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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二)
九把刀
前文追忆:某年某月某日某个平凡的小书店内。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国一学生,被一名邋遢落魄的神秘老人盯上了。"功夫"--这个尘封已久的字眼至此在"我"面前展开了瑰丽神奇的画卷......
修习武功、匡扶正义,神秘老人成为"我"的师父。于是国中生慢慢成长为当世小侠,和师父一道,踏上行侠仗义的征途。
我气极,又无力大叫,眼看毒血就要废了我的四肢!我开始考虑是否要放弃逼毒,用剩余的力量爬到师父旁边叫醒他。
--师父流着口水,一滴接着一滴。
忿恨冲击着我的脑子,竟令我清醒许多。我只能靠自己了。我想起师父拿蛇咬我的原始目的......凌霄毁元手。于是,我放弃用内力阻挡毒质,索性将所有防御的内力从十大好穴撤走,全数用来催动记忆中的凌霄毁元手。催动。
"喝!"我咬紧牙关,眼前一黑,内力急速从夜歌、九碎、牛息、铛环、苗栗、守翼,最后来到掌心的凌渡与指掌的霄转穴,然后滚滚而出!
我的掌心飘着黑红色雾气,竟成功将毒素和着血气蒸散。我精神一振,虽然无法将毒素一次排出,也无法纯然排出,不过我耐着性子一次次催动掌力,黑雾也愈来愈淡,我想体内的毒质已经大略排出了,而我的手臂也由黑转灰,由灰至青。
几个小时过去,天渐渐亮了,我却无法继续将体内的余毒散出,因为内力已经耗尽。尽管依旧非常虚弱,但我仍鼓足所有力气走到师父身旁,一脚踹向他!
"没力啦?"师父头一偏,躲过我这虚浮的一脚,一掌击中我胸前的飞龙穴,我闷声摔倒。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师父一直醒着,装睡是为了要让我竭尽全力抢救自己,方能心无旁鹜,全速锻炼内力。
我中掌后,原以为师父会过来帮我逼毒,不料师父爬到我床上,盖上棉被:"这次我真的要睡了,你练功完自己上学去吧。"
我正要大骂,却发现胸口烧着一团惊人内力,原来它是师父顺着那一掌过嫁给我的,是用来帮我驱毒的生力军;我赶忙运功一掌一掌拍向墙壁,直到墙上都是黑手印。检视过体内大小经脉确认无毒后,我才放心地喘了口气。真是痛快!在科技发达的公元1986年的冬天,还能用内力逼毒疗伤的,恐怕只有本人了!这种优越感让我哈哈大笑。不过尽管痛快,我的身体还是颇为虚弱,毕竟两种剧毒跟我的内力交战了一夜,已经大大耗损我的精力。
"过来。"师父眯着眼睛,困倦地说。我嬉皮笑脸地走向师父,让师父在我的背心印上火烫的一掌。"运转二十周天就差不多了,去吧。"师父沉沉睡去。
我一边运气培神,一边整理书包。我会笑了。经历了这么令人不悦、惊惶的烂事后,我懂得笑了。我的个性也许正在转变。
"你的手怎么了?怎么有那么可怕的伤口?"我看着乙晶递过来的纸条,撕碎了它。反正乙晶也不会相信。我依稀听到了不存在的哭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放学只是遥遥跟在阿义、阿纶、小咪、乙晶等人后面。你问我为什么不自己走,要这样跟着,其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也许我一直在等待着什么吧。今天撕碎乙晶递过来的纸条,看来我真的太过火了。
在下八卦山的山间小径中,我遥遥看着乙晶,听着他们的对话。嗯,因为内功有点根基的关系吧,所以我依稀能听见远处的声响。
这时,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急促的心跳提醒着我--是杀气!
"师父在附近?"我狐疑地看了看四周。不,不是师父。师父的杀气远不只如此。那么,是谁的杀气?这个地方难道真有其他的武林高手?
远远的,我看见一堆穿着皮衣、花格衬衫的中年人,手里拿着卷起来的报纸。我算了算差不多有七八个人,正朝着乙晶等人走过去。杀气沉沉,来者不善!希望他们跟阿义没什么关系。
我疾步走下石阶时,却看见那八个大汉已经将阿义等人围住。我的天,果然是阿义惹的祸!
"你就是带头的阿义?"为首的男子脸上挂着斜斜的刀疤,瞪着阿义。阿义没好气地说:"干什么?"这时我距离他们只有五步的距离,不过我已感受到阿义内心的惶恐,更别提乙晶等人心中极度的恐惧了。
"你们找阿义?他还在学校打篮球啦!"阿纶笑嘻嘻地说,搭着阿义的肩膀,又说,"圣耀,等一下去你家打电动。"阿义机械地点点头。一伙人,除了反应神速的阿纶外,全都紧张得脸色苍白。我也紧张得掌心全是汗。
"站住!"为首的流氓男子拉住阿义,瞪着他说,"骗肖仔(台湾俚语,意指骗人的小孩)!你不是阿义?干嘛他妈腿软啦!敢动我阳明国中的小弟!却他妈不敢认啊!"阿义脸一阵青一阵白,说:"那你想怎样?"
阿纶此时也擦着鼻头上的冷汗,说:"各位大哥,有话好好说,让女生先走好不好?"一个彪形大汉露出报纸卷中的铁棒,恶道:"谁都不准走,来!给我拖进林子!"
两个流氓抓着发抖的乙晶、小咪,硬拖进山径旁的浓密林子。阿纶跟阿义只好跟在后面,我吓得赶紧盘算这里与山上警察局的距离。不行!太远了!
"喂!你在看什么?你也给我进来!"一个脖子上刺青的汉子拿着棍子指着我,我一咬牙,也进了林子。
"你干嘛进来?"阿纶轻声骂道,似乎哀叹着失去报警的机会。"乙晶。"我看着流氓的铁棍。
林子。很适合痛殴。
全身冒着冷汗,我的身体告诉我,大家正处于真实的危险中。
"他们都是好学生,真的不关他们的事,放......"阿义白着脸说。"干!"彪形大汉一脚猛力踹向阿义的肚子,阿义半跪了下来,脸色痛苦。阿纶犹疑的表情,看着阿义,又看了看我,似乎想传达些什么。
我看了看乙晶跟小咪,她俩已经吓得低着头,眼里都是泪水。阿纶微微点点头。我懂了,没问题。
我从皮包拿出两张一千元,恭恭敬敬地交给为首的刀疤流氓,说:"这是给大家花的,请大哥今天放过那些女生,不关她们的事,我们等一下再好好谈。"刀疤流氓冷冷地将钱收下,说:"当我白痴啊,放了她们叫警察啊?那么漂亮,放了多可惜。"
阿纶跟我突然向抓着小咪跟乙晶的汉子猛撞,大叫:"你们快跑!"两个流氓被我们扑倒在地,小咪跟乙晶拔腿就跑,却被彪形大汉从后一把抓住,我跟阿纶则被压在地上。
阿纶大怒:"你们敢动女生,我杀光你们!"阿义也大叫:"放他们走!我让你们扁到爽!"我看着挣扎的乙晶,看着她那充满恐惧的眼睛。
刀疤流氓一棒敲向阿义的脑袋,鲜血登时挂满阿义的脸。刺青流氓踩着阿纶的头,笑道:"干你娘!杀?你不要先被挂了!"我被乱脚踹着,挣扎着爬起,鲜血模糊了我的眼睛。依稀,我看见流氓毛手毛脚地摸着乙晶跟小咪。
"师父。"我勉强站了起来,调匀呼吸。我瞥眼看见阿义被架在树下痛扁,阿纶则抓狂地冲向小咪,却被流氓用铁棒伺候。
"夜歌、九碎......"我缓缓平举右手,流氓一棒捅向我的肚子。我吃痛,双腿微弯,口中仍念道:"牛息、铛环、苗栗......守翼......"我的脑袋迸出鲜血,眼睛始终盯着哭泣的乙晶。
"干!念什么!咒我们吗?"大汉一拳轰向我的鼻子。"凌渡......霄转......"我模模糊糊念道,鼻血直流。"还咒!"大汉大骂,拿着铁棒击来。"嘣!"我一掌按在大汉的胸上,神智不清地看着大汉扭曲的脸。
大汉慢慢软倒,跪在地上。四周静了下来。
"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正义......"我蹒跚地走向乙晶,继续念道:"夜歌、九碎......牛息......霄转......""干!"两个流氓举起铁棒,朝着我的肩膀轰下,我的肩膀吃痛,双掌缓缓推向两人的肚子。"崩!"我念道,看着两个流氓口吐鲜血、双脚跪倒。
抓着乙晶跟小咪的彪形大汉吃了一惊,大叫:"鬼附身!"为首的刀疤流氓愣了一下,说:"装神弄鬼!"拿着铁棒走了过来。
我摇头晃脑地走向乙晶,含糊地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乙晶只是哭着。"干嘛哭?"我呆呆地问。"啊!"我呼吸困难,被刀疤流氓从后面紧勒住脖子。"不要再打他了!"乙晶哭道。
我被勒得几乎昏过去,但我努力地将手掌贴向刀疤流氓的下巴,接着,刀疤流氓双眼睁大,我脖子上的手臂也松软开来。刀疤流氓脸朝着天,像脱线的木偶般软软摔倒。
"我会功夫,"我咳嗽道,"我要救你。"
彪形大汉看着双眼翻白的刀疤首领,吓得放开乙晶跟小咪,转身拔腿就跑。"崩!"我的手掌贴在彪形大汉的背窝,大汉"砰"一声扑倒,这时原本正在海扁阿义跟阿纶的三个流氓,纷纷仓皇地冲出林子,口中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我的脑子昏昏沉沉的,但依稀想起彪形大汉毛手毛脚的样子,于是蹲在他身旁,又给他"崩"了三次,"崩"到大汉醒了又昏,昏了又醒。我本想连续崩个一百次的,但我没力了。
我抬起头,看着阿义跟阿纶扶着女孩子们,然后,我睡着了。
"妈?"我醒来时,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你同学送你回来的。你最近上课吵闹,又跟别人打架!你爸爸回来后,叫他揍死你!"妈将毛巾摔在我的脸上。我闭上眼睛,调息周身百脉。
我救了乙晶。我好高兴。
14、
我的眼眶湿了,当我看到书包里的纸条。"谢谢你。对不起。"简单六个字,让我全身的内力暴涨,霎时狂转十八周天。
"师父!我要变成超级高手!"我对着破洞挥击着,大叫。"这样想就对啦!"师父满意地站在一旁。我身上涂满红药水、紫药水、广东苜药粉、绿油精,浑身是劲、身体舒展,全然感觉不到伤痛。
"你今天动武了吧!"师父盘腿坐在我床上,续道,"江湖风风雨雨,跟人动手能免则免。不过你既然跟人动了手,师父相信你一定是领悟了正义的急迫性,是吧?""对!我今天打败了一堆坏蛋!救了心爱的女人!"我兴奋地运转内力。
"救了心爱的女人......"师父喃喃自语着,眼神陷入空洞。我看着师父,隐隐不安说:"这样不会不好吧?"师父摇摇头,叹气道:"不。这样很好,师父很高兴。"
自从身上负载了内力后,除了杀气,我更能隐隐感觉到人们身上发出的喜怒哀乐,而现在师父正陷入回忆的悲伤里。我突然发觉,我对师父其实毫无了解,只知道他是一个身怀绝技的老人,踏遍四方终于找到了我,每夜跳上房间的破洞,开心地指点他命运中的徒弟。
我一屁股坐在师父身侧,忍不住问道:"师父,你住哪里?"师父落寞地说:"我在员林有个窝,但我几乎不回去,困了就随便找棵树,跳上去睡。"师父真是个可怜的落魄老人。
"师父,不嫌弃的话,你可以睡我这里。"我说。师父笑着说:"不打紧,睡树也是一门功夫,你迟早也要睡树的。"我感到一股冷意,勉强笑道:"那以后再说好了。"
我又问道:"师父,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会学功夫啊?师父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我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只见师父闭上眼睛,挥挥手,示意我别再问下去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师父眼角泛着泪光,身子瞬间枯槁许多。我静静地坐在师父旁边,心中跟着难受起来。
"继续练功吧,今晚也要好好努力。"师父终于开口,从大袋子里抓出两条蛇。我点点头,勇敢地将手伸了出去。
虽然我的手极力忍住发颤的冲动,但还是禁不住问道:"今天这两条叫什么名字?"师父微笑道:"龟壳花、百步蛇。很难抓到的。"
我跟乙晶又和从前一样,有说有笑的。不同的是,下课时乙晶总是缠着我,要我说说练功时的种种趣事。当然,师父诸多荒谬的"武林掌故"总是逗得乙晶哈哈大笑。当乙晶听到我跟蛇毒彻夜搏斗时,更是吃惊地摸着我手臂上的咬孔,直问我是不是真的没有生命危险。
放学时,乙晶悄悄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心跳比感应师父发出的杀气时,还要剧烈。乙晶不敢看着我,只是脸红说道:"让我感觉一下......你的功夫......好不好?"我浑身发热地点头,将内力缓缓送进乙晶的掌心。那一股温醇的内力,就在我们紧紧相牵的小手中,来回传递着。
那天的夕阳很美。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要提一提阿义。
阿义是天生的好武胚子,那天看我把那些流氓"嘣"到不行,他隔天就裹着纱布,求我带他去拜师。
"我跟师父提过,可他说不想收你。"我为难道。"为什么?是因为我打过他吗?大不了我让他揍回来就是了!"阿义紧握着我的肩,好痛。"那倒是其次,师父说你没天分。"我看着疑惑的阿义,说:"唉,我再帮你问问看吧!"阿义一拳打得桌子砰然作响,叫道:"我怎么会没天分!我今晚亲自去找师父,露一两手给他看看我的厉害!他一定会收我的!"
不过阿义实在是没天分,因为从我跟他讲话开始,我就一直散发着杀气,而阿义却一点知觉也没有。但,我还是带阿义去见师父了,毕竟阿义是我的好友,两个人一起学武,总比自己一个人学功夫要有趣得多。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不会带阿义去见师父。
那是悲剧的序幕。
15、
阿义站在我身旁,将胸膛挺得老高,显示自己的体魄。师父看着阿义一阵子,摇摇头说道:"这小子不行。"阿义吃惊地说:"我不行?那劭渊怎么可以拜你为师?"师父皱着眉头,盘着腿说:"你资质比我当年还差,光有一副大架子有什么用?"阿义居然双脚跪了下来,诚恳地说:"师父!我诚心诚意想跟你学功夫,就算真的资质很烂,我也会加倍努力!书通通不念也没关系,我要变强!"
我瞧着阿义,没想到阿义如此尚武,于是帮着道:"阿义人不坏,只是喜欢替人出头,资质......嗯,师父应该还有其它武功可以教吧?"师父瞪了我一眼,又看看跪在地上的阿义,说:"我问你,你变强以后要做什么?"阿义奋力大喊:"我要以无比的勇气,超人的智慧,打击犯罪,拯救善良无辜的受害者!"阿义大喊着《霹雳游侠》影集片头的介绍,宛若自己便是开着霹雳车的李麦克。
师父愣愣地听着,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有超人的智慧?"阿义红着脸大叫:"有!"师父看了看我,问道:"他有?"我只好点点头,说:"阿义还蛮聪明的。"没错,阿义只要肯好好用功,想摆脱段考全校最后一名,绝非难事。
师父闭上眼睛,终于点点头,说道:"你好好记着,功夫高不高是在其次,但绝对不可以胡作非为。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磕头!"阿义欣喜若狂,发疯似的猛磕头,大叫:"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师父将头昏脑胀的阿义扶了起来,满脸疑惑说:"这小子真有超人智慧?"我含糊地应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师父摇摇头,拉着阿义盘腿坐下,说道:"若要用兵器比拟资质,你跟师祖都是神剑,为师则是把大砍刀,而阿义则是把大铁锤。"阿义认真地说:"师父,你看错了。"
我顺着师父的话,忙搭着问道:"师祖是什么样的人?"师父迟疑了一会儿,说:"有些事,时候到了,你们自然......"我抢着说:"师父,我想多知道你一些,也想多知道凌霄派的种种。"阿义用手捧着头,说:"对啊,渊仔入门那么久,什么都不知道。"
师父轻敲阿义的脑袋,说:"叫师兄!渊仔是你的大师兄!凌霄派长幼有序,师门礼仪是基本中的基本。"阿义满脸不愿意,但仍苦着脸喊了声:"师兄。"我的感觉蛮奇怪的,但也勉强应了声:"师弟。"
师父看着我们俩,认真地说:"同门师兄弟,要和乐相处,要能相互扶持,在危难中牺牲自己的生命保全对方也在所不惜,共同行侠仗义,才是黎民百姓之福。若师门有人以所学功夫危害世人,为师必定亲手废了他一身武功,甚至取了他的生命,你们要切记!"我跟阿义同声说道:"是!师父!"
师父站了起来,走到寒风凛冽的破洞旁,低着头,似乎在踌躇着什么。阿义全身直打哆嗦,拿着我的棉被裹着自己。
过了十几分钟,师父终于缓缓开口:"凌霄派起于元末,开山祖师爷姓高,名承恕,江湖上都管祖师爷叫‘卷发的老高’。当时祖师爷开山立派,一口气在大江上挑了八个贼寨子,轰动黑白两道!接着又在嵩山脚下跟少林比武过招,三天三夜下来,终于砸了少林武学泰斗的招牌,凌霄派至此名动天下!"师父的声音随着凌霄派的过往,慢慢充满朝气与兴奋。
"哇!少林的易筋经跟七十二绝技都比不上凌霄毁元手!"我惊叫,想引起师父继续说下的欲望。师父正色道:"易筋经是很厉害的,倒是少林寺召妓召得厉害,少林高手整天沉迷美色,所以实力大不如前。"
阿义迷惑道:"少林寺不都是和尚?和尚召妓?"师父叹道:"少林七十二绝妓,个个貌美如花,许多老僧都把持不住,破了至阳至刚的童子功底,武功就搁了下来。"我几乎快笑了出来,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听师父胡吹乱盖的。
师父两手撑在背后,来回踱步道:"过不久,祖师爷花大把银子帮少林寺遣走七十二绝妓后,少林才又慢慢恢复生机,祖师爷这时也在迎采峰立了根基,收了十三名徒弟,个个身手不凡,江湖人称凌霄十三太保,跟武当七侠各擅胜场。"
师父看着破洞外,出神道:"十三太保中,排名第一的大弟子,是一个姓陈,名介玄的正直汉子,擅使剑法,内功精绝,在华山打败楚留香后,江湖上人人管他做‘那个打败楚留香的家伙’。他,也就是我的恩师。算起来,我是凌霄派第三代大弟子。"师父说着说着,不由得泪流满面,双膝跪下,祷祭着遥远的记忆。
但有一点令我深深迷惑:"不太对啊,师父怎么会是第三代弟子?"我不需要仔细推算,就发觉时间上的荒谬。阿义也醒觉,说:"嗯,我历史很烂,不过元末明初好像蛮远的。"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奇道:"是不是师父在难得的机缘下,得到陈师祖的手抄秘笈,所以练成一身好功夫?"师父痛苦地摇摇头,说:"我的的确确是凌霄派陈师父的嫡传大弟子,一身的功夫都是师父辛辛苦苦、一掌一掌磨着练出来的!唉,往事诸多苦痛,世事玄奇,却又叫人不得不承受。"
我还是不明白,只好问道:"陈师祖活得很久么?"师父扶着破墙,难过泣道:"陈师父命中遭劫,只活了五十四岁。"我跟阿义大感迷惘,却不知怎么问起。要是师父是师父的师父亲手教出来的,那么师父不就是明朝人?看样子,师父又在胡言乱语了。
师父擦了擦眼泪,说:"渊仔,你认为师父是个疯子?"我摇摇头,背着良心说:"师父人很好,不是疯子。"师父破涕为笑:"其实师父这几十年来,不管到哪里都被人称做疯子,毕竟师父接下来要讲的往事,实在令一般人无法接受。"
我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那种没人愿意相信我的困境,是多么难受与冷漠,于是我诚恳地说:"师父,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你!"师父眼中发出异光,说道:"真的?"我点点头:"就算天下人都不信师父,我跟阿义都会支持师父的。"阿义只好跟着说:"没错。"
于是,师父深深吸了一口气,娓娓道出一段惊怖的武林血史......
"我是一个寻常庄稼汉的儿子,住在黄家村,在家中排行老大,爹娘喊我‘阿骏’。这名字很体面的,不同于随便取的阿猫阿狗,是爹捧着我的命盘央求教书先生取的,可见爹娘对我的期许。
"那时我整天跟着村人在田里干活,老天赏脸时就吃多点,县吏地主凶恶些,大家就吃得少了。除了农忙,我常带着几个兄弟跟邻家孩子到林子里玩,我年纪长些,顺理成章就做了孩子王。
"有天下午,我带着大伙儿跟隔壁李家村的孩子打了场群架,从林子回村时,不经意发觉草丛里竟躺了个大汉。大伙怕是死人,一哄而散,只有我大着胆子爬了过去探探。只见那大汉肩上、胸上、下腹都是血,眼睛却睁得老大,多半是死了。
"我一接近,想从他身上搜点值钱的东西时,那大汉却眨眨眼,竟笑着跟我说:‘小兄弟,你胆子挺大的?’我吓得腿软,不知道他究竟是人是鬼。那大汉嘻嘻一笑,又说:‘我是人,而且还是个好人,你不必怕。’我没看过鬼,不过大白天的,这汉子又会笑,我心中的惧意便消了一半,于是紧张地说:‘你怎么了?’那汉子笑骂道:‘小兄弟难道看不出来我受伤了?不必理我,赶快躲得远远的,免得我仇家寻了过来,要了你的命!’
"我听了,心中老大不舒服,说道:‘你当我胆小鬼么?’那汉子脸上都是斗大的汗珠,却笑着说:‘虽然我的伤很重,那些仇家却也未必讨得了什么好处,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尽,你这小家伙若是不怕死,好!你拿着!’那汉子拿出三锭极沉的金子,说,‘收下,其中一锭给你当盘缠,其余两锭给你当酬谢。请你帮我跑趟迎采峰,告诉凌霄派掌门人,就说他的不肖弟子介玄不负他的期望,是条响当当的好男儿,只可惜不能再多杀几个恶霸了,弟子先走一步,来世英雄再见!’我接过金子,听着听着,竟大受这汉子的凛然正气感动,流下泪来。
"那汉子哈哈大笑,从怀中拿出几枚碎银说:‘小兄弟别担心,我未必死得成。你瞧,我还留着这些碎银,打算一路回迎采峰哩。’那汉子一边笑,一边从嘴角流出黑血。
"我一咬牙,说:‘迎采峰太远了,我又没出过村子。’那汉子一愣,笑叹道:‘那真是太可惜了,不过你还是留着金子吧,快快离去。’我摇摇头,一边搀扶起大汉,大汉一惊,正要开口,我坚决说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那汉子无奈地笑着,任由我搀扶着他,两人蹒跚着走向可以冲淡血腥味的溪边,我拔了几个瘦地瓜,丢给那汉子吃。那汉子紧握着我的手,哈哈大笑:‘在死之前能遇到你这样的男子汉,真是痛快!’
"我听了也很开心,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终于知道那汉子受伤的经过。原来那汉子击杀剑魔楚留香后,两广一带的邪道趁着他元气未复,联合追杀他。那汉子被欧阳锋偷袭了一掌,又让张无忌的金刚杵在背上来上一记,所以一路躲躲闪闪,终于不支倒地。
"‘你也别太担心,欧阳老贼跟张无忌都各受了我一掌,他们也要一路疗伤,脚程不若我这逃命的快,而其余幺麽小丑都不算什么,来一对杀一双。’那汉子咳着血说道。入夜后,我趁着夜色掩护,搀扶着他偷偷进了村子。"
"所以那汉子,也就是介玄师祖,就这样收了你当徒弟啊?"我问道。师父不理会我,继续以他的节奏诉说一段远在明代的记忆。
"我爹看见我把一个半死人拖进屋子时,竟没有打我骂我,还抢着帮我将那汉子扶上床休息,这才向我问明了汉子的来路。我同爹说了以后,爹夸我像个男子汉,很是高兴。
"那汉子在床上发了三天高烧后,终于可以下床动动身子。他每天都喝爹煎的草药,身子也渐渐恢复,到了第七天,身子居然大好,留下那三锭金子作为酬谢后,便想离开村子,以免仇家寻上门来,拖累了黄家村。但爹拉着我,跪在那汉子跟前,请求那汉子收我当徒弟,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莫要学他成为为人种田的庄稼汉。那汉子欣然应允,直说我虽不是习武的上佳美材,但却有着一副习武之人最当具备的侠义心肠,能当我的师父是他的好福气。
"我错愕地跟在师父后面,一步步走出黄家村,爹拉着哭得眼肿的娘,几十个玩伴在村子口痛哭失声,最小的妹妹还拉着我的手不让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我真想告诉师父,我不想学武功了,我要留在黄家村种一辈子的田。但我一看到爹眼睛里的期待,我的眼泪就舍不得掉下来。
"这时隔壁李家村的孩子王听闻我要离村学功夫,便带了几十个小孩在村外林子等着我,一见到我跟师父,那名叫李大权的孩子王便豪气地跟我立下十年之约,要我学成武功再回来找他比武。
"击掌立约后,我看见李家村那名我喜欢的女孩子,正偷偷地躲在树后拭泪。她呀,是李家村最漂亮的小姑娘,大家管她叫花猫儿,是李大权的二妹子,我爱煞她那花猫般的躲躲藏藏,还有她那浅浅的小酒窝。一见到她掉泪,我也掉泪了。李大权见了,便粗口跟我说,要是我十年后击败了他,他便将花猫儿嫁给我。当时李大权的允诺,我听来只有更加苦闷,唉,十年后我回乡,花猫儿这漂亮姑娘只怕早就嫁了别人啦!
"这时,师父突然低头问我是不是喜欢花猫儿,我点头说是,师父竟然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脑瓜子说道:‘这样吧,咱们留在村子里练功,免得十年后花猫儿嫁了别人,你整天摆一张苦脸给我看!’我吓到了,只听师父笑着说道:‘我的命是你给的,这功夫在哪儿练都一样,在黄家村跟迎采峰都是同一个练法。既然你爱煞花猫儿,咱们就在村子里练,照样要你威震天下!’当时,我感激地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发誓一定要发奋练功,铲奸除恶。
"于是,我跟师父又回到黄家村,娘开心地杀鸡宰猪,爹也笑得合不拢嘴,只有我不安地问师父:‘万一那些坏蛋找上门来,我们该怎么办?’师父走向一块大石,大笑一声,将石头劈成四块,说道:‘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八成,他们有胆子上门来,就没命出去!’师父还叫村人把劈坏的石块搬到村口,用鸡血写上‘陈介玄草掌’五大字,用以扬威警示。
"果然,过了三个月,那些追杀师父的坏蛋一直都没有胆子找上黄家村,师父也辛勤地指点我武功的奥秘。直到有一天晚上,师父才偷偷告诉我,他夜夜趁着村人熟睡时,独自在林子内找到前来寻仇的贼子,一掌一个,将那群狗贼都给毙了,但夜色中竟让欧阳锋跟张无忌负伤逃逸。于是师父修书一封,托黄村长远走迎采峰,邀他两个师弟前来相聚。
"过了一年,我的武功挺有进境了,两位师叔也到了,分别是王振寰王二师叔、张维安张三师叔,两个都是武功极为高强的侠客,来到村口时,手里提着欧阳锋跟张无忌的人头!
"就这样,师父跟师叔就在黄家村住了下来,白天他们指点我练功,偶尔帮忙村人打理农事,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练功虽然辛苦,但每天,花猫儿都会提着茶水,在我身旁看我习武,我跟师父累了,她就送上茶水。两村的人家都喜欢问我们两口子是不是该成亲了,我看着花猫儿咬着嘴唇不回答的样子,胸口简直开心得快炸了开来!"
寒风从破洞灌进房里,冰冻住师父的话语。久久,师父未发一语。我想起今天跟乙晶偷偷在石阶上牵着手,一起走下八卦山的甜蜜。师父当时也一定很开心吧。
"师父,后来呢?"我问。"后来......"师父一掌劈出,在空中破出一道沉闷的怪响。"后来你怎么会从明朝活到......公元1986年?"我问,生怕师父抓狂。
师父突然愤怒地大吼,长啸不绝,我跟阿义被巨响吓得缩了起来。只见师父一边大吼、一边凌空挥拳击掌,强劲的内力在狂舞的带动下,破空之声犹如平地骤雷,气劲在房里来回呼啸。
师父从未如此癫狂,我注意到,师父愤怒的眼神,已经逐渐变成红肿的悔恸,泪水穿越时空,从古老的明代,滴落到一九八六年的寂寞。师父疯了吗?我不这样认为。师父是太伤心。
终于,师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要不要逃?"阿义缩在棉被里,紧张地用唇语询问我。师父强做平静地说:"我还没教你剑法吧,渊仔?"我点点头。
于是师父随手拆掉我的木椅,拿着一根椅子脚说道:"剑法若在招式巧妙,乃是二流剑法,剑法若无法,则在于剑劲无匹、天下无敌!"说着,师父拿着椅子脚,"一剑"远远劈向床边的水泥墙!杀气惊人!
师父拿着椅子脚,"一剑"远远劈向床边的水泥墙!杀气惊人!
我跟阿义看着墙上多出一道斜斜的裂痕,而师父正拿着椅子脚,远远站在房间的另一头。我知道,床边这面墙已经死了,只需要用指尖用力一触,这面墙随时会拦腰断掉。一个房间若是失去两面墙壁,应该不能被称做房间,应该称做"穴"。
阿义傻傻地看着墙上的剑痕,说:"是剑气弄的吗?"我张大着嘴,看着一脸歉然的师父。
"对不起,我心里不舒坦。"师父歉疚地说,放下椅子脚。我呆呆地说:"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师父叹道:"想听我继续说下去?"
阿义不敢作声,我则坚定地说:"想!"说完赶紧跑到楼下,从冰箱拿出芬达橘子汽水跟黑松沙士,再回到已经成为"穴"的房间里。我倒了一杯汽水给师父,阿义则脸色苍白地拿起黑松沙士就灌。
"当年......"师父沉重地道出悲哀的往事,说道:"来到黄家村的,不只是两位师叔,还有张三师叔的弟子单人书,以及王二师叔的弟子......"师父的眼神中闪过我从未见过的怨恨,霎时间,我全身堕入深深的仇恨情绪里。那是一种比杀气更加深沉的力量。
师父痛苦地念出王二师叔弟子的名字,马克杯中的汽水顿时滚烫沸腾:"蓝金!"
蓝金,一个师父憎恨了三百年的名字。一个在多年以后,我亟欲追杀的名字。
16、
"蓝金?他是坏人吗?"我问,看着师父颤抖的手。"他不是人。"师父冷冷地说。
"到了我十七岁那年,已习功五年了,亏得师父天天磨着我练功,当时我身上的内功已经有个样子,师父见我这般苦学很是高兴,常常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花猫儿,坐在大树下讲故事给我们听,告诉我们许多行走江湖的趣事,许多武林掌故就是这样听来的。
"王师叔跟张师叔也在村子里定居下来,张师叔甚至娶了村子里的大姑娘,还生了个胖娃娃。他的弟子单人书,从小跟着张师叔学功夫,我十七岁的时候,他二十一岁,已尽得张师叔真传,而王师叔的徒弟蓝金,此时才十五岁,也是自小跟着王师叔的,平时几乎不言不语,令人惊奇的是,他的武功进展十分吓人,才十五岁便凌驾我跟人书,才华横溢,有时王师叔也摸不着蓝金到底有多少斤两。蓝金的实力就跟他的潜力一样,令人无法捉摸。
"有天,王师叔从邻省回来,带给我们三个小伙子第一项江湖任务:警告、解散广南虎渡口一带的马贼武团。
"我听了很是紧张,毕竟我没有实际与人武斗的经验,但师父直说我功夫有成,是该拿起习武之人的气魄,出去闯闯的时候了。于是,隔天一早我就跟人书、蓝金收拾简单的行囊,告别爹娘,往广南一带出发。
"当时,花猫儿,我那心爱的姑娘,就站在村子外的林口里送我,唱着李家村定情用的情人歌。唉,花猫儿是很害羞的姑娘,她红着脸,唱着歌儿,无非就是告诉我,等我回来,她就是我的人啦!我看着花猫儿的身影渐渐模糊,但她的歌声却一直在我耳边陪伴着我。当时我握紧师父送我的宝剑,一心一意跟两个师兄弟铲除恶霸,早日回乡跟花猫儿团聚。
"到了广南虎渡口,我们师兄弟三人在破庙里商议着如何照师父师叔所说的,避免干戈就解散为恶欺善的马贼武团,我跟人书都感到对方拥有上百练家子,马贼的首领任我行更是精通降龙十八掌的高手,若要正面动武,简直是以卵击石,况且地方官已经被马贼收买,一旦一击未成,那我们在广南便无处可躲。但蓝金整夜只是冷冷地听我俩讲话,直到我跟人书在庙里睡着时,蓝金都没说什么。等到隔天鸡鸣,我跟人书醒来时,竟发觉蓝金已经不见了。
"我跟人书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都不见蓝金回来。人书认为蓝金或许先到马贼寨子外打探了,于是我跟人书留下联络暗记后,便抄起家伙,急急忙忙赶到贼寨附近,以免蓝金遭到危险。
"不料,我跟人书在贼寨子外看见许多马贼的尸首,全都是一剑毙命,剑伤依稀是凌霄破云剑的招式所致,原来蓝金居然趁着我跟人书睡觉时,独自挑了整个寨子!
"此时,我跟人书听见不远处有许多讨饶的呻吟声,于是提气朝声音的方向奔去,不久便在池塘边看见满身是血的蓝金。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画面还是相当骇人,人书甚至当场吐了出来,我的双脚也开始发抖。原来,池塘里塞满了破碎的尸首,尸首被割得七零八落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要不是尸首穿着衣服,根本无法分辨出是人。
"蓝金见到我俩,他那原本就十分苍白的脸色,更显得阴沉。他手里拿着两把短剑,将其中一把丢给我,指着他身旁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的马贼首领任我行,示意我一起动手。我没有拾起蓝金的短剑,因为任我行的模样实在太惨。他的眼珠被挖掉一只,双手十指皆被斩断,身上经脉大都被挑断,全身都是剑痕,而他一双手掌更是烂成碎肉,完完全全成了一个半死人。
"‘我点了他全身穴道,封住他的血脉,你们再割他两炷香的时间,他也不会死的。’蓝金淡淡地说,一边用短剑将任我行残破的手掌削下,又说,‘降龙十八掌,不过如此。’
"人书在一旁吐到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则忍不住大声责备蓝金:‘这不是英雄所为,如此折磨人算什么好汉!’蓝金也不辩驳,只是专心地将任我行的耳垂割下。我见了勃然大怒,捡起地上的短剑,一招刺进任我行的心窝,帮他脱离残忍的折磨。
"当天,我跟人书对蓝金残忍的手段大表不满,况且,师父送行时便曾再三告诫,若能少伤人命,出手就轻些,此行在于瓦解马贼组织,而非歼灭这群盗贼。蓝金无语,眼神空洞,就跟平常没有两样,一点都听不进我跟人书的责骂与规劝,于是三人气氛很差地循原路回到黄家村。
"到了黄家村,人书向师父、师叔禀明一切后,蓝金当然被王师叔狠狠责骂了一番,但蓝金似乎没有感情般,只是默默承受王师叔的拳打脚踢。
"不管怎样,我们总算平安回村。爹娘带着我去李家村,向花猫儿她爹求亲。我跟花猫儿的事两村人早就认定了,所以两家就定在下个月十五满月时让我跟花猫儿成亲。提亲那天,真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啊!
"就在提亲后两天,师父接到迎采峰飞鸽传书,说天山童姥、陆小凤率领魔族攻打凌霄派本部,要师父、师叔速速上山助拳。于是师父跟张师叔急忙带着我跟人书赶路上峰,只留下王师叔跟正在受罚的蓝金守着村子。
"出村时,花猫儿依旧站在村口的林子中,红着眼眶唱着情人歌,祷祝我平安归来,完成两人的终生大事。我骑在快马上,听着花猫儿柔软的歌声,暗暗发誓,不论此行多么凶险,我一定要平安回村!
"到了迎采峰,战况果然激烈!师父跟我在剑气纵横的山坡上来回冲杀,我将五年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心无旁鹜地将敌人一一打倒。但敌人实在太多太强,武功高强的师叔竟死了六个,更别提跟我同辈的师兄弟了。幸好师父已经将凌霄毁元手练到十成火候,在关键时刻三招毙了天山童姥,而五师叔也舍身跟陆小凤互劈了一掌,双双死去。敌人失去头目后,便夺路逃下山了。
"敌人退去后,我这才发觉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更中了严重的内伤,全都仗着花猫儿的歌声在耳旁陪伴着,我才能恍若无事地跟敌人厮杀。
"这场大战结算下来,凌霄派死伤惨重。师祖决定众人暂时分散四地疗伤,以免更多仇家趁着大伙元气未复,寻上迎采峰挑战,于是,师父、张师叔、我、人书,便决定回到黄家村疗伤。众人约定一年后迎采峰再见。
"师父身上虽也受了伤,一路上却竭力以精纯内力帮我疗伤,师父说:‘新郎病恹恹的,像什么样子?’张师叔跟人书也受了轻伤,但不碍事。就在我身子复原得差不多时,总算赶在十四日回到黄家村,而明天就是我跟花猫儿的大喜之日。我骑在马上,看着黄家村的村口越来越近,心中真是喜悦无限,师父跟师叔也替我高兴,不料......"师父说到这里,不再言语,脸上早已涂满泪水。"黄家村发生了什么事?"我隐隐约约感到害怕,虽然师父正在讲述的是一段根本不存在的明朝往事。
师父抱着我放声哭喊起来:"全死了!黄家村的人全死绝了!王师叔的人头被放在村口的裂石上,两只眼珠都被挖掉了!"我抱着悲恸的师父,难过道:"怎么会这样?难道是仇家找上黄家村?"
师父哭着说:"一开始,我跟师父也以为是这样,想不到......"我惊道:"是蓝金?"
"不错,正是蓝金干的!
"我跟师父等人看到村口王师叔的头颅后,愤怒地纵马入村,村子里到处都躺满了死尸,爹跟娘,还有我的弟弟、妹妹们,呜......他们就坐在我家门前的板凳上,死状好惨......
"我擦着眼泪,跟着仓皇的张师叔往他家方向奔去,只见那没心肝、没感情的家伙,居然坐在村子里的大井旁,一剑一剑割着我的好友李大权的脸。蓝金的身旁还有许多村人、我幼时玩伴,全都被蓝金千刺百割,恐怖的是,他们全都被点了穴道止血,并没有死绝,全都颤抖着、抽搐着,脸上甚至已经没有痛苦害怕的表情,只有三个流着黑血的空洞。
"‘蓝金!是你做的!’我拔剑大吼。‘嗯。’蓝金专心致志地将李大权的鼻子割下一小片,并不太搭理我。师父拉着我,冷峻地看着冷漠的蓝金,说:‘你师父也是你杀的?’蓝金不耐烦地点点头,将李大权的鼻子整个挖了下来,我几乎就要冲上去杀了他!
"‘为什么?’师父斥声道,一手拉着我,一手抓着愤怒的张师叔。‘练剑。’蓝金将李大权整个人往地上一摔,眼神深沉地看着师父。师父的手紧紧地抓住我,我可以感到师父强自压抑着狂暴的杀气。
"蓝金就像没有灵魂的人,踩着在死亡边缘颤抖的村人,淡淡地说:‘一起上吧。’‘等等!’师父厉声说道:‘花猫儿呢?’张师叔也大吼:‘我妻儿呢?’蓝金舔着剑上的鲜血,一脚踢翻奄奄一息的村人,指着其中一个脸孔模糊的妇人,说道:‘这里。你的儿子应该在井里。’张师叔暴吼一声,挣脱师父的手,跳下马冲向蓝金,手上的长剑狂风骤雨般笼罩住蓝金。
"霎时间,我的脸上都是鲜血、热热的鲜血。蓝金低着头,单手撑地,手上的长剑指着惨淡的天空......下着红雨的天空。张师叔的头颅向空中飞了出去,他的剑则停在蓝金的肩膀里,孤独地摇晃。隐隐约约,我似乎发觉,在张师叔殒命的瞬间、蓝金闪电出手的一剎那,他的眼睛竟闪过强烈的蓝光。
"张师叔的人头终于落地,我抹了抹脸上浓稠的鲜血,师父的眼神却始终盯着蓝金不放。
"‘师伯对不起!’人书一边呕吐,一边纵马疾奔出村,竟想逃走。蓝金冷然拔出刺在肩上的剑,甩向惊惶崩溃的人书。‘花猫儿呢!’师父大吼,一掌猛力劈向飞剑,将剑硬生生在空中斩断,任人书昧着良心遁去。
"我焦急地看着蓝金,心想:花猫儿这么喜欢躲躲藏藏,说不定没事......说不定......说不定花猫儿正躲在林子里......
"蓝金点了肩上的穴止血,缓缓说道:‘被我奸了。’我眼前一黑,脑袋几乎要炸开,便要下马一决生死。这时,却看见蓝金露出难得的微笑,说:‘骗你的。’我心中一宽,强忍着愤怒大喊:‘那她人呢?’蓝金的脸随即沉了下来,冷冷地说:‘左边吊在村围的大树下,右边挂在李家村村口。’
"‘啊......’我悲恸欲绝,正要挣脱师父的大手时,却发觉扣住我手臂的大手已经不在了,师父如箭般射向蓝金!
"刷!"清亮的破空声,还有沉闷的划空声。师父一手捂着自己的脖子,一手持剑指地。蓝金依旧单手撑地,低着头,冷眼看着师父的剑尖。师父的剑尖上滴着血。蓝金的胸口也滴着血。我骑在马上,一动也不敢动,只怕扰乱了师父出击的节奏。
"‘为什么隐藏实力?’师父暗暗封住颈上的穴道,但鲜血仍从指缝中渗出。‘我没有隐藏过实力。’蓝金慢慢封住胸口的血脉,继续道,‘我的剑是杀人的剑,不是练功的剑。’师父点点头,说:‘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蓝金的剑遥遥指着师父的眼睛,缓缓说:‘练剑。’
"师父的剑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影子。蓝金的剑尖冷漠地看着师父的眼睛。然后,两把剑同时消失,我的脸上再度蒙上鲜血。依稀,师父的剑脱手,粘着、荡开蓝金的剑,趁此师父欺身一掌击向蓝金的胸口,蓝金狂吐鲜血,像稻草堆一样往后飞了好几步,撞上水井。
"我纵身下马,剑势在怒吼中疾刺蓝金,蓝金眼中蓝光一现,伸手朝我胸口凌空疾指。我胸口宛遭雷击,居然向后摔倒,手中剑立即插在地上,胸口冒出一股股鲜血。
"师父呢?师父瞪着蓝金,摸着胸口,不发一语。他的飞龙穴居然流出浓稠的鲜血!
"蓝金抓着井缘,满脸大汗,吃力地爬了起来,想拾起地上的剑,却只是跌在地上,口中又涌出一摊血。看来师父这一掌极为沉重。而师父在印上这一掌时,没想到蓝金居然练成剑气合一,在中掌的瞬间隔空以气剑刺进师父的飞龙穴,使师父身受致命一击。
"我看着恩师脸如金纸,又看着蓝金跌跌撞撞地爬向快马,想提剑追杀,却一点也使不上力。蓝金在重伤之余大耗真元使用气剑,令我胸口气息翻涌,也许,我的心脉也被截断了。蓝金就这样勉强趴在马背上,慢慢地离开村子。
"我流着眼泪,看着夕阳西沉,只道自己就要死了,也好,花猫儿跟我的婚期正好在明天,现在去阴间还来得及......
"这时,师父拖着濒死的身体走到我身边,摔倒。我看了看师父,他居然在笑。我哭了,喊了声:‘师父......’师父笑嘻嘻地趴着,将左手贴在我的背脊,传来一股精纯无比的真气。我大吃一惊,忙道:‘师父,你......’师父依旧豪爽地说:‘我的命你给的,这下要还给你了。’我流着泪,转头说:‘花猫儿死了,我也不活了。’
"师父瞪着我,说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正义......’我点点头,这是师父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师父继续说道:‘让......让你活下去,不是叫你报仇......而是......正义,正义需要高强的功夫......’
"我哭着,用师父传来的真气护住心脉,脑中想起这五年来的师恩浩荡,五年来的一切种种,五年来......背上那只可靠的大手,终于缓缓垂下......
"我咬着牙,喊道:‘师父!来世英雄再见!’
"就这样,在血流成河的黄家村里,在夕阳暮风中,我对着师父磕了最后三个响头。师父的嘴角仍旧挂着爽朗的笑容,只有令我更加难受。"
"那花猫儿呢?"我发觉自己也留下满脸眼泪。"真的一边在村围大树下,一边吊在李家村口......"师父号啕大哭,凄然道,"李家村也给屠了!"
17、
我努力幻想着一个漂亮姑娘被剖成两半的样子,却发觉根本无法想象。太残忍了!
师父的身体颤抖着,继续说道:"我一边运气疗伤,一边替死去的大家挖坟,一家一个大坟,足足挖了十九天才将两村的人都给埋了。最后,我在花猫儿的坟上静静坐上一个月,唱着花猫儿最喜欢唱的情人曲儿后,才拿着剑,策马出村。"
阿义出神问道:"找得到蓝金吗?"师父摇摇头,说:"我根本不是蓝金的对手,所以我另外找了个僻静地方,苦练师父传下来的绝学。唉,多亏师父临终前传来那股源源不绝的真气,不仅为我治疗内伤,还大大增进我的修为。我日以继夜地苦练、苦练。在海底练掌,在巨木丛练剑,用数十种蛇毒练气,偶尔隐秘地摘掉几个狗官人头,为民求福。"
我跟阿义已经分不清师父是否正在胡言乱语,只是专注地倾听。
"一年后,我带着一身傲人的武功,上迎采峰与师祖、师叔会合。不料,当我到了师门本山时,却见到几个师叔在圆桌旁正襟危坐,身上千疮百孔,每个穴道都被封住或刺烂,浑身都是干涸的血渍。他们的脸......零零碎碎。我看了当场放声大哭。"师父说着,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我这一哭,师叔们竟然个个抽动起来,嘴里模糊地嚷嚷,原来蓝金这家伙照例封住师叔的血脉,将他们整得支离破碎,却又不让死!我一边在每个师叔的耳边大喊:"骏儿一定会替师门报仇!"一边将短剑刺进他们的心窝。"
师父委顿地靠在我肩上,叹道:"我在本山找了一下午,最后才在一棵老木下找到已经一百零二岁的祖师爷。幸好,祖师爷没受到那狗贼的侮辱,不过,肩胛跟胸膛也留下两道深深的剑伤。
"‘祖师爷!徒孙骏儿来啦!’我跪在祖师爷面前,大叫。祖师爷靠着古木,缓缓睁开眼睛,一见是我,勉强笑道:‘不愧是介玄一手带出来的,有情有义,这下子重担全都落在你的肩上了。’我含着泪,看着祖师爷血迹早已干黑的伤口:‘徒孙一定会为武林除此大害,为师门报仇!’
"祖师爷皱眉道:‘不是为师门报仇,一天到晚报仇,江湖不整天闹翻天么?蓝金这狗崽子武功强得离谱,你报得了仇么?还不是送上小命一条?’我感到疑惑,大声道:‘难道就不报仇了?师父、师叔死得那么惨!’祖师爷微怒道:‘蓝金若对师门有所不满,把咱们灭了也无妨,你去找他寻仇有何意义?但他若是滥杀无辜、为祸家国,你即使牺牲性命也要阻止他!你身上的武功不是让你报仇用的,而是让天理正义得以长存!你要将个人利益抛诸脑后,知道么!’我感到惭愧,跪在祖师爷面前不发一语,眼中的泪水却隐藏不住。
"祖师爷叹道:‘蓝金资质奇高,恐怕是武林前所未见的异才,小小年纪,剑法居然诡异莫测,身法快如闪电,加上他深知本门武功,招招料敌先机......要不是我仗着百年修为的内力,在他背上重重印上一掌,恐怕也已惨遭毒手。蓝金这小子伤了我后,虽然身受重伤逃走,但你这几年还是敌不过他,别急着送死。’
"我看着奄奄一息的祖师爷,赶忙伸手放在祖师爷的飞龙穴上,将真气源源不绝地灌输到祖师爷的气海里。不料,祖师爷反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感到一股极为强悍的真气像潮水一样冲进我的掌中,奔入我的气海。‘祖师爷?’我惊叫。‘老家伙快归天啦,留着这些宝贝有什么用?拿去拿去!为天下苍生拿去!’祖师爷坚定地抓着我的手,精绝的内力浩浩荡荡传送过来,一份重责大任也随着加在我的肩头。
"半炷香过去了,祖师爷困顿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我想扶着他老人家,祖师爷却将我推开,要我好好坐下来,将真气彻底吸纳归源为己用。于是我闭上眼睛,将祖师爷百年修为的绝世内力一点一滴融入穴脉,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经黑了。我看见祖师爷盘坐在古木下,相貌安详地归天了。
"我记着祖师爷的教训,并未急着追索冷血的蓝金,只是一边行走江湖为民除害,一边苦练凌霄绝学。每当我倦了,就回到萧索的黄家村,坐在花猫儿的坟上,陪她聊聊天、唱唱曲儿......天呀!我好想念花猫儿!我在那未过门的可怜妻子坟上,种满了她最喜欢插在发间的小黄菊。我往往睡倒在石碑旁,在梦里看见花猫儿坐在小黄菊边,唱着曲儿,满脸羞红地看着我......
"一年后,江湖上七大门派在一个月内全遭灭门,武当七侠的尸身吊在真武殿前的竹林里,空空洞洞的身体随风摆动。而张三丰张真人就像傻子一样,只是坐在竹林里傻笑,可悲的是,他的四肢全给斩断了。
"武学泰斗少林寺也没有逃脱厄运。少林十八铜人被木棒钉在少林寺的大匾额上,木人巷变成死人巷。十八降龙伏虎罗汉倒是活了下来,不过他们的脑袋活活被链子串在一起,串成恐怖的血念珠,整天发疯似的鬼吼鬼叫,直喊头疼。
"峨眉、华山、点苍、崆峒、舞龙等等门派就不必说了,全给蓝金屠了个精光。其中峨眉派的两百女弟子,有十几人因出任务侥幸逃过一劫,但回到道观见到满山奇形怪状的死尸后,全都吓成无法言语的白痴。
"这一年,江湖给蓝金起了个外号,叫‘冷屠子’。‘冷屠子’所到之处,便是地狱血海。而两年后,江湖上却没多少人知道‘冷屠子’是什么东西、做了什么事,因为没有所谓的江湖了......练家子都给‘冷屠子’剁成活尸。再过两年,随着五大魔道在蓝金剑下覆灭,‘江湖’彻底成为历史名词,正邪两道的武功传承完全脱轨,功夫的奥秘从此淹没在血海里。
"我呢?就在黄家村遭血屠的五年后,练就出惊人的身形挪移,更重要的是,在钻研百家剑法后,我突破了凌霄剑法的格局,创出惊天动地的绝世掌剑双法,终于有自信可以击杀蓝金。于是,我邀约武林硕果仅存的两位一流高手:铁链怒汉李寻欢、魔教翩翩佳公子游坦之,沿着蓝金狂屠的路线,一路追踪蓝金,最后终于追到了古都西安。
"到了西安,本以为要发现蓝金的行踪还要一段时日,没想到我们三人在荒凉的山原下练气时,却突然惊觉往北不远处杀气冲天,必是蓝金无疑。于是我们发足狂奔,终于在黄沙飞扬中,找到正猎杀一队官兵的蓝金!
"李寻欢首先发难,赫赫有名的铁链随着怒气向蓝金飞击而去。蓝金发觉有人偷袭,反手一剑将铁链震开,而我趁机运起十成功力冲向蓝金,朝他背上一掌打将下去。蓝金身形一闪,回头和我硬碰硬交了一掌,我身上毕竟载有师父与祖师爷的百年修为,蓝金在我全力一击下被震得往后一飞,重重撞上黄土块。
"此时,命运在我跟蓝金之间开启了一道极为讽刺的门......。
"蓝金这一撞,并非纯然被我震翻,而是借劲化劲、往后卸力,所以这一撞带着我跟蓝金互击的巨大力道,竟将他陷进坚硬的黄土块中。黄土一阵胡乱塌陷,转眼间蓝金就被淹没在土堆里。
"一个绝世高手是不可能在这样的黄土堆中被压死或闷死的,所以我们小心翼翼地观察土堆中的气息方向,严防蓝金从土堆中跳出袭击,可是,过了一盏茶工夫后,蓝金的气息竟越来越弱......
"游坦之魔功盖世,运起地听大法后,疑道:‘蓝金应该不是气息变弱,而是往地下深处钻去了!’我感到困惑,说道:‘蓝金不像是会挖地穴偷袭的人,他只懂得硬碰硬杀人。’李寻欢惊叫:‘那他一定是受到重伤,想挖地穴逃跑!’
妻子被蓝金吊死在瀑布下的游坦之狂啸:‘没那么容易!’于是运起魔教密传‘吸湖功’,将脚底下的塌石落土一下掘了开来,竟赫然发现地底下果真藏着一个往下深钻的大洞!
"‘没道理!那小子怎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挖出这样大的穴道!’李寻欢犯疑道。‘这个大洞老早就躺在黄土里!怎么这么凑巧,让蓝金钻了下去?’游坦之拿着扇子,蹲下观察着黑黑的深穴。
"我对自己刚才那一掌极有自信,蓝金一定受到了不小的内伤,才会避开与我们正面冲突。我叹道:‘难不成老天也帮着冷屠子,几百年前就开了条地道让他逃走?’李寻欢扬起长达百尺的精钢铁链,往黑穴一掷,大叫:‘他不上来!咱们就下去!送了他的命!’我跟游坦之齐声道:‘好!’
"于是,我们三人便慢慢爬下黑穴,而李寻欢真气鼓荡的精钢铁链,不停往下左右激甩,试探开路,以免在越来越黑的洞穴中遭到蓝金的暗算。
"越往下,洞穴当然就越黑,终于在不久后,外面的光线在地底完全消失,一片漆黑,而地洞中的空气也越来越混浊,甚至令人作呕。于是我们三人运起内功,将呼吸收到微弱缓慢的境界。
18、
"洞穴里已经完全失去了光线,堕入死气沉沉的黑暗。而黑暗里,还有一个冷酷的杀手在等着我们。
"窒闷污浊的空气,甚至可以说是长年深藏于地洞中的毒气,令我们三人完全不敢透口大气,但想必蓝金也是吧?没有人能够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呼吸。抱着这一个想法,我们三人更坚定地往下爬,不管迎接我们的是什么......尽管铁链敲击在土洞里的声音多么令人不安。
"突然,铁链的声音告诉我们,到底了!我们迟疑了一下,李寻欢首先跳了下去,用铁链舞成一个大圈,划出安全的地带后,我跟游坦之也跟着跳下平地。
"底下当然黑暗依旧,空气也只有更加污浊,我摸了摸怀里的火折子,心想:一点燃就会炸开吧,这里的浊气一定比瘴气还毒,也好,危急时可以跟蓝金同归于尽。
"地底似乎别有洞天,从铁链带出的声音可知,我们正处于极为宽敞的地方。大家因为闭气的关系,无法开口说话,只是默契地跟着李寻欢快速舞动的铁链往前慢慢移动。
"你们无法想象在黑暗里、浊气中面对嗜血的敌人,是件多么恐怖的事!当时我已视死亡为解脱之途,却无法在如此黑暗的压迫中感到安心。蓝金似乎正属于黑暗,他仿佛随时都能够在黑暗里将我们三人轻易吞噬掉。在这么邪恶的环境里跟最邪恶的人对决,结果似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铁链声是洞穴里的惟一声响,也是惟一不属于黑暗的东西。
"但铁链声停了!
"我的掌心紧紧握着剑,一动也不敢动。虽然只有极短极短的瞬间,不过,我的确听到利刃划破喉咙的声音。李寻欢死了......接着,我冷静地进入"定"的境界,然后听到"砰"的一声,那时李寻欢倒地的声音。
"游坦之也没有动静了。我跟他都知道,若想在黑暗中多活上一时半刻,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蓝金。要不,就是不要出声,隐藏任何杀气。李寻欢的铁链带出了他的方位,也带走了他的命。
"好肃杀的黑暗!
"我看不到蓝金,看不到游坦之,但,蓝金也看不到我们。每个人都只有等待机会。出手的机会。我冷静地搜索着蓝金的杀气,可惜,蓝金似乎同样低调,也在等待结束这场黑暗中宿命对决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黑暗中,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尤其是当大家都闭气超过五炷香以后。在这场没有杀气、没有光影的搏命里,决定出手机会的,只剩下呼吸。谁先呼吸,谁就死定了。这一点,对我来说应当是最有利的,这多亏师父与祖师爷转嫁的百年功力。更何况,蓝金比我们要早进洞约一盏茶时间。我凝练心神,随时准备施展我独创的掌剑双绝。
"‘快!’游坦之大叫,他已支撑不了闭气的痛苦,手中扇子破空划出!
"戳。我的脸上似乎溅上热辣的鲜血。蓝金出手!在左边!我一剑刺出!得手!
"‘你变强了。’‘你死定了。’
"蓝金的声音忽远忽近,忽左忽右,短短四个字却有十九个发声位置,他正以诡异的身法藏在黑暗中。我应当刺中蓝金的左肩胛,不会有错的。我亦以飘忽的身法迅速走位,轻轻舞动着剑。
"‘再问你一次,没来由地为什么杀害同门?’我凝聚心神,随时舍身一击。‘练剑。’蓝金一说完,我几乎同时感觉到锐利的剑气正抵住我的背心。
"‘这真是场可怖的决斗!就在我回身挡剑后,剑与剑之间迸出的血光就不曾停止过,那些辉煌的血光照亮着我俩的身形、还有一双水蓝的魔眼。蓝金冷酷无情的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每个角度刺来,我完全不挡剑,一味快剑速攻蓝金周身要害,只求同归于尽,但两把剑却奇异地不停交锋,剑气纵横!
"蓝金的表情苍白得可怕,却隐隐透露出讶异。自从蓝金屠村以后,能够与他交锋上千剑的,恐怕未曾有过。但,我的剑可是在海底与暗礁搏斗了上百万招的凌厉速剑!
"我的剑越走越快,终于,一剑贴着蓝金的身形,刺进蓝金的喉咙!蓝金双眼一瞪,左手凌空疾指,气剑!我拼着这一指之伤,弃剑斜身一掌,压在蓝金天灵盖上,给他致命一击!
"有一种东西,叫正义,正义需要高强的功夫。"
"蓝金死了!"我感到一阵不安,毕竟大魔王都很能苟延残喘。"你看。"师父左手手掌在我眼前乱晃,两个铜板大的红疤触目惊心地躺在掌心。师父叹气道:"蓝金在危急时刻,将气剑转插向我疾拍的手掌,刺穿了我的掌心。"阿义张大了嘴,问道:"所以咧?"
师父不再说话,眼神陷入深沉的困惑。许久,师父摇摇头,说:"今天就说到这儿吧。"
我跟阿义难以接受故事正逢精彩处、却被生生停掉的事实。阿义说:"师父,有话就快说!"师父重重敲了阿义的脑袋,说:"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令人无法置信,这也是世人将我当做疯子的原因,所以......"师父擦干满脸的眼泪,说,"以后再说吧。"
那晚,师父就真的没再提起那件虚无缥缈的往事,只是专心教阿义行气过穴,而我,则努力地将百步蛇、青竹丝、锁链蛇的蛇毒逼出体内。
过了一小时,师父摇了摇我,我睁开眼睛,掌中一片黑雾。
"这家伙真有超人智慧?"师父疑惑地问着我,阿义讪讪地站在一旁,想必完全无法领略行气的奥秘。"一开始都是这样的。"我认真地说,师父只好站了起来,继续指点笨锤子阿义。
此后,阿义每晚都跟我一起练功夫,我们的成绩随着体内不断积聚的内力,一路下滑。不,只有我下滑,阿义则完全没有下的空间。
过了几天,在妈不可置信地摸着墙上的剑痕时,随着"轰隆"一声,我的房间正式剩下了两面墙。
冬天到了,夜夜,我体内自行运转的内力行遍周身百穴,纵然深夜寒风凛冽,我却暖烘烘地入睡。要是功夫发扬光大,第一个要倒的企业,恐怕就是卖棉被的了。
过了两个月,我终于在课堂上听到阿义狂吼的声音,他总算是摸到窍门了。
"你们真是太卡通了,要不是我见过渊仔那两下子,死也不信你们在练武功。"阿纶说。我们也曾经叫阿纶跟我们一起学,但他一脸的没兴趣,不过倒是很好奇:我们何时可以将学校里的蒋公铜像一掌打碎?
"还会冷吗?"我抓着乙晶的小手,在摄氏十度的寒流中。"不会......你的内力好像越来越强啰?"乙晶笑着,酒窝好可爱。
"被你发现啦?我好像真的蛮有天分的,至少,比念书有天分。"我说。"你真的不想再念书了?"乙晶常常这样问我,表情颇为担忧。"我不知道,也许不会再念书了,也许过一段时间再说吧。"我总是苦笑。
面对乙晶这个问题,我常常会陷入一种困惑。这样无止尽地追求高强武功,在即将步入1987年的冬天,对一个国一生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师父若到处展示他惊人的武学造诣,早就是世界级的名人了,赚的钱也一定又快又多,但他深信功夫的珍贵不在于世俗虚名,而是为了公理正义,就跟卡通人物一样。所以师父也禁绝我们将功夫展现给别人看,只说:"现在的世界里,真正懂得功夫的极其稀少,这都亏蓝金断送了当年江湖上的武学传承,想象一下,若是坏人也懂得武功,那黎民百姓就糟糕了。"
"所以会武功的就剩下我们,保卫国家救助同胞就容易多了?"阿义说。 "没错,以后你们也要仔细挑选善良、仁慈、勇敢的徒弟,将维护正义的责任一代代传承下去。"师父摸着阿义的头。"嘿嘿,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除暴安良?我已经看几个流氓很不爽了!"阿义兴奋地说。"你那叫血气方刚!"师父斜掌重敲阿义的脑瓜子,说,"要是你胡乱施展功夫,我废了你全身经脉!"
"唉......"我也忍不住说,"师父,现在的社会有警察,轮不到我们行侠仗义的。"师父轻蔑地说:"那些捕快跟贼人都是挂在一块的,哪个朝代都一样。"我跟阿义只能苦笑。
19、
一九八七年,寒假,师父带我跟阿义来到王功海边,乙晶不安地跟在后面,拿着用铁桶装的姜母茶。这是乙晶第一次看我们练功,师父特准的。
"师父!今天是除夕啊!"我脱光衣服,在萧瑟的海风中看着乙晶。"师父我好冷!"阿义的牙齿发颤,也脱光衣服,在死灰色的天空下发抖。师父大声说道:"阿义你这笨蛋,运内力御寒!"阿义无辜地叫道:"师父!弟子内力不足!"我也跟着叫道:"师父!过完年再说吧!这海一年到头都赖在这里,跑不掉的!"
师父用力敲着我跟阿义的头,骂道:"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在这里看着,你们好意思退缩?"我看着滔天大浪拍着海岸,浪花飞激,还是忍不住讨饶:"师父!会死的!"阿义赶忙附和:"这么大的浪!谁都会被卷走的!百分之百一定死!"
师父一脚一个将我俩踹向海里,海水都淹到膝盖了。
"会死的!师父!"我叫道,看着岸上一脸恐惧的乙晶。"我放二十五条毒蛇咬你,你死了吗!"师父一掌抓着我,一掌抓着阿义,又喊道:"你们两个听着,阿义,你要找到这个铁盒子才准上岸,不然我一掌送你回老家!"说完,师父将喜年来蛋卷礼盒往海里随手一掷,落入海中,大约有二十五公尺之远,铁盒里装满石块,一下子就沉入海里。
阿义哭丧着脸,抓着师父,简直就要跪下来了。师父无情道:"再不快去,等铁盒子被浪给卷走了,你照样要捡它回来!"阿义咬着牙,喊道:"师父!"师父跟着喊道:"又干嘛?"阿义大吼一声:"我死了一定变成鬼找你!"说完,就慢慢走向海里。师父在后面提醒道:"气沉双脚长白穴、长黑穴,闭气聚神,一步步慢慢来!不要怕海里的暗流!只要你双脚钉住,冲不走的!"阿义只剩下头在海面上,仍旧吼道:"反正我死掉一定去找你!"然后,阿义就沉进海底了。
我看着乙晶在远处猛摇头,又看了看师父:"师父,我去救阿义回来!"师父从怀中拿出一枚生锈的铁球,说:"阿义的铁盒很近,你不必担心,倒是你......"说着话,师父将铁球甩将出去。那铁球直直飞向无数白浪之中,钻进一片黑蓝。
我傻了眼,说:"那至少有两百公尺啊!"师父微笑道:"你行的。"我大叫:"我不行的!"师父哈哈一笑,说道:"你身上的内功很不错了,行的!"我几乎快哭了,叫道:"再丢一次,近一点!"师父拍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声道:"嘿!傻小子!我故意丢得远些,好让你在妞儿面前威风一下,你还不快快潜进海里。"我惨道:"师父,你故意丢得远些?你是说......那个距离对我来说......太远?"师父笑着说:"虽然远了点,但威风得很啊!"说着,一掌将我推入海里。
我一滑,脚底吃痛,原来是礁岸下尖锐的岩石割伤了我。我只好大大吸了一口气,沉进海里。
在冬天的海底,还真非得运起内力驱寒不可。我双眼无法睁开,倒不是怕水,而是滚滚暗潮冲得我无法睁开眼睛。既然看不见,要找到那枚见鬼的铁球,该从何找起?
我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在海底想稳稳地站着,已经是门高深的学问了,海底的暗潮比表面的浪花要巨大、可怕,无止境地推着我、吸着我。我运起七成内力才能勉强站好,当我要往前推进时,简直必须运起十成十的功力!
在海底行走......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恐惧感,也许跟师父当年在地穴中跟蓝金对决时一样可怕吧?我承受着越来越深的压力,极为缓慢地走在海底,一边认真思考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我是疯子吗?为什么师父把铁球丢下海,我就要傻傻地走在冰冷的海里,用那么危险的方式练功?这种行径简直跟师父幻想从三百年前怪异地跳到现代的想法一样疯狂!话说回来,也许练师父的武功会练到走火入魔,我让二十几只毒蛇一起咬住我的行为,正跟走在海里找铁球一样疯狂。
第二个问题,我在海底都这么辛苦了,阿义呢?我的内力若是换算起来,大约是二十五条毒蛇的分量,而阿义的内力指数已经停留在三条毒蛇很久了。我如此奋力才得以往前,阿义一定闷坏了吧?我跟阿义在前来王功海的公车上,测试过两人憋气的时间,我是二十三分钟,阿义则是七分钟。唉,还好阿义的喜年来蛋卷礼盒丢得不远,要是阿义撑不住,也会游上水面喘口气吧。
第三个问题,我有能力找到铁球吗?师父让毒蛇咬住我,让我逼毒练功,虽然过程惊心动魄,但他总是暗中照看着我......那这次......我也应该能安全地找到铁球吧?师父也许正在后面默默走着,暗中照料我跟阿义,我们的小命应该是安全妥当的。
我的气力本已不足,此刻却勇气倍增,双眼死瞠,盯着被漩涡吸入海沟的阿义,顺着潮退狂猛的巨劲,发足往海沟里狂奔
所以,我要赶紧找出发现铁球的方法,以免辜负师父的期待。
海底,艰辛的海底。我极为勉强地睁开眼睛,只见混浊的深蓝。
我走了多远?抬起头来,海面似乎离我已有一段好长的距离,当时我还没学过三角函数,不懂从海底的角度与距离海面的长度,计算出铁球与我之间的步距,但我渐渐感到难受,闭气的痛苦充塞在穴道里,暗潮不停撞击着我的胸膛,我的内力已经到达极限了。
此时,我也走到我决不愿继续往前的地带。
--海沟,一种极为黑暗的恐惧地带。完全看不到底,只能感觉到巨大的潮水漩涡在海沟里嘶吼,而海沟就像海中的地狱一样,突兀地自海底断裂、深陷下去,要是我没睁开眼睛,一定会摔下去,被大海吞掉。
我没气力了。若要探出水面呼吸,一定会被卷走,所以我决定往回走。正当我想转身时,突然,看见一个人飞快地从眼前冲过!那人的手里还抓着一只礼盒。是阿义!
我看着阿义四肢无力地被暗潮卷走,犹如巨手中昏迷的蝼蚁般。无助感顿时涌上心头,阿义瞬间便会葬身在海沟里!
我的气力本已不足,此刻却勇气倍增,双眼死瞪,盯着被漩涡吸入海沟的阿义,顺着潮退狂猛的巨劲,发足往海沟里狂奔,潮涨时便勉力慢步向前,终于,我意识模糊地爬下海沟,抓起昏迷的阿义,运起早已不存在的内力,竭尽全力爬出海沟深渊。
我抓着阿义,神智错乱地在海底走着、走着,茫然搜索着应当看护着我们的师父,我的内力已经消失殆尽,支撑着我的是阿义濒死的危机感。
师父该不会找不到我跟阿义吧?还是,师父根本就没跟在我们后面?
我没有力量了,只能抱着阿义,跪在寒冷的大海里。只剩下一个方法了......师父,求求你找到我们!
我握紧拳头,回忆起王伯伯那张丑恶的嘴脸,激发狂猛的杀气!杀!
"没事了。"我睁开眼睛,体内一团火烧得正旺。
师父微微笑,坐在我身后,一手贴着阿义,一手贴着我。我看看身旁的阿义,他苍白着脸,紫色的嘴唇微微张开,我想唤声"阿义",却只是吐了口咸水。
阿义睁开眼睛,虚弱说道:"谢啦,师父他这死没人性的......"我点点头,又吐了口咸水,弱声说:"师父?"师父歉然道:"我看到一条鲨鱼往一群钓客游去,我怕鲨鱼伤人,所以先过去将鲨鱼赶走,一回头,你们已经不见了。海里模模糊糊的,我紧张得不得了,幸好你及时发出杀气,我才辨认出方向,将你俩抓上岸。"我的眼睛大概持续翻白,无力道:"师父,去你的。"师父一阵脸红,说:"别再说了,是师父不好。"乙晶红着眼,坐在我身旁,说:"我以后再也不看你们练功了,吓都吓死了。"
师父的手离开我跟阿义的背心,说:"没事了,你们继续行气过穴,喝点热姜汤就好了!"说着,两手捧着装满姜母茶的铁桶,运起内力将姜母茶煮沸。
我跟阿义一边发抖一边喝着热姜汤,看着浪涛汹涌的阴阴大海,我勉强笑道:"嘿嘿,大海里面比外面至少可怕一万倍。"阿义缩着身体,点头:"没错,要我再下去一次,干脆杀了我!"我看着姜汤冒出的热气,握着乙晶的手说:"嗯,死也不下去了。"师父并不说话,只是愧疚地坐在一旁。
后来,过了几天,我跟阿义居然又在海里走来走去,莫名其妙地寻找师父乱丢下去的重物,至于为什么,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疯子吧?
20、
那天除夕夜,我告别阿义跟乙晶后,便拉着师父到我家做客,一起吃年夜饭。而那场年夜饭,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除夕夜。
那天,爸还没回台湾,家里倒是塞满一堆稀奇古怪的亲戚与客人,居然还有我痛恨的王伯伯。家里的客厅摆上了三大桌丰盛的年夜菜,死大人们忙着抽烟神侃,成打的不知名的小孩在沙发与走道间来回翻滚,扮演金狮王跟银狮王等等电视人物。看着大家有说有笑的,我倒像局外人似的。
我站在餐桌旁,发现没自己的位子后,便拉着师父上楼去,打算待会儿到厨房捧几个菜,跟师父在"穴"里享用比较温馨的年夜饭,而师父傻傻地跟在我后面,对我的决定没有意见。
正当我们走上楼梯时,终于被妈发现。"渊仔,吃年夜饭!"妈看见师父跟在我后面,于是又说:"老师也一请用餐吧!"师父彬彬有礼地拱手作揖,眼神示意我一同下楼用餐。我悻悻地拉着师父,站在挤满了死大人的餐桌旁。
"渊仔去哪儿玩啦?一身脏兮兮的?哎呀,老师也真是的,陪渊仔玩成这个样子,哈哈......"张阿姨这胖婆娘看着我和师父笑,从客厅角落拉着张椅子要我坐下。我看了看,又拉了张椅子给师父坐,两个刚刚从海底爬出来的臭咸鱼,就这样挤进原本就十分拥挤的圆桌。这真是一场糟糕透顶的年夜饭!
我跟师父身上的臭味熏扰着客厅,而我自顾自地夹菜给师父,两人默默吃着饭,但餐桌上的人个个皱起眉头。妈忍不住开口:"渊仔,你带老师去洗个澡,再回来吃饭吧?"我看了看师父,师父红着脸点点头,于是我站了起来,想带师父先洗个澡。
"好臭。"王伯伯笑着说。我的脚步停了下来,斜眼看着王伯伯的肥脸。他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打个哈哈说:"听说渊仔最近成绩不大好,嘿嘿,还请老师多多教导教导渊仔。"
我锐利的眼神瞄到王伯伯的脏手,它们正放在妈的大腿上。我看了师父一眼,便径直走到王伯伯身旁。王伯伯嬉皮笑脸道:"渊仔,这么快就跟王伯伯讨红包啦?"说着说着,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亲切地揉着。
"王伯伯。"我冷冷地看着这头肥猪。"好乖。"王伯伯笑眯眯地说。"去死。"我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扭。没有什么 "喀嚓"声,王伯伯的猪手便立即脱臼了。
"啊......啊......"王伯伯满脸大汗,惊慌地嚷着。我拿起桌上半温半热的火锅,慢慢地淋在他的头上。王伯伯手痛得不敢乱动,又被我淋上鲜浓的火锅汤。顿时,客厅的人全都吃惊看过来,张阿姨的筷子跌在了地上。
"再让我看到一次,你的手就像这面墙一样。"我瞪着脸如金纸的王伯伯,放下火锅,走向挂着假画的墙壁,一掌横劈出去。墙壁闷声崩开一块缺,岩沙弥漫。所有亲戚都傻了眼,连妈也张大嘴巴。我不理会大家询问的眼神,拉着神色自若的师父到厨房拿了四样菜,上楼吃饭,也不洗澡了。
我跟师父坐在地上,拿起菜就吃,除了王伯伯的哭声外,我没听见楼下有任何声响。"对不起。"我嘴巴里都是菜,不敢看师父的眼睛。"不。你有你自己的决断。"师父狼吞虎咽,看着我继续说道,"你有你自己的一套正义,我相信自己的徒弟。"
我感激地说:"师父,谢谢你。"师父摇摇头,抓了把长年菜塞进嘴里,说:"我才要谢谢你这小子,请我到你家吃顿年夜饭。"
我看着师父,想到他落寞的一生。姑且不论师父错乱自编自导的武侠往事,他在这世界上,应该有亲人吧?要不,就算师父是渡海来台的老兵,也该有朋友照应吧?
"师父,你......你在这公元1987年,有亲人吗?"我问。师父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说:"我也搞不太清楚。"我又问道:"搞不清楚?师父后来还有结婚吗?"师父摇摇头,说:"没啊!我念念不忘花猫儿,怎么可能跟别人结婚哩?倒是有个自称我女儿的女人,占去了我员林的窝,害我不想回去。唉,这怪事就别提了。"
我感到有些好笑,又有点苍凉--一个武功奇高的老人,竟被自己的女儿赶出家门,有家归不得,只好夜夜睡在八卦山的树上。师父只有偶尔教功夫教得太晚,才待在"穴"跟我窝着睡。
我看着苍老的师父,想着这几个月来师父教我练气击掌的种种,师父的后半生混沌潦倒,疯疯傻傻,他对正义的希望与执着,全寄托在我跟阿义的身上......
"打电话叫阿义来吧!"师父说道。"今晚也要练功?"我问,拿起话筒。师父点点头,于是我拨给正在殴打亲戚小孩的阿义,叫他过来练功。
半小时后,阿义从楼下爬上了"穴"。
"给你们的。"师父从背袋里拿出两个陈旧的红包袋,递给了我跟阿义。师父的笑容挤开了脸上的皱纹,说:"以后要好好练功啊!"我跟阿义紧紧握着红包袋,心里澎湃着一股想号啕大哭的冲动。
"师父,你真够义气。"阿义笑着收下,又说,"弟子一定会好好练拳,消灭武林败类!"我也说:"师父,虽然你老是不肯把故事说完,不过我知道蓝金还没死,对不对?你放心!总有一天我跟阿义会杀了他!"师父的神色大为激动,搂着我们说道:"好!总有一天挂了他!"
那年师父给我的红包袋里面装着两张绿色的一百块钱。那个红包袋现在一直一直都放在我上衣口袋里,陪我踏上一段不能回头的路,一直温暖着我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