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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荒(八)
前情提要:谢玄与慕容垂决战之后,救下身中丹劫、为任遥追杀的燕飞,送至建康调养。燕飞醒来,发觉内功似废还存,情形古怪。因边患已去,南晋内争激化,桓玄争夺胜果之余,辞去大司马之职,转嫁矛盾。司马道子也为排挤谢安,阴谋挑起事端,内力尽失的燕飞遭受池鱼之殃,不知死活。与之同时,拓拔珪为复国而战,第一个对手便是叔父窟咄,两军追逐百里,胜败已至紧要关头......
第卌六章 切齿痛恨
意识逐渐回到燕飞的脑海,宛如从原本没有光线的绝对黑暗中,看到一点光芒,接着光芒扩大,包容着他的是耀目的灿烂光彩。但事实上他仍是紧闭着眼睛。
一时间他仍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似是只剩下魂魄,说不出是灼热还是冰寒,缥缥缈缈,既不难受也感不到特别舒畅。
接着他终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股无可抗拒的冰寒于弹指间在腹下气海处集结,然后以电光石火的惊人高速蔓延往全身每一道大小经脉,冲击着每一个窍穴,那种痛苦实不足为外人道。
燕飞心叫吾命休矣之时,另一团灼热气团,取代了先前寒气,迅即像先前寒气般扩展,把寒气驱得一丝不剩。
燕飞尚未有机会欢喜,热气已消失无踪,不留半点痕迹。他亦完全清醒过来,体内仍空无真气。他猛地睁开眼来。宋悲风坐在榻旁,一手拿着他的手腕,三指搭在他的腕脉处,正闭目苦思。
室内一盏孤灯,竟已是晚上。
宋悲风缓缓睁开双眼,不解地摇头道﹕"真古怪!"又向他微笑道,"你又醒过来哩!"
燕飞拥被坐起来,问道﹕"我昏了多久?"
宋悲风淡淡答道﹕"三天!"
燕飞苦笑道﹕"这么少?我还以为会命丧黄泉呢。"
宋悲风点头道﹕"你没有死确实是奇迹,且没有折伤半根骨头,不到两个时辰连淤伤也消失不留,则更没有人肯相信。你的兄弟高彦现在仍躺在邻室,幸好有你给他挡棍子,否则他肯定没命,现在多躺两天该可起来行走了。"
燕飞道﹕"他们呢?"
宋悲风平静地道﹕"定都伤得最轻,只是给打断臂骨,其它几处棍伤都没大碍。张贤给打中额头,回来后撑了一晚,第二天便去了。其他三人,休养个十天半月,该当没事。"
他说得虽轻描淡写,燕飞却清楚感到他心内的悲痛,且感到他已下了报复的决心,一位超卓剑手的决死之心。
燕飞沉声道﹕"谁干的?"
宋悲风缓缓道﹕"我与安爷回来后,知道你们外出,放不下心,遂出来寻找你们,得路人指点,到那间饺子馆外已知不妥,外面停着四辆马车,御者全以帷帽风罩掩着头脸,人人眼睛凶光闪闪,对街则聚满看热闹的闲人,个个神情惊惶,馆内更传出打斗声。"
燕飞想起张贤那位精乖的年轻小伙子,就这么遭奸人杀害,心中涌起撕心裂肺的悲痛!只恨自己却全无为他复仇的能力。自己今后能否为此尽点力呢?忽然间,他记起荣智死前托他把"丹劫"送往在建康那叫独叟的人。凭这独叟对"丹劫"的认识,能否令他恢复武功呢?
宋悲风说得很慢,似回到当时的情景中,不但在说给燕飞听,还似在说给自己听,帮助自己重温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寻找敌人的漏洞破绽。
燕飞江湖经验丰富,敌人可以用这样的势头,一下子封死逃路,再狠施辣手,不但须有精确的情报,且必是对谢府内的人事了如指掌,否则岂容四辆马车三十多个大汉日夕在乌衣巷外等待机会?
梁定都等是地头虫,对方也必是地头虫,所以对方是何方人马,宋悲风心里该有个谱儿。
宋悲风续道﹕"我当时没有闲暇理会驾车的人,冲入馆子内,刚见到你被人乱棍痛打,张贤滚倒地上,定都等人无不负伤。我立即出剑,连伤多人,对方匆忙撤走,当我追出门外,被另一个没有参与馆内打斗的蒙脸人所阻,徒然看着对方驾车离开。此人剑法之高,是我平生仅见,直到行凶者从容离去,那人才从另一方向脱身。"
燕飞道﹕"那人竟是用剑的?"
宋悲风点头道﹕"我因急于救人,难以分身追截。事后查得四辆马车给沉入秦淮河里,马给牵走,人也逃得无影无踪。敌人整个行动计划周详,没留下蛛丝马迹,摆明是针对我宋悲风而来,是特地做给我看的。只是没估到我会及时赶到,否则你们没有一人可以活命。而定都身手的高明,亦大大出乎他们料外。"
燕飞沉声道﹕"他们是谁?"
宋悲风打量他好半晌,木无表情地道﹕"你动气啦?"
燕飞苦笑道﹕"难道可以饶恕他们吗?"
宋悲风叹一口气,徐徐道﹕"这些确是卑鄙小人,有什么事?不冲着我来,却找定都他们下毒手,还累及你和高彦。假设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如何向玄少爷交待?"
燕飞道﹕"不会是冲我而来吧?"
宋悲风肯定道﹕"绝对不是!"又不眨眼地望着他道,"燕飞你肯定内功尚在,否则给人这般狠毒猛打,我自问也受不了。你只三天便完全复原过来。适才正察探你体内脉气,忽然一股奇寒无比的真气冒出气海,延往全身,然后又生出另一股灼热真气,堪堪与寒气抵消,两种截然不同的真气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照我看,只要能把寒气的根源消除,你的武功立即可以恢复过来。如此异象,确是从未听过。在你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燕飞不想和人谈及"丹劫"之事,更不愿重提被青媞加害的往事,颓然道﹕"我本身的功法,出于自创,被任遥击伤后,便昏迷百天,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宋悲风怎想到会有如此曲折离奇的巧合,也没生疑,点头不语,似在暗自思索别的事。
燕飞看着他,宋悲风是个值得敬重的剑手,以他的剑法,到外面必可闯出名堂,大有作为。可是他却甘于在谢府当家将头子,便知他淡泊名利。
宋悲风忽道﹕"你想知道对方是谁吗?"燕飞肯定点头。
宋悲风沉声道﹕"这个人在建康城没有多少人惹得起,即使是安爷,也对他无可奈何。"
燕飞除对害母仇人外,很少对人生出如此恨意。但对策划此事者却是切齿痛恨,他清楚记得高彦受创倒入他怀内的痛心感觉,便冷然道﹕"是谁?"
宋悲风道﹕"你先答应我,此事须限于你我两人晓得,而在你武功恢复前,决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必招杀身之祸。"
燕飞大讶道﹕"你竟然没有告诉安公?"
宋悲风叹道﹕"自淝水之战后,安公一直想归隐东山,重过当年与花鸟为伴的山林生活,若晓得是此人干的,肯定更心灰意冷。建康已愈来愈不像话,若他离开,人民的苦难将会更大!"
燕飞忍不住道﹕"他是谁?"
宋悲风双目杀机大盛,一字一字地道﹕"是我们的姑爷王国宝。"
燕飞并不清楚王国宝与司马道子的勾结,更不晓得谢安与女婿关系恶劣至此地步,闻言失声道﹕"什么?"
宋悲风狠狠道﹕"他用的虽不是惯用的佩剑,可他的剑法怎瞒得过我。不须问他为何要这样做,只须知道是他干的便成。"
燕飞心中思潮起伏,好一会儿道﹕"你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宋悲风出乎他意料地露出今晚第一丝笑意,冷如寒冰的,淡淡道﹕"我可以怎么办呢?只好静心等候他来杀我宋悲风吧!"
拓跋珪亲率二百战士,穿过疏林,缓缓迫近窟咄谷口外的营地。窟咄怕被偷袭,营地暗无灯火,虽然有人在营地边缘放哨,但值此天寒地冻之时,警觉性亦降至最低。何况对方人多势众,多少有轻敌之心,怎想到追人者竟会遭被追者反击。
早在选择逃生路线之时,他已想到这座小谷,自代国灭亡后,他与族人一直过着流亡的生活,不肯向苻坚屈服,故对附近地理了如指掌,而他自少接受培养的知识,终在今夜派上用场,助他克敌取胜。
今次数百里的远遁,不但令他逃离贺染干的威胁,又把窟咄诱入陷阱,与慕容麟会师此地,更是致胜的关键。
马蹄踏在松软的白雪上,缓缓向目标推进。
拓跋珪抬头望天,深黑的夜空嵌满星斗。草原的夜空最是迷人,少年时代,他和燕飞最大的享受,是一起躺在草原上,看着星空说心里话儿。燕飞是个很好的聆听者,亦只他有资格明白自己的大志。他拓跋珪不但要恢复代国,还要征服草原和所有相连的土地,完成先祖们的宏愿。
旁边的张衮低声道﹕"是时候哩!"
拓跋珪一言不发取出长弓,抽出一支扎上脂油布的长箭,手下纷纷效仿。他们开始散开,二百多个战士并排推进,敌人的营地渐渐进入射程之内。
拓跋珪喝道﹕"点火!"多支火炬燃起,众人立即弯弓搭箭,对方营地的守卫终于惊觉,先是发声示警,接着号角响起,不过一切已太迟了。
手持火把的几名战士策马在阵前奔过,以熟练迅速的手法把挽弓待发的箭矢点燃,着火的劲箭立即离弓射上高空,划出美丽的红色亮光,往敌营投去。
火箭接连射出,敌营纷纷着火,烈火和白雪,对比强烈而诡异,敌营立即乱成一团,熟睡的战士惊醒过来,衣甲不整、兵器不齐地蹿出焚烧的营帐。
杀声蹄声在四周响起,是分由长孙普洛和长孙嵩各自率领的九百人偷袭部队,从左右两翼突袭对方布于谷外的营地。
拓跋珪把长弓挂回马背,掣出双戟,大喝道﹕"随我来!"领头向敌营杀去。
燕飞轻轻掩上房门,向在门外游廊等候的宋悲风低声道﹕"他睡得很香,只是脸色比平时苍白,该没什么大碍。"
宋悲风大讶道﹕"你并没有点灯,竟可以察辨他的容色?"
燕飞给他提醒,也奇道﹕"确实古怪,在黑夜视物上,我似乎比以前看得更清晰分明。"
宋悲风见他用眼睛扫视远近,一脸茫然,便道﹕"横竖快天亮哩!我们到亭内再聊两句。冷吗?"燕飞摇头,随他踏入四合院中园的方亭去,在石凳上坐下。
宋悲风欣然道﹕"我敢肯定安爷的看法错不了,你失去武功只是暂时的现象。不用忧心,安爷正为你想办法。"
燕飞道﹕"安公是怎样的一个人?"
宋悲风沉吟片刻,低声道﹕"安爷是怎样的一个人,怎到我来评说。不过我晓得老弟有此一问,是心存善意。而我可以说,安爷一生力求超脱于人世间的烦恼,可又不能置家族荣辱于不顾,心内的矛盾可想而知。"稍顿续道,"有时我真希望他是王敦、桓温那种人,那肯定司马曜再无立足之地﹔更不会像现在这般被人步步进逼,喘息的空间愈来愈小。"
他见燕飞默然无语,又道﹕"以前只得安爷独撑大局,幸好现在玄少爷继承了他的事业,家族可保不衰,否则谢家的将来,谁也不敢想象。"
燕飞欲言又止。
宋悲风道﹕"你是否想问我如何看玄少爷?唉!他也不是王敦、桓温之流。可是勿要有人惹怒他,因为他是谢家有史以来最不好惹的人。"
燕飞心中涌起难言的感受!他虽寄居谢家两个多月,清醒的时间却不到六个时辰,较亲近接触的只是谢安、宋悲风和梁定都、小琦等府卫婢女,谢钟秀虽碰过两次头。却不知是否因谢安高风洁行,又或因宋悲风的重情尚义,他已感到对谢家深刻的感情,所以不由关心起谢家来。
当晓得对付他们的人是王国宝,更使他为谢家的安危担心,他虽不清楚南晋朝廷的复杂情况,但仍晓得王家在建康与谢家地位相若,王谢两家若出现争执,后果不堪想象。
宋悲风道﹕"老弟现在勿要多想谢家的事。在建康城,没有人敢明目张胆来惹安爷。我宋悲风更非任人宰割、没有还手之力的人。在朝廷上,支持安爷的人仍占大多数。目下你最紧要是恢复功力。"
燕飞又想到那叫独叟的人,暗忖或该上门去探访他。
宋悲风沉声道﹕"燕老弟若为你的好朋友着想,待他养好伤后便请他离开建康,此处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燕飞被他提醒,想起高彦的心愿,硬起头皮道﹕"宋老兄是否熟识纪千千?"这句话不但问得拙劣,且立感后悔,坦白说,如非高彦因他而受伤,他也决不会在这事上尽力。
宋悲风愕然道﹕"原来老弟你也是纪千千的仰慕者,真看不出来!"
燕飞老脸通红,差点要掘个地洞钻进去,语无伦次地应道﹕"不是我!"见宋悲风一脸茫然地瞧着他,又苦笑道,"是高彦那小子,他说要见纪千千一面才能息心返回边荒集去。"
换作平时,宋悲风定会呵呵大笑,现在却是心情沉重,恍然大悟道﹕"这才合理,早听刘裕说过你在边荒集从不像高彦般拈花惹草。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易在只要我对千千小姐提出请求,她必肯俯允﹔难就难在我必须得安爷点头同意,不可瞒着他。"
燕飞尴尬道﹕"宋老哥不用为此烦恼,经过此劫后,怕高彦已失去仰慕纪千千的心情。"
宋悲风忽然道﹕"你肯否为高彦做点牺牲?"
燕飞讶道﹕"做什么牺牲?"
宋悲风微笑道﹕"只要说成是你燕飞想见纪千千,以燕飞为主高彦为副,安爷必肯同意。"
燕飞大吃一惊道﹕"这样不太好吧?安公会否像你般生出怀疑呢?"
宋悲风笑道:"安爷是风流坦荡的人物,又不是在为他的干女儿选女婿,见见面乃等闲的风流韵事,他怎会当做一回事。"
燕飞将目光投向高彦养伤的厢房,颓然叹道:"好吧!我便舍命陪高彦那小子好了。"
第卌七章 时不我与
高彦睁眼瞧见到燕飞坐在榻旁,大喜道:"直到此刻见到你这小子,我才敢真的相信你没折半根骨头。哈!你根本没有失去内功,否则怎挨得住,至少该像我般仍躺着爬不起来。"
燕飞苦笑道:"若我内功仍在,你道那班兔崽子仍能活命吗?不过我的情况的确非常古怪,或许终有一天可以完全复原过来。"
高彦忘记了自身的疼痛,欢天喜地道:"那就有救哩!我们又可以在边荒集纵横得意了。坦白说,没有了你燕飞的剑,我和庞义肯定在边荒集晚晚睡不安稳。"
燕飞微笑道:"多点耐性吧!你的伤势如何?"
高彦双目燃起深刻的仇恨,道:"只要打不死我,便没有什么大不了,多躺两天该可以起来。知否是谁干的?"
燕飞不忍骗他,道:"此事已由宋悲风处理,这里是建康而不是边荒集,轮不到我们逞强。"
高彦呆了半晌,点头道:"你说得对。若谢家解决不来的事,我们更是不行。宋悲风是个很不错的人,每天都来探望我的伤势,又以真气为我疗伤。现在我内伤方面好得七七八八,只是左臂和右脚仍有点痛。"又忍不住道,"谁敢来惹谢安呢?"
燕飞道:"你最好不要知道,出头动手是我的责任。"为分散他的注意力,续道,"还想见纪千千吗?"
高彦立即精神大振,忙不迭点头道:"想得要命。"
燕飞欣然道:"我已向老宋提出要求,他会代我们向安公说情,现在就要看他老人家的意思。"
宋悲风此时走进来,先摸摸高彦的额头,微笑道:"退烧哩!高兄弟的底子很好!"转向燕飞道,"安爷要见你。"
燕飞向高彦打个眼色,随宋悲风离开房间。上一次他去见谢安,他感到谢家如日中天的威势气派,府内一片生气,由下至上安逸舒泰。可是今次所遇人等,人人脸色沉重,府内宏大的屋宇梁栋,似也失去先前予他牢不可破的印象,仿佛在预示谢家已到了盛极必衰的处境。
谢安若归而隐去,乌衣巷最显赫的谢家府第,余下的将是没有魂魄的躯壳。
燕飞随意问道:"为何不见小琦呢?"
宋悲风道:"小琦前几天不眠不休地服侍你,以免你的情况有突变时来不及通知我。到昨晚实在撑不下去,我遂着她去休息,现在该还在睡觉呢。她是个心肠很好的小姑娘。"
燕飞心中一阵感动,他固然感激小琦,对宋悲风的照顾更生出感触。他已是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废人,宋悲风仍整夜守候榻旁。不论如何,纵然遭尽谢家其他人的白眼,就凭谢安、宋悲风和小琦三个人,也足令他对谢家生出深刻的感情。
宋悲风领他进入中院四季园,忘官轩矗立其中心处,与中院的其它楼阁相比,仿如鹤立鸡群。
一位风姿优雅的中年美妇双眉紧锁地从忘官轩大门的长石阶拾级而下,该是刚见过谢安辞退出来。虽初次遇上,燕飞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奇异感觉。
宋悲风现出发自心底的敬意,与燕飞避到一旁,施礼致意。
美妇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道:"宋叔好!这位公子是......"
宋悲风道:"是燕飞燕公子。"又向燕飞介绍道,"王夫人是玄少爷的姐姐。"
燕飞见她不但没有架子,还态度谦和,不由生出好感,慌忙施礼。
谢道韫幽幽轻叹一口气,柔声道:"原来是燕公子,我们家的事,累公子受灾,我们感到很抱歉。幸好公子吉人天相,贵体康复,我们才可以放下一庄心事。"
燕飞不知说什么话好。他一向不惯以甜口滑舌去安慰别人,现在更不知从何接口。
谢道韫向宋悲风道:"宋叔好好招呼燕公子。"施礼后离开。
宋悲风道:"老弟!请!"
燕飞收回投在谢道韫背影的目光,问道:"王家是否王国宝的家?"
宋悲风露出苦涩无奈的表情,道:"高门对高门,即使安爷也无法改变这习气。道韫大小姐嫁的是王国宝堂叔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唉!"
燕飞讶道:"她的婚姻不愉快吗?噢!我是不该问这种事的。"
宋悲风道:"没有关系。除安爷外,此为人尽皆知的事。我们谢家不论男女,人人风流洒脱,他王家却是另一派样子。王国宝和他弟弟王绪利欲熏心,王凝之则沉迷天师道,你说大小姐会开心吗?"
燕飞的心情更沉重,高门大族绝不像表面的风光。居于乌衣巷豪门之首的谢家更面临内忧外患,饺子馆的事件只是个开始。
忽然间,他醒悟到因何见到谢道韫会有似曾见过的感觉。娘亲在世时,常独自一个人躲在帐内幽思发怔,亦是谢道韫这般神情。
谢安一人独坐轩内一角,点燃一炉檀香,令布置高雅、古色古香的斋轩更添书香韵致。
谢安手持一张纸笺,正看得入神。
宋悲风道:"安爷!燕公子到!"言罢默默退出轩外去。
谢安把纸笺放在几上,另一手取镇纸压好,朝燕飞看过来微笑道:"小飞你总是教人惊异,坐过来让我好好看你。"
燕飞心中一热,以谢安的身份地位,把照顾他的事交由宋悲风去办,已算是关怀体贴之至。而谢安在他每次苏醒后,都拋开一切繁务立即见他,可见他对自己的垂爱,并非只是履行对谢玄的承诺,而是出于对自己真正的关怀。
燕飞在他旁施礼坐下,迎上谢安的目光,谢安仍是那么逍遥自在,洒脱从容,可是燕飞却在他鬓边额角发现十多根白发。
谢安欣然道:"我每次见到小飞,都心生欢喜,因为像小飞这等人物,世所罕见。不要以为我是故意哄你。所谓虽小道必有可观处,相人一术,由来久矣,是一种专艺,圣人则有游于艺之说。哈!我谢安一向不肯屈从于定见。技艺本身并没有大小之别,用于大则为风云龙虎之机,用于小则有涉身处世之益。拓而展之,可广及治乱兴衰、天道气候、人情社会,术简味深、不可轻视。"
面对这可堪被推为清谈第一高手的谢安,燕飞大感应对不来,苦笑道:"安公勿要如此推许我,我只是个平凡的人,从小没有什么大志向。"
谢安仰望屋梁,有感而发地叹道:"不平凡的人,自有不平凡的遭遇。小飞可以解释给我听,为何在失去内功后,任棍打棒击,仍可无恙呢?天命难测,你有没有大志并不重要。像我谢安便是个从无大志的人,看看我现在是坐在什么位置?干着怎样的事?"
燕飞汗颜道:"我怎能和安公相比?"
谢安的目光回到他脸上,精光闪闪,微笑道:"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谢安这番说话。"
一手取起镇纸,把笺纸拿起来,递给燕飞道:"这是我侄女道韫昨晚做的一首诗,让我品评,你也来看看。"
燕飞对谢道韫有种难以明白的好感,闻言双手接过。诗笺上的题目是《拟嵇中散咏松诗》,字体秀丽清逸。
谢安道:"嵇康曾为中散大夫,所以又称嵇中散,道韫拟做的是嵇康的《游仙诗》,原作追求的是服药成仙,超脱令人沉沦的苦海。"
燕飞心中一动,低头细看,诗文共八句,写着:
"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
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
腾跃未能升,顿首俟王乔。
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飖!"
燕飞皱眉道:"王乔是谁?"
谢安答道:"王乔指的是仙人王子乔,道韫此诗与原诗不同处,非像原诗般歌颂王子乔成仙的韵事,只是想借助他白日飞升之术,去亲近可望而不可及、卓立崇山之巅的青松。可是凡人当然没有王子乔的办法,所以只能无奈顿首。"
燕飞放下诗笺,低声道:"王夫人是想安公引退哩!"
谢安欣然道:"这方面我本心意已决,道韫更清楚我的心意,此诗只是表达她同意我的决定。但在建康我尚有一事未了,此事完成之日,便是我辞官退隐之时。"
燕飞很想问他是什么事,却晓得不宜由自己去问,若可以告诉他,谢安当然会说出来。
谢安略一沉吟,道:"小飞昏迷期间,支遁大师曾两次来看你,对你忽寒忽热的情况百思不得其解。支遁不但精于医道,更是对丹道有研究的佛门高僧,这样的人在建康只有他一个,他想不通的,其它的人更是束手无策。"
燕飞给牵起心事,道:"我想独自出去走一趟,请安公勿要派人跟随。"
谢安仔细打量他,好一会没有说话,忽然微笑道:"支遁很想和你谈谈,我猜他是要亲自向你弄清楚一些事。我却一直没有答应他,你道是什么原因呢?"
燕飞愕然。
谢安淡淡道:"因为我清楚你的性格,不爱谈论个人的私事。荒人都是没有过去的人,我们除了晓得拓跋珪与你有亲如兄弟的关系外,其它全无所知。你在边荒集除跟人拼斗外便是喝酒,想来应有一段沉重的伤心往事!甚至关乎到你现在奇异伤势的源起,你却一字不提,我为免你为难,又免支遁劳而无功,所以除非得你点头,我尚无意让你们碰头。"
燕飞尴尬道:"事实上并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说出来没有什么用,且事情颇为曲折离奇,我又是个不折不扣的懒人,所以不想安公你徒费精神而已!唉!"
谢安笑道:"我也是大懒人,可惜身不由己。你现在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又有像任遥这可怕的敌人,孤身外出不怕太冒险吗?你是否还想见千千呢?"
燕飞更感尴尬,老脸一红道:"多年来我独来独往,也惯于独力为自己承担难题、解决难题。安公请不要再为我花费心力。至于千千小姐,唉!"
谢安若无其事地道:"想见千千的是高彦而不是你吧?"
燕飞一呆道:"是宋大哥告诉你的?"
谢安哑然失笑道:"何用悲风说出来呢?听说在边荒集你从来不涉足青楼,这次不但要见纪千千又指明带高彦同行,而高彦则终日流连青楼画舫,我谢安是过来人,怎会猜不中?"
燕飞苦笑道:"高彦这小子威胁我要见过千千小姐方肯息心回边荒集去,我见他受伤,只好厚颜向安公提出这般无礼的请求。好哩!安公既然清楚情况,我......"
谢安截断他道:"你想置身事外吗?这个我可不容许。我可安排高彦见千千,但你要做陪客。你要到哪里也可以,不过悲风须陪你同行,你也不想高彦错失见千千的机会吧!"
燕飞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谢安道:"小玄已有回音,他和刘裕会在五天内返回建康,希望回来可以见到你。"接着微笑道,"不论你去干什么,又或见任何人,悲风自会为你守密。若有危险,他更可以在外面为你把风的。"
燕飞道:"多谢安公关心。"
宋悲风此时进来道:"王恭大人求见!"
谢安向燕飞道:"千千的事,我自有安排。一切待高彦康复再说。"又转对宋悲风道,"小飞有事外出,悲风你陪小飞走上一趟吧。"
燕飞知他事忙,施礼告退。
拓跋珪和慕容麟并骑立在山丘上,大地上是无穷尽的白雪,细碎的雪粉漫天洒下,天气却不寒冷,这场小雪大有可能是最后一场在春天下的雪。
同一座山丘,昨晚和今天的心情已是截然不同,胜利的果实牢牢掌握在拓跋珪手上。
拓跋部惟一有资格反对他的力量已被他彻底击溃,余子皆不足道。但立国的道路仍是遥不可及,在强邻环伺下,他还须默默耕耘,等待适当的时机。
昨晚他与手下将士兵分三路,突袭窟咄在谷口南面的营地,当谷内的窟咄中计急谋反击,要把谷北的兵员调来参战,慕容麟依诺从北面夹击窟咄。窟咄军登时大乱崩溃,四散逃亡。拓跋珪领兵强攻入谷,却给窟咄从北面突围逃去。不过拓跋珪晓得窟咄已人困马疲,逃不得多远。
现在两方人马在谷北山丘会师,全面的追捕已在眼前茫茫雪原展开,他们正在等候擒获窟咄的好消息。
拓跋珪已暗下命令,若由己方战士逮着窟咄,便来个先斩后奏,绝此祸根,只许带回他的尸体。
无毒不丈夫,拓跋珪比任何人更明白这个道理。
慕容麟神态傲慢,好像战胜的功劳全归他似的,扬起马鞭指着前方道:"看!拿到窟咄哩!"
簇拥着两人的联军闻言齐声欢呼。
拓跋珪定神一看,慕容族的战士正押着被五花大绑的窟咄朝他们趾高气扬地驰来,一颗心直沉下去。
现在他要依赖慕容垂,要杀窟咄,尚须慕容麟点头才成。
押解窟咄的战士驰上丘顶。
"嘭"!脸如死灰的窟咄被解下缠缚于马背的牛筋索,给人从马背推下来,掉在拓跋珪和慕容麟马前雪地上。
平时自诩高大威武的窟咄须髯染满血渍,浑身雪粉,冷得直打哆嗦,由于双手仍被反绑背后,仆倒地上再没法凭自己的力量爬起来。
两名战士把他从地上挟起,让他半跪地上,其中一人还掀着他头发,扯得他仰望高居马上的拓跋珪和慕容麟。
慕容麟长笑道:"窟咄啊!你也有今日哩!"只从这句话,拓跋珪便晓得慕容垂私下曾联系窟咄,当然双方谈不拢,否则现在他拓跋珪将与窟咄掉转位置。窟咄目光投向拓跋珪,射出深刻的恨意,大骂道:"拓跋珪你不要得意,终有一天你会像我般下场。"
拓跋珪淡淡道:"我如何下场,恐怕你没命见到!"探手身后,握上戟柄。
慕容麟喝止道:"且慢!王父吩咐下来,若生擒此人,要把他带回去。"
拓跋珪表面没有半丝异样,心中却腾起滔天怒火,暗忖终有一天,我拓跋珪再不用看你慕容氏的脸色做人,点头道:"既是燕王的吩咐,我拓跋珪当然从命。"
雪愈下愈密了。
第卌八章 路转峰回
燕飞和宋悲风联袂离开谢家,踏足乌衣巷。
在燕飞的心中,大的是街,小的是巷,后者通常是宅院间留出来的通道,宽不过一丈,窄至仅可容一人通过。
他对大街的兴趣,远及不上小巷予他的情趣。由于宅院的不同布局,山墙夹峙下,使小巷有转折、收合、导引、过渡的诸般变化,天空则呈现窄窄的一线,蜿蜒的巷道似别有洞天,有种说不出的隐秘况味。
但乌衣巷却又不同于他想象和认识中的小巷,宽度介乎御街与一般街道之间,宽达两丈许,可容两辆马车轻轻松松地迎面往来。
乌衣巷和御道交接处设有巷门,标示着乌衣巷的开端,由兵卫日夜把守,也是进出乌衣巷的惟一出入口。
可是乌衣巷亦拥有窄巷所予人曲折多变、安静、封闭的感觉,高楼巨宅对外的檐、窗、侧门、台阶、照壁、山墙充满起伏节奏地排列两旁,白墙、灰砖、黑瓦,错落有致的老槐树,无不显得安逸幽雅。
燕飞听着左方秦淮河传来河水轻拍岸缘的声音。宋悲风道:"王恭是侍中大臣,是朝廷有实权的正二品大官,他在这时候来见安爷,极不寻常。"
燕飞皱眉道:"他是否是对面王家的人?"
宋悲风答道:"他的宅院在乌衣巷尾,与对面王家同姓而不同族,一向支持安爷。你们在高朋楼遇上与孙小姐同行的淡真小姐,便是他的女儿。"
燕飞脑海立时浮现那风姿绰约的美女,心忖原来是侍中大臣王恭的女儿,难怪如此不把人放在眼内。
两人穿过巷门,转入御道。秦淮河在左方蜿蜒流淌,一派怡然自得,对岸屋宇间炊烟袅袅,充盈着江南水城的特色。
宋悲风止步道:"老弟要到那里去?"
燕飞道:"宋老哥听过一个叫独叟的人吗?"
宋悲风摇头道:"从没听过,独叟是否你这位朋友的外号?"
燕飞道:"我并不清楚,只知道他住在西南平安里阳春巷内,屋子南靠秦淮。"
宋悲风欣然道:"那并不难找,我负责带路。"
两人又沿左靠秦淮河的大街漫步,三天前,燕飞等便是在这条名为"临淮道"的街上的饺子馆遇袭,旧地重游,感觉上并不好受。宋悲风亦生出感触,沉默下去。
燕飞忽然感到一道凌厉的目光往他瞧来,自然而然往对街回望,见到一个形如大水桶,身穿黄袍,高大肥胖的僧人,正在对街目光灼灼地注视他们,见燕飞瞧过来,双目精光敛去,登时变成个慈眉善目、笑嘻嘻的胖和尚,还合十向他们致个礼,脚步不停地朝相反方向去了。
宋悲风冷哼一声。
燕飞感到胖僧先前的目光充满恶意,令他很不舒服,道:"是谁?"
宋悲风边行边道:"是个佛门败类,叫‘恶僧’竺雷音,是城东明日寺的住持,得司马曜兄弟庇护,没有人能奈何他。他本人亦武功高强,在建康佛门里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燕飞叹道:"建康城似乎比边荒集更加复杂险恶。"
宋悲风苦笑道:"我想问题在于边荒集没有一个人敢自认好人,不似这里的人愈是大奸大恶,愈是满口仁义道德,戴着副假脸孔。像竺雷音平时一脸和气,可是下起手来却比谁都要毒辣。听说一个多月前司马道子的走狗爪牙在边荒集逮着数十个荒人,男的收作奴仆,其中几个较有姿色的女子,便送给竺雷音做使女,行淫取乐。"
燕飞感同身受,愤然道:"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没有人管吗?"
宋悲风颓然道:"安爷曾立法禁止。但司马曜兄弟只是虚应其事。战乱之时,将领豪强四出抄掠‘生口’,掳回江南充作豪族庄园的奴婢,已成一种习以为常的风气。因他们的猎物是荒人,又或从北方逃来避难的流民,故除安爷外没有人肯出头为他们说话。十多天前,关中千余流民因躲避战乱南奔投晋,却被桓玄诬为‘游寇’,大肆屠戮,幸存的男丁妇女同样被掠为奴婢。"
燕飞道:"这种事大失人心,难怪北方汉人厌恨南人。"
宋悲风领他转入一条小街,道:"前面是平安里,我会在屋外为你把风,只要高呼一声,老哥我随传随到。"燕飞不由有点紧张。一来不知独叟的为人行事,更怕连他也爱莫能助,自己落得失望而回。
支遁在谢安对面坐下,接过谢安奉上的香茗,轻呷一口道:"我刚才遇上王恭,聊了几句,他对司马道子权势日盛非常不满。"
谢安轻叹一口气,点头道:"他今次来便是想外调,对建康眼不见为净。他该去向司马道子提出要求方是找对门路,尚书令专管官员调升之事,司马道子又视他如眼中钉,保证这边递入牒章,那边便批出来。但若由我提出,肯定司马道子会硬压下去,以显示现在建康是谁主事。"
稍顿续道:"像朱序免除军籍,还为平民的申请,虽经我亲自向皇上提出请求,司马道子仍在拖延,使我无法向小玄交待,真个愧对朱序,幸好得他不予见怪。"
支遁沉声道:"他要迫你走?"
谢安苦笑道:"此正是问题所在,我谢安早萌去意,可是若这般一走了之,人人都会以为是被他挤跑的。"
支遁道:"自皇上把司马道子献上的张氏女子纳为贵人,大权便旁落于司马道子手上,若你离开建康,建康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谢安道:"皇上的圣谕发下来了吗?"
支遁点头道:"刚发下来,明言停建弥勒寺,可是对‘小活弥勒’竺不归却只字不提,令人担忧。"
谢安露出疲倦的神色,缓缓道:"我能做的都做了!是我离开的时候啦。小玄这几天会回来,我将与他一道离去。"
支遁苦笑道:"若站在佛门的立场,我会恳求你为造福苍生留下来;但在朋友的立场,你是该回到属于你的山林去,过你向往多年的日子。"
谢安道:"我去后,这里交由三弟主持,琰儿为副,不论司马道子如何胆大包天,谅也不敢为难他们。"
支遁道:"我想去看看燕飞。"
谢安道:"他昨晚苏醒过来,没事人一个似的,刚与悲风出外去了。"
支遁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道:"若有别人告诉我,我肯定不会相信。"
谢安回复潇洒从容,似正憧憬即将来临的山林之乐,随口问道:"有‘丹王’安世清的回音吗?"
支遁道:"我正因此事而来,安世清那边没有消息,但他的女儿此刻正在建康,还来探望我。"
谢安动容道:"怎会这么巧的?"
支遁道:"她得乃父真传,不但精通医术丹道,且剑法已臻上乘境界。我向她提及燕飞的情况,她似是晓得燕飞这个人,还追问他的长相。她的性格有点像她的爹,对世事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今趟不知何事会令她远道来建康呢?"
谢安皱眉道:"你身为她长辈,难道不可以问上一句吗?"
支遁哑然笑道:"长辈又如何?她有种不染半点俗尘的气质,令你感到她若不愿说,问也是白问。所以当她问及燕飞的长相外貌,我才会特别留意起来。"
谢安笑道:"算你没有失职,若你不是这种人,怕她也不会来向你请安问好。言归正传,她对燕飞的情况有什么话说?"
支遁道:"她一句话也没说,只道她有事须到丹阳,两天后会回来,随我到这里见见燕飞。至于安世清,她说连她也没把握可在短期内找到他。"
谢安兴致盎然地道:"凭着安世清女儿的身份,已足使我想见她一面,看看她如何脱俗超尘,不食人间烟火。"
燕飞呆看紧闭的大门,这所没有传出任何声息的宅院,位于阳春巷尾,屋后就是长流不休的秦淮河。
宋悲风回到他身旁,道:"我找人问过啦!屋内只有一个孤独的老头儿,终日足不出户,见到人也不会打招呼,‘独叟’的名字起得相当贴切。"
燕飞解释道:"我是受人所托来见他的,嘿!宋老哥......"
宋悲风拍拍他肩头,道:"我明白的,你去敲门吧!我会躲起来哩!"言罢去了。
燕飞踏前两步,拿起门环,结结实实地扣了两记。敲门声传进树木深深的宅院内去。
苦待好一会儿,燕飞见没有任何反应,正犹豫是再敲门,还是悄然离开,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在门内响起道:"谁?"
燕飞心中一凛,此人肯定武功高明,自己一点也感觉不到他来到门的另一边,忙干咳一声以掩饰内心的紧张情绪,说道:"老丈是否独叟呢?我是受人之托来见你老人家的呢!"
隔门的人沉默片晌,沉声道:"谁托你来?"对方似是很久没和人说话的样子,惜言如金,口舌艰难干涩。
燕飞大感不是味儿,不过势成骑虎,硬着头皮道:"是太乙教的荣智道长。"
那人立即破口大骂道:"竟是那猪狗不如的畜牲,给我滚!"
燕飞反觉轻松起来,因为"丹劫"已给他吞进肚子内去。荣智虽非什么好人,自己终是有负所托。假如独叟开口便问他有没有为荣智带东西来,自己当真不知如何是好。在现今的情况下,能否问清楚"丹劫"的事已属次要。且说不定荣智只是想借"丹劫"来害独叟,他燕飞反替他受了此劫。
燕飞耸肩道:"老人家请恕我打扰之罪。"
他正要掉头走,独叟又隔门叫道:"我和他早已断绝情义,他还着你来干啥?"
燕飞又回头叹道:"此事一言难尽,荣智已作古,临终前托我把一个小铜壶带来给......"
"咿吖!"大门洞开,现出一个又矮又瘦、披着花白长发的老头,脸庞上满布皱纹,深陷下去的眼眶嵌着一对眼睛,精芒电闪。他的高度只到燕飞下颌处,但却有一股逼人而来的气势,使燕飞感到他绝不好惹。不知如何,燕飞更感到他浑身邪气,不像好人。
独叟摊手道:"东西呢?快拿来!"
燕飞不知该生出希望还是内疚,对方显然清楚"丹劫"的事,所以只听到铜壶两字,立即晓得是什么。
苦笑道:"此事一言难尽,老丈可否听小可详细道来。"
独叟双目一转,拍额道:"对!进来再谈。哈!这畜生倒收得紧,临死前才肯还给我。"
燕飞随他进入院内,心情更觉沉重,若他晓得"丹劫"给自己吞进肚内去,不知会有何反应。他首次后悔来找这怪老头,但最不幸的是,这怪老头乃是自己能想到的惟一希望。
院内积满厚雪,屋宅三进相连,墙壁剥落,如不是晓得独叟住在这里,会以为是荒弃多年的破宅。
独叟喃喃道:"他是否把铜壶交给你呢?有没有吩咐你不要拔去壶塞?"
燕飞道:"确是如此,不过......"
独叟旋风般在宅前石阶转过身来,双目凶光大盛,厉声道:"不过什么?你竟没有听他的嘱咐吗?"
燕飞慌忙止步,否则要和他撞个正着。在不到两尺的距离下,他嗅到独叟身带一种浓烈古怪的气味,有点像刀伤药的气味。
燕飞颓然道:"事情是这样的,荣智道长过身后,我带着小铜壶......"
独叟双目凶光敛去,不耐烦地道:"我没有闲情听你兜兜转转,铜壶在哪里?你究竟有没有打开来看过。"
燕飞心忖丑妇终须见家翁,坦白道:"壶内的东西已给我服下。"
出乎意料之外,独叟并没有想象中的激烈反应,笑意在嘴角扩展,影响着他每一道深刻的皱纹,忽然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指着燕飞辛苦地喘息道:"你这招摇撞骗的笨蛋,竟敢骗到老子的头上来。"
燕飞大感不是滋味,道:"吞下去时差点把我烧化,不过碰巧当时我中了逍遥教主任遥的逍遥寒气,两下相激,令我忽冷忽热,最后给人把我救回建康,昏迷了百天,醒来后内功全消,所以特来向老丈请教。"
独叟的笑容立即凝止,脸上血色褪尽,呆瞪着他。
燕飞叹道:"‘丹劫’确给我吞进肚去,像一股火柱般贯入咽喉,接着蔓延往全身经脉,若不是有寒气相抵,我怕整个人会给烧成火烬。真奇怪!装着这样烈火般的东西,小铜壶仍是凉浸浸的。"
独叟直勾勾地瞧着他,眼神空空洞洞,像失去魂魄的行尸走肉般喃喃道:"真的给你吞了‘丹劫’下肚?"
燕飞见到他失落的模样,心中一阵难过,唤道:"老丈!你老人家没事吧?"
独叟像听不到他的话般,自言自语道:"那我毕生研究的心血,岂不是白费工夫?"
燕飞颓然道:"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只是不想东西落在任遥手上。"
独叟喃喃道:"他吞了丹劫!他吞了丹劫!"一边重复说着,双目凶光渐盛。
燕飞心叫不妙,试着往后退去。独叟像重新发觉他的存在,往他瞧来。
燕飞正犹豫应否召宋悲风来救驾,独叟那披肩白发倏地无风自动,双目杀机闪烁,冷冷道:"你吞掉我的丹劫?"
燕飞知事情不能善罢,正要扬声向宋悲风示警,独叟闪电扑过来,两手捏着他咽喉。燕飞哪还叫得出声来,登时眼冒金星。独叟人虽矮瘦,两手却是出奇地纤长,像铁箍般扼着他的颈项。
燕飞全身发软,暗叫今次肯定劫数难逃!凭对方的功力,足可把自己现在比常人还脆弱的脖子活生生扭断。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独叟忽又放开手,改而抓着他肩头,焦急问道:"你没有事吧?老天爷!你千万要活着!"
燕飞大感莫明其妙,比给他捏住颈项透不过气来时更摸不着头脑。
第卌九章 三天之约
燕飞挣开独叟抓着肩头的手,喘着气瞧着眼前反复无常的怪老头,颈项的痛楚逐渐消失,一时说不出话来。
独叟双目的凶光由一种兴奋狂热的神色所取代。不眨眼地盯着燕飞的颈项,喃喃道:"看!你颈上的淤痕消失哩!多么奇妙!"
燕飞再退三步,准备好如独叟稍有异动,立即扬声召宋悲风来救,试探道:"我要走哩!"
独叟瘦躯一颤,慌忙摇手道:"不要走!"
燕飞续退两步,叹道:"虽说事非得已,但我服下荣智道长托我给老丈带来之物,仍是我不对。可惜事已至此,老天爷也没法改变过来。唉!"
独叟两眼一转,恢复冷静,露出一个苦涩无奈的笑容,亦叹一口气,徐徐道:"事实上你是救了我一命,荣智那家伙着你送来‘丹劫’,根本是不安好心;明知我必忍不住服用,而最后结果必是焚经而亡。其实我该感激你才对。"
燕飞听得目瞪口呆,这位不近人情的怪老头,怎会忽然变得如此好相与?如此地明白事理?
独叟一对细眼又闪过兴奋之色,迅即消去,哑声道:"你是否仍想内功得以恢复,哈!不是我向你夸口,天下炼丹之士虽众,却只有我向独一人有办法助你完成心愿!"
燕飞心忖原来他叫向独,怀疑地道:"老丈你倘能不怪我服下‘丹劫’,我已非常感激,哪敢再奢望劳烦老丈。"
独叟堆起一脸笑容,欣然道:"哪里!哪里!对我来说,助你得回失去的内功,等若把‘丹劫’驯服,是我炼丹生涯中最大的挑战,我决不能错过此惟一的机会。不是我危言耸听,现在你的体质虽异于常人,显现出种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但终极也就是如此而已,没有我的帮忙,包保你的内功不能恢复原状。"
燕飞对他是好人还是邪魔仍分不清楚。但却肯定独叟对"丹劫"有深刻的认识,否则早前他的反应不会如此激烈,且不信自己能服用丹劫而不死。他今次专程来访,正是要恢复内功修为,眼前极有可能是独叟所说的惟一机会。
独叟又道:"你可知‘丹劫’的来龙去脉?"
他这句话比任何苦言相劝对燕飞更有吸引力,心忖何妨一听,点头道:"愿闻其详!"
独叟又忍不住露出奇怪的喜色,道:"随我来!"领头登阶进入屋内去。
燕飞随他入宅,门内是个出奇宽敞的厅堂,却简陋得令人难以相信是有人居住的,"家徒四壁"是最贴切的形容,除角落处一张霉烂的地席,再无他物。
在独叟的"邀请"下,两人在地席上盘膝而坐。独叟干咳一声,似是怕因燕飞眼见的情况而对他失去信心,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道:"不要看这里布置简陋,这只是我掩人耳目的手法,事实上屋下藏着敢称天下最完备的炼丹房,因我所有时间均花在那里,所以无暇理会其它地方。"
燕飞心想原来如此,看来独叟已炼丹成痴,亦因此对服下"丹劫"的自己生出兴趣,等如医痴遇上奇难杂症,忍不住心痒起来。
独叟此刻只像个慈善的小老头,沉吟片刻,道:"你看到壶身刻的字吗?"
燕飞点头道:"在‘丹劫’两字的下处,有‘葛洪泣制’四个更小的字。"
独叟一阵颤抖,似在克制某一种冲动,却迅即平复过来,眯眼盯着他道:"若追源溯流,葛洪仙圣可算是我们丹道派的开山祖师爷,荣智则是我的师弟,我一直不晓得'丹劫‘藏在他那里。哈!他终于死掉哩!"
燕飞知他对荣智恨意极深,不想听他咒骂一个死去的人,岔开道:"你的祖师爷葛洪因何会用上’泣制‘的古怪字眼。"
独叟道:"在我道门之内,晓得'丹劫’者只寥寥数人,倘谓真正清楚其来龙去脉者,更只得我和荣智两人。长话短说,当年与葛洪圣祖同时期的还有一位被称为风道人的丹术大家,其内丹外丹之术,决不在葛洪圣祖之下,只因性格孤僻,罕有与人交往,故不为世所知。葛洪圣祖是他惟一的知交好友,时常切磋丹学,交换心得。"忽然记起某事般拍额道,"还未请教小兄弟的名字。"
燕飞坦然答道:"老丈可唤我作小飞。"
独叟干笑两声,道:"我就倚老卖老,唤你做小飞。让我先解释一下,所谓内丹外丹,不外修身格物之法。天下之学问千门万类,惟丹学独尊,皆因丹学是惟一能使人超脱生死、成仙成圣之学。人身是一小天地,宇宙是一大天地,内丹练的是天人合一之术,此为内丹。"当他说及丹学之事,整个人像脱胎换骨似的,连微拱的背脊也挺直了,脸上闪耀着诚敬的光辉。
燕飞开始确信他有助自己脱离眼前困境的诚意,否则不会这么用心解说。
独叟续道:"至于外丹,是基于对宇宙一个与众不同的看法,于我们丹家来说,天下无一物不蕴含某种秘不可测的力量,宇宙的力量,问题在如何把它释放出来,小至微尘,大至山川,莫不如是。而外丹之术,正是把外在各物内含的精华提炼出来,据为己有。内丹外丹相辅相成,合为仙道之术,殊途同归,物我如一。"
燕飞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如此解释丹道之学,老丈确是发前人之所未见。"
独叟兴奋起来,道:"荣智在这方面远不及我。若非师父偏心,怎会把‘丹劫’传给他而不给我。"
燕飞道:"令师或者不是偏心,而是为你着想,怕你忍不住贸然服下,以致一命呜呼!"
独叟显然从未试过朝这方向去想,一时张大口说不出话来。
燕飞怕宋悲风等得心焦,催道:"那风道人......"
独叟醒过来道:"对!风道人毕生醉心炼丹之术,到五十岁时忽然绝迹人间,十二年后,当葛洪圣祖收到他托人带来的一封信,方知他觅地潜修一种自汉以来失传已久、名之为‘火丹'的道术,且已接近成功阶段,故请葛洪去为他护法,见证他白日飞升的盛事。"
燕飞对"丹劫"开始有点轮廓眉目,风道人当然升仙不成,故此遗下"丹劫",葛洪又要说泣制。
独叟露出惋惜的神情,叹道:"当葛洪赶到风道人修真的福地,赫然发觉风道人行功已到紧要关头,且有走火入魔之势,正要施以援手,风道人竟自动焚烧起来,眨眼工夫便已尸骨无存,可见丹火之猛烈,远非任何凡火可比。最奇妙的是风道人被焚化处留下一团拳头般大的火焰,正逐渐缩小。葛洪圣祖强忍火热,以绝世神功隔空把丹火收入随身携带的异宝冻玉铜壶里,自此便没有拔开过铜壶塞,就在本门内传下来。"
燕飞讶道:"没人有好奇心吗?又或壶内丹火早因年月久远而熄灭。"
独叟傲然道:"丹火在蛰伏状态中是永远不会熄灭的,否则你便不会失去内功。葛洪圣祖留下戒语,谁若在未想出驯服丹火的方法前鲁莽启壶,必立遭横祸。连圣祖也无计可施的事,谁敢涉险。好啦!我该说的都说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整个经历,不得有任何遗漏,否则圣祖重生也帮不了你。"
燕飞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一点不漏地把整件事说出来。独叟用心聆听,不时问上两句,句句有的而发,尽显他在丹学上的丰富知识。到燕飞说毕,独叟道:"我有八、九成把握可以助你复原,不过却须三天工夫作准备,届时一切依足我吩咐,勿要问无谓的问题。今天是二月初一,初四辰时你到我这里来,你只可以一个人来,施法的时间或要两三天之久。"
燕飞还有什么选择?只得点头应允。
独叟道:"这三天你也不能闲着,我传你一种引火的法门,是我门不传之秘,从来不传外人,今次因情况特殊,故破例一遭。"稍顿缓道,"此诀名《子午阴阳诀》,修的是进阳火、退阴符之道,若单是引火,会害你一命呜呼,所以须以退阴作调和,子时进阳,午时退阴,子午刚好调转过来,水盛之时引火,火盛之时退阴。"燕飞本身也是行家,一听便知有无道理,益发相信独叟的诚意,遂留心聆听。
燕飞和宋悲风在茶馆子一角,品尝香茗和点心,此刻是未时中,馆子内除他们外,没有别的客人。
他们脱掉靴子,坐在厚软的草席上,挨着舒适的软垫子,充满悠闲的感觉。馆内燃着火炉,温暖如春。事实上春天早已来临,雪也逐渐消融。
宋悲风瞧着他微笑道:"我还以为你会上酒馆去,岂知竟是来喝茶,出乎我意料,老弟不是每天无酒不欢吗?"
燕飞对他很有好感,不想瞒他,更相信他是个守口如瓶、一诺千金的人,道:"我是为自己着想,所以这几天须酒不沾唇。"
宋悲风大喜道:"老弟去找这个叫独叟的人,原来是因他有办法令老弟恢复内功,对吗?"
燕飞道:"还要请老哥帮一个忙,独叟性情孤僻古怪,喜怒无常,他会用三天时间做准备工夫,三天后我须独自一人到他那处去,施术的时间短则一天半昼,长则三数天。"
宋悲风沉吟道:"看来你和他只是初识,这个老头儿是信得过的人吗?"
燕飞茫然道:"我不知道。但他现在是我惟一的希望,而他也是惟一能明白我处境的人,否则即使’丹王‘安世清亲临,也无计可施。"
宋悲风讶道:"原来你早猜到安爷请来为你疗治的人是安世清。"
燕飞道:"我不是故意隐瞒,而是遭遇离奇,对其他人说不说并无分别,只有独叟能听明白。"
宋悲风不悦道:"你仍不打算告诉我吗?安爷若晓得我答应你不把事情说出来,他是决不会再追问半句的。"
燕飞心知若得不到宋悲风的支持,谢安怎都不容许他单独行动,苦笑道:"好吧!"于是把如何得到"丹劫",因何服食一五一十说将出来。
宋悲风听得目瞪口呆,长吁一口气道:"世间竟有如许奇事,如非你活生生在我眼前,我真不会相信。"
燕飞道:"生死有命,祸福有数,这个险我是不能不冒的。请老哥予我一个方便。"
宋悲风道:"若我是你,也肯定毫不犹豫去冒这个险。一切没有问题,你放心吧!不过为安全计,我会使些小手法,把你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达独叟的炼丹室。"
燕飞对他更添好感,笑道:"任遥该以为早把我击毙,即使他知我未死,也不会有那么多空闲不分昼夜地在乌衣巷外等我出现吧?"
宋悲风摇头道:"小心点儿总是好的,现在建康形势险恶,你适才进入独叟处后,我曾在附近一带搜查,幸好没有发现。否则现在我早派人再去巡查,对独叟加意保护,不教你稍有闪失,使你得偿所愿。"
燕飞道:"独叟的武功不在荣智之下,除非来的是任遥,自保该是绰有裕余的。"
宋悲风道:"是’小活弥勒‘竺不归又如何呢?"
燕飞一呆道:"怎可能是他?"
宋悲风道:"你清楚这个人吗?"
燕飞道:"他在北方是大有名堂的人,武功在弥勒教中与尼惠晖齐名,仅次于竺法庆,北方武林对他更是谈虎色变,想来纵及不上任遥,也是所差无几。"
宋悲风叹道:"在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兄弟的授意下,王国宝把竺不归请来建康,又要为他建弥勒寺,刻下竺不归正落脚于竺雷音的明日寺,这事可以令你产生什么联想呢?"
燕飞喃喃道:"王国宝、竺不归、竺雷音......"一震道,"有阴谋!"
宋悲风沉声道:"现在建康城内安爷是惟一敢反对司马曜建弥勒寺的人,其他人都敢怒而不敢言,现在司马曜虽暂时让步,停建弥勒寺,不过事情并没有解决。还记得你们遇袭之时,正是安爷入宫向司马曜摊牌之后吗?"
燕飞明白过来,点头道:"难怪老哥说要等敌人来对付你。"
宋悲风道:"突袭定都是蓄谋已久,不是急就的事。在你见独叟前,我们在路上遇上竺雷音,更非巧合,而是向我发出警告,更或让暗中窥伺的竺不归看清楚我的样貌。"
燕飞是老江湖,同意道:"路上这么多马车往来,竺不归说不定是躲在其中一辆马车内。"
宋悲风道:"一切都是冲着宋某人而来,且布局周详,处心积虑,只看竺雷音会在我们眼前出现,事情便大不简单。"
燕飞皱眉道:"老哥有否把此事告诉安公。"
宋悲风苦笑道:"安爷要烦的事太多哩!我实在不想增添他的烦恼。而且他终不是江湖中人,不会明白江湖的事。这些年来,我为他暗中做的事,与帮会打交道,只让他晓得结果,过程从来一字不提。"
燕飞心道只有谢安如此人物,方有如此手下。道:"老哥现在处境非常险恶。我真不明白王国宝他怎样说都是安公的女婿,因何会变到像有血海深仇的冤家似的。"
宋悲风颓然道:"晋室南渡,定都江左,开始王家能者辈出,风头完全盖住谢家。王导、王敦均为权倾朝野的人,不幸王敦兴兵作反,虽被平定,司马氏却对王家生出戒心,转而扶谢抑王,安爷就是在如此情况下接受朝廷的任命。"
稍顿续道:"王谢两家关系密切,且因家势对等,故娉婷小姐嫁入王家,是顺理成章的事,那时王国宝恶迹未显,安爷虽不看好王国宝,也是指他相格凉薄,最终仍是接受了王家的提亲。岂知王国宝后来竟从事放贷,赚取暴利,惹来安爷不满,在朝廷处处钳制他,令他含恨极深,娉婷小姐现已返娘家,一直不肯回去,王国宝亦许久没有踏进谢家半步,你可想见现在双方的关系恶劣至什么地步。王国宝是有野心的人,他想做的是另一个王敦,而安爷和玄少爷则是他最大的障碍。"
燕飞心忖自己若能尽复武功,离开建康前可顺手干掉王国宝,也是报答谢安竭诚款待之恩。
宋悲风道:"回家吧!免得安爷担心。"
燕飞的心神转往三天后与独叟之约,希望他不是胡诌吧!自失去内功后,他从未试过有一刻,比这时更想恢复内功。
第五十章 天下孤本
接着的两天燕飞为免节外生枝,足不出户,每天子、午两个时辰,依独叟之言进阳火退阴符。起始两次没有什么明显征象,到第三次依诀行功,进阳火丹田竟生寒气,退阴符时却长暖气,似与独叟预告的情况刚好相反。偏又不敢在三天之期前去打扰那正邪难分的怪老头,只好按捺着性子,对行功不敢疏懒。
这天早上起来,院子里人声沸腾,隐隐听出是梁定都和高彦对骂的声音。不由摇头苦笑,自受伤醒来后,他尚是首次听到梁定都的声音,料已康复过来,却不知为何会到这里和高彦吵闹。
侍婢小琦刚好进来,见到他笑脸如花,欣然道:"公子今天的脸色很好,神采奕奕的,一对眼睛似会放光,像宋爷那样。"
燕飞心忖极可能是独叟的子午诀见功,对明早的约会更添信心。边让小琦侍候他梳洗,边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
小琦没好气道:"小梁过来为高公子打气,偏只懂吵吵骂骂,高公子气不过来。"接着俏脸微红地吐舌道,"高公子说起粗话来,不但脸不红,而且语气流畅,真像训练有素,又快又羞人。"
燕飞笑道:"不是训练有素,而是操练有素。在边荒集最斯文的便是我,其他全是满嘴粗话的人,男女如是。哈!"
他含笑走出厅外,却听在房内为他执拾被铺的小琦娇声道:"什么男女如是?原来燕公子也会开人家玩笑哩!"
燕飞跨过门槛,踏足环绕内庭的回环走廊,出乎他意料,梁定都正扶着高彦,助他步行,十多名府卫婢仆则在一旁为高彦打气。
梁定都左臂还缠着药布,骂道:"睡了没两三天便不懂走路,你的腿子早好了哩!不用再有顾忌,跨前少许,下一步才稳妥。"
高彦不甘示弱地回敬道:"你又不是我,步子跨大点便浑身筋骨扯痛,你道我不想跨大点吗?你奶奶的龟孙子!"
燕飞想不到两人忽然如此"相亲相爱",或者是因共历生死之故。但对高彦的"努力"却是莞尔。只因他已告诉高彦,谢安首肯他去见纪千千,条件是高彦须能走路。故而从那以后,高彦便不辞劳苦,朝此方向不懈努力。
燕飞向他们打个招呼,笑道:"放开他!"
梁定都为难道:"我怕他立即摔倒,这小子上半身虽像男儿,下面却长着一对娘儿似的软腿。"旁观者立时发出震天哄笑。
高彦给笑得脸也红了,大怒道:"去你的娘,快放开你老子我!"
梁定都一脸占尽上风的得意神情,往旁移开。
高彦一阵摇晃,终于站定,哈哈笑道:"看!顶天立地,是对什么腿自有公论。幸好梁小子你不是娘儿,否则定要亮点厉害要你求饶投降。不过若有娘儿长得像你那丑样子,鬼才肯屈就你。"他的话非常不文,府卫男仆们固是起哄大笑,三个旁观的俏婢则听得啐骂连声。
梁定都笑道:"你的狗嘴爱说什么便什么。还不走两步来看看?我还要回去向宋爷作报告呢。哼!竟不懂好好巴结我!"
燕飞明白过来,宋悲风是怕自己明天的疗治时间或须费时三数日,所以希望他们今晚随谢安去见纪千千。
高彦一听立即换过另一副脸容,前倨后恭道:"梁小哥大人有大量,勿要见怪,多多包涵。"这些话登时又惹起另一阵笑声。
高彦紧张地嚷道:"不要吵!"凝视着前方地面,一步跨出,果然四平八稳,没有丝毫摇晃不稳的情况。
高彦趾高气扬地向梁定都笑道:"看!老子在走路上还有什么问题吗?还不滚回去向宋爷报告,好安排今晚佳人之约?"
今次连燕飞也忍不住笑起来,加上出来凑热闹的小琦娇笑声,庭院闹哄哄一片。
梁定都摆出夸张的惊讶表情,指着他的脚大声嚷道:"这能叫走路?高公子要走到哪里去呢?"
小琦显是和梁定都熟稔,不忍高彦受窘,帮腔道:"高公子比起昨天,确实好了很多哩!"
燕飞含笑来到高彦身旁,挽着他左胁,道:"今天到此为止,回房休息吧,硬挺有什么意思,你也不想千千小姐看到的高彦是个跛子吧?"
小琦也道:"骨节驳好后再折断,痊愈会很久的。"
梁定都赶到另一边扶着高彦,歉然道:"我只是想激励小高你的斗志,你康复的情况已比我想象中的好多呢。"
燕飞心忖梁定都虽一身大族家奴的习气,本身却是心地善良,那天在饺子馆更是奋不顾身来救援他们。又见高彦涨红脸低下头,知他在强忍苦泪不想让梁定都看到,忙支开梁定都道:"去告诉宋爷,待我办妥明天的事后,再决定何时适宜让小高去会佳人。"梁定都一声领命,径自去了。
燕飞向各人挥手告退,方扶着一拐一拐的高彦回厢房内,在床沿甫一坐下,高彦的泪水已珠串般洒下,却强忍着没哭出声来。
燕飞心中涌起滔天怒火,暗下决心,不管王国宝是天王老子,只要有一天自己恢复武功修为,必找他为高彦算清楚这笔账。口上却道:"你不是说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吗?何以这般软弱?动不动哭成个娘儿似的。"
高彦挥拳捶榻,痛心疾首道:"我操那班人的十八代祖宗!此仇此恨,我高彦永不会忘记。"
燕飞沉声道:"若你经不起屈辱挫折,怎有资格去报仇?"
高彦以衣袖拭泪,呜咽道:"我从未试过这般凄惨!"
燕飞苦笑道:"你是因我才落得如此下场!幸好保得住小命,又没有被打成残废,总算不幸中的大幸。你是否气小梁嘲笑你呢?"
高彦摇头道:"梁定都那小子说话虽然难听,却没有恶意。那天若不是他不顾生死地苦撑大局,我们今天肯定没法坐在这里说话。我气的是燕飞你受到的折辱!换过在边荒集时的燕飞,他们休想有一人能活命。你抱着我任他们打,我可以感觉每一棍落在你身上的力道,想起来我便想哭。我还以为你死定了。"
燕飞心中感动,沉声道:"放心吧!再过几天,我便可以肯定告诉你,我究竟是找个地方躲起来,还是堂堂正正和你回边荒集去打天下。"高彦一震,朝他瞧来。
燕飞暗下决定,不论独叟提出的治疗方法如何荒谬危险,自己也要一试,大不了便赔上一命,总胜过看着自己的朋友受尽凌辱。
忘官轩外弯月挂空,群星拱照。轩内只有谢安身旁的小几燃着一盏油灯,照亮轩堂一角,气氛宁静得有点异乎寻常。
到达轩门,宋悲风请燕飞独自入内,燕飞直抵谢安身前,蓦地谢安往他瞧来,眼神锐利之极,似一瞥下便可把他看透。
接着谢安捋须笑道:"小飞气色凶中藏吉,此乃否极泰来之象,明天之约虽有险厄,必可安然渡过。"
燕飞一呆坐下,虽明知宋悲风必须先得谢安首肯放人,自己方可赴独叟之约。但给他当面揭破,仍觉尴尬,坐下苦笑道:"安公着我来竟是要给我看气色?"
谢安亲自为他斟茶,微笑道:"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希望我宝刀未老,没有看错。"
燕飞双手捧杯,让谢安把茶注入杯内,这时若有人问他世上最值得尊敬的人是谁?他的答案肯定是谢安无疑。天下第一名士之誉确非虚传,不论心胸气魄、才情学识,至乎一言一语,举手投足,均令人折服。
谢安与他对碰一杯,欣然道:"坦白说:际此良辰美景,我实不惯以茶代酒,不过小飞情况特殊,老夫只好将就。"
燕飞不好意思地道:"我们可以各喝各的。"
谢安道:"那岂是待客之道。今晚我还有一本奇书送给你,望你万勿轻忽视之。你的性情较接近我,此书当对你有所裨益。"
燕飞受宠若惊道:"只怕我生性愚鲁,又学识肤浅,有负安公期望。"
谢安哈哈笑道:"我谢安或会看错别人,却不会看错燕飞。"跟着珍而重之地从怀内掏出一本已旧得发黄,薄薄的一本帛书,双手递给他,双目现出凝重神色。
燕飞慌忙起身,恭敬接过,只见书面写着《周易参同契》五个大字。
谢安的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道:"你曾听过此书吗?"
燕飞摇头道:"闻所未闻。"随手翻开,只见写着"乾坤者,易之门户,众卦之父母。"看得他吓了一跳,往谢安望去,嗫嚅道:"我对周易的认识很肤浅,肯定会看得一知半解。"
谢安道:"没有关系。书内的蝇头小字是我的考释注解,你开始看时或会有点困难,很快你会沉迷其中,尽得精奥。你即使恢复内功,但亦大有可能须从头多下工夫,此书会对你有意想不到的帮助,若能因此有所成就,是否后无来者我不敢说,但可肯定是前无古人。"
燕飞把书纳入怀内藏好,道:"此书能有此异能奇效,究竟出自那位大家之手?"
谢安解释道:"此书是东汉末年会稽上虞人魏伯阳穷毕生精力之作。"
燕飞一震道:"原来是他,此人被推崇为两汉第一丹法大家,更是当代道门第一高手,难怪安公说这是一簿奇书。"
谢安道:"你既晓得魏伯阳是何方神圣,当知此书等若一个丰富的宝藏。书中包罗万有,以《周易》和道家思想为依托,广泛吸取先秦两汉天文历法、医学、易学、物候学、炼丹术等方面的精华,达成天地人三才合一的体系,并不限于武术。现你怀内所藏是天下惟一孤本,我亦希望通过你把其内容发扬光大,流传下去。"
燕飞知道推辞不得,且心中确实生出好奇和企望,肃容道:"燕飞绝不会让安公失望。"又讶道,"安公若要此书流传,何不教人抄写多本,再赠与有识之士,岂非可轻易达到传世目的?至少该把正本留给自己。"
谢安淡淡道:"不要再追问,终有一天你会明白。"
燕飞默然片刻,沉声道:"安公语调荒凉,是否......"
谢安打手势阻止他说下去,微笑道:"我刚收到消息,桓玄正式奏请朝廷,要辞掉新加于他身上的大司马之位。"
燕飞一呆道:"桓玄狼子野心,怎肯放弃这个他梦寐以求的官职。"
谢安欣然道:"你对桓玄确有很深的认识,却不知这正显示他手下有非常出色的谋士。此是一石二鸟之计,在实权方面并无影响,既可安朝廷之心,又可以令朝廷转而对付我谢家。淝水之胜的风光,已因此辞函一去不返。我已决定待小玄回来后,便与他商量该在何时离开建康。"
燕飞心中一叹,道:"恭喜安公!"
谢安笑道:"你或者是惟一会因此而恭贺我的人。去吧!悲风在门外等你,希望再见你时,我的小飞已功力尽复。"
宋悲风在前头默默领路,流水声从前方传来,转出林中小径,前方一座小码头临河而建,秦淮河水缓缓淌流,月华星斗竞相争妍,繁星密密麻麻地填满深远无垠的夜空,对岸灯火点点,舟船画舫,往来不绝。
燕飞到建康这么久,还是首次感受到秦淮河浪漫旖旎的气氛。以往虽曾到过建康,却从没有目下的醉人观感。或者是因分享高彦对秦淮河第一名妓纪千千的仰慕,令秦淮河也河水添香。
忽然间,此刻要到什么地方,至乎明天关系到他一生人的约会,似乎都变得无关痛痒。
小码头上有四人守候,泊着一艘有帆的快艇,河水打上船身,发出"沙沙"的响音。宋悲风领燕飞来到码头上,其中一人道:"没有可疑的船只。"
宋悲风凝视经过的一艘小艇,点头不语。
燕飞迎着河风,远眺对岸灯火,感受着秦淮两岸的繁华气象。
这四个人穿的均是武士便服,面目陌生,年纪在三十许间,人人太阳穴高高鼓起,双目精光闪闪,知道全是高手,且没有人显示半点紧张或不安。
谢府曾受袭在前,敌人下一个目标甚至有可能就是谢安。可想象谢安若夜访纪千千,必从水道乘艇而去,所以宋悲风的谨慎是可以理解的。
宋悲风向燕飞微笑道:"燕老弟到建康后,尚未有畅游秦淮的机会,就借今晚如何?"燕飞欣然点头,与他跨步登艇,四名高手随之解索开船。
两人在船尾坐下,风帆快艇在其他四人操使下,往西而去。
宋悲风道:"他们均是操舟好手,而我们这艘小帆船设计独特,速度疾快,在河面休想跟上我们。"
燕飞仰望夜空,道:"我们到哪里去?"
宋悲风道:"这是摆脱敌人跟踪的最好方法儿,比起明早大模大样地走出乌衣巷截然不同。今晚我们在朱雀航附近一所房子留宿,明早我再送你到阳春巷去。"
燕飞皱眉道:"今晚贵府没有你老哥打点照顾,不是太好吧?"
宋悲风微笑道:"若谢家没有宋悲风便不行,那就非常糟糕啦!"又叹一口气。
燕飞道:"老哥因何叹息?"
宋悲风压低声音道:"我在担心安爷。他不但对司马氏心灰意冷,对自己的生命更不乐观。"
燕飞吃了一惊,道:"老哥是指他的生命受到威胁吗?"
宋悲风道:"你误会哩!我指的是安爷近日常感到大去之期不远,所以很多时候像安排后事的样子。"
燕飞联想到义赠奇书之举,确有点安排身后事的味道,心中一动,把怀内的帛书掏出来,对宋悲风解释清楚后,递给他道:"明天之约,吉凶难料,老哥请暂代我保管;若我过不了难关,请老哥代我还给安公,请他另觅有缘。"
宋悲风接过书藏好,眼中忧色更浓,苦笑道:"这本《参同契》数十年来与安公形影不离,他肯把此书赠你,当然是非常看得起你。"
他虽没有明言,燕飞当然明白他是忧上加忧,道:"到现在我仍不明白,安公为何不把此书传给玄帅?"
宋悲风叹道:"我跟了安爷数十年,从来不明白他的想法。很多出人意表的事,总在事后方晓得他是独具慧眼,高瞻远瞩。像他一直没有让三老爷和琰少爷出任朝廷要职,我便大惑不解,到今天方知是如何高明的一着。现在安爷一旦离京,谢家将失去对朝廷内政的影响力,而玄少爷仍牢握北府兵的兵权,在这样特殊的情况下,因安爷辞退,再没有与朝廷正面抗衡的危险,反可令乌衣巷的谢家稳如泰山。"稍顿续道,"安爷把心爱的书送你,而不是传给玄少爷,其中玄机暗藏,事后你会发觉他是对的。"
燕飞心中响起谢安的一句话: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第五十一章 不怀好意
"笃!笃!笃!"燕飞叩响门环,出乎他意料,门已给拉开,露出"独叟"向独那皱纹白发相映成趣的老脸,双目闪动着难以掩饰、似带点疯狂的喜意,一把扯着他衣袖,拉他进去道:"快来!我已备好一切。"
燕飞对他过分的热情不知该欢喜还是生疑,糊里糊涂地跨槛入院。
独叟小心把院门掩上,又上了门闩,斜兜他一眼道:"你是一个人来的吧?"
燕飞心忖宋悲风定没跟踪在后,便摇头表示没有人跟随。
独叟道:"你有没有斋戒三天,沐浴更衣才来呢?"
燕飞暗叫糟糕,若这怪人着他回去再斋戒三天才回来,自己哪还有此耐性,苦笑道:"沐浴倒是有的,这一身穿的却是旧衣,至于斋戒......唉!为何你不早提醒我?"
独叟扯着他便行,道:"没关系!我斋戒沐浴过便成。"
燕飞心情复杂地随他入屋,心忖独叟对他的太上道祖似乎有些敷衍了事,并不认真。不过能与他胡混过关便上上大吉,难道蠢得还要出言相讥。什么斋戒沐浴,他燕飞本人是全不受这一套的。
穿过前屋,前面是外进和中进间的大天井,中间摆着清酒、沉香、三个鸡头,上有白米饭三盘,还有个小香炉,炉上燃着三炷香,已烧至一半。
燕飞一愕道:"要先拜道祖吗?"
独叟道:"我已拜过了,你不用拜啦!你在这里等一会,待我揭开丹房的入口。"
说罢绕过香火祭品,半蹲下去,双掌按往地面,轻松吸起石盖少许,接着另一手把石盖掀起,现出一道往下的石阶。
燕飞反倒放下心来,换过以前的自己,要纯以吸劲提起如此重达十多斤的石盖子,不是没法办得到,但却无法像独叟般轻松得不费力气,所以独叟若真要对他意图不轨,根本不用多费周章,又斋戒沐浴,又斩杀鸡头拜神。遂依独叟指示拾级下阶。
十多级石阶转眼走毕,来到一个狭窄的空间,有道掩上的木门。
独叟把石盖关上,燕飞立即生出与世隔绝的感觉。即使宋悲风闯进来找他,要找到地室的入口,也须费一番工夫。
独叟来到他身旁,"噗"的一声跪下去,连叩九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念咒语还是诚心祷告。但他既没指示,燕飞也只好呆站不语。
独叟终于站起来,道:"这是我道门入丹房的仪式,你既不是我道门中人,故可免了。"
燕飞直觉感到他在砌词掩饰。不过这举动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又心切疗伤,遂不放在心上。
独叟毕恭毕敬地把门推开,气闷的感觉立即消失,显然丹房有良好的通气设备。
一阵灼热的空气迎面扑来。现在眼前是一间非常讲究的地室,四壁和地板均铺上泥板,光滑如镜。向门处是三层高的丹台,以底层最高,顶层最薄,整座丹台高约三尺,宽约五尺,上置丹炉,炉火正熊熊燃烧着三足古鼎。炉旁还插着一把古剑,左壁则悬挂一方古镜,充满神秘的气氛。顶壁于炉火上方开有一洞,烟屑从那小洞钻出去,附近的顶壁给熏黑一大片。
独叟再三拜九叩地直抵坛前,招手着他进去道:"炉内用的药是取上等的丹砂,配以汞、黄金、玉、铅、银和雄黄,我先以文火炼之,到昨夜子时改以武火,尚须一刻钟,便可炼成能蕴含太阳至精、金火正体的阳精火魄。"
燕飞怀疑道:"三天时间足够吗?"
独叟傲然道:"换了是其他人,三十年都不够。不过我向独数十年的工夫岂是白费的?早炼成各种丹砂的元精,故合起来再稍加提炼便成。脱衣吧!"
燕飞愕然道:"脱衣?"
独叟不耐烦道:"不脱衣怎给你施术。只可剩下内裤,我要借金针大法刺激你全身窍穴,把潜藏的丹劫之火引发出来。"
燕飞记起一事,边脱衣边道:"我依老丈所传的子午诀练功,情况却刚好与老丈所说的相反......"独叟不耐道:"是否进阳火时反觉寒冻,退阴符反灼热起来?"
燕飞暗忖你既晓得有此情况,因何反说出另一套话来?
独叟从怀中掏出一个长方形的铁盒子,不以为意道:"这代表你内气不行,故受外气所感。"
燕飞自己也是大行家,心想自己确非受体外午热子寒的外气所感,而是由内气产生寒热的现象,试图解释道:"我......"
独叟完全没有听他说话的耐性,喝道:"我明白啦!快给我坐下,眼观鼻,鼻观心,默守丹田,不论如何辛苦,千万不要说话或动念。"
只剩下一条短裤的燕飞无奈地对着丹坛盘膝坐下,炉火逐渐转弱,独叟却没有添柴催火的举动。
独叟打开铁盒子,取出其中一束金光闪闪的灸针,绕着燕飞走了一个圈,最后来到他身后,沉声道:"我现在向你施用的是我压箱底的独门手法,名为’飞升十二针‘。能引发你体内潜伏的阳火,不论你感到如何灼热难忍,也要咬牙忍下去,过得此关,便可服用阳精火魄,然后便要看你的造化。"
燕飞凝起斗志,点头道:"请老丈下手吧!"
独叟大叫一声"飞",一根金针疾刺背上,注入一股灼热的真气,精纯无比,燕飞知他不惜损耗真元,以阳气刺激他的经脉,忙收摄心神,默守丹田。
独叟接着不住吼叫,什么"升"、"抽"、"伏"、"制"、"点"、"转",每叫一声,便有一针刺入燕飞身上,当十二支金针分布全身,燕飞已冷得要命,与独叟预告的"热况"完全相反。
原来独叟每下一针,燕飞的丹田便生出一股寒气,到第十二针时,寒气已蔓延全身,就像妖女青媞害他时的历史重演。
他很想告诉独叟情况有异,可是全身已被寒气封凝,耳不能听、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惨不欲生。
可是独叟仍不肯罢休,不断透过十二支金针传入真气,不是令他潜伏的阳气释放,而是引发出汇合任遥和青媞两大高手所施加的阴毒寒气。
燕飞暗叫我命休矣。在濒死前剎那间的清醒,他生出明悟。
独叟实是不安好心。照他目前的施术方法,照道理确可引发"丹劫"的火阳之气。若再喂他服下什么阳精火魄,阳上添阳,火上加火,"丹劫"的威力将像火山熔岩般在他体内爆发,他不像风道人般自焚而死才怪。
如此一来他或会像当年风道人般只剩下一团丹火,那独叟便等若透过他这"人药",重新把"丹劫"提炼出来。
故而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斋戒沐浴,又或拜祭道祖,至乎进阳退阴的情况,因为他燕飞只是炼丹的"活材料"。
燕飞大骂自己愚蠢,却没有怪恼独叟,要怪只怪自己求痊心切,以致忽略独叟破绽百出的阴谋诡行。
迷糊间,一团火热塞进口内来,直灌咽喉而下。燕飞心叫不妙,对寒热交煎的苦况他是犹有余悸,想不到死也不能安乐的,还要多受一趟这种惨绝人寰的可怕死法。
宋悲风搜遍独叟院落四周,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放下心来,鸣金收兵,打道回府。
他很想潜入院落偷窥燕飞的情况,但又怕独叟高明至可以发觉有外人入侵,破坏燕飞的好事,遂打消此念。宋悲风刚转出阳春巷,踏足另一道窄巷,前方巷口处出现一个高高瘦瘦的人,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慢慢走来,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宋悲风止步立定,手按到剑柄,同时耳听八方,侦察附近是否另有埋伏。
那人在离他丈许处停步,单掌竖前,另一手收在背后,淡淡笑道:"本佛尝闻宋悲风的玄阳剑,是’九品高手‘外第一把剑,却不知传闻有否夸大,故今天特来印证。"
宋悲风沉声道:"’小活弥勒‘竺不归。"
下期预告:燕飞生死两难,又陷至危之境,是化为一团无知丹火,还是死中觅活,洞达仙机?竺不归有何种神通?宋悲风是否命在须臾?谢玄返京在即,幺魔小丑,可当定音剑一击?秦淮河畔,佳人有约,燕飞能否留得性命,一挽千千之结,重回边荒废集?《边荒8》留得重重疑云,欲知后事如何,还请继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