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黑 帖
肖遐明
一、失窃
冬至前后日短夜长。郎士杰带着弟子邓荣踏进翠屏楼的时候,天才蒙蒙亮。郎士杰年过五旬,满面精悍之色,一双锐眼不怒自威。身为天下名捕,郎士杰自律极严,不酗酒不赌钱不玩女人,甚至连家眷都没有,惟一的嗜好便是饮茶。翠屏楼已经赚了他三十年的茶钱,对他自然格外殷勤,他的专座即使空着,也不许别人的屁股碰一下,这已是翠屏楼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可是,这个规矩今天被打破了。只见一个相貌清秀的年轻人大马金刀地坐在他的专座上,手中一柄短剑寒光闪闪。店小二捂着脸站在一旁,好像刚吃过耳光的样子。
郎士杰有些不快,但只是"有些"而已。狂妄自大,渴望一战成名,这本是年轻人的通病。等到将来吃了苦头,自然会收敛,何必与之计较!他转身另找了一个座位。那年轻人露出失望的表情,将短剑狠狠插入鞘中。郎士杰低头喝茶,装作没看见,邓荣亦不动声色。但一旁早等着郎士杰的富绅"翻天掌"胡旺天却按捺不住了,身子一动便要发作。郎士杰赶紧丢了个眼色过去,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胡旺天道:"你别拦我,让我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天高地厚!"
郎士杰摇了摇头。他一进门就看出那年轻人功力不浅,别说胡旺天那两下子,就是自己也不一定是"她"的对手。她是个装扮成男人的女人。郎士杰当了三十年捕快,自信这点眼力还是有的。而根据他的经验,敢于在江湖上单身行走的女子,大多不太好惹。
那女子见没人理他,显得十分无趣,扔下几文钱悻悻出门。郎士杰盯着她的背影,两眼眯成了一条缝。直到胡旺天扯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问:"什么事?"
胡旺天慢慢松开拳头,露出一张剪成鼠形、涂满墨汁的纸片。郎士杰和邓荣面上一寒,异口同声地叫道:"黑帖!"
不错,这正是令富人丧胆、令捕快头疼的黑帖。最近两三个月里,这样的黑帖已在本地多次出现,每次都带来一桩盗窃大案。张员外家丢了玉如意,王举人家丢了珍珠塔......就连府台大人都未能幸免,一幅世代相传的名画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翼而飞!那神秘的盗贼也太嚣张了,简直是在向天下名捕挑战!为了抓住他,郎士杰率手下捕快四处撒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至今却依然毫无头绪。
这件事恰恰在这个时候发生,真是糟糕透顶!
不久前,大内统领冯南山辞职归隐。郎士杰作为六扇门里的头号人物,颇受达官推崇,本来很有希望成为大内的新统领,但如今看来这个希望要打点折扣了。邓荣甚至怀疑,这是郑兰庭设下的阴谋,意图败坏师父的名声,自己从中渔利。郑兰庭号称郑三合,武功极高,凡与人对决,三合之内必胜,在江湖上名头不小,亦是大内统领的有力竞争者。而且他与郎士杰素来不睦,极有可能暗中捣鬼。
邓荣端详着黑帖,问:"这东西哪来的?"
胡旺天道:"昨晚我走出赌场,忽有人从背后拍了我一掌。到家后才发现,黑帖已在我背上。"
郎士杰冷冷问:"你没看清那人的模样?"
胡旺天低下头,脸涨成了猪肝色。他也算是个老江湖了,竟然被别人玩弄于股掌,实在是奇耻大辱。
郎士杰拿起黑帖,在蜡烛上慢慢点燃。对方的目的何在,他已无须再问,那是明摆着的事。
今年入夏以来,当地连降暴雨,江水泛滥,大批灾民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于是官府出面,胡旺天牵头,向士绅富户募得善款十万两白银。这笔钱全部兑换成银票,暂由胡旺天保管,准备去邻省购买粮食衣物,以解灾民燃眉之急。黑帖大盗觊觎的,显然就是这笔善款。
邓荣切齿道:"那盗贼不顾灾民死活,连善款都不放过,真是狼心狗肺!"
胡旺天道:"那贼子本领高强,言出必行,这可如何是好?"
郎士杰道:"你放心,这正是抓他的好机会。我会布下天罗地网,定叫他来得去不得!"
说话间,天已大亮。郎士杰召集全体捕快,将他们分作两队,轮流在胡家周围布防,等待黑帖大盗自投罗网。
两天时间转瞬即逝,什么事都没发生。
夜。月华如水。根据以往的规律,黑帖大盗发出帖子后,三日内必然行动。照此算来,他只剩下最后两个时辰了。这就好比掷骰子赌博,输赢得失已经到了见分晓的时候!郎士杰和邓荣潜伏在胡家大门左右,四只眼睛瞪得溜圆,完全忘记了连日来的辛苦。
远处传来梆子声,时间已交二更。忽然,胡家院内灯光乍亮,一阵喧哗。邓荣跳了起来,惊喊道:"不好!出事了!"
郎士杰忙拉住他:"别急,看看情形再说。四周已围得如铁桶一般,谅他走不了!"话音未落,大门洞开,一顶小轿抬了出来。
邓荣长刀一摆,高声喝问:"什么人?"
胡旺天提着一盏灯笼随后跟出,接口道:"二位辛苦。小妾得了急症,腹痛难忍,要去找大夫瞧瞧。"
这个小妾本是青楼女子,招蝶惹蜂,名声在外。胡旺天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实有错爱之嫌。邓荣笑了笑,闪到一旁。胡旺天叫了声"快走",带着小轿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这时郎士杰忽然一跺脚,失声大叫:"糟糕!我们中了他的金蝉脱壳计!"
邓荣惊问:"此话怎讲?"
郎士杰道∶"你想,胡家有的是仆人,请大夫何须胡旺天亲自出马?这个胡旺天一定是假的!快追!"
邓荣恍然大悟,忙展开身形,跟着郎士杰追了下去。在一个十字路口,他们发现了那顶小轿,而轿夫和"胡旺天"已不知去向。二人正在懊恼,忽听得背后传来喊杀声。二人大惊,急忙返身掠回。那边战斗却已结束,只见两名捕快倒在血泊中,其余的俱是面色如土,呆若木鸡。郎士杰顿足道:"凶手是什么人?为何让他跑了?"
连问几声,才有人硬着头皮回答:"那人蒙着脸,武功极高,一出手便伤了两个弟兄,哪里挡得住他!"
郎士杰呆立片刻,忽然朝砖墙一掌拍去。他的铁砂掌功力骇人,竟在砖墙上硬生生地留下五个指印。他的确中计了,只是并非金蝉脱壳,而是调虎离山!
那黑帖大盗果然厉害,不但乔装术登峰造极,足可乱真,智谋更是高出一筹。郎士杰向来以细心机敏著称,而黑帖大盗恰恰利用这一点,来了个请君入瓮!
二、十天追缉
三十年来,郎士杰第一次没去翠屏楼饮早茶。他的心情糟透了。
胡旺天被迷魂香熏倒,他的小妾死于非命,十万两银票则悉数落入盗贼之手。这一切都是在郎士杰的眼皮底下发生的。他自出道以来,还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府台大人碍于他的资历和名声,没有对他多加责备,但他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他在府衙当众发誓,若十日内抓不到那黑帖大盗,便自断一臂,从此退出江湖!
这番话如同一根无形的鞭子,驱使邓荣绞尽脑汁,全力以赴。郎士杰与他情同父子,他怎能让这种悲惨的事情发生!
案发的第二天下午,他再次来到胡家。尽管现场早已勘察过,他仍想再仔细搜索一遍。
盗贼的迷魂香药量颇重,胡旺天虽已苏醒,说话还是有气无力。他告诉邓荣,当时自己坐在太师椅上,桌上放着刀,怀里揣着银票,随时准备应付不测。可是盗贼何时到来,怎样吹入迷魂香,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小妾死在床上,被一掌劈断了咽喉。所以床上干干净净,连一点血迹都没有。
屋里找不到什么线索,邓荣又转到屋后。那儿是个小小的园子,有一座太湖石,两棵香樟树。他拨开衰草,低着头仔细搜索。忽然,一个脚印进入他的眼帘!这脚印比一般人大得多,足有一尺来长,四寸来宽!由此推断,此人必是个巨无霸。胡家没有这样的人,他无疑就是那个黑帖大盗!邓荣心中暗喜,赶紧回府衙向郎士杰汇报。
郎士杰也刚回来,脸上风尘仆仆,好像赶了不少的路。邓荣问他干什么去了,他道:"我去了一趟紫金庵,在翠屏楼见到的年轻人就住在那儿。"
邓荣问:"他是何许人?"
郎士杰道∶"她名叫向虹,来历不详。据紫金庵的老尼姑说,她已在那儿住了两个月之久。独来独往,行踪诡秘。"
邓荣道:"师父是否注意过他的脚?假如他有一双大脚的话,那么他就是黑帖大盗无疑了!"
郎士杰问:"此话怎讲?"邓荣将发现脚印的事说了。郎士杰摇头道∶"很可惜,她的脚小巧玲珑。因为,她是个女人。"
邓荣呆住了:"女人?"
郎士杰道:"不错,一个女人。所以尽管她形迹可疑,但显然与这件案子无关。"
邓荣道:"世上有一双如此大脚的人寥寥无几,根据这条线索追下去,应该能找到那个盗贼。"
郎士杰道了声"说得对",立刻召集全体捕快,命他们寻找一个大脚人。随后,当地的丐帮成员和地痞光棍也被发动起来。在重赏之下,他们见到身材高大的男子便盯着不放,城里城外闹得鸡飞狗跳。
一天、两天、三天......眼看九天过去了,仍一无所获。郎士杰倒是很沉得住气,每天一顿早茶照喝不误,邓荣却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擦汗,仿佛从初冬回到了盛夏。
第十天上午,邓荣瞒着师父偷偷来到了郑家堡。他始终认为,这件案子郑兰庭难脱干系。万般无奈之下,他决定来这儿碰碰运气。
郑家堡是一个大集镇,店铺林立,市井繁荣。他在人群里东走走,西看看,表面上悠闲自在,心中却如同油煎火燎。今天已是十日期限的最后一天,若再无线索......邓荣不敢再想下去。
不知不觉,已是中午时分。他在郑兰庭家对面的小饭馆坐下来,勉强吃了些东西,顺便向老板打听大脚之人的消息。老板惊讶地望着他说:"大脚之人?对不起,从没见过!"
邓荣叹了口气,正要起身离开,忽见一张熟悉的脸闪出郑家大门。向虹!她从郑家出来,其中必有文章!邓荣赶紧跟在后面,想看看她有何举动。不料她似乎脑后有眼,忽然一转身,点了他胸前的数处大穴,动作疾如闪电。邓荣顿时僵住,站在那儿动弹不得。向虹盯着他,冷冷道:"你身为捕快,不去缉拿黑帖大盗,却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居心何在?"
邓荣面红耳赤,无话可说。向虹道:"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点穴用的是阴功,若半个时辰内不解开穴道,你便终身残疾了。"
邓荣吓得头皮一麻,只好胡编道:"我、我对你一见钟情,念念不忘,所以、所以......"
"原来如此!"向虹哼道,"你这个人面相忠厚,心里却并不老实,竟然还有这......嗜好!"
邓荣道:"你别再演戏了,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女子。"
向虹瞪了他一眼,忽然转身就走。邓荣急得大叫,求她把穴道解开。向虹回头笑道:"别慌,我是骗你的,过一会就没事了。"
邓荣原本情绪烦躁,又被她作弄了一番,心情更是沮丧。仰望天空,太阳已经偏西,看来师父此番自断一臂的下场难以避免了!天下名捕的英名,不料竟断送在一个无名盗贼手上!
邓荣低着头,走一步,叹一步。忽然"砰"的一声,撞到了一堵墙上。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撞的不是墙,竟是一个人的后背!那人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粗壮的脖颈就像老树根,实足一个巨无霸!邓荣又惊又喜,心一阵狂跳。
那人转过身来,朝邓荣怒吼一声:"你小子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吗?"邓荣低头赔礼,趁机看了看他两只像小船一般的脚。没错,这正是自己要找的人!
巨无霸摇摇晃晃地向赌场走去,邓荣正要跟上,一只肮脏的手扯了扯他的衣襟。回头一看,是乞丐烂鱼儿。烂鱼儿道:"这个人是我的,我已经盯了他半天了。"
邓荣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跟你争赏银的。你在这儿盯着,不可让他溜了,我去去就来。"说罢一口气奔回府衙,向郎士杰报告。郎士杰大喜,吩咐邓荣回去继续监视,不许打草惊蛇,同时调集捕快,准备行动。
巨无霸在赌场呆到午夜时分,共输了二百八十六两银子。离开赌场后,他一路疾行,丝毫没注意背后有人跟踪。最后他拐入一条小巷,进了大同书行。邓荣一打听,书行老板几个月前死了,书行已经关闭。盗贼躲在这儿,倒是找了个好地方。他越墙而入,伏在窗下细听了一会。从说话声判断,房内共有四人。
面对悍匪,郎士杰不敢轻敌,在房前院后都派了人。安排已定,郎士杰一声令下,率捕快破门而入。房里的人听到动静,各执兵器冲了出来。郎士杰厉声断喝:"你们已被包围了,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那伙人并不答话,三把刀恶狠狠地劈来。那巨无霸更是厉害,一柄大铁锤舞得虎虎风生。捕快们抵挡不住,慌忙四散避开。郎士杰骂了声"饭桶",挥起三节棍向巨无霸拦腰便打。
三节棍是一种刚柔相济、远近皆宜的兵器,但易学难精,因此江湖上使三节棍的人并不多,像郎士杰这般功夫的更是绝无仅有。二人交手数合,郎士杰将三节棍抖开,力贯棍尖,当头劈下。巨无霸举锤招架,不料仅架住前两节,第三节甩下来正打在他后脑上,"噗"的一声,顿时脑浆迸出。
死了巨无霸,其余三人阵脚大乱。邓荣趁势喊道:"要想活命,便放下兵器!"然而回答他的,却是迎面一刀!邓荣闪开,衣袂已被划破,惊出他一身冷汗。郎士杰喊了声:"不要慌,我来了!"三节棍舞得如风车一般,直取那三名歹徒。正在此刻,房中忽然着起火来!风助火势,很快便烈焰冲天。三名歹徒欲趁乱突围,双方一场混战。郎士杰怒极,棍打掌劈,势不可挡,转眼三人皆被杀死。
这时大火已映红了半边天。由于这儿曾是书行,房中有不少纸张、木板、棉线等易燃物,一烧起来便不可收拾。众人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将火扑灭,整栋房屋已成一片废墟。经查,四名歹徒身上藏着数量不等的银票,共计三千余两。把胡旺天找来辨认,正是那笔善款的一部分,其余的显然已被大火焚毁。胡旺天捶胸顿足,连连叫苦:"天啊!这让我如何向大家交待!"
邓荣劝道:"事已至此,懊恼也没用了。再说这事也怪不得你。"
话虽如此,邓荣心中同样深感遗憾。十万两银子本来能帮助不少灾民,不料这笔救命钱竟被付之一炬!这伙盗贼实在太可恶了!最后一死了之,真是便宜了他们!
三、惊天秘密
清晨。寒意袭人。街边墙角铺上了一层暗霜。
郎士杰像往常一样,带着邓荣踏进了翠屏楼。和往常稍有不同的是,今天郎士杰嘴边挂着一丝笑意。府台大人已派人将奏章送往京城,举荐他担任大内统领,加上有不少达官附议,这个职位八成是他的了。大内统领位高权重,甚至在皇上面前都说得上话。与一个小小的捕头相比,无异于一步登天。他即使城府再深,高兴之情也难以掩饰。
不过,一杯茶还没喝完,他的脸色便阴沉下来,因为他看到了那个名叫向虹的女子。对方的表情告诉他,麻烦来了!
果然,向虹走到他面前,嘴里问"能不能借个座",人已经坐了下来。邓荣怀着一腔宿怨,厉声叱道:"你怎敢对我师父如此无礼!"
向虹瞟了他一眼。这一眼缠绵悱恻,脉脉含情。邓荣心中的怨气忽然消散。向虹的目光又转向了郎士杰,用讥笑的口吻道:"小小的一个捕头也敢收徒,不怕误人子弟吗?"
郎士杰迎着她的目光,冷冷道:"向女侠,有话不妨明说,何必语带讥讽!"
向虹一愣:"你怎知我姓向?"
郎士杰微笑:"我应该知道,因为我吃的就是这碗饭。"
向虹盯了他一会,忽然拿起一根竹筷,随手朝柱子上掷去,竟入木三分!众茶客尚在发愣,她又拿起了短剑,接着寒光一闪,短剑出手,将竹筷齐齐劈成了两半!邓荣呆住了,心中既惊骇,又钦佩。郎士杰却不动声色,缓缓道:"向女侠好功夫。"
向虹道∶"听说你的功夫也不错,铁砂掌、三节棍和连珠箭被江湖上称为三绝,能否领教一下?"
这已不是示威,而是公然的挑衅了!但郎士杰依然稳稳地坐在那里,摇头道:"不敢当,那只是江湖戏言而已。"
向虹叹了口气,道:"你真是天底下最无趣的人!"说罢站起身,从柱子上拔出了短剑。郎士杰目送她离去,眼中的光芒令邓荣不寒而栗。
这时胡旺天走了过来,气呼呼地说:"这个小丫头如此嚣张,郎捕头怎么忍得住!"
郎士杰笑了笑:"我在衙门里当差,自然要带头遵守法纪,岂能像江湖豪客那样,动辄拔刀相向!"说完从身边取出两个十两的元宝,对邓荣吩咐道:"这是烂鱼儿的赏银,待会你去交给他吧。"
邓荣接过元宝,奔出茶楼,在楼下遇见了向虹,踌躇半晌方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三番五次找我师父的麻烦?"
向虹嫣然一笑,反问:"你说呢?"
邓荣道:"你是郑兰庭派来的,想阻止我师父当大内统领,对不对?"不等向虹回答,他又道,"你最好小心一点,别把我师父的忍让当成软弱。你不了解他,可是我了解。"
"如此说来,我还得谢谢你了。"向虹笑起来很迷人。邓荣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问:"以后我能否再见到你?"
向虹道:"当然可以。我住在城外紫金庵,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低头含羞一笑而去了。
邓荣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想入非非,差点忘了师父的叮嘱。下午他找到了正在墙根下捉虱子的烂鱼儿,把元宝给了他。烂鱼儿很高兴,邀邓荣同去喝两杯。邓荣刚要推脱,烂鱼儿又道:"我还知道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邓荣笑了,把手一挥道:"走!"
二人在一家小酒店里坐定,烂鱼儿将一张臭嘴凑到他耳旁:"这事只能对你讲,因为我不想扫郎头儿的兴。大同书行着火的时候,有一个人蹿上房顶跑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邓荣愕然,自语道:"如此说来,那伙盗贼中还有漏网之徒?"烂鱼儿点头。喝酒。表情高深莫测。邓荣追问:"那人什么模样?你认识他吗?"烂鱼儿摇摇头。
邓荣双眉紧皱,心潮翻滚。细细想来,那把火的确烧得蹊跷。看样子巨无霸之流只是些替死鬼,真正的黑帖大盗已经带着银票逃走了。好狡诈的家伙,差点被他蒙了过去!
邓荣赶紧找到郎士杰,将烂鱼儿的话转述了一遍。郎士杰蹙眉道:"若真有此事,那黑帖大盗可谓高明!"
邓荣道:"事关重大,烂鱼儿不敢胡说。看来黑帖大盗不但异常狡诈,善于乔装,轻功也是一流的,不知他究竟是何等角色?"
郎士杰沉思半晌,方说道:"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
邓荣问:"谁?"郎士杰目光闪动,一字一字道:"胡、旺、天!"
胡旺天!提起这个人,邓荣茅塞顿开。不错!回想事情的前前后后,胡旺天的确十分可疑。他以便于携带为名,坚持要将善款兑换成银票;说是去邻省购买粮食衣物,却又迟迟不肯动身......
邓荣以拳击掌,大喊道:"我明白了!难怪黑帖大盗的乔装术那么高明,近在咫尺都认不出来,原来他就是胡旺天本人!将我们调开之后,他潜回房中,用迷魂香把自己熏倒,制造黑帖大盗来过的假象。为保守秘密,他干脆将小妾也杀了。"
"说得对!这个女人不守妇道,胡旺天趁此机会杀了她,可谓一举两得!"郎士杰缓缓道,"我估计,后院的那个大脚印也是他故意留下的,意在借刀杀人,独吞赃款,消除后患。"
邓荣切齿道:"我一直以为胡旺天是个草包,不料他竟能想出一个如此巧妙周密的计划!"
郎士杰道:"我亦有同感。莫非他一直在装疯卖傻,扮猪吃老虎?"
邓荣蹙眉沉思。胡旺天的同伙全都死了,怎样才能找到证据,实在是个不小的难题。郎士杰沉思半晌道:"我有个主意,敲山震虎,你看如何?"
邓荣翘起大拇指,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主意太好了!派一个人出面去敲诈胡旺天,他若心中有鬼,必会露出马脚!至于那个敲诈者,师徒二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四、一台戏
深夜,烂鱼儿在赌场门口拦住了胡旺天。烂鱼儿出现在这儿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平时他常去的地方不是破庙烂屋,便是酒楼的后门,所以胡旺天颇感惊讶,笑问:"烂鱼儿,你也想来赌一把?"
"不错,"烂鱼儿道,"不但要赌,而且非赢不可。"
胡旺天刚赢了几百两银子,心情不错,便道:"既然你这么有把握,本钱我借给你。"
烂鱼儿诡谲地一笑,道:"你错了!不是借,而是给!因为你欠了我五千两银子。"
胡旺天一愣,刚要开口,烂鱼儿又道:"那天夜里你在大同书行放火后逃跑,这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
胡旺天面色一寒,喝道:"你胡说!"
烂鱼儿冷笑:"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怎么赖得了!你监守自盗,借刀杀人,这罪名可不小啊!"
这时赌场中走出几人,胡旺天赶紧朝烂鱼儿使眼色,要他住口。等那几人走过,烂鱼儿道:"你独吞了十万两银子,我只向你要五千两,已经是便宜你了,你还不知足吗?"
胡旺天道:"能否让我考虑考虑?"
烂鱼儿道:"可以。明晚二更,我在龙王庙恭候大驾。"
本地的龙王庙是一座荒废的小庙,早已破烂不堪,窟窿满墙。江边风又特别大,烂鱼儿抱着膀子,冷得瑟瑟发抖。要不是邓荣在一边监视,他早就溜之大吉,用身边剩下的银子买酒喝去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二更,胡旺天却没有来。烂鱼儿不安地问:"怎么回事?莫非这小子逃跑了?"
邓荣道:"不可能!我师父早已盯上了他,谅他插翅难逃。"
话音未落,忽然随风飘来一声惨呼,极凄厉,让人毛骨悚然。邓荣赶紧点亮火把,飞身掠去。到了那边一看,胡旺天已死在地上,一根竹筷贯穿了他的太阳穴!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又不见师父的人影,邓荣一时手足无措。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郎士杰方急急奔来。邓荣惊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胡旺天被何人所杀?"
郎士杰跑得气喘吁吁,好半天才把事情说清楚--刚才他跟着胡旺天来到这儿,不料破风声突然响起,有人用暗器杀了胡旺天。那人行动异常迅捷,出手即走,而郎士杰则远在数丈之外,等他追过去,那人已消失无踪。
邓荣惊骇不已,喃喃道:"由此看来,胡旺天亦是个小卒子,真正的黑帖大盗另有其人。"
郎士杰道:"我早就在怀疑,胡旺天怎么一下子变得聪明起来了,如今这个问题找到了答案。"
邓荣望着胡旺天的尸体,忽然想起了那天向虹在茶楼里掷出竹筷的情景。难道她就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寒意彻骨,神思恍惚。郎士杰决定去胡家搜查,连叫几声他才清醒过来。
在胡家,他们找到了一沓银票,总数近四万两。还有一块雕成鼠形的木板,那些黑帖显然都是用它描画的。毫无疑问,黑帖大盗乃是一个团伙,胡旺天是其中的重要成员。如今尚未归案的,只剩下最后那个头目了。
郎士杰道:"此人能在黑暗中用一根竹筷射杀胡旺天,然后从容逃遁,必是个武功极高、身法极快的人。"
邓荣道:"我知道师父指的是谁。但她一个小女子,心思如此缜密,出手如此老辣,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郎士杰冷冷道:"俗话说,最毒不过妇人心。女子一旦堕入黑道,往往比男人更可怕。"
向虹真是那样的人吗?邓荣仍不愿相信。他沉默片刻,道:"话虽如此,但仍须找到证据。我愿去紫金庵走一趟,见机行事。"
郎士杰答应,并再三叮嘱,千万不可大意。
第二天,邓荣来到了紫金庵。这座庵堂位于悬崖之上,下面就是浩淼的太湖,周围景色幽雅,古迹众多。向虹带着他一路观赏,兴高采烈。而邓荣却心事重重,只是哼哈敷衍而已。向虹瞟了他一眼,问:"你为何心不在焉?"
邓荣趁机道:"我大约是着了凉,肚里有些不舒服。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他摆脱向虹,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庵堂,潜入她的房内。身为捕快,搜查本是拿手好戏。但一阵翻箱倒柜,却未见赃物的影子,也许银票被向虹藏在了身上?抑或对她的怀疑本是捕风捉影?
邓荣怕向虹起疑,不敢逗留太久。他将房间整理了一下,正欲转身离开,忽然发现墙上那幅立轴似乎有些异样。揭开一看,后面赫然另有一幅画,正是府台大人的传家宝!现在已没有任何理由替向虹开脱,事实摆在面前,她就是那个阴险毒辣的黑帖大盗!
邓荣痛心不已。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武功又如此之高,为何不做替天行道的英雄,偏去做盗贼?他叹了口气,取下府台大人的画,卷一卷,转身便走。他不能不这么做,这是他的职责。
离开紫金庵,正要飞奔下山,背后忽然传来向虹的喊声:"站住!你要去哪儿?"
邓荣心里一紧,拔腿就跑。向虹追了上来,而且越追越近。她的轻功远在他之上。而若是单打独斗,他恐怕连她一招都接不住!邓荣心慌意乱,拼命奔逃,猛抬头,发现自己竟跑到悬崖上来了!前无去路,他只好转过身来,眼看着向虹如飞鸟般一掠而至。
向虹在离他一丈开外停下脚步,逼视着他问:"你演的是哪出戏?手里拿的是什么?邓荣没有回答。事到如今,回答了又有何用?向虹冷笑一声,剑已在手。那柄短剑在夕阳下闪着寒光。而她的话比剑更冷:"世上胆敢欺骗我的人,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邓荣也拔出了他的刀。哪怕不是对手也要拼一拼。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引颈受戮!向虹步步逼近,手中把玩着短剑,像根本没把邓荣放在眼里。邓荣举起了刀,准备与她决一死战。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尖锐的破风声!风刚响,箭已到。向虹猝不及防,虽然挡开了第一支箭,却挡不开第二支、第三支。这正是郎士杰名扬江湖的连珠箭!向虹连中二箭,翻身跌下了悬崖。
邓荣犹如做了一场噩梦,揉着眼睛问:"师父,你怎会在此?"
郎士杰道:"向虹异常狡诈,手段阴毒。你走后我越想越不放心,所以就跟来了。"
邓荣走到悬崖边向下眺望,但见水波浩淼,极目茫茫。回想刚才与她并肩游玩的情景,心中不禁怅然若失。郎士杰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何必替她惋惜,她罪有应得,府台大人的名画便是证据,快走吧。"邓荣叹了口气,跟着郎士杰怏怏下山。
轰动一时的黑帖大盗案终告破获,从京城也传来了好消息--保举郎士杰担任大内统领的奏章已获皇上恩准,圣旨很快就将发出。府台大人已做好了安排,郎士杰高升之后,捕头一职就由邓荣接替。人们皆大欢喜,只有邓荣除外。
向虹死了之后,邓荣终日精神萎靡,郁郁寡欢,与先前大不一样。
这天清晨,他没和郎士杰一起去翠屏楼饮早茶,而是独自来到了乞丐们聚居的破庙里。他扑了个空,烂鱼儿不在。丐头告诉他,烂鱼儿已经死了。他是喝醉了酒,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
一个乞丐,死了就死了,谁会在意?可是邓荣却如同巨雷轰顶,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离开破庙之后,他一路走一路低头沉思。忽然,薄雾中出现了郎士杰的人影!郎士杰问:"你不去翠屏楼,在这儿干什么?"
邓荣盯着他,一字一字道:"我终于明白了,你才是真正的黑帖大盗,杀死胡旺天的人也是你!"
郎士杰丝毫没有露出惊讶之色,缓缓问:"何以见得?"
邓荣道:"那天在紫金庵,你说府台大人的名画便是证据。但当时那幅画被我卷在手中,你如何得知它就是赃物?惟一的解释就是,你趁向虹和我外出之际,将画挂在她房内,栽赃陷害。"
郎士杰问:"还有呢?"邓荣道∶"还有就是烂鱼儿之死。他是仅剩的知情者,你怎能让他活在世上!"
郎士杰微笑,击掌道:"有道理!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假以时日,你定能成为一代名捕。"
邓荣痛心地说:"我实在搞不懂,你为何要做这等不法勾当,将半世清名毁于一旦?"
"清名?"郎士杰哼道,"我正是被清名所累,事事克己,处处小心,不敢稍有懈怠,人生的种种享受都与我无缘,这辈子简直白活了!担任大内统领是我最后的机会,当然志在必得。但郑兰庭的名声在我之上,我并无多少把握,因此才与胡旺天合谋,制造出一个黑帖大盗。我本想侦破此案后,既能为入主大内增添砝码,又能得到一笔巨款,一箭双雕。可是胡旺天太贪婪了,居然与我讨价还价。我不得不杀了他,以绝后患,同时嫁祸于向虹。这个女人很危险,很神秘。不除掉她,我夜不能寐。"
邓荣切齿道:"我跟了你这么多年,竟没看出你心地如此险恶!为了达到目的,多少人死于你手!"
"那又怎样?他们俱是不法之徒,本就该死!"郎士杰道,"让我惋惜的人只有你!假如你没这么聪明,那该多好!"
邓荣问:"你准备把我也杀了?"
郎士杰道:"我很不愿意这么做,因为我一直拿你当儿子看待,可是......"他悲哀地摇了摇头,慢慢举起手掌。他的铁砂掌赫赫有名。
可是,就在他将要出手的一刹那,一柄短剑忽然抵住了他的后心!短剑的主人何时到来,二人都浑然不觉。"向虹!你没死?"郎士杰和邓荣异口同声地发问。一个悚然,一个惊喜。
向虹哼道:"我以除暴安良为己任,你不死,我怎么能死!"
郎士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屡屡与我作对?"
向虹冷笑一声,将自己的身份从容道出。原来她竟是大内统领冯南山的义女!本来冯南山看中的继任者是郑兰庭,可是郑兰庭不计私仇,竭力推荐郎士杰,认为他机智多谋,比自己更合适。于是向虹奉义父之命前来暗访,看看郎士杰能不能担此重任。她万万没料到,他竟是个狼心狗肺之徒!
郎士杰听罢摇头苦笑:"我真是个自作聪明的傻瓜!早知如此,又何必画蛇添足!"
"这正应了那句话,聪明人做起傻事来,往往比傻瓜还要傻。"向虹收剑,冷冷道,"你的连珠箭我已经领教过了,不知三节棍和铁砂掌功力如何?我给你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出招吧!"
郎士杰道了声"谢谢",随后转身出掌。但这一掌却是击向他自己的天灵盖。"啪"的一声,头颅破裂。他的铁砂掌的确很厉害。
邓荣和向虹面面相觑,黯然无语。良久,邓荣方喃喃道:"人生好比一台戏。不管他演得多糟,最后总算漂漂亮亮地退场了。"
向虹叹了口气,拉着他道:"走吧。"
邓荣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喝酒。"向虹道,"今天我们要一醉方休!"
(责任编辑:颜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