
那烟花晃住了这营中人的眼,人人不由抬头上望。韩锷心中一喜,知道这是绝佳的时机,他身子轻轻一耸,一瞬之间已跃离那中央大帐。然后身子连腾,于众人不察中已奔出十余丈远。情知只要离开了那中央之地,今日险局已脱去大半。果然,那烟花一谢时,中间大帐的人已回过神来,号角再响,只见好多人向那中间帐篷拥去。韩锷抬眼一望,只见那帐篷门口,立了个身材极壮的羌戎汉子。他狠狠地盯了一眼,把那人身材记住,不敢多作停留,趁着场面混乱,已悄悄向营外潜去。
好在他穿的也是羌戎人的衣服。羌戎兵士原不比汉兵,并无特别的号衣,混在人中,别人不仔细打量却也分辨不出来。又是夜,韩锷一路施展小巧身法,足用了一盏茶工夫,才出了那营寨。他一抬头,只见自己系马的那片深草地带上空,又有一片烟花爆起。
那是一瞬即逝绚烂瑰丽的开放。韩锷只觉背心全是冷汗--适才,自己按剑于千营之内,如无这一朵烟花,只怕自己的生命也会如这烟花一爆,转瞬无踪吧?他提起身形,在草尖如飞般掠过。心里好奇,不知是谁恰好放那烟花救了自己一命,倒要前去看看。
焰火本是汉民才有的花巧事物,怎么这羌戎人驻扎的腹心之地,却会出现这个?适才不断升到空中开谢的烟花却都已谢掉了,草甸之上,只有一个黑沉沉的夜。韩锷脚下甚快,转眼已扑到了适才烟花起处。他怕惊动那放烟花的人,身形放慢,悄悄潜近。然后,他听到了有一个孩子在哭。
那哭声哽哽咽咽,似是人间最伤心的事都在他心头了。而人间最伤心的事,大概无过于一个孩子被人夺走他心爱的玩具。韩锷心底一紧,似乎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又潜近了些,却见一地枯草深处,正有个四尺多高的孩子立在那里,那小孩儿儿正用袖子抹着脸,哭着。
他小小的肩头一耸一耸,让韩锷都有冲上前去轻轻拍拍他肩膀的冲动。可那孩子穿的却不是羌戎孩子的服色,仔细一看,却似汉装。可这汉装却也怪,竟鲜艳异常--虽说汉人儿童也多有穿着艳丽的,可那孩子穿的却戏服不似戏服,童衣不似童衣,极为古怪。
这么一个孩子,半夜三更地在青草湖深处恸哭,本有一种诡异的味道。韩锷只觉得心头一股凉气升起:那孩子实在太瘦了。他又看了两眼,一眼眼下去,不觉就动了怜惜之念。这是谁家的孩子,他的母亲是汉人吗?难道像当年蔡文姬一别亲子而去,把这孩子独自留在了羌戎人的部落?韩锷心中一时疑惑无限。
那孩子哭了好一会儿忽不哭了。他的神情变得也快,虽说远远地看不清他的脸,却也觉得他这哭骤然而止,未免太迅速。只见他用两只袖子擦擦眼,自己道:"我不哭,我凭什么哭?我陈果子是从来不需要哭的,我要笑!"他说的却是汉话,然后他竟一拍双手,唱了起来:
豆子山,打瓦鼓;阳平山,撒白雨;下白雨,娶龙女;织得
绢,二丈五,一半属罗江,一半属玄武......
这是首江南儿歌,极有稚趣。不知怎么,那孩子虽一边拍手,一边笑唱着,韩锷心中却只觉一片悲凉:那小孩儿儿分明在自个儿逗自个儿开心。两里之外,就是羌戎人的连营列寨,这阴郁中自寻欢乐的童年,这杀气中的稚弱,只让韩锷觉得阴惨。
韩锷静静地屏住呼吸。那孩子忽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烟火,珍惜地道:"最后一个了,放完了它,就再也没有了。"然后他轻轻打亮火折子,手抖抖地似乎不忍心向那炮仗的引线上点去。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大大的脑袋,细细的脖颈,很清秀很好看的一张汉家小孩儿的脸,皮肤白皙,惹人怜爱。可那张脸太过苍白了,稚弱得毫无凭依,像......韩锷背心一凉......像是暗夜归来、自我凭吊的一个幼鬼!
那小孩儿抖抖的手终于点燃了那根引线,引线里掺有硝石,飞一般地向上烧去。火折子已灭,只有那线头的一点儿微光。然后,借着那微光,韩锷惊绝地发现:那孩子额头上似乎凭空冒起了几丝皱纹,如此苍老如此刻薄的纹路,那像是一个老人的纹理了。韩锷几乎忍不住要揉揉眼,觉得自己眼花了。然后,那烟火一腾,一支响箭直向天上冲去,画出一条长长的青白色的尾,韩锷抽眼向那孩子看去,却见他脸上平平滑滑的,什么都没有,心里才舒了一口气。
他眼角感到那焰火在空中一爆,蓝的、紫的、红的、绿的、黄的......种种色彩一时都在天上爆开来了,一蓬笑意也在那孩子脸上爆开,如此明灿。韩锷也觉开心,抬眼跟着他看向那乍然爆发的色彩,可那彩色已散成星星点点,在向下坠落。想起那孩子脸上可能要倏然而谢的笑,韩锷不由关心,低头向那孩子看去--可他都以为自己看错了--只见随着那烟花的消失,那孩子脸上的平滑似乎也生出些细微的褶皱!这不可能是真的,但却似乎又是真的,韩锷伸手揉了下自己的眼,他看见,那孩子笑意渐渐萎谢的脸上,老态渐生,像是在那烟花一坠间,已完成了他从一个稚龄小童到三十余岁的中年之间的生长。
五官依旧是那个五官,童稚之气却已谢,一点儿乖戾,一点儿狠气,一点儿说不出的让人不舒服的神色慢慢浮现在他的脸上。而他额头的皱纹也越来越深,皮肤似乎也越来越松弛,毛孔都在那烟花的谢落间粗大了起来。韩锷怔怔地望着,眼看着那个孩童已变得不再是个孩童。小孩儿似的身材,大大的脑袋,细细的颈子,都还是那样,只是,滋味已改。这不是一个孩子--这是个......侏儒!
北风忽紧,韩锷忽觉得身子从里到外似乎都被那风吹凉了。他从惊愕中醒过来时,那孩子却已骑了马走得好远了......这是一个妖异的夜。
看着那小侏儒远去的身形,还是孩子般的孤弱,韩锷只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错乱了。
"朝廷派有使者来?"韩锷不相信地问。
"是的,据说他们两三天内就要到了。"韩锷一怔,抬眼看向方柠。杜方柠只是静静地陈述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来的天使叫李长申,他本是宗正寺的副卿。据说早在六月初,羌戎内乱初起时,羌戎王乌毕汗就已派人向朝廷求和了。我们一直都在塞外,与朝廷消息不通,想来朝廷也没把咱们太当一回事。朝中之人,太平久了,最怕打仗,一听议和,还有什么不应允的?羌戎王是个精明人,只要奉上的书表客气些,给朝廷一个面子,什么事不就揭过去了?"
韩锷的脸色开始发青:"难道就没有人怀疑羌戎王只是缓兵之计?一旦他整理内务事毕,卷土重来之日,只怕为祸就更甚了。"杜方柠叹了口气:"他们哪有这般远虑?锷,你还没明白过来吗?朝廷这次派来的使者是宗正室的。宗正室一向是管皇家宗室内务的,为什么单单要派他们的人来?那说明什么?说明朝廷又是打算和亲了。"
"啪"的一声,韩锷手中的一根马鞭就这么被他生生折断了。只听他冷笑两声:"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阿柠,我记得好像有这么两句,下面是什么来着?"杜方柠长声吟道:"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
韩锷一拍腿:"好个安危托妇人!"杜方柠敞声一笑。韩锷还没理会,继续怒道,"我们浴血疆场,保家卫国,可不是为了就这么把金帛子女平白送人的。方柠,你说可是?"
杜方柠却微微一笑:"你才说,国家大事不该系在我们女子的裙带之上的,还问我做甚?"韩锷这才回过味儿来,挠了挠头,惭然一笑。杜方柠见他傻样儿不由也笑了,道:"锷,你有什么打算?"
韩锷的眼一眯,缩紧的眼中露出一抹悍色:"没什么打算,我只想要见那李长申一见,也许,这倒是一个时机。"杜方柠会意一笑:"如果那李长申知道你的心思,只怕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你了。"
下期预告:居延猎,猎天骄!好狂放的语气,真豪情的伴侣。只是,方柠与韩锷能否得手?朝廷于此时派来和亲大使,真不知又会生出什么枝节。那暗夜里诡异的侏儒,与韩锷间又会有一种怎样的因缘际会?《洛阳女儿行》至此,已如山行险峰,直让人欲罢不能!敬请关注下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