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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荒 七
第卅九章 送君千里
若要在南北武林各找一个代表人物,又或胡汉两族具有代表性的顶尖高手,入选者必为慕容垂和谢玄无疑。
慕容垂外号"北霸",他不单是鲜卑族中第一人,且是北方诸胡公认的首席高手。不论武功兵法,均无人敢与其抗衡。
谢玄人称"九品名剑",自二十三岁击杀上任两湖帮帮主"刀魔"向在山,跃登"九品高手"上上品的宝座,十多年来未逢敌手。乱世出英雄,这一代南北汉人武林虽是高手辈出,但北方武林翘楚如安世清、任遥、江凌虚之辈,皆夹杂胡人武技心法,而南方的孙恩,则被视为邪魔外道,所以能承先启后,继承汉族博大精深的武技者,舍谢玄之外,无人能拥有这个资格。
两人年纪相若,均是武林和战场上纵横不败的盖代豪雄,此次忽然相逢,进行事前没有人预料得到的决战,将直接影响到南北的盛衰。
纵使江左政权在淝水之役大获全胜,但若谢玄于此役落败身亡,南晋仍是得不偿失,主宰南晋军政大权的谢家亦要因而中衰:而慕容垂则成为最大的得益者,更将一跃成为最有资格领导北方诸胡的霸主。
刘裕头皮发麻地瞧着对峙的两大顶尖高手,毫无插手余地,只能苦待最后结局。
慕容垂不愧北方第一明帅的称誉,随他来拦截谢玄的本族人马,实力与谢玄追杀苻坚的人数相若,这更教谢玄欲退不能。假如慕容垂尽率三万精骑来截击,谢玄可立即掉头退走,事后无人敢笑他没有胆量。偏是慕容垂摆出势均力敌的格局,营造出公平决战的形势,令谢玄不得不挺身应战,只从这点,已可推知慕容垂的高明之处。
谢玄如输掉此仗,他谢家于淝水之战赢回的筹码,将由此输掉。南晋虽仍可暂保偏安之局,但以后只能坐看慕容垂取代苻坚统一北方,再度南侵。
龙吟声起。
九韶定音剑在谢玄手上颤动起来,起始时啸吟似有似无,转眼化做如龙行天际、低潜渊海,虚忽缥缈至极点。
九韶定音剑主动进击,最令对手和旁观者难测的是剑啸声与剑势不但丝毫没有配合之处,且是截然相反,其中的矛盾不但令人难以接受,更是无法相信。
从剑缘九孔发出的剑韵变成重重叠叠的龙吟虎啸,笼罩着方圆十多丈的空间,仿佛布下韶音的罗网,啸音反复如波推浪涌,不断包裹、缠绕,令人欲离难去,有如永远走不出的啸音迷宫﹔他的九韶定音剑,却化做青芒,在慕容垂的气墙外硬生生凿开一道畅通无阻的康庄大道,化做耀人眼目的青芒,剑体以肉眼难察的惊人高速振动冲刺,直捣慕容垂胸口。
谢玄的动作潇洒飘逸,纵是在剑枪锋刃相拼、生死决于一瞬的时刻,仍然从容写意,又把一切矛盾统一起来,合成他独一无二的大家风范。
以慕容垂的本领,也不得不分出部分心神,以应付谢玄的奇功绝艺。
要知高手对敌,所有感官无不投入发挥,听觉更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往往不用目视,只从其兵刃破风或衣袂飘动的响音,可有如目睹地判定对方的招式、速度至乎位置的微妙变化。
可是这种听觉用在谢玄身上却完全不成,必须把这心法完全甩开,否则必败无疑。如此充满音乐美感的可怕剑法,慕容垂乃是首次遇上。
慕容垂大喝一声,把九韶定音剑的啸吟完全压下去,似若阳光破开层云,光照大地。手上北霸枪化为滚滚枪浪,一波一波缓慢而稳定地向敌剑迎去。如有实质,却又实中藏虚﹔似千变万化,却又如反璞归真的一枪之势,其中的精微奥妙,尽显北方第一宗师大家的骄人本领。
刘裕看得目眩神迷,两人此场决战,他早晓得必会有一番龙争虎斗,但两人剑术枪法的高明神奇,仍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叹为观止之余,更是大开眼界。
"当!"剑枪交击,震慑全场的疾响往四周扩散,仿如在平静的大湖中投下万斤巨石,震撼激荡,直教人耳鼓生痛。
谢玄衣袂飘飞,借势脚不沾地般御剑飞退,英俊无匹的脸容犹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定音剑遥指对手,直退回原位,仰天大笑道﹕"果然是北方第一枪,谢玄领教!"
刘裕心中忽动,吩咐左右道﹕"往四周放哨,随时向我禀报情况。"左右虽不愿意错过眼福,然军令如山,不得不领命去了。
慕容垂目不交睫地凝注谢玄,忽然哑然失笑,摇头叹道﹕"天下间竟有如此以音惑敌的剑术?谢兄是怎么创出来的?慕容垂佩服!看枪!"
说到最后一句,手上北霸枪弹上半空,虚划几下,就像书法大家提笔龙飞凤舞、疾抒胸臆,他却借枪画出心意。
人人看得大惑不解,却又均能感到慕容垂的虚招隐含无比深刻的后着,本身已有一种玄之又玄的霸气。
谢玄仍是那副潇洒从容的神态,而不论场内场外,亦只有他能看破慕容垂心意。当下不敢怠慢,剑吟再起。
慕容垂虚洒的几枪,实是他接踵而来攻势的起手式,不但速度提至极限,还将整个人的精气神升华至巅峰的境界,杀气全收束在枪锋之上,充满冰雪般冷凝迫人的气势,其威势直可在一枪之内与敌分出胜负。
如此功法,天下能如慕容垂般轻松施展出来者,屈指可数。
"飕!"北霸枪横过虚空,循着仿佛早已安置在空间中的弧曲线路,击向谢玄,不理天下间千般万样的武术,他这一枪已尽显枪道登峰造极、直达本源的精粹,充满莫之能御的威力。
剑啸声同一时间充盈场上,一改先前的气象万千、惑人心魄,变为潇逸跳脱的清音,合成一种如诗似画、既浓郁又洒脱的意象,高低起伏,富有韵致的音符一个接一个地被冷静精准地安置在空间内,似有魔力。
九韶定音剑在谢玄身前数尺之地不断改变位置,忽然谢玄往侧移开,定音剑劲劈来枪。
"铮!"两人同时剧震,旋身错开,竟然交换了位置。
慕容垂把枪收到背后,猛然立定,另一掌竖在胸前,哈哈笑道﹕"痛快痛快!近十年来,谢兄尚是惟一能挡某家此招的人,谢兄可知此招有个很好听、又很伤感的名字?"
谢玄站到敌军所在的一方,仍是那么潇洒闲逸,转身立定,九韶定音剑斜垂身侧,欣然道﹕"请慕容兄赐示!"
慕容垂唇角飘出一丝笑意,淡淡道﹕"送君千里!"
谢玄微一错愕,竟还剑鞘内,接下去道﹕"终须一别!慕容兄下一个站头,该不会是洛阳或是长安吧?"
刚才两大高手仍作生死之战,此时忽然一派惺惺相惜的神态,实在教人摸不着头脑。但不论如何,双方人马都暗松了一口气。
谢玄举步往慕容垂走去,全无戒备似的从腰际掏出载有燕玺的羊皮囊。慕容垂则把北霸枪移到身侧,微一用力,枪柄插入泥土内,两手探前,恭敬接过谢玄双手奉还的旧燕瑰宝。
慕容垂再没有半分敌意,微笑道﹕"你心知我心,一切尽在不言中。"接着哈哈一笑,取回长枪,一手捧玺,与谢玄错身而过,各往己阵走回。
刘裕心头一阵激动,明白当玉玺回到慕容垂手中的一刻,被苻坚亡国的大燕,陡然复活过来。不论北方如何分裂,慕容垂的大燕国肯定是举足轻重的一国,是极有资格问鼎北方霸权的势力。而拓跋珪的代国,在现时形势下,根本未成气候。
手下回报,除眼前敌军外,再无敌踪。
刘裕终放下心来,对慕容垂舍单打独斗而采群战伏击的恐惧,一扫而空。
当谢玄潇洒地登上丘坡,慕容垂也飞身上马,与手下呼啸而去,一阵风般卷入北面的疏林区,放蹄驰去。
刘裕迎上谢玄,众兵则齐声欢呼,欢迎主帅不辱威名,安然归来。慕容垂的北霸枪天下谁不畏惧,谢玄能与他平分秋色,足以使人人振奋腾跃。
刘裕伴在谢玄身旁,道﹕"没有伏兵!我们是否该赶往边荒集?"
谢玄压低声音道﹕"我们立即回寿阳,若非此乃非常时期,慕容垂不愿付出惨痛代价,我定要命丧边荒。"
刘裕心头剧震,晓得谢玄已负内伤,而慕容垂因要赶返北方争雄斗胜,虽明知力足搏杀谢玄,但自己亦难免遭受重创,故而悬崖勒马,"一切尽在不言中",正是指此。
谢玄微笑叹道﹕"好一把北霸枪。"翻身跳上手下牵来的战马,领头朝南驰去。
刘裕追在他马后,耳中还听到慕容垂部队不断远去的马蹄声,驰想着终有一天胡马会再次南下,而不论谢玄发生什么事,只要他刘裕还在,他定会尽力与之争锋到底,永不言退。
阴寒彻底消失,火热却像阴魂不散般复活过来,初期在气海积聚酝酿,然后逐渐扩散往全身大小经脉窍穴。
燕飞虽没法动弹,神智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准确地掌握到自己此际的处境--他正步向死亡,且是练武修道者最惧怕的一种死亡方式。
走火入魔的诸般情况林林总总,千门万类,轻重不一,但大致上仍可分为阴阳两类。而属阳刚性的走火入魔,最可怕和终极的便是"焚经"。
可怕的"阳火"会焚烧每一条经脉,让遇大祸者尝遍锥心裂肺的极度苦楚,且因脑内诸脉亦不能免祸,被焚者会经历逐渐发狂变疯的可怕感受,那种对心灵和肉体的摧残,实不足为外人道。
焚经之祸多发生在修天道丹法的高人身上,且是极为少有,百年不得一见。燕飞虽曾在道家宝典看过有关记载,却从没有放在心上,更从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霎时间,他终于明白了"丹劫"两字的含意。
本来只要他服下"丹劫",此祸立即临身。幸而他正遭受融合任遥和青媞两人施诸体内的寒脉阴劫,阴阳排斥下,斗个不亦乐乎,驱使他疾奔百里。
到这一刻,阳劫大获全胜,阴劫消退,他也失去了阴阳相激而生的惊人动力,只能等待焚经而亡的凄惨结局。
蓦地任遥的声音传入耳鼓,长笑道﹕"我的好燕飞,在我看来,你只是猪狗不如的蠢物!"一股力量把他从地上扯得像牵线傀儡般立起来,接着两耳贯满劲气破空的呼啸声,任遥竭尽全力以双掌重重击实他背心。
焚经的阳火像遇上缺口的暴虐洪水般朝任遥双掌迎上去,而任遥的双掌却送来千川百河般的冷流真气,投入他有如火炉似的大小经脉。
那种冰火交融的动人感觉,怎也没法描述出来。
任遥一声惊呼,往后拋跌﹔燕飞也应掌前飞,"蓬"的一声跌伏草原上,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在失去知觉前,大地传来战鼓般的巨响,似以千计的鼓槌狂敲大地。
谢玄和刘裕首先策马驰上一座小丘,眼前出现的景象,看得两人大为错愕。
在平原上有两个人,于月照下一人生死未卜地俯伏地上,另一人则盘坐其后方五丈许处,一身王侯装束。
刘裕定神一看,失声叫道﹕"是燕飞!"
谢玄闻言,立即腾空而起,往距离他们千步外的两人凌空掠去。
盘坐地上的任遥也蓦然一震,朝他们望过来,见到出现山头的北府骑兵,大喝一声,从地上弹起来,掣出御龙剑,往前飞跃,务要在谢玄抵达前,予燕飞致命的一剑。
今趟他学乖了,只敢借助宝刃的锋利,置燕飞于死地。
"铮!"谢玄拔出九韶定音剑,在半空中陡然加速,剑鸣大作,刹那间变成充天塞地的呼啸,像平野忽然刮起暴烈的狂风,以惊天泣地的威势,直击任遥。
任遥自信可以在谢玄杀至前取燕飞的小命,但接踵而来的局面却非他所能应付。此时谢玄的剑气已遥遥把他笼罩锁紧,一旦被谢玄缠上,陷身千军万马内,再多几个任遥也无法脱身。
当机立断下,任遥猛提一口气,使个千斤坠,在离燕飞半丈许处落往地上,御龙剑化做漫天芒光,往谢玄激射而去。
刘裕亦跃离马背,往燕飞伏处奔去,却比谢玄落后近两丈,眼睁睁地瞧着谢玄的九韶定音剑有如一条青龙,破入任遥的剑网里,发出一声响如霹雳的激爆巨音。
任遥往后飞退,长笑道﹕"不愧上上品的高手,任遥领教了。"眨眼间消失在南面丘坡之外。
谢玄落到燕飞身旁,凝立不动,英俊的脸容红霞一闪而没,这才还剑鞘内。
刘裕看不见谢玄异样的情况,扑到燕飞俯伏处,探手搭上他腕脉,好半晌后,脸上现出古怪至极的神情。
谢玄往他望来,讶道﹕"他究竟是生是死?"众手下纷纷奔至,不用吩咐,各自在四方布防。
刘裕小心翼翼把燕飞翻身变成仰卧,后者脸色如常,只像熟睡过去的样子。刘裕摇头道﹕"真古怪!我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谢玄半蹲下来,搭上燕飞的腕脉,闭目凝神,在刘裕和诸兵将的期待下,雄躯一震道﹕"真的非常古怪。"
刘裕道﹕"他的经脉完全没有真气往来的迹象,口鼻呼吸断绝,若不是他的心脉似有若无,我会认为他生机尽绝。"
谢玄双目睁开,射出慑人的异采,沉声道﹕"有些超乎我们想象之外的怪事已发生在你的好朋友身上,他目下的情况类似道家修真之士罕见的胎息状况,所以千万不可以硬生生把他弄醒。我们目前可以做的,是把他运返寿阳,再让他自然回醒过来。"
刘裕心中一阵难过,垂首道﹕"他的内功尽弃?"
谢玄木然道﹕"他能不变成废人,已是非常幸运。我们只好待他醒过来后,再为他想办法吧!"
刘裕双目泪水涌出,忽然间,他深切希望燕飞永远不要醒过来,永远不用面对失去内功修为的残酷现实。
第卌章 劫后余生
燕飞的意识像从最深黑的海洋底下逐渐往上浮升,飘飘荡荡,有如无根的浮萍,思想逐渐凝聚,身体由冰冷渐转暖和,最后终于发出一声呻吟,睁开双眼。
入目的情景,仿如梦境般不真实。那是一个宽敞的房间,高雅清洁,他由床上拥被坐起,阳光从一边的窗子温柔地洒进,外面的世界银白一片,显是刚下过一场大雪。
他此刻的感觉怪异到极点,只因眼前置身处,与之前的世界没有半点可供联系之处,虽然那亦只是残破的零碎记忆,模糊不清。
阳光并不强烈,可是他却生出忍受不了的感觉,合上眼睛,急速地呼吸。
为什么会身在这里呢?他自然而然地内查身体状况,手足正在恢复气力,可是一向充盈的真气却似有若无般完全无法凝聚。
燕飞心头剧震,晓得已失去内功修为,变成一个平常人。
足音自远而近。燕飞目光投往房门处,门外应是一个小厅,来人已步入厅堂,正往房间走过来。
会是何人呢?
一位小婢跨过门槛,现身眼前,虽算不上美丽,但五官端正,一对眼睛大大的,惹人好感。她似乎没有想过睡在帐内的燕飞会醒来似的,轻松地走进来,径自把一个装满热水的木盆放在床头几上,热气腾升中,又取下搭在肩头的毛巾,放进水里去。
燕飞想叫一声"姑娘",但却变得无比艰难,声音到达咽喉处,变成一声呻吟。
小婢浑体剧震,脸上现出古怪至极的神情,朝帐内望进去,看到坐起来的燕飞,像见鬼般猛退两步,捧着胸口,双目射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燕飞也呆看着她,对她的反应大惑不解。
小婢嘴唇轻颤,似要说话,下边一双脚却不由自主地退开去,抵门旁时尖叫一声,掉头狂奔,穿过厅堂,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燕飞感到一阵软弱,躺回卧榻,望着帐顶。天啊!究竟怎么一回事?难道地府竟是这个样子,与死前的世界没有分别。假设进房来的不是别的人而是他过世的娘亲,那该有多好呢?
失去知觉前的记忆逐分回到记忆的汪洋里,背心还隐约有被任遥双掌全力重击的冰寒感受。
蝶恋花呢?
燕飞再坐起来,目光四处搜索,待见到蝶恋花安然无恙地挂在房间一边的墙壁上,伴着它的还有庞义的菜刀,心底升起暖意,旋即心内苦笑。对此刻的他来说,蝶恋花已失去应有的作用。
难道任遥的双掌竟震散了自己的内功?细想又觉不是那样?也可能是丹劫的遗害?
足音再起,三至六个人正朝他所在处疾步赶来,换过以前,他肯定可从足音掌握来者的准确人数。
燕飞暗叹一口气,闭上眼睛,心忖来的莫要是任遥或妖女青媞,否则老子便有难了。
一男声在门外道﹕"你们留在这里。"燕飞松一口气,因为并非任遥的声音。
"燕兄醒来了吗?"
燕飞大吃一惊,因他没听到有人走近床头的声音,缓缓张开眼睛,一名四十岁许、身穿青衣武士服的中年男子挺立床旁,一对眼睛射出欢喜恳切的神色,正仔细打量自己。
燕飞坐起身来,两手搁到屈起的膝头上,摇头挥去脑海里的胡思乱想,沉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男子揭开睡帐,挂上帐钩,坐到床沿,亲切地道﹕"建康城乌衣巷谢府。"男子露出同情而又可惜的表情,轻轻道,"燕兄在边荒集为任遥所伤,一直昏迷不醒,玄少爷把燕兄送往寿阳,然后再转送到这里来。幸好天公开眼,燕兄终于苏醒过来。"又犹豫地道﹕"燕兄目下情况如何?"
燕飞心忖那么自己至少昏迷了十多天,不理他的问题,道﹕"我昏迷了多久?"
那人答道﹕"刚好是百天之数!"
燕飞难以置信地道﹕"什么?"
那人肯定地道﹕"真的刚好百日,玄少爷击退任遥,救起燕兄,燕兄便处于胎息状态中,生机几绝,只有心脉缓缓跳动。百天内燕兄没有喝过半滴水,连精通医道和内丹的支遁大师,亦对燕兄的情况百思不得其解。"
燕飞挪开锦被,舒展筋骨,出奇地心中平和,并没有因失掉内功而来的颓唐失意,往入门处瞥去,几个人正探头探脑地看他,似是府内的护院婢仆,包括大眼睛的小婢在内。
那人又关心地问道﹕"燕兄感觉如何?"
燕飞停止动作,道﹕"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答道﹕"本人宋悲风,是安爷的随从。"
燕飞微笑道﹕"原来是宋兄,在边荒集我早听过宋兄大名。"
宋悲风谦虚道﹕"我并没有值得提起的地方。"
燕飞道﹕"宋兄过谦了。我现时情况很好,百天没有吃喝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饥渴的感觉,自己也不敢相信。今天岂非已过春节?"
宋悲风试探道﹕"燕兄可以运气行血吗?"
燕飞淡淡道﹕"这方面却完蛋了,以后再与武功剑术无缘!"
宋悲风剧震一下,露出心痛惋惜的神情,却欲言又止,最后道﹕"真奇怪!若燕兄因受伤过重,真气乱行,致生散功之祸,那么轻则走火入魔,瘫痪疯狂﹔重则历劫而亡!怎会像没事人一样?而且眼内神采聚而不散,藏而不露,其中肯定别有微妙。"
燕飞从容道﹕"想不通的事不用费神去想,我虽失去武功,精神却很好,有点死而复生的快慰感觉。很想到处逛逛,看看建康比之五年前有什么变化。"
宋悲风对燕飞不把武功的存废放在心上,心底由衷佩服,且他一字不提曾为南晋立下的大功,令他更增敬重,欣然道﹕"燕兄弟游兴大发,宋某乐于尽地主之谊。不过还请稍待片刻,我须立即通知安爷和高公子。"
燕飞讶道﹕"高公子?"
宋悲风道﹕"是高彦公子,自知你来到这里,两个多月来他每天都来探望一次,风雪不改。亦只有燕兄弟这般英雄好汉,才交得上高公子这种朋友。"
燕飞失声道﹕"竟是高彦那小子!他在这里干什么?"
宋悲风像怕给站在门槛外的婢仆们听到,压低声音道﹕"高公子是个风流人物,兼且边荒集已被烧成废墟,所以在这里乐而忘返。不过他对你确实关心,小琦还看到他数次坐在你床边偷偷哭起来呢。"
燕飞愕然道﹕"这小子竟会为我哭?"又哑然失笑道,"或许是怕没人去保护他吧?"
宋悲风怎弄得清两人间的糊涂账,拍拍燕飞肩头,起立道﹕"小琦会侍候燕兄弟梳洗更衣,她是我的小婢,非常乖巧伶俐,不过刚才却差点给燕兄吓坏了。"哈哈一笑,离房而去。
燕飞移往床沿,双脚触地,涌起大难不死的感触!虽不知是否必有后福,但已难做计较。更奇怪地发觉自己并没有怨恨任何人,包括把自己害成这样子的青媞和任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既然死不了,只好设法适应失去武功后的平淡生活。
"公子!"
燕飞抬起头来,把目光从双足移往小琦那对射出战战兢兢神色的大眼睛,其他人仍不敢进来,留在门外候命。不禁报以微笑道﹕"还怕我吗?"
小琦俏脸通红,拼命摇头,又拍拍胸口,一副娇憨少女的动人神态,垂首道﹕"婢子失礼,唉!这些天来公子一直躺着不动,口鼻又没有呼吸,幸好身子还是软软暖暖的,噢!婢子真不懂怎么说哩!"
燕飞哑然笑道﹕"你是将我当做僵尸哩?"
小琦不好意思地拿大眼睛偷看他,赧然道﹕"婢子胆小嘛!公子勿要见怪。公子真是平易随和,现在恢复健康,谢天谢地啦!"接着轻叉着小蛮腰,别头娇喝道,"还不过来侍候公子!"
一名府卫和两个健仆慌忙扑进来,要来搀扶燕飞。
燕飞打手势阻止,试着从床上站起来,就在他站直身体的一刻,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蔓延全身,暖洋洋地说不出地受用。
府卫吃惊道﹕"公子是否不舒服?"
片刻后燕飞又打回原形,一阵虚弱,伸手搭上府卫的肩头,以支撑身体,道﹕"这位大哥高姓大名。"
年轻的武士受宠若惊,道﹕"小子叫梁定都,是宋爷的徒弟。"
另一府仆见燕飞性格随和可亲,胆子也大起来,哂笑道﹕"什么徒弟?宋爷从不肯正式收徒。"
梁定都显是和他们吵闹惯了,反唇相讥道﹕"怎么不算?至少是半个徒弟,宋爷不当我是徒弟,怎肯传我上乘剑法?"
小琦却欢天喜地地笑着道﹕"不要吵哩!还不快服侍公子梳洗更衣,否则宋爷回来请公子去见安公,便有你们的好看。"
燕飞仍在沉吟回味适才站起时那种古怪奇异的暖意。听他们闲话家常式的笑闹,涌起难以言喻的感受,那是他儿时方有的感觉。
昏迷前的回忆正不住回流到他的脑海内,重整他似属前世轮回般的回忆版图,冲口问道﹕"谢玄是否打赢了仗?"
这句话登时惹得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他大赞谢玄的英明神武,如何打得苻坚大败而去,虽然人人说得天花乱坠,但总教燕飞明白晋军于淝水之战大获全胜,同时记起宋悲风说的边荒集已被烧成废墟。
另一个令他惊怵的念头涌起,问道﹕"刘裕有没有出事?"
梁定都三人愕然以对,显然从未听过刘裕之名。
反是小琦道﹕"燕公子说的该是刘副将?是他亲自送燕公子来乌衣巷的!然后又匆匆离开。他是高公子的好朋友,还是他把高公子找来的呢!"
燕飞心忖那定是刘裕无疑,还升官为副将,这至少是两个月前的事。他眼下的情况仍是疑问。唉!尚有生死未卜的庞义,而自己再帮不上忙,只可尽通风报信之责。忽然间,那对神秘美丽的眼睛浮现心湖。今次的距离更遥远了!但那并不是实质的距离,而是心理上的距离。因为燕飞再不属于那刀头舔血的世界。
谢安负手立在东院的望淮阁,凭栏俯视下方永不言倦、缓缓流动的河水,可他本人却颇有力尽心疲的感觉!
淝水之战带来的喜悦,已被于今尤烈的朝野剧斗取代。司马曜变得很厉害,自两个月前他把司马道子献上的美女纳为贵人,便荒废朝政,在内殿与此女夜夜狂欢,沉溺酒色。当朝权柄遂落入司马道子手上,开始倾轧他谢安。
而最令他痛心的是女婿王国宝伙同司马道子不断向司马曜说他的坏话,败坏他的名声,令司马曜对他的信任大不如前,形势急转直下。
足音传来,宋悲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燕公子到!"
谢安拋开心事,欣然转身,双目倏地亮起来,打量着眼前布衣儒服仍没法掩其飞扬神采的年轻小子。
燕飞也在打量他,这位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士的风流宰相,在河风的吹拂下,衣袂飞扬,状如仙人。
谢安长笑道﹕"高峰入云,清流见底,燕飞长空,燕小弟贵体康复,可喜可贺。"
燕飞心头涌起一阵自己也不明白的激动,苦笑道﹕"多谢安公关心,安公的赞誉却是愧不敢当。燕飞武功尽失,对天下事已意冷心灰,再没有翱翔高空之志,只希望平平淡淡度过余生。"
谢安含笑移前,拉起他的手,直抵栏旁,与他并肩而立,凭栏远眺。宋悲风静静退下,心中充满对燕飞失去武功的惋惜。他把过燕飞的脉搏,清楚燕飞内气尽消,已变成一个平常人。
燕飞并没因当朝名相的特别眷爱而生出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一向独来独往,孤傲不群,分毫不把权势名位放在心上。但却不由对谢安生出尊敬之心,以谢安的身份名位,竟对寒门之士如他者完全不摆架子,已可看出他的襟胸气魄,而其高雅的谈吐举止,更是令人心折。
谢安悠然神往道﹕"据说黄初四年,曹植一天出京城,于日落时分来到洛水之畔,睹一美女俏立河畔,翩若惊鸿,矫如游龙,远看皎如初升朝阳,近看则有若芙蕖出绿波,不由心迷神醉!待到美女举起琼杯相奉,且邀其会于深渊,瞬即不见,始知幸遇洛水女神,然人神殊道,无由交往,曹植徘徊终夜,不忍离去,遂做下名传后世的《洛神赋》。"
燕飞凝望秦淮河对岸被白雪净化的纯美天地,河上舟楫往来不绝,耳听着谢安忽然大发思古幽情,向自己这个陌生人娓娓道出如此一个人神相恋的凄迷故事,加上自身的失落迷惘,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谢安不愧风流名士,燕飞隐隐感到他是要借述说此一故事,倾诉心内积郁情怀,亦可说对他燕飞一见如故,认为他是个值得深谈的对象。
相传宓妃是伏羲氏的女儿,溺于洛水而成洛水之神,在屈原的《离骚》早有提及。曹植《洛神赋》描述的是一段没有结果的人神苦恋,也暗喻着曹植本身对家族皇朝的眷恋,是一种壮志难酬、备受压抑的情怀。美丽的洛神,正是理想的象征,可惜理想飘忽若神,可望而不可及,恰是谢安目下的写照。
燕飞轻叹一口气道﹕"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既是事与愿违,安公何不重归东山,不是远胜在一个没有希望的地方,苦干力不从心的事?"
他念的四句诗文来自曹植的《七哀诗》,充分显露他文武双全的才华,比之擅于清谈的谢安毫不逊色,更为谢安提出恰当的解决方法。
谢安大生知己之感,忽然道﹕"大秦完了!"
燕飞一震失声道﹕"什么?"他首先想到的是拓跋珪,大秦若亡,北方立即四分五裂,而事情发生在淝水之战后百日之内,拓跋珪会否因尚未站稳阵脚,被这乱世兴起的巨浪所吞没呢?
第卌一章 挣扎求存
狂暴的风雪,毫不留情地鞭挞着大草原,把一切树木房舍掩盖,人畜不见。
拓跋珪独坐帐内,神情冷漠地喝着手上羊奶,好像帐外的大风雪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越过秀丽山脉的乌伦隘道,便抵锡拉木林河旁的牛川--他本部族人聚居的草原,并将见到久违的母亲。但这三十多里的路程,却像天人之隔,无法逾越。
他和手下战士在这里设营立帐已有一个多月,却不敢轻举妄动,越乌伦隘道雷池半步。
一向觊觎他代主继承之位的叔父拓跋窟咄,率领近万战士,布军于隘道前的平原高地,向外宣称欢迎他归来。拓跋珪却心知肚明他是要凭人数在自己三倍以上的优势兵力,把自己当场擒杀。再尽收本部战士和从中原带回来的粮草物资。
不过机会终于来了。
"喀!喀!"羊皮靴踏入齐膝积雪的声音由远而近,帐门揭开,长孙普洛高大的身形挟着寒风飞雪,进入帐幕。
拓跋珪差点认不出他这位头号猛将,一头一脸尽是雪粉,吐出一团团凝如实质的白气,以他的内功底子,仍冷得直打哆嗦,从他这副样子,已可体会到帐外风雪的威力。
长孙普洛脱掉铺满雪粉的御寒羊皮斗篷,在羊皮毡上坐下,接过拓跋珪递来的温热羊奶,咕嘟嘟地连喝三大口,喘着气道﹕"这场风雪真厉害,照我看还要持续多一、两个时辰,打后的几天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拓跋珪沉声道﹕"窟咄按兵不动的原因,我有没有猜错?"
长孙普洛佩服地道﹕"果如少主所料,窟咄派人前往贺兰部,游说贺染干前后夹攻我们,不过贺染干怕令慕容垂不快,对此仍是犹豫不决,未肯出兵配合窟咄。"
拓跋珪露出一个充满凶狠意味的笑容,神态却非常冷静,道﹕"窟咄啊!从今天开始,我们叔侄之情断绝,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又冷哼道,"没有人比我更明白贺染干,现在他顾忌的是窟咄而非我拓跋珪,所以乐于坐山观虎斗,希望我们自相残杀,斗个两败俱伤,最好是我们拓跋部四分五裂,那他贺兰部便可趁机吞并我们。"
贺染干是拓跋珪的死敌,一向对拓跋部怀有野心,因为拓跋部所占的牛川河原,盛产优质战马,慕容垂亦因此对拓跋珪另眼相看。
贺兰部除贺染干外,另一大酋帅贺纳则是拓跋珪的舅舅,他娘亲的亲弟,对拓跋珪非常看重,早年曾收留他们母子,对拓跋珪复国一事更鼎力支持,这才是贺染干犹豫的真正原因。
拓跋窟咄素知拓跋珪智勇双全,手下儿郎更是骁勇善战,又惯于打打逃逃、飘忽游击,更怕他不战而迂回绕道,所以在返牛川的必经之路张开罗网,又欲说动贺染干,希望前后夹攻,围歼拓跋珪的精锐部队,至不济也要阻止他返回本部。
长孙普洛低声道﹕"我们是否该趁风雪突袭窟咄,硬闯过隘口?"
拓跋珪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道﹕"你看这有多少把握?"
长孙普洛满布须髯的粗犷脸容现出苦笑,道﹕"只有几分成数,窟咄并非蠢人,否则这数年势力不会扩展得那么快,他当会猜到我们要趁风雪强闯隘道,他正是以逸待劳,占尽各方面的优势。"
拓跋珪微笑道﹕"若我没猜错,贺染干的大军已离开阴山,向我们后背绕过来。表面他是拒绝了窟咄的出兵夹击,事实上却是希望窟咄就此挥军攻击我们,当我们两败俱伤,那狗娘养的便可收渔人之利,趁势入侵我部,我拓跋珪怎会如他所愿?"
长孙普洛一震道﹕"我倒没想过贺染干如此阴险狡诈。"
拓跋珪断然道﹕"我们走!"
长孙普洛失声道﹕"什么?"
拓跋珪冷静地道﹕"这是摆脱腹背受敌的惟一方法,我们移往达桑干河的上游地带,引窟咄追来。另一方面,我们遣人通知慕容垂,着他派出援军,与我们在高柳会师,今次轮到我们夹击窟咄,杀他个措手不及。"
长孙普洛道﹕"确是上上之计,不过却有两个疑问,首先是窟咄会否真个追来,其次是慕容垂肯否派出援军。"
拓跋珪哑然失笑道﹕"窟咄难道不怕我投靠慕容垂吗?他不但会追来,且是在准备不足下匆匆追来。慕容垂方面更不需担心,他大燕刚告立国,极需我为他守稳西边,供应战马。而他更一向与窟咄不和,所以他定会支持我们。就是这样吧!谁还有更好的主意呢?"
长孙普洛长身而起,恭身施礼道﹕"领命!"出帐去了。
一卷风雪照头照脸向拓跋珪吹来,冰寒的感觉,使他感到非常痛快。燕飞常说自己是爱走险着的人,而这亦是他成功的原因。只不知今次是否同样灵光,否则他会就此一步,把辛苦赚来的所有老本赔掉。
谢安徐徐道﹕"慕容垂是北方诸胡第一个自立为王的人,苻坚败返长安,立即遣骁骑将军石越率骁卒三千戍邺城,骠骑将军张蚝率羽林军五千戍并州,又留兵四千配镇军毛当守洛阳,都为防备慕容垂,可见苻坚对慕容垂的恐惧。"
燕飞叹一口气道﹕"淝水一战后,苻坚的本族氐兵已所余无几,现在又大部分派出去防备慕容垂,怎镇压得住关中的京畿重地呢?"
谢安微笑道﹕"想不到小飞你刚苏醒过来,已弄清楚苻坚在淝水惨败后的情况。"
燕飞听他唤自己做小飞,涌起亲切的感觉,点头道﹕"百日梦醒,世上人事已翻了不知几翻,教人感慨!"
谢安仔细打量他,正容道﹕"我不是故意拿话来开解你,若论观人之术,我谢安若认第二,怕没人敢争认第一。小飞你决非福薄之相,且眼内神光暗藏,不似失去内功,所以眼下的虚弱极可能是暂时的情况。"
燕飞记起适才体内的暖流,问道﹕"安公试过看错人吗?"
谢安想起王国宝,颓然道﹕"人怎会没有出错的时候呢?"
燕飞听得大生好感,亦出于对拓跋珪的关心,知道一段时间内,慕容垂的成败与拓跋珪息息相关,忍不住问道﹕"苻坚岂肯坐看慕容垂称王,当须立加打击,以免其他异族领袖纷起效尤。"
谢安从容道﹕"这个当然,可惜苻坚再无可用之兵。而慕容垂最聪明处,是晓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苻坚余势犹在,故舍洛阳而取荥阳,另一方面兵逼邺城。苻坚身在长安,鞭长莫及,徒呼奈何。"
燕飞心中暗叹,在自己昏迷之前,苻坚威慑天下,不可一世。想不到短短几个月,竟落至如此田地!世事的风云变幻,确教人无法预测。道,"苻坚既奈何不了慕容垂,大秦危矣!"
谢安道﹕"正是如此,鲜卑族另一大酋慕容泓知道慕容垂公然叛秦攻击邺城,牵制了氐秦在关东的重兵,遂趁火打劫,起兵叛秦,还把苻坚派往监视他的军队打个落花流水。苻坚盛怒下竟迁怒姚苌,杀掉他的儿子,令姚苌盛怒起兵反击,动乱像波起浪涌,一浪高于一浪,苻坚大势已去,能挨过今年已相当不错。"
对慕容泓,燕飞比谢安更为熟悉。慕容部是鲜卑大族,于魏明帝时入驻昌黎棘城,至晋武帝时部族渐盛,到晋室南渡,慕容部趁机攻占辽东,更为壮旺,以蓟为都城,又夺下邺城,立国为燕,势力空前强大。桓温曾率兵五万讨伐之,给慕容垂奋力抵御,卒退桓温。慕容垂亦因此役声名大盛,招燕主之忌,阴谋加害,慕容垂遂投奔苻坚。燕国至此大势已去,不久即亡于苻坚之手。
慕容暐、慕容泓、慕容文、慕容冲和慕容永五兄弟,是燕国国君慕容俊之子,慕容暐更是旧燕最后一任国君,被回来复仇的慕容垂俘虏,五兄弟同向苻坚俯首称臣。
五兄弟一向对拓跋部的燕代非常仇视,认为若非燕代与慕容氏的燕国分裂,决不会招来亡国之祸。所以慕容文怂恿苻坚,一再对拓跋部赶尽杀绝,不但令拓跋珪和燕飞自少流离失所,还害得燕飞痛失慈母。
所以后来燕飞矢志报仇,勤修剑术,斩杀慕容文于长安街头。纵使他现在失去武功,也晓得慕容暐四兄弟决不会放过自己。
慕容垂舍洛阳而取荥阳与邺城,不但因洛阳是四面受敌之地,不宜立足,更因该区是慕容燕国一向的根据地,乃其祖庙所在。
慕容垂与慕容暐等虽是堂兄弟,但因旧燕事实上亡于慕容垂之手,从慕容泓等的角度去看,不论慕容垂如何有理,仍是个叛族的人,双方嫌隙极深,没有和解的可能。
在这样的情况下,慕容垂更要扶植慕容泓诸兄弟的死敌拓跋珪,以之为西面屏障,抗拒以关中为据地,势力不在他之下的慕容泓兄弟。
想通此点,燕飞再不担心拓跋珪的处境,且他深明拓跋珪的为人,为挣扎求存,拓跋珪会比任何人都有办法。
燕飞道﹕"北方由治归乱,从统一走向分裂,安公会否趁此千载一时之机,发动北伐?"
谢安凝望河水,默然片刻,忽又哑然失笑,继而则摇头叹息,却没有说话。
燕飞想起拓跋珪对南晋的批评,陪他叹一口气,淡淡道﹕"是否朝廷并不热心北伐呢?"
谢安道﹕"想不到我和小飞你一见如故,倾心相谈,更因这两个月来,我愈来愈感寂寞。小飞你识见之高,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像你那么通谙时局的人,在江南也罕得一遇。"
燕飞道﹕"安公休要夸奖我,只因我长期流落边荒集,道听途说多了,故比一般人多点认识。"
谢安呼出一口气,双目射出憧憬的神色,淡然道﹕"听说边荒集是个充满活力的地方,虽被姚苌放火烧掉大部分房子,不过两方退兵后,荒人已纷纷回到边荒集,进行重建的工作。小飞打算回去吗?"
燕飞苦笑道﹕"我回去干什么呢?恐怕还得找人来保护我才成。"
谢安微笑道﹕"事情或不如你想象般不堪。我总隐隐感到你失去内功的事或有转机,此正是小玄把你送来建康的原因。支遁正设法寻找一个人,请恕我不能在此透露他的名字。此人架子极大,且生性孤僻,不过若天下间有一个人能请得动他,必是支遁无疑。"
燕飞心中浮起"丹王"安世清的名字,却不说破,心忖若谢安晓得"丹劫"一事,又知"丹劫"是由葛洪这丹道的前辈大宗师"泣制"出来,几可肯定连谢安也要对安世清失去信心。
拥有那对神秘美眸的美女,又会否随她父亲出现?
谢安见他默然不语,大讶道﹕"小飞像一点也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燕飞悠然道﹕"担心不来的事,我总不愿费神去想的。安公多月来的照顾,燕飞铭记不忘。请安公不用再为我费神,明早我会离开建康,随便找个落脚的地方,静静度过下半生算了。"
谢安摇头失笑道﹕"小飞来去自如,我谢安既羡慕得要命,也不敢强留。只希望你体谅我的苦衷,因我曾受小玄所托,若你回醒过来,立即以飞鸽传书通知他,若他和你的朋友刘裕赶回来,却见不到你,是会非常失望的。小飞可否期以十天,方才离开。"
燕飞记起必须警告刘裕,暗责自己疏忽,心想多十天少十天没有什么大不了,点头答应。
谢安倒没想过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更添对他毫不作伪的欣赏,终于转入正题,问道﹕"恕我谢安多事,小飞你怎会与逍遥教的任遥结上梁子?给他全力一击后,又会进入胎息的奇异状态,整件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燕飞待要答他,忽然想到此事牵涉到太平玉佩,而他和刘裕曾因形势所逼,在边荒集第一楼的藏酒窖立下不泄出此事的誓言。如今他说出来不打紧,横竖妖后青媞并没有遵守承诺,可是却不晓得刘裕有否向谢玄透露天地佩合一的秘密,自己一时鲁莽,说不定会令刘裕惹上向上级隐瞒秘密的罪咎,事情可大可小。遂避重就轻地道﹕"此事一言难尽,我在边荒遇上任遥与太乙教妖道的恶斗,更被卷入他们的斗争中,当时任遥该是护送他一位叫曼妙夫人的妃子到建康来,不知有何图谋?总之不会是好事。安公须小心在意。"
谢安感到他言有未尽,更似有难言之隐,当然不会逼他,心中一动,隐隐感到曼妙夫人与建康城眼下发生的某事有关,但一时间又想不到是哪一件事。便道﹕"以任遥的为人,肯定不会放过你,小飞须出入小心,若要在城内闲逛浏览,须有悲风的安排才妥当。"
燕飞虽不情愿,但知道谢安是一番好意,且明白他会在此事上坚持不让,只好同意道谢。
谢安沉吟片晌,苦笑道﹕"若在淝水之战前,我反有对付任遥的办法,现在却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当夜小玄从任遥手上把你救起,曾与他全力硬拼一招,小玄说此子的剑术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内功心法诡秘邪异,即使在公平决斗下,小玄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你对他万勿掉以轻心。"
燕飞还以为因司马曜对谢安猜疑,所以在淝水之战后使他大感有心无力,却想不到惹起谢安感触的实是大江帮的龙头老大江海流。竺雷音两个月前已潜离建康,江海流方面却没有任何消息,江海流还避往他方,显然桓玄在其中作梗,致令他有负谢安所托。
此时宋悲风神色凝重来到,道﹕"悲风有要事向安爷报上!"
谢安眉头一皱,向燕飞道﹕"小飞你今晚陪我共膳如何?"
燕飞心忖谢安这中书令真不易当,烦恼不绝。难怪他生出对洛神的憧憬,点头答应,也不由涌起对谢安知遇的感激。
宋悲风道﹕"高公子刚到,正在燕公子下榻的迎客轩等候燕公子大驾,定都会为公子引路。论剑法,我府护院里除我之外,便轮到他,他会负责公子在建康的安全。"
燕飞早见到梁定都在不远处恭候,遂施礼告退,心中想到能令宋悲风如此担心的事,必是非常棘手头痛,只恨自己变得无拳无勇,再帮不上任何忙。
第卌二章 弥勒南来
谢家在乌衣巷的庄园,规模只有对门的王家宅院可相比拟,分东、南、西、北、中五园,东南两园依秦淮河北岸建成,呈不规则形状,因可眺望秦淮河和两岸景色,观景最美。
中园即四季园,其内的忘官轩,是谢安日常治事的地方,故在宅内有最崇高的地位,北园是大门入口广场所在,松柏堂是最主要和宏伟的建筑物,一般人客来访,均在北园的范围内接待。燕飞昏卧百天的宾客楼,便是位于北园西南角的一座四合院落的东厢,高彦等候他的迎客轩,是四合院北面的主厅堂。
谢家上下数百人,加上二百多个府卫婢仆,多聚居于东、南、西三园,分房分系。
因谢安的喜好,占地数百亩的谢家大宅,充满自然的真趣。其利用山石林木与泉流池沼,聚石引水,植林开涧,尽显山、水、林、石间远近、高下、幽显等的关系,布局巧妙﹔在有限的空间里营造出无限的诗情画意,有若天然。林树可以蔽云,悬蔓垂萝能令风烟出入。羊肠径道,似壅实通,峥嵘泉涧,盘纾复直,层出不穷。
置身于如此园林胜景内,燕飞也不由拋开外面险恶人世的一切烦恼,但也更感受到谢安肩负着维持家族地位的重担,不能学他来去自如,难怪会对他燕飞羡慕得要命。
大雪把谢宅换上雪白的新装,当燕飞踏上贯通东北园的九曲回廊,漫游于广披东、北、中三园谢家著名的忘俗池上,也恍如池之名,洗心去俗。
梁定都显然是个爱说话的小伙子,燕飞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漫应着。忽然前方一阵笑语传来,梁定都忙牵着燕飞移到一旁,低声道﹕"是秀小姐,我们先让路。"
燕飞看往跨池九曲桥的另一端,四、五名男女正嬉嬉闹闹地迎头而来,出奇的是,他的视力似乎没有受到失掉内功的影响,还似乎比以前看得更细致入微,尽管超过十丈的距离,仍有如咫尺般看到一名清秀娇俏的美女,由四名年轻男子众星拱月般簇拥着过桥而来。
到走得贴近,更晓得四男尽是高门大族的子弟,人人熏衣剃面,敷粉施朱,身穿奇装异服,披着并非御寒、以光彩耀眼的鸟羽制成的各式轻裘,其中两人还腰佩紫罗香袋,一人腰掖花毛巾,充满竞逐虚荣的习气。
这跟他自己和梁定都两个荒伧人相比,就像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少女外披枣红风氅,内里穿上襦衣,下着绛碧结绫复裙,头结由下而上逐层缩小的盘髻,走起路来脚步轻盈,风姿绰约,确是不得多见的小美人,难怪四名青年男子争相讨好,追逐裙边。
几个男子不知找到什么清谈的妙题,高议阔论,兴高采烈,少女只是含笑不语,唇角挂着一丝不屑的笑意。
他们见到燕飞,或许是把燕飞也当做府卫之流,男的只瞥上一眼,注意力便回到美女身上。反是那美人看到燕飞,露出定神打量的神色,却终没说话或表示什么,头也不回地在梁定都请安声中,裙裾飘飞地去了。
梁定都仍呆看着女子的动人背影,深吸一口气道﹕"秀小姐是我们玄少爷的女儿,我们谢家数她最漂亮。"
燕飞自长安之后,对美女大多心如止水,打趣道﹕"你不是偷偷爱上你家小姐吧!"
梁定都大吃一惊,看清楚左右无人,把声音压至低无可低,求饶道﹕"千万勿要再说。我算什么角色?在心内想想都不敢,若给人知道轻则吃棍子,重则还会被逐出府门呢。"
燕飞有点儿没趣,梁定都的反应和说话,不但使他感到高门内主从之隔,更想到荒人和晋人的分别。不由又怀念起边荒集来,那里不但是无法无天的世界,还容许自由竞争,由本领而非名位身份去决定高下。
在这方面,刘裕是比较接近荒人的。
谢安的马车刚要驶出府门,便遇上回来的谢石,后者慌忙下马,来到车旁道﹕"二哥要到哪里去?"
谢安掀起帘子,露出双眉深锁、疲倦苍白的脸容,沉声道﹕"事情非常不妙,我要立即入宫见皇上。"
谢石从未见过谢安这般有若大祸临头的凝重神色,与他一向谈笑用兵的风姿神采截然不同,不由骇然道﹕"发生什么事?"
谢安摇头苦笑道﹕"竺不归刚抵建康,还是由范宁暗中遣人来通知我,我方晓得此事。皇上在兴建弥勒寺上没有经过与我咨商,只暗中挪拨国库,我仍装做只眼开只眼闭,满以为可以另施手段对付竺不归,岂知江海流竟敢出卖我,使我错失一着。唉!当时怎想到大司马会忽然病逝?"
范宁是朝廷的谏议大夫,是司马曜的近臣亲信,一向支持谢安,更为王国宝的舅父,为人正直,帮理不帮亲。
谢石色变道﹕"二哥是要去见皇上?"
谢安回复冷静,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谢石一震道﹕"那二哥岂非正中桓玄的奸计?"
谢安听得桓玄之名,冷哼道﹕"只从江海流的背叛,已可知桓玄有谋反之心。他当然想我和皇上正面冲突,而我则正好将计就计,偏要让事势如此发展,利用桓玄独霸荆州的形势,让司马曜作出选择,若司马曜认为司马道子有足够力量应付桓玄,由今天开始,我谢安对朝廷的事将袖手不理。"
谢石倒抽一口凉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谢安在此事上的坚持,出乎他意料。
谢安从容一笑,似已下定决心,安详地道﹕"我是别无选择,司马曜也没有选择。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孤注一掷,看看能否避过此劫。自己知自己事,我谢安已余日无多,希望能为你们做出最好的争取与安排,以后家族便要靠你们哩!"
言罢垂下帘子,着马车开出府门,剩下谢石呆立不语。
高彦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讲任何礼数,以颇不自然的姿态半蹲半跪地坐于迎客轩一角,瞧着燕飞与他隔几坐下,向梁定都笑嘻嘻道﹕"这位小哥子请帮帮忙,我和燕大哥有个私话要说。"
梁定都不悦地皱起眉头,望向燕飞,见后者点头,没有办法,向高彦狠狠道﹕"我叫梁定都,不是什么小哥子。"说罢不情愿地退出轩外。
高彦失笑道﹕"谢家当燕飞是什么呢?难道是坏鬼书生?竟要派个护院来保护你。他奶奶的,每次我来探望你这个只懂睡觉的混蛋,他都像吊靴鬼般跟着我,更只准我走侧门小径,累得我没有一次能碰上谢钟秀那著名的小美人。"
听到他那以粗言秽语说话的习气,燕飞反生出亲切熟悉的感觉,道﹕"你好像不晓得我内功全失,连你这么武功低微的人也能一招收拾我。"
高彦"咭"的一声笑出来,又立即把发出怪声的口掩着,似是怕与轩内寂静平和的气氛有太大不协,吃吃笑道﹕"你不要诓我,要知我高彦是给人诓大的。只看你那对招子,神采更胜从前,刚才进来时仍是龙行虎步,不像我泡完妞子一副脚步飘浮的样儿。哈!你当散功像逛青楼般轻松容易吗?即使死不去,也要变成半个废人。咦!你把手递过来干什么?我对男风毫无兴趣。"
燕飞没好气道﹕"事实胜于雄辩,我不是把手送给你摸上两下,而是让你把把脉,证实我确失去内功,那你以后再不用依赖我,因为我已没本事赚你的子儿。"
高彦脸色微变,上下打量他两眼,竟不敢把脉察探,道﹕"快拿开你的手,我们不再谈泄气的事。哈!大家一场兄弟,兄弟就是兄弟,不会因任何事情而改变。今时不同往日,我有很多好处可以给你。"
燕飞心中一阵温暖,自己确没看错高彦,这小子的内心远比他摆出来的姿态善良。淡淡道﹕"为什么还不滚回边荒集去?"
高彦立即兴奋起来,道﹕"还未把囊内的子儿花光,回去干啥?天下虽大,我却可肯定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秦淮河,要美酒有美酒,要妞儿有妞儿。一场兄弟,你在这里的花费全包在老子身上。"
燕飞虽不好色,但却听得酒虫蠢动,心忖自己虽曾来过建康,然从未试过到花舫听曲喝酒,不由有点心动。道﹕"此事今晚再说,有没有庞义的消息?"
高彦讶道﹕"庞义不是来探过你吗?他见你像个活死人似的,还把随身之宝切菜刀留下做你的陪葬品,岂知竟派不上用场。"
燕飞皱眉道﹕"我是认真的!"
高彦摊手投降道﹕"我似乎仍有些怕你,说笑也不行吗?这些高门大族的人从不轻易说笑。嘻!我虽然身在此地,不过仍在干着老本行,对边荒的消息了如指掌。听说庞义是第一批返回边荒集的荒人,他正着手重建被烧成一堆黑炭的第一楼。他娘的,看他今趟是否还要用木材来建房子。边荒集现时的情况复杂多哩!人人争着在那里分一杯羹......"
燕飞大舒一口气,庞义竟出乎他料外,没有出事,真值得还神作福,打断他道﹕"我对边荒集再没兴趣,你在这里除了泡妞儿外,还干过什么?"
高彦毫无愧色地耸肩道﹕"除了泡妞儿仍是泡妞儿,有什么事可以干的?"接着把身子挨过半边来,神秘兮兮地道,"大家兄弟,我每天都来探你,诚心一致的,实有一事相求,你千万勿要令我失望。"
燕飞听得哑然失笑,瞥他一眼,高彦就是这样一个人,明明在行动上表现出对他燕飞的关怀和情义,偏怕给他看破心事,把事情说得含含糊糊,以掩饰心内的感情。当下淡淡道﹕"说罢!但舞刀弄剑便不要找我,现在我拿起蝶恋花也感吃力。"
高彦道﹕"有武功未必比没有武功好。谢安虽不谙武功,可谁敢不看他的脸色做人,司马曜虽是皇帝老子,也不例外。且谁懂武技,便给他赶上战场出生入死,唉!"最后一声叹气,掩不住心内对燕飞痛失武功的惋惜,显示他只是在安慰燕飞,亦表示他开始相信燕飞功力尽散。
高彦的说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决不适用在燕飞身上。首先他已失去浪荡天下的护身本领,其次是他仇家遍地,如今变成一个缚鸡无力的孱弱书生,以后的日子只能在躲藏中度过。
燕飞微笑道﹕"生死有命,不用你这小子来安慰我,有什么事?快说出来!我忽然肚子饿得要命,想到外面找间馆子祭祭肚皮。"
高彦忙赔笑脸,把声音再压低些道﹕"你听过纪千千吗?"
燕飞摇头道﹕"从未听过,这名字很有诗意。"
高彦干咳一声,坐直身体,先抱怨道﹕"在谢府想找张舒服点的胡椅也欠奉,终日席地而坐,坐得老子我脚都麻痹了,他奶奶的!"
燕飞不满道﹕"快说!"
高彦又凑过来,两眼放光地道﹕"纪千千是建康最著名的两大青楼之一秦淮楼的首席名妓,卖艺不卖身,她所在的雨坪台,是建康城所有公子哥儿、英雄好汉梦寐以求能留宿一晚的地方。她的香闺等若所有青楼浪子的圣地,纪千千色艺双绝当然不在话下......"
燕飞不耐烦地打断他道﹕"我知道啦!总之她是艳压群芳,但我站在朋友立场,只好劝你打消妄念。做人至紧要有自知之明,在建康事事动辄论财力、名望和地位,你高彦算老几。若我是你,不如乖乖地滚回边荒集,你是属于那里的。"又摇手道,"这种事我无法帮忙,即使有心也无力。"
高彦不满道﹕"还算是兄弟吗?尚未听清楚是什么事便一轮乱箭般射来,箭箭穿心裂肺,他娘的!我也算曾帮过你大忙,是谁给你把玉玺送到谢玄手上的?"
燕飞哑然失笑道﹕"谢玄没有给你酬金吗?照我看直至今天你仍未被人狠揍几顿,也是全赖谢玄的朵儿呢。对吗?"
高彦给击中要害,泄气道﹕"好!不和你斤斤计较,你究竟肯不肯帮忙?"
燕飞拿他没法,苦笑道﹕"说吧!你这不自量力、痴心妄想的可怜虫!"
高彦叹道﹕"不敢瞒你老人家,我并非痴心妄想要一亲纪千千的香泽,只是希望回边荒集后,可以告诉别人曾在雨坪台听过纪千千又弹又唱,大家碰过杯儿。如此我高彦在青楼界中立可声价百倍,明白吗?这要求岂是过分?"
燕飞拗他不过,道﹕"我在洗耳恭听,虽明知是难以为助。"
高彦见终说服燕飞,大喜道﹕"自司马元显那混蛋惹怒纪千千,她一直不肯见客。只有两个人是例外,一是招呼你在这里睡大觉的人。"
燕飞愕然道﹕"谢安?"
高彦道﹕"纪千千是谢安的干女儿,谢安是她最欢喜见的人。"
燕飞苦笑道﹕"你想我怎样帮忙?难道去对谢安说,我生平最大的愿望是想拜会纪千千,不过还要领那叫高彦的小子一起去,希望安公你可玉成我的心愿云云?"
高彦唉声叹气,苦恼道﹕"当然不是这样,怎可以这么没技巧的?谢安的手下有个叫宋悲风的,与纪千千关系很好,谢安有时要送点什么山珍海味给纪千千吃,又或需人传话,均由宋悲风一手包办。只要你笼络好他,说不定有办法领我去见上纪千千一面。"
燕飞笑道﹕"只是一面?"
高彦跺足道﹕"当然不止一面那么简单,唉!他娘的!千万不要惊动谢安,他是高门头子中的头子,决不容我们两大荒人去 冒犯他的干女儿。"
燕飞道﹕"宋悲风是听谢安之命行事的人,他肯为我们荒谬的要求去打扰纪千千的安宁吗?"
高彦苦笑道﹕"这是惟一办法,只要你能打动宋悲风,他必可作出安排。"
燕飞顺口问道﹕"纪千千肯见的另一个人是何方神圣?又有什么来头?"
高彦叹道﹕"真羡慕那小子,只是与纪千千在街头偶然碰上,竟赢得纪千千的欢心,三次在雨坪台招呼他。不过那小子确长得如玉树临风,长相英俊,又武功不凡,二十来岁已是剑法高明,家底又厚。"
燕飞心中一动,道﹕"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高彦傲然道﹕"我是干哪一行的,收买秦淮楼的人只是小事一件。"
燕飞沉声道﹕"你见过那个人吗?"
高彦道﹕"只是听人说的。这小子据称来自北方的望族,两个多月前才来建康活动。不要提那小子啦!提起我便有气。来吧!让我们到外面大鱼大肉吃他娘的一个痛快,顺道庆祝你重返人世。"
燕飞的心神却转到可能已夺得纪千千芳心的那小子身上,在很多方面也与任遥吻合,难道竟真的是任遥?
第卌三章 明争暗斗
南晋宫城位于建康东城北部,又称为台城,所谓天子居处禁者为台,因以为名。
台城背靠覆舟、鸡笼二山,前望牛首山,有墙两重,内宫墙周长五里,外宫墙周长八里,建康宫居中。环城有壕,阔五丈,深七尺,外垣正中大门为"大司马门",凡上奏者,均于此门跪拜待报,故又称为"章门"。
大司马门遥对都城南大门宣阳门,以御道贯通,御道两侧开有御沟,沟岸植槐栽柳。由宣阳门南行,另有五里御道接通朱雀桥。七里长的御道,是为贯通都城的中轴大街。其它里巷横街,依此扩展。
南晋都城不论宫城或浮航,以致卫星城堡如石头城,均利用天然的山势或水道,达至最坚强的防御。此亦反映着南晋与北方胡族的对峙,还有内部政治斗争的激烈和社会动荡的混乱情况。
司马曜所居的宫城,不仅是皇家的宫殿区,更是战争中可发挥强大防守力的坚固堡垒。台城的安危,关系着整个政权的兴亡。
对桓玄来说,倘若能攻入台城,等若控制了南晋的天下,挟荆扬二州之力,谢玄的北府兵再不足惧。
而对谢玄来说,他必须尽一切力量阻止建康落入桓玄手上。
在这样的形势下,谢玄逆江攻打荆襄困难,桓玄顺流攻打建康则容易,所以南晋开国以来,主动总是操控在荆州的军阀手上,下游的建康却陷于被动的劣势。
谢安的车马队长驱直入大司马门,他的地位尊崇,并不用在大司马门候命,自有人飞报司马曜。
谢安眼看的虽是宫城内的重楼叠阁,心想的却是将来可见的两玄之争,心中百感交集。
车队朝正殿太极殿驰去,此殿为建康宫内最宏伟壮观的建筑,十二开间,象征一年十二个月份,两旁有东、西二堂。本殿高八丈,长二十七丈,宽十丈,前有方庭六十亩,整组以太极殿为主的建筑庭园,是司马曜召见大臣、举行宫宴和处理日常政务的地方。
司马曜已连续三天取消早朝,自纳得新宠张贵人后,借口淝水之战后须休养生息,荒怠朝政。更美其名因谢安和王坦之劳苦功高,大幅削减他们的政务,转移到司马道子的尚书官署手上,所以兴建弥勒寺如此重大的事,亦跨越谢安,使他无从阻止。
不过今趟谢安已狠下决心,决不让司马曜含混过关,而司马曜必须在重臣分裂和团结两项之间,作出选择。
若要游建康,最佳的方式莫如泛舟于遍布城内的水道。
建康城处于长江、秦淮河和玄武湖的水网地带,四面环水。城区依秦淮河发展,日益繁盛,工商业区和住宅区由长干里、大市向东面的秦淮河两岸和青溪方向扩展,市廛鳞次栉比,非常热闹。
当时建康城的规模,已成中原之冠,高楼大宅,连宇高甍,参差可见,最有特色处是河道港叉,舟樯往来,曲折进港﹔御道驰马,人来车往,川流不息。
城内有四个商市,秦淮河两岸市集更达百个以上。另一个特色是市场多建在佛寺附近,皆因佛事昌隆,寺院周围人流穿梭,故成为买卖和交易的好场所,其中最著名的是建初寺前的大市和归善寺前的北市。
在常设的市场外,还有很多不固定的草市,显示经商谋生者日益增多,令建康成为天下最富饶、最繁华的大都会。
在主御道和驰道之外,是蜘蛛网般探伸入城内里坊的次一级街道,至乎窄街小巷,房舍沿河伸展,深宅大院,粉墙黛瓦的民居、石板路、石拱桥、浮航、石河埠、江中则舟楫往还、水光帆影,一派江南水城的风光,加上大雪之后,处处披雪挂霜,美如梦境。
比之燕飞五年前初游此地,眼下又是另一番盛况。
对于江南水乡的特色,燕飞情有独钟。对他来说,江南城镇那种依水而居的美景,犹如一幅疏密得当、虚实相生、充满诗情的画卷,在有限的空间中,展现无限的意境。
燕飞转出乌衣巷,踏足御道,左右陪伴的是高彦和梁定都,后面还跟着四名谢家的府卫,均为府卫里的好手,是燕飞推不掉、由梁定都坚持定下的安排。
梁定都和高彦则像错贴的门神,互不相望,而且不言则已,一说话便互不相让,斗嘴怄气,明嘲暗讽,令燕飞不胜其烦。
燕飞只好也不说话,拋开一切烦恼,挤身于熙熙攘攘的繁华大道,投入建康城中。
御道两旁店铺林立,沿街店面招幌,不乏菜馆、酒楼、茶馆、酒铺,还有贩子摆地摊卖各式杂货。单是在御道与乌衣巷附近便有两间佛寺一所道观,不论寺前观外,均人如潮涌,善信以女性居多,似乎淝水之胜带来的欢乐气氛,仍未消退。
最令燕飞兴趣盎然的是城外四方的农民、渔民从各条水道以船运来新鲜的蔬菜、水果、鲜活鱼虾,就在桥底水堤处摆摊出售,又或沿河叫卖。
燕飞一众人等沿秦淮河北岸蜿蜒曲折的长街漫步,离开笔直的御道,又是另一番引人入胜的感受。
不论是无法无天的边荒集,又或南晋之都建康城,人总是要生活的,生活本是大同小异,但前者却远及不上后者的悠闲。
高彦凑到燕飞耳旁道﹕"前面的高朋楼,最出名的是烤羊肉,自称‘上风炊之,五里闻香’,不容错过。"
梁定都正竖起耳朵运功窃听,闻言哂道﹕"燕公子百日未进粒米滴水,今餐宜淡不宜浓,再多走百步便是有名的素菜馆净心斋,更为适合燕公子。"
高彦生气道﹕"你怎会懂我们荒人无肉不欢的饮食习俗。百日没吃东西,醒来还要去吃令人淡出鸟儿来的素菜,算哪门子的道理!哼!现在是谁请客?"
梁定都待要反唇相讥,前面忽然一阵骚动,人人争相走避。
梁定都身负保护燕飞的重责,吓了一跳,扯着燕飞避往一旁,后面的府卫立即扑上来筑成人墙,保卫燕飞。
燕飞看过去,只见一人冲出驰道,险险地在一辆疾驰的马车前急如丧家之犬般奔往对街,令得马儿人立而起,驾车御者则破口大骂。不过当御者看到追在那人身后的五、六名青衣壮汉,立即噤若寒蝉,不敢骂下去。
被追者和追人的迅即没入一道横巷去,街上情况转瞬复常,像没有任何事发生过。
梁定都颓然道﹕"又是宝姑爷的人。"
高彦讶道﹕"宝姑爷?"梁定都白他一眼,没好气地不答他。
燕飞怕高彦难下台,代问道﹕"谁是宝姑爷?"
对燕飞,梁定都不敢怠慢,恭敬答道﹕"宝姑爷是安公爷的女婿、中书监大人的儿子王国宝,他现在是建康城最有财势的人,专放高利贷,又深谙囤积居奇之道,不住兼并田、宅、邸、店,敛聚了惊人的财富,安爷很不欢喜他。"
燕飞听得一阵烦厌,深感谢安真实的处境,远不如他表面的逍遥自在。
高彦当然对放债的吸血鬼没兴趣,道﹕"现在究竟到哪里去?"
燕飞向梁定都打个眼色,道﹕"谁请客谁话事,当然是吃烤羊肉去哩!"高彦高兴起来,一副胜利的神态,领路去也。
司马曜或是具有双重性格的人,他可以在某些事情上非常执着,有些时候却总拿不定主意,很容易受人唆使﹔他能干出非常率性狂热的事情,甚至残酷无情地进行杀戮,但又有谨慎、善良的一面。
在南晋当时的政治形势下,一直以来,他都战战兢兢地克承祖业,不敢荒怠政务,虽然在私下里他不断放纵至乎麻醉自己,但源自恐惧而来的警觉,使他仍能一尽身为君主的责任。
可是淝水之战的胜利,他在去掉威胁的狂喜下,一向的自制力终告崩溃,露出他好逸恶劳的一面。
他今年三十九岁,中等身材,脸色带点不健康的苍白,文质彬彬,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举止文雅,外貌谈吐颇有名士风采,实质上他是个内向的人,总爱依赖别人去干繁琐的事,还有点怕面对群臣,面对现实。
以前北方威胁严峻,他依赖的是谢安﹔现在享乐当前,他依赖的却是司马道子。眼前的头等大事,决非统一天下,而是如何巩固他司马氏的皇权,让欢娱的皇室生活无限地延续下去。
接到谢安入宫的消息,他正与司马道子两兄弟共进早餐,且因刚离开龙床,故仍睡眼惺忪,脑内满是昨夜张贵人狐媚迷人的动人神态,宿醉未除。
他有点神智不清地别头向右下首的司马道子皱眉道﹕"谢安来干什么?有什么事不可待下次朝会说吗?"
他们刻下身处太极殿东的青龙殿,由一众宫娥太监殷勤侍候。司马道子倒非为作乐而来,美其名曰要向皇兄禀告政务,事实上却是让他在奏章和皇谕上签押盖玺。说到底,他终是第一流的剑手,深明酒色伤身之祸,即使陪司马曜饮宴,也是适可而止。
司马道子闻言双目闪过杀机,漫不经心地道﹕"军政方面我们必须抓紧,若他谈的是北伐之事,皇兄须寸步不让。大战之后,我大晋自需一段时期休养生息,不宜妄动干戈。其它的且看中书令大人有什么话要说。"
他最明白司马曜的心事,只要提起"北伐"两字,必可令他似刺猬般竖起保护全身的利箭,又巧妙地为司马曜找到反对北伐的堂皇借口,教司马曜可从容应付谢安。
司马曜果然脸容一紧,闷哼道﹕"大司马正用兵巴蜀,我们当然宜动不宜静......"
"中书令大人到!"
司马曜立即闭口,与司马道子交换个眼色,目光投往大门。
把守大门的御卫肃然致敬,谢安高颀潇洒的身形出现两人眼下,步履轻松地直趋而来,唇角挂着一丝笑容,就像来清谈会友,没有半点紧张之态。
施礼参拜后,司马曜赐坐。若论天下间尚有他敬畏的人,谢安肯定是其中之一。
谢安悠然坐往左席,目光投往司马道子,从容笑道﹕"琅玡王福安,谢安今次见驾,是有关系到我大晋存亡兴废的大事须向皇上面陈,请琅玡王勿要见怪。"
司马道子勃然大怒,谢安明着说要他避席,非常不给他面子。遂冷哼一声,往司马曜瞧去,看他如何响应。
司马曜呆了一呆,往谢安看去,后者仍是一副从容洒逸的姿态,但他却清楚感到谢安在向他下最后通牒,假若他坚持让司马道子留下,等若和谢安公然决裂。
谢安直至此刻,仍是总揽南晋军政大权,其声望在江左更不作第二人想。最重要是北府兵权仍牢牢操控在他手上,司马曜登时酒意尽消,道﹕"安公要谈的是......"
只听他以皇帝之尊,亦要以"安公"来称呼谢安,可见谢安在朝廷的地位。
谢安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老臣要禀告的是有关建弥勒寺的事。"
司马道子再冷哼一声,待要说话,给司马曜打个手势阻止,沉声道﹕"原来如此,便让朕亲自向安公解说,以释安公疑窦。"接着向司马道子颔首示意。
司马道子没有办法,只好施礼告退,却不望谢安半眼,以示愤怒。
到司马道子退出殿外,司马曜摒退所有侍候的太监宫娥,殿内只剩下君臣两人和远远把守大门的御卫,谢安长叹一声。
司马曜皱眉道﹕"安公何用叹气?弥勒教乃北方新兴的佛门支派,教义新奇精辟,我朝对各类教派一向采取兼容并蓄的态度,且今次兴建弥勒寺,经费全由善信捐献,不会影响朝政开支,安公可以放心。"
谢安回复平静,淡淡道﹕"经费是否来自国宝那畜牲?"
司马曜大感愕然,自从他认识谢安以来,从未听过他任何骂人的话。此刻竟唤自己的女婿做畜牲,可见谢安心中满蕴怒火。而一向不易动怒的谢安,竟在自己面前大发脾气,更使他清楚事情的严峻。出奇的是,他心中没有任何怒意,只有惊惧和不安。
司马曜振起精神,摇头道﹕"此事由琅玡王处理,朕并不清楚其中细节。"
谢安淡淡看着这位南晋天子,直看得他心中发毛,缓缓道﹕"天下纷乱,人心思道,自古亦然。当对现实感到绝望,便改而追寻精神上的解放,以摆脱置身的处境,更是人之常情。汉末世乱,道教异端起于民间,与乱民结合,遂生太平道和五斗米道之乱,遗祸深远。至今未息。多建一间佛寺,少建一间佛寺,本来并非了不起的事,不过若与竺法庆有关,此事万不可行,请皇上收回成命。"
司马曜不悦道﹕"大活弥勒佛法高深,怎可与孙恩之流一概而论?"
谢安柔声道﹕"皇上有就建弥勒寺之举,向佛门德高望重者如支遁等征询意见吗?"
司马曜想不到谢安竟敢如此对他不留余地,愤然道﹕"谁是谁非,朕懂得分辨,若事事要向人询问,还如何治理国家?"
这番话说得非常严重,如谢安稍有微言,将变成谢安怀疑司马曜当皇帝的能力。
谢安微微一笑道﹕"皇上英明,当然不容任何人置疑。我们托皇上洪福,于淝水幸获全胜。不过此战胜来不易,且无力乘胜收复北方,更应谨慎朝事,不可让得来的胜利化为乌有。竺法庆此人不但是沙门叛徒,且野心极大,对付佛门同道的手段更是非常残暴。若给他在建康立足,首先佛门中必会出现激烈斗争,乱从内起,最是难防。桓温已逝,桓玄意向不明,南方则有孙恩虎视眈眈,势成心腹之患。以臣之见,一动不如一静,请皇上三思。"他虽反对司马曜的看法,却说得非常婉转,绕一个大圈子来向司马曜痛陈利害,说的均是铁铮铮的事实,也是必会出现的情况。
事实上司马曜对竺法庆的认识,有些是通过司马道子和王国宝的口述,此情他亦早有耳闻,对竺法庆"不守清规"的作风早有不满。此时禁不住犹豫道﹕"此事待朕想想。"
谢安怎容他再与司马道子商议,摇头道﹕"此事已广为传开,弄至人心惶惶,否则老臣也不会得悉此事。皇上若认为老臣仍可当这个中书令,请皇上当机立断,授权老臣立即公告天下,停建弥勒寺,把竺不归逐返北方,如此将可平息风波,否则晋国危矣!"
司马曜一震,往谢安望去,后者亦一丝不让地回望他。
第卌四章 士庶之别
高朋楼高两层,下层为大堂,摆设三十多张桌子,却是座无虚席,客似云来,不少人且在门外排队轮候。可见高彦确没有为高朋楼的烤羊肉吹牛皮。
高彦见到如此情况,泄气道﹕"我的肚子可以等,我们燕大公子的肚子却一刻也等不下去。算哩!吃斋菜便吃斋菜吧!"
梁定都把胸挺起,一副豪壮气势地道﹕"我们到楼上去!"
燕飞讶道﹕"楼下这般情况,难道楼上竟有空桌子?"
高彦道﹕"楼上确没空桌子,只有席坐的厢房,专供高门大族的宾客使用,我每次来只许在楼下用膳,我才没兴趣到楼上去,楼下坐得不知多舒服。"
燕飞恍然,原来楼上是寒伧人止步的禁区,所以不论高彦如何一掷千金,也没资格到上层去,等级分明。最有趣的是楼下采胡风坐式,楼上则是汉人传统的席坐,充满汉胡混合的风情。同时使人看到汉胡生活习惯的分别。当建康世族仍在坚持传统的当儿,下面的寒伧人已放开怀抱去迎接北下的胡风胡习。
梁定都道﹕"腿子要紧还是吃羊肉要紧,高公子请赶快决定。不过像高朋楼般设有桌座的食铺并不多,最近一间也要多走一刻钟的路。"
另一叫张贤的府卫帮腔怪笑道﹕"高公子只要吃下一条羊腿子,以形补形,必可腿酸尽去,两条腿子变得像羊腿子般气血畅通,壮实有力。"
张贤摆明是助梁定都戏弄高彦,其他三名府卫和梁定都齐声哄笑起来。
高彦落在下风,脸也涨红起来。
燕飞心中奇怪,以前高彦在边荒集,整天嬉皮笑脸,脸皮厚至刀枪不入,怎会随便脸红?旋则恍然,晓得问题所在,是因高门寒门之别。在建康都城,寒人处处遭受歧视,诸多限制。而高彦这荒人更是寒人中的寒人。虽然囊内多金,在某些情况下仍难免受到排挤。而他亦因荒人的身份而自卑自苦,分外受不起别人的嘴脸。
梁定都等人虽因谢玄跟自己关系特别,对他燕飞非常敬重,但心底里却看不起高彦这个荒人。
他连忙为高彦解围道﹕"梁兄既有办法到楼上去,便让我们一起去吃羊腿子!"
高彦立即趁机反击,笑道﹕"小梁你至少是半个名士的身份,当然比我们有办法。"
梁定都给高彦刺中要害,登时色变,却给燕飞一把搭着肩头,踏进高朋楼的大门,心中虽恨得牙痒痒的,却知自己启战在先,又不得不给燕飞面子,虽明知高彦讥讽自己是高门的奴才,亦只有把这口气硬吞下肚里去。
高彦一副胜利姿态追在两人身后,张贤等闹哄哄随着,均有点历险之感。他们虽曾随主人踏足寒门的禁地,但凭自己的力量闯关,尚属破题儿第一遭。
两名把守楼梯的大汉认得梁定都,却摸不清燕飞的底细,见他的衣着像个寒门文士,而高彦反是一派世族名士的打扮,注意力移到他身上去,客气问道﹕"这位公子是......"
梁定都赶前一步,凑到其中一名大汉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大汉立即肃然起敬,朗声道﹕"欢迎公子大驾光临,请登楼!"
梁定都一脸得意之色,别头向众人示威邀功,待要做出俏皮神情,忽然脸色大变,呆若木鸡。
燕飞和高彦等亦听到后方有男女笑语,别头瞧去,与来自身后、正欲往上登楼的七、八个男女打了个照面,张贤等也和梁定都般,吓得容色转白,噤若寒蝉。
高彦则双目放光,狠瞪着眼前两位美若天仙的少女。
燕飞明白过来,也心叫不妙,却完全想不出为梁定都解困的良方。
来的竟是谢玄之女谢钟秀,与她手牵手的少女更是百媚千娇,天生丽质,令人倾倒,比之谢钟秀未遑多让。簇拥着他们的是六个世家大族的子弟,人人华衣丽服,其中四人正是燕飞曾在谢府遇上,争向谢钟秀献媚的男子。
谢钟秀一时也未弄清楚怎么一回事,她首先看到的是正饱餐她秀色的高彦,俏脸泛起不悦之色,接着目光移到燕飞处,眉头轻蹙,该是认出他来,神情动人至极。
"不要阻路!"
两女身旁有个较其他人高大英武的年轻男子不耐烦地向燕飞等叱喝,不过比起燕飞,他仍要矮上两、三寸,仅与高彦和梁定都相若。
谢钟秀的目光终寻到梁定都,愕然道﹕"小都!你在这里干什么?"
张贤非常乖巧,见头子梁定都哑口无言,忙施礼道﹕"禀告孙小姐,我们奉宋爷之命侍奉燕飞公子和高彦公子。"
谢钟秀聪慧过人,已明白梁定都在玩什么手段,秀眉再蹙一下,梁定都和张贤等忙拉着燕飞、高彦避往一旁,让出楼道。
那出言叱喝的年轻男子更冷哼一声,一副"尔等奴才竟敢拦着本公子去路"的神态,领先登楼。把守楼阶的两名大汉忙打恭作揖,惟恐开罪他的样子。
与谢钟秀手牵手的美女一直没做声,神态温文尔雅,也没有刻意打量燕飞等人,一派名门望族的风范,亦使人感到她的高不可攀。
谢钟秀狠狠盯高彦一眼,怪他仍目不转睛地在打量她,方与那美女携手登楼,众少男连忙簇拥着她们去了,留下梁定都等你眼望我眼,不知会否有后遗症。
直至两女背影消失在梯阶尽处,高彦魂魄归位,吁出一口气道﹕"什么翠红翠柳、大娇小娇,全要靠边站。"
梁定都闻言怒道﹕"你在说什么?"
高彦见梁定都、张贤等人人向他怒目而视,知道口不择言闯了祸,投降道﹕"没什么!当没听到算哩!"
把守楼阶的大汉狐疑道﹕"各位不是要上去吗?"
梁定都忙摇头道﹕"下趟吧!"扯着燕飞逃命似的离开高朋楼。
燕飞和高彦交换个眼色,均感好笑。
高彦暗推燕飞一下,燕飞会意,知高彦想他出头代问那另一少女的名字出身,微笑道﹕"那胡乱喝骂的小哥子是何方神圣?"
众人此时来到街上,继续沿河而走,天上云层厚重,北风呼呼,仍没有丝毫影响到街上热闹的情况。
高彦暗赞燕飞问得有技巧,若直接问有关人家闺女的事,将变成登徒浪子,更感到燕飞当他是朋友。否则以燕飞的性格,哪有空管你的娘。
府卫冯华抢着道﹕"那小子是司马尚的儿子司马错,仗着老爹是皇上近亲,自号‘纵横剑客’,在以司马元显为首的建康七公子中排第三,真不明白孙小姐因何与这种恶名昭彰的人混到一块儿去?"
张贤苦笑道﹕"哪到我们这些下人来管孙小姐的事,回府后千万不要说出来,若孙小姐知道是由我们传开去,我们便吃不完兜着走。"
梁定都仍是忧心忡忡,没有答话。
高彦见燕飞似无继续问下去的意思,忍不住亲自道﹕"其他的又是什么人?"
梁定都大光其火道﹕"都是你不好,贼眼兮兮地盯着孙小姐和真小姐,没有半点礼数,惹得孙小姐心中不悦,回去我定有一顿好受。你拍拍屁股便可以脱身走人,只苦了我。"
燕飞见他当着自己直斥高彦,显是梁定都因害怕受责连他燕飞也不给面子,大感没趣。更想到在梁定都这些高门大族的下人眼中,说到底他和高彦也只是两个卑微的荒人,根本得不到他们的看重,平时只因上头有令,所以客客气气,有起事来,立即露出尾巴。
燕飞打手势阻止气得脸色发青的高彦说话,微笑道﹕"若有什么差池,可一概推在燕某人身上,梁兄不用担心。我们荒人一向是边荒野民,从来不懂规矩,也不理规矩。梁兄请和各兄弟先行回府,我和高彦自会去找地方填肚子。"
高彦竖起拇指道﹕"痛快,一股脑儿把我在建康郁积的闷气全说出来。"
梁定都大吃一惊,知道自己语气重了,连燕飞也惹翻,记起宋悲风要他好好招呼保护燕飞的叮嘱,哪还敢与高彦这无关紧要的小子计较,忙赔笑道﹕"我是一时卤莽,燕公子勿要见怪!"
张贤帮腔道﹕"燕公子大人有大量,请原谅梁大哥一时失言。"
燕飞岂会与梁定都一般见识,环目一扫,见来到一间饺子馆的大门外,微笑道﹕"就这间馆子如何?我再没有力气走路哩!"
高彦道﹕"你们坐另一张桌子,我们两兄弟还有些密话说。"
梁定都知他趁风使舵,心中大骂,面上却不得不答应,垂头丧气地随高彦和燕飞入饺子馆去。
桓玄傲立船上,重重吁出一口气,心中充满豪情壮志。今日的风光,实得来不易。
苻坚败返北方,十二月已抵长安,但北方再非过去的北方,手下胡族诸将纷起叛秦,苻坚已是时日无多。
他和谢玄则像竞赛似的,趁机收复北方失地,当谢玄攻克彭城,再攻梁州,直趋黄河,用兵河南大秦诸军事重镇,他则派赵统收复襄阳和附近诸城,兵锋直逼洛阳。
现在他正为攻打洛阳作好准备,先率一万五千精兵,乘水师船逆江西进,攻打巴蜀,以去荆州西面的威胁,同时扩展势力。巴蜀一向是粮米之乡,资源丰富,有此做后盾,他桓玄进可攻退可守,那时还用惧怕谢玄吗?
江风迎面吹来,桓玄衣衫飘扬,握刀柄而立,确有不可一世的气概。
侯亮生此时来到他身后,报告道﹕"北方刚有消息到,苻坚继处死姚苌之子后,又把慕容暐处死。"
桓玄动容道﹕"此十足显示苻坚已是日暮穷途,所以再不顾后果。"
慕容暐是亡燕最后一任君主,反秦的慕容泓、慕容冲、慕容永等人的亲兄,未能及时逃出长安,被苻坚迁怒斩杀。
侯亮生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淡淡道﹕"苻坚是犬入穷巷,发疯了!"
侯亮生三十七岁,是荆州本土的名士,文质彬彬,儒雅不凡,极具谋略智计,被桓玄倚之为心腹谋士。
桓玄默思片晌,沉声道﹕"扫平巴蜀,对我桓玄只像举手般容易,可是接着的一步该怎么走?"
侯亮生胸有成竹地答道﹕"此事亮生数月内反复思量,终想出一个可一石二鸟的万全之计。"
桓玄大喜道﹕"快说出来参详。"
侯亮生轻描淡写地道﹕"就是对大司马一职推辞不受。"
桓玄大感错愕,失声道﹕"什么?"
侯亮生重复一次。
桓玄目光灼灼地打量侯亮生,一头雾水地道﹕"弟继兄业,天公地道,且一向以来,大司马一职均是我桓家世代居之,谁敢说半句闲话,我真看不出推掉此位对我有何好处?"
侯亮生从容道﹕"好处是数之不尽,首先可蛊惑司马氏之心,让司马曜那胡涂虫以为南郡公你对大司马之位并没有野心,防你之心再没有以前激烈。"
桓玄犹豫道﹕"此位我得来不易。若司马道子趁机怂恿司马曜削我的兵权,岂非自找烦恼。"
侯亮生淡淡道﹕"名是虚,权是实。而权力上又没有比兵权更重要。现今荆州军权正牢牢掌握在南郡公手上,谁敢来削南郡公兵权?当不当大司马是无关痛痒﹔最妙是南郡公不当大司马,仍没有人敢坐上这个位子。惟一有资格的是谢玄,你道司马曜兄弟肯让谢玄坐上这位子吗?我包谢安提也不敢提出来。"
桓玄给说得意动,点头道﹕"司马曜既减低对我的顾忌,自会把顾虑转移到谢安和谢玄身上去,这该是一石二鸟的第二鸟。哈!第二鸟!"
侯亮生好整以暇地道﹕"司马皇朝有一个永远驱之不去的心魔,也永远活在这心魔的阴影里,就是他们得国于威逼曹魏禅让。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权臣不单可指鹿为马,更力能窃国。若他们再不用防备南郡公,防备之心将转移到谢安叔侄身上。他们一个备受朝野爱戴,一个军功盖世,司马曜兄弟岂会任他们坐大?如此,南郡公即可兵不血刃地除去最大的障碍。"
桓玄扼腕叹道﹕"这番话你为何不早点对我说?"
侯亮生不慌不忙地答道﹕"因时机未至,南郡公先坐上这个位置,再推辞不受,如此方可显出南郡公的高风亮节,可为南郡公争取人望。推辞的借口应是尚未立下足够军功,如此等若逼朝廷虚位以待。而南郡公是由谢安亲自向司马曜推荐而得坐此位的,现在南郡公忽然推辞不受,将会令谢安难以交待,也会使司马曜怀疑谢安在弄鬼,以此保持谢家在朝廷的重要性,教司马曜不敢削谢玄的兵权,好抗衡南郡公。"
桓玄叫绝道﹕"这已不是一石二鸟,而是无数鸟。即使我推掉大司马之位,为对付谢安叔侄,司马曜必须安抚我,不但不敢动我的兵权,还要封我另一个不会太低的爵位。"
侯亮生微笑道﹕"大司马一向兼荆州刺史,领两湖诸州军事,南郡公只是推掉大司马一职,其它权位当然保留下来。南郡公只须在辞受信中自称愿为荆州刺史,司马曜便拿你没法。现在北府兵气势如虹,我们决不宜撄其锋锐。争霸天下岂在朝夕,只要有三、五年时间,到南郡公打稳根基,天下还不是南郡公囊中之物吗?"
桓玄仰天一阵长笑,连道几声"好",接着道,"谢安叔侄若去,亮生应记首功。就这么办吧!亮生你给我写好这封事关重大的辞官奏牒。"
侯亮生道﹕"亮生立即去办。还有一件事,就是边荒集这个地方实为淝水之战胜败关键,若其控制权能落入我们手上,不论将来北伐又或对付建康,均非常重要。"
桓玄皱眉道﹕"边荒集现时落在谢玄北府兵的势力范围内,岂容我染指?"
侯亮生道﹕"边荒集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以前是那样,现在仍是如此。除非天下统一,否则仍会那样继续下去。倘若南郡公派出智勇兼备、武功高强兼又心狠手辣的人,以江湖帮会的形式入主边荒集,边荒集将变成我们最前线的要塞。"
桓玄双目闪过寒芒,沉声道﹕"若有一个人可以办到此事,那定是屠奉三!在荆州芸芸高手中,我实在想不出有另一个比他更适合的人。"
听到屠奉三之名,侯亮生双目闪过畏惧的神色。
第卌五章 飞来横祸
"当!"高彦和燕飞举杯互敬,把酒喝得一滴不剩,有点酒意下肚,整个世界顿然改观。他们七个人分两组在馆内一角席地坐下,点好菜式,高燕两人谈笑甚欢,梁定都等却是默默喝闷酒。
燕飞见高彦放下酒杯后呆看着他,笑道﹕"看什么?唉!若我冒险返回边荒集去,定是为了庞义的雪涧香。"
高彦道﹕"我是怕你空着饿了百天的肚子喝酒,会抵不住吐出来。"
燕飞感受着因酒而来那种懒洋洋的暖意,哂道﹕"我喝酒的功力仍在,怎会那么丢人现眼。"
高彦见他一脸陶然神色,放下心来,笑道﹕"你可知若早十天醒来,现在便可能没酒去喂你肚内酒虫,以前只青楼有酒奉客,十天前朝廷才开放酒禁,同时增加税米,每口五石。"
燕飞讶道﹕"打胜仗开放酒禁不稀奇,因何反要加税呢?这些事不是谢安管的吗?"
高彦低声道﹕"据我听回来的消息,现在朝廷揽权的人是司马道子,一切施为全为增加国库税捐,以供司马曜挥霍享乐。他娘的!幸好我们是荒人,辛苦赚回来的不用给他们剥削,变成冤大头。"
燕飞劝道﹕"回边荒集吧!你是不属于这个地方的,在边荒集你哪有闲情和别人怄气。"
高彦双目放光,点头道﹕"对!在边荒集是惯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子要看哪个娘儿便哪个娘儿,娘儿们只会怕你没兴趣去看她。不过此事还须你老哥帮忙,没见过纪千千我是不肯死心的。"
燕飞苦笑道﹕"你不怕失望吗?纪千千若像谢钟秀般对待你,又或如真小姐般没兴趣看你半眼,你便是自讨没趣。"
高彦笑道﹕"若她是那样的一个女人,我只好死心回边荒集去。你奶奶的,勿要找借口不玉成我对秦淮河最后一个心愿。"
燕飞拿他没法,苦笑无语。
高彦忽然脸色黯淡下去,低声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此时伙计奉上两碗清汤和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大碟热气升腾的饺子,放在方几上,燕飞立即动箸,吃个不亦乐乎。
高彦皱眉道﹕"你还未答我的话?"
燕飞没好气地道﹕"你何时改行不再做荒人?荒人哪有向另一个荒人问长问短的?荒人不但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这是边荒集的规条。什么朋友、兄弟、生死之交只是拿来说的门面话,从来没有实质的涵义。立即给我滚回边荒集去,继续你发财风流的生活。"
高彦一对眼睛红起来,却说不出话来。
燕飞见到他的模样,知他因自己变成废人而难过,禁不住英雄气短,颓然道﹕"原来边荒集通吃八方的高彦小子是这么容易哭的!算啦!待我为你好好想个办法。不过见到纪千千后,你须立即离开建康,我再不想你在这里遭人白眼。"
高彦很想说"你和我一道走",不过想起燕飞仇家遍地,只是汉帮的祝老大已可令他吃尽苦头,回去边荒集岂非要他去送命,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终无法说出来。当想到燕飞或要从此寄人篱下,变成高门望族一个闲人食客,那种感觉令他难过至极。
燕飞强作欢颜,道﹕"生死有命,富贵由天,将来的事要担心也担心不来,今天有酒,便对酒当歌。来!我为你添一杯,祝边荒集早日恢复往昔的繁荣。咦?"
高彦见他脸色大变地朝入门处瞧去,他身为荒人,在边荒集每天都在刀锋口讨生活,下意识地往怀内摸去,方觉因要逛青楼,而今早又是直接从青楼到谢府,所以连一向藏身自卫的匕首也没有携带,骇然别头看去。
梁定都等五人早弹起身来,人人掣出佩剑。
大门一下子拥进十多人来,个个黑布袋罩头,只露出闪着凶光的双目,一式手持长达六尺、黑黝黝的重木棍,不怕刀砍剑劈,且是专门克制刀剑的长武器。
馆内近四十名男女食客和伙计登时鸡飞狗走,乱成一团。
梁定都往后门瞧去,另十多个同样装扮、手持武器的大汉蜂拥而入,进退之路全被封死。
燕飞方面没有一个人明白发生何事?在光天化日之下,忽然冒出三十多名蒙头蒙脸的持棍恶汉,更弄不清楚他们是针对梁定都,又或是燕飞和高彦而来。
其中一汉戟指梁定都等喝道﹕"冤有头债有主,其他闲人给我滚!"
食客伙计们如获皇恩大赦,只恨爹娘生少两条腿,一窝蜂地从蒙脸汉让出的大门奔到馆外去。
梁定都喝道﹕"尔等何人,可知我们是谢安的家将!"
领头大汉一言不发,长棍对天画出一个圆圈,接着脚踏奇步,棍头照梁定都的鼻子捣去。
前后门的一众蒙脸大汉齐声叱喝,如狼似虎地朝他们扑来,一时间饺子馆里棍影飞舞,敌我悬殊至不成比例。
燕飞武功虽失,眼力仍在,看那领头大汉出手,立知糟糕,此人不但内功深厚,取位刁钻,最厉害的是临敌从容,一派高手风范,其气势完全把梁定都锁紧,迫得他无法抽身助伙伴御敌。
"当!"梁定都不愧宋悲风手下中最出类拔萃的高手,剑出如风,准确命中对方棍头,且用劲巧妙,把对方直捣而来的长棍劈得横荡开去,正要抢入空当儿,一招毙敌,对方长棍往后回拖,又再扫来,心中大凛,无奈下横移挡格。
张贤等已陷入重围。众敌虽在混战之中,仍是进退有序,清楚显出丰富的群战经验,先乱棍把四人冲散,然后几个招呼一个,全力围攻。
余下的七、八名大汉把守各方,不时抢入战圈帮手,杀得梁定都等汗流浃背,险象环生,只余挨揍的份儿。
燕飞和高彦这边亦告急,起先全赖梁定都等以他们为中心拦阻敌人,到人人自顾不暇,五名大汉便往他们扑去。
高彦高叫道﹕"冤有头债有主,他不懂武功,不关他的事!"
那些人怎会理会他,五支重棍分从不同位置、不同角度,向退到墙角的两人动粗。
"砰!"高彦飞起一脚,踢中其中一名大汉小腹,那人连人带棍往后拋跌。他同时劲贯左右双臂,硬以手臂挡开另两支棍子。
燕飞心中燃起从未有过的怒火,更知他和高彦均要饮恨于此。高彦一向擅长的是轻身功夫,若没有燕飞的牵累,即使在这样的劣势下,他仍大有脱身突围的机会,可是现在他为要阻止敌人伤害燕飞,不惜以血肉之躯挡护燕飞,只能在固定窄小的空间作战,更兼没有武器,发挥不出平常三、四成的功夫,哪能幸免?
果然高彦勉强避开左方一棍,却给另一棍扫在右臂处,痛得他全身抖震,狂吼一声,不顾一切地硬抢进前方大汉的棍影里,一头撞中对方胸口,大汉惨嘶一声,拋跌开去。另数人又乱棍打至,哪还像高手过招?只像市井流氓打架般扭斗。
张贤等人的痛哼不断传来,燕飞环目扫去,本是把守四方的大汉全加入战圈,张贤等不愧谢府家将,人人奋力作战,负伤顽抗。最了得的是梁定都,一个人接住对方七、八个人的攻势,包括领头的大汉在内,且不断有人被他剑伤。他采取的是游斗战术,在食馆有限的空间内,滚地腾空,无所不用其极,大大减轻张贤等的压力,还力图往他和高彦这边杀过来施援,令燕飞生出希望。
燕飞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是着急高彦的安危。
"呀!"高彦跄踉后退,先撞入燕飞怀里,接着颓然软倒,也不知给人打中哪里。燕飞一把从后将他抱紧,心中涌起说不尽的无奈酸苦,见漫空棍影打来,毫不犹豫地抱着高彦掉转身体,让背脊迎上敌棍。
刹那间不知给劈中多少棍,没有内功护体的肉身脆弱得自己都难以相信,燕飞发觉自己已倒跌墙角,压在高彦身上,痛得痉挛起来。
棍如雨下,专拣他的后脑袋和脊骨下手,手法狠毒,分明要把他打得不死也要终生瘫痪。
在极度的痛楚中,他的神智反清明起来,隐隐中听到似是宋悲风的叱喝,更奇怪的是肉体的痛楚逐渐远离,似是事不关己,而全身则是暖洋洋的,棍子再不能令他痛苦,反像搔痒般使他说不出地受用,他生出想睡觉的强烈倾向,神智逐渐模糊。
若死是这么一回事,确没有任何值得害怕。
拓跋珪单人孤骑地沿洋河东岸策马疾驰,大雪早在两日前停止,不过北风呼呼,刮起雪粉,令人颇不好受。
洋河是桑干河上游的支流,由于天气稍为回暖,没有结冰。
洋河两岸是起伏的山野平原,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东面地平尽处是连绵的山脉,眼前所见的一切全被雪披霜结。
马儿喷着白气,携他为拓跋部的命运而奋斗。
拓跋窟咄果如他所料,挥军追来,由于他借大雪的掩护比对方多走一夜路程,故可以沿途在避风处让人马歇息回气,而肯定敌方不论人马,均到了马疲人累的处境。
他离开河岸,朝左方一处山丘奔去,横过积雪的草原。
奔上斜坡,手下大将、谋士长孙嵩、长孙普洛、长孙道生、张衮、许谦等出现丘顶处。
山丘后有个小谷,不但可以避风,还有水源,他的二千战士正在那处候命。
长孙道生为他拉着马缰,拓跋珪跳下马背,拍拍爱马,向众人道﹕"来的幸好是慕容驎而非慕容宝。"
众人齐声欢呼庆幸。
慕容宝是慕容垂的长子,慕容驎是次子,慕容宝一向不满乃父看得起拓跋珪,与他关系不佳,慕容驎则和他关系不错。
此战关键,在于是否有慕容垂的援军,那不但是窟咄意料之外的奇兵,且是生力军,战力自然比急追急逃的两支拓跋族战士强。
拓跋珪凝望北面平野,知道窟咄的过万部队随时会出现视线内,在夕照余晖下,雪白的大地闪耀着诡异的色光,心中豪情奋起,道﹕"我要亲自斩下窟咄的首级,带回去示众,以后谁若再反对我,将会遭遇同样的命运。"
张衮道﹕"此战不单须出其不意,事前更须令窟咄感觉不到任何威胁,否则若他见我们窜逃数百里,忽然回师反击,必生疑心。"
拓跋珪一向对张衮、许谦两位出身士族的汉人言听计从,苻坚得一王猛而令他统一北方,此事在他心内极为深刻。而张、许两人亦认为他是有为之主,故希望像乐毅扶助燕昭王、荀攸扶助曹操般,成就拓跋珪的大业。在此心态下,主从间自然如鱼得水。
张、许二人代表的正是北方汉人的心态,在以百年计的民族混融下,胡汉之别已非常模糊,兼且汉人对晋室的腐败非常失望,又长期置于北方诸胡的统治下,依附霸主豪强以谋出路,成为时代的大趋势,没人会有背叛汉统的不安感觉。
拓跋珪点头同意道﹕"说得对!我已和慕容驎击掌为誓,决定今晚夜袭窟咄,在天明前两个时辰先由我们发动,牵制窟咄的主力,再由慕容驎从北方掩至,夹击窟咄,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长孙嵩沉声道﹕"慕容驎带了多少人马来?"
拓跋珪道﹕"他虽只带得三千战士,却无不是精锐,以之正面与窟咄对撼稍嫌不足,作为突袭奇兵则绰有余裕。"
长孙普洛皱眉道﹕"雪地行军难以隐藏,且以窟咄的为人必时刻提防我们掉头掩袭,一旦我们吃不住他的反击,不能配合慕容驎的攻势,说不定会输掉这场仗。"
拓跋珪唇角飘出一丝笑意,淡然自若道﹕"我们这几天长程奔跑的速度节奏均是蓄意而为,总令窟咄感到差一点点便可追上我们,故不敢松懈。只要在日落前窟咄的先锋部队出现在我们视线里,此仗的胜利将属于我们,不会有任何其它的可能性。"
若窟咄的人现身眼前,那将是逃遁以来敌人最接近他们的一次。
长孙道生在三兄弟中居幼,长得俊伟剽悍,不论智计武功,都不在两位兄长之下。问道﹕"我们在哪里伏击敌人?"
拓跋珪微笑道﹕"就在这里!"
众人齐感愕然,这里的形势利守不利攻,且不晓得窟咄一方会在何处扎营,而以窟咄的老练,必会派人过来探查,如发现他们的存在,立刻背河扎营,他们前后夹击的战术将派不上用场。
张衮首先醒悟道﹕"少主是要让敌人进占此地。"
拓跋珪欣然道﹕"我们装做因他到来,仓皇逃跑,还遗下粮草杂物,好令对方生出轻敌之意。此时天已入黑,窟咄又赶了整天的路,当然会留在小谷内扎营休息,好养精蓄锐,明早再一鼓作气地赶上我们。岂知我们并没有离开,只是藏在附近山林静候攻击的好时刻。"
众人恍然。
小山谷可容三千许人,窟咄的其他人马只好在山丘和谷口南面扎营,当兵将整顿好营地,饮够水食饱干粮,战士都会入帐休息。待刚睡熟时,他们的偷袭将全面展开,先突击谷口外的营地,当惊动窟咄全军,奋起抵抗,那小谷反会成为调动军队的瓶口地带,大大阻缓北边山丘的战士向南边驰援,此时慕容驎的军队将从北掩至,以雷霆万钧之势摧毁谷北的窟咄部队。
由于小谷的分隔,令窟咄首尾不能相顾,兼之在黑夜中,敌暗我明下,纵然兵力胜过夹击的联军,亦发挥不出应有的战力。将倦兵疲,更是他的致命伤。
众人登时士气大振。
长孙嵩戟指道﹕"窟咄来哩。"
拓跋珪大喜,极目远眺,北面远方疏林处驰出十多名战士,能他们的方向奔来。
拓跋珪大笑道﹕"天助我也。"又大喝道﹕"响号撤退!"
撤退的号角声在丘野上方盘旋激荡,整装待发的战士有秩序地从北面谷口撤出,拓跋珪心中充满激烈的情绪,此战究竟是他争霸大业的起点还是终结,今晚将可清楚分明。
下期预告:
燕飞能否找到独叟,回复武功?独叟其人是善是恶,是妖邪还是高士?拓跋珪百里疲敌,能否一举击破叔父,打下统一北方的根基?建康城中,权谋之争紧锣密鼓,竺不归伺机以待,宋悲风生死在即。经历一段流觞曲水,《边荒⑧》波涛渐起,欲知后事,还请继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