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洛阳女儿行6
小椴
前情提要:韩锷助方柠赢得龙华之会,几方权力争斗与妥协之下,朝廷竟委派他做了宣抚使,招抚犯边正急的羌戎。方柠随后赶来,两人苦心孤诣经营塞外颓败之局。朝廷无能,为应对明年开春后羌戎的大兵压境,韩锷率领手下十三骠骑直扑被羌戎控制的其他十四城,准备经营连城骑。但这十四个热血男儿,他们纵使拼却性命,又该如何破此困局?
第二十五章:城高铁瓮横强弩
柳暗戌楼多梦云
焉耆城外,正是黎明。却有一串马蹄声打破了这黎明的平静。焉耆城中本有羌兵,虽然人数不过数十,但全城尽为他们掌控。只见城外有九匹马儿在荒野里奔来,才到城下,其中一人已大喊道:"开城开城,大漠王有要事相告。"守门的头领还刚起身,正自狐疑,只听城下人已喊道:"居延城韩锷与他手下龙禁卫不日即到,他们要来攻焉耆城。我们奉大漠王之命传递消息。报讯迟了,你能当此罪责吗?"
叫喊的却是个胡人,喊的也是羌戎话。那守将还待怀疑,城下人已张弓搭箭,一箭射来。那箭头上却没有箭镞,上面附的是一个大漠王的标记。首领再无怀疑,叫了声稍等,飞快奔入城中告与驻守统领。
驻兵统领名叫哈木儿,驻扎在这焉耆已有两年之久。自居延城为汉家朝廷控制以来,他就一直小心防范--居延一带,俱在沙漠边上,水草缺乏。羌戎所部皆为游牧之民,加之这一带本就被他们的势力隔绝于塞外,与汉家张掖守军已长久不通道路,所以羌戎王除了索要供赋外,对这十五城倒一向不太看重。但近来居延城为汉家控制后,龙禁卫之名盛传漠北,哈木儿也不由得提起精神,小心防备。
这时听得大漠王传来消息,韩锷果然来攻焉耆!那哈木儿不由面色一变,急忙吩咐开城放使者进来。大漠王手下汉胡参半,也一向最是消息灵通。与西域这一带的城主俱都交厚,那哈木儿对他也颇为信任。
不一时,城门才开即合,那九骑人马已进入焉耆城。其中一个年轻的首领一挥手,指着四个手下道:"你们上城看着,帮忙守城。我去见哈木儿统领。"他手下四人应声登城,余下五人便直奔向哈木儿驻地。
哈木儿得到警讯,已传命手下数十羌兵整装备战,要从那大漠王使者口中听得确切消息后再进宫面见焉耆王,逼他下令全城死守,同时也派人去向伊吾求援。分派完这些后,他便先迎了出来,面上不乏紧张神色。他心里有数,居延附近数城要么无羌戎驻守,而驻兵之地却以自己这里兵力最弱。韩锷如要来攻,当然首选此处。他情知焉耆城中也有那大漠王的势力,因而甚想得那大漠王使者之助。
却见来者五人中,居中一人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汉人。那汉人身材高挑,看到他眯着眼睛一笑,说了一句夹生的羌戎话:"你是哈木儿?"
哈木儿一点头,才要开口,那年轻汉人哈哈笑道:"龙禁卫突袭之兵马上就至,哈木儿统领,你可要小心了!"说完一挥手,他手下四人挥起刀剑就向哈木儿身边的羌戎兵士砍去。那些兵士还不及反应,瞬间已被放倒了几个。哈木儿大惊之下,抽刀疾退,口里喝道:"你是谁?"
却见那年轻人的四个随从人人骁勇,都是精擅搏杀的角色。他才待挥刀相助,却见那年轻人一双细长的眼冷冷盯着自己,那一份狠色,令他心中如承巨石。哈木儿猛然大悟,惊呼道:"你是韩锷?"
他说的是胡语,但韩锷来此时日已久,大致猜得明白他的话了。听他把"韩锷"两个字念得极为重浊,开声而笑,长叫道:"没错,我是汉家天子使,从今日起,焉耆城要重入我汉家版图!"
他一句叫完,见身边随从遇险,一剑击出,横拍在那羌戎兵士颈侧。那兵士来不及叫上一声,已当场昏厥。韩锷收回剑,定声道:"我要杀你!"
说完,他剑未出鞘,已向哈木儿击至--他本不愿杀人,但当此局势,杀人即为立威,还要杀得极有声势才行。所以他剑未脱鞘,一剑就向那哈木儿喉头钉去。哈木儿也是弓刀健者,当即一退步,拔刀还击。韩锷一声长笑,他此番作为,已吸引了焉耆城中人在远远观看,所谋已成,当即发力。那一剑,剑气透鞘,忽转刺为扫,横击而至。哈木儿多年戎马,还是头一次见到人出手如此之快。情急之下,弯刀一竖,已迎向那横扫而至的连鞘长剑。韩锷发声一喝,只听一声裂响,那一剑砸在哈木儿的弯刀之上,哈木儿居然连臂带刀都被他劈得软了。那剑又直劈哈木儿颈侧。哈木儿手臂酸软,嘣的一声,手中弯刀居然被一剑劈断,然后只觉颈上一凉,半个头颅已被这一剑劈掉!
围观人还是头次见到有汉人如此悍猛。韩锷并不停手,长剑带鞘连击,已一剑剑拍中院中羌戎兵的琵琶骨。只听一连串骨裂声传来,他猛地腾身房顶,高喝道:"我是汉家天子使!首恶已诛,哈木儿身死。焉耆城父老,从此护城之责由我韩锷掌控。"
他这边一发动,那边留在城墙上的四个随从也突出奇袭,杀了那羌戎守城的小头领。就在焉耆兵士还在惊慌时,便从怀中掏出了汉军旗帜,挂在了城头高杆上,齐声用胡语高叫:"汉天子使韩锷已率兵入城。降者生,抗者死!"
焉耆城中军民本来羸弱,这时不由怔怔旁观着,仿佛这夺城之变竟与他们不相干。韩锷那边已肃清场中局势,他一跃上马,逼着那哈木儿身边焉耆王派来陪侍的官吏带领自己直奔王宫。焉耆王才听到消息,正在寝宫中搂着妃子瑟瑟发抖。韩锷当此关头,也不顾避讳,直接闯入寝宫中。他安抚地拍拍焉耆王肩膀,温言道:"王爷勿惊。羌戎之势已除。王爷只要安抚官民,这焉耆一城自此重入我汉家保护。"
这一忙,整整一天也没有消停。韩锷放言他数百龙禁卫精兵就驻扎于城外。他所带随从俱是精干之人,张百威、孟桦、先木儿,或明军务,或解财赋,或通胡语,已都开始接手羌戎留下的事务。
韩锷这一整日却都与焉耆王相伴,须臾不曾分开。他这么做是为了控制城主,以防哗变。焉耆城本为商贾之城,久已羡慕居延城中商人自应汉家之抚后,独占商旅之利。加上羌戎残暴,搜求苛刻,对韩锷夺城之举在心中已是服膺。这时见他指挥若定,秋毫不犯,更是满意。
韩锷这一整天也没闲着,时时和焉耆王接见官民中显要者,以安民心。他们商定由商贾出钱,重装军备。张百威受命统领焉耆城中千余兵士。
城中早已传开了汉家天子使者的神勇果毅:九骑人马,突袭入城,剑不出鞘,已杀了羌戎勇士哈木儿。却不知韩锷此时正自心中忧急--夺取焉耆城在他此行中不过是一个小小开头,真正艰难的事还在后面。
快要入夜时,焉耆王已安排下宿处要他歇宿,韩锷却摆手道:"承情承情,不过,在下还另有要务,马上要出城。"焉耆王面色一慌:如果韩锷才来即走,那羌戎之人又来的话怎生处理?以羌戎人之残暴,他城中千余兵士根本抗不住他们久经沙场的精兵。只要城一陷,只怕接着就是满城被屠--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韩锷却微笑道:"王爷勿惊,我此行最大的任务就是攻占伊吾城。此刻我对伊吾的围城之势已成,需要飞马赶去,这两日之内就要杀将夺城了。"
伊吾城中,羌戎驻兵就有五百余。焉耆王担心的也正是这个,听罢不由愕然道:"伊吾?"韩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错,我此去就是要解决焉耆城胸腹之患。"他目光一凝,"我走之后,张百威兄就暂代焉耆城安抚使之责,孟桦兄处理军需供给,先木儿本为昭武九姓之民,通晓胡语,如有什么事务,就请王爷通过先木儿传达办理吧。"
这本是他早定好的方略,先突袭以得焉耆,再力战而夺伊吾。否则短短三月内,他只怕万难平定十五城。焉耆王见他成竹在胸,也就不再多口。那韩锷果留下张百威、孟桦与先木儿,带领余下五骑,于入夜时分出城。出城时,走的六人与留守的三人互看了眼,虽表面言笑晏晏,但目光深处,却极为沉重:都知道彼此责任之重,稍一不慎,只怕就身死事败。张百威忽开声高叫道:"男儿生不封侯身空老,如何腆颜乡关道......"一语叫罢,人人面上振奋之色突起--是呀,好男儿,生不封侯,以建功业,如何能潜忍以终,令此身空老?
他们彼此笑看一眼,韩锷就带着五骑随从放马而去。
伊吾多娇女,居延满富儿--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最西端,伊吾城就是以女子之美名盛传一时的。伊吾的女子身材多高挑,面目秀丽,且善解歌舞。
韩锷一夜疾驰之后,到了伊吾城外。他独坐在伊吾城外三里许远的那片树林中,闭目小憩。一时想起这句话来,心中不由回忆起所见过的一个伊吾女子的相貌--那还是在居延城,有一天难得有空,他与方柠骑马缓辔回营。路上,见到一个酒楼窗内正有一个女子起舞。那女子边跳边歌,当时方柠就"呀"了一声,指着那女子对韩锷说:"伊吾女子!"
韩锷透窗看去,见那女子果称艳丽,脸上不由微微含笑,看向方柠。
杜方柠脸上一红,还以为他在暗暗将自己与那女子作比较。韩锷心中却在想:其实,最爱看女子的只怕不是男子,而恰恰是她们这些女子们。杜方柠见他默然不语,窘道:"看什么?有这样的美色当前,我这粗头乱服的丫头还有什么可看的?"
韩锷却微微一笑道:"她没有朴王妃好看。"
这还是他头一次和杜方柠提起居延王妃朴厄绯。只听杜方柠微笑道:"也是,才见识过朴厄绯那等绝色,还有什么女子能入我们韩宣抚使的眼呢?"她的话里微现涩味。也是,她自矜绝色,世间女子少有能当她夸赞的。但自见过朴厄绯后,心里一直怅然若失。
只见韩锷微微一笑,淡淡道:"朴王妃确实好看,但她也不见得处处都比你好看呀。"
杜方柠横他一眼:"假话!"
韩锷认真道:"真的,起码她要穿起戎装来,就断断没有你好看。"
他脸上的表情极为认真。方柠当时就愣了愣,接着却有一丝甜蜜在心头升起。她心头欢喜,眉头却佯蹙着,嗔了一句:"我一向道你笨口拙舌的,却原来,你还这么会......"下面"甜言蜜语"四个字她不好意思说出口,顿了顿,才接道,"......巧言令色的。"
韩锷这时想起当日的情形,唇角不由微微浮起一丝笑影。从那以后,他就对伊吾女子印象深刻。当然,这里面还有一大半原因却是因为库赞。
库赞就是伊吾人。虽汉胡异俗,韩锷不知怎么却和这个叫库赞的小伙子极为合得来。平时军旅行途,每到夜里,因为库赞熟悉十五城的形势,他们常睡在一起,聊得也最多。库赞有时也会聊起些家乡景物,在一个个男儿郎的心里,家乡--其中最值得回忆、最让人感觉亲切的还是女人吧?在库赞的回忆中,那里的女子似乎总有白皙的皮肤,上面闪烁着一对黑紫色的大眼睛,一跳起舞来,所有的快乐就被唤起了,袖儿飘飘地动,脖子一梗一梗地晃......他口中伊吾女子的脸孔,总让韩锷听到就想起掉进了马奶里的葡萄,虽然她们的身材一到婚后就会变得臃肿,但曾经的美貌足以让她们的男人珍爱一生。
伊吾城的男人们也并不因此而显得羸弱。那里的男子,在漠北一带,是出了名的阴冷狂悍,这一点只要看看库赞就知道了。据库赞说,伊吾人一向并不臣服于人,羌戎之势风起后,他们那里的反抗也因为是十五城中最狂暴与激烈的。库赞一家就是因为不肯交出家族中一个出名的美女而满门遭屠。因为反抗激烈,所以羌戎对这个城市的镇压也最为残酷。在漠北十五城中,驻守在伊吾的兵士最多。
韩锷已数次叫库赞潜回伊吾,重新联络他交好的各股势力。伊吾之人偷偷来见他的也有几批了。库赞从没认真跟韩锷说过家门血仇,他先只是认真地观察韩锷,然后慢慢地接近,凭自己的冷静与见识博得韩锷对自己的尊重,最后才慢慢地让伊吾的重要性在韩锷心头凸显出来。所以韩锷与库赞相交越久,相许也就愈厚。龙禁卫三百铁骑中,虽能者不少,但真正让韩锷觉得可以一托大事的,却只有库赞这个异族小伙儿。
韩锷的随从各有要务,此时都已被他遣走。他要做的是核实伊吾城周的地形是否与自己在图上所见相同。他已定的夺城方式是强攻--既然这里是羌戎于漠北十五城中势力最强的地方,他为了一举安定局势,也只有一个选择:攻!
但除了他留在焉耆城的张百威三人外,他带来的从者只余九人。其中已潜入伊吾的有库赞等四人,加上城外办事去的另外五人,说到硬攻,几乎是不可能。但这世间的事,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
伊吾城守城的羌戎头领名为宗咯巴,这不是羌戎人的名字,而是吐谷浑人常用之名。韩锷也曾问过库赞,他果然说是。伊吾之民在宗咯巴到伊吾之前,也曾数次暴动,有几次还险些成功,但自从宗咯巴到来之后,伊吾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暴动了。韩锷曾问过库赞此中原因,库赞答道:"因为如再暴动,他一定会......屠城!"
库赞的面色一片阴郁:"虽然羌戎王乌毕汗曾下令:不许屠伊吾城,因为他身边最宠爱的妃子就是伊吾人。但我们都知道,在宗咯巴手下,如再有暴动,他一定会屠城的。我们伊吾人从来不怕一时的隐忍,也不想轻身试祸,满城被屠。"
韩锷当时皱眉道:"库赞,你们......就没想过要刺杀他?你一身修为不错,虽与我中土技击之术大是不同,但殊途同归,当得上强悍二字。"
库赞一摇头:"他是塔尔寺出来的人,他的师父就是大金巴活佛。他是大金巴座下第三弟子,也是羌戎人中久负盛名的一个高手。其实他本是羌戎人,只是从小入吐谷浑学技,所以才取了个吐谷浑的名儿。我们伊吾城中,没有胜得过他的高手。"韩锷心中一紧:大金巴?他此次出使之前也断没料到,会在西域一带碰到如此多的高手。他沉吟道:"以你所见,他的一身修为较我如何?"库赞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却最终没有说话。他的沉默更让韩锷忧心,他此次谋定的突袭之计正是靠他一身修为要与宗咯巴相争。他前些日子为稳定居延局势,曾屡次带兵出击袭杀周遭的羌戎游骑,但相距五百里远的伊吾城驻守宗咯巴却一直不为所动。这份镇定就已让韩锷动容。他在等什么?他是不是知道,只要明年春开,羌戎右贤王大军一到,居延城就不日为齑粉矣?他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伊吾城,伊吾城是他所见过的塞外诸城里最高的,城墙在夜色中黑黝黝的,如同一个铁瓮。
此城攻必难攻,但攻下来后,守岂非也相当牢固?韩锷长吸了一口气:这个伊吾,他必须拿下!
坎儿井就在伊吾城东南十五里处。韩锷到时,他的两个属下与坎儿井一带冬季歇牧的伊吾城一个部族首领霍延已商谈得大致妥当了。这个霍延,也是暗地里力抗羌戎人的死士。韩锷到了后,又与他把谋划之计细商了一遍。他这一天都没闲着,因为还有三处地方要去,有两三拨人马要见,有好多事都要筹划。他的时间不多,兵贵神速,出其不意,方能险胜。他与伊吾城的人为这一天都已准备了好久,有好多事已事先筹划过,如今要做的,就是一一落到实处。
第二日,天刚黎明,伊吾城头的羌戎兵就已发现:在城东南角那个树叶已枯的密林后面,一夜之间已悄无声息地多出了数百顶帐篷。那帐上俱挂汉军旗号。那营寨离城约有四里许远,又有密林遮盖,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觉得营舍俨然,军旗端整。日头正从东方喷薄而出,这是一个很晴朗的早晨,树杪上还挂着一夜累积的寒气。猛地,就听到汉军营中,响起了一大片密集的鼓声。那鼓声热烈而急促,守城之人大惊,急忙向上通报,宗咯巴也才刚起床,床上还有一个美丽的伊吾女子。他此时精力松散,力倦神乏。闻报之后他倒没大惊,只问了一句:"汉人的旗上什么字号?"
报消息的人一愣,只觉宗咯巴狠狠地盯了自己一眼,忙叫身边的识得汉字的人再去看来。那人飞快地去了,一时返回,报道:"是‘宣抚使韩’与‘张掖防御使卢’两个旗号。"
宗咯巴的面色才有些变了。接着有人入报:"报、报、报,焉耆城前日已为汉军所夺,具体情势都还不清楚。"宗咯巴的脸色沉郁下来:韩锷......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龙禁卫的骁勇短短三月之间已声传十五城不说,居然还把一向怯懦畏战的张掖防御使卢遇的麾下之兵也搬了来。这个城,他们果要硬攻?
接着忽有兵士来报:"城西远远似有烟尘,因为太远,看不清。城南没有汉兵,却有些伊吾附近的牧民放着牛羊到近城处掘草根吃,徘徊不去,也不知是些什么主意。看那些人的样子,好像是当年漏网的叛民霍延。"
宗咯巴眉头紧皱:剩下的只有城北了,可城北方向只有沙漠,去处也是一条死路。他束扎停当,阴沉着脸,冷喝一声:"上城!"
铁灰灰的城,明晃晃的弩。从早至午,三个时辰中,城上城下,四里之距间,一切都在静默中。天上的太阳明朗炽烈,照得城头羌戎士兵厚衣下的身体流出汗来。
正午时,城下忽然有了动静。却是七八个焉耆兵装扮的士卒押着那焉耆城中已被俘的羌戎兵士走了来。焉耆兵士都骑了马,心里其实都忽上忽下的,四肢也冰凉凉,但身子反挺得更直--这是张百威交代给他们的差使,他们走了一日一夜,终于到了。那被押的羌戎兵士却都是徒步,一百多里走下来,只见人人委顿,面无人色。
这时林后汉营中驰出一匹马来,那几个焉耆士兵见到了那林后旌旗分明的汉营,似乎才还过神来。他们畏惧羌戎之势久矣。那汉营中驰出的却是韩锷的一个随从。他把焉耆的兵带到营中歇息,却把那几十个羌戎之兵都驱到了城下的空场之中。
那几十人俱被麻绳捆在一处。平时如此强悍的人在琵琶骨被断掉的痛楚之中,也如一串被锁住的蚂蚱般可怜。他们无颜抬头,不敢看那伊吾城头,就这样脑子空空地被置于两军之间,垂头丧气地站着。有腿软了的人几乎都想一屁股坐到地上,可身边的绳子牵着其他同伴,果毅勇武些的却用眼神制止着同伴们的懦怯之心。
伊吾城的城门却并没有开,他们对被擒的同袍似乎并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反担心这正是汉军的诡计。有顷,林后的汉军营中才驰出一辆车马。那车子奔得极快,拉车的马极为神骏,只有一匹,竟是韩锷那匹斑骓。
车上,一个年轻人高挑的身材直立着。他的车辕边上竖着一旗,旗上大书了四个字:天子使韩。那个"韩"字黑线滚绣,笔势凛然,如同旗下那年轻人的眉眼。只见旗帜的阴影里,他的一张脸因为军马劳顿而微显蜡黄。他的车越过那几十个羌戎士兵身前,就在距城池数十丈处倏然停住。
车上的年轻人伸出一手遮眼,向城头望去,开声道:"汉天子使韩锷,有请宗咯巴说话。"伊吾城头静了一静。有一刻,才有一个粗黑脸膛、中等身材、很壮实的羌戎人站出来,叫道:"我是。"
韩锷眯眼向他打量,忽冷喝了声:"你不是!"
他说得好快,但拔弓的姿势更快,话未完,一张雕弓已擎在他的手中。伊吾城头的人几乎都来不及反应,韩锷已一箭向城头射来。伊吾城墙极高,将近五丈,韩锷的弓劲却极强,居然可以一箭向上。那黑脸汉子不及躲避,,只见一枝羽箭直奔自己喉头而来。他身后忽伸出一只手,一掌拍歪了那支箭,箭却余势未止,还是歪歪地钉在那黑脸汉子的头巾上。然后黑脸汉子肩后露出一张金光灿灿的脸,说不出的怪异。那脸的额头上戴了个羌戎人惯戴的小帽,一侧辫子歪歪地垂下来,但让人惊异的却还不是他的脸色,而是他的头。他的头很大,几乎跟肩膀一样宽。城下韩锷已高声笑道:"你才是!"
他不等真正的宗咯巴说话,忽然一抬手,一弓就向身后蠢蠢欲动的一个羌戎士兵抽去,弓弦登时在那人脸上抽出一道血痕。
城头上的羌戎人一阵鼓噪。只听韩锷高叫道:"宗咯巴,据传你是青海塔尔寺大金巴活佛座下第三弟子,允称右贤王手下一大高手。当日小金巴活佛曾赴中土浴佛,张狂已甚,为我大内总管俞九阙败后,才腆颜而回。当时小子年幼,一向甚憾未亲逢此战。今日,你我阵前相见,这一仗打起来攻守必久。虽我必胜,但你敢不敢先下城来,在两无相助之时,你我主帅之间相互一战。你也有机会代小金巴活佛一雪前耻。如果你不敢下来也就算了,如果你敢下来,能胜我的话,"他身子忽然飞跃而起,跃到了那几十个被缚的羌戎士兵头上,用弓弦将他们一阵暴打,才重落回车内,"我就放了这几十个战败之兵。"
他仰起头,又大喝了一声:"你敢来么?"说着他一挥手,已有一个随从飞奔过来,把他的话翻译成羌戎语,对城上大叫。那随从声音虽不如韩锷清亮,城上人人却都听清了。一时伊吾城头一阵耸动,羌戎人却知道宗咯巴是一个技击好手,刀弓之术,几许为右贤王帐下第一。不由个个心头雀跃,只望宗咯巴下去杀了韩锷,挫尽汉军锐气,然后再倾兵而出,一举击溃汉军之围--他们轻视汉军久矣,还从未受过这等鸟气,不由人人定眼望向宗咯巴。
韩锷所立,跟城墙不足半里之距,离身后汉营倒有三里许。若两边援手,倒是韩锷不利些了。看来他真的是要激那宗咯巴城下一搏。他有些轻蔑地望着城头,心里却极为忧急--今日之举,成与不成,就看宗咯巴会不会为他所激,下城一斗了。
宗咯巴心存犹疑,但身侧的目光已聚成了一股压力。如不下城一战,他今后在手下兵士面前,只怕再也抬不起头来。这个面子一失,叫他再如何御下?沉吟一刻,只听他沉喝了一声:"好!"突然从身边吊篮上抓了一根绳子,牵绳一跃,人已直向城下飞落。城头羌戎之兵不由齐声喝起彩来。
韩锷一挥手,那随从就退下了。宗咯巴却已落于地上,他一步一步沉实地向前走来,韩锷也一耸身,身子轻晃,已下车静待。他下车后一拍斑骓的脖子,斑骓听话地拖了那车走开,让出一片空地来。
宗咯巴走到韩锷面前五尺之处站定,居然用半杂着汉语的胡语生硬地道:"我先杀了你,再杀了他们,然后,"他望向韩锷身后营寨,"再杀尽你们所有汉军。"
他说"他们"时,手里指的却是那几十个被缚的羌戎士兵。韩锷半听半猜也明白了,心底一寒,只觉羌戎之人端的凶狠!宗咯巴一语既罢,城下的那些被俘之兵个个苍白了脸,城头的羌戎人却声势大盛起来。
韩锷身后的林中,这时忽响起一片羯鼓。那鼓声似在催动着韩锷的勇气。但韩锷却知,那营中此刻,一共也不过十四五人,还大半是伊吾平民。那鼓声不过是倒吊着的百十头羊用前蹄敲打出来的罢了。
他忽然掣剑:长庚、长庚,今日就看你的了!看我韩锷这--时也、命也、运也,究竟如何?
宗咯巴双袖一挥,却从袖中掏出两把金刀来。那刀上镀了金,在日光下闪着一片金光。他出手极快,更不多言,两道金光一卷,已向韩锷卷来。
韩锷这是第二次面对塔尔寺的高手。头一次,居延城中驿舍内的苦搏让他至今难忘。他长剑一振,如晴空鹤唳,已然迎上。那宗咯巴的双刀杀来,却全无花巧,洒出了一片金雨也似,哪怕一小点儿洒在身上,只怕立马就会皮开肉绽。城上城下的羌戎之兵都瞪大了眼看,他们久知宗咯巴是一代高手,但真正见过的人却不多。韩锷这些日子声名极盛,被他击溃的游骑把他的剑术宣扬得天神一般。城下的羌戎俘虏的心情最是奇特:他们当然本能地渴望宗咯巴胜,可宗咯巴胜后,必会杀了他们以雪羌戎一败之耻。如果他们处在宗咯巴的地位,他们也会那么做,但命毕竟是自己的。
宗咯巴的刀势力大而气盛,于大力之中,还不时现出其阴狠巧诈。越斗下来,韩锷越觉得塔尔寺大小金巴活佛盛名非虚。他额头冷汗滴下,心里不由不佩服起俞九阙与小金巴活佛的那一斗。
斗到紧处,只见场内宗咯巴两把刀光已合二为一,一时场内俱是金蛇乱舞、黄蟒翻滚,而韩锷的剑气色呈灰白,冷冽如冬,披蛇斩蟒,寻隙即上,狂厉至极,分明已战到酣处。
宗咯巴口里的吼叫声越来越大,韩锷双眉一剔,剑势微弱,宗咯巴的一刀向他左臂斩来。韩锷这一躲躲得不太利索--他是有意为此,情知要力战的话,不到筋疲力尽之时,要胜这宗咯巴只怕不易,只有出此险招了。
血光一溅之下,宗咯巴大喜,城头羌戎之兵欢声雷动,城门也微启一线,已有准备好的人马就要冲出,欲直捣汉军之营。韩锷却身子一扭,面上肌肉一颤,他左臂已被宗咯巴削下了一大片肉,可他右手之剑却已趁势而进,一搠就搠向了宗咯巴的肋下。
宗咯巴一惊,身子一拧,居然让过。可韩锷拼却受伤,怎肯轻易失去这大好机会?他的长庚一向取意于直,这时只听剑尖"嗡"然一声,那百炼精刚之剑在他内劲驱动之下,竟弯了过来,剑尖一晃,已钉向宗咯巴的左肋,穿透而入。
伊吾城下本已要冲出的羌戎士兵只见到那淡白色的剑尖在宗咯巴身体里穿透而出。别人还未及反应,已有宗咯巴的亲信拉开城门,放马飞奔,就要相救!
宗咯巴面色惨白,腾身后退,他自觉这一剑伤势极重,韩锷接下来的剑势更难抵御,见有人放马来救,疾喝道:"不要出来!关门!回城!"他身子也向后一跃,向那迎来的援兵跃去。
韩锷忽然一声长啸,满城皆闻。城头的士兵看着他与宗咯巴的一追一逃,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从城门口出来救援的人有数十骑,虽宗咯巴喝令他们后退,还是催马疾奔而前。这时,城中却忽有火光腾起,起火处却正是羌戎兵驻营。然后,城中一片鼓噪,有人惊呼道:"伊吾人反了。"却又有人大呼道:"是伊吾人的,就反了!"
这后一句却是伊吾人在用伊吾语高呼。那却是库赞等四人的高叫,他们早已潜回伊吾,联络死士,那火正是他们所为。
羌戎兵一时大乱--他们几乎尽数上了城头,城内营中留守的人本已不多。如今军营一失火,不由人人大惊。他们本要分兵去救,可伊吾城头本也有被他们逼令守城的伊吾兵士。那些士兵似乎也正蠢蠢欲动。一时间,他们也不知是该压服城上似乎早有预谋的伊吾兵士,还是该回营平息城内之乱了,又抑或出城救助宗咯巴?军心大乱下,只见城头已有伊吾士兵操刀反向,直杀过来。城内一片喧哗,似乎满城的人都反了。那一句"是伊吾人的就反了"之声越来越大,滚雷似的传遍了全城。城上城下的伊吾军民,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天,只见行商的,卖肉的,甚或连妇女小儿,都一时鼓噪起来。有年轻男子已操刀而上。
宗咯巴在城外也已听得,心头一急,奔得更快。城门口的羌戎士兵有的要开城门救宗咯巴进城,有的却要关城门以阻汉军,自己已先乱了套。用兵之道,虽然是较之以力,但首要还是方寸不乱。方寸若乱,则败势必成。羌戎之人军心已在动摇。这时听得城内一片叫嚷,库赞已率他三日之间集结的伊吾死士攻向了城头。
城头一时更乱,只见库赞弯刀在手,披襟溅血,一双眼睛血也似的红。他情知今日自己所担责任极重,如果不胜,只怕就要满城遭屠。这么多年压在他心头的仇恨早已迸发出来。他身边伊吾死士也个个死战,但羌戎人也极为悍勇,城头一时陷入苦斗。
韩锷加力疾奔,这时闻声励志,身子一腾,空中一剑,已疾扑向宗咯巴身后。宗咯巴一声虎吼,双刀反攻,两把金刀上光芒突灿,分明要与韩锷作殊死之搏。
韩锷一声长叫,灰白色的长庚已连剑带人直跃进了那一片金色的刀光之中。连城头的库赞也长吸了一口气,手里一停--今日夺城之举能否得就,只看这一剑了!如果这一剑事败,让宗咯巴逃回城内,那以他的冷静,只怕真的紧守城门,平定内乱,而城外根本无人也无力可以强攻。只以伊吾城中之力,断难拿下这五百羌戎悍兵。接着伊吾城今日必遭惨屠......
却见城下金光一盛,灰白色的剑影却一敛,满城的羌戎之兵高叫道:"首领赢了,首领赢了!"此语一出,只见城上羌戎兵士果然军心大振,接连斩杀好几个伊吾死士。
却听得城下一声清啸传来,那啸声极为高亢。啸声止处,城上不由人人回头。只见韩锷长剑在光芒一暗后,忽又极盛,如光渡星野,陨石飞坠。那一剑之后,他已长剑饮血,斩宗咯巴于他援军马前一丈之处!
那奔出救援的军马都惊呆了,城头库赞望见,已大叫道:"宗咯巴已死,宗咯巴已死!"他一边高叫,一边出手。他手下的人也早得命令,登时齐声高叫道:"宗咯巴死了,宗咯巴死了!"
这声音又传到城内,一时满城都是烟火,烟火中满城人都在狂呼着:"宗咯巴死了!宗咯巴死了!"
一个人的死居然能引动满城狂欢!这时主帅已死,羌戎兵不由人人心慌。城下韩锷受伤之后,不减其勇。长剑一挥,当场又夺得一马,连杀数骑,已奔至城门口。
城门口的士兵大惊,正要关门,韩锷忽然耸身飞渡。他剑斩了几个守门兵士后,一时城门大开,城门口的伊吾士兵也向外杀了出来,一时,满城中到处都是喧呼鼓噪。那数百羌戎士兵,已陷入了满城人的怒潮中。
细细的两根手指,轻轻地抚弄着一枚红色的贝壳。
杜方柠正在居延城的戍楼边上。她人坐在城堞上,后背倚着戍楼的墙,一条腿蜷踞城堞,一条腿却悬在城墙外荡着--她现在倒不用顾及什么仪容,反正现在是夜,她也依旧是男装。她的黑睫毛夜一样黑密地垂下来,心里在想:贝壳上那一圈圈的纹路是不是成长留下的痕迹呢?长了一岁,贝壳就大上一圈,所以那壳上也就多出一道纹路吧?
想到这一层,她忽然觉得,韩锷把它在生日那天送给自己,似也多出了一层含义。接着她唇角微抿地一笑,感觉自己还真有些小女孩儿家总爱细细思量胡乱附加意义的毛病--其实他那么粗心的一个男人,哪里会想到这些。可是那贝壳上面的细纹还是给她平添了一种贴心的感觉。她倒不急着看韩锷给她捎来的书信。信上又能有些什么话?不过商量些正经军旅大事,一句私底下温存的话都是没有的。
想到这儿,杜方柠忽低低骂了句:"傻子!"但正是这"傻子"式的举止,让杜方柠觉得,两人的心从没有贴得如此近过。
韩锷的信不定期,有时十天半月才来一封,有时隔天就到了。多半在他的事情受到阻遏时或所谋成功时来信。信中所述十分简略,只报告一个结果。好在方柠善问,详细的情形倒多半是她通过送信的人口中打听到的--韩锷三日陷两城,焉耆、伊吾首先落入他的手中。他着力经营伊吾,提拔库赞为伊吾安抚使,整顿兵备,修固城池。于是,加上居延,他已有三城在手,当即着力组建"连城骑"。
为这"连城骑",那三城之人也倾力相助。居延与伊吾所备兵马最多,各五百余骑,焉耆也拼凑出三百骑。如此韩锷手下终于有了一支军队了。
方柠虽人在居延,却也要帮韩锷协调处理这几城之间的关系往来与军务。韩锷则在伊吾歇息三天之后,又匹马出城,这一次,他威名已著,以匹马单车夺了羌戎士兵已溃散的康城。此后,他带着几个随从或东或西,马不停蹄,塞外诸城,渐渐一城一城地落入了他的掌控。
他在乌孙杀乌孙王,另立太子;在大月氏血战极苦,单身孤骑,与数十羌戎好手搏战,最后还是拿下了大月氏。每夺一城,他便设安抚使,筹建"连城骑",略有闲暇,还要操练兵马,可知其忙碌程度。
如今,经韩锷远交近攻,已有十一城入他盟内,"连城骑"也扩展到三千七百余骑。大漠形势,暂可云小安。可两月多来,彼此之间,竟都忙得未曾一见。
有一次信上墨迹模糊,却是韩锷写信时俯在纸上睡着了,额头沾墨,混淆了字迹。方柠看着那封信时,心里就不由一阵轻抖:这个男子,怎么会......傻成这样?
但她也太忙,短短两月间,她就跑过了七座城池,安排细务,筹划供给。好在目下制度已定,体例已成,杜方柠倒可以歇上一歇了。于是才有了今日戍楼边上的小坐。
可她这么渴求的小小闲暇却是为了什么呢?只是为了有点时间静静地把那个人想起吗?
第二十六章:指麾能事回天地
夺帐中军动鬼神
伊吾城西一百七十里处,一个叫石板井的所在,就是目下韩锷麾下"连城骑"的驻扎之处。这里是一片草原,湿地很多,每到春来,许多内流河都从这里经过,所到之处往往就成了沼泽。
这里也是韩锷用心选就的驻军之处,也即他的练兵之所。"连城骑"本以伊吾兵与居延兵最为强悍,近日以来,已各增至七百余骑,被他编成了"倾"、"覆"二营,全名"倾城"与"覆巢"。数日之前,王横海还专遣了七百余骑兵来供他差遣,这样,韩锷终于有了自己的护卫营。已快到开春的时候了,塞上春晚,总要到三月间冰才会化,所谓"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春节已过,连韩锷都是过去了几日后才想起这么个节日来,当真忙得他不知年节了。
这时,韩锷正在帐中给杜方柠写信,忽见出去给自己放马的连玉站在帐门口怯缩着,像有什么话说。韩锷这些日子太忙,连一向钟爱的斑骓竟也腾不出工夫自己来放。连玉是他现在的贴身卫兵。他一招手让连玉进来。只见他呈上信来,却是王横海的书信。韩锷先粗粗扫了一眼,见里面有一句道:"有一件事我颇对不起韩兄......"正要往下看,却见连玉嗫嚅着唇想要开口,不由放下信来,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
连玉年纪不大,却是居延王妃见韩锷身边没人,送与他在身边照应的。他本是汉人,只有十七岁,长得伶俐,办事妥当,韩锷对他甚是称心。只见连玉像是闯了什么祸一般,用脚在地上轻轻蹭着--这个动作让韩锷想起还在青涩年华时的自己,心中微生柔和,笑道:"说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想家了?"
连玉摇摇头,红了眼圈道:"我把宣抚使的马给放丢了。"
韩锷一惊。斑骓虽性子桀骜不驯,但既然是自己把它交托给连玉的,它也就一直很听话。别的马丢了也就罢了,斑骓怎么也会丢?他轻轻一欠身,只听连玉道:"本来这几天,斑骓见到新来的汉马后不知怎么就像有心思似的。头几天,我放它出去吃草,有时它发起性来,就会跑得不见,但最后还是会回来,好像玩得很高兴似的。我因为宣抚使太忙,也就一直没跟您说。可今天一出营,它又跑远了,我骑着别的马儿也追它不上,以为它像以前一样玩玩就回来了,没想一直没回来。我骑着马儿到处去寻,可夜都黑了,还是没找到......"
他说到这儿,几乎都要哭出来了。韩锷轻轻一拍他肩膀,看到他的样子,心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小计,却也不忍心责备了。微笑道:"放心,它不会丢的。我去找找它看。多大的人了,为了一匹马儿也不至于哭鼻子啊。难不成我平时脾气那么不好,为了一匹马儿,还会把你军法从事吗?"他开着玩笑,连玉也忍不住破啼为笑了。
韩锷却起了身。他口里虽轻松,心里却颇紧张。斑骓呀斑骓,已陪了他六七年了,怎么会突然不告而别?
他走出营外,晚风一吹,人就精神了许多。他一时也不知到哪儿去找,但心里却突然浮起一丝熟悉的感觉,似乎斑骓就离他不远。他向连玉平常放马的东边草场走去,积雪初融,草根枯白,他精神一振,想起自己好久没舒展筋骨了--这些日子太忙,连必须做的晨课与晚课都忘了,他要趁此机会舒展一下,身形一腾,运起"踏歌步",直向东首奔去。他知道斑骓最喜欢到河边闲步,东首有一条小河,已经被冰封住。不一时他已奔到河边,溯源向上跑去。
奔跑了一会儿,被远远的一块地势微有起伏的去处,他隐隐地看见斑骓的影子了。他正待放声长啸,却又见斑骓身边似有个人。月照浮冰,光影流动,那人影静静地坐着,身形甚是挺拔,却给人一种熟悉之感。
韩锷不由闭口,悄悄奔近,倒要看看自己那匹野马儿却能和谁呆得这么安静。他奔到离那马儿不足数丈之距,就蹿上了一株野树,凝目看去,却见那人身形还是个少年。只见他正轻轻地摸着斑骓的毛,低声道:"骓儿,骓儿,还是你好。锷哥总想抛下我,也不管我孤苦伶仃地没人照应。"
韩锷一愣,月色下,只能见到那少年的侧脸儿: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颊上一块淡淡的青记,却已褪得差不多了--自从吃了祖姑婆的药后,那青记似乎就开始消褪了--却不是小计是谁?
已有半年没见了,只见他身形突然就长高了很多,一眼望去,完全是一个十六七岁少年郎的样子,怪道先前自己只觉眼熟,却没认出来。只听余小计附在那斑骓耳朵边低声道:"可是,他甩是甩不脱我的。王老爷子不让我来,我偷偷地还不是跟着他派来的人马来了?只是锷哥知道,不知会不会发脾气。"
韩锷先一见他,只觉一愕,然后心头就一热,才明白适才王横海书信上说:"有一件事对不起你"是指的什么了。接着心头却不由微恼,恼的是小计居然如此不听话,平白让人担心。这时见到他这样子,那一点点恼怒却也就释然了。他坐在树上把两条长腿轻轻地晃着,眼看着余小计长高后的样子,心里只觉得一阵释然。
最近这大半年,他常常心悬悬的,也不知悬挂着什么。这时见了小计,才突然发觉,原来自己一直担心着他。
小计的身形很有些高挑了,有一种少年的瘦与韧,腰呀,颈呀都已有些长成的模样,看来以后比自己也不见得矮到哪里去。只是,仅仅半年,他怎么会一蹿几寸,长得这么高?他不由想起小计身上的隐疾,一向以来,他的样貌与骨龄是不同的,现在似乎才相合了。他心头想起这次塞外之行本是要为小计寻药的,没想时间过得这么快,一直忙,没空出手。他心中一急,想到这事却再也拖它不得了。那斑骓却已先看见了他,当下一声欢嘶。也是,这最近以来,它见到韩锷的机会也比以前少了许多。这几日如不是有小计陪它,想来也寂寞。
余小计一惊回头,见到韩锷,他脸上兴奋得红色一腾,然后就有些怕怕的样子。韩锷一见,心里那残余的一丝恼他不乖的念头也就此冰释了,却装出一副严厉的模样。小计不由趔趄不前,叫了一声:"锷哥......"韩锷沉着脸不出声。斑骓却已先奔了过来,把头颈挨向韩锷悬着的腿上轻蹭着。韩锷却没理它,只拿眼狠狠地瞪着小计。
两人好久没见,乍见之下彼此不由都觉得有些生涩。似乎一壶烧开过的水,时间久了,凉下来,还需要一点时间热一热。
余小计闷了一会儿,忽一声大叫:"我不管,我反正已经来了。你就是要送我回去,我半路上也会跑的。别人断断看不住我,除非你亲自押送我回去,但送到地头我还是要跑回来的。这半年,闷也闷死我了!"
见他又恢复到以前赖皮的样儿,韩锷虽勉力绷着脸,唇角还是露出一丝笑意来,却又觉得不能笑--再这么纵容下去,这孩子以后会更不听话。小计何等乖觉,早看到了,装乖地走到韩锷身前,拉住他的小腿,然后猛地一跳而起,身子蹿高,一把就抱住了韩锷的脖子,口里软语道:"锷哥,其实你也高兴看到我,是不是?你们大人就要装成这个样子吗?心里明明高兴,还要绷着。"
韩锷本还想疾言厉色地数落他一顿,余小计却哪给他开口的工夫?身子一落,已落在树桠上,伸手偷袭他腋下,定要让他笑出声来。不一时,他就再也板不住统率三军时的那张脸了,触痒不禁,反手去攻击余小计。余小计一时呵呵大笑。韩锷心里却微微叹了口气:这次自己又输了!怎么还是拿这么个小屁孩儿毫无办法?
余小计已安静下来,并肩和韩锷在树桠上坐着,看着天上的月亮,叹道:"锷哥,竟然是真的,我又找着你了。我本以为你不要我了,再也找不到你了,没想你见了倒真的没骂我......锷哥,你现在很累吧,我来找你是想说,我也要参军!我要在你手下当个小兵。开春不就要打仗了?老人不常说: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全靠父子兵吗?锷哥,你教过我的功夫我可都没放下。不信的话,我练给你看,王老将军还夸我来着呢。锷哥,你叫我也带几个小兵跟着你打仗吧!"
韩锷一只手轻轻揽住小计的肩膀,心里一片温暖,口里却笑道:"倒是也行,不过,什么叫‘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全靠父子兵’?你说说,咱们算是亲兄弟,还是父子兵?"
小计被问得一愣,然后扑哧一笑,掉头不依道:"你占我便宜!你才多大,也想起‘父子’来?有本事,找那些女人们生呀。我可是个野种,这便宜也不是好占的。"韩锷侧身避过他的胡闹,看着月光下小计的脸,只觉一股如兄弟、如朋友的温暖在心头漾开。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余小计到军中已一月有余。军中虽苦,他这小小少年却长得更为结实了。旁人看着,断想不到这少年其实只有十五岁,总以为快十七八了。只是他的脸上不小心还露出一点孩子的稚气。在他缠磨之下,韩锷只有回书给王横海说小计已到军中,多谢照顾,请不用惦记,以后就留在自己身边了。为了拴他的心,还当真拨给他十几个老成之人,让他带着,作为消息探马之用。
他本不是认真的,没想小计这孩子却把自己的差事看得认真无比。他有些事上原比韩锷聪明,在王横海那儿,学会了好多胡语,想来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赖在韩锷身边来的,这时在石板井又混了一个多月,竟可以操着夹生的胡话跟数城之人对答了,韩锷却直到今天才能把羌戎话听懂个大慨,说是不会说的。于是余小计倒成了他的通译,一有闲暇就呆在他身侧。平时小计对这四周形势也研究得着实卖力,从早到晚,只要有空,就带了手下之人出去打探军情。另外他可能因为长大了,性子也变了,不再那么贪玩儿,韩锷交代的功课居然晨晚之间,做得十足。军中本多有技击好手,他是韩宣抚使的爱弟,加上人精乖,谁会对他藏私?一时竟被他七七八八学会了好多东西。
韩锷就算真的性子严厉,却也挑不出他什么毛病了。但这日,他却是真的动怒了。只见他板着脸孔,眉头紧皱地道:"谁又让你出战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他在军中,虽一向沉默,但也一向很少动怒。这时一发怒气,连营下诸将也觉得心中惴惴的。余小计却一脸无辜的样子,因为是在中军帐中,他也不敢如平时般回嘴胡闹,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说不出话来。韩锷心中怒气更大,知道他又用可怜模样儿在软化自己心中的怒火了--他今日动怒,实是为了近日羌戎右贤王可能感觉十五城局势不妙,不待开春,就已遣座下万余铁骑对十五城发动攻势了。
韩锷心疼小计,不忍让他涉险,一直拘着他不让他出去。可他本忙,看不过来,余小计又诡计多端,照样冒险犯难,时时出去刺探军情。他人小,却多智,原来就是洛阳城的"九门消息总管",带回来的消息,往往极为重要。可今日,他居然在路上遇到敌人数十骑时,并不当场退避,却一逞机谋,用计带着手下十余骑人马突袭敌人,还得了小胜。
可他身上却负了伤。韩锷一见到他额上的伤口,心里就一疼。韩锷虽派给小计的多为精悍人手,通晓战阵技击之术,却也怕余小计得胜之余,更加不惮艰险,真的惹出大祸来。
旁边人这时连声开劝,韩锷怒气才稍稍得平。近日以来,韩锷也曾冷眼察看余小计和他部下的关系。他说是让那十几人归小计统领,其实让他们照顾小计才是真的,为此还深觉委屈了那十几个人,也曾暗地里对他们托付道谢。没想这些日子下来,几件事情经过后,他慢慢发觉,那十几个成年汉子对小计倒不仅只是"爱屋及乌",倒真的有点把他当个大人般敬重的意思。韩锷虽然开心,却也更加担心。
一时他发作已毕,众人都退去后,他留下小计在帐内,还待数落他几句。余小计见人去了,耐不住他的唠叨,挣红了脸,抗声道:"为什么人家都出生入死,怎么都可以,我就要在营里乖乖的?我也不是吃闲饭的。何况,我今天还毕竟打赢了。"
韩锷一愣,其实他也觉得这么护着小计于公上未免有亏。然而他因心中不安反是脾气更大起来,发作道:"因为你是我兄弟,我照护照护又有什么相干?你以为你真的是这里的兵呀!"
小计怒道:"我哪里不够格当这里的兵了?"
韩锷怒道:"你年纪不够!何况,我说你不够,你就不够。"他一句说完,只见余小计眼圈红了红,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些。余小计怔怔地望着他,似也没想到他还会这般不讲道理。韩锷却心里叹了口气,心道:看来当家长就是好,可以毫无道理地乱发脾气。自己总说那些为官做宰的如何顾念私情,不讲公益,原来自己一旦在位,所行居然也差不多。他心头一阵自惭。见他这么不讲理的发怒后,余小计反倒乖了,轻声道:"锷哥,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受到伤损,想护住我,把本来是我的事都承担过去。可我也不想让你溺爱纵容,我的事情,我自己还是要担着的。你毕竟要统率三军,我可不能让帐下将士说你不公。"
韩锷这时才觉得这孩子真的长大了,他也自觉不对,却不知怎么道歉,才要开口说话,却听门外忽有快马来报:"报、报、报!右贤王属下先锋粘木赤铁骑一万余乘已经集结,要开赴石板井来,意图歼灭我连城骑了!"
韩锷神情一振--来了!他等这一天等得好久了!
自羌戎右贤王出兵十五城以来,他一直就以小股兵力突袭骚扰,命那十五城各自紧守。这数月以来,十五城中练兵甚紧,修城甚固,羌戎之人本不太善于攻城,也没耐性,所以还都大致守住了。加上韩锷"连城骑"兵行奇诡,见机而出,骚扰敌后,一时也弄得右贤王属下近二万人马狼狈不堪。他要的就是粘木赤不耐之下,放弃十五城,集结兵力,与自己对决于石板井草海之上!
他连忙传令,召集各营将领。余小计一事,也就这么岔过了。他等这一天已等得很久。因为谋划已定,所以这时分派也极为冷静。除中军之营不动外,他将"连城骑"化整为零,分为数部,各有任务,潜藏以待。这令传得极快,因为羌戎之兵来势快。才一个时辰工夫,他已把这些军令各各颁好,然后回手一拍小计肩膀,笑道:"好了,你也算教训了锷哥一顿了。这回是锷哥错了。目下就要有一场大战,这一仗,锷哥许你打,算是将功赎罪如何?但你却要跟在我身边--别以为跟在我身边就是享福,咱们的责任最重,只怕弄不好你就要跟锷哥抛命疆场,马革裹尸了去。咱们中军汉营要先上,诱敌深入。先折折他们的锋锐,杀杀他们的威风!这一带的地形,现在咱们比他们熟。这一仗的胜负,就看能不能把决战拖到一月之后开冻之日了。"
他们当日开拔。除"倾"、"覆"二营时时机动、以备策应外,韩锷自带了七百余骑汉营兵马,当敌锋锐。其余十五城之兵马,韩锷各任命能员将才,令其保全实力,避敌锋锐,只在适当之机略作骚扰,截杀羌戎散逸游骑。余小计就跟在韩锷身边,韩锷身边的技击好手,竟大半被他分在余小计所在之部。这一部本由高勇统领,名为"折冲骑"。高勇是王横海遣来的参将,因其骁勇、精于谋略,一来就成为韩锷的臂膀。小计也就成了"折冲骑"中的偏将。每遇战阵,韩锷常亲身督战,令小计一部纵马当先,摧敌之锋。每逢其时,他在中军就捏一把冷汗,比自己冲杀在前还要来得担心。这一日,却碰到了羌戎先锋部队两千余骑的真正主力。
两军在一地枯黄的草海中对垒而立。韩锷面色凝重,对着王横海派来的副将高勇道:"这一仗对我们极为重要,"然后他的脸色沉重了些,"你们率一部先突骑冲荡敌后。这一仗,许败不许胜。但要败而不乱,军马不许失散。冲阵之后,略作相持,就按我前日安排的路径走,由我断后接应。三日之内,咱们要借着地形,把他们抛开一日的路程。"
他眉头紧蹙,这三月以来练兵的功夫,就要看今日的结果了。兵家之道,求胜不易,求败更难--因为这败是佯败,要败而不乱,才谓当行。所谓兵败如山倒,如果当真溃乱,那就大势已去了。
他的连城骑现在不过三千余乘,却要以之对抗羌戎万五的大军,本是万难,韩锷也只有行此险策。
高勇与余小计得令,当即率二百余骑直冲而上。韩锷坐在中军大旗之下,身踞高鞍,手按剑把,手心里却全是汗。这还是他对阵时从未有过的。因为,今日不是江湖中他以技击之道搏一己之胜负的事,而是关系到十五城的安危,三千余骑属下的性命,那其中,也包括小计的性命。
十五城中,多养好马,那二百余 "折冲骑"更是中军的重中之重,他们所乘也俱是良马。韩锷伸手一挥,折冲骑已齐齐奔上。羌戎第一轮箭放罢,就见韩锷方有不少兵士一一坠马。韩锷铁青着脸,强迫自己不要只看小计。却见他派出的这突骑之兵果然不错,一阵箭雨之后,就已冲入敌阵中,搏杀往返,在羌戎军中血战,足坚持了好一刻,才败返。羌戎之兵黑压压地追上。韩锷只见高勇浑身浴血,小计一张脸儿多日没洗,脏得只有一双眼白还是白的,身上也中了一箭。
他们也真如溃败般,亡命而奔,仗着胯下的马力,竟甩脱了羌戎追兵一箭之距,但折损已近小半。可此时不是痛惜同袍战友之时。韩锷久已认识到为将者的残酷--每一个指令,其实已注定要有多少人牺牲,有时甚或那个指令是命令执行者全军覆没的。但有时,这样的损失必然得付,这样的命令也必须要下。
他这边放过自己的同袍战友,一阵密箭就向追袭之敌射去,暂挫敌锋。拖了一会儿,天已近暮。韩锷就命令属下败撤。他们旌旗拖倒,按谋划的路线放马疾奔,一路上遗落了旗鼓辎重无数。
虽说这败也是计划好的,但败就是败,稍一疏虞,只怕就全军覆没。历史上有多少算就的佯败最后演变为真败,有多少诈降最后变成了被迫的投诚?没有人知道,只知道那样的将领已担负了千古骂名。
头一两日,韩锷全没工夫照顾小计,本要叫他先走,可他不肯。直到后来小计见自己受伤,只能徒增韩锷负累,才先走了。韩锷却带了两百余骑断后,时时返身冲杀。这时,不只是部下之命,连他自己的性命都已交付给了胯下的斑骓与手中的长庚,当真生死一线。三日之后,他们终于仗着地形熟悉,以小股兵力诱开敌势,甩开敌人足有一日的路程。可韩锷追上前行的中军时,身边两百余骑,所余已不过数十人了。再加上还有那诱敌行入岔路的十余人,他们伤损已过半。
余小计看到韩锷追上时,脸上光华一灿。韩锷整个人都似虚脱了般,几乎是滚下马来。但他强自振作,一时也无力处理旁务,又不能让全军之人看到自己的虚脱,只有解开小计肩头的衣服,给他治那已拖延了几日的箭伤,亲手为他换药。余小计裸着肩头在冷野里打战,因为失血,嘴唇都白了。但他的语调却是热烈的:"锷哥,你的计谋成了。咱们这次‘败’成功了!一切是不是在朝计划好的方向进展?"
韩锷木然无语,半晌才道:"是的,咱们成功了。你锷哥成功地亲手送出了好多性命,送给敌人杀了好多自己人,其中多半是你锷哥明知其必死却还让他们赴死的袍泽。"
余小计眼圈一红,他明白韩锷心里的自责。天边的落日红得滴血也似,照着这汉家兵士离家千里苦苦鏖战。原来,军旅生涯,沙场征战,说起来壮烈,但其中的真实滋味,却是这样的。
以后的半月,韩锷带着中军剩余的五百余骑就这么拖着粘木赤大队人马的鼻子走。好在他此前筹划周到,一路上安排的都有补给,虽败不乱,渐渐把粘木赤引入石板井那数百里方圆的草野深处,却一直没让粘木赤起疑,只以为他们溃不成军。
余小计知道锷哥究竟在等什么--他在等着四月的到来,等着北地难得的雨水,等着一场泥泞。
他见韩锷极忙,也不敢骚扰,只默默地在旁边打着下手。有时闲下来,他得空坐在草地里,看着天上的云彩,就等着大雁回来的消息。锷哥说:到大雁回时,这一场仗,就到了转机之时了。
这一日,韩锷却接到一封书信,看罢信后,他的面色就变了。余小计看着他脸上紧蹙的眉毛,也不敢问。半晌,韩锷才道:"居延城受到羌戎右贤王帐下五千悍骑之围,他们看来已打定主意要夺下我十五城中最根本之地了。伊吾城太过坚固,所以他们舍伊吾而攻居延,因为那也是我汉家军马在这十五城中的第一个落脚点。居延一失,其他必受震动,只怕西域局面就此难安了。"
可居延城中,只有三百龙禁卫加上居延士兵千余,虽仗城池之利,他们守得住吗?方柠......方柠......她现在身边可只有一个有勇乏谋的武鹫。
余小计担心地抬起脸:"锷哥,你要不要回援?"韩锷抬首看向居延方向,静静地道:"我怎么回援?还有一万五千来敌缠在这里。为了他们,我已抛下了二百多将士的性命,不能全胜,如何可以回援?居延,也只能靠方柠了。"
余小计默然地看着锷哥,看着他心里的忧思惶惧,知道他转过身时,面对众将士,却还要淡定而笑的。可这时的情况,让他一会儿怎么笑得出呢?耳中却只听韩锷道:"这件事,只有你知道,不许跟人说。"余小计觉得眼中的泪都要流下来了,他狠狠地点了两下头。
居延城被围其实已有一月。但一开始,羌戎之人并没真的重视这个居延城,他们知道居延城守兵不多,开始来袭的不过千五百骑。他们的主力一直放在石板井与伊吾城外。
杜方柠准备周密,所以头半月还比较轻松地支持了下来。可半月之后右贤王似乎意识到居延城的重要性,一再增兵,由千五百而至三千最后直至五千,把居延城铁桶般地团团围住。如果仅只围城也还罢了。可今年居延竟说不出的干旱,十日之前,居延城终于失去了城外的小细湖。那是居延城的水源,虽有暗渠通入,可羌戎人终于发现了那个暗渠,将之截断。这一点杜方柠虽有准备,但一直祈祷着不会真的变成这样。城中虽有积水,她一直也控制极严,但再怎么拖,也就只够二十余天所需了。如果水源一断,那时必满城皆乱,城破之日指日可待。
这一日,城下的羌戎士兵攻城已急。连城头一向勇武的武鹫都急了,暗自埋怨韩锷怎么还不回救。杜方柠却是知道连城骑此刻所担当的要务。她与韩锷音信已断,也不知他那头现在如何。但情知就算一切如愿,他赶回的日子也在一月之后。韩锷所图是一举击破羌戎万五铁骑,就只怕那时居延城已破。当然,那时韩锷如果全军大胜,居延之失,也可原谅。
可如果那样,杜方柠是不会原谅自己的--因为:我在居延!韩锷把这命根般重要的居延托付给自己!这也是她与他头一个拿下的城池,见证着所有它所能见证的,包括自己与韩锷那无语默然的一切。
何况,与羌戎之战刚刚开始。如果居延城破,满城遭屠,那对十五城百姓的信心绝对是个致命的打击。韩锷那一战就算得胜,战果也将就此冲毁过半。而如果韩锷不能全胜,自己连给他回军暂得歇息以求卷土重来的心腹之地都失了,那还有何颜面面对他那一张信任的脸?杜方柠的手紧紧地抓着那枚贝壳。她所有的能力都已用上了,所有的筹谋都已穷尽,可依仗的几乎没有什么了。城下却全是羌戎那黑压压的狂暴的攻城之兵。
连居延王与王妃都已一日数次上城督战了。可今日,城墙下的攻势格外凶猛。城东的守卫已然告急,接着城南城北同时告急。居然有数十羌戎士兵仗着攻城梯冲上了城东,如果让他们拼上一刻,马上数百人会涌上,只怕城池转眼即破!
杜方柠把最艰难的城南守卫之责是交托给武鹫的--今日,羌戎急攻的也就是这较低矮的南面。杜方柠本在城北督战,一听消息就急了,她本已数日未睡,身倦体乏,但这时却根本不容她有一瞬的休息。只见她咬齿乱发,手掣青索,另一手却拔出了从不动用的匕首"断锋",奔到了南面城头。城南果然危急,只见数十羌戎兵已攻占了一个缺口,城头守城士兵个个疲惫,既要防备再被敌人攻开缺口,又要力驱那已上城的羌戎兵,左支右绌,局面大乱。
最可怕的却是人心。杜方柠望了一眼,一眼已见到守城之人的气色,只见不只是居延士兵,连龙禁卫的脸色都变了。就是武鹫也面带惨淡,似是已在做最后的无谓之斗。不远就是居延王与他的王妃,居延王已吓得两股战战,直欲避下城去,却是朴厄绯娇俏的身影这时显出一点儿英姿,扶着居延王,支撑着他不倒。
杜方柠心头大急,接着一怒:好武鹫,你平时不是一向自诩英雄!她人一飞跃,就已扑到东城墙头被羌戎人攻上的那个缺口。她手起刀落,一出手就连斩两人,可敌人还在拥上,她出索矫捷,已接连缠住数人,或一勒毙命,或抛于城下。可她看到远处的居延王眼中露出的惊恐,守城的龙禁卫似乎也已绝望了,众将士都在看着她,似乎都已看到了城破兵败的结果。居延士兵更是已杀到手软。他们的信心已失,城下的羌戎兵还在潮涌而上,城头瞬间已被撕开第二个缺口!
杜方柠心中大急:如果此时信心已失,岂非马上败亡?杜方柠忽然开口长啸。这些日,她扮成男子,为免露出嗓音,说话一直低低的。可这时扬声一啸,已露出她那没有喉结的脖颈。那一声清啸后,她心里想到的却是韩锷,如果韩锷当此局势,他必会一扬头,扬起他那永不甘俯就的脖颈。她又岂会输与他,惹他讪笑?
只听她纵声长叫,她只觉得自己疯了!她一把扯落头上弁冠,那一头长发登时披下。然后又伸手撕裂一身戎装。她脸儿为烽火所熏,不乏污迹,但三千青丝垂下,一腰婀娜露出,里面却还是女儿之装。满城之人一惊,都与她相处数月了,连羌戎也与她交战半月,一向只见其飒爽,除了武鹫,还从无人知道她是一个女子。何况就是武鹫,平常也只把她当做男子看待。
只听她冲武鹫长叫道:"武统领,你们龙禁卫居然才到此刻就已手软。好男儿生当报国,死战疆场!我洛阳娇女,韦门杜氏都不怕,你们却怕什么!再这样,我可真要羞煞你们了。"
说着,她匕飞索展,已割断一名羌戎悍兵之颈。那头颅一落,她一身女装上鲜血飞溅。只听她长笑道:"什么纵横漠北的悍兵,什么百战百胜的羌戎?看,我就是一个女子,也杀得了你们!"接着她冲龙禁卫吼道,"是爷们儿的,你们就给我上!今日偏要城破,除非他们羌戎人踏过我杜方柠的身子去!"
那边武鹫面色一惭,更不答话,就向敌人杀去。他当众遭杜方柠嘲弄,这一下椎心之痛非同小可。他心里却不怨方柠,只恨自己,更恨上了羌戎人。那龙禁卫三百人所剩虽不过二百余人,但俱是悍勇角色。他们见到杜方柠初露女装,溅血搏命,人人只觉胸中气血一涌--妈妈的,拼了!老子今日就是身死,又怎能见笑于一个女子?
只见城头却有个居延兵士诧呼道:"啊,杜副使居然是个女子!"杜方柠听得,手里匕首一挥,又割断了一个羌戎人的喉颈,却于此时冲那居延士兵回首一笑,当真嫣然无比。
人人都有羞耻之心,人人心中也都有勇悍。那些兵士见她这么个红颜女子,都甘心这么舍生亡命,一时俱都戮力向前。那城头近百羌戎人或被杀,或被迫下城,一时城池重固。杜长柠轻裳飞扬,索匕双青,直到把最后一名登城之敌斩于匕下,才站于城头上高叫道:"传语右贤王,我洛阳杜方柠在此!如还有胆,只管来攻!我杜方柠一日不死,这居延城一日不得破。我杜方柠就是身死,还有魂儿来罩着这城!"
城下羌戎之兵也自瞠目骇然,声势渐弱。他们主将见兵势已疲,只有黯然收兵。
一匹骢马在通向张掖的路途上狂奔。马上坐的正是杜方柠。那日攻城之势解后,羌戎人改变战略,只围不攻,想要困死城中之人。杜方柠知道敌胆已寒,此时可惧的倒不是攻城,而是断水之虞了。她不能坐以待毙,第二天就面见了居延王,回来后召来武鹫,留他守城,自己要出城去搬救兵。武鹫愕然道:"哪里还有兵来救?伊吾吗?他们只怕此刻也自顾不暇。"
杜方柠却冷冷道:"张掖。"
武鹫面露惶惑:张掖守卢遇一向怯战,怎肯劳师数百里,轻入大漠之地,前来相救?却听杜方柠冷冷道:"我自有办法让他们前来。居延如破,羌戎声震,只怕张掖也危如累卵了。我找你来,不是为说这个,是要让你全力守城。十五日内,我必搬援军到。我可是要你活下来的!别跟我说死。如我援军不到,是我杜方柠失言,那我把自己卖到洛阳安乐窝里去。但如我援军到日,你这儿城池已破,且你还活着,那么,"她面色一狠,"我也不说什么,你自己净身进宫里当太监去吧!"
武鹫被她激得面色通红,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杜方柠冷冷地看着他,她就是要给这些男人一些无可抵挡的压力,压也要压出他们骨子里的悍勇来!
那夜杜方柠中宵上城,对着满城守军说:"我去搬救兵,十五日内必至,如果十五日内不至,到时我杀身以谢。如果十五日已至,你们却放任城破,那你们只怕就是活该被屠城的命!"
她给人的印象一向果断坚毅,加上前日城头一战,人人俱已敬她若神明,当即人人勇诺。杜方柠束扎停当,匹马出城。她依旧戎装,涂黑了脸,好让羌戎不知道自己走了。这突围之战极为险恶,数次她几乎命丧刀下,好在她仗着骢马之快与一身艺业终于脱围而去。脱围之后,却远远地听到身后城头响起一片欢呼。
居延到张掖有五日的路程。但骢马神骏,杜方柠三日之后就已赶到。她一到就直奔张掖防御使卢遇的帐下。卢遇刚刚准备歇宿,见杜方柠闯入,不由一惊一怒,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擅闯这里?"他的声音里透着一分惶恐,生怕是什么杀手。
杜方柠却掏出怀中金牌--韩锷与她分开时,已把金牌交托与她,因为要她处理与十五城主的外交之务,凝声道:"我是天子宣抚使!"然后她才淡淡地加了一句,"我是洛阳杜方柠。"
卢遇面色一惊。天子使他见多了,却也没什么,除非是来摘印的官。可这后一句却让他多少有些心惊。他也知道洛阳杜方柠之名,这个韦门杜氏,年纪虽轻,却独掌洛阳两姓家务,在朝廷中也是大有名声。怎么会是她?这女子在朝廷中也是有名的泼辣货,听说就是当朝宰相、东宫太子、紫宸俞九阙,也多让她一步的。不是有那么一句"有子如羊不如有女如狼"吗?她却来做什么!
卢遇本是出身仆射堂门下,与杜方柠杜姓所依托之东宫向为水火。卢遇身为武官,一向不太管朝中之争,张掖城除了他这个武官防御使之外,还有一个张掖太守向庭,那却是东宫门下了。他心里正自盘算,却见杜方柠已一挥手,道:"请卢防御使派人请向城守前来一会。我有旨意传达,同时有要务相商。"
卢遇一时派人去了,一招手又把麾下护卫都叫了上来。杜方柠却冷冷道:"事关朝廷机要,卢防御使还是请闲人避上一避吧。"卢遇无法,暗想她一个女子也没什么好怕,不过性子泼辣些,当即只有叫从人退下去。
杜方柠一时紧盯着卢遇的眼,定定道:"卢防御使可听说了居延城之围?"卢遇点点头。半月之前他就已得到消息了。只听杜方柠道,"那好,我此来就是请卢防御使派兵前去解居延之围的。"
卢遇面色一愕,他本以为杜方柠前来是为朝中之事,没想她一个女子竟会提及军务。只见他面色做难--他这样的官,虚词推托一向是最拿手的,只听他道:"这个,调兵之事,还没有上报帅帐,怎可轻易而为?"
杜方柠静静道:"羌戎围城之兵并不算多,不过五千之数。他们的主力还被牵制在石板井与连城骑对决。我也知咱们汉兵羸弱,以之守城尚可,若以之对战,只怕不能。但居延城中还有骁勇善战的千余兵士与我龙禁卫三百骑。张掖之兵,据我所知,最少也有八千。如不趁势夹击,解开居延之围,居延一破,张掖只怕祸至不远矣!到时,卢防御使却以何策退敌?何策避祸?其实我们只要严正旗号,一出堂堂之师,多做戒备,虚张声势,夹击其后。羌戎出其不意之下,我们就可潜行至居延城外五里之外。那时安营扎寨,先声夺人。羌戎兵久攻不下之时,见我大军来到,居延之围不战即解。怎么,卢防御使,你还有疑虑吗?"
卢遇却一心怯弱避战,只道:"不可不可,劳师远争,不请命而战,俱为死罪。韦夫人所云,大是不可。"
杜方柠不由面蕴怒色,她刚才软语相商,其实已是捺着性子,这时伸手一拍案上,那"天子金牌"已被她"啪"的一声拍在了案上:"我是汉家天子使,这就算天子传令,有何不可?"
卢遇见她面上神色,虽身为男子,却也不由害怕。这时,门外忽有马蹄声传来,只要来了人,卢遇也就不怕了。他与向庭虽分属两股势力,却一向还算合得来,知道向庭稳重,想来也不会由着杜方柠胡闹。他脸色一沉,冷冷道:"有天子金牌也不可!你所行已越金牌权限,不怕下官参奏到朝廷上去吗?"方柠听得门外脚步杂沓,她早已料定今日之局,方才劝说卢遇只望他万一答应。说不得,只有搏一下了。只见她面色一肃,冷喝道:"卢防御使,你如果一意怯战,置困苦之军于不顾,怕我杀不得你吗?"
卢遇面色一寒,拿眼小视杜方柠道:"你......"他一语未完,突见杜方柠袖中匕首已出,他刚要大叫闪避。杜方柠却一挥匕首,脸上煞气突现--这天下之事,就是被你们这些狗官弄坏的。她一向并不管这些,可今日卢遇已犯着她了。只听卢遇一声惨号,杜方柠一匕就搠穿了他的喉咙。她口里高喝道:"张掖防御使卢遇胆敢违抗天子令谕,我已杀之!"
说着,她挺身一跃,一手夹住那卢遇尸身,已出堂外。堂前,正有一个高高的旗杆,因为夜宁风静,旗子正软耷耷地垂着。门外之人大惊,见那戎装男子拖着卢遇的尸体,一地血迹,飞跃而出,才要阻拦,却被她袖中青索啪啪啪地一阵抽到脸上,打得连眼也睁不开。好杜方柠!到得那旗杆前时,一手握住,两腿疾蹬,另一手挟着卢遇尸身,已径自登杆而上。杜方柠身形极快,不大工夫,她已上得杆头。只见她把卢遇的尸身正系在那杆顶。一阵风突来,吹得她衣角飞扬,那软耷耷的旗帜也一时飘起,猎猎作响。她在杆头冷喝道:"卢遇抗旨,我已斩之!如有人敢苟附其后,我当一并斩尽!"
说着,她双目灼灼地盯向那才来的面色已惊得发白的向庭,伸手缓缓掣出金牌,并不让人看清牌上字迹。开声喝道:"向城守,张掖城现下以你为尊。请你立即传诸将帐内来会。天子有令,发张掖兵以解居延之围!"
第二十七章:阵云冷压黄茅障
雁翅拂天河鲤沉
一天一地铅沉沉的云--韩锷抬首望向天空:这场雨,终于还是来了。
春已至,塞外的草绿了。七百余骑汉人兵马组成的中军,这么多日子拖下来,已仅余三百多骑。韩锷心中悲痛不已,他知道,如果仅为逃避,是不需要死那么多人的。但他要用这中军拖住粘木赤那万五骑兵的主力。须得不时送给敌人一些小小的甜头,才能吊足粘木赤的胃口。小胜固需,屡败更属必要,这样他才能把这个决战之机拖到雨季。
行军的疲惫、久战的劳顿击不倒他,但这种自责却一直折磨着他,那是一种从内向外,噬食般的愧疚。他很怕看见麾下将士们那一张张坦诚信任的脸,有多少这样的脸孔已被他送入死地?要到发动的时候了,这一战,只许胜,不许败。但就是胜也不能偿还他心里对那些被他亲手送入死地的袍泽的愧疚!
但他面上的神色必须是凝定的。大雨里,他头一次重入了中军之帐。这帐篷久已准备在这里了,这里是石板井西三十里处的"阿淖",译为汉文就叫"黄茅障"。这里,每到春来,大雨数日之后,方圆几十里内,就会成为一片沼泽之地。他已预先派熟悉地形的人做了侦查,以暗记标清楚了所有的深沼泥泽,绘成地图,发与帐下诸旅。这里有他麾下三军在等着他。所有预先做的埋伏此时都已到了发动的时候了,连城骑下的二营、七旅早已派了探马候在此地。韩锷的面前摊了一张地图,他冷冷问道:"倾、覆二营的探报可在?"
有两人应声出列道:"在!"
韩锷道:"两营是否已到了沙坎--确定可以截断羌戎的后路?"
那两个探马沉声应"是"。韩锷静静道:"倾城、覆巢二营,这一战如有敌人脱围而逸--小股不算,如有超过十人以上的,你回去跟你们主将说,他们就不必再来见我了,也不必再回居延与伊吾去见他们城中父老。"
说着,他就颁下了命令。那两个探马听到他严厉之词,神色并不怯惧,反是一片振奋,慨声领命而去。
韩锷用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一旅旅人马地确认他们是否已到达早已安排好的方位。月氏旅、康旅、乌孙旅......他支使得极为详备。帐外忽有快马驰入营中,马蹄停处,余小计已奔了进来。他屈膝一礼,报道:"粘木赤先锋旅五千余骑已进入了黄茅障腹地。他们似已打听出我们这里聚集了千五百骑的主力。粘木赤中军就在后面,共有八千余骑,也已跟上,两翼展开,兵马松散,已成包抄之势。他们到了黄茅障的边缘地带,马上就要进入了。另有两千余骑断后,似欲一鼓歼灭我部。"
韩锷冷冷道:"知道了。"他口里不改平静地颁令部署,吩咐完毕,帐下诸旅均已领命而去,帐中一时只剩下他与小计。
余小计走到韩锷身边,看着韩锷疲惫泛青的脸,低声道:"锷哥,你已有三天没合眼了。申时快到了,还有一会儿时间,你闭眼睡上一小会儿吧。"韩锷微一苦笑,说起来,只有在小计面前,他才不用装得生铁一般的平静。只听他问:"咱们昨日派出诱敌的五十余骑到底怎么样了?"
余小计的手本已搭上他的双肩,轻轻按着,这时却停了下来,面色一呆,有一种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死寂。他就怕韩锷问起这个,他不想说,但又不能不答。只听他轻声道:"全军已没。"然后他逼着自己说下去,"羌戎人把他们......分尸了,喂给了他们帐下的獒犬。"他只觉手底下的锷哥身子一僵。小计一惊,正在思量着怎么劝慰,却见韩锷身子猛地一倾,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直溅在地图上,星星点点。
直到这次两兵相接,韩锷才真正领略了羌戎人的强悍。那一个民族,游牧于荒野,他们内部的秩序几乎是从天所欲,完全无序的。游牧的部落,每逢迁徙,每遇饥馑,所有的老弱都会被他们抛下,抛于荒野之中,任其饿死。战阵之间,他们也并不体恤自己的同袍伤者。这是他们的秩序,他们就是在这狂悍无情的荒野里生存下来的,千年万年地活下来。虽似无情,却自有一种能以之对抗莫测天威的勇决。
那种狂悍的勇决韩锷也没有,但他只有勉力提起一己之果敢与之相抗。情知那一道狂流如果冲破屏障,汉家山河该是怎样的尸横遍地?但看着自己手里送出一条又一条人命,韩锷只觉自己比羌戎人都来得残忍!
空荡荡的中军帐内,韩锷静悄悄地崩溃。这一场战,他部署严谨,安排周密,脸上的神情也一直镇定如恒,他情知麾下的三军将士并不怕牺牲,也不惧怕死亡,只要他以一个"义"字或者"家国"的字眼遮住他们的眼,让他们无暇去探索那真正的属于自己生命的意义。
余小计呆了,但他不敢呼救,他决不能在这时让三军上下看到他们主将的崩溃。他两只手掌灵动地在韩锷身上按了起来。只见他的双眼在韩锷背后忽然空茫茫起来,仿佛是余姑姑那双白垩般的眼,仿佛韩锷在居延城见过的那个黑衣女子。他的口里低声念着:"睡吧,睡吧......"一声声重浊低柔,仿佛要尽力把韩锷催入一个梦境。韩锷只觉浑身有如虚脱,他苦笑地看着自己肩上小计的手,那笑里有一种凄惨的味道。那一种凄惨却是小计最怕看到的,他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卷龙涎香,悄悄点燃。那一蓬青烟蹿入韩锷鼻间,韩锷的脸也就空茫了。
只听余小计道:"锷哥,睡吧,睡一觉就好了,你心中所有的忧虑都会在睡梦中告诉我。那时,那些苦恼就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了,有我与你分担。以后......如果人死了有以后......人在生时所有的折磨,无论九天九地,有我和你同在,有我和你同当......"他的话里有一种催眠的味道,这是余小计家传的大荒山里迷迭之术的根本心法。他虽年幼,一向也最滑稽,但对此心法的领悟,却是带着慧根的。
韩锷果已睡去。他的梦中有着种种迷离的奇遇,方柠,余婕,祖姑婆,师父......还有夭夭、阿姝、阿殊,甚或二姑娘与朴厄绯......忽然尸横满地,一张张熟悉的却叫不出名字的战士的脸浮现在他的梦里,他们面上满是鲜血......一时又是方柠独守的居延城,居延似乎已破,而城头的她,已到了最后的境地,可她脸上的神色他还是看不懂,看不清,只见到她艳艳地笑着......
一个个幻影在韩锷心头掠过。余小计勉力提聚心神,全力发动"迷迭之术",他虽看不到韩锷心头细微的幻象,但一团团绯红的、昏黄的、腥绿的颜色都闪掠过他的脑子。他的身子簌簌而动,他要勉力把它们引导开,勉力清理归顺。
梦中的韩锷身子忽然一阵抖动,余小计的眼前似乎一片苍白,白得像是长安城的冬,而那个冬却是虚幻的......远远的长安,是个具体而微的幻象与隐语,象征着人世间一切说不清的含义,只听韩锷在梦中叫道:"父亲......父亲......"小计的身子震了一震,他终于找到关窍安抚锷哥心头那个可能他自己都不觉得的却始终在流血的伤口了。一行泪从韩锷黄瘦的脸上流下,余小计伸出手,在他颏边接住了那滴泪。然后,他以泪自食,催动心法,潜入韩锷心头最隐秘处,将之轻轻揉按......
申时已到,连城骑的中军所在忽然颦鼓之声大噪起来。那鼓声似能催动人身体里的鲜血。那血色最先浸上了韩锷黄瘦的颊,然后它似一下点燃了营前千五百名将士的脸,那一张张刚毅的男儿的脸忽然就次第地烧了起来,沸腾起一片鲜血。
鼓声之后,四野静寂。但那一千五百余骑人马血流的声音却似在汩汩响起,在这荒草平野间、长江大河地奔流起来。韩锷小睡后的脸上,神情是坚毅的。帐下三军,还是头一次见到韩宣抚使脸上也腾出了一抹红,淡淡的,却似一面招扬的旗。那旗上只书了两个字:果勇!
韩锷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所有的话到了唇边只化做一个字:"击!"
一千五百人一齐放马--羌戎先锋已至,他们久胜之下,其心必骄,因骄而势虚,因虚而明盛实弱。何况他们初初赶到,正是人马疲惫之时,韩锷帐下三旅,却是养精蓄锐久矣。他们必须陷其前锋,折其锐气,引动大军增援。那时,才是这一战真正的胜机。
粘木赤的先锋乌旺就在距韩锷中军三里之处。这一带草海弥漫,他们追索韩锷主力已逾一月,正是人心焦躁之时。天已近晚,他们发现了韩锷的主力,当下歇息,欲于明日发动进攻,一举而擒,然后这拖延了一月有余的战事就算大功告成了。
羌戎之军休整却不似汉军谨严。各各下马,三五成群,随意盘坐。有营帐的支起营帐,没有的就露天过夜。连日暴雨,他们没有防备,一个个苦不堪言。粘木赤御下极暴虐,只求事功,那些羌戎士兵有好多已生湿疹,或者患上痢疾。这时五千余骑人马因为粮食不齐,正在各自生火,有的人还在远处拉着肚子。就在这时,鼓声远远响起。他们还没在意,只觉连城骑徒有虚名,势弱可欺,这些天他们连擒带斩已过数百骑。没想鼓声过后,黑压压的一片人马已飞奔过来。羌戎大惊,有的已解了衣甲弓刀还在歇息,这时装备不及,跣足就向马边奔去。乌旺一阵大吼,拿起鞭子在身边人群里乱抽,催促迎敌。就这会儿工夫,连城骑已席卷而至。羌戎营中甚至不及排阵放箭,只歪歪斜斜地有几十箭装装样子射出,全无阻遏的,就任由那连城铁骑冲入自己营中。本是疲乏之时,兼之全无秩序,羌戎人被那连城骑一时冲杀进来,远箭近刀,连射带杀,瞬息之间,就被他们斩伤了五百余士兵。
乌旺带着几个将领一阵狂呼,可局面大乱,乌旺也控制不住,任由那连城骑分为五旅,纵横搏杀。连城骑蓄势之下,极为勇悍。他们多为十五城人马,苦于羌戎久矣。兵战以势成胜。他们势盛,越斗越勇。只见当中却是汉营字号的护卫营,虽已力疲,却分为两股。一股为高勇统率,为报同袍之仇,悍不可当,杀意凛冽。另一股则是一匹马上,连玉高擎了一杆"汉天子使韩"的大旗,紧跟在韩锷马后,矫健冲击,十荡十决。这一股军马中,余小计脸色苍白,鼻眼都脏脏的,可他手下十几人俱是技击好手,冲荡尤锐。韩锷背倚雕弓,手执长庚,放马奔腾,披锋折锐,所向无敌。
韩锷在马上时时腾起,长庚虽短,但十步之内,俱在他一剑击刺之距。韩锷这时已全收起了隐恻之心。他独提五旅,连声喝叱,指挥手下或左或右,往返搏杀。
乌旺已红了眼睛。他擅开强弓,已数次搭箭向韩锷射去。无奈韩锷身形灵便,胯下所乘更是万里挑一的良驹,根本射他不到。好在羌戎当先遭杀之人,多半是最迟钝的一批。损失三分之一人马后,已稳住阵脚。一时草海之中,杀声振天。大家的鼻子里都是血腥气,这气味似乎更能激起人心里的狂暴。
搏杀有顷,韩锷见羌戎已缓过神来,自己这方伤损渐巨,开口喝道:"退!"他军令如山,早有部署--他已得报,知道那粘木赤大军已直追了过来,此时不退,更待何时?手下五旅登时各依方位,按照早已谋就好的路线冲阵而出,远远逸去。
乌旺早杀红了眼,他喝道:"追!"自从他与汉军对垒,还从未吃过此等大败。如此伤损,他怎能不恨?如果不亲手杀尽敌人,他还有何颜面统率先锋,有何颜面去见主帅粘木赤?
他口里一阵呜哇呜哇的咆哮,手下兵马已衔尾向那韩锷逸去的五旅追去。其后,粘木赤大军已到,八千余骑,也加入了追击之局。
天色已黑--草原的傍晚来了,暮沉沉的天上,没有月,星也隐隐,将出未出。乌旺却盯准韩锷之旗,衔尾向韩锷直追而去。他们一奔一逃,已近小半个时辰。韩锷是按先已斟酌好的路径,有奔有绕,可羌戎之人却全没计划,有时见路近,就直追而上,却成十上百的人马一下就陷入了泥淖里,挣扎不出,渐渐深陷。
追击他们这两百余连城骑的羌戎之兵却有三千余人,拖拖拉拉,绵延里许。其中有乌旺的手下,也有后面粘木赤的中军主力。乌旺在夜色中,虽数次险险马陷深泥,却于狂躁之中并不细查,也不详看自己陷落的人马--夜色太黑,就是看也看不清,只是衔尾直追。韩锷却时时返骑冲荡,然后再放马逃逸。忽然,一箭在他身旁掠过,直向小计钉去。韩锷大怒,见那箭势,猜是乌旺才可射出。他长叫一声,人已从马上腾起,一剑拍落那箭。口中怒道:"好乌旺,今日我就先杀了你以祭亡灵!"
他并不掉转马头,人已在马背上跃起。他距离乌旺也不过两百余步,当下放步疾奔,人如飞腾,转眼已到乌旺军前。眼看他去势已被乌旺手下拦住。韩锷忽高叫道:"小计,助我一弩!"
余小计闻言,当下返骑冲来。到五十步内,从怀中掏出韩锷给他做的弩儿,开弩射去。他取准乌旺,但毕竟年少,臂力犹弱,那一支弩箭射过韩锷耳边时已经势弱,断杀不了乌旺的。韩锷正自与羌戎兵缠战,见弩箭已过耳畔,忽长声一啸,身子纵起,不顾那劈向背心的一刀,一掌向那箭尾击去。他这下力重,发自内息,只见那弩箭半空里一顿一颤,后面箭尾俱已被劈碎,只剩一个箭头直向乌旺钉去。只听空中两声长叫,声音俱惨,其中之一发自韩锷,他虽以背卸力,那一把羌戎长刀还是劈在了他的背上,登时衣衫尽裂,溅出鲜血。小计一见之下,目眦欲裂,催马就奔了过来。只见韩锷回手一剑,已斩了那伤己之人,向后疾退。
另一声却发自乌旺。那一枚箭头突至,因为太小,他也没看清。然后他的双手抓向喉头,惨呼一声,倒下马来,强壮的身子却为后面奔来的马儿所踏,骨肉碎裂,当场身死。韩锷一击成功后,直向自己队中扑去。见小计正自不顾命地赶来,然后听得有马儿一声悲鸣,却是小计的马儿中箭而倒,接着一片箭雨,小计的腿上也着了一箭,韩锷提气一纵,在小计落地前已抄住了他,掠地而行,直直地向斑骓跃去。
后面箭如雨至,韩锷却把小计抱在胸前,低声道:"好小计,当真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说着,他见自己所部已向前跑去,余下等候的是小计身边的十余骑。他身子一挺,翻身上马,无意间碰到了小计腿上的箭羽,小计痛得微哼一声。韩锷低声道:"你没事儿吧?"又疾喝了一声,"走!"接着与余小计一马双乘,率着那十余技击好手,向更深的夜色中遁去。
这一战,发生于茫茫的夜色间。连城骑依仗地利,所杀之人还远不如他们诱之陷落沼泽的多。羌戎人马俱盲,开始只是疾追,任由一匹匹马儿陷入泥淖不顾。搏杀至半夜,他们才突然醒悟,但因为陷身处是方圆几十里的大草场,他们迷失了方位,要退也退不得。半夜之后,攻守易势,连城骑倚仗地利开始了反攻。羌戎人马,连战带陷,一夜之中损失大半。那后部之人欲要突围而去,却遭到了久已伏好的"倾城"、"覆巢"二营的迎面痛击。除偶有匹马落荒而逃,几乎俱都被逼入了那噩梦般的草场。
到后来,连城骑三千余人几乎已分成了大小数百股,在一片泥沼中截袭羌戎。他们在沼泽之地都已标好路标,路标位置又极为隐晦,羌戎人不识,可连城骑中人马却知哪些浅水可渡,哪些不可渡,哪些地方看似平陆实为陷阱。羌戎之兵左支右绌,已陷入绝境。
韩锷却与余小计一马双乘,遇敌杀敌,在兜转着寻找着粘木赤。但遇手下困厄,就立马上上前解救。以他一剑之利,蓄愤之下,单骑邀斗,有谁可当?余小计不顾腿伤,弩箭频发,一夜之间,也杀伤了数十铁骑。
这一仗直打了三天。除了头一夜战况惨烈,以后几乎呈一边倒之态,最后只是搜索残敌。羌戎粘木赤帐下万五铁骑,逸去的还不足五百,其余之人,或死或俘,竟成了他们重新势盛后的首次重大失利。
唯一遗憾的是:粘木赤没有找到。但突围而出的人中似乎也没有他,说不定已身死泥沼了。直到泥干,为哪个牧民发现,怕也只剩白骨星星,断料不到他就是羌戎右贤王帐下曾叱咤一时、风头极健的粘木赤了。
数百个营盘,七千余名张掖守军,规整静默地屯于居延城外。
他们十天之前已到,于一夜之间安营扎寨,十日以来,却并无苦斗,只是坚固营寨。羌戎围城之兵猛见居延援军已到,不由失惊。但他们久已藐视汉军,也曾数次试探着以数百骑冲营,但杜方柠嘱语向庭,坚守不动,以羽箭之利射之后退,伤损了他们百余骑人马。此后,他们与城上只遥遥相望。十余日下来,彼此对峙,汉军的信心似乎开始建立起些了。
杜方柠情知以此对攻,还远不足够。她为坚固军心,十天之后,在半夜时分,突然率精选的十余骑冲围而入。她一身女装,长索短匕,虽伤损数人,但居延留守的武鹫见了,数十龙禁卫出城接应,与她两下会合,冲入城去。
由此一冲,羌戎围攻之势初衰。如此又默默过了两天,杜方柠又率部重夺回了小细湖水源。几日后一早,杜方柠才起身时,就见有守城之兵喜动颜色,跑来相报:"羌戎遁去了。城外之围一夜尽解。"
这是以恫吓换来的解围。杜方柠长松了一口气--这些天来,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但她此时还不能多想,马上传令,约请居延王,请他出面犒赏张掖将士。又入汉营与向庭商讨到底追还是不追。最后还是决定静观其变--以汉军之弱,荒漠追击,毕竟太险。杜方柠要忙的事太多,一连两三天,天天直忙到子夜,才算大致停当--汉军还不能退,起码要驻扎到形势明确之时;居延城对汉军必须犒赏,但她也要为之筹划,量力而行,不能引起居延城中人的反感;张掖之军为她初夺,她要考量怎么才能跟朝廷解释,又怎么平定军中的叛者之心......这些都是头疼已极的大事,一件也不能疏虞。
忙乱了足足三天,她派到伊吾探查情况的探马还未回。她心中忧急,几乎每天都要派探马出去,以求可以天天获得伊吾城的消息,如果幸运的话,还会有韩锷的消息。她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在想,别说现在消息空悬,就是再过几日,线报终于回来,她听到也是几天前的情况了。也许她听到几日前还生龙活虎的韩锷,正觉小小安慰的那一刻,韩锷却已在荒野中静静地流血,兵败身死。
这一种担忧几乎时刻折磨着她,折磨得她全无消解居延之危的喜悦。白日里她还能强装欢颜,与全城同庆。可离了人群后,一抹忧郁就已爬上了她的眉梢,她的额上也细细地生出了几道细纹。如果在以前,这必让她烦恼不已。可现在,只要你平安,就是我满头皱纹,却又如何?
这天晚上,她终于有暇去小细湖边坐一坐了。虽说是个远离家乡数千里的小湖,却给她一种好温暖好熟悉的感觉。
天上有雁翅拂过的声音,潭水静静的,所有的鱼只怕都沉潜入睡了。杜方柠想起一些关于书札的传说,她轻轻放松两条蜷着的腿......但今日,依旧是:雁翅拂天河鲤沉,没有消息......没有消息......
第二十八章:西征日调万黄金
物情唯有醉中真
嘉熹二十九年七月,一队人马车骑俨然走在从伊吾到居延的路上,骑者有二十几个人,穿的都是连城骑护卫营的服色,车里载的是些辎重。一行人路上都不大说话,但面色却是轻松的。自黄茅障一战,经过这几个月的经营,漠北十五城的局势是一天比一天平静了。羌戎右贤王重挫之下,一时不敢再来相犯。韩锷统辖下的连城骑经过这一仗也军心大振,渐渐磨合,统领起来如臂使指。韩锷最近频频视察十五城的防务,选拔贤能。王横海所遣来的参将高勇果是个将才,军中之务韩锷渐次都交与他打理,几个月下来,处理得极为妥当。连城骑这么调整了三个多月,韩锷才终于有暇回居延城一行。
他此回小半是为了公务,大半却是为了小计的病。他记着那日在居延城中那个算命的黑衣女子跟他说的话。徒然草、徒然草,找寻徒然草的时机该已成熟了吧?小计半年不见,一下蹿高了几寸,这事太过诡异。近日韩锷每每查他体内脉息,便觉不太对劲。这事可是再也拖它不得。他没对小计明说,却抓紧处理手头要务,终于腾出时间可以带他回居延了。队中有人不经意间抬眼望向天上,然后就惊"呀"了一声,梗着脖子直往上看。
众人随他望去,只见天上正飞着一个风筝,那风筝好大,放得也好高,却是一串两个大雁,一弦双系,却并不缠绕,高舞低回,煞是好看。其中一个雁儿大些,雄武矫健,是青色的;另一个稍小一点儿,扎得更精巧,却是绯红的。余小计看到那两个大雁,不由笑了开来,指着那个大的叫道:"这个是公的。"又指着另一个笑道,"这母雁也扎得好俊。"
他在洛阳城中原是玩惯这个的。这时候本不是放风筝的节气,塞外更没这个习俗,放风筝的人却好手段,闷热的天除了热气偶拂就没什么风,那风筝却高高地在天上挂着。
韩锷一见之下,心中一动--离居延城却也不到十里了,只听他笑道:"你们先走,我有事要走开一下,一会儿居延城再碰面吧。"从者愣了愣,却也不敢多问。余小计看着韩锷面上神情,就明白了,似笑非笑地将韩锷看着。韩锷脸一红,低声对他道,"跟着张大哥几个乖一点儿,别老上蹿下跳的。在居延城好好等我,我去见个人,晚上就回来了。"
居延城数里之外有个红柳林。这时斜阳照着那片林子,林子里树木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映在地上,一根一根宛如图画。一个木桩上却放了两杯酒。木桩边有一个戎装女子洒然坐着,她手里正握个线轴,一头秀发正青森森地披着。韩锷纵马飞来,到了近处却把马蹄放慢--没见时如此挂念,真的见了面,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几月不见,杜方柠身上更添了丝飒爽风姿。只见她侧眼剔眉,含笑道:"韩宣抚使,闻得你功成而归,小将略备薄酒,为你接风洗尘则个。"
韩锷笑道:"岂敢、岂敢。有劳、有劳。"杜方柠笑看他一眼:"当真是晒得没样了。"韩锷嘿嘿一笑,他已有几个月没有照过镜子了,自己也不知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杜方柠却在静静地打量着他,只见他更黑瘦了,但颀长的身子里似乎比先前更是多了无数的精力,神情也定定的,不再是以前一味的落拓闲散,很有了些凝定的味道。
杜方柠笑着斟上一杯酒,递与韩锷道:"喝下这一杯,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韩锷笑着饮下,问:"什么好消息?"
只听杜方柠道:"朝廷已拜王横海为征西大将军,令他锐意图强,真的准备一举解决西北边庭之事了。"韩锷眼角轻轻一挑--那么,他们东宫的人这一次又得势了?接着他有些自责地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于公来说这也是一件好事。王横海一代将才,能得重用,毕竟是天下苍生之福。
他心里转念,一时沉吟道:"一举解决只怕也难。朝中的那些人想来读书读多了,以为打仗跟做诗一样,提笔间顷刻杀人百万,实际哪有那么快的?王横海将军如能精心操持上三五年,也许西北一带,可以一平兵患。"
杜方柠笑道:"偏你这么认真,咬文嚼字的,还笑话别人是文人。别人不过是夸张一下嘛。朝中的那些大佬们,包括皇帝,哪个不是爱听好听的?如果不吹嘘了点儿,说什么‘一战可竟全功’,他们哪耐烦卷入繁冗的边庭细务。你当都是你呀,做事傻踏实,靠的是百战立威,积小胜为大胜。朝中的那些人,个个都是养尊处优、焦躁浮华的,只凭一时兴致拍脑袋做事。不哄得他们高兴了,咱们是一点儿事也做不成的。"
韩锷听着她若娇若嗔的话,只觉一点儿温柔在心头慢慢涨起,笑道:"方女侠,下官领教了。方女侠精通世事。以后,下官的前途,就全靠方女侠指点了。"杜方柠微微一笑:"那也要你听我的--不听的话我也没辙,要听我的话,做到位极人臣也不是不可能的。"她的话中隐有深意,她也一直想把韩锷完全拉入自己的世界中。
韩锷只微微一笑:"方女侠的话,下官又怎敢不听。"他眼儿一抬,恰恰停在杜方柠那因天热而微微敞开的领口上,不自觉目光就热辣辣起来。但这话轻飘飘的,说来如玩笑,方柠听了就知他这是婉拒了。
杜方柠感到他的目光,脸一红,自饮了一杯酒,笑道:"那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以后你真的什么都听我的?"她眼儿斜睇,如果有韩锷真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那她势弱已久的城南姓真就获得强助了。
看着她吐气如兰的样子,韩锷只觉心头一热,几乎冲口答道:"是"。可他猛觉再这么调笑下去不免大是危险--他总免不了有那样一种感觉,在与杜方柠的交往中,自己付出的都是真心,可她却掺杂了太多的人事。她还有她的家族、她的经营、她的......丈夫,自己再与她怎么样,却又算是个什么人呢?韩锷想到这儿,脸白了白,没有吭声。杜方柠在等他时想来已喝过一些酒,这时微醺着,心中高兴,却没注意到他神色的细微变化,只听她低声唱道:
乐陶陶、且衔杯
行矣关山不须归
战罢银河悬青索
系取长庚与相偎
......
韩锷听得心中一阵轻颤,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轻轻向杜方柠的手上罩去,口里低声道:"方柠,前日居延之围,多亏你了。"
--真是不解风情的男子啊,软语昵喃时,居然说出这样一句。可杜方柠感到他手里的热力是震颤的,又何必计较他说些什么呢?此情此境,说什么本不重要吧?重要的是......她一回脸,只见韩锷晒得黑黑的脸膛上的嘴唇似乎都要燃烧起来,汗涔涔的脸上,眼珠儿也黑得像要烧起来,把所有的一切都烧入他瞳中的黑暗。那一份男子的魅惑让杜方柠的心中也一时缠绵了,杜方柠缓缓地闭上了眼。天边的夕阳正以一片温情烧灼着这片林中的红柳。韩锷身上的肌肉轻轻地颤着,觉得方柠的手正如水般化去,而他的手却似烧红的烙铁,只想浸入水中,哧啦啦地一淬。
水样的方柠似乎就等着他一吸入唇,解己焦渴,慰彼深情。他的手轻轻地顺着杜方柠的臂摸了上去,戎衣之下,还有一个如此温软的身体。那皮肤隔了衣服还是像水面被微风拂动似的荡漾起来。他的手已轻轻地摸到了方柠的颈侧,那一抹奶滑,让他觉得自己身子都坚硬了。火色夕阳,酥软红柳,沙延衾榻,风展帷幔。这样的塞外,这样的可人儿,这场生命还有什么比之更可期待呢......
可他胸腹中忽地一阵绞痛。这一痛真痛得非同小可,像一把刀子猛戳过来。就是韩锷这么善于忍耐之人,也不由变了脸色。他咬紧牙才没有哼出声来,却只见他额上汗珠滚滚而下,先还惊诧自己这是怎么了,可脑子里没来由地想起了什么--那是一张神色很乖戾地看着他的脸,那是......殊儿!
韩锷突然想起利大夫的话,没错......是阿堵!殊儿下在自己身上的"阿堵"终于发作了!利大夫不是说,这蛊毒一到自己真情发作时,就会同时发作吗?利大夫说他的药效可管一年,如今,一年之期早过。韩锷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压服住自己心脉中乱蹿的真气,好一时才缓过一口气来。睁开眼,却见方柠正看着自己。他勉强笑了笑,杜方柠关切道:"身上有伤?"
韩锷点了点头--他也不知怎么解释。但这么一冷一热之下,他只觉得刚才还那么明灿的红柳林在他眼中似也荒凉了下来。两人默默地各想各的心事,有一时,杜方柠才道:"走吧。"
韩锷点了点头。看了眼杜方柠系在桩上的风筝线,问道:"这风筝怎么办呢?"向晚风已大了些,没有杜方柠操控,那风筝也自在天上飞着。杜方柠忽一指划断了那风筝的线,那风筝一脱束缚,呼啦啦地飞走了。韩锷"呀"的一声,只觉可惜。却听方柠笑道:"让它们去吧。人世总有纠缠,它们两只雁儿,让它们无拘无束些倒好。哪怕最后总不负一头掉下,栽到哪个泥沟荒沙里,但毕竟总还算飞过。"
韩锷无语。他与杜方柠上了马,骑在马上缓行。走了一刻,觉得太阳吊在西边那么金灿灿地照着,两人骑着马的影子拖在地上,有时偶碰在一起,有时又分开。就这么并辔缓行,一点儿温暖就那么慢慢地浸了开来--韩锷只情愿:这条路永远走不完才好。
杜方柠却开始有意落后半步,她好久没看到韩锷了。只见他因为热,已撸起了袖子,一条黑瘦的胳膊控着马缰,肌肉劲健,小臂上面的汗毛金黄黄的。杜方柠看了两眼,眼神似乎被它吸住了,呼吸忽紧了起来。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的脸上忽升起一抹潮红。走在前面的韩锷也发觉到了,他一回头,问道:"怎么了?"
杜方柠脸上腾地一红,在他没看清自己神色以前,已策马飞奔起来。韩锷还在为她的举动怔着,却听杜方柠口里简短地道:"快跑,看我的骢儿快还是你的斑骓快。"
一连几天,韩锷最怕见到的就是杜方柠了。因为只要心中绮念一起,胸腹间立时就刀刮般地难受。算起来,这蛊毒中了也有一年多了。他以前虽常常想起方柠,但总觉得彼此间山遥海远的,虽一念起时偶然间觉得胸腹间小有不适,倒还没什么大碍。可现在,关山飞度、塞外同袍后,与杜方柠之间虽几月不见,却更觉彼此同心。这股温柔念头一旦深种,加之利大夫的药性已过,那蛊毒发作得就格外厉害起来。可他却要时时提防着那分突发的绞痛之感,又不能露在面上,惹杜方柠担心。这日子过得可大是苦恼。
而每到夜来,他与杜方柠的歇宿之处就在同一个驿馆,静静的夜中,虽隔着几间房,仍觉得彼此呼吸都是清晰可闻,那时的他总是不免微涉绮思,像一句诗里说的"每到夜来惯绮思"。那时,方柠那青森森的长发似乎借着夜色的掩盖在韩锷的心头疯长。他伸手想轻轻抚开那乱发,幻想着下面该是一张怎样迷乱痴情的脸,他想了解她、读懂她,却似又无门而入。可这,在夜里,他会幻想着把她那一层坚硬的表皮剥开,像剥开岭南佳果荔枝,剥开后,会是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莹白
那时韩锷的手指总会感到干燥而灼热,僵硬着,宛如痉挛。那是一只渴望慰抚的手,却总伸不到她的身边......
余小计这两天几乎天天不着家。韩锷也无暇管他,毕竟他还是个孩子。这几个月经临战阵,也当真苦了他了,让他好好玩玩吧。白日里,他能不和方柠见面就不见面。说实话,他怕的倒不是那蛊毒所引发的疼痛--只要彼此相知,就是疼死又何妨呢?他怕的是那样一个没有结果的怅望。偶得见时,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朝廷的西征。为这一场西征,朝廷要准备极大的一笔钱粮,甚或都有文书来让韩锷这边从西域十五城中筹备。为这件事,韩锷不免苦恼。他要算计精确,量力而行--这是当今大事,他不能不助王横海一把,但十五城局势初定,他不能涸泽而渔,坏了这大好基业。所以这几日下来,几乎天天都纠缠在账簿之中,累得他也无暇多想自己与杜方柠之间的窘况了。
这日韩锷查出龙禁卫中居然有人滥用职权贪渎的现象,他一时不由大怒,亲自追查下去,居然所涉数目极多。韩锷心中气恼,在中军升起大帐,叫来了那人,一一问实,那人脸都白了。
韩锷的脸也白了,他的手伸向军令,犹疑了一下,然后终于狠心大喝了一声:"斩!"帐下鸦雀无声。那人没想到会是这般严厉的惩罚,他望向韩锷,只见韩锷的脸也是白的--这还是他头一次喝令斩杀手下将士,但他不能不这么做。
那人出帐前,却回望了韩锷身后的杜方柠一眼,惨笑道:"韩宣抚使,以你军令之严,我无话可说。可是这世上,贪污的并不只我一个呀!跟那些大人物比我又算得什么!我可真叫一个冤!"他的声音凄厉,韩锷也脸色苍白,一个字没说,强自镇定着坐到帐中,也没叫手下呈上首级,只命令好好发葬,派人去抚恤其关中家小。
那天事罢,他独自驱马奔向居延城外,在荒野里痛哭了一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何而哭。总之,他只觉心中充满了无数的愤懑与悲慨。
那一天痛哭之后,韩锷调了这大半年来所有龙禁卫与连城骑的账目细看。他所有的猜疑原来都是真的,但他还不敢相信,又足足查了三天,最后不由得痴痴地坐着,发起呆来。
他派人去把方柠请来。这些日子来,他为避蛊毒发作,少与方柠言笑后,就感觉到方柠慢慢对自己多出了分冷淡。但两个人只是暗地里这么冷战着,旁人还觉察不出来。只听韩锷道:"阿柠,我看了最近的账目......"他的嘴唇忽有些发干,却不愿伸舌头舔一舔,只是继续强迫自己干涩地道,"自从三月以前,居延城围解,黄茅障胜出,十五城中官商两方捐赠日多,却有两万余两黄金被你调出,不是用在龙禁卫与连城骑的军需中,却是送回洛阳了。"
杜方柠的面色却沉静不动,似乎早已料定了今日的局面。她淡淡道:"不错。"韩锷心中一痛,低声道:"为什么?"
他的眼避开了杜方柠的眼,杜方柠只觉得心头一恨--这么多日子了,他一直是这样,他当她是什么?一意勾引他的富家少妇吗?一个毒如蛇蝎的恶毒女子吗?她值得他这么躲闪吗?想到这儿她就不由不恨。她心中忽升起了一种要狠狠地刺痛他的愿望:没错,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也不是什么女神,更不是你心中毁家纾难的奇女子,你要看不起尽管看不起好了。只见杜方柠唇角浮起淡淡的冷笑:"你也知道,当初这龙禁卫可不是朝廷派来的,这前后到来的五百余骑人马和他们的吃用薪俸,可是我冒了毁家的风险来支付的。为了他们,我们韦家花了何止万两黄金?还有杜家!我可不是什么心忧家国的人,既然为居延城做了这些,局面稳定之后,他们也是要偿还的。"
她话里重音落在了"我们韦家"四个字上,然后抬起眼有些残忍地看向韩锷,就是要看他脸上那痛苦的一颤--你一直顾忌的不就是这个吗?我杜方柠是自由的,但你要不把我看成是自由的,那么,我就端出韦少夫人的身份来吧!痛什么痛?这岂非正如你所愿?
韩锷的眉毛蹙了一下,他没有说什么。半晌才道:"可是,你调用的已远远超过两万之数,这一笔开支好像还是常设的帐目?"
杜方柠忽笑了起来:"我冒着风险,连家底都贴上了,当然要有所收益。"她眼睛直盯着韩锷,"要不,我为什么要以堂堂少夫人的身份跑到这荒野塞外?"
韩锷的嘴里忽很苦很苦,喉中甚至有了一丝腥味--原来是这样。他苦苦地道:"那么,前日杀的那吴军需,他贪赃的事你其实早就晓得了?而他的那些账,本来也不是他一人的账,怪道数目会那么大,怪不得他临去时会有那样的遗言。"
杜方柠的唇边浮起一丝嘲笑:"韩宣抚使,你太简单了。咱们汉人朝廷的事都是这样。混水摸鱼,大家谁都别说破好了。大家毕竟都是辛苦搏命而来,谁都不用点破那层窗户纸。那样的人,不给他些甜头我又怎么办?"
韩锷的脸色忽变:"那我下令杀他,你为什么全不阻拦?"
杜方柠激声道:"军威,是为了军威。你的军威是我们外面的架子,这个架子无论如何不能倒!它是用来招摇于世好让人倾心归顺的。而我们......的贪渎--就算是贪渎吧,却不能露在明处。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明白办大事必须润滑,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可以无所顾忌,只为了一个道义搏命?"
韩锷怔怔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杜方柠看着他面上痛苦的神色,先还在笑,得意于自己终于报复了他这些日子的冷淡。可笑着笑着却心虚起来,何必跟他说这些呢?虽然都是实情。
杜方柠站起身,自觉呆不下去了,再呆下去,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男人的清高与自责。可她行到门边,还是不由停了停步。韩锷似乎大急,喝了一声:"走!"
这一声叫得如此暴躁,不似他平时的性子。杜方柠意外地没有生气,反回头看去,却见韩锷一口血喷出,直溅帐顶--阿堵之毒终于在他对方柠的至爱至痛中发作了出来。杜方柠飞身而扑,一把就抱住了已摇摇欲倒的韩锷。韩锷的脸上失了血后,现出一种苍白。杜方柠一抓他脉息,只觉得一片凌乱。原来他在黄茅障一战中精力消耗已如此之巨!身上似还潜隐毒伤。杜方柠哭道:"锷,你别怪我,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不这样也无法对家门做出交代呀!东宫太子,仆射堂,三省六部,我家里的父兄公婆,那些都要打点的。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他们只认得钱。我也没想到那个军需的事还会被你查出来。不过,你军令已下,当时我也无法阻拦。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如果错,那也是我的,是这个世道的错。我愿意看着你高飞猛进,但活在这个世上,我们只能依着它的规则才能做事啊......"
韩锷惨白的唇边浮起一抹惨笑,他伸手试着抚方柠鬓边的发:"不是你的错,我也有好多事没有告诉你......"他的手还没有拂到方柠的鬓边,口里又咯出一口血,人已昏厥过去。
一碗清粥,几样小菜。韩锷昏迷两日后,重新醒过来时,在床边看到的就是这个。梦里似有人在他榻边垂泪,他似听到那人说:"锷,是我不好。那笔账目今年我不会再调了。我不能答应你就此清高,我做不到。你的伤我会想办法,我知道你醒来后可能最不愿见到的就是我,所以我先走了。我去伊吾与石板井帮你安排一下军政之务。你好好将养,你要......好好的呀。"
韩锷只迷迷糊糊地记得这些。他只记得当时想留住她,想拉住她的手,想说他不怪她,可他就是没有力气张口。
看到他醒来,连玉一声欢呼,扶他靠坐起来。韩锷虚弱地道:"小计呢?"连玉道:"他熬了两天,刚才实在撑不住了,我才逼他去睡会儿。要不,我喊他起来?"
韩锷摇摇头。连玉把那碗稀粥端上来。韩锷本想摇头,但看着这个部下憔悴的脸,也不忍说了。勉力吃了两口,半天才觉出滋味来。他忽道:"阿姝,是姝姐......姝姐来了?"
他声音轻轻的,似乎自己都相信,然后回过神来。外面余小计忽然蹦了进来,一见韩锷醒了,一跳就跳到了床前,握了他的手,半晌笑道:"锷哥,你可吓死我了。"他想来担心不浅,两日下来,下颏几乎都削尖了。韩锷心里升起一丝温暖,微笑道:"照顾锷哥也不用通宵不睡嘛。眼睛都熬红了,自己看看像什么?"
余小计惭愧一笑,伸手向韩锷腕上摸来,像要给他看病似的。韩锷见到他已觉开心,一摸他下巴颏儿:"别跟我装医生了,在韩大国手面前,你就不怕露丑呀。怎么,锷哥倒了这两天,你为锷哥哭过没有?"
余小计被他猜中,想起自己这两天哭丧着脸的样子,大感没面子,一怒,将韩锷的手打开:"鬼才会为你哭。我只惦记着,你要死了,我就要被什么方柠呀,阿姝呀,或者小殊呀,我那死鬼姐姐呀,还有什么夭夭的眼泪腌成咸肉干儿了。"
韩锷被他逗得一乐,微笑道:"你说实话,这粥却是从哪里来的?"余小计看着他,俏皮一笑:"这个可不是轻易告诉人的。你要想知道,得答应每月多给我几两零用钱。"韩锷"呸"了一声,他不愿支领俸禄。以前行走江湖时,生活所需,倒多半是靠着一身内家修为给人治些气血险症得来。如今,朝廷给他的俸禄因为边塞乏窘,倒多半贴进去了。剩下的也被这爱花钱的小鬼压榨干了。只听他笑道:"别的兵逛窑子才要花钱,你怎么,入伍没几个月,身子还没长成,也先把这个学会了?"
余小计脸一红,他再痞,被韩锷倚了大人的身份调笑也没辙,伸手就向韩锷胁下呵去。韩锷病后体乏,躲他不过,只有求饶,笑道:"好了好了,你这不是要,是抢了,而且是抢军饷。我怕了你了,你去找连玉问问,有剩下的就冲他要吧。你快告诉我问你的事是正经。"
余小计停了手,笑道:"那粥嘛,是前日我们韩宣抚使病重,老天爷不忍,就派了个神仙样的温柔姊姊亲手做了让我送来的。她的名字呀,不知是阿姝还是什么小殊呀,我听来一个样,却也分辨不出来。"
韩锷一时就呆了:阿姝,她怎么会到这塞外来?他病中耳目迟钝,却见余小计猛一闪身,蹿出帘外,从外面扯了一个女子进来,笑道:"锷哥,我可给你拉来了。你说过,姝姐与殊姐是双胞胎,可你告诉我,这个是大姝还是小殊呢?她们名字念起来一样,就是叫错却也好办。"韩锷一抬头,只见阿姝正笑吟吟地站在床前,那笑意却还像小时候那般温暖。
说起来,韩锷与阿姝真的算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了。当然不只他们两个,还有个阿殊在一起,难得的是他们三个同年。韩锷因幼失怙持,也不知自己的生日是几号,却从小习惯把阿姝叫"姝姐",阿殊却只唤"殊妹"。阿殊为这一点儿一向不服,愤道:"凭什么叫她姐却叫我妹?我只比她晚生了多大一会儿?我就不信你是卡在我们两个人出生的空儿生出来的!"
阿殊脾气暴躁,一言不和,往往就大闹--这一点跟她乃姐倒大是不同。阿姝的脾气一向温文柔婉,韩锷打小就敬爱。就为了这个称呼,小殊就不知和韩锷干过多少架。但韩锷从小脾气也犟,说什么也不肯改口。没想这一点仇却深种下来。韩锷到现在还不明白好端端的阿殊为什么要给自己下蛊?但他从小就摸不清那个五马张飞的殊妹的脾气,所以这时想到这儿,他叹口气也就不再想了。"姝姐,你怎么来了?"他仰头问道。
阿姝展颜一笑,脸上的温柔关切也是浅浅的:"我担心着你的蛊毒快要发作了,所以就赶了来。没想,倒赶个正着。"韩锷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却听阿姝道,"你在怪殊妹吗?"
韩锷摇摇头,这一生,他就没学会恨人怪人。如与人有隙,他倒多半反省自己。只听他喟然叹道:"我只不懂,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姝微笑道:"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韩锷怔怔地望着她。却见阿姝的面色也迟疑了一下,似不知该不该说。半晌,才低声道:"她是因为......喜欢你呀。"
韩锷一愣,迷茫起来:就阿殊每次见到自己恨不得把他放入油锅里炸的那股劲,还喜欢自己?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来。阿姝温柔的眼神却在他茫然失神时从他清俊的脸上一扫而过,那眼神中仿佛有一丝痛。只听她道:"这‘阿堵蛊’本是我们素女门的禁忌。素女门的《素问心经》中,有三样禁忌照说是不许门下弟子学与用的,这三样就是‘忌体香’、‘枕头咒’、‘阿堵蛊’。可小殊她脾气从来就怪。还很小时,她见着一个女子哭哭啼啼,恼她丈夫总不回家,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鬼混,因记得我们门中有那么个‘枕头咒’,就偷学了教给她。所谓枕头咒却是倚仗着一点精诚控制别人心魔的,那还是最轻的一样,让自己喜欢的人只要不是挨着自己睡,一沾别人的枕头就会头疼欲裂。那次小殊成功了,大是欢喜。可我却也没想到,她后来居然会再破禁忌,把别的不许素女门弟子修的毒术也习了来。甚至为了修这‘阿堵’之术,不惜背离师门,另投北邙一派。这件事,不能不说起因于你,也关联......到我了。"
韩锷怔怔地听着,他知道祖姑婆就是出身于素女门,她的这两个侄孙女也是。但当年阿殊叛出素女门,另投北邙一派的事,他一直就迷迷糊糊,没搞清楚其中根底。隐隐听师父说来,却也不敢细问,甚至一直没弄清叛门的到底是阿姝还是阿殊。那时他还只不过十六岁。从那一年,祖姑婆与阿姝就没再和自己往来了。只听阿姝静静道:"小殊她叛门出教,其实就是为了你。当年,"她面上微露苦笑,"你总还记得咱们长辈出于玩笑,曾有过让咱们俩结为姻缘的话头吧?"她的一双眼温温凉凉,不知算是一种什么样的神色。韩锷忆及那么久远的少年之事,只觉一股温柔也在心里漾了起来。其实那还是不知男欢女爱为何物的少年时光了。虽然后来彼此莫名地缘断了,韩锷却一直觉得阿姝是跟自己生命关联很深很深的那个人。
只见阿姝用一笑掩住了心底的一点儿怅然:"从那时起,小殊对我的态度就变了。有时她远远地看着我,眼里像满是厌恶;我跟她说话,她也从来不理。后来......后来有一天她忽然对我好了起来,似是有什么事对不住我似的。我以为她后悔前一段时间对我态度太坏了,也没在意。可那以后不久--我跟祖姑婆住在宫中,却发现好多男子对我的态度忽然变了,似是想亲近却又敬而远之的模样。我本来在宫中女医房内做事,有些侍卫也常偷偷来玩的,可从那时起,一切都变了。直到一年后,有一天祖姑婆把我叫到她身边,抓住我的腕脉,细察一个多时辰,才脸色大变,对我说:‘姝儿,你难道没有发觉,你是什么时候给人下了忌体香了?’
"‘忌体香’是一样罕见的毒物。我们素女门中的忌体香却又与世俗不同。那药一下,慢慢浸入骨髓。据说中了这香的女子身上会有一种味道,女子闻不到,但男子感觉得到。凡是男子感觉得到后,就会对那女子只生敬意,再没有一点......亲近之念了。这本是素女门一向心贞的女子要任门主时才会用上的药物,以确保贞洁。 ‘究竟是谁下的?’祖姑婆一问,我当时身子就一抖,想起殊妹对我的情形,马上就明白了。可我没有说,也不能说。祖姑婆想来也猜到了,她身子一阵轻颤,说道:‘冤孽呀,冤孽。可怜我一向只忙着别人的病,却连自己侄孙女的心病也没看出来,当真医者不自医吗?’"
阿姝说到这儿,身子轻轻一颤。韩锷不觉像小时那样握住了她的手,不过那时,他握她的手多半是为了自己受了委屈、遇到困难找她抚慰,这时却是长成后的自己将她抚慰了。却听阿姝道:"那以后几天,我都怔怔的。虽然那时我还不明白,却也知道,这忌体之香一旦种下,是解除不得了。因为下药之人往往把她所有的怨毒都种了下去。如果要解,其中的一味药是要害了那下药之人的性命的。我知道自己此后的人生会大是不同了,那时却也没想到究竟会是何种不同。那以后,我只跟你见过一次吧?还是为了找你师父,以后就再没见了。你想来当时还很疑惑吧?"
韩锷想起当年的情形,确实也很疑惑,可却似乎......没有伤心。但这时他却为自己的不曾伤心对阿姝产生了一点惶愧来。他静静地握着阿姝的手,真不知她是如何辗转反侧地度过那段时间的。阿姝微微一笑:"我很怕祖姑婆她严罚小殊,没想小殊却知道我们已经发觉了。有一天晚上,她忽然来到我的床前,她以为我睡了,就一直在我床前跪着痛哭。我长这么大,一直和她在一起,就还从没见她哭过。可那天,她真的哭得我心都碎了。她一遍遍地只说一句话:‘姝姐,我对不起你,可我也管不了我自己。我跟你不一样,我从来都管不住我自己。’我想起祖姑婆从来都说,殊儿的身骨异常,不像平常女子,先天胎里带出的就有一点热毒,她是无法化解的。我想起身把她抚慰,却没想那天晚上她早给我下了药,我只能一动不动地在床上听着。以小殊那么强的性子,她就是道歉,也不容别人有一丝怜惜她的举动的。
"我想跟她说我不怪她,却张不了口。我听她说了又说不自觉地流下泪,她从来都不流泪的。可她忽然恨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我,怒道:‘你为什么是我姐姐?是我姐姐也就罢了,还要跟我孪生,还要跟我长得一模一样!还有这般人见人爱的好性子。所有人都说,一个女子的好处,德容言工四样你都占全了,那我这个当妹妹的还怎么做?怎么做都脱不了你的影子了!我只能让你下毒不如我,心思狠辣不如我,算计手段不如我。可我就算做得成功,在别人眼里我只是个小恶女,你却是仙女了!’
"她恶恶地瞪着我,却又忽然温柔起来:‘其实,我也好想做你呀......可这世上既然有了你,我就只有做这样的自己了。但我也好高兴,我终于成功了,终于做了一个跟你完全不一样的自己了。可是,为什么在我终于成功时,终于跟小锷儿天天鬼闹,可以闹得他茶不思、饭不想、恨不得杀了我、让他再也想不到世上任何一个女子会像我这样时,你却一言不发地就把他抢了去?’她脸上的神色一时温和一时凶狠,我也从来没想过她心里原来是这样的。我以前一直以为她不过脾气乖张些罢了。却听小殊道:‘他们总以为是女子就该怎样怎样,我偏偏不那样,偏偏要跟他闹,让他觉得我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个死小锷,他那么骄傲......呜呜......他总是那么骄傲,一点不体贴我,也不肯像对你一样对我好。’她的脸色忽然变了,‘我跟你说这么多,是因为我要走了。我已练了门中决不许人修炼的’阿堵‘。那可真是一样好东西呀!会了它,你就可以完全控制住你喜欢的那个人了。阿姐,我对不住你,让你一辈子也亲近不了他。那我也不要他罢了,但我也决不许别人碰他,不许他喜欢别人,要让他一辈子是你的。’
"她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以后我才知道她入了北邙派。北邙派中有一个我们素女门当年的弃徒鬼姬。她当年在得不到人世的欢爱后所行悖逆才遭素女门之弃。这一直是我和祖姑婆的秘密。那以后,我们就总也没见你。如果不是为了这个‘阿堵’,我想我现在也不会来看你的。"
韩锷怔怔地听着,慢慢忆起已在他记忆里模糊了的当年。他想起更多的是她们当年的样子,心里温柔一起:对阿姝,是温柔的牵系;对阿殊,却是一种别样的痛。可这一念即起,却觉胸中的郁闷大是好起来--阿堵一蛊,果然奇妙。他这才明白,阿姝突然和自己讲起这些,原来是为了用这方法来尽量消解了那蛊毒,因为,她也解不了。蛊为心魔,也只有用心来化解。只要让他不再想起方柠,多挂念起些从前,那蛊毒也就为害不烈了。阿姝忽展颜一笑,似已对前尘旧事略无牵挂一般:"你这次塞外之行事做得很好呀,祖姑婆都在夸你呢。"
韩锷尴尬一笑:"姝姐,你从长安来,应该知道不少朝中的事吧?"
阿姝微笑道:"朝中要西征了。征调东南粮草的差事却派了杜檬。"她看了韩锷一眼。韩锷一愕,然后心中一凉--杜檬也就是方柠的兄长吧?当真家国家国,家即是国!自己与数千将士塞外搏命,不过成全了他一个肥缺。韩锷怔了怔,苦苦道:"他们杜家这回可风光了?"
阿姝淡淡道:"详情我也不知,只听说东南数省的百姓就此苦了。洛阳韦杜二门,这些年门第衰弱,所入者少,所出者多。但这下一来,似乎门庭重盛,歌舞重欢了。"韩锷只觉心中一恶,口中一吐,阿姝忙用痰盒接住,只见他吐出了一口淤血。他闭目躺了一会儿,说来也怪,他心内暗淡,情怀凝滞,那阿堵引发的肺腑伤势似就此通畅了许多。
到了第二天,韩锷已能下地。他一时对政务也不太关心。只觉,自己一切所为,枉称孤勇,最后也只不过是为了那些尸位素餐者以邀爵禄罢了。
下期预告:
好一场两军交战!韩锷尽显大将之风,方柠却现出了万千男儿也难及的果决与勇悍。乐游原上,索剑双侣,就在这国难关头,那般融和在了一块儿。只是,她终归与他不在一种世界里。韩锷情毒发作,方柠汗颜而去,阿姝细说前缘......侠骨柔肠的韩锷,要在这种种纠缠里沉陷多久呢?羌戎未平,小计的灾厄未解,朝廷即将发起西征,真是:一池春水尚皱,万千烦恼又生。
(责任编辑:夕颜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