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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女儿行(2)
看似平常最奇崛
成如容易却艰辛
北邙山冷寂凄清。适才那五人一去无踪,韩锷惊愕之下,也不知他们口里所谓的主人是谁。难道,难道......他心里迟疑着,犹不甘心,放步向那山上奔去。兜了好几转,却再也找不到那五人的身影,他颓然一叹,在一个小山洼中停住了脚步。
那山洼中坟茔累累,如此深夜独处,韩锷心中也生出一丝人世凄凉之感。他信步在那坟碑之间转着,心里回想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洛阳王,北邙鬼,御史台,卫尉寺,轮回巷......这其中到底有些什么关联呢?
他又隐隐听见有什么轻轻摩擦的声音,开始没在意,然后才发觉:那像一个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如此荒坟暗夜,他也不由得一惊。那声音空空洞洞,决不像人发出的。难道真的有鬼?
韩锷心里虽哂笑了一下,却也暗暗发毛,四处望去,却一无所见。转了一圈回到原地,那声音却已停了。他不由松了口气。忽然那声音又起,竟在自己身后。他一转身,身后不足二尺之处有一个人影,那人影蹲在地上,只管用手中斧凿在那碑上刻着什么--原来适才那声音却是凿子敲在石碑上的回声。
韩锷心头一松:是人,可能是个石匠。他低喝道:"你在干什么?半夜三更的还装神弄鬼!"
只见那人头也不回,轻轻道:"我没干什么,也没装神弄鬼。"他后退一步,似在欣赏自己刻字的成绩,"我只是被迫无奈,出来做一点活儿。"然后他又凿了两下,方才满意,"总算改过来了,要怪也怪他们。他们刻错了我的名字。"
一股轻烟似从他身上升起--韩锷耳边一炸,当真是妖言鬼语!什么叫"他们刻错了我的名字",那碑上刻的该是死者的名字,难道他就是死者?
他一惊之下,好奇心大起,伸手一拍那人肩膀。那人却一倒,似顿时死去了般。那人披了件斗篷,斗篷上的头兜盖住了他的脸。韩锷一掀那斗篷,布一翻开,顿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人脖子上居然没有头,只是一具无头的身子!
韩锷一个倒旋,身子已然腾起,直翻飞到两丈外,这才去看碑上的字。只见那名字的第一个字已改,上面划了个叉,在旁边另填了个"余"字。
那被改掉的字分明是"于"--那三个字的原文就是"于自望"!
韩锷出了一身冷汗。那无头之人这时却从胸腔中发出了声音:"他们不只要急急埋我,还不肯找回头来给我。就算我生前害过人,但死了难道连头也不还给我吗?没有面目的人在阴间无法投胎呀!他们是想埋掉积压多年的一件冤案,可惜,他们忙乱之下,竟刻错了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忽转惨厉,"我要找回我的名字!"
韩锷心头一惊,要知他人虽自恃勇毅,但从小也最怕鬼。如今虽心智成熟,但当此暗夜,遇此诡事,也不由寒毛一竖。
那个无头人忽又坐起。韩锷勉强定住心神,那人却用凿子在自己手臂上一敲,凿出了一个洞,洞里冒出了一蓬血。然后只听他腹中出声道:"你不知道我出身大荒山吗?大荒山的人,头可以没有,人并不见得就死的。"
韩锷只觉喉中一阵发干。只见那人居然用一个小皮囊接住自己臂上冒出的鲜血,低声道:"送你。"手一掷,那个小血袋居然直向韩锷飞来,"我死因在此。"
韩锷心知关联极大,不由冒险伸手一接。他久闻川西大荒山"排教"中人最擅幻术,难道自己今晚所见也是幻术?这时他心中忽有所感,颤声道:"殊儿,是你吗?是不是你?你是殊儿吗?"
只见对面那人身形一滞,竟似有些慌乱。
韩锷道:"要不,你是阿姝?别跟我闹了,我听说你们中有一人到了北邙山,但我没有搞清到底是哪一个,你知道我禁不住吓的。"
那"鬼"却似已瞬间镇定:"可笑,可笑,我是余自望,世上之人难道真要当面才能相识吗?"腔中透出一声惨笑,"可惜我已没有头了。"说着,他向那碑前晃了两晃,似要钻入那坟中。这荒坟间蓦地升起一片烟雾。韩锷一跃上前,拍拍那人的肩,道:"你别走,我不信你不是阿姝,咱们先聊聊。"
那人身形却一僵,双膝直直一跳,已跳到另一个碑头。惨月微光下,他就那么无头抱膝冷冷地坐着,道:"你要问什么,只管问吧。"
这情形当真诡异,只见荒凉坟地里,一个外乡子弟和一个无头之人相对闲话,胆小之人见了,只怕会当场惊骇暴毙!
韩锷心中疑惑,叹道:"难道你真的是于自望?就当你是于自望吧,那于婕到底为什么杀你,你的死又跟这城中形势有何关联,这洛阳城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你可以将这些都告诉我吗?"
"于自望"脖后的斗篷兜头自己卷起,盖住了他的头,却没有什么支撑,突兀地竖在那儿。"洛阳城?洛阳是个腐臭之地,是所有力弱者葬身的去处,是豪强们倚马而歌的所在。你不该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韩锷一愣,已不是第一个人和他说这句话了。
"于自望"轻声道:"如果你要知道洛阳城具体的情形,那么我告诉你两句话,你记好了,等你见过他们后,也就知道这洛阳城中大体的局势了。"然后只听他低吟道,"龙门异、白马僧,洛阳王、震关东;城南姓、北邙鬼,河洛书、定舆图。"他顿了顿,"真正的洛阳是分为一层一层的:有的是明媚鲜亮,有的是权谋暗斗,有小老百姓血汗求生,也有达官贵人樽酒千金......这是一个工于内媚的城市,藏污纳垢。不知是谁勾引你来的,我想,他们是想借你命相中的清刚之气来一冲污浊,"他叹了口气,"可惜他们也许错了。"
韩锷看了看手中那个血袋,思量了下,开口道:"如果你真是于自望,明知我是为了于婕才插手此案的,你为什么还要助我?难道她杀了你,你就不恨她?"
"于自望"一叹:"恨?我为什么要恨?她只是割了我的头罢了。那天你不是也在桥上?其实,在她杀我之前,我可能已经死了。割不割一个头,旁人看来虽惊骇,对一个死者却又有什么不同?只是一个头罢了。"
韩锷一愣,知道那人已讲到重要关节。却只听那人幽幽地道:"那血,你只注意那血好了。"他声音忽转凄厉,"毕竟那血--曾经是热的!"
韩锷还在等他说下去,可半天不闻人声,走过去一看,那人影已经软倒在地,一丝生气也没有了。
小计见到韩锷时,兴奋得一跃而起。韩锷一脸疲惫地回到洛阳城时,已经天明了,小计分明也一夜没睡。韩锷伸指在小计下巴上轻轻刮了一下,心里有一种温暖升起--难得有这么个孩子如此信任与依赖自己。只听他道:"小计,我要你帮我做两件事。一件是:查出于自望那天遭你姐姐刺杀前,跟什么人见过,他又是从哪儿出来的;第二件是:我要你帮我找个最好的仵作。"他扬扬手中一个盛血的小皮囊,"我要看看这里面有什么诡异。"
小计答应得快走得也快,他找他那些能通消息的小哥们儿去了。果不愧是洛阳城"九门消息总管",转了一个上午他就回来了,一脸兴奋,看来韩锷叫他办的事已经办好。果然,他见到韩锷就开口笑道:"大哥,你叫我查的事我查清了。于自望那天到天津桥前,曾在‘滴香居’见了一个人。"
他卖了一个关子,等在那儿不说话。韩锷不吃他这一套,静静地等着。于小计不甘心,笑着继续道:"这个人只怕大不寻常。"
韩锷一拧眉:"什么人?"
"城南姓。"
韩锷沉吟道:"城南姓?"
于小计叹了口气:"大哥还记得我那天说过的话吧,不是洛阳王那句,而是下句--城南姓、北邙鬼,河洛书、定舆图。在洛阳城皇城之南,一向住着两个世代簪缨的旧族,一家姓韦,一家姓杜。他们在洛阳城势力久固,跟东宫也一向往来甚密,在洛阳城是两门望族。旁人都称他们为‘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足可见他们权势之盛。那一天跟于自望在‘滴香居’见面的人就是‘城南姓’中韦家的人。"
韩锷皱眉问:"韦家的什么人?"于小计若有深意地看他一眼,脸上不知怎么就有些异色:"一个女人。"韩锷愣了愣。只听小计接着道:"也就是韦家这一代当家的少夫人。韦家这一代只有独子,她是韦家的掌家之人。她和于自望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但好像于自望走时神情甚是惶恐。"
韩锷点头沉思,半晌道:"好了,你再出去给我查查,可有你姐姐的消息?还要找个好仵作。我睡一小会儿。你小子,既是为你姐姐的事,就多累累吧。"小计果然勤快,闻声就又出去了。
韩锷这一觉睡得沉实,到黄昏醒来时,心里却有一种恍惚之感,似乎隐隐有着什么不安。他一睁眼,只见小计正在床边眼也不眨地看着自己,他微微一笑:"怎么,可打听到什么消息?"
于小计笑道:"小计出马,又怎会空手而回?韩大哥,今晚我就带你去见仵作。洛阳城最有名的仵作是蓝老人,只是他已收山多年。另外,我听人说,昨晚北邙山上诈尸了--于自望无头的尸身被人从坟里刨了出来,不知去向。不知是什么人干的。"韩锷一笑:"是他自己蹦出来的。"小计微微一呆。韩锷一抬头,见他的脸上隐有忧愁之色,便问道:"怎么了?不开心?"只听于小计嗫嚅道:"我听他们说,明天一早就要审我姐姐了,是在大理寺的‘有南厅’。那是洛阳城有名的凶险所在,选在那儿开堂,我姐姐多半......古超卓说他已过问此事,三司会审,他也要去的。"
韩锷一愣:"这么快?"小计点点头。韩锷想了想,又问道:"城南姓中两家一向交好吗?"
于小计道:"何止交好,他们还是世代姻亲之盟。要知韦家这一代的少夫人正是杜家的女儿。"
韩锷沉吟道:"那他们与‘五监’、‘九寺’关系如何?"
于小计把嘴凑到韩锷耳边:"大哥,他们关系好像也不错。我听说,他们城南姓与‘五监’、‘九寺’中的大多数人俱是东宫一党。他们一向与有‘一台’、‘三省’和‘六部’支持的‘仆射堂’是死对头。当今东宫与宰相之争颇烈--这是我姐姐说的,她说:我们要想报仇的话,势单力孤,如想有成,只有借助这个机会了。"
韩锷一皱眉,已隐觉此事涉及的争斗当真深不可测。自己卷入这段朝野之争中,只怕当真错了。他扬起头:于婕呀于婕,当真只像她表面呈现的那样,仅是一个孤弱的身负血海深仇的女子吗?怎么事情越到后来,韩锷越觉得她的心思深不可测?韩锷、韩锷,难道你当真花煞当头?
这一夜,韩锷和于小计都跑得辛苦,直到近四更天,才有暇小睡了一会儿。一清早,他们又早早起来,赶到了大理寺"有南厅"外。
于小计看着"有南厅"前那肃穆的大门和门前的石头狮子,心里不觉微生怯意。这"有南厅"是断决大狱的所在,阴沉肃杀之名久传洛阳,他的小手在韩锷的大手中不由得有些抖。
韩锷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安慰道:"不怕,有我在呢。"
"有南厅"中,三司正在升堂,刑部、大理寺、洛阳司守衙门俱有人来。今日主审的却是大理寺副卿周无涯,那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只见他踱着方步与刑部吴槐、洛阳典守楚绍德及御史古超卓一起走了出来。他们相互间拱了拱手,寒暄客套了几句,便入了座。周无涯开口喝道:"带疑犯!"衙役一喝,于婕被带了上来。她略显憔悴,着一身囚衣,却掩不住那窈窕的身段。
堂上三司似也没想到犯人竟是这么个柔弱女子,都愣了愣。周无涯开口道:"犯妇报名。"
于婕低头禀道:"于婕。"
周无涯道:"三月十八日,你可在天津桥上?"
于婕点头称是。
周无涯又道:"你与洛阳府尹于自望有何冤仇?竟大胆行刺,擅害朝中大员,可当真不知王法吗?"
于婕忽仰头一笑,尖声道:"王法?你们轻纵之案、擅杀之人只怕比小女子多多了,又何曾一思王法?不说别的,当年轮回巷中一场血案,各位一直未能彻查,那时怎么不提王法?"
周无涯面无表情,喝了一声:"大胆!"接着面色一沉,"你当真一定要本司用刑吗?这行刺一事,你到底认也不认?"
于婕扬头笑道:"认!我怎么不认?我只恨杀他太晚了些!你不必问了,我与于自望有一门血仇,人是我杀的,杀人偿命,那又如何?只可惜,我仇人还未杀尽就是了。"
说完,她向周无涯面上狠狠一望。周无涯被她看得心头一乱,他见果然牵连到当年轮回巷血案,心中似有避忌,并不深究于婕口中的"一门血仇",也不再问她什么,口里道:"带证人。"
证人却是"厚背刀"侯健与天津桥上那日在场的轿夫、百姓等。这一番查询质证却颇为繁琐,费了半天工夫才完。人人都画押具供后,周无涯向两边纷笑顾道:"此案已证据确凿,看来再无疑处了。各位大人,咱们现在就拟词宣判如何?东宫太子也曾有令,说此案重大,不用待到秋后了,斩立决就是。各位可有何异议?"
洛阳典守楚绍德答道:"如此才好,还是太子想得周到。否则城中流言纷起,不如早斩安抚民心为是。"
周无涯又望向刑部吴槐与御史古超卓。吴槐不做声,古超卓也皱眉无语。那周无涯便提起朱笔,就待写判词发签--此签一发,即是"斩立决",于婕此生,只怕挨不过明日午时三刻了。
这时却听堂下有人叫道:"我有异议。"
堂上之人大惊,于婕却面色微暖。她缓缓回头,见身后大门口正跃进二人,正是韩锷牵着小计。门口衙役犹待拦阻,韩锷的身形却似慢实快,从他们眼前一晃而过,竟无人来得及伸手。
堂上"厚背刀"侯健眉毛一拧,低声道:"踏歌步?果然是他!"
周无涯开口喝道:"你是谁人?这里也有你开口的地儿?大胆!"
他手里惊堂木一拍,就待喝叫拿人。韩锷却已笑道:"我不过一介草民,可这小兄弟却是苦主。朝廷之法,难道没有苦主申诉之地儿?如若没有,那在下倒是不便开口了。"
周无涯喝道:"既是草野之民,见到本官如何不跪?"
韩锷忽仰首大笑,声震屋瓦。他手指一伸,露出手上所戴的那日得自轮回巷的银戒。周无涯身居"九寺"要职,自然识得这表记,心知大内供奉原有在野能士,面色微转,温言询问道:"那请教阁下怎么称呼?"
韩锷正容道:"小子韩锷。"他一指地上的于婕,"此次前来,却是为这女子的冤案。"
周无涯道:"冤案?此案证据确凿,当日天津桥上千目所睹,也已为本官审断,还是冤案?"他一指跪在地上的于婕,"就是她自己,也没否认洛阳府尹于自望是她所杀。"
韩锷微微冷笑:"不错,那日小子也在桥上,她是斩了于自望的人头。"周无涯得意一笑,却听韩锷接着道,"可是,如果这就是她的罪名,那她杀的也是个死人,而不是活人!她只是割了一个已死的洛阳府尹的头。虽然也未必无罪,但若以于婕杀于自望定罪,那周大人未免要担断案不明之名了。"
他此言一出,堂上人人大惊。古超卓却面色一喜。周无涯被他这话惊呆了,口里讷讷道:"你有何证据?于自望于大人上轿时还好好的,你如何能说这女子行刺时于大人已是死人?"
韩锷从袖里掏出一个盛血的小皮囊:"就是凭这个。大人请传仵作蓝老人。"
仵作蓝老人本已退养,他在洛阳城可是个鼎鼎大名之人,城中人对他也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这一生凭一己见识,断过的案子不下千百,而且件件俱是铁案,连被判之人也没有不服的。周无涯见韩锷一开口就说出蓝老人,已知此事不简单。他面色变了变,当着古超卓与刑部诸人的面,却也不能不查清,只有开口道:"传蓝老人前来质证。"
厅上就有人去传那蓝老人。蓝老人居处靠近大理寺,他一生俱在刑部当差,上厅也无诧异,只是看到韩锷时才微微一愣。
韩锷先冲他微笑道:"蓝前辈。"蓝老人点了点头,冲座上诸官施了一礼。他德望素高,就是大理寺副卿周无涯也不免要待之以礼。
只听韩锷道:"昨晚,小子曾以百金请蓝老人验过一样事物。"他一指已呈在厅前案上的那一小袋血,"就是这个了。"他侧目看向蓝老人,"蓝前辈,昨晚你是怎么说的?"
蓝老人这时才惊觉自己已被卷入了一场复杂争讼。他叹了口气,沉吟道:"不错,昨日这位韩公子前来,相烦小老儿检验了一个死者所存的陈血。小老儿在那血中,查出了一种毒。"他看了厅上诸人一眼,他一生混迹刑部,一眼之下已猜知此事水深,不便多加卷入,只按实说道,"小老儿在那血中查出一种罕见奇毒。这毒的名字甚少有人知道,它叫‘眼儿媚’。"
座上人人俱惊。蓝老人虽未明言,大家却也深知"眼儿媚"之毒为宫中秘方,当年多少淑妃名媛遇害,据说就多与这毒药有关。因为使这毒的多是女子,被害的又多是女子,所以得了这么个香艳的名儿:眼儿媚。
只听蓝老儿叹道:"这毒药甚是少见,只能混在香茶中下,还必须是‘捻儿茶’,毒性才能发作,这茶叶也是少有。凡中此毒之人,毒发之时,只是气息渐紧,一句开口求助的话也说不出的,不出三刻,必然身亡。而一旦身死,如不是立时遭遇五金相激,再资深的仵作也查它不出。这原是杀人最无对证的一样毒药,小老儿所验的结果就是如此了。"
韩锷已在旁边接口道:"这血就是在于自望身上抽到的。"他声音冰冷,心里明白此事必已牵涉权门之争。他一向鸥游江海,不愿参与人世争斗,但为助于婕,为找方柠,也只能如此了。
周无涯却吸了一口冷气,半晌才转过神色,道:"可你怎么证明这血就是于自望身上的。"
韩锷展颜一笑,一挥手:"请周大人叫人把门口的那个木柜搬进来。"周无涯一挥手,令衙役们搬进了韩锷带来存于门口的木柜。
韩锷上前一把掀开,道:"诸位大人请看,这就是于自望的尸身了。"
柜中果有一具无头尸首,那尸首脖颈上血迹已干,更显得肤色苍白。在座之人虽见多了凶杀惨案,但背上还是隐隐感到一丝阴寒。
韩锷淡淡道:"就请蓝老人当堂验证如何?"周无涯见事已至此,微一点头。
蓝老人从身上掏出一把金柄小刀,在那尸身上一刺,放出些将凝之血,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个银盒,在盒中翻出一片干枯的说不出名目的树叶,晃燃了一支火折子。待那干叶烧成灰后,他才极小心地把采来的血滴了一滴在那灰上。那叶子燃时无色无嗅,这时却有一抹混了血味的异香在这"有南厅"上飘荡。座中人人俱是行家,知道这是"贝叶验毒"之术。蓝老人叹了口气:"不错,尸体血中有毒,正是那‘眼儿媚’。如不是他毒发之后立遭兵刃解体,这人也就白死了。"
周无涯沉吟道:"只是,你能断定这毒不是人死后才下的吗?"
蓝老人微笑道:"这毒必得活人饮下,化入血中,才有此异象。"
周无涯沉吟不语。韩锷已开口道:"据在下所查,于自望当日在回官衙之前,曾到过‘滴香居’,那日他所饮用的正是‘捻儿茶’。用茶之后,再上轿到天津桥,恰恰三刻工夫。"他一指于婕,"何况,就是我不说,众位想必也知:于大人于技击一道允称高手。以他之能,如何会毫无反抗就已遇刺?所以我说,这位于姑娘,确曾杀人,可她杀人之时,那于大人已是个死人。所以,要论真正杀害于大人的,其实另有凶手!"
半晌,周无涯才回顾身边的吴槐、楚绍德与古超卓,犹疑道:"三位大人怎么说?"那三人一时也默然不答。最后还是古超卓道:"看来确实另有隐情。既有韩兄质证,又有蓝老人验尸,我看这案还是要彻查的。"
周无涯面色微微一黑。韩锷却哂然一笑,笑容中若有讥讽之意:"周大人怎么不问那日是谁请于大人在‘滴香居’中饮茶?"
周无涯无奈之下,眼神茫然地道:"是谁?"
韩锷淡淡道:"她身份很是尊贵。据小子所查,那日与于大人一同饮茶的,却是城南韦家的少夫人,娘家是城南杜氏。"他眉毛一挑,"大人此案是否还要彻查到底呢?"说完,他目光望向古超卓,双眼逼视,意谓:我的活儿已干完了,你的应诺不可不兑现。古超卓似也没想到会是这等结果,愣了下,才极轻极轻地向韩锷点了点头。
斑骓只系垂杨岸
碧海青天夜夜心
皇城之南的住宅皆颇壮丽,飞檐斗拱,文彩辉煌。"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韩锷走进韦府前面那条清洁安静的小街时,心里不由就想起小计说过的这一句话。韦杜两姓俱称旧族,就是高官仕族想与之联姻,一向也是较难攀附的,由此可见这两姓在当时的人望之重。
在韩锷催逼之下,周无涯不得已叫人备轿,带着于婕与一干人等同到韦宅拜见韦府少夫人--他们不敢提她前来衙门质问。
周无涯到得韦府大门,遣人通报,先被人让入了小花厅。众人在小花厅坐了一会儿,均默默无语,各各在想自己的心事。韩锷却在想:那古超卓不像轻言寡诺之辈,他当日既曾有言,说只要自己代查出此案幕后,就会烦"洛阳王"出面,给于婕一个还魂之机。他虽未明言,但韩锷也知刑场上一向花头多,大致猜得出他们全于婕一命的办法。小计的手在他手中有些汗津津的,韩锷低头对小计一笑,不知怎么,只觉得这孩子跟他倒大是投缘。
可古超卓如果食言呢?韩锷唇角微现冷笑--有自己一剑在手,古超卓想不依诺而行,只怕也要三思。一念及此,韩锷看了古超卓一眼,唇角笑容颇为冷峻。古超卓凑近他,低声道:"韩兄放心。"韩锷轻轻点了点头。
韦府花厅被装饰得颇为富丽。外面虽春寒料峭,可厅中却已陈设了市面上见不到的催绽的鲜花。栀子花淡白素雅,香飘一室。厅内簟展龙纹、钩悬冰绡、纱隔户宇、砖铺锦罽,当真清贵雅秀。坐此室中稍久,韩锷也觉心神一松,脑中想起:此案一破,自己终于可以见到方柠了。
据余姑姑所言,方柠已碰到极大难题,不知她的难处是什么,而自己到底帮不帮得上手呢?他心头沉思,不觉等了好半晌,可主人还未出来。周无涯几人却没什么不耐之色。又过了好半晌,才听屏风后步履微响,正有人缓步而出。听那声音,就知是几个女子。其中一个,声响悄悄,几不可闻。韩锷一惊:好功夫!然后,只见屏风后先转出三个侍女,一衣轻绯,一衣浅绿,一着榴红,人人俱是肤凝鹅脂,颈弯柔秀,光这侍女已足称佳丽了,韦氏一门果然富贵。
再闻环佩叮咚,韩锷未抬头看人,只是先见几个官儿面露惊艳之色,似是虽闻其名,再也没想到韦府的少夫人会是如此绝色,一时也不由得心头大奇。这几个官儿不是没见过世面之人,却怎还会如此?倒要看看这韦少夫人究竟如何丽色!当下他缓缓抬头。不知怎么,他没抬头时就已觉出不妥,却又不知到底不妥在哪里,待他抬眼望去,只见来人身量中等,一身少妇装扮,眉弯目灼,明丽幽冷,顿时心中如受重击。
他不相信似的忍不住要抬手擦擦眼睛。他闭了下眼,这一闭甚至不愿再睁开,却也觉出那女子目光正望向自己。然后那熟悉已极、在他心中已回响过千遍万遍的一个声音柔柔地响起:"累各位久候了。小女就是韦府杜氏、杜方柠。"
不会--不会--怎么会这样?韩锷只觉心中一时千头万绪。他千寻万找、费了好大力气才查清秘案、要找的那个女子却正是本案的凶手?而她已是韦府的少夫人?不,她不会,她是一个多么清丽单纯、天真可喜的女孩儿呀,她不会!
但,他心中已知这是真的--怪不得,怪不得她一意不让自己进洛阳城!怪不得那夜轮回巷中偶遇她又是那般装扮!三年来种种疑惑至此才算豁然解开,只是再也想不到是这么个结果。
然后,他心里才讥刺地想起余姑姑的话,也是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如果你能查清轮回巷里的事,你就能找到她的出处了;如果你能干一件侠义的事,你就能查出她的出处了;如果你能帮助一个弱女子,你就能查出她的出处了。"也怪不得于婕曾那么哀怨地看着自己,说:"何乃太多情?但多情何似总无情啊!这话我不该说,到时你就会知道了。方柠虽好,只怕却非、却非是韩兄佳偶。"
他一时只觉这是命运开了他一个残酷的玩笑。耳中只听方柠道:"诸位大人找小女子不知有何贵干?"
韩锷终于重睁开眼,只见方柠--不,杜方柠一双妙目正深深地盯着他,眼中如有哀伤、如有啼笑、如有讥刺、如有......幽怨。他只觉喉头发干,万没想到千思万盼的重会居然会是如此一面。他答应过于婕,要全她一命,可为全她一命居然是将自己千思万想要找的人牵连入内,甚或为此已将获死罪!
他回头一看,只见被押在一边的于婕正满目哀怜地看着自己,那目光中似有一丝抱愧。韩锷至此才觉察:原来这是一个套,而他却一直懵懂不觉,他以为自己是在查一个与己无干的案子,却不知早已被算计进了这个精密的套中!
周无涯干咳了两声,半晌才吭出声来:"韦夫人,不知前日可曾一临‘滴香居’?"
杜方柠点点头,淡淡道:"怎么?"
周无涯叹道:"当日,韦夫人是否曾与洛阳府尹于自望一见?"
他一句句问话似都割进韩锷心底。
杜方柠神色微变:"不错,我曾与他相见。"
周无涯喟然一叹,道:"剩下的,韦夫人可有什么要说?"
杜方柠望向韩锷,面上神色却瞬间万变,半晌似下定了决心,道:"这么说你们已查清了,那我......"
她要开口了,她马上就要承认以一杯掺了"眼儿媚"的捻儿茶毒杀了一个当朝五品大员,她要开口了!韩锷几乎忍不住想上前捂住她的嘴巴,只想立即拉了她将她带走,他不能、不能如此辛苦最终却将自己千寻万找的人送入绝境。一直没出声的于婕却一直盯着他,这时忽面色一变,一跃而起,大笑道:"你们这些笨蛋,那毒就是我下的,那日我也曾到'滴香居‘,哈哈,如无此毒,又怎能轻易割了那该千刀万剐的于自望的头?"
侯健也当即跃起,怕她伤及在座之人。那于婕却是跃向桌边,伸出戴着镣铐的手抓起桌上一把小刀,将之倒转,轻轻一刺,就已刺入自己胸口。众人大惊,万没想到她会于此时认罪自戕!韩锷一惊,心头一惨,不由向于婕跃去。于婕却也似有意无意向韩锷身上倒来,口里轻轻在韩锷耳边道:"韩公子,你欠我一个情......"她语音中如有轻笑。韩锷犹在怔愕,于婕忽仰天哭笑,"恩怨未了,恩怨未了!爹娘呀,爹娘,苍天呀,苍天,我于婕此生不甘呀!"然后她身子一软,已轻轻倒在韩锷怀里。
血不断从于婕胸口渗出,滴在韩锷疾伸来的袍袖之上。只见她面色惨白,轻轻道:"韩公子,我于婕纵千难万劫,不忘君此日之伸手一抱。只请韩公子念我今日之情,一了小女子家门未竟之仇。"她注视小计,口里喃喃道,"小计,小计......"底下的话却再也吐不出来,喉中连连倒气。蓝老人抢近身来,他身为仵作,本通医术,但他急救了一会儿,面色一惨,叹道:"不行了。"
众人都未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杜方柠也一时错愕,脸上现出一抹古怪之意。
韩锷还傻傻地抱着于婕的尸体,心里只在翻来覆去地想:她怎么会......怎么会突然自戕?这一切,是为了自己吗?他想起于婕最后一刻含情凝望的眼,半晌,眼中忽然泪下--她居然为了自己当意的女子舍弃生机!
韩锷忽仰天悲笑三声,向周无涯等一拱手,道:"此案已了,小子先退,我没料到会是如此......"他喉中哽咽,再也说不下去,静了一会儿,方黯然道,"于姑娘贵体,在下就先携走了。"
说完,他抱着于婕的尸身,带着小计,耸身就退。侯健犹要阻拦--囚徒就算已死,也断不能容他把尸身就这么带走。韩锷忽然停步,一反手就拔出了背后之剑,一剑就击在了侯健腰下的刀上,那厚背之刀嗡然一震,响彻花厅。侯健身形一滞,韩锷长笑一声,人已长身而去。
杜方柠却在他背后似喟似叹地轻轻吟了一句:"来是空言去绝踪......"她此句中隐有深意,隐有悲痛。这一场生命中的相会,为什么总是--来是空言去绝踪呢?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首李商隐《无题》的原文是这样的。月斜五更时,韩锷已葬了于婕的尸身,安顿好一直呆愣的于小计,才一个人重又潜入皇城。
皇城之南,就是韦府大宅。"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他抬头看看天,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天呢?这个天下,原来连方柠这样的一个看似全无机心、娇俏可喜的女孩儿居然也隐藏了这么多的秘密。找到后园,他轻轻翻入,后园果有一座高楼。楼高五层,最高的一层上点了一盏华灯,灯下的窗内似有一人。看那人的身影,该是方柠吧?
--她在他临去时轻念了一句"来是空言去绝踪",韩锷想,她真正想说的怕是下一句:月斜楼上五更钟。
此时墙外,五更钟声恰恰响起。他立在楼下,抬首一望,只恨不得就这么一直望下去,让天永不亮,更鼓永无移。但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他叹了口气,身形一耸,脚尖轻点,人已跃至第一层楼檐之上。
整座楼似只楼顶才有一人,其余俱沉入静夜,悄无人声。韩锷逐层跃上,不知怎么,只觉脚越来越重。不见时那么渴慕一见,现在却似恨不得把这一见无限制地拖延下去。
不一时,他已跃到最高一层。立了一时,只听窗内有一人叹道:"夜寒露重,锷,你进来吧。"然后雕窗开启,一双素手一现。窗内烛影摇红,烛影之下,正是那个任何一个轻嗔薄怒都会令他千思万念的方柠。
韩锷轻轻一叹,跃了进去。杜方柠却不看他,自在案上支颐而坐。烛影映出了她长长的睫毛,她真是一个美得不能再美的女子。
韩锷立身室中,半晌低声一叹:"我错了。"杜方柠摇摇头:"不,你没错。"韩锷木然道:"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擅入了这个洛阳城。"他一抬眼,洛阳一入,他的一场青春之梦就这么醒了。
杜方柠颊上一滴泪滚下,润湿了她的鼻侧。韩锷恨不能将之一拥而起,轻轻吻尽。只听杜方柠道:"你坐,听我说一些往事。"她轻轻一笑。
"传说在洛阳城中,有一个万人艳羡的女孩儿,她出身显贵,父兄俱为当朝要人,家财万贯,僮仆无数。照寻常人看来,她该是快乐的。"她轻声一叹,"她也是在快乐中长大的,但始终有一个心结压在她心底,那就是她的姻缘。贵族女儿的姻缘不是自己能定的,她从小就已被聘定--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她出生时已被聘入韦家,这一件事,对她恍如一场噩梦,于她秋千嬉后、新眉学罢,每一思及,就万般不愿。"
"她也曾千次万次地想要逃走。为此,她甚至不惜吃尽苦头,学会了贵族女儿极少肯学的技击之道。她学得不错,连她的一个个师父都称放眼四海,她算得上一代高手了。她终于可以跃出那一直围困她的高墙了,可人世中,有些墙是现实的、肉眼看得到的,但有些--如亲情、家族、责任......却是翻也翻不过、飞也飞不出的。
"她从小就知韦家近代凋零,她要嫁的那人是独子,从小就得了一样重病--软骨病。那男人名叫韦得辉,长她三岁,却整日瘫在床上。她不嫌弃他,但也不想嫁他。可出身名门,外面看来风风光光,可外人哪知福祸无常?那些名门旧族,也是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地像走着钢丝。一着失策--无论支持错了人,还是入错了朝野之争,得罪了权贵,其间势力倾轧,哪怕你贵为皇子,也是一朝得祸,满门即灭。轮回巷中余国丈,其当年声势之显赫,也算倾倒一时吧?可也瞬息之间满门皆灭!"
她一叹:"等她稍稍长大,就已知其中关窍了。她想逃,十五岁那年,她技击之术已成,放之江海,未尝不能自立。但老父的脸色已为旦夕间无常的祸福折磨得日渐发青了,她的哥哥,她从小的玩伴,她的保姆,她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被牵入这人世的福祸之中。所以那一天她爹爹对她说:’阿柠,我也知道要你嫁入韦门,得辉又是那么个样子,对你来讲太过不公。可人生在世,得享富贵,得居高门,哪有这等清福?我知你也不在意什么富贵,可为了韦杜两门上下两千余口的性命,你却不能不嫁了。韦家目下无人,若再没有一个聪明如你的女孩儿当家主政,只怕凋落可期。而城南韦杜向为唇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不是爹逼你,而是爹求你,你可不能不嫁了。‘
"她把这话反复掂量了很久,但再怎么掂量,也无法能说自己的快乐强过那上下两千余口的性命,无法面对老父那老态龙钟后滴下的泪。所以她嫁得很早,十五岁那年她就嫁。"
案上烛影摇红,晃着一个女孩儿的心事。韩锷听到此时,心中一声轻叹。只听方柠又道:"她人嫁过来,心却没嫁过来。"她的声音微一迟疑,"得辉有病,好多人世间的快乐,已非那女孩儿所能拥有。但她果不负父亲之望,这数年,虽朝野数变,如履薄冰,可在她的精心操持之下,居然还是走了过来。一门上下,至今未遭大祸,说起来,也算是她之功吧?
"可她还有些小小的愿望,所以,她有时会突然出行。长安城外乐游原--乐游原真是让人乐游呀,乐而忘返。可活在这人世,无数亲人俱在倾轧之间,你让她如何不返?"
她轻轻一叹:"三年前,她认识了一个男子,喜欢不喜欢就不必说了,可她只能给他一句话:此生他永远不要进这洛阳城!今年冬天,她万事缠身,稍一懈怠就可能祸患立至,满门遭灭。她只能抛弃自己那一点小小的快乐,苦心经营,为全父家夫家两门性命,却错过了对她这惨淡一生来说惟一觉得幸福的一冬。"
她摇头一笑:"洛阳府尹于自望掌握了她父兄的一项大把柄。可惜,当她终于除去祸患,以一杯’捻儿茶‘毒杀了可以危及她家门的那个于自望后,居然,他来了。"她一闭眼,不再说下去,那一刻的神情倦怠已极。那倦怠,甚或已不是一个娇弱女子所能承受。良久,她忽然伸手,一把抱住了韩锷,紧紧地抱住,深深地抱住,似此生再不愿撒手。然后她的面上已眼泪斑斑:"为什么,为什么我要遇见你......"
窗外的夜抖了一抖,韩锷的身子也抖了一抖。他低头将唇轻轻贴近方柠的耳侧,道:"把一切放下,跟我走。"那耳后的肌肤是如此的温暖而有肉感,适合放下一个男子那样长抿的唇吧?韩锷一低头,终于将唇贴在了方柠的耳后。那一刻的感觉是如此旖旎,他甚至可以听见血奔流在身体里的声音。他轻轻道:"把一切放下,跟我走。"
只是一刻,又像永久。窗外,白日以一抹死死的鱼肚白又侵入了这个世界。方柠吸了口气:"你得走了。"外面已有人起,韩锷不忍撒手,他轻轻用一指在方柠腰后划着,像在划就一个个字。
方柠闭目,感受着他的指在自己腰后移动。那指在划就一个个字:斑、骓、只、系、垂、杨、岸......
斑骓只系垂杨岸?
"三天之内,我等你。"韩锷轻轻说。那其实是一句义山诗:
斑骓只系垂杨岸,
驻马西南待好风......
"小姐。"一个侍女看着发呆的杜方柠轻声唤着,"韩公子要我给你这个。"她手里是一张小小的字条--那侍女是陪嫁而来,所以还是只叫杜方柠"小姐"。那七字是:驻马西南待好风。
杜方柠的脸上已没有了那一夜的迷惘,只是说不出的沉静。侍女轻声道:"小姐,你去不去?"杜方柠轻轻摇了摇头。侍女是她极贴心之人,也知道她与韩锷之间的情事,轻声叹道:"那、就叫他一个人空等,最后又空走吗?"听她的语意,似也极怜惜韩锷这一个痴心男子。
杜方柠淡淡道:"他也不会走。"侍女一愕。杜方柠面上浮起一丝冷冷的浅笑:"于婕那女孩子以前我一直没有见过,但她真算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了,我以前不该把她轻视。她千筹万划把韩锷陷入局中,最后不惜自戕,不就是因为知道他是一个从不负人的男子,想要他代她了结上代大仇吗?"
然后她脸上微微一笑,艳如花开:"她这么聪明,难道我就傻了?何况,凭我独力,已难再支撑韦杜两门之事。父亲偏又去了长安,祸福难知。他既然是我这一生惟一倾心相许的男子,他不来帮手,谁又来帮手?何况,我好容易把他钓来洛阳,又怎会轻易由他就走?"
那侍女面上一阵错愕。杜方柠轻叹道:"你该知道,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也是一个很能断事的人,只是红粉之劫正多。与其让别人劫,不如让我来劫!他这个人,我如明求他相助,不只我不肯,他也会不愿的。如果我不是不许他来洛阳,这三年苦心做局,他又怎么会一意寻了来?而且还对我难抛难舍?而他若不来,我当此患难,又有何外助?"
她面上笑得灿如春花,那侍女心中却似浮起了一块寒冰。那冰轻轻割着她的心口,可她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见杜方柠看着那纸条上的瘦硬字体,脸上也浮起了一丝无奈。这个男人她不愿算计,也不是不爱,可生此时局,她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将他来爱......
然后只听她静静道:"你去帮我查一查,北邙山头,那于婕埋骨之处,可有什么异动。"
衣上征尘杂酒痕
黄金不多交不深
一面旗就那么无依无凭地在空中飘着,杏黄的本色儿被日头风雨晒淡吹枯了,剩下的恰似"鹅儿酒"的颜色。再往上,是一个碧青的天--洛阳城郊的春天,鹅黄柳绿上总是这样碧青的天。天上的云彩微微有些雨意,但只是淡淡的。东都郊外的酒肆果然与一般的荒村野店不同,单只看那酒肆的檐上,一片片乌黑的瓦牙咬着牙,槽扣着槽,阴阳交锁,只这一点就比别处多出不知几许齐整来。
但这个酒肆还是有些破旧了。酒肆门口垂着一幅竹帘,帘子旧旧的黄,半卷着,里面却飘出些白酒的香味来。这酒家地处偏僻,想来客人也少,可这里出产的却是当年曾驰名两都的"捉奸酒",也唤做"白堕春醪",说起来也有数百年的来头了。
他们这个酒肆里负责招呼的人少,只一个店伙。因为这里本就是一家家酿酒坊开的,专供洛阳城里各大酒楼用酒,这里支撑一个门面,也不过略具个意思--肯到洛阳城西这么偏僻的地方游赏的人毕竟不多。所以酒肆里的桌椅也极为粗陋,但好在干净,粗粗刨就的桌面上还露着些白生生的木茬儿。
这时店内只一个客人,适才他还趴在案上小憩,这时已醒了过来,睁开一双已半醉后似迷似亮的眼,伸手就向案上的酒壶摸去。他的手有些抖抖的,那指上的骨节并不突出,上下一般粗细,倒显得分外修长。只见他并不往杯子里斟酒,嫌那麻烦,直接凑嘴就灌。喝下这一口,他的精神似才又提了些起来。只听他喃喃道:"今日初几了?"那边的酒保想来也闲得慌,顺口答道:"十七了。"
那客人怔怔地抬起眼。酒保向他脸上看去--这客人每日到这酒肆来饮酒,从旦至夜,到打烊回去,已有数日了。他不由得不对他添上几分好奇。偏那客人嘴紧,弧型的唇一直紧抿着,让一向爱多话的酒保都在他面前问不出话来。这时只见那客人抬起的脸上神情怔怔的,两行清泪竟从他的颊上流了下来--十七了,我等你已不止三天,已经过了三个三天,可你依旧没来,依旧没来......
酒保却不知就里,好奇的他又仔细地瞅了瞅那客人。那客人的皮肤像是秋后经霜小麦的颜色。眉很长,并不斜飞入鬓,而是成个一字,眉尖微挑,显得沉静而又生动。他的眼不大,细细长长,下面则是一只悬胆似的长鼻,鼻下的唇依旧紧抿着。这个英挺的、典型关中相貌的小伙儿怕不是惯常在人前落泪的吧?那酒保心里动了丝怜惜,想上前拍拍那小伙子的肩,安慰几句。小伙儿一身衣衫想来多日没换,上面轻尘夹杂着这几日手抖杯倾时落下的酒痕,更添潦倒之意。
半晌,那年轻客人喉里发出几声轻咳,一声声清苦,咳得他的眉头都蹙成了一团。
门外的天景似乎也应了那小伙儿的心意,碧青的天上云色忽重,铅沉沉的,早起就聚集起来的雨意这时更浓了,把几天来都憋着的沉郁化做了丝丝细雨,飘洒下来。一时店内店外,只听得淅淅沥沥,像一柄毛刷轻轻刷过檐瓦,刷得那店伙心里也升起一丝凄凉来。
猛听得门外有马蹄响。店伙抬眼向外望去,却见丝丝细雨中,两匹马一路踏着碎步小跑过来。除了贵家富户,少见有人这么不爱惜牲口的。他上前就给客人打帘子。那两人身材都颇为雄健,一步步走来,只听那脚步声,就觉得下盘沉稳至极。他两人手里都还攥着马鞭子,竟连鞭柄上都镶有珠饰。那店伙的眼里已先笑了出来。那两人却根本没看到他存在似的,昂首阔步进了门,自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却正对着先前那客人的脸。那客人泪痕已干,这时倒并没在意来人,一双眼却盯着店中柱上的两块木牌。只见那两块乌漆牌子桐油漆就,木纹隐裂,上面的油漆也有些炸裂,看来是有些年头了。牌子上一书"退酤",一书"治觞",字写得很好,刻得也是大佳,倒让人想不到在这么个偏远小店里还有如此绝佳的笔意。
那两个客人却不似先前这客人简单,只要一壶白酒就算了,他们把五香牛肉、风枯凤爪、鹿脯酥酪,凡这小店里拿得出的好吃食都叫了个遍。然后就听一人先笑道:"揽子村那个董先林还自称什么技击名家,说什么擒拿锁喉之术独步关中。就凭他那两手还敢开馆授徒?最让人耐不住的是他还敢臧否天下人物,说及洛阳一地,连龙门异、白马僧都不放在眼里。到底是祝大哥爽利,三招之内,拿住了他的擒拿手,锁住了他自个儿的喉,看他以后还敢胡吹什么大气?祝大哥当时只要手上加一点劲,怕不就此废了他五指关节,让他以后再也不用出来混了。"
旁边那人貌若谦恭地笑了笑,眼睛却若有意若无意向那先在座的客人瞟了一眼:"咱兄弟现在已不是身在江湖了,既入了王府,多少也要守点王府的规矩。王爷为人谦和,虽有人嘲讽他府中护卫,他多半也一笑了之,咱也不好太违了王爷之意。我今日不过是顺便,给那些虚名太盛的人瞧瞧,人光有些虚名是算不了什么的,随便什么乡村武师说起来也自称技击名家,我是要他们看看,真正的玩意儿是什么样的。"
说着,他又若有意若无意地向那半趴在桌上的客人看了一眼,眼光里大有挑逗的意味。偏那客人根本就没兴致,看也没看上他一眼,不由得不叫他大生遗憾。倒是那酒保听了吓得张大了嘴--周先林?那在洛阳城也允称一等一的名武师了,就是门人弟子,在外面叫得上字号的也颇有几个,居然三招之内就被人破了他看家的玩意儿?那酒保不由一擦额头冷汗,心道:今日的客人可难招呼,得罪了这两个看来不是耍的。他们还说什么王府,难道是指......
他这里正想着,门外却忽传来一声急急的呼叫:"韩大哥,韩公子,你在吗?你是在这儿吗?"那是一个小孩儿的声音,声音里都有了一丝哭腔。然后那小孩儿忽一声欢叫:"马儿,马儿!斑骓,是斑骓!韩大哥你果然在这里!"话音未落,只见一个五官生得清爽的小孩儿已一掀帘奔了进来。看见那独坐的客人,似快沉入江水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欢呼一声,一头就向那客人怀里扎去。
那年轻客人叹了口气,伸指兜起那孩子的下巴,轻叹道:"小计,你又怎么了?"那孩子把头埋进他怀里,脸上久寻才获的笑意顿敛,跟着泪水模糊起来。这时他一张小脸儿被韩锷兜起,脸上全是斑斑泪痕。只听他哭道:"韩大哥,有人要杀我!"
韩锷眉头一皱:"好好说,什么人要杀你?你又怎么找了来的?别怕。"
那于小计找到他心里就已安稳下来。可这几天的担心恐惧也一时都迸发出来,只要把这数日来没处哭诉的害怕委屈都哭出来才好,一时竟收不住泪。他也觉不好意思,只管把一张满是尘灰的小脸向韩锷的肩头胸前蹭来蹭去,蹭得本已心中空空的韩锷心头也软了,用一只手在他肩上轻轻拍着,口里只干巴巴道:"别哭。"
两个字后,他就再找不出别的话来。因见那于小计哭得实在止不住,他一拉于小计的手,就按在身边的凳子上。那凳子上放了一个长条蓝布包裹,布里的东西硬硬的。小计一愣,韩锷已在他耳边轻轻道:"这就是’长庚‘,你一直想要看看的’长庚‘。别哭了,只要有它在,韩大哥怎会让人杀了你?"
小计愣愣地隔着那层布摸着那柄他心里已千思万量、揣度过无数遍的剑,口里哭声果然就停了下来,低声呢喃道:"啊,长庚......"然后他就似定了神,一抬小脸儿,"韩哥,从你和我分开那天起,我就觉得不对,好像有人盯上了我。我直觉是有人要杀我。但不知道他们是谁,又为什么要杀我。可那晚,我一个人在外面,回家后,发现来找我的、等困了睡在我床上的曲小儿已被杀死了。我当时好怕,姐姐又不在了,再没人保护我了,还找不到你,只有到处躲。"他嘴角一瘪,"这些天我躲得好辛苦。"
他顿了顿:"亏得我在洛阳地界儿熟,他们才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我,但有好几次都好险,差点儿被抓住了。你见过姐姐的功夫,不算弱吧?但那些人似乎都不比姐姐差。我知道,我要不赶快找到你,只怕......只怕此生就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他抬起眼:"今天我得到小哥们的消息,说洛阳王府的人也在找你,我知道洛阳王府属下人多势众,他们要找你肯定找得到的......"他一抬眼,怯怯地看了看那边的两个人,"所以今天我看到那边的两位爷从洛阳府里出来,说要找找......你的晦气,我就跟了来。天可怜见,我终于找到你了!"
说完,他快乐地吸了一口气,这时才有工夫把他日思夜想的韩大哥仔细地打量两眼,一看之后,大惊道,"韩大哥,怎么才几天你就瘦成这样了?"
韩锷未及答言。只听那边的两个骑客已有一人大声笑道:"没想咱们来了半天还没说到正题,倒被这孩子一语道破了。不错,姓韩的,我们都是洛阳王手下,在下姓祝,旁边这位大哥姓张。咱们就是看不惯你小子有什么本事,空负声名,连我们王爷都打算卑辞厚礼延请。你小子......"他愈说愈怒,已腾地一下站起,一脚踏在适才坐着的凳子上,"当真当得起吗?"
韩锷却没看向他,于小计却替他担起心来:"大哥,你喝酒了?怎么还像醉了?"他懊恼地一垂头,"也许我不该来找你的。大哥,我知道,你烦心的事本就够多了。你是不是几天没正经吃饭了?一会儿,他们肯定就要动手了,你还有力气打架吗?要不,我先自己避开?"
韩锷微微一笑,捋了捋他的头发:"也不用一定要打架的......大哥烦心的事再多,但小计的事又怎会不管?"
于小计一脸信任地望着他,只轻声道:"不打架,那怎么办呢?"
只见韩锷往那柱上一指:"你认得牌子上的字吗?我白在这里喝了这些天的酒,今天才看到这几个字,原来这些天为我牛饮的还是百年来载誉江湖的’捉奸酒‘。这酒说起来年头可长了,据说还是北魏年间,有一个酿酒的人名叫刘白堕。当年他酿的酒,用酒瓮盛了,六月天放在太阳下曝晒十多日,也不会变酸变坏。喝了的人心中脑中,只有酒意,十天半月都不会醒。那时有个南青州的叫毛鸿宾的御史就带了这酒去敬献藩王,路上遇到一群强盗,那却是苗岭中有名的强匪’果下马‘一派。那些人把他给劫了,根本没把他当回事,见到他带的有好酒,当即就开坛痛饮。没想一个个喝了后虽心怀大畅,却也大醉,手脚酸软无力,全给那毛鸿宾逮了。那以后,江湖上就有一句’不畏张弓拔刀,惟恐白堕春醪'的话传诵了开来,直传了几百年--没想他还有后人,这酒也并没失传,倒被我无意中碰到了。所以我说,要杀你的人来了,咱们不用打架,拿酒淹死他好了。"
他讲了这么大一段故事,原是要逗于小计开心。于小计果然听得抓耳挠腮,只觉有趣。连那边的洛阳王府护卫祝、张两个都听进去了。
窗外忽响起了叱喝之声,只听一人尖尖的声音道:"不错,看那小孩儿脚印,正是逃到这店子里来了。"
于小计脸色一变,身子已微微发抖起来。那边洛阳王府里的护卫却大生看热闹之心,重又端身坐下,看韩锷怎么应付。只听外面一声唿哨,就跃进了三个人。都是一身油布衣衫,上面细细地滚着些雨珠。他们贸然闯入,只觉一蓬湿意就被他三人带着裹了进来,清清冷冷,倒让人心神一爽。于小计小脸上全是紧张,抓紧了韩锷的衣服道:"韩大哥,肯定是他们杀了曲小儿,我认得他们。可怜曲小儿没有爹,只有一个守寡的妈妈独自带他。她最疼他了,那么苦还给他念书,以后她还指望些什么呢?"
韩锷本还脸色平静,只扫了那三个人一眼,就没再看。这时听到小计下半句,眉毛就让人难以觉察地极快一挑。那一挑之下,他眉梢就现出一片锋棱,也一闪不见。那三人为追杀一个孩子屡屡失手,正烦躁已极,这时见了小计面上青记,其中一个嘿嘿笑道:"脸上有青记,不会错了。老大,这小兔崽子这些天闹得哥们儿好烦,让我宰了他吧?"
那老大似沉稳些,定步道:"别急,座中还有人,好像还是道上的朋友,咱们要先招呼一声。"他看的却是祝、张二位。那两人确实让人一眼之下就觉得不好相与。姓祝的还没开口,姓张的却已敞声大笑道:"你们要办什么事就快快办,我们可没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兴致。只是要办得利落些,别走了眼。"他斜睇了韩锷一眼,"那小孩儿身边说不定还有个名驰宇内的大高手在呢,你们可别终日打雁却被雁儿啄了眼。"
他语意里不乏调侃。那三人一眼已看出他与姓祝的俱是道上好手,这时转头疑惑地看了韩锷一眼,只见他衣衫破旧,一脸酒气,全身上下只见潦倒之意,只神情还镇定。那老大冷笑了一声:"有我兄弟出手,嘿嘿,龙门三怪的名头这些年可也不是白叫的,不相干的朋友就都别伤了和气。"
他这一句话也不过是略作交待。说着一挥手,那先开口的老三已得令一扑而上。他一出手居然是"虎爪手",看来不只是要结果于小计的性命--分明对他颇有不忿,要拧得他小脖子血肉模糊才感快意。
韩锷心头一叹,已生不悦,伸手把小计一带,轻轻避过他这一爪。那人面色一变:"果然有道上的好朋友,报上名来。"
韩锷默然不答。那人重又合身而上,一双虎爪使得如同惊风暴雨,直向小计身上招呼。韩锷一只左手轻轻捉着小计的腕,微微施力,把他连人带凳一拖,就已避过了那人的凶险招数。那人怒火更炽,手里更是加紧地向小计攻去,倒并不攻韩锷,似是与韩锷较上劲一般。转眼之间,他二十七路虎爪手已将施尽,韩锷却动也没动。那边旁观的老大不由变了脸色,向腰间一抽,"哐啷"一声抽出一根铁索来,喝道:"二弟,三弟,亮家伙。当面的好朋友看来不是好相与的。朋友,报上名来,为什么平白伸手架我龙门三怪的梁子?"
那老三听了他大哥的话,抽身一退,已从腰间掣出一根三节棍来。没说过话的另一人却向腰间一揽,抖出的却是一个流星锤。他们龙门三怪使的看来都是软兵刃,却软中带硬,好像是出自"九曲门"一派。
"九曲门"在黄河一带可是大大有名。韩锷看了他们的兵器一眼,依旧不答话。那龙门三怪中的老大似已对他颇生忌惮,只听他道:"是好朋友的话,就亮个字号,世上没有揭不开的梁子。也许朋友还和托我们办事的主儿有些渊源,大家伤了和气可不好看。"说着,他向后一望,似乎背后还有什么人。韩锷眉头一挑,他一双单眼皮的眼猛地一睁,精光一爆,道:"我没名头。"
"那你凭什么出头?"龙门老三已愤然问道。
韩锷垂头想了想:"不为什么,他是我小弟。"一抬眼,"这够了吧?"
龙门老大却诧道:"于家小孩儿满门皆灭,什么时候又冒出个哥哥来?"
韩锷微微一哂:"刚才。"说罢却觉衣襟下小计的手猛地一紧,把自己的下摆狠狠地一抓,这一抓却让韩锷心头升起丝感动来。只见他微微一笑,转脸向小计和颜道,"怎么,不情愿有这么个酒鬼哥哥呀?"
小计一向伶俐,这时嘴咂吧咂吧却讲不出话来,只把一点热情在眼里拼命地迸着。那边龙门三怪自觉被耍,脸色一变,已经出手。只听满店呼啸,铁索、流星锤、三节棍俱为风声尖锐的兵器,在他们手里使来,更增不凡。
"九曲门"的软兵刃果然难缠!连那边祝张二人见到他们出手的声势,也不由面色一变,一带凳子,就向墙角略避了避。
韩锷不待敌人近前,就反手一拉于小计,连人带凳,倏地一转,已换到了桌子的另一边。他与敌人本还隔着一张桌子,这一下竟不是避敌,反是坐入了龙门三怪围攻的正中,但那三人的兵器也就此落空。只听韩锷低头冲于小计道:"他们果然杀了曲小儿?"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悲伤的味道,听起来淡淡的,但那语调深处却又如此沉重。于小计眼眶一红,狠狠点了点头。韩锷却看向旁边凳子上的蓝布包裹,心中似在犹疑。那龙门三怪的兵刃已劈头盖脸直向他和于小计招呼来,韩锷或仰或俯,让过了好几招,口里喃喃道:"果然凶狠,出招俱是夺命,看来小计说的不会假了。"
那三人本在奇怪韩锷为什么还没还手,手里只管加紧,这时却忽听韩锷一叹,抓起一直置于凳上的"长庚",就裹着那层蓝布,横扫一击。长庚本为良剑。剑路之中,以击刺最多,他用的却是"拍"的招数。这种路数极为少见,那未脱锋的长剑被他用得如一根铁尺一般。那铁索、流星锤、三节棍俱为软中有硬的兵刃,他一击之下,却俱视之如硬物,这在技击之术中本为对付软兵器的上佳之法,只是一般之人少敢轻用。只听"夺、夺、夺"三声闷响,他长庚三拍之下,居然先中铁索,再中流星锤,最后击中那龙门老三的三节棍。
只见龙门老三的棍头一抖,他已握不住那棍,只有撒手就退,可还是觉得一股内劲直冲而来--这小子居然还是内家高手!龙门老三识得厉害,左手疾抚自己右腕,想阻住那沿腕而上的一股内劲。可那内劲已披虚捣亢,直冲入他腕上关脉之处。这时他只觉得腕脉之内火烧火燎,有一股内劲直攻向自己心脉。他左手加劲,想阻住那内劲上升。可那内劲来势虽慢,却已全不由他抵抗,直向丹田涌去。他情知自己若抵抗不住,此后只怕不只这右手全废,怕连这一身功夫也会就此毁掉了。他勉力提起内劲,全力相抗,可一口鲜血还是不由自主从喉中一喷而出。龙门老三面色惨变--一招,只一招!他叫了一声:"老大!"然后惨声道,"完了,我完了!"他这一身功夫算是废了。
他的两个哥们这时却已不及看他,龙门老二那流星锤被击中铁链,链子猛地一软,那锤头竟倒转锋势,直向自己头上反击而来。这一击,自己的力加上韩锷的力,怕不击得头颅俱裂?他大骇之下忙收劲,可这时哪还来得及?却见韩锷已飞身而起,以剑柄一撞,就撞飞了那流星锤头,锤头一偏,险险从那老二耳边擦过。然后韩锷剑尖连鞘一点,已点在了他气海。那锤头飞起后奔,龙门老二执索之手已无力把持,手一松,那锤子已破帘而飞,"咚"的一声砸在了店外的泥地上,竟砸出了好大一个坑。
龙门老二才松一口气,却马上面色惨变,只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在气海处"咝咝"而泄,拦也拦不住。
却只有龙门老大还有反击之力。只见他铁索一软之下,"咄"了一声,全力重振,一根铁索在他拼力之下竟如一杆标枪似的向韩锷胸口搠来。他只是要再加一股劲阻韩锷一阻,然后就可飞身而退。韩锷神情一静,似悲凉似哀伤地看了他一眼,手中剑势忽逆,剑身一转,剑尖向后,已倒隐肘后,他竟不再用剑,而是空出手来直向那铁索尖击去。
只见那铁索猛地一抖,在两力相击之下挣扎了几下,然后龙门老大手里的索尾猛地一摆,已挣脱出他的手心,重重地、快如疾电地反击他胸腹,在他气海、志堂、乳中诸穴上一路拂了上去。只听那龙门老大惨叫了一声:"你还不如杀了我!"
韩锷冷冰冰道:"我一介俗子,虽习技业,还不敢代为天诛,只须毁了你们继续作恶的能力。"
那老大痛呼了一声:"悔不该贪功冒进呀!"忽然发出了一声呼哨。他哨声才起,就听不远处响起了一声惊"哦"。他后面果然还有人!然后一声急弦声起,只听"嗖"的一声,那声音倏然而至,穿窗而入。接着"夺"的一声,一支大羽长箭已然飞来,大力钉在了店中木柱上!
场中局势兔起鹘落,祝张二人额上直冒冷汗。这时奇变又起,他们盯向那支破窗而入的长箭,双眼不眨,久久不能移动。半晌只听那姓张的惊呼道:"呀,是大羽箭!"姓祝的阴沉沉道:"紫宸的人居然来了。"
那龙门老大至此才松了一口气。他恨恨地看向韩锷,眼里满是残忍的快意。似知道他这搬来的援兵分量绝不是韩锷好抵挡的。他重创之下,一口逆血倒涌,已先昏了过去。
韩锷忽把头用力地仰了仰,似要摇去满脑的酒意。他用手把本已散乱的头发向后用力梳去,然后提声道:"来的是紫宸中的哪位?"
紫宸本为护卫宫禁的高手,号称"紫宸银戒,威震九重"。当世之中入选的一共也不过八位。只听门外不过一箭之地有一个声音道:"一星如月看多时--在下敬陪末座,紫宸一星。当面却是谁人?嘿嘿,看那锤头带出的力道,分明似得‘石中火’的内力,敢情是韩兄在座?韩兄的‘石火光中寄此身’修为是越来越精湛了,在下佩服。"
紫宸之中,本以数多者为尊,所以来人自称"紫宸一星",又自云敬陪末座。紫宸一星龚亦惺以善射驰名天下,手中"擎雕弓"与"大羽箭"俱是名驰八表的利器,韩锷与紫宸中人也仅只闻名,未曾谋面。只听他冷冷道:"紫宸护卫宫禁,难道也要插手尘俗之事吗?"
门外那人叹了一口气:"只怪那于小计姐弟两个拖拖拉拉,当年之事只是不了。这些且不说它,我们老大交待下来的事,我只有用心来做。"
于小计却忽一抬眼,眼中怒火一炽。只听门外人道:"韩兄山猿海鹤,又何苦插手这些俗务?"
韩锷的唇角忽地抿紧,他知道只要结了紫宸的梁子,那可不比什么龙门三怪,此后一生,只怕是要不死不休的:要么他死,要么他独力灭了其中人人俱是当世绝顶技击好手的"紫宸七宿、拱北一极"。
"我们老大交待下来的事"--难道诛杀于小计,竟值得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紫宸老大亲自出面交待?他忽一抬眼,看着门口那帘上旧旧的黄:此生枯窘,可乐之事已无多。但毕竟,当做的事还是要做的,哪怕其中冒险犯难处艰辛如此。只听他淡淡道:"他是我小弟。"
他这一句虽淡淡的,门外却声息一停,半晌只听门外人叹气道:"韩兄,我本无意犯你。"
两个人声音至此都已平缓。于小计只觉店内店外一时都静了,似是这事已落入两人软语相商的阶段。他看看韩锷,又看看门外,只觉一天青色透着那黄黄的帘子映进来,说不出的好看。可他一斜眼之际,却猛地发现那边张、祝二人俱面色紧张,脸上的脸皮似已绷紧得要裂开一般--他当然不知道,也没听到外面引弓的声音。那弓弓弦已满,蓄势待发。那人与韩锷一在店内,一在店外百步,居然要遥遥对决?这个距离对韩锷的三尺长剑可是大大不利,雕弓羽箭原本就以远战为能事。只听门外人道:"原来如此。但韩兄,要我住手,你要给我一个拿得回去的交代吧?"
只听韩锷说了一声:"好!"然后于小计惊觉韩锷松开了自己的手,他顿觉不适,一抬头,就见韩锷已身子前扑,直向门外射去。帘子轻轻一闪,然后重新垂落,仿佛根本没有人出入过一般。可店内的韩锷已经不见。小计睁大了眼,只见黄黄的帘外有一个人隐约的身影,正在向前疾扑,那是韩锷。空中忽有弦响的声音,一支大羽长箭沛然而出,透过帘子划出一道虚影。韩锷在空中一闪,然后于小计眼中的雨青帘黄间,忽有一块蓝布落地的影子。那布尚未飘落,帘外忽有一线火光一溅--好细好快也好灿烂却转眼不见的火光一溅!
韩大哥出剑了?那就是他的"石中火"?长庚一击的石中之火?小计顿为那一线火光惊艳得呆了;然后只听"啵"的一声,帘子猛地一阵鼓荡,似是店外的空气也突生波动;然后就低低地响起了两声男子的痛呼,有那人的,也有锷哥的;然后只听店外哑然了下,两人似重又交手,但瞬息即止,只听那人却高声笑道:"好、好、好!好你个‘石火光中寄此身’!这也算是一个交代了。今日就仗韩兄之面,先放过那孩子。韩兄,你我他日必会,你可别忘了要日日以火淬剑呀。"然后帘影一闪,韩锷已倒跃而回,他直接就坐在了凳子上。于小计看向他脸上,只见他适才的酒意这时已被眸中的一缕兴奋逼得全都不见,只有光芒。有一刻那光芒才暗淡了下来,于小计才能移开眼看向他身上别处。只听他"呀"了一声,只见韩锷左肩上已坟起了片伤肿,那是为对方空弦发出的劲气所伤。于小计惶急道:"锷哥,你受伤了?"韩锷微微一闭眼,似在调整内息,半晌才开口道:"不只我受伤。"
于小计猛地看了他一眼。韩锷一向平淡,可那一句里突现的孤傲自负、飙扬绝世却让于小计再也忘不了,丢不开。
有顷,门外忽响起了一串鼓掌声:"精彩呀精彩,好斗呀好斗!除了韩兄,这世上还有谁能引动紫宸中最孤傲自负的一星持弓出手?虽只短短一接,却能炫出如此华灿。不才今日真是三生有幸呀,三生有幸。"
祝、张二人在韩锷退回店中后,本已颓然欲去,这时一听那声音,却忽生喜色,继之又升起惭色。二人相顾一眼,姓张的喃喃道:"区总管来了。"
只听脚步缓缓,一个人已由远及近,打帘而入笑道:"不才区迅,见过韩兄了,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韩兄好风采。"说着,他一拍手,"黄金不多交不深--在下给韩兄送金子来了。"他似很爱拍手,说着又一拍手,但这一拍却像发出个什么命令似的。帘外脚步橐橐,只听区迅笑道,"把金子给韩兄端上来。"
槎通碧汉无多路
土蚀寒花又此坟
小小的两个铁篾乌鞘箱,似乎说不出的沉重。抱它们的两个人都还算壮实,脚下一声声却只见沉重。只听那区迅笑道:"给韩兄放在桌子上吧。"那两个家人就把箱子放在了桌子上。区迅道,"韩兄怎么不打开看一看?这是我们王爷为了结识韩兄,送上的一点小小心意。"
韩锷没有动,于小计却好奇,看看韩锷眼色,见他并无表情,放胆伸手一扭那箱子上的纽襻。那纽襻上装的原有机括,弹性甚好,箱盖"吱"的一声自动打开了。那箱盖遮住了众人的眼,只看得到于小计的表情,只见他伸手往嘴上一捂,露出满脸惊色来。
旁边的店伙才从适才激斗中缓过神来,这时也遥遥地伸着脖子来看,一眼看罢,不由"啊"了一声,张着嘴巴就再说不出话来--那两只箱子里俱都金光灿烂,竟装了整整两箱的黄金!足抵得上近百户中人之家的资产了。"洛阳王"出手果然大方!那边祝张二人这时也见到了,面上的神情说不出是惊是妒,是羡是慕。只听区迅笑道:"韩兄莫嫌这金子俗气。"说着,他伸手拈起一块箱中的黄金,"这世上,只怕比它还纯的东西不多了呢。"
"只是,我们王爷渴慕韩兄的心只怕还比它纯上一点儿。"他的脸上一直浅浅地含着笑,有一种笃定的神情,那是出于对自己的自信。他不是什么文人学士,也不以清高自命,他只是洛阳王府里的总管,对于世事自有他的一份洞彻明达。只听他笑道,"韩兄不知中意洛阳城里的哪块地方,兄弟好去给韩兄准备下榻之所。我们王爷延请韩兄,倒不敢真有什么差遣。韩兄只管放心,这只是王爷一片敬才慕士之心。"
说罢,他一双眼深深地望向韩锷。韩锷却一眼都不瞧那两箱金子,早转身伏案,拿起桌上的一壶酒,引杯斟满。他肩头本已有伤,手却并不抖动。那酒却斟得太满,以致酒水在杯面上都凸起了一层。只听他怅然道:"这么多金子,究竟能买多少好酒呢?"然后他一低头,"韩某一驹一剑,游走江湖,偶有酒债,得钱便偿。区兄,这许多金子,我那匹马儿和我这个人可是驮不动的。"说着,他举杯一饮而尽,抛了些铜钱在桌子上,站起身,拉了于小计就走。于小计还回头看了眼那两箱金子--倒不是他贪财,实是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金子。
区迅却在后边笑道:"韩兄,果然对这黄金不屑一顾吗?"韩锷略停了停脚,却不答话。区迅在店内见他就要上马,语速加快,却依旧不改从容地道,"韩兄,请留步。王爷也自知这敬仪菲薄,只怕远不足以延请才略如韩兄之士。但这金子韩兄也请收下......只要韩兄答应我一件事:不插手洛阳城中近日要发生的一件事,咱们这个朋友就算交下了。这个情面,韩兄还是要给的吧?"
韩锷抚马伫立:洛阳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城?为什么一入城中,所有纠缠纷扰便接踵而来?"洛阳王"要他答应不插手一件什么样的事?难怪余姑姑、于婕与北邙山上那个"鬼"都说他不该来这个洛阳。只见他微微一顿,伸指轻轻叩了叩那匹马儿胸前的胸骨,低声道:"此马非凡马,房星是本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这几句诗我一向喜欢,不喜欢的却是同一题下的另一首: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黄金这么重,络上了它还真能走得快吗?就是走得快,就是打一副金鞍,那也是骑马人的炫耀吧,又与这马儿又有什么相干?"
他似是不答,其实已全答了。然后只见他在斑骓耳边低声道:"马儿,今天你却要驮一个生人一程了。"他看了眼于小计,眼里都是笑,"以后他就是我的小弟了,以后你食水吃草,多半要劳烦他的。"说完,他一挽于小计,翻身上马。那马儿并不待驱赶,已踏着碎步,一路奔去。
才止的雨濡湿了路面的微尘,薄薄地结了一层软泥。区迅在店内远远地看着,那泥被那马蹄儿带起,一星半点地溅在了坐于韩锷身后的于小计衣襟上。此时的于小计心头凭空升起一种洒然行路、畅意尘埃的快乐来。
"韩大哥,你真要离开洛阳吗?"
韩锷点头。
于小计"嗯"了一声。
"怎么,你不想跟我走?"
于小计却抓住了韩锷的后衣襟。
韩锷心头一叹,想起于婕死前,抓了小计的手,对自己连说了两遍:"小计,小计......"这孩子也就是她的托付吧?
于小计却还怕被韩锷拒绝,在韩锷身后一垂头道:"反正,我现在连惟一的姐姐也没了。"他的小脑袋轻轻地抵着韩锷的后背,有一股孩子的温暖。韩锷刚才放马开奔,不顾而去,并没多想。这时心头却迟疑起来。他抛得开那黄金名利,抛得开卑词厚礼,却真放得开那洛阳城里的一切吗?他不由想起月斜楼上那一张晓露芙蓉般凝着泪的脸,手里的缰绳一时便松了,心里也一团乱麻似的迷乱起来。
真要走吗?此生就这么决绝一去,永不再见?他咬咬牙,狠狠心,催着那马儿向西行去。可马儿放蹄一奔,韩锷那面对搏杀利诱时犹能坚定的一双眼这时却不由自主闭上了。但不走又如何?她......原来早已是别人的妻。就算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恨意,但这一道关阻,他们又如何跨得过。那后面还护有她的家人,她的根源支脉,她的责任,好多好多的牵绊......
她的男人......
于小计很乖地在他身后并没说话,韩锷闭眼驱驰,良久后,才觉得身后的于小计呼吸间怪怪的,似想要说什么话,却又不敢说。他一停马,装做随手的一抬袖,拭去所有的伤痕,然后才温颜回头道:"你要说什么?"
于小计紧张地道:"韩大哥,咱们是要去哪里呀?"
"长安。"
于小计嘴张了张,却没出声音。韩锷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于小计苦笑了下:"可咱们......兜呀转呀地又兜回来了。"
韩锷一愣,抬眼一瞧,没错!他刚才是闭了眼疾奔,哪想这段路本是个三岔口,最多回转之路,自己的心里对自己说要走,可手竟不由心呀!控着缰的手居然不知不觉让那马儿一路左转,又转了回来。
韩锷猛地想起前些日那个青烟浮动的夜晚自己听到的那个老人的一句话,那个苍老的声音说:"洛阳城里轮回巷,轮回巷里好回头。"
当这句话重又在他心头响起,他才悟了。可这一悟却又如此之痛。韩锷只觉一柄重锤狠狠地锤在了自己胸口,那感觉,真的是气血逆转,恨不得一口腥血就此喷出。
洛阳城里轮回巷,轮回巷里好回头!可你叫我如何回头?韩锷执缰的手软了下来,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累。他忽觉一双小手轻轻地环在了自己腰间。身边的一野春绿中,居然还有一双小手对自己是真正诚挚与踏实的。韩锷缓缓回头,伸手摩挲小计的头顶,越过他的头顶看向身后的那个洛阳城--好像还有一些事是必须要办的吧?
韩锷一脸沉郁地听着于小计打探回来的消息,从头到尾没有插一句话。于小计打听回来的消息可就多了--他出去一整天,回来后就口不停地讲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也难为他一张小嘴,那么多朝野大事、市井新闻、鸡零狗碎、闲语笑话都被他转述得有板有眼。韩锷只是默默地听着。直到于小计说完了,他才道:"你说,据你的小兄弟们讲,前夜子夜时分,已死了的洛阳府尹于自望家里发出了一些打斗的声音?"
于小计应道:"是的,那是讨饭的小乞儿苏落落亲耳听到的。他还不只听到,说还看到了。他说于家这次虽是凶丧,但丧事总还是要办的。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就在于家门口打转,为了方便讨些饭食和得些赏钱。天又不冷,他懒得回茹家凹那边的破窑里住,于是在于家宅外找个背风的地方蜷着睡一晚就算了。于自望死的第二天起,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他模模糊糊地觉得那边宅内有翻动东西的声音。头两天他没在意,其后就留了心。那以后几天,一到半夜,就有夜行人的身影翻进宅子,悄悄地搜天搜地。那宅子里住的人似乎已被禁住了,也不敢叫嚷。这么折腾了有半个多月,直到前天晚上,那个人似乎找到了什么,因为苏落落听到那人走到墙边对于家人说:‘嘿嘿,你们放心睡吧,以后我就不会来了,只是这事你们万万不可和人提起。’
"那人话音才落,苏落落说就听到那人口里忽惊咦了一声,全无刚才得手后的得意了。苏落落惊得一抬头,就见宅子内有一个人影猛地拔起,把他都吓了一大跳。只听那人开声喝道:‘谁?’他那一拔身子竟不是掠向外墙,而像被什么阻住了似的,被迫落向宅子里正屋的檐顶。他好像在跟暗地里的什么人较着劲儿。然后苏落落只听到一个有意掩饰自己口音的人声道:‘那东西你却不能带了去!’
"苏落落那小孩儿天生胆大,也最好奇了。他因看不清,手脚又利索,看准街对面一户人家的矮墙就爬了上去。只见那正房屋瓦上站了个黑衣夜行人。只听他低喝道:‘是好朋友的话,就留下个名字。’
"那阻他的人却在暗影中,苏落落也看不清他的存身之处,只听他嘿声道:‘谁跟你是好朋友。’苏落落看到那屋瓦上的人影就要纵身跃起,但他才一跃起,就似为暗劲所袭,又被迫落下。如此三四次,却听那人变声道:‘擒龙纵鹤,你是利与君?’"
韩锷神色一变:"利与君?那个号称洛阳城中‘无双士’的利与君?"
小计摇摇头道:"我也不知。据说他是洛阳王府中的上宾,人称‘外区内利’,洛阳王府中,打点外务的就是韩哥你见过的那个区迅区总管了,外人传说他是一个隐藏不露的高手,但没有人见过他出手。他平时总是笑笑的很是和气,旁人也曾问过他,他只笑道:‘如果我都算高手的话,那利兄又算什么?这话可千万不可给利兄听到。’由此大家就知道洛阳王府内的第一高手只怕就是利与君了。那利与君我们很少能见到,只是洛阳王府里的人都待他极为尊敬,称他只称为利大夫,好像他会看病,所以苏落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传说中那个利大夫一向是杀人如拾草芥的。苏落落猫在那面矮墙上,只见屋瓦上那个人影一语说罢,便全力提身向外墙跃去。他这一下似倾力而为,那隐于暗处的人也不得不现身了。苏落落只觉眼一花,都不知那个人影从哪里钻了出来!只见他遥遥伸手向空中一抓,他与那先前那人相隔尚有三尺,但那人就似凭空被他一爪抓下,都如同是......妖术了!"
韩锷皱了皱眉,释疑道:"那不是妖术,是技击一道中久负盛名的‘擒龙手’,出手就捉向那人身法破绽处,那人当然不敢逃走,怕被他一招夺命。"
小计信服地点头,继续道:"只听那个人道:‘好,你狠,老子斗不过你,这东西你就拿去吧!’说着他在怀里一掏,就掏出个物事,向空中抛去,口里犹喝道:‘这可是紫宸老三要的东西,拿到了,你也未见得有什么便宜!’他口里说着,脚下却不慢,已向相反方向疾跃而去。可他才跃起,不知为什么,身形忽一顿,向后就撞,反向利与君撞来。那利大夫一愕,没想那人还敢撞他,伸手一挡,接那物事的手就慢了一慢,这时......"小计望向韩锷的目光忽生闪烁,里面隐隐有着忧虑,"......空中忽然冒出一条绳影,一卷就卷住了那物事。那利大夫好容易才逼出的东西竟被人轻松夺去!"
说完,他抬眼看向韩锷,果见韩锷眼睛一闭--锷哥也猜到她是谁了吧?小计的声音不由低了下来:"利大夫已知那人刚刚是身不由己才向他撞来,他抓住那人的腕,一抖手,只见那个人就被他抛出了墙外。苏落落说他当时都惊呆了,利大夫随手一抛,把人抛得那个远呀。想来,这就是那利大夫的‘纵鹤’手法吧?"他故意一问,是想尽己之力,岔开一下韩锷的心思。韩锷点点头。
小计心里叹了口气,继续叙述道:"只听利大夫道:‘果然是你!嘿嘿,’索女‘方柠,你这些年闯下好大的名头呀!你既来了,韩锷想来也就不远了吧!’"小计转述的语音轻轻的,不想说,又不得不说。韩锷只觉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江湖中,还是把他的名字与‘索女’方柠时刻并称的。乐游原上"索剑盟",本以为这一盟已盟取今生来世,谁知......他想得到利与君当时心头的振奋,江湖中人,但凡好手,只怕少有不以单挑"索剑双侣"为毕生幸事的了。
"那使索的人并不说话。利大夫道:‘你既来了,也就别走了!’只见他出手十分怪异,一手如推,一手如抓,竟似贴身撕打一般。与他相斗的那个人人影袅娜,却是个女子。他甚至都看不清她的影子,只见空中有一条青索在飞。似是她要远战,而利大夫求的是近搏。"
韩锷一脸紧张,面对"无双士"利与君这等高手,就是他出面一搏,只怕也是胜负之数参半,何况方柠毕竟还只是一个女子。所谓关心则乱,他忽不自觉地抓住小计的手腕:"然后呢?"
小计被他抓得嘴角一咧,忍痛道:"然后的事苏落落也看不清了,因为场中两人斗得太快了,他一眼不眨也分不清谁是谁了。但他最后听到了那女子的一声低呼,似乎......"他拿眼看了看韩锷,"她受了伤。"
韩锷眼睛一闭,小计认得他以来,还少有见到他神情如此狼狈错乱的时候,疾道:"但她接着一索卷出,一卷就卷住了远处的一棵大槐树,身影一腾,就已飞起,只两三个起落,她就不见了。看着犹在屋顶的利大夫,抚肩叹道:‘果然非凡。当世女子中,能伤我的不多。许你为第一好手了。’"
韩锷这时才一松手,跌坐于座,闭了会儿眼,似才放下心来。可接着又不安了起来,双手互搓,似已忘了于小计就在身边一般,喃喃道:"她受伤了?她受伤了!"他知方柠的性格,她要抢夺的必是对她"城南姓"而言极为重要的一件物事。她当日曾说,韦杜二姓有一件重要的把柄落在了于自望手里,她抢的是不是就是那个证据呢?但这些他还不算关心,他关心的是方柠--那个方柠,不是杜方柠,也不是韦府的少夫人,只是方柠。她受伤了......
于小计这时抬起头来,轻声道:"韩大哥,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消息呢?"韩锷昨日没有拨马回长安,而是返回洛阳,今天只叫他出去打探一下消息,却没有具体说要打探什么消息,于小计开始也没问,这时却下定决心探询。韩锷还是没有说话。于小计却低头道:"韩大哥是不是想打听洛阳王不想让你插手的究竟是哪一件事?而那件事......是不是还和杜方柠有关?"
韩锷还是没有说话--连这孩子都看出来了,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只听于小计道:"韩大哥如果确实拿不定这件事是否与杜方柠有关,又实在想知道的话,为什么不去找余姑姑呢?"
他低着头不敢看向韩锷。韩锷一呆:是呀,他为什么没有想到去找余姑姑呢?那个女人,虽只有一双盲眼,却似能把自己的心与这个世界统统看透。他一拍腿,呆呆地想着,全没注意到于小计面色上划过的一缕惭愧。
又是北邙山的东山脚,二更时分。余姑姑一个瞎女人,不知为什么偏偏与韩锷约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还是黑夜。当然,对于她来讲,夜与不夜反而没什么不同了。
北邙山的东山脚下有一个隐秘的山洼,那还是那日于婕死后,韩锷抱着她的遗体百忧如沸,乱走乱撞后给她选定的埋骨之所。北邙山到处是阴宅,难得有这么一个山洼幽静空落,倒算得上是一个上佳的埋骨之地了。
韩锷与余姑姑约的是二更时分,可他提早小半个更次就到了。他的身影才掠进那个小小山洼,身形不觉就慢了下来。一弯钩月冷清清地在天上挂着--人生倏忽,弹指百年,有谁能料到,仅仅认得才不过十余日、似乎适才还在自己面前浅语轻笑的那个女子就这么转眼间已人鬼殊途了?那是一个小小的荒坟,坟茔还是韩锷那日用树枝掘就的。因为家伙不趁手,坟掘得很浅,也没有棺椁。因为于小计说:他姐姐老早老早就跟他说过,如果报仇失手,她是不要什么棺椁的,她情愿就那么轻衣裸发,同腐尘泥。她既未报父母大仇,就不配得享棺椁。韩锷想起这一段话,心里只觉得一阵刺心--执啊,真的是执。他一生认得的女子并不多,相交最长的也就是方柠了。可每想及方柠,他的心头就会是一阵甜柔一阵迷乱,如今,又多了一分凄苦。但打交道时间虽不长,却如一根时时搅动他心头隐痛的"刺"样的女子却是于婕了。她并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却有一种方柠所不及的发于骨子里的柔。就算她曾那么浅语轻笑地将自己调笑,但韩锷还是觉得,她的话语深处,对自己还是柔和的。她的尖利都是世路所逼后的无选择的被迫。韩锷想采点什么献在那坟头以为供祭,他游目四顾,却见坟边不远,山脚背阴处幽幽地开着几朵星星点点的花。那花是蓝的,小小的瓣,小小的萼,迎风摇曳,若有深忧。韩锷将它采了来,供于坟前,然后他就那么静静地在坟头坐着。
韩锷伸手抚了抚那坟前之花,猛地在一朵蓝花中发现,那花心上溅得却有一星红色。韩锷只觉心头如受重击,那红似乎还是于婕那日匕首溅血、溅在自已襟袍上的一蓬鲜红。韩锷这时再也控制不住,忽仰天悲啸起来。静月荒坟,歌哭两罢,剩下的也只有这一声悲啸了吧?却听身后忽有人道:"你终于想起她来了。"
韩锷一惊回头,却见余姑姑一身黑衣地正立在自己身后不及一丈之处。她的身影摇摇晃晃的,有如一个鬼影一般,又似有什么伤势未愈。韩锷适才心意迷乱,竟没有发现她的到来。
只听余姑姑哑声道:"说来也怪,生前死后,你几次见这于婕,竟然都只是为了另一个女子。方柠,方柠,她果有那么好吗?值得你置身边柔情于不顾,一意寻找吗?"韩锷心头惭愧。只听得余姑姑的声音却说不出地沙哑,她的一双眼就是在夜色中也依旧白垩垩的,有一种诡异幽惨的味道:"哼哼,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那月夜之魂毕竟抵不住春风一面呀。世间男子,好色竟至于斯?"
韩锷说不出话来。余姑姑道:"我受那女子生前所托,你的事一定要尽力帮你,你有什么话,就问吧。"
韩锷嗫嚅着嘴唇,竟似不敢在于婕坟前提起"方柠"两个字来。他一只脚在地上轻轻地蹭着--怎么这余姑姑和于婕一样,心里似乎明明对自己印象不错,说出的话偏偏又都如此尖利?他低下眼,不敢看余姑姑,所以也看不到余姑姑眼中忽然流露出的怜惜的神情。
韩锷忽觉一缕青烟又从自己脚头漫起,余姑姑又点起了她那团暹罗所产的龙团密香了。那烟青青地在地上飘浮着,竟让韩锷怀疑起此刻的自己到底是真是幻起来。这样的夜,这些日的经历,真的好像是一场梦了。余姑姑似很疲乏,已盘腿坐在地上。她右手一摆,伸到空中,手中却多出了一幅画轴。她的手一松,那画轴"脱"的一声就已在空中展开了。韩锷闻声抬头,只见月光下一蓬青烟中,那画分明就是自己当日为余姑姑烟雾所催亲笔画就的。画上的一个女子妍姿巧笑,直似要从那画上走将下来。韩锷心头一迷,轻轻道:"方柠......"
余姑姑哑声道:"你要问的就是她吧?是问她的运途还是问她的灾厄?她现在有难,或者说她父夫二门韦杜二姓现在都有难。洛阳王的人现在已盯上他们了,且拿住了他们与东宫串通作恶的大把柄。那件事一捅出来,对城南姓与东宫都会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洛阳城中,‘城南姓’一脉俱为隐藏的东宫一党,他们可以说全把宝都押在东宫太子身上了。偏偏洛阳城里势力最盛的洛阳王却与当今宰相交好。东宫与宰相不和,虽暗隐潜伏,只怕知道的人也不少了。朝廷中,五监九寺俱站在东宫一边,而三省六部一台,却都支持宰相欲更立太子,他们这些年已斗得愈发激烈,连当年轮回巷里的一段惨案也都与此有关。据说,护卫皇上的紫宸中人这次都已卷入,他们当年与余皇后有关联,这件事他们不肯放手,追杀于小计与抢夺证据都是与此有关。洛阳城中是非难断,已没有正义,只有彼此倾轧与倾轧中的图存,你何必定要留在这个洛阳城呢?长安城外乐游原,纵使真正乐游,真的难忘,但这世上也不见得只有一个乐游原的。"
韩锷吸了一口气,他已无力解释,只问道:"这么说,洛阳王近日打算动手的对象果然就是......杜方柠?"
余姑姑听他说及"杜方柠"而不再是"方柠"时,本已脸上一笑,但及看到他神情,没来由地就面色一怒。只见她一拧身,怒道:"你还是只记得那个方柠,那好,我把她给你好了,看你就算得到,究竟又有何益!"
韩锷根本不解她为何突然又如此大怒,只见她一扬手,那已收起的画重被她从怀里掏了出来,一掷,就向自己掷来,然后转身就走。韩锷想追又不敢,只听她边行边哑声地若悲若怒道:"放心,我会帮你查出详情的,几天之后再告诉你。天下负心的果然最无过于你们男子了。你现在只想着杜方柠,就全忘了那于婕临死前泣血拜托给你的事了吗?她为你而死,她要你追查当年轮回巷里的满门血案,你就全忘了吗?"她人虽瞎,行得却甚快,转眼就已走出山谷,空中只飘着她的声音:"全忘了吗......全忘了吗......"一声声回响,直要逼出韩锷的慨然勇诺来。
韩锷愣愣地呆着:其实他对杜方柠的念头已经绝了,此生已心丧若死。他回头看了看身边的孤坟,那坟前的花儿犹带晚露,明天太阳一出,就会枯干了吧?韩锷突然后悔摘下它们供在于婕的坟前了--他有什么权力这样,以一束无辜之花献于于婕的坟前,就像他有什么权力漠视另一个女子以成就自己对一个女子的执念?他心头茫然地打开那幅画,画上的人儿还没为他所见,就见一蓬磷火就在那画卷上烧了开来。韩锷大惊。但那磷火幽幽绿绿,并不灼手,直到火终于熄时,画卷无恙,只是画上的图却已全然不见。(下期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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