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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女儿行4
小椴
前情提要:韩锷在挡下紫宸对杜方柠的紧逼后,携小计终回长安。为解开小计身世之谜,他夜探皇宫,却遭遇奇险。轮回巷一案越见复杂。紫宸艾可趁机掳去小计,摆开一场鸿门盛宴。韩锷之父现身,艾可大肆折辱。心灰意冷的韩锷藉佯败之名,取道巴蜀......
第十四章:高天急峡雷霆斗 古木苍藤日月昏
路行到陇山脚下已变得极为艰苦。一条山径在碎石乱草间蜿蜒。一眼望去,眼前除了山还是山。这一带山上也不是没有草木,只是一棵棵树都突兀地生在那裸露的硬石之间。偶有绿草,也在难得的一点泥土里把生命渲染得接近怪诞。
这些天一直很阴,雨又偏偏下不来。往山上越行得高,似乎离那云越近,离那雨意却越远。
沿途将这些丑怪狰狞的景物看下来,韩锷渐有所悟,心怀也略解:自然之内,一个生命,天知道会生于何处,长于何方,又凭什么一定要老天给你水草丰美之境,外加一个如花美眷?因为心境渐开阔,他竟由这些生命力极强的"丑物"联想起自己的修为来。他思忖起近年未有寸进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太年轻,剑术太求好看所致。
故而这些天他说话极少,不是"吃饭",就是"歇一歇"。小计虽然不明所以,常担心地看着他,但也乖巧地不多言。这一路上,韩锷不住店,有意磨练自己与小计,常歇息于荒野之外。小计打水拾柴,烧火做饭,干得很欢。
这天他们走到一个不知名的高坡上时,天已暮。收拾歇下后,一时水开了,小计正要喝上一口,韩锷却忽地站了起来,走到斑骓身边,解下那柄长庚来。然后只见他张臂引势,竟自练了开来。
余小计立时屏息静气。他见过锷哥几次出手,但这次看他练来,虽依旧是他原来的剑路,但全不如往日流畅,凝滞不通,甚至有些......丑怪!
余小计不由皱了皱眉:锷哥疯了吗?哪有这么难看的剑路?可看着看着,他似乎有些明白、又不是完全明白了韩锷的意思--那剑势中竟有一种好像被层层东西压着绊着、却偏偏狰狞而出、欲一图生存的恣意。
没等他想清,韩锷一套剑势已完。小计以为可以喊他喝水歇歇了,可韩锷却立在那里沉思,好长时间后,又挥剑击刺起来。这一夜,小计睡得断断续续。他只觉得心里不是很踏实,有时一下就醒了,或为暗夜枭鸣,或为剑风激刺......
以后一路上,韩锷但有会意之时,就会停下来,独自练剑。几天下来,胡子因为没刮,刺茸茸地生在唇边。那形象虽不潇洒,有些落拓,小计却看得心中大是佩服。他有时捏捏韩锷的手臂,感觉那凸起的、硬硬的肌肉,心里便很盼望自己什么时候也能长成这样。
这天傍晚,韩锷没有练剑,难得地坐到火堆边上来,笑道:"小计,锷哥这几天都没怎么理你,也没赶路。从明儿起,咱们就好好上路吧。"
这是他这些天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了,小计心中大是欢欣,心知锷哥这几天的修炼必有所成了。他本有些功夫根底,又极聪明,这些天下来,为韩锷所教,也能打个野兔野鸡什么的,这时正烤着一只好不容易打到的肥壮野鸡。他撕下一只腿,递给韩锷,笑道:"锷哥,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韩锷这些天来头一次感到饿,吃完了还想要,却见小计已把另一只腿递了过来。他心里微惭,一口气吃罢,半天不语。小计以为他又陷入什么沉思里去了,韩锷却忽然一本正经道:"韩锷韩锷,生来挨饿。两只鸡腿,归我一个!"
小计听得一愣,马上明白过来,这是锷哥在借着自己的语气自嘲呢,不觉就捂着肚子笑翻了天。韩锷一脸严肃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得,这你不懂--投我以鸡腿,报之以歪诗,这你可懂了吧。"
小计笑歪了嘴:"还是投你以鸡屁股吧,看你报我以什么。"说着就把手里的鸡屁股向韩锷身上扔去。韩锷大叫一声:"好暗器,我行走江湖以来,还没见过如此臭恶的暗器。"说着,他伸指像模像样地夹住,反掷向小计。小计一躲。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就这么闹了起来。
直闹到两人都玩累了,才正经坐下。一时倒无话,看着那火哧哧地烧着。小计忽低声道:"锷哥,那个老伯......真是你父亲吗?"韩锷一时没有接口,半晌才道:"是的。"
"你......真的从来不去看他吗?"小计还想问锷哥是不是不想认他--一个在长安城中挑粪的父亲,就是小计,也不想认呀。但他私心里却觉得,锷哥不应该是这样的。
韩锷的脸色暗淡下去,沉默半晌,才开口道:"没错,艾可说得没错,我其实......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的。"
小计愣愣地坐着,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觉得锷哥的话里好像还有下文。过了好久,他才见韩锷面上生起一抹愤激来,似是从来不屑于在天下人面前辩驳,此时于荒山野岭中终于爆发开来:"没错,我是瞧不起他,不是为挑粪瞧不起他,而是因为......他从来不像一个男人!"
"他年轻时是个长相挺不错的男人。"小计盯了盯韩锷的脸,以锷哥的相貌看,他父亲年轻时肯定会很不错吧?只听韩锷继续道,"那时,他虽出身低下,却颇风流。"他唇边微微浮起一丝冷笑,"其实,他还很有女人缘。我从小就知道,早在有我以前,他就很有女人缘了,他也因此自鸣得意。他出身不好,想来......在成长中也遭过很多屈辱。但......"小计只见他脸上苦涩一笑,"他不该仗着相貌不错,勾搭女子,始乱终弃。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毁了多少女子吧?那些女子多半出身下层,想叫冤也没处叫。何况我父亲那时还依附贵门,为贵者跟班。
"我妈妈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我知道曾有两个女子为他堕胎,也有好多女子......"韩锷摇摇头,似不忍再说下去,"总之,他被人玩弄,也玩弄着别人。但我妈妈不是这样的,她只是认命地受着她的苦。她是真心对他。"他眼里微微失神,"可他从来没有对她好过。他厌烦她,这厌烦的一大半原因可能是为了我。他根本不想要什么孩子,当然也不想要我。我不是婚生的。但有了我以后,我妈妈才觉得真正牵绊住了他。其实,那只是她的痴想。妈妈的一手绣活儿在长安还是很有点名气的,他不过是在一次次赌钱输光后或被人辞佣时才回到家里。我记事很早,不到三岁好像就记事了。记得他一次次怎么打妈妈,怎么在她手里拿钱。
"他这一生起伏很大,有时仗着又依上了一个女人或拍上了一个什么男人的马屁风光一阵,有时又一落万丈。他风光时才是我的好日子,因为他从不回来。不风光时,他就要在家里‘风光’了。"只听他声音静了静,"我五岁时妈妈就死了......"
小计的眼圈忽一红,伸手轻轻抱住了韩锷的腰。韩锷的身子却似已经木了一般,他垂下眼,声调忽变得极端沉稳:"那一天......天很阴,我很饿,叫妈妈她却不应声。我去扯她,她的身子却冷了,一动不动。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坐在她身边一整天,后来才有别人来看出妈妈是死了。过了好久,他才被人找回来,不知是两天还是三天后。他看着妈妈的身子只蹙着眉说了一句:‘又要花钱。’然后他把妈妈留下的东西都搜遍了,衣服,不值什么钱的珠花、绣品、丝线,还有一根银簪--那是簪在妈妈头上的,什么都带走了。然后,他们把妈妈抬出城外埋了。回城时没带上我。"
小计心中只觉一痛,什么叫没带上我?
韩锷的声音却依然木木的,这一切,他跟任何人都没有说过,包括师父,包括方柠。他闭起眼:冬天,长安城外的荒坟地里,所有刚才唱着《蒿里》的人已经走了。父亲没有带他,他哭了一两声,那声音在这荒野里太小了,以致自己听了都怕起来,不敢再哭了。他记得那个在一地白草里的全无护持的孩子,时间过去久了,回头重看,仿佛那个人已不是自己了......
他饿了三天,气息奄奄时见到了师父。他一生只见师父流过一次泪,就是那一次。以后,他就没有父亲,只有师父了。他跟着师父习艺。十多岁时,师父百般访查之下,才打听到他父亲的下落。于是每年夏天,师父会让他回家一次。他什么也不说,到时候就回去住上一个来月。可父子关系早已疏远了,父亲可能是为了师父的面子才让他回来的......
韩锷苦笑,他不知道师父为了他这父子相见是不是还要从清苦生活中省些银子给父亲用。但他从来没问,师父也不说。开始的时候,父亲身边老换女人,后来,他老了,混入了个什么亲王府,自己是那时--十三四岁吧,认识了二姑娘艾可。再后来,父亲得了些说不出的脏病,再也没有受宠的本钱了,不过他倒真是能屈能伸,就入了洁厕行。他干这一行自己并不知道,想来他也不愿在自己面前提起。不过那时韩锷早已长大,他也不再回去了。师父也不再强他回去,只对他叹了口气。
韩锷断断续续,后来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不是很有条理,偶尔岔出一句不知是说给小计还是说给自己听的话。余小计却改了多嘴的毛病,一句话没说。韩锷已住口好半晌后,他才问:"锷哥,那你有没有想过,作为报复,你也可以和他一样......堕落。"
他们都出身于社会最底层,虽说小计还小,但他在受人轻视、遭遇折磨时就有好多次想到过堕落。堕落,是一种报复,也是一种快乐。他长在铜坊,这些他是知道的。
韩锷静了静,想了下才道:"我没有想过。父亲已是这样了,我不会让自己那样的。就是十三四岁时,有一次师父为仇家所害,几乎身死,好久没有回来,当我几乎以为他也把我抛弃了时,我也没有想过。我只知道,是个男人就不应该像我父亲那样。"
他们再不说话,只静静地坐着。足有一个时辰了,身边的马儿忽然一声轻嘶,韩锷一挺腰:"有人来了!"小计一惊,如此深更半夜,荒山野岭,还有什么人来?他们此时在并不靠大路的一个小山谷里。
远远的谷口,长风冷夜里,忽现出一个人影。那人影出现得很是诡异,他一现身,谷中的风似乎一下停了,满天满地里一寂。
他穿了一身黑袍,静静地站着,连小计也感觉到一种压迫。他低声问韩锷道:"是谁?"韩锷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他忽轻声道:"小计,我与来人必有一战。"他顿了顿,"如我不利你就上马先跑。"
小计心头猛地一惊,他认识韩锷以来,从没见过他如此紧张。
山谷里的风忽又吹荡开来,满天风声中夜茫茫。天好高,不远处一直呜咽着的峡谷溪水却在这长风高天中,在这人心如止水时,声响大了起来,隔着山谷,奔腾咆啸......
韩锷一挺身,一步一步向那谷口走去。他一臂斜张,掣出他的长庚。臂与剑斜成一线,与他挺直的身体拉开了一个角度,剑尖就在那一地沙石上空划过,剑尖的劲气似乎隐隐在沙石地上划出了一道细纹。他这次的步子走得很怪,步伐间跨度极小,但行得却快--那不是走,而是"趋"了。
小计就这么看着他整个身子飘向那谷口,一张小脸上全是骇异:锷哥是非常非常看重那来人了,所以他全身的肌肉几乎都绷直了,可谷口那人却分明没有紧张之态--他个子不算高。月光似照不到他身上,他整个身子都藏在暗影里。那暗影还不是这山间的暗影,而是他一身气度所裹挟的暗影。他只那么站着,就似裹挟了所有黑沉沉的夜与人间所有的秘密。
韩锷行得越近,脚步越是沉重。他想开口问什么,那个人却忽先开了声:"别问我是谁,也别问你与我有何仇怨,你只须知道:我是来杀你的。"他一说完,忽一张双臂,就要出手。但韩锷岂容他抢先出手?只见他突地弹起,不顾那人坚如城池的防护,一剑就向那人喉间刺去。
那个人喝了声:"好!"韩锷这一剑却与他这一次陇山苦修之前的剑路大不一样了。那剑势间分明多了分枯蚓苍枝似的虬劲古意。那人没有还手,只是轻轻一避,似要细察韩锷修为已到何地步。韩锷不容他再避,口里喝了一声,只见一点星火就在他剑尖爆起。"石火光中寄此身!"小计讶然低叫,他还是头一次见到锷哥出剑如此之快,那一招招"石栖废垒"、"火灭夕华"、"光渡星野"旧势未竟,新势已出,直向那个人喉头钉去。
相识这么久,小计还从未见他出招如此凌厉怒疾,是不是锷哥根本没有缓手的时间?小计额上汗滴滚滚而下,他靠近了那匹斑骓,连那马儿似乎都紧张了起来,四只蹄子在地上刨着。小计一只手紧紧带住那马缰,锷哥一旦遇险,他就要翻身催马,借着这名驹之力把锷哥带离险地!
那人却并不回招,只闪避。小计看了几招,已看出些门道来。在锷哥疾催的剑招下,那人身影居然没离开锷哥方寸之地!
数招之后,那人才被迫出手挡了韩锷一剑,他以掌代刀,掌沿如刀,劈向韩锷持剑的手腕。接下来他仍不反击,偶有接招,也颇怪异,仿似直待对方力疲之下,破绽一现,就一举擒之。
韩锷头上的冷汗也冒了出来,忽然开声道:"销兵手?你是什么人,居然会用销兵手?"要知普天之下,只怕少有人会练这极吃力又极不讨好、不反击、却只让对方打得不舒服、直到被迫露出破绽的无用之术。这一门功夫极为难练,也极怪,却号称一旦练成,可以销尽天下之兵。韩锷早就听人说过,却从来未见。那销兵手以无用为用,似乎合于道门的一句话:无用之用,乃为大用。韩锷一语叫罢,身子忽由动返静。
他是被迫地静。原来,那人闪避之下,韩锷已渐渐觉得自己步法、度量、轻重、软硬感全乱了。那人的闪躲之术分明别有一功,这种感觉和当初身陷芝兰院的"轨书大阵"时庶几相近。可"轨书大阵"的压力毕竟是无形的,而与此人对战,那压力却绵绵不绝,就在眼前。
那人忽伸手一击,有如破浪,直向韩锷心口捣来,口里冷冷道:"无怪乎是太乙上人的得意弟子!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认得出我的销兵手。看来,我不杀你是不成了。"
韩锷一惊之下,身子空中横滚,一柄长剑极怪异丑陋地随身同旋,竟向那人破浪之手绞去。那人"咦"了一声。这一招却是韩锷近日来悟得的新招。可这样的招数,他这数日所得不过三招而已,真抗得住来人那渊沉海阔般的修为吗?
那人"咦"了一声后,口里却沉沉道:"我跟了你数日了,看来我所料不错,如果现在不杀你,再假以时日,要杀你只怕就大费周章了。"
韩锷一剑反击得手,身子却向后跃出,他情知那人已有必杀之心,那凭什么自己反要送上门去给他杀?他接下来的选择居然是:逃!而且要把那人带得离小计尽量远一点。
他一纵即退,韩锷就算剑术修为还不足以翘楚宇内,但"踏歌步"在他苦习之下,足入顶尖好手之列。只见他身形劲疾,在草尖树头掠过,有如渡枝寒雀,别海惊鸿。那人似也没料到韩锷会逢险而退,他一愕即追。两人从小计身边飞快掠过,小计眼看着两条人影飞也似的在自己眼前渐渐远去,心里一急,张口喊了声:"锷哥......"却又怕让韩锷分神,马上缩口不喊,翻身上马,跟着追去。
那马儿虽为良驹,无惧山路,无奈韩锷专向险僻处行去。小计跟着前行里许,转过一个山谷,只见一片突兀的怪崖横了过来。韩锷忽然弃路一拐,直向那山崖脚下扑去,这一扑,岂非是自寻死路?那追的人喉中低笑了一声。却见韩锷身子已蹿到崖底,接着向上一蹿,竟已攀上了那几乎直立的山崖。他手足并用,轻如猿猱--到这时才可见出他从小山居修习来的纵跃之术,他竟似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可随意控制。
小计奔到崖下,马儿已无法跟上。天上的月儿很明,照着韩锷在山崖上攀爬而上的矫健身姿,越来越高。好多无从借力处他就身子使力,双臂一勾一拉,凭空跃起,如一只苍猿般扑向下一个落点。那人也已攀缘而上,追到山崖半中央处已觉得再上一步都难。只听韩锷在他头上道:"你只怕还没尝过被人高居于上的滋味吧?嘿嘿,技击一道,熊经鸟伸,熊经练气之术我许你为高,就看看你这鸟伸之术如何了?"
"鸟伸"即为腾跃之术的古称。那人本有退意,这时却面目一沉,忽仰天吸了一口气,身形竟不顾那山崖,向上拔起。他双手发力,全凭一口内修真气,拍击崖壁借力,身形直向上冲。
他这一升,却比韩锷手足并用还要快。韩锷低头一顾,已然心惊:居然有人练气练到如此阶段!倒要看看你这一口气能撑多久。他唇角划过一丝冷笑,心知如此提纵,最耗内息。而此崖高百丈,那人真有信心凭这一口气直升崖顶?
韩锷手下不慢,足用了半炷香的时间攀到崖顶。那崖居然是个孤崖,前面并无去路,韩锷回身一看,他本以为那人还要几口气息才能攀爬上来,却见眼前人影一冒,那人已经露头。韩锷长剑一击,他错算之下,已无暇再退,兜头就向那人头顶砍去。
那人却双手一拍,人已腾离崖壁一丈,避开过他这一击。他身形提纵之术倒不见得如何妙,但这一口气息之深实让韩锷不由不惊。他心知那人此时内息耗损必大,自己处于地利,长身立于那百丈崖畔,对准空中扑来、欲一落崖头之人全力发招。
那人只有再退。一时,一个江湖年少,一个无名高手,就在小计目力勉及的百丈崖头开始了一场殊死之斗。
那人功夫也当真高强,于空中适时换了一口气,然后右掌居然不顾韩锷剑势,直向他剑脊捉来。韩锷此时已无暇伤他,只要逼得他无机会在崖头立足,被迫落身陨坠于百丈高崖之下就好。但那人竟可凭与韩锷剑身一触之力得隙呼吸,翩然往返,在空中与韩锷硬碰对撼。
这是什么人?韩锷额上之汗涔涔而下。就是师父他老人家,当此地利之助,自己也不会被他迫得狼狈至此。小计站在崖下,把脖子都快仰折了,却只见到锷哥那瘦骨嶙峋的身子高耸在那高崖之侧,如同风中之苇,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一般。那个黑衣人却有如一只大鸟,在崖侧空中不足数尺之地飞旋搏杀,欲图冲到崖上暂得一块立足之地。
小计只觉这一生都不会再看到如此险绝之斗了。但他只盼那人赶快被击落崖底,锷哥赶快安全下来。那人是来杀锷哥的,那他就一定是坏人。他的手指甲都几乎抠进了掌心里,恨不得将一身力气都借与锷哥。
却见韩锷蓄力一击即出,那人以为又可借他剑上之力换一口气时,韩锷剑上的劲气忽然散了。这一招本来极险,如果两人平地对搏,这是必蹈死地的一招。但那人身在空中,借力不到,顿失所凭,身子一探,向前伸了伸,韩锷却发出了劈空一掌。那人再无从借力,可身子在半空中似乎还顿了一顿,才如一块巨石般坠落。
韩锷心中顿生悲悯,这一代高手,尚不知名姓,就要这么坠于崖底?他探头一望,由上视下,由明视暗,急觉眼前微微一昏。底下小计一声欢呼,却忽惊"啊"了一声,似是报警。韩锷只觉一蓬茫茫的光影在他眼前腾起,不由惊呼了一声:"日月同昏?"
原来那个人不惜耗损精气,竟于极险之境,凭空发力,一掌劈空遥击,一蓬微黄暗芒一闪,他竟腾身而起,在韩锷无防之下,落身崖上!
他这一落身,韩锷却没马上进击。他冷冷地看着这时才见其面目的中年人,只见他四十八九岁,面色苍白,精气大耗,似乎忍了忍,但终于忍不住,低头咳出了一口黑血。韩锷一仰头,终于知道他是谁了,当今天下,会这一手"日月同昏"的没有别人。只见他长身而立,扬声道:"上帝深宫闭九阍--原来你是俞九阙!"
那人一抬头,也冷冷道:"刚才你怎么不趁危出手了?"
韩锷朗声一笑:"既然名驰宇内的天下第一高手要杀我,还亮出了招牌手段。小子何幸?无论如何,也要给你也给自己留一场公平之斗。"
小计却在崖下大喊起来:"锷哥,出剑,杀了他,杀了他!你傻呀。他是来杀你的!什么叫做公平,趁他气息不稳快快杀了他!"
第十五章:青牛久已辞辕轭 鸣玉朝来散紫宸
半晌,只听俞九阙道:"杀了你可惜了。"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似是对自己所拥有的能力也感到一丝无奈。他又轻轻一叹,"以你近日所得之剑势看,三年之后,才是杀你的最好时机。"
他似被自己的声音点燃起一丝兴奋,忽然出手。他本想杀韩锷,但那是无名之杀,他本不屑于让韩锷知道自己是为谁所杀,所以一直没动用本门功夫。这时他却忽然出手,还是那只右手,那一手破浪而来,有如书轨同道、天下大同的惟一法则。
韩锷此时已抗击不住。数招之后,空中只听铮然一声,却是俞九阙的指甲弹到了韩锷的剑上,他的指甲立碎,痛彻心肺,而韩锷的长庚居然由此又崩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俞九阙的另一只手腕却已适时而出--与韩锷斗到现在,他居然一直只用一只手。这突袭的左手倏忽而至,一下抵在韩锷的锁骨正中,只要一发力,韩锷只怕命丧顷刻!
只听俞九阙冷冷道:"你已经很出色了,鸟伸之术,我确不如你,许你为当世少有。我更没料到你能抗我到三十招外。你......死吧!"他说"死吧"两字时似已下了一句断语,韩锷这时才把眼挪到他那只抵住自己的手上,当此生死之际,他心中却悚然一惊:那只腕上没有手掌,竟只有一截光秃秃的腕!
他脑中如有电闪,大叫一句:"你杀我原来是为了这截断腕!原来......"他声音一停,"是为了芝兰院里......"他的声音忽极端冷静下来,"......那个人。"他已只是在陈述他最后猜到的事实。
"--是为了,卫子衿!"
芝兰院里的那个人不是也断了一只手掌吗,可在余家小楼上他见过的那截断掌究竟是谁的?他怎么会忽视了那只手到底是左手还是右手?卫子衿断的是右手,而俞九阙却是左手。
俞九阙面色一愕,然后却似有一种极深的痛在他面上浮起。然后,他断腕加力,直向韩锷喉头戳去--这件事,他不许人提,不许任何人当他之面或在他背后提及一语!
崖下的小计却神色一狠,从怀中掏出了那把锷哥临对敌前送给他的短剑--韩哥那时就知必死了吗?只听他仰头尖叫:"锷哥,我陪你!你我一起到地下苦练个三四十年,等这姓俞的老头下来,那时,我亲手把他剥皮裂魂!"他的短剑已伸到心口,用力就刺。
这时,却有一只枯硬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只听一个好老好老的女人声音说道:"俞总管,你杀他不得。"那个声音是如此之老,老得似乎已没有性别了,但偏偏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悯慈柔,让人一听就知道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可那声音弱弱的,虽尽力高声,却似乎都被掩在那江声风影里,余小计甚至怀疑崖上的人是否听得到。
俞九阙却听到了,他的感觉更与别人不同,他心中本杀气一盛,四下无人,心中更无挂碍,那声音忽然传来,带着一丝慈悲愿力就在一刹那间得隙而进,似乎就要侵入他那冰封铁铸的心脉。他心头一惊,他可不能为杀一韩锷而让自己此后一生心脉遭蚀。这是谁?"慈航愿力"之修为乃至如此境界!遥隔百丈,隔空渡音,起于无形,归于寂灭,可侵扰自己的心脉于顷刻?
他手下一停,心里却已明了,只听他一叹道:"你也来了。"
韩锷先是一愕,接着听明白了来人是谁。只听他大叫了一声:"祖姑婆,是您老人家来了?"他得此一隙,已轻轻一溜,就从俞九阙腕下逃出生天来。只见他的身影一倒,贴地而遁,心里说不出的欢喜,身法更生灵变。俞九阙一抓竟没有抓住,这还是他技成以来头一次被人从手下溜走。他面色一黑,却见韩锷陡然间身法里现出说不出的稚气,人贴着那崖壁,像一只小猴儿似的倚着那山石凸起处一溜滑下。俞九阙杀他之意已定,就要追击,耳边却忽有声响如蚊呐。他不由一顿,运起九阍大法闭住心阙。就这一瞬,却已追击韩锷不上了。
下原本就比上要快,不到一盏茶时间,韩锷就已经溜到崖底。余小计只觉绝处逢生,满心里高兴,没等韩锷站稳,他就一跃而上,一把将他抱住。韩锷九死一生,心中也觉欢喜,只觉这场生命真的很好:这山很好,树很好,月很好,而且有这么个关心自己的小弟雀跃而至,抱着自己的感觉真好......
他反臂抱住小计,想起他刚才的举动,刮了刮他的鼻子,笑道:"傻孩子。"余小计只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俞九阙却在崖顶长吸了一口气,凝声成束道:"祖姑婆,你不在宫中,也不在苦竹庵里访贫度苦,却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他轻轻一叹,"你又何必这样?你这样,是逼着我要杀三个人了。"
他一向不轻易杀人,但要杀就要杀得彻底。他情知以祖姑婆之能,其实倒并不精通技击之道,且年老力衰,如只以力搏,倒无足为虑。但她是修道之人,"慈航愿力"的修为极厚,那"慈航愿力"本为攻心之术,又不以"攻"字为念,本无胜负之心,却正是自己于这世上不多却颇有顾忌的一种"愿力"大法了。
这"愿力"大法,对于一般凡夫俗子,只怕反不起什么作用。但对于当世已破技击之道最后一层迷障的高手如俞九阙而言,那"愿力"大法就不那么简单了。因为他不可能如寻常之辈视如不见。这就是高手的苦处:他们料敌机先,思谋极深,见微知著,却心魔最盛。只要不察之下,被愿力一侵心脉,纵杀得了祖姑婆,此后一生一世,必受那侵入心脉的慈悲之念永世煎熬。
俞九阙抬起头,长吸了一口气,然后又一低头,也动起心法,想迫得祖姑婆知难而退。韩锷一抬头,只见一蓬黑影当空压下,如同九城九阙,丰沛地压了下来。
他知俞九阙与祖姑婆比的决不是寻常江湖人物的技击,那是他还未能参达的"道"、"意"之争。但此时却有一股血勇从他身体里升起,那黑压压当头罩下的肃杀之意在他看来也不那么可怕了--怕什么?他感觉得到,无论如何的黑云压城,他骨子里的那股血是热的,他与小计两个相互抱持的身体是热的,而这生命也是热的!
余小计并不像韩锷感受到的那么多,可他也感到,这百丈相隔的崖上崖下,似乎陡起争执。高崖之上,罡风正肃,那是一种肃杀之极的境界。但他的心里也陡地一热:锷哥在护着他。然后他看向祖姑婆,只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见过这么老的女人了。祖姑婆身上没有一丁点儿女性的装饰,也没有一丁点女人的痕迹,但小计却觉得,哪怕她再老,哪怕她再弱,哪怕她再衰朽,她才是最顽强的母性,最根底的慈柔,最纯挚的女人。
只见她轻轻坐下身来,一张皱纹遍布、有如沟壑的脸上暗无光华,似乎所有的黑暗都积于她的脸上了,而不灭的一点愿力却从她衰朽的身体里发出来。她是老了,她似乎已承认自己无能力再与人争,她的修为也不是要与人争,她要做的只是护持!
崖上俞九阙面色一变,他的强悍之意竟压不垮这个女人。他忽然一声长啸,再也不管以后是否受椎心之苦,就欲以技击之道"下视九天"之术永绝他三人于九阍九阙之中。
祖姑婆的身形一颤,似挡不住他的振声长啸。那边的韩锷却忽然一声啸叫,一柄长剑就已被他掣入手中。他举剑上刺,那山崖下黑压压的暗影里,只见一蓬银芒陡起,如太乙峰头、晨光如练、天地交转、一吐生机的一刻。他的另一只手却没有松开小计。小计本要挣开他的手,免得给他添加累赘,却忽觉得,自己的拖累可能正是锷哥此刻的生意所寄。
他头一次有了和锷哥并肩对敌的感觉,一向自惭渺小的心里忽有一种自豪生起:我怕什么?去你的俞九阙!哪怕你可以杀了我,杀了锷哥,但我们不怕你。他一翻腕,居然也亮出了他的那柄"含青"。
韩锷与俞九阙斗的其实是搏杀技击中的初起之势。他不容俞九阙在全力调息之后,从百丈崖上一击而下。那时,自己断无能力抗得住他高跃而下的九天一搏。所以,他要阻住俞九阙的初起之势,让他无暇初起。
俞九阙在崖头的身形是静的,静如渊海。可韩锷在崖底却不停地动。只见他一手挟着小计,身形忽跃忽止,剑上的一蓬光华却久久不散。
俞九阙只觉平生之斗还从未如此苦过,在愿力上要与祖姑婆这么个古怪的老女人死死纠缠,防其一线侵入;而在技击之争上,却有韩锷这么个年轻高手,竟能与自己相抗!他忽叹了一口气。然后他一振臂,竟沿着崖壁的另一侧,突然飞奔而下,消逝不见。
俞九阙退了!祖姑婆的脸色没有疲惫,只是如常的平静,仿佛生死、争执......一切在她这里都淡了。小计偎在韩锷身边坐在她身前,心里只有兴奋后的疲惫。韩锷在祖姑婆面前却似变成了一个小孩,他傻乎乎地笑着,讷讷道:"阿婆,原来你还记得我。"
祖姑婆微微一笑:"怎么会不记得?前日,我知道你曾去宫中找我,又碰巧见到了俞九阙的样子,猜到了他的打算,所以就跟了下来。"说着,她拍了拍韩锷的脸,"你的剑术现在练得很不错啊,比你师父当年只怕还强了。何况,就算我不记得你,姝儿只怕还记得。"她的脸上全是善意的笑,让小计一见之下,便觉可亲起来。
提起阿姝,韩锷就觉身上一暖,但想及阿殊,却陡地如坠冰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她。
祖姑婆看了他一眼,看得很仔细,然后轻轻摸了下他的头:"唉,你还是这么多纠缠,是不是最近又认识了很多女孩儿?"
韩锷脸上一红,欲待辩解,却开不了口。祖姑婆看看他的脸,面色忽起了一丝微微的波动,伸指搭向他脉上,半晌才一叹道:"怎么会这样?你自己可否知道,你已中了‘阿堵’之蛊?"
韩锷轻轻一点头。平时想起这件事,他只觉心烦,这时在祖姑婆面前,却突然觉得委屈。
他默默地坐着,祖姑婆又轻轻拍了拍他:"前日种因,今日得果。人生之事,总不外乎因果纠缠。但不到最后,又有谁明白,到底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她口气淡淡的,虽似虚言,却又不似一般人空茫慨叹的那些虚言。韩锷茫然地抬起头。祖姑婆的眼似看得很远,又似什么也没看,"其实轮回巷与芝兰院,俞九阙与......"她轻轻一叹,似也不想提及另一个人的名字:"......卫子衿,二姑娘与吕三才,阿姝与阿殊,你身遭的一切,又何尝不各有因果?因相近,果不同。你是不是想查轮回巷里的事?"
韩锷点点头。祖姑婆一叹道:"可惜这事我虽知道一些,却为当年誓言所限,不能说与你听。你如果一定要查清,也许可以去一趟塞外。那里有个当年陪侍余皇后、后冒名宗女嫁与居延王的人,她叫朴厄绯。她对这一切可能还知道些......"
陇关就在眼前。余小计随韩锷入长安前,曾经到过潼关。潼关雄伟壮观,可这陇关立于两山之间,残残破破,如已经百代兴亡,遭人遗忘。
陇关的守卫那里有一封信,居然是俞九阙的。韩锷当时没拆,出了关后几里,才把它拆开。小计问:"那老家伙说了什么?"
韩锷淡淡地折好那信,道:"他邀我加入紫宸。他说‘七煞手’关飞渡前日遭人暗算加害,已经废了。紫宸中现有一空缺,他问我愿不愿意加入。"
余小计一愣。俞九阙,他居然会想到让锷哥加入紫宸?他脑中一片茫然,为人世中这转瞬即变的恩怨宠辱而茫然。他轻声问韩锷道:"锷哥,那你答不答应呢?"
韩锷想起那日悄立宫墙角楼,举目下望,那"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的景况,那样子确实尊荣已极,有一种坐拥天下的快乐吧。他手里虽只短短的一封书简,却仿佛握着一条极为诱人的金光大道。名列紫宸,只怕是无数好手梦寐以求的吧?但他忽一闭眼,身边土地依然贫瘠,这才是人世间真实的存在。他淡淡应道:"你说呢?"
第十六章:颓波难挽挽颓心 一世荒城伴夜砧
"这一步不是这么跨,左向错了三寸。"一根竹篾啪的一下打来,正好抽在余小计的胯上,疼得他一咧嘴。
可他也咧得也太夸张了。韩锷出手极有分寸,轻重缓急,不差毫厘。他当然知道自己打得到底有多重,眼角一扫,心里好笑,只当做没看见。
小计见咧嘴还不能生效,口里"哎哟"一声就叫起痛来。原来韩锷在教余小计"踏歌步"里的基本步法。小计聪明是聪明,说上两遍就听明白了。可听明白是一回事,练会练熟又是另一回事。聪明的孩子一贯会偷懒。
余小计呼痛之后,见韩锷还是不理,又有了新的主意,三步两步,练着刚学的步子一兜一绕就晃到韩锷身前,要把他手里的竹篾夺了去。韩锷眼皮都没抬,手里竹篾却连击而出,啪啪啪在他胯上、腿上、脚腕上步法虚浮处连击三下。但毕竟小计适才的痛呼让他心里软了些,这三下都打得不痛不痒。小计这么精乖如何不觉,得机已笑道:"锷哥,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其实已练得不错了。那天我看你囊中有曲谱,你是不是会吹笛?你看,我特意找了这根上好羊骨,要给你做个骨笛,还差一点儿没完工呢。你放我的假,让我今天把它做完吧。"
韩锷眉头一皱:"你又乱翻我的东西。"
余小计嘻嘻一笑,避而不答道:"我跟城里匠人磨了好久才学会做的。这里的人好像都通音乐。听他们说,河州自古出乐人,还有凉州,也离这儿不远。他们都是从那儿学来的好手艺。锷哥你看,很费了我一些工夫,你到底欢喜不欢喜?"
韩锷幼居太乙峰,孤独寂寞,没有玩伴,偶得了个笛子学着吹过,所以颇明笛艺。这时垂头看去,只见那根羊骨确实不错,惨白里又透着一点牙黄,打磨得甚好,小计还用从铜坊匠人舅舅那里学来的手艺细细地在上面雕了一点花饰,当真精致。
见他不出声,小计已欢呼一声,放了索的猢狲般一跳而退,一头钻到屋里,寻他的小刀小锉去了。
韩锷不由摇头苦笑。
原来韩锷与余小计这一路行来,半月前已到了天水境内。天水的城池颇为废旧,荒城瘦马、刁斗久弃、戍楼颓败、护河干涸。这一幅荒凉景象不知怎么却颇合韩锷心境,当即问了小计,就在这里歇息下来。
他们此行本没有目的。这一耽搁,没想就耽搁下了。他们住的地方叫做九斗村,侧近城郭。这里靠近渭水,四周都是黄土,干旱少雨,又是高原,昼夜温差很大,风景平淡。他没事时就教教小计功夫。
小计说得不错,天水一带虽地段荒凉,但乐风很盛。他们住在这城外,从旦至暮,时闻铙歌之声。短箫铙歌与鼓吹之乐都缘起于"马上乐",也算军乐,出于昭武九姓,刚健朴质,生意颇欢,远非长安城中那徒炫声技之乐可比,较之洛阳城中的绮靡华丽、繁复缛杂的调子也更合韩锷性子。所以他这些天偶然兴动,时常哼些刚听来的小调。小计精乖,估摸到他锷哥所好,所以才想起给他做这么个笛子。
每到傍晚时分,韩锷就会去村外不远的荒废城墙上坐坐。日子久了,还在那儿识得一个老人。其实两人并未说过话。那老人总是一身短衣黄帽,帽沿下露出微白鬓角,胳膊上却筋骨犹健。每到晚上,他常在城堞边上吹埙。
埙本是最古老的乐器之一了,用陶土烧制。因为孔少,音阶也少,曲调变化更少。但倚着这么个荒废城池,坐在城堞上那么茫茫然地吹开去,音调虽略嫌单调,但绵长悠远,听起来倒别有一种古迈。
小计进屋拿了工具,搬了个小杌子出来,却发现院内韩锷已经不在,看看天已薄暮,就知他又到那荒城的城头听老人吹埙去了。
天水城的城墙边倒也不是没有景致。尤其在这近五月的傍晚,举目望去,四下里一带平畴,视野极阔,只可惜树少了些。城堞边却有一两颗枣树因侧近池水,长得倒还茂密。远远的,也有些晚翠寒芳,斑驳裸露在黄土里,只见星星点点的绿意间杂在那大片大片的干黄里。浑浊的渭水在北边不绝地流淌,似乎无语地诉说着这陇中之地寡薄的生意。只有天上的云霞还灿烂,织锦般覆在西天。
韩锷来得早,坐了一会儿,才见那老人也来了。他还是那一身短衣黄帽,脸上的皱纹里还夹杂着不知是哪年月积下的尘沙。
那老人举埙就唇,吹了开来,发出哇呜哇呜的乐声。这里的人把埙叫做"哇呜"。那乐声音调悠长,似哇呜出人心里最根本的一些东西。
那老人今日所吹的乐调却颇不同于陇中之声,隐有楚音。韩锷细辨之下,知是已被他翻改重编过的《楚歌》。当年的垓下一战,那所有剑拔弩张的激勇早已在千百载的时光里消逝,入那老人埙中的只剩下一抹苍凉,与白骨尽处、战旗颓朽后的凝噎。
他两人坐处相隔数丈。好一时,却听得城内的匠人市民已多收了生意,吃罢了晚饭,乐声也次第响了起来。那老人的埙声夹杂在里面,朴旧得有些孤僻。他又吹了一会儿,见城中渐闹,一笑收住。人并不走,举头望向北方,似乎在怀想着什么。半晌只听他颓然叹道:"客人可是从长安来?"
韩锷知他是说与自己的,便点点头。只听那老人道:"不知客人可否觉出,这城中乐声近日已大有不同了?"韩锷愣了下,点点头,又摇摇头。只听那老人又道,"乐为心声。近日来,这城中乐声,都显得仓皇浮躁了。看来那边塞之急羌戎之乱,不知不觉已影响到此地百姓的生活了。"
察音而知世变。韩锷疑惑地看了那老者一眼。
只听那老人慨然道:"先侵榆塞、后屠石堡,生民千数、牛马万计,一旦兵来、尽遭其害,羌戎之乱、为祸甚矣!"
韩锷近日居于天水,无意之中也闻得些时事,隐约得知自前年始,羌戎之势复起,骚扰之害较往年更烈。其侵扰已过居延。而半月以前,榆塞一战,在全无备战的情况下,汉军关隘全失,兵退数百里,其后石堡一屠,杀民万数,抢掠无算。却见那老人仰天一叹道:"关中朝廷,却至今坐视不理,还想着凭借当年以和亲之策联合的居延王之力消此兵灾。嘿嘿,他们却没想到居延王早已老迈了,如何镇抚得住那些羌戎人?而天骄乌必汗,又岂是寻常人可以抵挡的?至于朴厄绯此女,纵资质超卓,得其力而成塞外十五城多年之好,却挡得住羌戎那强弓利箭、带甲十万之众吗?"
韩锷心头一奇,难道他说的是祖姑婆提过的朴厄绯?却见那老者已站起身来,又长叹道:"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韩锷看向他胳膊,却见他左边肘上,隐隐生了一个大瘤。那胳膊似乎折过,现在看着还有些畸形--垂杨即是柳,柳与瘤音同,所以老人才有这样的长叹吧?听他口中意味,似乎当年也曾金戈铁马过。
韩锷不知不觉坐到更晚才回。他抬眼望天上星斗,知道已近亥时了。摇摇头,抛掉心中那些杂乱之思,他还要回去给小计调理气息。这些日子,他已开始认真调教小计,所以每日晚上,从亥时到子时,他会用一个多时辰,以道家导引之术为小计调理全身气脉内息。做起来极为繁冗琐碎,也极耗力气,吃苦的倒还不是小计,而是他自己。
小计从小打下了虽不高明、却还算坚实的内家练气底子。看来余婕在他身上也花过一些工夫。韩锷要做的就是以道家导引之术按摩导纳,催动小计全身的气血贯通。这一番工夫做下来,小计当然进境极快,韩锷却每每累得汗出如浆。所以每日白天的练习里,小计就算怎么懒,到了晚上,见锷哥这么辛苦地帮自己,他也会变得很配合很乖。
韩锷回到房内,见小计已老老实实地穿着一件小衣躺在床上,也不多话,调息了下,便自他指尖开始揉按起来。他的力道用得极温和,先前很轻,再慢慢由轻变重。余小计也遵他指导,配合着他那一股阳和内力慢慢吐纳呼吸,调息开来。
韩锷一层层做下去,脸上神情平淡,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丝烦恼:这些日子以来,他为小计调整内息,却隐隐觉出一些不对。他太乙一门的内息缘于先天真气,兼有治病疗疾之用,所以对体察别人身体极有神效。这些天,他隐隐觉得小计体内有股气息不太对。开始他还没有多想,但近日来,他留心察探,已越来越感不安。这种情形他以前还从没遇到过。这时,他的内力已屈伸盈缩入小计的四肢百骸里。他想了想,口里道:"小计,你真的还未满十四岁吗?"
余小计点点头。韩锷脸上神色一闷--怎么以他内息潜探,感到小计先天的骨龄却与他实际年岁不符?小计的先天骨龄似比实际年龄要多上两三寒暑,这是怎么回事?一般说来,没有人会是这样子的。
他隐隐觉得,无论小计练不练气,他骨子里的这种异势早晚会引起灾厄。他心中烦忧,可又不便与小计明说。堪堪导纳完毕,城中已敲起了三更的鼓点。他耗力极大,必须用心调息一会儿才得恢复。
好一时,韩锷调息方毕,但此时已全无睡意。他怔怔地坐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这种心头空空的滋味很是难受。不该想的不能去想,该想的却不知道还有什么。怔了会儿,他又想起方柠:她在洛阳还好吗?洛阳城中多危难,她一个女孩儿,却又能撑上多久呢?
窗外不远,已有妇女一下下的捣衣声传来。韩锷脑中不由想起些幸福的画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夫耕妇织。可那样的生活也不是安稳的吧?据那老者今日所说,边塞上又起烽火了。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一辈子,难道就这么蜷缩荒城,听着夜半砧声把时光耗费过去?
韩锷披衣而起,心下徘徊。近来他每于夜半,不知怎么常常会想起那些个他生命中历经的女子。只要此念一起,虽柴屋土室,似乎也觉一片粉香脂柔就在自己颊边舌底腻滑而起,心中徒增乱意。小计却一直没睡,偷眼望着韩锷,这时忽然在他身后道:"锷哥,咱们去游水吧。"韩锷一愣:"游水?"小计却已翻身而起,笑道:"去吧,去吧!"不由分说,牵了韩锷就往门外走去。出了门儿,他伸掌打醒才睡着的马儿,与韩锷翻身而上,就向渭水边上驰去。
那个浅湾还是小计前些日找到的,因为有一条小河汇入,在渭水边上倒算是难得的清澈了。
才到水边,小计就脱了衣服,一头扎进水里。韩锷笑笑,也解去衣履,钻进水中。两人在夜下江中,游了很久,打得水珠在夜空中颗颗破裂,才上得岸来。
两人就在草地上躺下。小计本意不在游泳,见韩锷心意略舒,自己也觉高兴起来。韩锷头枕着青草,小计却把头枕到韩锷薄薄的肚皮上,忽道:"锷哥,你别想那个女人了,她有什么好,我不想老看你半夜叹气。难道这世上就只有她一个女人吗?何况女人最会骗人了,我最不相信她们--从我姐姐开始。那杜方柠心里只有她自己。锷哥,你这么好,什么样的好女孩儿没有,又不是只她一个女的。"
如此月夜良宵,他们兄弟小话,自然毫无顾忌。韩锷被他说得只觉心中一乱,接着却叹了口气。小计就知这个话题不讨好了。他转了转眼珠,把话题一岔:"锷哥,那天你说起养生之术,不只我们一门的道家导引术,还有其余三个。那三个却是什么?我记不起来了。"
韩锷微微一笑,没想他这时却用起功来,详解道:"按《汉书·艺文志》所载,养生之术共有四类,一‘神仙’、二‘房中’、三‘医药’、四‘导引’ ......"他正要详细讲解,却见小计眨眼一笑道:"锷哥,‘神仙’一术我明白,从小就听人说过,医药和导引也大致明白,只有一样不知。什么叫做‘房中’?这养生一道,房中术是什么?"
韩锷一愣,被他突然一问,顿时窘住,脸上突地一红--余小计人小鬼大,最是促狭,其实他生长洛阳街坊,这些杂七杂八,他又有什么不知道的?但他年小脸厚,故意东扯西扯,扯到此处,耍韩锷来玩。这时见韩锷不答,他更加得意,缠问道:"锷哥,你教教我知道呀。"
韩锷一张脸在暗夜里已窘得如一块红布,仰着脸闷声不吭。小计勉强憋住笑,东拉西扯,还在逗他。韩锷忽一个起身,拎起小计就扔到水里去。小计心下却更得意了,一时高兴,竟扯着他那半嫩不嫩、已开始变声的喉咙吼了起来:
上去个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好牡丹/看去容易摘是个难/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这是本地流行的一支"花儿",又叫《少年》。韩锷跟小计一样,这些日听得多了,自然也学会了那么一两首,兴致一来,也开声唱道:
红嘴鸦落的了一(呀)河滩/咕噜雁落在了(呀)草滩/拔草的尕妹妹坐(耶)楞坎/活像似才开的鲜牡丹......
他唱起来比小计要好听得多,小计在水里听了拍掌大笑。一时两个人一递一声地唱了开来,唱得心头的乌云都散了。从水里爬起来,舒展开肢体湿漉漉地躺下,小计又道:"锷哥,你这‘花儿’唱得可真好听。只是一个人唱可惜了。听说过两日旁边的麦积山就要开个‘花儿会’,到时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小伙儿、会唱的唱把式都要出来,咱们也去耍一耍好不好?"
韩锷心中也一动,斜睇他一眼,打定主意捉弄下他,正容道:"咱们道家练气之士,可干不得这个。你好好把我教你的猿公剑练好是正经。"小计盘算这事已有两日,听了如一头凉水泼下,顿时闷住。耳中却听韩锷道,"何况什么姑娘小伙儿的--你这个年纪还轮不到看,要看也是我一个人去。"小计这才知他耍自己,一手就向他腋下呵去。
第十七章:露桃涂颊依苔井 风柳夸腰住水村
"好好看的女子。"余小计笑嘻嘻地说。韩锷顺他眼光看去,只见前面有三五个妇人女子正挑着担走着,扁担在她们肩头一颤一颤的,颤得她们后腰凹进处的衣纹也款款地摆动着,仿佛是肉儿在颤一般,颤出了种别样的刚健婀娜。
韩锷看了一眼,有动于心,却见小计笑嘻嘻地冲自己道:"比洛阳城里那些假模假样的女子强多了吧?"
韩锷微微一笑,知他指的是谁。他们正策马走在山间平路上。这里是麦积山山脚,一路所见的姑娘确实与洛阳、长安城中大不相同。虽不见得个个身姿姣好,却也能时不时遇见个腰肢修韧清窈的,只是脸上颜色略逊些,晒得都有些黑红,但也别有一种耐看,只觉一份清新质朴之气扑面而来。
"麦积山者,北跨清渭,南渐两当,五百里岗峦,麦积处其半。崛起一块石,高百万寻,望之团团,如农家积麦之状,故有此名......"这是《太平广记》里引述陇中方志描述麦积山的一段话。方志记载:麦积山南接嘉陵江,北临渭水,地通南北,兼得南北之胜。许多游志上说它风光兼具南方的秀丽妩媚与北方的雄浑壮美,冬无严寒,夏无酷暑,自古为秦地林泉之冠。韩锷自幼闯荡江湖,游历山水原多,要讲这里风光比别处强出多少,倒也是虚言。但在陇中这苦旱之地,满目黄土、一片枯瘠的平原间,猛地冒出这么块清润灵秀之地,心中好感自然倍增。小计一入此地,早乐得大叫大嚷道:"好地方,好地方!锷哥,咱们搬到这里来吧,不回天水了,这里可比那个劳什子荒城好玩多了。"
韩锷含笑不语--如果没有小计,他可能因为方柠之事就这么一世消沉下去。可跟这个孩子在一起后,打扰得你就是愁也没工夫去愁了。这么想着,他突觉身边阳光明媚了起来,人世中似乎还有好多快乐在等着他。
身边田畴规整,麦苗青青,有一些耕作的牛马正在路边,时有路过的村姑在看着自己。以前韩锷从来不曾注意过这些眼光,这时看到了,心里突然涌起一丝小小的甜蜜。
他们这次到麦积山来,原是要赶那个"花儿会"。"花儿会"又叫"唱山",赶花儿会就唤做"浪山场"。据小计打探来的消息,年年暮春,麦积山的"花儿会"是最隆重的,附近好多青年男女都要赶了来,还有一些少妇前来求子。那时,漫山遍野就全是野调民歌。
见小计兴头上的样子,韩锷一笑,想来这孩子还不知道那"花儿会"的另一项功用--他在长安城曾听人道及陇中风情,那些人提起时往往满脸都是油笑,评价起来也只用"淫奔无耻"四个字,"都说那莲花山呀,松鸣岩呀,一个破山洞里的像什么‘巴戟天’之类的石头尖笋如何灵验。戳戳挺挺,看去大是不雅,却值得那些乡巴佬儿如此顶礼膜拜,以为求子之神器。不过倒也是,会上那么多男女,幕天席地的,在家里养不出孩子的,到了那儿求子,无论如何都是养得出了的吧?"这"花儿会"中常有野合之事,韩锷不似一般人一样既羡且妒地将之腹诽,却也觉得四周草野在一念间似升起了一抹春色。
他们赶来的倒也是时候,麦积山的"花儿会"本该在仲春,那时草木滋长,不冷不热,正好赶会。可今年,边塞羌戎连屠数城,倒把"花儿会"也搅后了一些时日。到了前面的村子,小计问了路,不待休息,径自拉了韩锷弃驴共乘一骑--因为前面山路难走,那驴儿怕吃不消--直往那山场赶去。韩锷因见天光尚早,笑道:"急什么,且喝口茶再走不迟。"
他们歇脚的茶棚子里却没什么年轻人,似乎村中年少都去赶那"花儿会"了。棚里只歇了个茶老与三五个上年纪的人。小计忽扯了扯韩锷衣角,笑道:"锷哥,有人在看你。"
韩锷见小计挤眉弄眼地向后示意,眼光一扫之下,却见那棚儿深处,果有个人在看自己。那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因为坐得深,刚才进棚时,却没注意到。只见那女孩儿皮肤有点黑,一双眼水灵灵的,略黑的皮肤上一张唇倒红得鲜艳欲滴。那红倒像山里长的野果儿黑莓,被黑透透的底色映着,那黑反似成全了那红一般--要没有它,倒没什么能压得住那么娇艳明媚的一份灿烂。
那女孩子的牙齿甚是整齐,她似乎也得意自个儿的牙齿,没事儿就在那儿龇着牙笑。这时见韩锷望来,她有些羞,却并不躲,反把一双眼睛直直地向韩锷脸上盯去,似在品鉴他的相貌一般。倒是把韩锷闹得脸上一红,匆忙回头,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女子这么看过。他这么想着,脸更红了,埋头茶碗,却在那粗瓷大碗的苦茶里也略略喝出了一丝甜意。
没想身后却声音忽起,只听那女孩子唱了起来:
大红(嘛)桌子的柳牙(了)子/油漆是谁油(呀)下的/你是个少年的唱把式/脸红却是为(呀)哪般子......
她声音低低柔柔,分明是个唱山歌的惯家。但声音并不细致,偶尔还有破声,并不似城里歌声的一意求好。可那声音却因为偶有破声反增了魅惑,说不出的摇心荡耳。韩锷听那歌明明是唱给自己的,不由脸上更红。旁边几个老儿已大声叫起好来。一个老者见他并不接腔,又见他衣着打扮,不由笑接道:
这客人伢分明是个外乡的/乘鞍那个跨马俊俊的......
他分明是拿韩锷取笑。小计冲韩锷挤眉弄眼,韩锷恨不能马上走开,找个背人处好好把他打上一顿。这时却听外面有个又破又老的嗓子喊道:"夭夭,夭夭,你个小浪蹄子,又跑哪儿浪汉子了?"
那声音一声声传来,却是越来越近了。那外面人叫的分明就是那小姑娘,但那小姑娘并不回声,牙齿咬着嘴唇低着声道:"夭夭跟人浪汉去了的,骑着马儿坐着船跑到三千里外去了的。"
韩锷一愣,却见外面忽蹒跚地走进一个人来,那人腿上似有风湿,脚步趔趄,两腿罗圈,似骑惯了马的一个老戍卒,面目也极油腻。
一进这个棚子,见着那小姑娘,他脸上神色就大喜,似拣了个珍宝般,口里却骂道:"小疯娘儿,没事就出来浪汉。你不是吵着闹着要来浪山场吗?怎么来了又不上去,反一个人背着我,难不成想偷人去?"
他嘴里不干不净,伸手就向那姑娘拉去。那女孩子满心不愿,却也不挣,由他一步步拖到棚外面去了。
韩锷正吃不准那老头跟她是什么关系。却见那女孩子出了门趁那老头不注意,回首冲自己嫣然一笑,那一笑就似唇边一朵黑莓熟透了,绽了一个口儿,露出苦甜苦甜的汁液。韩锷一愣,心头一阵迷茫,只见那女孩儿已被那老人连拖带拽地拉着走远了。这边小计却大是好奇,已忍不住向旁座的老人打听起那女孩儿的来历。
原来那女孩竟是那老头刚买来的媳妇儿,名字就叫夭夭。她出落得水灵,更是方圆百里内有名的唱把式,因为家里穷,又遭横祸,有大人害了病,交不起租子,才把她卖给那老戍卒吴天狠的。
这"吴天狠"之名想来是个外号。小计道:"那她也来赶歌山?"却听旁边那老者叹道:"这歌山不就是她这样的女孩子来赶的?她一向只赶过小歌山,像麦积山这么大的大会因她家里远,从没来过。但一个女子,一辈子都没赶过一次的话,她只怕要怨一辈子。吴天狠再狠也狠不过她的烈性儿,只有带她来了,你没见看得她那叫一个牢实?"
韩锷愣了愣,心里猛地堵了起来,他抬眼向棚外看去,天也高高,地也青青,不远的山上,歌声摇动,都是方圆数百里不惜路途遥远赶来的生民。他心内不快,喝完了茶,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小计问道:"上哪儿去?"他一抬头:"你不是要去看‘花儿会’吗?咱们上山去。"
没想两人一路沿着山路走去,那马儿竟走岔了道。山路兜兜转转,开始还听得到歌声,渐渐歌声却越来越远。小计着急,只催着那马儿快走。斑骓脚力极健,放足一奔只见树影向身后直闪。这么个山行险道放马疾奔,本是很危险的,但小计有锷哥在旁,也不怕它。
没想这么行了一程,那入耳的歌声却变得更加缥缈难寻了。小计心中焦躁,只管喝那马儿:"笨牲口,只管闭着眼赶路。"猛地眼前却豁然一明,韩锷与小计放眼望去,只见前面现出了个很大的高坪。坪地那侧,有一山兀立,劈面迎来,一下打入两人眼里。小计不由一声惊"哦"。那山山势陡峭,想来曾经过地变,几面山崖颇有崩裂绝险处。而那直立的山崖间,竟凿出了一个个洞穴石窟。小计抬眼望去,却见绝高处,有一尊大佛正在上面望着这坪垂目微笑。那大佛极高,竟是在石上雕就的。其侧崖壁上,是一个接一个的石窟,窟口均刻佛,面目温润,古意盎然。小计惊叫一声,伸手揉了揉眼,却听韩锷低"哦"了一声:"啊,麦积窟。"
麦积山本就以麦积崖上的石窟名动天下。这石窟开凿的年代极早,起于五胡十六国之际,其后一代代增添,竟成了陇中一大胜地。只因地处偏僻,近年颇多废毁,少有人至。小计瞠目结舌,看着那百丈高崖上的一个个洞穴,咋舌道:"锷哥,这么高,那些东西是怎么雕就的?"
韩锷倒知道些来历,道:"‘砍完南山柴,修起麦积崖’;‘先有万丈柴,后有麦积崖’;‘积木成山,拆木成功’......这些是书里记载的话,意思是当年开凿这石窟时是在山下堆积木柴,到达高处,然后施工的。营建一层,就拆除一层木材,并且架设栈道,曲折通达各窟。这里一共高十二层,被称为‘十二龛架’。"说完,他轻抚着小计的头,微笑道,"你看看,人生愿力,一至于斯。你以后学技击,只要愿力够坚,还有什么学不成的?"
余小计知道他又在抓住机会教导自己了,把典故听完,只觉有趣,却不想耐着性子听他的教导,他眼睛一转,笑道:"我好想上去玩玩......只是,那歌山想来已开场好久了,我们怎么转到了这个地方?锷哥,我们去找那歌山吧。"
韩锷看到麦积崖上石窟,反比那歌山更能引动他的兴致,拍拍小计的肩,耸耳细听,刚才他由着小计驱马乱走,因为只有一条道,也不用多说什么。这时听了会儿,却笑道:"原来那山场就是在这山后不远,只是被这山崖隔住了,声音才变得好小。你去对面往右边那条路岔过去,想来没几步就可到了。我先到这石窟顶上看看,你玩好了就来找我。我先看完了来找你也是一样。"
小计虽心中不乐,也只有由他。不一时,就见他一人一马没入山道不见。
那崖上栈道已年久失修。底下的还好,越往高层,朽坏越甚。韩锷仗着轻身功夫,游览上去,只见窟里多为泥塑,细致精美。他摸了摸那壁上岩层,只觉触手处甚为松软,心下会意:想来这里石头过于酥软,不耐雕琢,所以才会有这么多泥塑。他一层一层攀缘而上,只见那含笑菩提、低眉大士、合掌古佛、散坐尊者,林林总总,真如一个具象佛国一般。壁上多绘有地狱经变故事,极为精美。行到第三层的一个石窟里,韩锷一呆,只见那秀骨清相、宽衣博带的泥塑之外,壁上还画就一幅极为壮阔的诸天普乘图,衣袂飘飘,云霞朵朵,俱欲仙举,只是脸上喜乐平安多为人间之色,那分明是无名之高手工匠们所绘就的一个人间乐国。而那像上诸佛面目,虽然慈悲,却俱为本地衣冠,不是梵装了。其面上容色,恍如人间百态。韩锷生长道门,向不近佛,因为佛旨归结为诸空之境,其境之内,本没有人。反不似道家率性自然,总还有一个"人"字的存在。
韩锷看着那诸天普乘图,只见诸天尊者,下界生民,飞天舞起,琵琶反抱......他渐渐从那色已半落的图画中看出一种欢乐期盼来,他一直不懂佛教孤苦寂灭,为何还在人间流传如此之广。这时却似乎明白了:那苦正是万千生民日日所受之苦,而万千生民私下其实已篡改了佛教的"极乐"之意。他们要的不是无乐无欲,而是普天之下,没有争竞,同乐同欲。相比之下,道家以一己之修为超凡绝世、鸥游海上确实难以普世了。
近年来,他剑术修为上虽苦苦坚持,却难有大精进。技击一道,他所由之途,原是感世伤身,扼人欲而从天欲,以求高飞远翥,一向小视人间生民之欢,种种纠葛俱视之为苦。师父常说他修习之道伤就伤在一个"执"字上,所成也在这一个"执"字上。看着那壁画, 人世间种种欲求圆满的快乐一时俱涌上心头。既已自控,何不求圆满之境?天心月满,华枝春繁,岂非才是大道?难怪自己剑术近年来终成蛙步,难有质变。自己所修所习,是不是对欲求之意扼之太甚、反致阻绝生机、找不到生命根底处那一线蠢蠢欲发的生命之本原了呢?
韩锷怔怔地立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出窟外,望着那蓝天白云,坐于半空。远远有野歌山唱传来,声味俱欢。韩锷抱膝而坐,一时间像是明白了好多。不解时就又进去看看那图画,只觉得心中对修为过于自谨处忽然开通了。而自己由方柠所生的苦,是不是也生于一个执字呢?她有家累,有夫君,但自己为什么就执念于此呢?他忽然就自嘲起来。想通这一层,满心满肺里只待一声长啸。身外,天蓝云白,清风和畅;耳边歌声入耳。韩锷一跃而起,自语道:"小计不知又在怎么闹呢?"他不依常路,一跃而下了栈道,直向那麦积崖后的山场赶去。
那歌山的山场却并不远,中间有些山峦遮挡,其实相距麦积崖也不过三四里。韩锷未近前时,已听得场中歌声雷动。他一走上那个高坪,只见绿树细草间,却有数百个年轻男女或三五结伴,或彼此捉对儿地玩笑着。大家都是方圆百里赶来的,这今日一乐是多日聚攒的劲头的爆发。一时有个有名的歌把式开口带唱,无数的人或远或近地跟着和去,兼有人卖弄,一首单调的歌竟成复调,听来只觉繁音骤响,端的悦耳,也说不清最好听的声音是谁的了。
韩锷在树边草丛里到处搜寻小计,后来见场中不远有人堆聚着--这山场中人本只散坐的,多半三五知己,姑娘小伙儿各成一群,所以那块地方聚的人多就分外扎眼。韩锷将眼向那边望去,呆了一呆,小计可不就在那里?还正在场中翻跟头闹得正欢呢!
原来小计因看到一个极漂亮的女孩儿,便上前嬉笑。谁也没想到他这么个半大孩子还会混了来,那姑娘身边小伙儿们原多,也不在意他。但他年小,脸皮却厚,扯着个半变声的嗓子只管放开来唱去,倒惹得人人注目。但他到底是半瓶子醋,什么"花儿"也是现学现卖,荒腔走板厉害,眼看着那姑娘跟一个清俊小伙儿越来越热乎,心里大是愤怒,竟卖弄起他的看家本事,翻腾起把式来。他一边翻腾一边乱唱。这翻跟头本是小计从小跟余婕练习技击之余的一样噱头,他翻得倒是好看,什么边飞、燕子小翻、前腾后腾、打踺子俱是行家里手。那小计吹牛,跟人打赌说在场之人论翻跟头没有人翻得赢他,在场小伙儿们俱是气盛之年,哪肯服软?当即就有十几个人脱了上衣跟他一起对翻起来。一时只见满场的人影,有三五个腰肢坚韧的,虽未曾专门练过,却身骨气力都好,翻腾得也煞是好看。大家都赤着上身,宽松裤子下面扎着紧脚,鹰飞鱼跃,满天旋起,皮肤像太阳光似的早晃花了一干姑娘姐儿们的眼。旁边小伙儿们也羡慕地笑着看。却见小计已折腾得气喘吁吁了,场中还有三个精健小伙儿未尽全力,似笑似闹地翻腾着。
一时有人连翻了三个后团身又倒转劲力腾了个前翻,众人叫好。小计见彩声被别人夺了去大是不服,一抬眼看到韩锷,心头大喜,也不翻跟头了,一跃近前,叫道:"锷哥,叫我好等!快来快来,我要输了,无论如何,你可要帮我找回面子来!"
韩锷身材高挑,又被这么个小孩扑到身边,在人群中更是打眼。他才待笑拒,小计只拉着他的手不依,场中又有人不服道:"怎么,来了个外乡的?有胆子就下场,没胆儿就走开!"那么多人的眼齐刷刷地望了过来。小计笑着一推韩锷道:"锷哥,这可不是我逼你,人家打上门来了!你可不能丢我的脸!"说着伸手一扯,韩锷的袍本没束带,怕被他扯破,只有双臂一伸,被他一把拉了下来。他已被小计推到场中,当即笑了笑,索性一把解开中衣,赤着臂下了场,身子绷得紧直,耸身一弹,竟直着身子在空中翻转两度才又落下地来。满场里只是叫好。韩锷兴起,他精擅"踏歌步",这寻常的翻跟头在他来讲不过小菜一碟,他有意要做得好看,竟脚下不停,一路跟头满场里翻去,四周只听得彩声雷动,几个还在场中的会家子见他这样也不由停下了,跟着鼓起掌来。小计的手掌更是拍得红了,偶一侧眼,却见人群中,那个茶棚里见过的黑莓似的夭夭也在,一双眼睛笑着,直欲滴出水来,也把韩锷细盯着。
不时韩锷兴尽,一跃身返回小计身边,一把扯住臂膀,含笑道:"玩够了没有?还不快走。"可不是要快走?身后已有女孩子的歌声追了上来。韩锷素乏捷才,对不上来,扯着小计慌慌地去了。只听小计笑道:"锷哥,你刚才那串跟头叫什么名目?有好多样式我从没见过的。"
韩锷伸指一刮他脸:"不知羞,你又知道多少了?被人比输了还好意思吹。那一套,叫做‘风柳夸腰’。"小计一抬眼,只见坡边不少柳树枝条正柔韧地随风而摆,笑道:"好一个风柳‘夸’腰。锷哥,你却是在对谁夸你的腰呀?"他们已行到山侧,小计看到了马,笑道,"锷哥,我牵那马儿去饮水。"说着一推他,"你就自便吧,说不定还有人在等你去夸腰呢。"韩锷伸手一打,他早已抱了头一蹿跃开,牵马而去。
山景极好,小计一去便不见折返,韩锷心知今日此地必有好多好玩之处,他这一跑,只怕像放了笼头的马,一时哪得就回?便独自向荒僻处游赏起来。
光景已近暮。有的地方高,还见得到斜日,走到那山背脚里,日头被山遮住了。但只要一转出,便见那金光均匀地洒在一坡绿草上,让人心头只生欢愉。走了有小半个时辰,算算该去找小计了,才待折返,却见那边山凹里蹲了个女孩儿。她抱膝蜷蹲,韩锷只道她独处于此,该不是生了急病,抑或肚痛,没人相助?想了想,他走上前问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那女孩子一抬眼,韩锷一怔,却见她就是自己在茶棚里看到的夭夭。她脸上含笑,却隐有清愁,似才拭了泪,微笑道:"我躲人。"
韩锷听过茶棚里的话,略略明白她的意思,也就不好深问。正好有事相询,便开口道:"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歇宿的地方......"他一问出口才觉这话有多冒失,如在城里,只怕要遭人讪笑,忙道,"我和小弟都是外乡客,想找个柴房对付一晚。"
那女孩子似乎明白他突然语顿为了什么,笑看他的尴尬,半晌才道:"这附近只怕都满了,但凡有遮天的去处,"她嘻嘻一笑,"今晚只怕都大有用处呢。"她伸手一指,"但你算问对了人,我姑姑就是这儿的,离这儿三里之处有个柴棚,估计没人,挺清静,你不嫌远就到那儿去吧。"
韩锷谢了,忽见那姑娘下死眼地看着自己,他不好意思,只有转身而退。那夭夭却还在背后有些痴痴地望着,口里低声唱着:"大红桌子呀柳牙子......"却是他们初见时她唱过的那歌。
韩锷找到小计,又被他拖着玩了好久才去了夭夭所指的柴棚,幸喜那柴棚果然没人。小计早玩累了,见了柴棚,欢呼一声,进去一看,嫌那细枝干柴硌人,不在棚内住,自抱了一抱茅草要睡在棚外,韩锷只得由他。难得他睡前还招呼韩锷道:"锷哥,那柴枝硌人,你睡时记得要垫点茅草呀。"韩锷答应了,还没等到第二句,却见小计早已跌进黑甜乡里去。
韩锷自抱膝在外面坐了一时,二更了,远远地还有歌声传来,他只觉心里安详,进棚睡了。他睡眠极浅,到底是道门修习过养生之术的人,睡了有半个更次,忽听得门外脚步微响,心里一奇:怎么?这么晚了还有抱柴之人?他怕与人招呼,继续闭眼佯睡,任那人进来。那人却走到韩锷睡的柴堆边,半晌不动。韩锷心里迷惑了下:怎么,自己把柴堆都压住了吗,当即侧了个身。他才面向里面,一双手臂却抱了过来,不知怎么抱错了,没抱住柴,反一把抱住了他。那手臂光洁,上面有些微汗,更增润滑。韩锷一惊,一睁眼,却见那人居然是......夭夭。
他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夭夭一张黑俏的脸在月色下也全是玫红,红得热而俏,竟似一团内里的火烧出来的。只见她轻轻解着韩锷的衣扣,轻轻道:"咱们遇到,就是缘分......没想老天爷果真还给了我这段缘分......你别担心,我知道你是外乡人,但到了这里,总还知道这里的规矩。我们可一夜尽欢,过后决不添你负累 。"
韩锷一动没动,他是听说过这歌儿会的说法的,却从没思量过这事会落到自己身上。可不知怎么,只觉得棚中月下,那夭夭娇俏得如此美好,一切都干干净净,只有两个年轻的充满欢欣的生命。他脑中还迷糊着,夭夭已把一只手伸入他衣内,气息急了起来。韩锷觉得自己的皮肤在她手下竟生平第一次这般光洁饱实,血一涨,那无形的生命似乎就要在他身子里膨胀开来。夭夭的舌已入他口中。韩锷以前不知道舌头原来可以如此纠缠打结,所有的滑腻伴着一丝绮念已在他心头漾开。只听夭夭低声道:"恩哥哥,你怎么这么冷,我可好热呀。"
身下的干柴在轻轻地响,一声一声噼噼叭叭地像被细火所煨在轻轻炸裂。夭夭忽然轻痛地哼了一声,那一声却似点爆出她一脸的绯红,细汗浸出,像要浇灭那黑洁的皮肤上燃着的火红。韩锷的汗水簌簌而下,浇在夭夭那灼红的皮肤上,却似烫出了声响,一声声只是颤栗......
韩锷睡着了,他的脸上还有汗滴。夭夭却没有睡,她侧脸静静地把他看着,口里低声道:"你是个外乡人......可惜你是外乡人,可能还不是个普通人。你要是本地哪家一个平平常常的儿郎,我就拼着浸猪笼也要跟你偷偷厮好下去......这世上,什么好的都只有一刻吧......"
第十八章:青郊射雉常盘马 深院焚香夜弄琴
第二天一早,韩锷醒来时,却发觉柴棚之内,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他出来看见小计,小计笑嘻嘻地盯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韩锷的脸就先红了。
他脑子里还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昨夜所经是真是梦。远处还有昨日畅游未尽兴的小伙儿姑娘们一早就唱起的歌声。韩锷侧耳听去,只听得有的歌声腻软,似乎歌者还在腻缠着昨夜的恩情。他默察自己身体,然后脸色更红,原来昨夜所经多半是真的。
夭夭现下到哪里去了?要是与别的女子有了肌肤之亲,韩锷也许马上会想起一些担负、一个了局。但,夭夭似乎是不同的,这个花儿会也只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一个放纵青春的机会吧?如果她真要跟自己走呢?韩锷唇角微笑着想:那就带她走。他不敢跟谁说一生一世。但那一种相伴真的很好,也许这才是自己真想要的吧。
小计忽道:"锷哥,咱们该牵着马儿去饮水了。"
韩锷"嗯"了一声。两里外就有一条小河。韩锷与小计牵着马儿一路踏着露水行去,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田里已有耕作的农人。那条小河相当清澈,因为清早,正是人出门过渡的时候,岸边便三三两两地站了几个人。小计走在前面,先找了一个浅岸给斑骓喝水,一抬头,忽低低一声"啊",面上露出诧异来。
韩锷跟着一抬眼,只见那河水正中,一只小船正向对岸摆去。船尾一个女孩子赤脚坐着,把脚伸入那水中,低头垂眉,肤色微黑,正是夭夭。
她身后站着那个终于舒心畅意把她带走的老兵。韩锷心里一阵迷茫,隐隐地有一种说不出的痛。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说不出什么。他怔怔地盯着那船上的女孩儿,船尾的水被她的双足划破,滑顺地从她足边掠过。她低着头,似乎什么也没想,唇角却似含着一丝笑,另一边却微瘪着,隐隐有前路茫茫、所有因果都已命定的苦涩。
韩锷正要开声叫,却见那夭夭抬起头来,以一双眼死死地盯着他,似乎不许他叫出声来。韩锷一怔,却听岸边有一个小伙儿苦声在唱:
天上的黑云们结疙(呀)瘩/地上的庄稼(哈)遭雨打/绳捆(嘛)索绑的背扎了下/我俩儿犯下的是啥法?
那声音甚为苦情,甚为专执,船尾的夭夭猛地抬了下头,眼看着韩锷,口里忽纵声高唱起来:
清水么打得(嘛)磨轮子里转/磨口里淌的是细面/宁叫(嘛)皇上们的江山们乱/决不叫我俩儿的路儿断......
她嗓音极为高亢,杂着破声,唱得决然,似乎把整个命都豁出去了。岸上众人愣了愣,猛地叫起好来。夭夭却并不在意,一双眼死死地盯住韩锷,人却随着那船儿越去越远......
时光荏苒,夏绿也慢慢涨满了天水城墙边的几颗枣树。这日小计被韩锷逼着正午苦修,直至日头偏西。这小猴儿几天下来,整个儿都晒黑了,精神却极健旺,全没了他洛阳城中整日无所事事的小痞子习性。
但他精神头儿既旺,给韩锷惹出来的麻烦也更多。他生性爱热闹,把天水城中上上下下差不多大小的少年倒认识了小半。他又极爱打抱不平,习练了点儿东西,更是手痒,哪熬得住?加上情知身后有个"天下第一"的大高手在,什么麻烦他不敢惹?
这两日他听说羌戎数度入塞,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每每和小伙儿说起,一个个都气得咬牙,恨不得立马提刀带枪地杀上去。只恨天水离边境尚远,羌戎一时打不到这儿来。
这时他功课做完,一缩脖子,就待开溜。韩锷因他这两天得罪了城里的衙役捕快,那些人正恨得他牙痒痒的,不想他再出去惹事儿,抬眼叫了一声:"小计。"余小计一派沮丧,闷闷地站住,韩锷却半晌没做声,一抬头,却见他正对着斜阳眯眼盯着自己,眼里但觉笑笑的。被他看得都有些不自在起来,小计蹭过去:"锷哥,你笑什么?"
夕阳正斜,照在他唇上,一丝丝绒毛金耸耸的。韩锷笑着在他唇上划了一下:"我在看,小计原来也长出胡子来了,可是个正经的小儿郎了。"
小计脸一红,却笑嘻嘻道:"嗯,那是,再等明年麦积山花儿会,我也可以找一间柴棚独住了,压得那柴在身子底下咯吱直响,吓得别人还以为棚中不是失火就是闹鬼了呢。"话没说完,他已抱头向院门外蹿去。韩锷跟他处久了,已被这小痞子调弄惯了,并不拦阻,反回头冲那斑骓一叹道:"唉,马儿啊马儿,小计有事。看来这出去打猎的玩意儿他不希罕,只有咱俩去了。"
小计一跃就已蹦了回来,大叫道:"打什么?打猎!是打鸟儿吗?锷哥,你可不能抛下我一个人去,这么好玩的事,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你可不许这么欺负。"
这"没爹没娘"几个字早已成了他的口头禅,韩锷再不为这个上当。却见小计嘻皮笑脸地上前解了那马儿,进屋去拿韩锷的弓剑,殷勤地将一切准备好,自己跨到小黑驴上笑道:"想甩下我可没那么容易!"
韩锷一笑,两人一鞭牲口,刮喇喇地向着城外跑去。
城西郊有好大一片草场,孟夏之后,草长莺飞,那草已快漫过马儿的小腿了。小计一奔到这儿,只觉心胸一阔,满心欢喜忍耐不住,开口就长叫起来。叫得那已骑熟的驴子也撒了欢,蹦蹦跳跳地往前跑,把小计在上面颠得大为得趣。却见韩锷自身后取了弓,随手在箭囊里掏出一支箭,仰面向天,一箭就射了出去。
小计眯着眼向上看,阳光晃动,天上并没有飞鸟呀?他疑惑地回头向韩锷望去,却见他已抽出第二支箭,搭在弦上,嗖的一声又向上射去。那第二支比第一支去势更快。只听空中"夺"的一声,却是第二支箭已射到第一支箭身上,两箭同时坠落。小计大叫了声"好",驱驴赶上捡起,回头捧与韩锷。韩锷笑着接过,道:"看来准头还没见老。"他见小计满眼艳羡地看着自己,一笑,"看看我马鞍后囊内有什么东西。"
小计听此一说,早跃到他马后,三两下就翻出一支小弩,他喜得当场翻了一个跟头,大叫道:"坏锷哥,你都准备好了,为什么早不跟我说?叫我白在旁边眼馋。"
那小弩却是韩锷取黄杨木炙弯了背,套上精钢做的。虽然简朴,为校准头,却也颇花了一点工夫。小计拿在手里不住摩挲。又从那革囊内翻出一袋小羽箭来,更得了意,跃上黑驴,驱了疾走,口里大叫道:"我也有弓了。"
韩锷在后面道:"笨蛋,那不是弓,弓哪有那么小的,还是横开?那是弩。你停一停,我教你怎么使。"
天上时有飞鸟掠过,但不是飞得高,就是快,小计刚习乍练,哪里打得中?但他兴致丝毫不减,一骑当先,东瞄西射,搅得满草场莺飞兔跑。韩锷只在后面笑跟着,他并不打鸟,有时见了兔子也不射,只偶尔见着有比别的草高出半尺的杂草,取了准头,于快马疾奔之际,一箭射去。他虽不以射术见长,但眼明手快,往往命中。
那余小计已远远跑进前面一带树林,却见林子里噗啦啦飞起文锦辉煌的一只野雉来。小计看得欢喜,一拉弩,放弦一射,他本没指望射中,还待再射,却听得一声哀鸣,那野雉已从空中落了下来。小计大叫一声:"我打中了,我打中了。"驱驴就奔到那林内去拣,口里还大叫道,"锷哥,咱们晚上请王婆婆烧来吃。"
韩锷勒马在林外等,他情知小计头一次打到东西的高兴劲儿,就停在那儿等着他蹦出来表功。没想等了一时,却听林内吵了起来。韩锷一奇,驱马入林。却见林中地上,小计正守在一只野雉旁,手里晃着他刚拔下的那只小羽箭,大吵大叫道:"是我射中的,根本就是我射中的!"
他身前不远,却有个老者骑着匹瘦瘦的黄骠马,淡淡地看着小计:"我没说你没射中,我只是说你射中时已是一只死鸟。"
韩锷冲那老人望去,却见他戴了一顶黄帽,身材枯劲,竟是前些日子天天晚上在城墙头上吹埙的老人。他一愣,冲那老人一抱拳,还没开口说话,就见小计已蹦过来要他说理。
那老人看见韩锷,洒然一笑:"好了,小家伙,既然你哥哥已被引了来,咱们也别吵了,那鸟儿就算你打中的如何?能不能烧熟时也带上我,让我也沾一沾腥?"
韩锷见他言谈举止大不寻常,手里拿着一把铁背雕弓,那弓甚是沉实,看来分量不轻。他注目向小计提来的野鸡望去,却见那野鸡颈上,竟被一支长箭贯穿而过,好射术!他心中大起敬意,开口道:"原来是老丈。请问......"
那老者笑着一摆手,没等他开口,余小计嘻嘻笑道:"你早这么说不就完了?我也知你那一箭是先射中的,你要不跟我吵,我怎么会跟你吵?"说着,笑嘻嘻把那野鸡捧到老者马前,直接帮他挂在了鞍侧。他本非是不讲理的小孩儿,当着他锷哥的面,尤其要乖。却听那老者笑道:"我要不跟你吵,怎么会引得你哥哥前来。"他含笑看了韩锷一眼,韩锷已知他是有意相会,当即报名道:"小子韩锷,请问老先生......"
那老者很深地看了他一眼:"老朽弃置已久,困居荒野,名姓倒不必提了。不过是一废将军罢了。"他语气里大有落拓之意,韩锷也不好深问。却听那老者大笑道:"边庭势危,烽火渐近,原来重操弧箭、弯弓欲射的并不仅只我老朽一人。这一只鸟儿,怎么说也算我和那小兄弟同时打中的吧。两位如不弃,就到小庄坐一坐吧。咱们一起烹了这只鸟儿,喝上几角黄酒,共谋一醉如何?"
韩锷见他奇人奇行,气概洒脱,也已兴动。他看了一眼小计,余小计早上了驴儿,叫道:"好呀好呀!王婆婆做的东西太咸,我这回可要吃清炖的尽尽兴。"
自那日后,韩锷与小计倒结交了一个忘年之交。那老者见识极广,谈天说地之余,不只让小计大长见识,就是韩锷也有所受益。他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对韩锷似也颇为欣赏。他的射技又远比韩锷高,似是当年出身戎马。小计便一心跟他学射。那老者从家藏武器中拿了一把极好的铁弩送给小计,小计也收了下来,却并不用,只把韩锷送给他的那把弩儿玩得日渐精熟。
三人时相往来,遇到雨后天青或傍晚烦闷之时,常常约了一起放马到城西草场游猎,那老者倒不打什么,韩锷杀生之念也少,多半倒是他们两人缓辔而行,韩锷静心听那老者讲些边塞往事,杀伐战局,兵家之道。小计这些日子习练技击之术已入门了,所谓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他在其中得趣,自然练得也就卖力,在一边不是修炼身法就是射弩拉弓,倒也快活。只一次遇险时--小计碰到了一头豹子,那老者反应极快,就在韩锷驱马疾驰,从马背跃起欲一剑扑杀那豹子之际,已先一箭破空,射穿了那豹子的咽喉。这一段惊险之事成了小计最乐于回忆的经历。因为太欢喜了,反而埋在心中,不曾跟他认识的少年们吹嘘。
余小计这时也到了长身体的时候。他身量原小,可这时拔高得极快。只一夏天过来,他来时穿的衣服就已小得不能再穿了,还是那老者的家仆给他添制的新衣。每每他在河边看见自己胸肌微隆,很有些少年儿郎的身段,心里就不由大为得意。可每晚韩锷与他调理内息之时,心情却越是沉重:小计身高增得太快,远出一般少年,反给他一种不祥之感。
这晚,将近四更时,韩锷已经睡着了,睡梦中忽觉身边小计睡得很不踏实,他马上醒来,伸手摸了摸小计额头,问道:"小计,怎么了?"小计咬着牙全身发颤,却不出声。韩锷只觉掌心所触,小计一头一脑全是汗,心里一惊,马上坐起。他叫小计放松,把四肢松开,一时也找不到病源,只有从他足心开始,运起太乙真气一点一点与他疏通。只觉小计全身关节处与气海、会阴诸要穴内气息俱都紊乱异常,郁结堆积。这一番推拿,竟足足耗了一个多时辰,直到韩锷累得气喘吁吁,小计才算好了一些。韩锷道:"小计,到底怎么回事?"
小计道:"没什么,只是突然全身酸痛,一动不能动,人都像跌到了冰窖里。"他的一双眼里满是恐惧。
韩锷愣了愣,这仿佛是生长之痛了,大多数男孩子都不会发生,只有极少的才微有症状,怎么小计会犯得如此厉害?只听小计说道:"锷哥,我跟你说一句话。余姑姑她曾说过,如果我过了十四岁,到了生长之龄时,只怕要遭一场大难。她说我是先天不足,她也无法可救,很可能、很可能......"他看着韩锷的担心神色,没有再说下去。
韩锷却已明白,见他已累极,不让他多话,把他抱在怀里,低声道:"不会的,只是一时气血淤积。就算有什么大碍,你放心,还有锷哥呢。就算锷哥不行,那就访遍天下名医,也要治好你的病。"
因小计睡得不踏实,梦中常常惊醒,韩锷也不敢沉睡,一旦发觉他体内真气淤积,就及早疏通,直折腾了一夜。
因为担忧小计,这几日里他没有出门。但也听说居延城那边,羌戎骚扰之势已急。居延王已老朽,边关守将多懦弱无能,一时塞北一带,生民涂炭,白骨支离。韩锷有时照看罢小计,走出门来,看着那时近九月的秋来风景,心下郁闷。只觉得人生中这难得的清欢一夏,也到了尽头了,远闻近睹的,尽是人世中的种种无奈。
这日,已过子夜,韩锷照常为小计调理了内息,见他与平素无异,心情略略一松,因为好久没有出门,偶动兴致,想去看看那久已未见的老者,便出门而去。他怕吵醒小计,所以也没骑马,好在路不远,他脚步轻捷,不多时已行至那老者坐落于西郊的庄子外。
他沿小路走来,先看到的是那庄子的后院围墙。那后院不大,多种老槐,他们曾无数次在那槐下喝酒畅谈。这时他到了一墙之隔,几步可及之处,心里却觉半夜三更地跑来,不便进去了。
这时,他听到了琴声。那乐声空空洞洞,幽远清致,却是世上已弹者不多的古琴。他动了兴致,不由伫足赏玩,却听那琴声里隐有一股肃杀之意,心里道:没想那个老者还精擅此道。他细辨琴音,只觉那琴声外音慷慨悲壮,内里却微嫌柔嫩绮滑,分明不似那老者所弹,反似是个女子。
要知琴为心声,此道高手的心性品味,身脉根骨,在他演奏时,多半是掩藏不住的。韩锷细心听去,一解一解听下来,已听出那正是刘琨所做的《胡笳五弄》。以琴声仿效胡笳之声,自东汉蔡邕之后,便每每有此。那五弄却分别是《登陇》、《望秦》、《竹吟风》、《哀松露》、《悲汉月》,气派高爽,并世无及。韩锷一时不由痴了。
半晌,琴声方住,那收弦之音让韩锷心头一迷。这收弦时双手一划,连串的声响渐沉渐寂,分明是薛派琴技。难道......是她来了?
韩锷头上微汗。所谓薛派,即是当年薛易简所创,讲究"用指轻利,取声温润,音韵不绝,句度流美",兼有"七病"之论,用来弹刘琨的《胡笳五弄》本来就微嫌不够爽利。当世之中,习琴之人原少,而能弹到如此地步的更少,而且又是薛易简的嫡传手法,那除了她,还有谁?
韩锷胸中一闷:原来她与这老者是相识。
只听院中那个老者道:"柠姑娘此曲,似为怀人而作。曲中气象,却不是柠姑娘自己的气象了,却是心中怀想之人的气象。"
却听一个女子叹了口气:"怀人又如何呢?如今他自‘登陇’,我空‘望秦’,他劲竹吟风,我徒悲汉月,共当此松露人生,朝华夕坠,却只有可哀,没有可欣可幸的了。只望他不记恨于我。"
却听那老者道:"那位韩兄,果然是凤毛麟角,算老朽在这世上很少见到的大好男儿。说句老实话,当初你托我与他结识,我还颇为不愿。为此特特举家迁来天水,舟马劳顿,也颇遭家小之怨。如不是碍着你这个面子,我真是懒得结识这些年少英俊了。只是后来......"他顿了顿,"才觉此一番相识,却是我老朽晚年一快。"
原来是这样的。他居然是为了方柠才与自己结识。方柠呀方柠,你的手可伸得够长呀!我已避入穷陇,你竟还不肯放过我吗?韩锷心头冷冷一笑。却听那老者道:"柠姑娘,你这次前来,可是洛阳城中,已当真吃紧了吗?"
院中杜方柠一叹:"没错,我们城南姓只怕要遭大厄了。王将军,你可知,两月前,出身我城南姓门下的洛阳城九门典守路遇严已经遇害?"
那老人愣住。却听杜方柠道:"这事并不简单,案子做得极利落,到现在还查不出是什么人干的。不过,我不说你也可以想得到,不是仆射堂,就是洛阳王。他们明知那九门典守出于我门下,欲灭城南二姓,只有先除之为上。他们是迫不及待地要下手了。接着仆射堂中人今年忽发新议,说洛阳城九门典守既无故遇害,凶手一时也难查清,一定要派稳妥能员前往镇抚才是,最好是精擅技击之士。他们为此还建议皇上别开一科,专取天下有名的技击能人,如蒙录用,即代洛阳城九门典守一职。"
她叹了口气:"王将军想也知道,我城南姓这几年在洛阳城中一直还能苟安,实赖那九门典守路遇严之力甚多。他出自我父亲门下,一向还算精明踏实。他忽然遇刺,洛阳王又欲夺其位,你说我如何能不忧心?"
韩锷在墙外听得心头一阵感慨,又是担心,又是无奈。却听那老者道:"看来这九门典守一职,洛阳王门下是志在必得了?"老者沉吟了一下, "所以你才轻骑入陇,想找那韩兄为助力吧?"
墙外的韩锷一愣,他适才怎么没有想到?杜方柠的声音忽软弱下来,低声道:"当此时局,我也不知道他还肯不肯帮我。"那声音里忽显出一股女儿家的柔弱,韩锷在外面听得心中一痛,几乎马上大叫起来:"我帮你,我当然帮你!"
但院内杜方柠忽声音一扬,道:"不过,我三年来苦心做局,认识了他,不就是要图他一剑之力在我危难时出手相助吗?如果他不帮我,还有谁帮?我又何必对他有情。我杜方柠三年苦心,岂肯平白浪费?"
她此语一出,当真有"英雌"之风。韩锷却在墙外听得心头如受重击,只觉扯心扯肺的一痛......他心痛之下,只觉整个人都哑了,连心底都喊不出话似的。原来那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欺骗!只听院内琮然一声,琴弦无由自断,那老者沉声一喝,道:"有人!"
有人偷听,则琴弦自断--自古就有此说,也每每灵验。那老者一耸身,就已向院墙上跃去。却见院墙外的韩锷,身形一展,已如鸥游鹤翥,以不可阻遏之势跃返而去。院内杜方柠脸色惨变,颤声道:"是他,是他,一定是他!"
那老者重又跃回,默然无语。他知杜方柠生性极为骄傲,一向不肯承认对哪个真的动心,所以在自己面前反情愿把与韩锷之交说成利益之相与。没想这话却被那个实心的韩锷听了去。只听杜方柠道:"他这下都听到了,我这下......只怕伤透了他的心。他、他......我、我......"竟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立起身看着韩锷跃起的去向,口张着......
第十九章:两都秋色皆乔木 一代名家不数人
"锷哥,咱们是要回长安吧?"
从陇中向东返回关中的山路上,韩锷与余小计一驴一马并骑而行。韩锷点点头,自那日他隔墙听琴而回后,就打算带上小计,放骑而去,不管怎么,他也不想再与杜方柠有什么纠缠了,也不想再见那个老者。但小计的病却突然暴发,他虽勉力调理,一时压服住,心里也知,若由那病势发展下去,半年之后,只怕自己就再也无能为力。万般无奈之下,他只有打定主意,重返长安。
只听小计道:"锷哥,为什么咱们又突然要回去呢?"
他的眼里满是疑惑。韩锷情知他怀疑自己此回又是为了杜方柠。他长臂一伸,在小计头上拍了两下,安慰道:"咱们是要回去找祖姑婆呀。她老人家号称万家生佛,医道之精,并世少见,就是我师父也极为钦佩的。我要找到她,求她给你看看病。"他说到这儿,又想起了阿姝与阿殊,心情不由一乱,脸上却不露神色,继续道:"只要有她在,就是天大的病也可给你治好了。祖姑婆这一生救治过的稀奇古怪的病不知道有多少呢......不管多贵重的药,只要是这世上有的,哪怕锷哥买不起,就是抢也会给你抢来的。"
韩锷见小计面色犹带青白,时已进秋,天气早晚很凉,手臂一伸,就把他从驴儿身上捉了过来,放在自己身前。余小计把身子软软地靠在他胸口,觉得他单衣里面一片温暖。有了这温暖,那病似乎也不可怕了。
长安城中多有古木,巷道里坊,院内宅外,时时可见桑柳榆槐。时已仲秋,木叶萧萧,余小计耸了耸肩,感到了一点寒意。他与韩锷这次是租了处房子住在居仁坊里。他看着院中之树,低声道:"原来长安也这么多老树,跟洛阳好像呀。"
他一病倒下来,难得地显出一份乖来。韩锷只巴望他快快好起来,哪怕天天被他聒噪上十二个时辰也是情愿的。可恨的是他这回重返长安,也曾数次潜入大内,还找到了暮华院,可祖姑婆却一直不在。他心中烦恼,只有住在长安城内苦等。每每闷极无聊时,只有教小计量力练些功夫以自养。自己晨起夜深,也时时与他按摩导引。闷了就掣了剑在院内独舞。他心情不快,剑风起处,肃杀之势较那秋声来得还甚。
这些日子,长安城内正沸沸扬扬地传说 "龙华会"之事。朝廷偃武修文已久,虽然隔年还有武举,也要较考进士冷落多了。没想前日洛阳城九门典守遭刺后,今年本不是武举之年,却由仆射堂提议,朝廷竟大开"龙华会",争选江湖能人异士、精擅技击之高手,已开破格之例。一时长安城内,好手云集,谣言盛起。就是酒楼茶肆,也常有一干平头百姓议论起这家那派,你道这家的渊源深,他说那家的功力胜,平添了不少口舌之趣。只是习武人多有睚眦之怨,长安城内虽还好,长安城外,却时时半夜三更,发生些动刀弄剑之事,搅得众人心中兴趣更大。韩锷却一概不听不理。
这晚韩锷待余小计睡了,一时也没有困意,不由耸身上房,坐在屋顶。夜很黑,已经宵禁,隐隐只见千门万户的屋瓦鳞次栉比地沉默在这夜色里。他抱膝闷坐了一会儿,忽见有两条黑影在不远的屋瓦上奔跑,心里一时好奇,摸了剑,一耸身,悄悄向那一追一逃的人影起落处跟去。
韩锷在后面跟着,并不靠前。那两人却奔得快,不一时,已奔到了大雁塔脚下。前面一人似已力尽,只见他身影一跃,竟跃上了第一层的塔檐,后面一人转瞬即到。前一人想是情知逃不掉了,取了个居高临下之势以负隅一战。韩锷在后面也已赶到,他隐于暗处,先看向那后面追的一人。却见那人穿的并不是夜行紧身黑衣,反是侍卫打扮。只听那人道:"相好的,下来吧,这些天,你已数探大内,别当我们不知道。我们不过想查查你还有什么靠山,所图为何。今天,你居然试图闯进芝兰院。嘿嘿,如此禁地,你也敢贸入,咱们可再容不得你了!"
芝兰院?韩锷心中一愕,不由定下神来细看。只听那檐上之人一声冷笑,韩锷听了心里猛地一惊:这笑声好熟悉!他一抬眼,只见檐上那人冷冷道:"紫宸果然厉害,是我自己不自量了。姓陆的,实话告诉你吧,我去那芝兰院,就是想看看当年余皇后遇害到底跟你们紫宸有什么关系。"
她虽蒙了面,韩锷注目之下,也是脸色一变--余姑姑!那坐于檐顶的不是别人,正是余姑姑。"姓陆的",那却是谁?难道是紫宸里行六的"六幺"陆破喉?以她的功夫,怎么惹上了这样的煞星?
陆破喉脸色一变,只听他冷冷道:"好,你既实说了,那我就留你不得。我们俞总管有令,凡欲窥芝兰院者,杀无赦。你这么个老女人,只有......"他一扬眉,"杀之了事!"然后他声音忽紧,"最后问你一句,我们的老七关飞度是不是你杀的?"
檐上的余姑姑一愕,却似颇为开心,嘎声道:"是我杀的又如何?"陆破候已变得面色狠戾:"你究竟用了什么阴招,让老七他......"他话没有接下去,想来那关飞度死得极惨。韩锷心里却大起怀疑,他数遇紫宸,情知余姑姑就算使上阴招,只怕也暗算不得关飞度那等高手。檐上的余姑姑却神色冷冷,再不开声。陆破喉已一拔而起,就见一道金芒从他身上飞起,那该是他成名的"金鳞砍"了。
这金鳞砍却是天下少有的一样独门兵刃,似刀似剑,短宽而厚。韩锷知他已存必杀之意,如要救那余姑姑,只有趁其不备,趁早而为了。就在那陆破喉扑到檐头之际,韩锷忽然一声清唳,身影一拔而起,一道剑芒闪出,直向陆破喉背后击去。他喝了声:"着!"陆破喉闻声已然大惊,他听风辨刃,万没料到自己身后还藏有如此好手,当下不顾伤人,身形沉沉一坠,一挥手里的"金鳞砍",一道金光把自己先护了个严实。
那余姑姑袖中白光一闪,似本打算负隅一拼,这时突见剑光,只见她眼已不似个盲者,精芒一闪,面上神色说不出是惊是喜,袖中那道白芒却已不见,眼中精光也顿敛。
韩锷此袭,本就是为了救人而不是伤人,剑风虽盛,但虚张声势处更多。他一见陆破喉身形下坠,并不追击,人直扑檐顶,一手拉住余姑姑的手,喝一声:"走!"已带起余姑姑直向东面飞掠而去。
他疾奔了盏茶时间,身影在街巷坊里连弯连绕,直到确认陆破喉再没追上的可能,才在一个荒园里停下身来。说了一声"得罪",他轻轻松开了余姑姑的手,这时才觉得,怎么余姑姑面相如此苍老,手腕却还......如此滑腻?他允称君子,想了下也自觉不好多想,微微一笑:"余姑姑,没想又碰面了。"
那余姑姑低着头,侧着身并不看他,身形却在轻轻颤动。韩锷心里一愣,然后才悟过来:不管这余姑姑看上去多么老辣,毕竟还是个女人,想来还没从刚才险境里缓过神来。他话本不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余姑姑静了一刻,静得韩锷似也觉得自己沉默得可恶起来,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却忽听余姑姑尖刻一笑:"有什么想不到的?我早知道,既然那杜方柠又遭大难,这龙华一会,你又怎会不来?"
她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悻悻之意,似是哀怨,似是愤怒。韩锷每次见到她都不由有种怪怪的感觉,那滋味很不舒服,总像欠了她什么一般。
余姑姑猛地回头望向韩锷的侧脸,责备之言马上就要出口,她要责他有负余婕当日所托之事。却听韩锷抢先开口道:"那芝兰院,我其实已经去过了。芝兰院中有一人,叫我不要再彻查此事。但据说,还有一人可能知道真相。小计病了,我长安之行本是为他。此事一了,我可能就会去居延城找当年余皇后的侍女朴厄绯,一探根底。"
余姑姑一时闭了口没再说话。韩锷只觉在她面前不自在,身子便一腾而起,还是速避为是,口中只道:"至于小计,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请余姑姑放心。而芝兰院,当日我险些命丧于彼。余姑姑如无要紧之事,还是不要招惹为是。"声音落处,他已跃至院外。留下荒园内的余姑姑追问了一声:"小计......"
余小计笑嘻嘻道:"锷哥,咱们去看看那劳什子龙华会吧?"他瞧了一眼韩锷的脸色,"这些天,可当真闷煞我了。"
韩锷虽还镇定,但脸上也挂了丝乐呵呵的笑影。他兄弟两人今日如此高兴,实是为头一天韩锷终于找到了祖姑婆。祖姑婆一时没空,听了病症,先叫他带了一帖药回来。昨日子夜过后,小计四肢百骸内郁结的气血果然大为通畅。两人心里的石头大半落了地。那余小计但凡性命无碍,总要找出些乐子来的。韩锷这时也不忍违他意,笑道:"你可是手痒,想上去夺个‘天下技击我第一’的名头?"
原来今日正是"龙华会"较技大比的日子。这回例放得宽,凡江湖健者、英发少年,不问出身,俱可参加。韩锷情知,这多半是洛阳王一派人物顾忌"城南姓"在朝廷中武举出身之辈根深蒂固,所以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来扳倒他们。他情知方柠断不会束手待毙,一定自有她的办法,但也不由暗地里替她捏上一把冷汗。
那"龙华会"却设在曲江池不远的旧校场边。那校场本来空落,多年弃置,只有几个老兵看守,今日却热闹起来。
此时那校场边早已清出好大一块空地,却没设高台,看来比武较技只在那校场内了。这次特拔武举本为数十年朝廷未有之例,但因本是由洛阳城九门典守被刺一事生发出来的,那案子又没破,朝廷想来不欲太过张扬,所以虽然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但城外此地,观者倒还不多,四周有兵看守,闲杂者俱免进。
韩锷因当日芙蓉园一会,识者已多,嫌那斑骓显眼,把它先骑到一个远远的村舍里寄放了,才与小计缓步行来。将至那旧校场边,却见路上已有人把守。那路上设了几把石锁,看来甚为沉重;另设了一个高竿。小计一愕,问韩锷道:"锷哥,这是做什么?"
韩锷微微一笑:"想来是为了预选与会资格用的。"他们才行到那关口,果就见有人在举石锁,有举起的,也有举不起的。举不起的悻悻而退,举起的因见过关俱多好手,也不见欣幸之意。另有不以力气见长的却卖弄身法,轻飘飘地从高竿上翻过。小计见了,不由大喜。这腾跃之术,他因近半年苦修踏歌步,看看那竿儿,估计自己还翻得过,不由摩拳擦掌。但韩锷见所有过关之人都要登录姓名,他不欲留形迹,低声道:"咱们还是混进去吧。"小计也明他所想,不由打住兴头,想到如果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也大大好玩,不由又开心起来。
但那旧校场本为空旷之地,眼下又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要想混入,却是大难。韩锷皱眉沉思,先带小计退后了里许。却见远远有一辆马车驶来。看那马车的架势,似是车中人很有威势。韩锷一拍手,已得主意。
那马车行得甚快,转眼已到眼前。韩锷要顾忌旁人耳目,倒不看那车子。就在那车子驶过他与小计身前时,忽一牵小计手腕,两人低下身子,平掠而起,直钻入那车底下去。他才钻进车底,一手就攀住车轴,一手挟在小计腰间,把他安安稳稳抱在怀里。余小计全不顾那车底卷起的灰尘蓬到脸上,因为锷哥这混入的招法甚怪,早已眉飞色舞,低声道:"好玩,好玩。锷哥,你既想到了这招,下回暗探大内之时,却不可像先前那般推托,把我也带进去耍一耍才好。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皇宫是什么样呢。"
韩锷实想不出这孩子为什么总能花样翻新不断给自己找麻烦,情知此时断不能理他。小计却已一人笑嘻嘻地在旁边幻想开了:"让我在那皇帝老儿的御酒中尿一泡,岂不大大好玩......"
此时,那车子已行到关卡,想来车中之人位分甚尊,那关卡上人拦也没拦,由着那车子长驱直入。那旧校场离这关卡不过里许,旁边早备了停放车马之地。车子停稳后,韩锷与小计听到车内人下了车,又等了一会儿,见四周悄无声息,才从车轴上翻了出来。余小计四顾无人,偶有一两个马夫,却也没看到他们,他们此时大可装得正常进入的样子大摇大摆,开口笑道:"这车主好大威风,看来是今天朝廷派来的大官。却不知是谁?"
他一说,韩锷不由向那车门前用来照明的灯上望去,然后他脸色微微一变。小计一抬眼,只见那灯笼上写了"杜府"二字,当即噤声。这杜府是不是方柠的那个杜府?
不远的校场边,搭了几个棚子,一望而知是给主考官坐的。韩锷牵了小计,不愿让人认出来,悄悄向人多处行去。可远远一眼,已见到那校场边旁观席上,却有芙蓉园中与会之人。小计眼也尖,低声道:"锷哥,好多相好的。"韩锷皱了皱眉,停下身。他们这时正行到那卷棚旁边。他缩身一退,就退到了那卷棚之后。韩锷打量了眼卷棚,却不由皱了下眉。那高处明敞敞的,断不能藏身。心下正自忧烦,却见不远处校场边上有一个刁斗--所谓刁斗,却是个高高的旗杆上悬着一个小木阁,以为眺望之用。韩锷心思敏捷,已打定主意。四顾了下,忽听校场外一阵马蹄疾响,来的人好有气势,吸引得场中人人抬眼去看。好时机!他再不迟疑,身子轻轻一耸,已带了小计向那旗杆上跃去。
他这一招大是行险。满场之人,几乎俱是技击好手,如不是他自信身法快捷,一瞬间就可以腾上那数丈高的旗斗内,倒未免大是冒失。
那旗斗内本有个小兵,这时也正向校场口望着,韩锷在他身后跃落,伸手点倒了他,接着脱了他的帽子,给小计戴在头上,又极快地除下他的上衣,给小计穿了。好在那小兵身量不高,小计近来也长高许多,大致还像。一时余小计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扮做那瞭望的兵士,明晃晃地站在了那旗斗里,不由大是得意。
韩锷坐下来,隐在那旗斗木壁之内。好在那木壁有缝隙,外面形势清晰得见。
只见那骑马者却是紫宸中人。韩锷正自凝眼打量,小计已先开口道:"锷哥,是那个跟你斗过的路肆鸣!"
韩锷点点头,却见他已行到卷棚之下,棚内却有一人出来相迎。那人面相清癯,气度凝定,虽身形略瘦,但显得极有威仪,年纪六十开外。只听他笑道:"路兄到了。今日之事,比武较技,却非我所长,一切都依仗路兄品评了。"
路肆鸣含笑道:"杜大人说哪里话?今日你是主考,下官不过敬陪末座。怎么,仆射堂下户、兵二部侍郎还没到吗?"说着,他们已走入棚内。
韩锷一愕:杜大人?难道这人就是方柠的父亲杜仲?原来今日是他主考!他心里一转念,已明白:洛阳王折辱城南姓之人也甚。他们已期今日必胜,却奏请搬出杜仲来主考。一时只见又有车骑到来,却是户、兵二部的侍郎到了。这两人是仆射堂门下,仆射堂与城南姓所依附的东宫本为水火之势,彼此相见,自有一大套官面文章在,但面和心不和之态在有心之人看来,也是洞若观火。
小计忽指了指那主考棚对面的一个卷棚,啊了一声,诧道:"锷哥你看!"
韩锷抬眼看去,却见那棚中陈设大是华贵,虽只一个小小卷棚,居然也有侍者铺上锦罽茵褥。座中尚空,却有一人正拾阶而上,那是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一望就知从小生长于富贵之乡。余小计已低声道:"洛阳王。"
韩锷一愣:他就是洛阳王?不由认真打量去。却见那人气度颇佳,笑语温煦。他既到了,那区总管与利大夫可也来了?他扫目一视,却见区迅正在棚下人群中,却不见利大夫。
却见洛阳王与杜仲遥遥地在棚中彼此拱了拱手,两人的笑意都颇温和。韩锷只觉心中大起冰凉之感。这等宦途恶斗,韩锷不愿多想,也很难说清谁对谁错。旗竿下的众人想来也多顾忌朝廷体例,虽有闲话,但声音甚小。韩锷暗地里一蹙眉头:洛阳王已如此显眼地坐在这里,杜仲身为主考,不能偏颇,要坐于主考棚中,却不知他杜府城南姓之事,今日又是谁来主局。
--那日他与余姑姑一见之后,余姑姑果然神通广大,居然找到了他的住处。她一个瞎子怎么找到的,韩锷到现在也没想通,不过她人没露面,只留了一封书简。简上说,今日城南姓推出的、欲与洛阳王门下一争鳌头的却是"断纹"武鹫。武鹫江湖中人称"断纹",实是为他左掌掌心纹特异,没有杂纹,只有一道横纹粗短,却在中间斩截而断。他生此异象却不为别的,是从小苦修"般若金刚手"所致。在关东武林中,声名也算一时无两。
可今日之局,高手云集,何况洛阳王亲身到此,那方柠果能如愿吗?
午时已届,主考卷棚中杜仲已然站起,走到棚前,捧旨开读罢,就细讲比试条例。今日之事,不可谓不隆重了。紫宸高手,城南姓与洛阳王,仆射堂与东宫代表皆至,只是接下来,不知到底会是何等的龙争虎斗?小计见韩锷没有细听,待他沉思已罢,便开口对他道:"锷哥,他们说今日为擂台之局,连胜三场者暂歇三场,由旁人上场,最后胜者相互对搏,直到无挑战者止,最后技高者胜。"
韩锷默然无语。
只听一声"开比!"杜仲退后。四周静了静,然后才有一个壮汉一跃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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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趟苦蜀之旅,韩锷虽与俞九阙有险死还生一战,却碰上了一个至真至美的女子夭夭。他与她还有重聚之缘吗?小计的骨龄不合究竟又隐藏了一个什么样的惊天秘密?那怪病可不像是那般易治啊。韩锷终是逃不脱方柠布下的柔情巨网吗?四面楚歌的龙华一会,杜方柠终于现身,龙争虎斗的一场密谋,将以何种方式收场?当您品过这一期的苍茫古拙后,敬请关注《洛阳女儿行5》的沙场激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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