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神捕的游戏(一)
江湖大
一、杀人者谢三
已是午夜时分,街道上空无一人,连野猫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只有雨密密麻麻地下着,空气里充满了雨的声音。这场雨已经下了整整三天三夜。
街道是用碎石子铺成的,雨落在石子上溅起了细密的水花。碎石子路的尽头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身披蓑衣手提灯笼的影子。笃,笃,笃,哐!影子出现的方向传来了打更的声音。
更夫王东在这个镇子里已经打了十二年的更。十二年,四千多个夜晚,一个方圆不过两三里的小镇,就把他的一头黑发熬成了灰发。手上的梆子和铜锣,让他慢慢地量出了时间的长度和无奈。他觉得自己活得就像黑夜一样空洞。
跟往常一样,今天出来打更的时候,王东给自己灌了整整一壶五文钱的烧刀子酒,这样行走在夜里时,他就不会觉得冷,也不会心里空得慌。然而这场没完没了的雨,却让烧刀子酒也失去了效果,蓑衣斗笠虽然把密得像针的雨水挡在了身外,却挡不住潮气钻进他的骨头和心里。对这样的日子,他真的有些烦了。
最近听说一个非常凶悍的杀人魔头来到这里,所到之处,血光飞溅。王东却不怕这个杀人魔头。今天晚上他心里甚至暗暗希望杀人魔头能出现。
远处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呻吟声,像牛哞一般沙哑而悠长。王东的心一下子抽紧了。他一步一步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往前走,烧刀子的酒劲因为突如其来的兴奋,一下子发作出来。他的身子晃得很厉害,路面和房子都像水做的一样,正在波动不已。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大院子。
这是本镇首富乔员外的房子。乔员外是一个刚刚告老还乡的京官, 因为瞧不起本地的土包子们,所以即使在大白天,他都会把那两扇包铁的大宅门紧紧地关起来。"乔门深似海",本镇的土秀才们都喜欢这样评价乔老爷的大宅子。
然而现在,乔家大院的门却大大地敞开着。
王东在门口微微迟疑了片刻,才终于跨过了那条足有一尺半高的大门坎。
灯笼照亮了黑漆漆的地面。王东看见雨水汇成的小水流里渗着一些血丝。顺着血丝漂来的方向望去,大厅的屋檐下歪歪扭扭地躺着几具尸体。呻吟声比刚才更近了,似乎是从大厅里传出来的。
还没有走进大厅,王东就已经开始呕吐了。烧刀子酒被吐了个干干净净,连胃里的苦水都差不多要吐完了。现在他情愿再过十二年平庸的日子,也不愿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怎样从这个杀人现场逃走。然而他的腿却一点也不听使唤,像面条一样,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裤子已经湿掉了。
好不容易,他才终于重新有了点力气。他一点一点挪动着自己的身子。但是慌不择路,他反而在向大厅里面移动。
牛哞一样的呻吟声正从眼前传出。
王东抬眼望去,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倚在大厅的柱子边。此人捕快打扮,手和脚都已经被斩断了,正按位置紧贴着他的躯干摆放着,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捕快的目光很呆滞,像一枚钉子一样钉在了王东的脸上,嘴里木然而断续地吐出了几个字:"谢......三......"
雨下得更大了。
二、京城不眠夜
几百里外的京城临安,雨也在不停地下着。
陈六陈老爷子的家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已经睡着了,只有一个人例外。
陈溪桥是陈老爷子的独生儿子,此刻他的眼睛还睁得很大,他静静地躺在墙角的雕花大床上,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听起来非常清晰,让他心烦意乱。屋子显得宽阔而空旷,有一种诡异的气氛。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卧室实在大得有些过分,以至于没有了一点人气。
虽然已经十七岁了,陈溪桥还是不太敢独自睡觉,每次只要一下雨,他的脑子里就会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现在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原本已经很苍白的脸更加苍白,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粗重,他的手掌下意识地握成了一个拳头,里面满是冰凉的虚汗。
过了一会,陈溪桥终于下了决心,从床上爬起。他推开厢房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他在有屋檐的走廊上疾行着,呼吸声更加急促了。
走廊很长,弯弯曲曲,绵延向前。雨水从屋檐上往下滴着。走廊的尽头是另外一间屋子。陈溪桥站在屋外,拼命地敲着门。
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谁?"
"紫荷姐姐,是我。"陈溪桥讨好地说。
门打开了。门后是一张美艳动人的脸庞。陈溪桥的呼吸平缓起来。开门的女人看上去比陈溪桥大几岁,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淡绿色的睡衣。
她面若冰霜,对陈溪桥爱理不理,但是谁都看得出她的冷淡只是故意装出来的。 十二岁那年,紫荷就进了陈府。因为陈夫人死得早,所以她的任务就是专门照顾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小少爷。最初的几年里,每天晚上她都和少爷躺在一张床上,陪着他睡觉。现在少爷长大了,老爷就给她另外安排了住处。但是有时候少爷还是会在晚上偷偷地跑到她的房间里来。白天的时候,少爷天不怕地不怕,但到了晚上,少爷却只是一个胆小怕黑的大男孩。全世界只有她知道少爷的这一面,所以她常常认为这个大男孩其实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陈溪桥转身将门关上,然后走到床前,钻进了紫荷的被子。 "怎么,一个人睡又害怕了?"紫荷还是一脸的不屑,冷冷地问,连看都不看陈溪桥一眼。
"雨下得让人心烦。"刚才还一脸苍白的陈溪桥现在的气色终于红润了一些。
"怕就是怕,有什么好心烦的?"
陈溪桥不搭话,被子下面的手却变得很不老实,在紫荷丰腴的身体上抚摸起来。细滑的皮肤,挺立的双峰,纤细的蜂腰,隆起的丰臀,颀长的双腿。因为陈溪桥的抚摸,紫荷浑身上下微微颤抖着。
"别动手动脚,不然我叫老爷了。以后晚上一个人睡害怕的时候,你就别再想到我这里来了。"虽然身子快要被融化了,但紫荷嘴上却不肯让步。
"谁都喜欢拿老头子来压我,哪天他翘掉了,看你们这些人怎么巴结我?"陈溪桥一脸坏笑,手动得更厉害了,已经探入紫荷紧紧夹着的两腿之间。
这时屋外刮起了风,门窗摇动,发出难听的嘎吱之声。陈溪桥打了一个寒噤,又神色慌张起来,两只手停下了原来的动作,紧紧地抱住了身边的紫荷,像个受惊的孩子一样,将头埋在了紫荷的胸前。紫荷无奈地摇了摇头,任由陈溪桥抱住自己。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陈溪桥柔软的头发,心里充满了甜蜜的感觉。
三、沉默的高手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亮了。雨还在继续下着。
一大早,陈府门口就来了一辆马车。马、马车和马车夫的身上都沾满了泥浆。看得出,马车整整赶了一晚的夜路,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如果不是事出紧急,没有人会选在雨夜赶路。
马车一停下,一个师爷打扮的人从马车里走了下来。师爷看上去很疲惫,但是脸上依然保持着优雅。他小心翼翼地撑开了手上拿着的油纸伞,还认认真真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然后才走上了陈府的台阶,开始敲门。
陈府的门打开了,一个家人探出头来。两人比划着说了一下什么。师爷转身,撑着油纸伞向远处的街巷,来到了一家名叫"茗仙居"的茶馆门口,探头向里面张望了一下。但他并没有进去,而是走到了茶馆对面的屋檐下,收起雨伞,边躲雨边在等待着什么。
茶馆是一个聊天的好地方,所以茗仙居像所有的茶馆一样总是人声鼎沸,所有的人都在眉飞色舞地跟人交谈。惟独一个人没有说话。这是一个沉默精瘦的老人,相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像是哪个大户人家里有点地位的老家人。除了桌上的茶点,老人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是低着头,一口一口喝着茶。只有在喝茶和吃点心的间隙,他的目光才会不经意地扫过整个大堂。然而这不经意的目光却像匕首一样锐利。
他就是陈溪桥的父亲,京城总捕衙门的第一高手,人称"捕圣"的陈六。"精不过老陈,狠不过小谢。"江湖上的黑白两道是这样评价陈六和谢三的。作为捕快行最顶尖的两大高手,陈六以精明和缜密而著称。
所以陈六表面上好像只是在专心地喝茶,但茶馆里没有一个人的谈话内容是他不清楚的。靠南窗第三张桌子坐的两个金国来的参客正在和丰其堂的张老板讨价还价;西墙右边第二张桌子上的三个人是芜湖威风镖局的趟子手,正在为安全地走完了这次镖而暗自庆幸;北窗第六张桌子上坐着吏部王侍郎和户部李尚书的幕僚,正在替他们主人为联合弹劾枢密院的项右使进行试探性的接触;而中间第五张桌子,今天早上已经换了七拨客人,表面上他们是当铺的朝奉、江湖上的豪客、青楼的名妓、铁匠铺的学徒,但实际上他们也都是陈六的线人,通过和同伴的聊天,他们把陈六需要的情报偷偷地传递了过去。陈六一直都认为,茶馆是一个收集情报的好地方,许多不经意的闲聊中往往包含着许多有用的信息,同时这也是一个和线人接头的好地方。
所以人人都以为陈老爷子天天早上到茗仙居去是因为他有喝茶的嗜好,但实际上事情绝非如此简单。每个人的成功都不是毫无理由的。同样,陈六能坐上捕快行的第一把交椅,也是因为他付出了更多的努力。
今天要来的线人们都已走了,陈六也注意到那个师爷打扮的人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了。但是陈六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自己值得那个师爷等待。他拿起桌上碟子里的最后一块茶点,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然后慢慢地喝尽了杯中的茶水,才轻轻地放了几个铜钱在桌上,转身离座而去。
师爷打扮的人还在对面屋檐下等着。陈六从茶馆里出来了,没打伞,慢慢地在雨中走着。师爷打扮的人连忙紧赶几步,打开油纸伞,替陈六挡雨。
陈六踩着大步慢慢地走着。师爷打扮的人打着伞在后面用急促的小步跟着,雨滴打在他背后未被遮住的地方。陈六沉默不语地走着,并不打算问师爷的来意,好像已经知道了似的。师爷打扮的人也沉默不语地跟着,也并不打算告诉陈六自己是谁,好像知道陈六应该知道他是谁似的。只有雨还在淅淅沥沥地响着。
快到陈府门口的时候,陈六才终于开了口:"你是王知府的幕僚?"
"是。"师爷微微侧了侧身。
"铁眼神鹰死了?"
"是。谢三另外还杀了十九个捕快。"
"你们那儿一定跟这儿一样也在下雨吧?"陈六有些忧郁地看了看眼前的毛毛细雨。
"是。已经下了三天。"
"你去告诉王知府,等这场雨停了,我就上扬州去赏菊花。"
"好的,我们一定恭候陈总捕头大驾光临。"师爷如释重负,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情。
四、六扇门中父子兵
下了好几天的雨终于停了。天空非常晴朗,地上的泥土却还有些潮湿。陈府的花园里,陈溪桥正躺在一张躺椅上晒太阳,嘴里还哼着小调,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本来他是应该在这里练习家传的大狂风剑法的,但是他不认为应该辜负这大好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所以他临时改变了父亲给他定下的功课。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是陈六的儿子,更不明白为什么早在自己来到人世之前,就已经注定了要去当一个捕快。
陈六这时踱着步进了花园,想来看看儿子练功练得怎样了。
自从答应了扬州的王知府要去对付谢三,他就知道,也许这次一去,他就再也回不来了。谁都知道谢三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让陈六觉得心里没底,那一定就是谢三。
近三年来,江湖上最狠毒的凶徒就是所谓的"十二恶神",为了收集他们的情报,陈六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死了很多线人。按计划,陈六本来以为,大概还要再用三年时间,才能把这"十二恶神"一一绳之以法。但是,谢三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仅凭一个人的力量就把这"十二恶神"全部捉拿归案了。
大概是从那时候起,陈六就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所以他打定了主意,要向刑部告老,将总捕之位让给谢三。
但就在那时,谢三忽然疯了。他把自己亲手抓来的"十二恶神"全部从天牢里放了出来,而且自己也成了比"十二恶神"更加凶狠的杀人狂魔。
谢三虽然疯了,却变得比他不疯的时候更加深不可测。在"十二恶神"身上,陈六还能找到他们的破绽和线索,但是他却找不到谢三的破绽。因为谢三在做下这些案子的时候,既没有动机,也没有一贯的思路。或者说,他的动机和思路就是去做别人永远也破不了的案子,去成为别人永远也抓不到的罪犯。
谢三未疯之前,曾经这样告诉过陈六,他是把捕快行当当一门高深的艺术来做的。陈六知道,现在谢三也一定把杀人放火当成了一门高深的艺术。所以他才能无所不用其极,而且毫无牵挂。
而陈六却是一个有太多牵挂的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大的牵挂就是儿子。直到他四十岁那年,二十八岁的陈夫人才为他生下了这第一个也是惟一的孩子。十二年前,陈夫人为了帮他,遭了四川唐门的叛徒纤手毒观音的暗算。夫人惨死后,陈六就没有再娶过。他是儿子在世上惟一的亲人,同样儿子也是他惟一的亲人。
也许是平时太娇惯他了,这个被宠坏的孩子虽然已经十七岁了,但是并不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责任两个字。果然,就像他预料的那样,儿子又在偷懒了。
站在儿子的躺椅后面,陈六没有做声,只是目光忧虑地看着他。
如果陈六能够选择,他也愿意儿子一直是这样一副永远也长不大的样子,围绕在自己的膝下。但是,这既是他惟一的儿子,也是名捕陈家硕果仅存的传人。名捕陈家传到陈六手里已经整整九代了,每一代,家族都会出几个在江湖上声名显赫的捕快。为了褒扬他们,前朝皇帝专门给陈家赐了一块"名捕世家"的金匾,还有一份三品官的世袭俸禄。但是为了这份荣誉,陈家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九代名捕,一门鳏寡",这是江湖中人对名捕陈家的评价。陈家成名一百五十年,但是陈家的子弟却死了上百个。到陈六这一代,他本来还有五个兄弟,但是这五个兄弟未及壮年,便在缉凶的过程中惨死在敌人的手下。
五十年前,江湖上最有名的少年英雄本是陈六的大哥陈空水,早在十六岁那年,他便以一招"狂风未到叶先落",将有天下第一快剑之称的采花大盗岳奉先诛于剑下。十七岁那年,他又以一招"秋风秋雨愁煞人"破了黑道第一大帮恶人会的"十三太保"阵,一举捣毁、歼灭了恶人会。以至于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剑神曾不悔都不得不承认,当世用剑的高手已无人能出其右。然而天妒英才,陈空水和他的剑已经成为黑道的公敌,以至于素来不和的黑道二十大帮会为了陈空水而结盟,出资三十万两黄金,找到了天竺国第一巧手摩羯罗,制成了旷古绝今的暗器之王孔雀翎,还动用了十六名绝世高手,才在冥界门的迷茫海里暗算了陈空水。那一年,陈空水死的时候只有二十岁。
陈空水的死让名捕陈家从此折了一根顶梁柱,江湖上人人都以为,陈家要报此仇,至少要再等十年。五年前,陈空水的父亲陈老捕头在名动天下的"灭魔"之役中,把江湖上最扎手的天地双魔诛于铁掌之下,但是陈老捕头自己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脊椎尽断,武功全失,所以陈空水才会未及弱冠,便开始替陈家在江湖上撑起门面来。
本来,报仇的重任是应该落在十七岁的老二陈空风肩上的,但是陈空风却偏偏是一个整天把鼻涕口水挂在脸上的傻子。据说陈空风在三岁那年因为感染风寒,得了脑膜炎,从此变成了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白痴。看来,报仇只能指望十二岁的老三和十一岁的老四长大成人再说了。"十年之内,江湖名人榜绝对不会再有陈家的人了,名捕陈家家道中落已成定局。"武林三大史家之一、号称江湖上消息第一灵通的万神通这样评价陈空水之死对陈家的打击。
但是仅仅用了三年时间,陈家就又出了一个名动江湖的名捕。不仅出了名捕,而且还把黑道二十大帮派组成的黑道盟也给收拾了。
足智多谋陈空风,多年以后,人们都喜欢这样评价那个人人都以为是白痴的陈空风。因为他几乎没有动用一兵一卒,便让黑道二十大帮会因为接二连三的内讧而元气大伤,至少二十年内不能再形成自己的势力了。
当然,这个陈空风不是陈府里那个天天流鼻涕的陈空风。真正的陈空风早就被送出了陈府,在一个秘密基地接受训练,然后作为卧底,被派到了控制江南地区黑道生意的金钱帮里。
金钱帮的帮主钱浅践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为人多疑且心机深沉,各级衙门曾向他身边派出过十八批卧底,但最后都被他识破了。二十家黑帮结盟,出资采购孔雀翎,也是他的杰作。
但就是这样一个聪明人却折在了另一个聪明人的手里。他不仅没有看出陈空风是衙门派来的卧底,而且还把陈空风收为义子,准备在死后把帮主之位传给他。
因为过于信任陈空风,聪明人钱浅践在短短一年时间里,连出十大恶招,不仅把自己一手组合起来的黑道盟给解散了,还引起了一场空前惨烈的黑帮大战。直到受了重伤的钱浅践被陈空风一剑刺死的时候,都不相信这个自己倍加信任的小伙子竟是名捕陈家的老二。
多情自古空余恨,聪明人陈空风虽然能够智破黑道盟,但还是躲不过一个情字。钱浅践死后,他的女儿、江湖第一美人也是陈空风一生最深爱的女人钱阑珊,纠集了一批死于黑帮大战的江湖人物的子弟,结成了灭风仇党,向陈空风寻仇。
爱如潮水,仇深似海。陈空风和钱阑珊在情仇之间苦苦争斗五年,终于厌倦了。最后两人相约在华山之巅见面,一夜缠绵之后,日出之前相拥着跳下了舍身崖。当人们找到他们时,已经无法再将他们分开了。
陈空风的死,对名捕陈家来说是又一个沉重的打击。不过幸亏陈家的老三陈空愁和老四陈空恨,也已经长大了,并且在江湖上闯出了自己的名头。所以,名捕陈家依然是江湖最有影响的世家之一。
"离愁别恨,一笔勾销。"陈空愁的离愁笔和陈空恨的别恨钩只用了三年时间,便让武林的另一位史家女太史周罗衣将之加入了武林十大兵器谱之列。一时间,只要离愁笔和别恨钩所到之处,再凶恶的罪犯都会逃得无影无踪。
也许是成功来得太容易了,让这两个骄傲的少年人开始大意起来,结果没在惊涛骇浪里出事,却在阴沟里翻了船。在水泊梁山十里坡的一家小酒馆里,兄弟俩被一个不懂武功的小毛贼用一味最简单的蒙汗药给麻翻在地,冤死在一把一点也不锋利的朴刀之下。
噩耗传来时,躺在床上的陈老捕头当场呕血三升,气绝而亡。但是,陈家的噩运并没有就此到头。江湖黑道为了防止陈家东山再起,不惜买凶作案,将只有十一岁的陈空云击杀在集市上。
陈家的男丁还有文弱书生陈空烟。因为自幼体弱多病,再加上陈空烟对诗文有着特别的兴趣和悟性,所以当年陈老捕头决定给陈家老五破一次例,让他去习文。事实证明,陈老捕头的决定是正确的。十四岁那年,陈空烟就在全省的乡试中,中了解元。所有见过陈空烟诗文的大儒们,都一致认为这绝对是一个状元之才。
但是就在陈空烟准备参加会试的前三天,六弟陈空云的尸体被人带了回来。在尸体面前,陈老捕头的夫人赵老太君带着一门寡妇对着陈空烟跪下了。就在那一刻,陈空烟忽然明白自己已不可能去成为当朝的恩科状元,而只能像他的父兄们一样做一个捕快。
陈空烟在十七岁那年开始弃文从武。他特意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叫陈六。因为他想不断地告诉自己,他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着的,他是同时为六个人而活的,名捕陈家的一门荣辱从此都要他一人承担了。
所以,现在,儿子的命运既不是儿子自己能够决定的,也不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能决定的。儿子的命运在生下来之前就已经决定了。但是,儿子直到现在还不能体会到这一点。所以陈六很担心,家族的几世英名会葬送在这个长不大的儿子手里。
陈溪桥并未察觉父亲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还在继续哼着小调。忽然,他看见了地上的黑影,脸上悠然自得的神情戛然而止。"爹......您来了?"陈溪桥嗫嚅地说着,虽然心里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有一会儿了。"陈六不动声色,冷冷地看着儿子。
陈溪桥低着头,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绞尽脑汁想着怎样向老爷子解释,为何他没有去练剑,而是躺在这里晒太阳。"再躺一会儿,我就会去练剑。"一想到自己使再多的小心眼,也终究瞒不过老爷子,陈溪桥便索性一屁股坐到了躺椅上,满不在乎地晒起太阳来。
"这几天我要出门去了。"陈六没有发火,只是淡淡地说。
陈溪桥一愣,不知道老爷子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这么冷静。"哦,那您老小心了。"陈溪桥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
"我可以选择吗?您不是早就给我安排好了吗,除了当捕快我还能做什么?"陈溪桥讥诮地说,希望能激怒老爷子。
陈六忧伤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唉。"便向花园外面走去。
陈溪桥开始大声哼起小调来,一边用眼睛瞟着陈六。陈六却没有搭理他。陈溪桥忽然发现,父亲的身影此刻看上去竟是那样的苍老。
陈六一走出花园,陈溪桥就从躺椅上跳了起来。他走到院子门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陈六的背影,不明白老爷子今天为何如此怪异。虽然不想像父亲那样去成为一个捕快,但是父亲却是陈溪桥最崇拜的人。一丝不安此刻掠上了他的心头。
五、大限将至
已经是黄昏。微凉的秋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了陈府的前厅。
风吹在大管家张横舟的背脊上,让他下意识地将身子佝偻了一下。此刻,他正站在一把凳子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悬挂在正前方的那块御赐金匾。
作为陈府的大管家,张横舟手下有大批受命于他的家人,平时他并不需要事必躬亲。但是四十年来,只要有时间,他还是会每天准时来到前厅,亲手为这块御赐金匾擦拭灰尘。这块被他擦了四十多年的金匾,现在已经比丝绸还要光滑,从西窗晒进的阳光轻柔地滑过匾面,全部反射在他的身上,一下晒出了他的老态。
张横舟已经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每做一个动作都好像要用上全身的气力,他拿着抹布的左手甚至还微微有些颤抖。而仅仅在二十年以前,这只左手还排在江湖上最快的三只金左手之列。慕容金王张司马,本就是名捕陈家门下最著名的五虎将,陈六的功绩中至少有三成应该记在这五个人的名下。如今慕容金王司马都已经撒手西归,张横舟是硕果仅存的一个。所以他成了陈六心腹中的心腹,原来五个人做的事情,现在都需要他一个人来安排。
自从听说陈六这次要去对付谢三,张横舟就早早地为出行作了安排。他为陈六挑选了五十个最精干的助手,准备了一百匹快马,用在不同场合的各种机关、暗器等特殊用品,还有这次行动所需要的一切资料。在跟了陈六四十年后,他和陈六之间有了很深的默契,已经不用陈六吩咐什么,他就能按照陈六的心意把一切事情准备妥当。当然,张横舟也为自己准备了行装。他的左手已经不是江湖上最快的左手,但是他的经验却是那些身手敏捷的年轻人所不具备的,所以每次陈六外出办案还是会带上他。
虽然傍晚就要出发,张横舟还是准时来到了前庭,为御赐金匾擦拭灰尘。他知道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为陈家擦拭这块金匾。所以擦拭时他尤其小心,好像他不是在擦拭灰尘,而是在抚摸情人的胴体。
忽然,吹在他背脊上的秋风变弱了。张横舟知道,这不是因为外面的风小了,而是有一种比秋风更强大的力量已经来到了前厅。风从虎,云从龙,真正的高手身上都会有一些特别的气息,让人即使没有看见他,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陈六就是这样的高手。虽然经过几十年的磨练,陈六已经学会藏起自己身上的每一丝锐气,但是在另一个绝顶高手面前,高手还是高手,怎么藏也藏不住。
"六哥,是不是该出发了?擦完金匾,我就跟你走。"张横舟没有停下,还是在一丝不苟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陈六也没有动,脸上带着微笑,很欣赏地看着张横舟的擦拭动作,好像不是在看一个老人迟缓笨拙的老态,而是看一个高手在表演最深不可测的武功。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陈六才能了解,张横舟这个简单的擦拭动作所蕴藏的无穷奥妙。张横舟手上的抹布擦到的只是匾上附着的灰尘,却没有丝毫触到这块金匾,这才是这个动作最难的地方。所以这块匾虽然被张横舟擦了四十年,却一点都不见褪色和磨损。
张横舟的左手虽然已不是江湖上最快的左手,而且有时还会微微发颤,但是这无疑已经是一只最有控制力的左手。
三十岁以前,陈六一直认为武功最高的境界是一个快字,所以他每天都要练一千次一个简单的拔剑出剑动作,因为他以为如果能把这一招练到最快,便可以胜过天底下的千招万式。
但是,三十岁那年,内宗大师李老子却用无招胜有招的"一气化三清"内功,让陈六的快剑像刺在一片深不见底的大海里。再快的剑都会有自己的终点,如果一把快剑找不到终点,快剑也会没有用武之地。所以从那以后,陈六悟到武功中比快更高的境界是"深"。陈六决定每天至少用四个时辰来打坐练气。
五十岁以后,陈六的想法又变了。他觉得武功最高境界不是快也不是深,而是控制。再快的剑再深的内功如果失去了控制,那么它在成为杀敌利器的同时,也会成为伤害自己的利器。所有的事物都有两面,最高的武功就是知道何时该拿剑,何时又该弃剑,该出十分的力时便出足十分,该只用一分力时就决不要多出半分。这是武功、智慧和经验的完美组合。
现在,张横舟擦金匾的动作就是这样一种完美的组合。所以,陈六认为张横舟的左手已经要比二十年前更强了。
"呵呵,六哥,让你等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张横舟终于擦完了金匾,佝偻着背从凳子上爬了下来。
"没关系。"陈六对这个亲如兄弟的朋友温和地点了点头。在那些刀头舔血的日子里,所有最亲密的朋友都已经离他而去。他身边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只剩下张横舟一个人了。
"马车已经备好,正在门外等着,我们现在就走吧。"张横舟道。
"不,这次你不用跟我去了。"陈六目光闪动,一字一句地说。虽然有些意外,但是张横舟没有马上追问理由。因为他知道,陈六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的。"你觉得,如果我不带上你,独自去对付谢三,我的胜算大概有几成?"陈六也没有马上解释,而是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张横舟沉吟片刻,低下头不敢直面陈六:"如果是十年前,你大概有五成的把握。但是,现在你的胜算大概不会超过四成。"
"很好,你是个很公平的人。"陈六点头,表示同意。
"因为六哥曾经告诫过我们,要想在捕快行里有所作为,最重要的就是既要公平地对自己,也要公平地对对手,这是我们捕快行当的第一要义。"
"那么,你觉得如果这次你跟着我去。我们的胜算大概有多少?"
"嗯......"张横舟想了想,然后横下心答,"还是只有四成。"
"所以,我想请你留下来。"
"不,"张横舟坚决地摇了摇头,"六哥,可能我真的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我已经老了,以后跟你一起办案子的机会越来越少。咱们是好兄弟,如果不能一起生,那么就一起死。"
"好兄弟,果然是好兄弟。"陈六拍了拍张横舟的肩膀,"但是,我还是有些事情放不下,只有你能托付。"
"你是说溪桥?"
"哼哼,"陈六苦笑,"这孩子总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我很担心我会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现在他还年轻,将来他一定会明白的。"
"但愿。"陈六目光沉重地看了一眼那块刻着"名捕世家"的金匾,"所以,以后还要你多费心。"
"是,我明白。"张横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不过,如果有你这个父亲在,溪桥一定会成长得更快一点。所以,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设法活着回来。"
"谢谢。"陈六淡淡地一笑,"虽然你说我有四成胜算,但实际上我可能连一成胜算都没有。三天前,大运道人给我寄来了一封命书。"
"什么?!"张横舟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命书一出,大限将至。三十年来,武林三大史家居首的大运道人曾给两千三百三十三个成名人物批过命书,结果接到命书不出三个月,其中两千三百三十个都像命书所批的那样撒手西归。所以,大运道人被誉为江湖上能真正窥破天机的第一神算。
"不错,我的大限就在眼前了。"陈六的语气很平静,好像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也许......这次大运道人算错了。毕竟这三十年中,他也失算过三次。"
"但是,他更算准了两千三百三十次。"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十二年前他已经给你批过一次命书了。但是,你直到现在还活得很好。"
"不错,我是很幸运,大运道人三次失算,有一次就失算在我身上。"陈六微微地停顿了片刻,语调竟变得伤感起来,"但其实大运道人并没有算错,那次如果不是最后关头我夫人挡在了我面前,没有人能挡住纤手毒观音的千擒千纵千毒砂。我这多活的十二年,其实是夫人用自己的命换回来的。所以,直到今天我还情愿大运道人那次没有失算。"
"六哥......"张横舟恨恨地低下了头,眉宇间一片悲愤之色。
"唉,夫人又是何苦,她的牺牲只不过是多给我换了十二年的生命。"
"六哥,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你总不能现在就认输啊!"
"我说的不是和谢三的对决。"陈六温厚地摆了摆手,"其实,十二年前,夫人替我挡掉的毒砂只有九百九十九颗,最后还是有一颗打在了我的肩上。十二年来,我只是用内力暂时逼住了毒气。这两天,毒发时间已经越来越长,我可能已经控制不住它了。所以不用大运道人给我批命书,我也知道我已经活不过三个月了。"
"为什么......为什么这十二年来,你不告诉我们这件事情?"张横舟说话时竟有些哽咽,眼眶里正有热泪滚动。
传说中,纤手毒观音的千擒千纵千毒砂只要中了三颗以上,就会当场毙命。但是,千擒千纵千毒砂最可怕的地方是只中一颗毒砂。三颗毒砂是死,一颗毒砂也是死,只不过中了一颗毒砂的人会死得很慢,而且每天至少毒发三次,每次都会让人痛不欲生。江湖上无数响当当的硬汉曾被纤手毒观音的这一招逼得说出了他们本不该说出的秘密,目的只为求一速死。千擒千纵千毒砂的名称既是指每一组毒砂都有一千颗,也是指这毒砂的毒性就像一条绞索,一紧一松一擒一纵,一次比一次更紧,来来回回一共有一千次。世界上最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就是吃二茬苦,遭二茬罪,何况同样的苦要反复一千次。当年有江湖第一硬骨头之称的秦谋,甚至因为中了一粒毒砂,追着纤手毒观音在地上哭号着爬了三天三夜,一世英名就此毁于一旦。事后,纤手毒观音轻轻松松地解释了自己的动机:"我只是想看看究竟是秦谋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毒砂毒。"
但是,十二年来,中了这种奇毒的陈六却没有显露一点蛛丝马迹。
"所以,你应该知道,死对我来说也许反而是解脱。"
"六哥,你不要再说了。"张横舟紧紧地握住了陈六的手,不让他再说下去,"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让少爷早成大器。"
"好,这样我就放心了。"陈六感激地点了点头,"我也该出发了。"
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了下来,秋天的风凉得彻骨。陈六沉默不语,张横舟也沉默不语。陈六在前面慢慢地走着,张横舟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陈府门口,一队骑马的青年捕快已经在那里整装待发,每个人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个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正想着要去大干一番,像他们的前辈那样在这一行里闯出自己的名头来。年轻时,陈六和张横舟也曾经像他们一样。然而现在他们都已经老了,当年的那些雄心都已经被岁月磨蚀。你强得过别人,却终于还是强不过时间和命运。张横舟到今天已经能完全体会到个中的无奈和虚妄。
陈六穿过人群,登上了中间停着的马车。马车启动,人群也跟着一起动。张横舟一直目送着人群,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目送车队离开的,还有陈溪桥。他正带着书童三思趴在陈府的围墙上,看着世上惟一能管得了自己的人终于又离开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陈溪桥双手一松,任由自己像一片落叶,从墙上平平地跌落到铺满落叶的地上。他躺在地上,四肢舒展,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老头子走了,我们终于又可以放长假了。这些天练功练得我骨头都已经酥了,真搞不明白,他究竟是我爹,还是我的克星。"
"少爷,有什么节目?"三思也从墙上爬了下来,在陈溪桥身边学着主人的样子躺了下来。虽然名义上三思是陈溪桥的书童,但他也是陈溪桥最好的玩伴和死党。
"我们上怡春园去会一会那些姐姐妹妹去,已经很久没见她们了,真是太想她们啦。"闭着眼睛的陈溪桥笑得很甜,那些漂亮姑娘的脸庞似乎已经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轻歌、罗衣、美人,陈溪桥一直认为,这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六、穷寇莫追亦莫纵
扬州城已经就在前面。烟花十里扬州路。这是一个天下闻名的销金窟,也是一个人人向往的温柔乡。但是,陈六却没有带着手下进城。在离城五里开外的树林里,陈六让队伍停了下来。
虽经一夜颠簸,但捕快们的脸上还是毫无倦意,个个目光炯炯,腰杆笔直,正襟危坐在马上,跟他们出发时并无二致。他们不说话,也不下马,像雕塑一样停留在原地,只等着马车里的人向他们发出新的指令。
年轻真好。夜晚,陈六已经在马车里打过一个盹了,但他还是觉得很疲倦。所以,他有些羡慕马车外的年轻人,羡慕他们的身上永远都有使不完的精力。"你们可以按计划行动了。"陈六拉开马车上的窗帘,慢条斯理地吩咐。
一阵细碎而有序的马蹄声,五十个捕快分成了五组,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只一眨眼的工夫,树林的空地上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陈六的马车在那里孤零零地停着。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一顶青衣小轿来到树林里面。一个师爷打扮的人从轿中走了出来。正是上次来京城通知陈六的那个年轻师爷。师爷走到马车边上躬了躬身,轻声招呼:"陈总捕头......"
正在闭目养神的陈六打开车门,向师爷招了招手:"上来说话。"
"是。"师爷再次躬身致意,然后上了马车。师爷在陈六对面坐了下来。陈六闭着眼睛向他点了点头。"总捕头,王知府已经在府上给您备了薄酒,还腾了一间院子让您住。"
陈六还是闭着眼睛,摇了摇手:"等办完事再说吧。"
师爷打扮的人恭首:"是,那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你跟王知府说,我的手下已经发现了谢三的行踪,正在追他。让王知府通知各县捕快,准备快马,在路口等候。"说着,陈六把一个锦囊递到了师爷的手里,"这里是具体的安排。"
师爷恭敬地接过了锦囊:"是。我们一定照办。如果没有其他吩咐,我就暂时告退了。"
"对了,"陈六忽然睁开眼睛,停顿了一下,"请你转告王知府,他的儿子很好。"
"难道......"师爷的头垂得更低了,"总捕头已经猜出我是谁了?"
"有人曾经跟我说,王知府手下最能干的智囊,其实是他的儿子。虽然不过二十出头,但已是扬州府最好的办案高手了。以前,我觉得可能是别人言过其词,现在我却真的相信了。当今世上,像你这样沉得住气的年轻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总捕头切莫见怪,因为一直仰慕您老人家,所以我才借着师爷身份来见您,以便有机会向您当面请教。"
"其实,像你这样的官宦子弟,应该去走仕途,这样才更有前途,何苦想着要入捕快行当呢?"
"总捕头,您连这事情都知道?"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瞒您说,我乳母本是捕快之妻,所以小时候我是听着您的故事长大的,成为一个像您这样的名捕,快意江湖,是我一生最大的志向。请总捕头不要见笑。"
"既然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陈六微微地点了点头,"如果办完这次案子,我还活着的话,你到京城来找我,也许我能给你安排点事情做。"
"多谢总捕头。"这个叫王船行的年轻人向陈六深深地作了个揖。
噼啪!噼啪!鞭子像暴风骤雨一样击打在马儿绷紧的屁股上,马儿疲惫得连嘶鸣的力气都没有了,白色的鬃毛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耷拉在不断痉挛的身体上,马腿也在不断地打战,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来。
这本是一匹膘肥体壮的良驹,不用鞭打,便能知晓主人的心意。然而它的主人好像已经全然忘了这些,一点也没有顾惜它的意思。狠不过小谢。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劲只有谢三才有。
但是,谢三自己也很狼狈。他本是一个很注重仪表的人,平日里,衣服上不要说有一点污迹,哪怕是只起了一条皱纹,他就会忍受不下去。可现在,他的衣服不仅有很多皱纹和污迹,而且衣服的下摆还撕开了一个很长的口子。一向保养得很好的脸上已是胡子拉茬,盘在头顶的发髻也至少有一半披散到了肩上。此刻谁见了他,都不会相信他是那个优雅、傲慢、有洁癖的谢三。
任何一个人在被人追杀了三天三夜之后,都不会比谢三表现得更好。谢三没有想到这次的追兵会像附骨之蛆一样难缠。三天前他正抱着千金买醉楼的名妓花小小陶醉在温柔乡里,这群奇怪的捕快就忽然出现了。跟以前那些追捕过他的捕快相比,这些捕快好像是刚刚入行的新手,显得莽撞而笨拙,还没有摸清他在哪里,就咋咋呼呼地让三里地外的人都知道他们要来抓谢三了。
所以,谢三对他们失去了戒备之心。走的时候,还把花小小也掳到了马上,一边跑着,一边还抱着花小小在马上喝花酒说情话。他决定在好好逗弄他们一番后,再把他们一起解决。
但是,一天一夜后,当他玩腻了这个游戏,准备把这些愚蠢的家伙全部解决时,才突然发现,追捕他的人已经换了一组。他没有把追捕者玩得精疲力竭,却把自己玩得精疲力竭。而这些所谓的新手也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笨,虽然他们一直在后面追着他,但是始终和他保持着五百步的距离。他跑得快,他们也跑得快。他跑得慢,他们也跑得慢。他决定逼近他们的时候,他们反而向后退却。他决定停下来休息时,他们就开始用弩具机关向他射击。
谢三终于看出来,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想要追捕他,只是为了拖垮他。
大漠里的狼在追踪比自己更强的猎物时,也不会马上扑上来攻击,只会远远地跟着,不即不离不眠不休,直到猎物完全崩溃,才扑上来将其吞噬干净。在谢三的眼里,现在身后的这群捕快就像这样一群大漠里的饿狼。
但是,谢三觉得真正可怕的不是这群饿狼,而是狼群背后指挥行动的狼王。从空气里那股让人窒息的气息里,他差不多已经勾勒出狼王的身影。精不过老陈。普天之下,大概只有陈六才能布出这样一个天衣无缝的局,把他谢三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
陈家六条龙,陈六是其中的老五,在江湖上,陈六四个兄长的名声远比他大。但是谢三却认为,如果陈六的四个兄长加在一起,和陈六来一次对决,输掉的一定是他的四个兄长。陈六的四个兄长虽然名声大,但是他们在江湖最多只领了三、四年的风骚,便相继一命呜呼。惟有陈六,出道以来竟然四十年屹立于江湖而不倒。其间遇到过的对手不仅更多,也更强更狠更狡诈,但是都被陈六轻轻松松地搞定了。
谢三曾经跟陈六一起办过几次案子,亲眼见识了他的武功。谢三觉得陈六的武功虽然看似简单,却是世界上效率最高的。他真正的杀着只有一剑,朴素到了没有一点变化,但是普天之下却很少有人能逃得过这朴素的一剑。而比他的剑法更为可怕的是他的内功,据说他曾得到过内宗大师李老子的真传,不用动一根手指,就能在无形中取高手的性命。很难相信,陈六这一身武功是从十七岁那年才开始练起的。
而陈六最让谢三佩服的地方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运筹帷幄的大将气度。在陈六接掌总捕衙门以前,六扇门里虽然也会出一些传奇人物,但是整个捕快组织的效率却很低。十个人出手,常常只能发挥出五个人的力量。但是经过陈六的组合和调教后,现在总捕衙门十个捕快在一起却能发挥出一百个人的力量来。只要有三个武功二流的捕快,就足以打败一个一等一的高手。
同时,对江湖上的帮会,陈六也改变了以前只要是帮会就一律剿灭的成规,而开始采取招安策略,为江湖帮会定下规则,只要他们在规则之内行事,便可以自由发展。困扰江湖多年的帮会之乱,也因此平息下来。三十年来,因为有陈六在总捕衙门坐镇,虽然江湖上依旧是非不断,但很少再有殃及平民百姓的事情发生。
所以,当年在总部衙门时,一向眼高于顶的谢三虽然谁的账都不买,但惟独对陈六这个干干瘦瘦的小老头子尊敬有加。谢三一直认为如果普天之下还有人配做自己的对手,那么一定就是陈六。
名驹绝影白光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两条前腿一软,趴在了地上,嘴里吐着白沫。那群奇怪的捕快也停了下来,虽然大呼小叫,却一点没有要追过来的意思。
"你们想抓我的话?现在可以动手了。"谢三目光闪动,沉声说。
"谁说我们想抓你?"身后的那群捕快双手叉胸,两眼望天,好像连看也不愿意看谢三一眼。
"那你们干吗跟着我?"
"我们就是喜欢跟着你。"
谢三叹了口气,身子却已在倏忽之间腾空而起,只一刹那就已经逼近了两百多步。捕快们也早有准备,一低头,身后背着的连弩机关已经发动,密如蝗虫的利箭铺天盖地地向谢三射来。谢三并没有止住向前飞纵的身形,身上的长袍像蝉蜕一样脱落成一张白色的幕布,随着谢三双手舞动,长袍像一个漩涡在空中激转起来,将箭都吸了进来。箭越来越多,白衣像个帐篷一样膨胀着,终于胀出了它的极限,一下子爆裂开来。无奈,谢三只得向后退却,身形竟飞得比箭还要快。
捕快停止射箭,继续追赶谢三。然而再快的骏马也快不过谢三的轻功,等到谢三跑累了的时候,他的身后连一个捕快的影子也没有了。
谢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却感到满意极了。陈六的布置虽然精妙,但还是低估了自己的潜能。现在,谢三已经开始想着要到下一个集镇好好地大吃大喝一顿,然后找一个美娇娘,抱着美美地睡上一觉,接着好好地杀几个人,好好地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但是,等到谢三再次抬起头来,他才发现前方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一群捕快。密密麻麻的利箭像一片乌云一样扑向他的头顶。
谢三的嘴巴开始发苦,连胃里的胆汁都已经翻了起来。
七、高手间的暗战
深秋的山谷空旷而荒凉,树叶成片成片地凋落着。乌鸦已经又回到了这里,在空中盘旋,发出凄楚的叫声。在经过七天的逃亡之后,谢三终于借着深山老林的掩护,把追兵甩掉了。然而现在他已经彻底精疲力竭,随时都可能像摊烂泥一样倒在地上。
谢三不明白,为何陈六一直都没有出现。本来他以为,陈六四天前就应该现身了。从那时候起,他原来因为年轻十五岁而拥有的体力上的优势就已被消耗殆尽。只要陈六亲自出手,他连一点胜算都没有。但是,陈六好像过于小心了,结果反而给了他逃出绝境的机会。虽然时间拖得越长,让他的消耗也变得越来越大,但也让他终于可以从地形舒缓的江南来到山岭险峻的皖南。也许,陈六真的已经老了。所以才会因为过于小心,结果把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
跨过蜿蜒的溪流,穿越一片老树林,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子。梦村。这是谢三给这个村子起的名字。村里的村民都是些未满十八岁的少男少女,天真浪漫、清秀脱俗。从他们还未记事那天起,谢三便把他们带到了这里。多年来,谢三一直都在苦心经营这个小村庄。这里的树是他亲手栽的,这里的房子是他亲手设计的,这里的篱笆是他亲手扎的。他教少男少女们说话唱歌,教他们种地织布,教他们渔樵猎饲,教他们舞文弄墨,教他们琴棋书画,惟独没有告诉过他们山谷外还有另一个世界。
这是谢三为自己建造的仙境,在这里他慈祥得就像一个真正的神佛。而梦村之外的世界,则是他的地狱,在那里他是一个最狠的煞星。但是无论仙境还是地狱,他所要体会的感觉只有一种,那就是神的感觉。
虽然衣衫已破得无法整理,但谢三还是特地在小溪边上洗了洗脸,整了整头发,然后强打起精神,向村子里走去。"村长回来了!"一个站在村口张望的小女孩,一下子跳进了谢三的怀里,小鸟依人般地将脸贴在了谢三的肩上。谢三露出一脸慈祥的神情,把小女孩抱了起来。村里的人都听到了小女孩的呼唤,很快聚了过来。此刻,谢三的心情就像天上的阳光一样明媚,原来的倦意一下子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村子的尽头有一幢用木板搭起的大房子,上面没有一颗钉子,看上去却很坚固,在大风催动下,竟没有一点摇曳的意思。"我有点累了。"柴扉前,谢三露出了一脸歉意,"想一个人呆一会。"虽然脸上有些失望,但这些神仙人儿般的少男少女还是很快就散开了。
推开柴扉,谢三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他想一头倒在床上,好好地睡他个三天三夜。然而他却不能,因为屋子里早已经有人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等着他了。陈六终于现身了,在最不可能的时刻和地点。谢三这时才想起,整个追捕过程虽然严密,但还是会留下一些缺口。本来,他以为这些缺口是他自己闯出来的,但现在才发现,这些缺口才是真正的杀招。一个连着一个,目的只是为了把他赶到这里。
"是你?"此刻,谢三心里反倒一点都不紧张了,好像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当然应该发生似的。
"是我。"陈六永远都是那副平静如水的样子。
"当然是你。"谢三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普天之下能把我谢三逼得乱了方寸,竟然自投罗网的,除了你还会有谁?"陈六微笑着点了点,一副受之坦然的样子,既不做作,也不得意。"只是我不明白,知道这个村子的人,除了我,就只有村子里这些从来没有出去过的小孩了。你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地方?"谢三问。
"还记得冷艳三仙子吗?"
谢三的心往下一沉。二十年前,江湖上最出名的女人,是雪山派的冰至清、霜秋波和雪无痕,三人不仅武功极高,而且美艳动人,一时间让无数江湖侠少和登徒子们为之倾倒,成为了竞相追逐的对象。但三位女剑客对这些追求者始终冷若冰霜,因此赢得冷艳三仙子的名号。但是这三个冷艳的女人最终都不约而同地爱上了谢三。最后为了他不惜隐姓埋名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帮他建成了这个叫做梦村的世外桃源。
"但是,她们不是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吗?而且死之前,并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谢三定了定神说。
"不错,她们确实没有离开过,但她们已经猜出你想杀她们灭口,所以临死前给我写了一封信,把这个地方详细描述了一番,还告诉我,如果你在外面觉得累了,就会回到这里静养。她们把信放进了一个瓶子里面,丢进小溪,在河里整整漂了四年多。三个月前,有人在扬子江边的沙滩上发现了它,所以就转到了我手上。"
"她们终究还是把我给出卖了。"谢三叹了口气。
"但是你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出卖你?"陈六停顿了片刻,"在信的最后,她们告诉我,她们明知你已对她们动了杀机,但她们还是甘愿死在你手里,只因你是她们最心爱的人。所以她们希望我把你绳之以法后,能把你和她们合葬在一起。这样,你就再也不能离开她们了。"
听着陈六的话,谢三像冰一样冷的眼睛里不知不觉间竟有些雾气正在升腾,神情间一片忧伤之色。"其实,她们错了。虽然我有很多女人,但是真正爱过的只有她们。所以,我怎么会为了灭口而杀死她们呢。我杀她们其实另有原因。"
"哦?"陈六的神色一阵诧异。
"五年前,她们都已经三十七、八了,虽然很擅保养,看上去要比她们的实际年龄年轻很多。但是,人力终究胜不过天命,我实在不愿意我最深爱的女人最后变成几个干枯的老太婆。所以,我不是想杀她们,只是想让她们的生命停在她们还依然美丽的时候,我用‘十年深寒’把她们冻了起来,还找了一个最安全的地方把她们当作我最好的收藏品收藏了起来,时时刻刻都会去看一看她们。"
一度春风,十年深寒。十年深寒正是"十二恶神"中女采花贼冻蝴蝶的独门暗器。每月十八,冻蝴蝶都会找一名美男子做自己的情人,跟他们一度春风,然后在自己极乐时刻到来的时候,将玄冰炼化而成的十年深寒,打进情人们的身体里面,把他们冻成一个个冰人,收藏在她的极乐窟里。
陈六记得,谢三在狂性大发后,所做的案子,手法上似乎都和"十二恶神"有着莫大的关系。但是,陈六万万没有想到,谢三竟然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开始模仿"十二恶神"了。难道这就是他之所以能单枪匹马擒获他们的原因,也是最后他把他们统统放掉的理由?
"奔波了这么久,你一定累了。"陈六从刚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一脸关切地说,好像谢三不是他正要追捕的要犯,而是他最亲密的兄弟,"里屋有一大桶热水,你正好洗个澡解解乏。换洗的干净衣服也给你准备好了,是用杭州府产的上等缎子由名家按照你的尺寸做的。我知道,你是一个很讲究的人。"。
"而且喜欢干净。"谢三微笑着附和。
"不错,喜欢干净。"陈六点了点头。
氤氲的雾气升腾着,把整个里屋都笼罩了起来。谢三坐在大木桶里,惬意地洗着热水澡,水声响着,谢三一边放声高歌,一边用丝瓜络上上下下搓洗着自己,把自己的皮肤搓得红通通的。在屋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陈六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眼睛微闭着,手还跟着谢三放歌的节奏,在扶手上轻轻地叩动着,好像很欣赏谢三的歌艺。屋子里充满了其乐融融的气氛。
然而屋子里的蚂蚁们却不这么认为。这时,随着谢三的歌声,它们正源源不断地从洞穴里面爬出来,聚在了一起。远远地看去,聚成的形状竟似一只拳头。"拳头"好像受到了谢三歌声的蛊惑,竟随着它的驱动,一步步向陈六逼去。蚂蚁们每走三步,陈六便会在扶手上轻轻地一敲,声音很轻,但蚂蚁们一听到这比针掉在地上还轻的声音,却会像喝醉了似的,向后一倒。这一倒,正好是蚂蚁向前走三步的距离。
谢三的歌唱得越来越快,陈六敲击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地上的这只"拳头"竟像得了鸡爪疯似的,颤抖不已。忽然,"拳头"断了,蚂蚁像烟花一样向空中绽放而去,然后雨一样地纷纷落在地上。
谢三的脸上一片惨白,好像都忘了唱歌这回事。"我还有机会吗?"谢三定了定神,拿着丝瓜络的手松开了,回到自己身体前面,在水里搓揉起来。好像他搓揉的不是水,而是一大桶发酵完的湿面粉。
满桶的水都被搓揉到了谢三的两掌之间,像一个硕大无比的水晶球。只要谢三的手腕一松,这只硕大的水晶球,就会碎成几万颗小水珠,最硬的铁甲只要碰上其中的一颗小水珠,就会在瞬间碎成一堆铁片。"一海泛成满天泪",本就是谢三最拿手的暗器心法,天底下很少有人能逃出这惊天动地的一击。
"大概没有机会了。"陈六还是不动声色,好像浑然没有看见杀机已在眼前,竟还有心情用衣袖掸一掸长袍上的灰尘。他的动作缓慢而悠然,简单得没有一点变化。但谢三却看到了这个简单的动作背后藏着的三千一百一十六种变化。而谢三的"一海泛成满天泪"却只能使出三千一百一十五种变化,陈六的衣袖不仅能挡住谢三的攻击,而且还能在谢三招式用老,变得最脆弱的时刻,还他一击。这一击不用过于着力,哪怕只要小手指轻轻地一点,便足以致命。
内力比拼输了,暗器比拼也输了。不过,谢三幸好还留了一招。
"哦?"谢三顿了一顿,"不过,我倒觉得,没有机会的人可能是你。陈兄大概不会想到,你已经被‘一梦射千城’瞄准了,只要我一摁手上的这个布偶,你就会在片刻之间灰飞烟灭。"不知道何时,谢三的手上竟多出了一个布做的偶人。
"一梦射千城,神佛也流泪。江湖上人人都说孔雀翎虽厉害,但它的威力却不及一梦射千城的十分之一,只是没有人见到过这种一梦射千城。没想到,它竟会落到了你的手里。"陈六淡淡地说,并不见丝毫的惊慌。
"你大概不会想到,这个一梦射千城,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幢大房子。我选这里做我的避难地,不仅因为这是我的世外桃源,更因为这里有一梦射千城。"
陈六认真地听着谢三的话,然后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上上下下地看了一眼这幢木头做成的大房子。"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没有什么机会。"陈六点了点头。
"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陈兄能封住自己的穴道,然后陪着我离开这里。说不定到时候我会放了你,还把这件一梦射千城也送给陈兄。"
"可惜你的建议提得晚了。这座大屋子外面有一百二十八个捕快,拿着一百二十八种机关暗器等在那里。虽然每种机关暗器的威力连一梦射千城的千分之一都不到,但是它们现在如果按照布置从各自的位置发动,可能威力要比一梦射千城还要厉害。而且,更不幸的是,进屋前我已经吩咐过那些人了,只要看到你从这个屋子出来时,只要有一根头发还在动,不管你手里有什么筹码,都一律杀无赦。你知道,那些人一向都很听我的话,所以只要你还活着,他们一定不会顾我的死活。"
"哈哈哈......"谢三忽然笑了起来,把手上的布偶扔在了一边,"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布偶,所以这幢房子也只是一幢普通的木头房子。陈兄这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实在让人佩服。"
谢三从木桶里站起来,拿起桶边那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浑身上下擦了起来。 "真舒服啊。"擦干身子,谢三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对了,"陈六还是懒洋洋地倚在那张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说着,"我在东厢房还为你准备了一桌宴席,是京城天厨楼的名厨韩味亲手给你做的,酒是绍兴一品楼窖藏了50年的女儿红。"
"你想得实在太周到了。"不知怎的,谢三忽然斗志全无,长长地叹了口气。
东厢房里果然已经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桌上的酒菜已经所剩无几。这顿饭,陈六和谢三已经整整吃了三个时辰。最后一坛酒都已快斟尽,谢三把坛子里的最后几滴酒分到了自己和陈六的杯子里。
"喝。"谢三举杯。
"喝。"陈六也举杯。
但是两人都没有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只是拿着酒杯将碰而未碰。
"上次我们俩呆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大概是什么时候?"谢三忽然问。
"十年前。"
"我记得,好像我们是一起在岭南办一件案子。"
"连环无头案。"
"不错,作案的人好像是剑魔,为了能做到一剑削断人头,而又不让人头从脖子上掉下来,剑魔杀了很多人。后来好像居然真的被他练成了。"
"如果练成绝世武功的代价是这么多人的生命,不练也罢。"陈六的神色有些萧索和无奈。
"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剑魔的这招嗜血之剑,已真的就是剑中之魔,一剑过喉,竟如春风拂面,不仅脑袋不会掉下来,而且既不会觉得疼痛,也不会有鲜血流出,中剑的人甚至会以为自己根本没有中剑。直到他们一动,才会发现其实他们的脑袋早已经不属于他们了。这一剑的速度、力量和拿捏的分寸已经臻于化境。"
"这一剑的威力,确实不可小觑。"
"但是剑魔这一剑却败在了你的剑下。剑魔的剑看上去很快,就像一道闪电。而你的剑看上去却很慢,好像是一寸一寸递出去的。但是你这慢得就像龟行的一剑,却反而先刺中了剑魔的咽喉。"谢三慢慢说道。
"快和慢不过是幻象,其实当不得真。"
"不错。你刺出这一剑时,我也正好就在旁边。剑魔虽快,但时间更快。而你的剑却好像让时间都停了下来,所以你的剑虽慢,却已经快过了时间。我当时甚至有一种感觉,觉得你这一剑其实是从昨天刺出来的。如果说剑魔的嗜血之剑是剑中之魔的话,那么你的这招昨日之剑则无疑是剑中之神。"
"你也不差,只用了半招绝境之剑,就已经制服剑魔夫人剑妖的那招幻象万千的诱惑之剑。"陈六缓缓说道。
"只可惜自那以后,我再没机会和你一起办案了。"
"只因很少再有案子值得我们同时出马。"
"这十年来,不知道你的剑练得怎样了?"
"你想试一试?"
"不知道陈兄是否赏脸?"谢三将酒杯向回一收,举在自己的胸前。
"你既然开了口,我又怎么好意思拒绝呢?"陈六也将酒杯收了回来。
两人不动,各自凝望对方。忽然,谢三杯中的酒液竟像条透明的银线,从杯中伸展了出来,却一点都没有向下坠落的意思。银线飞舞,一瞬间,谢三已经攻出了九九八十一剑。陈六杯中的酒液却没有任何反应,陈六甚至悠然自得地拿着筷子从桌上夹起了一个珍珠丸子。而这缓慢的一个动作却恰好避过了那从九九八十一个角度刺出的九九八十一剑。
银线在空中一扭,又攻出了一百零八剑。而陈六还是慢条斯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两人一个动到了极至,而一个却静到了极至。谢三已经出了两百招,陈六却还没有出剑。他的"剑"还静静地躺在他的酒杯里,波澜不惊。谢三的剑虽然变化万千,却每一招都是虚招。陈六动作不多,但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两个人其实都在等。等待对方发出最致命的一剑。
忽然,屋子好像一下子静了下来,连空气都不再流动了。屋檐上灰尘簌簌地掉了下来,灰尘掉得很慢,竟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一切似乎都突然静止了。只有从谢三杯中伸出的那根银线还在动,而且因为动得太快,幻化成几千根几万根银线。谢三的绝境之剑终于出手了。
陈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觉得连自己的呼吸都已经停了下来。这时,陈六也出手了。他杯中的酒也变成了一根透明的银线,慢慢的,慢慢的,一寸一寸地向前伸展着。连一点变化都没有。但是它每往前伸展一寸,周围那些舞动得眼花缭乱的银线,却突然凝固了,变成了一粒粒细碎的酒滴,像那些灰尘一样在空气中凝固了下来。
半个时辰后,陈六杯中伸出的那根银线终于到达了谢三手中的酒杯里,把那个已经空了的酒杯注满。注满酒杯的时刻,正是满天酒液重新苏醒,向下掉落的时刻。
陈六好像只是轻巧地转了几个身,便将这些比灰尘还细小的酒沫一滴也不漏地接到了酒杯中。陈六的酒杯也终于重新满了起来。
"干杯。"陈六主动和谢三碰了一下杯。
"陈兄已经等不及了,连杯都跟我碰了,看来我只有成人之美,把这最后一杯酒给喝下去了。"谢三微笑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多谢。"陈六向谢三作揖,也一口饮尽了自己手上的酒。
谢三缓缓地坐了下来,闭上眼睛,一股白色的蒸汽从他的百会穴慢慢地向外面散去,蒸汽由白转蓝。他的身体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一下子变得又小又枯,他的脸色红得像血,又慢慢地苍白起来,鲜血从他的眼睛、鼻孔、嘴角、耳朵流了出来。
然而,此刻陈六也不好受。在使出昨日之剑的那一刻,潜藏在他身上的千擒千纵千毒砂终于开始发作。一根无形的绞索紧紧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一阵紧过一阵,好像把他的身体割成了无数碎片。然而,他强逼着自己一定不能露出丝毫异样。否则,他所有的布置便会前功尽弃。那一剑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量,千擒千纵千毒砂的毒也侵入了他的心脉。
看着谢三倒在了地上,陈六却不能走过去摸他的脉息。即使现在谢三真的是在诈死,他也不敢去戳穿他。他必须装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地从这里离开。虽然身体已经疼得没有了知觉,陈六的脸上还是在微笑。他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向外挪去,尽量让每一步都走得又稳又平。
门外,没有陈六所说的一百二十八个拿着暗器机关的捕快,只有五十个已经疲惫不堪的捕快和王船行等在那里。陈六没有说话,直接上了自己的马车。进了马车,陈六的脸色一片惨白,只剩下一片喘息之声。"陈总捕头,谢三怎样了?"跟着陈六进马车的王船行焦急地问。
"也许死了。也许没死。"陈六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那我进去看一下。"王船行说。
陈六摇了摇头,喘了好几口气后,说:"放火,然后带着那些小孩,速速离开。"虽然陈六的一百二十八个捕快是假的,但陈六却看出来谢三的"一梦射千城"是真的。 "他死了,就是死了。他没死,你看了也于事无补。"陈六对一脸狐疑的王船行摆了摆手,然后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马蹄飞扬,灰尘满天。身后的梦村已是一片火海,只有乌鸦还在空中盘旋。
八、婚约
张横舟的眼皮一直在跳。所以当捕快们簇拥着马车回来时,张横舟几乎以为马车里装着的是陈六的尸体。
但是,陈六却自己从马车里走了出来。他的脸色苍白,走起路来也有些蹒跚,看上去虚弱极了。"谢三中了我的计。"一说完这七个字,陈六便一头栽倒在张横舟的怀里,昏了过去。
陈溪桥并不知道陈六已经回来了。这两天,他已经把怡春园那些相好的姐姐妹妹请回家中,和她们嬉玩在了一起。此刻,他正带着这些姐姐妹妹们玩着捉迷藏。
虽然,平时练武时,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但现在陈溪桥却发现,练武也并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至少,现在他和这些女子玩捉迷藏的时候,他可以玩出更多的花样来,让那些姐姐妹妹不断地为他欢呼。
他像片云一样,凭空横卧在半空之中。一手枕头,一手拿着个夜光杯,喝着从西域运来的葡萄美酒。任由那些女子在他身体下面雀跃欢叫,抓挠着他像风一样飘动的衣袂。几杯美酒下肚,陈溪桥的兴致好像更高了。他像条会飞的蛇一样,在花丛和女子与女子之间绕来绕去,一会儿绕到一名女子背后搂住她的腰;一会儿又呈金鸡独立之态,立在花枝上,和站在下面的女子对面而舞;一会儿又从花蕾上倒悬下来,双手捂住另一名女子的眼睛;一会儿又跟着一只翻飞的蝴蝶,在后面追逐起来。
紫荷也在花园里,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无悲也无喜,好像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陈溪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飞到了她后,一把把她抱在了自己的怀里,一脸讨好地笑着,凝视着她白玉一样的粉颈,轻轻地吹着垂到她颈上的几缕青丝。
书童三思匆匆闯进了花园。"少爷,不好了,老爷回来了!"三思高声叫着。
"什么?"陈溪桥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微微发颤。然而,这时,陈六已经在张横舟和王船行的搀扶下,走进了后花园。虽然样子很虚弱,但眼神里的威严却已经把心里的意思全部表达了出来。
七天过去了。
谢三看起来真的好像是在梦村一役中自尽身亡了。根据总捕衙门情报组的消息,各地并没有谢三重新露面的迹象,而被派到梦村打探情况的人马也已经回来。"除了灰烬,那里连一片瓦砾也没有留下!"探子们在报告中这样描述火后的梦村。霹雳堂的"神火连天烧"果然厉害,只用了三颗,便把谢三苦心经营十八年的梦村给烧得荡然无存,里面还有天下第一暗器"一梦射千城"。
陈六觉得,现在他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准备自己的后事了。千擒千纵千毒砂的毒已经侵占了他大半条心脉,他的生命大概已经只剩下最后的十几天了。
他把王船行安排进了总捕衙门。如果还能有两三年的时间,陈六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把王船行栽培成自己的接班人。是金子总会发亮,以王船行的资质和心胸气度,陈六觉得即使没有他的栽培,王船行也一样会成为这一行中的翘楚。而且自己闯出来的名头也会更有说服力。所以,陈六只是吩咐张横舟,把自己手上掌握的资料和线人全部转给王船行就行了。
陈六真正担心的是自己家里的那个混世小魔王。他怕自己死后,就再也没人能制得住他。张横舟虽然可靠,性格却过于和善,对陈溪桥也一向宠爱有加,一旦陈溪桥犯浑,他根本就奈何不了他。
这时,陈六就想起那个最古老却也最有效的方法。如果你家里有个不肖的浪荡子,那么就马上给他娶一个有头脑能软能硬的厉害老婆,即使不能让浪子回头,至少家里也能有个可以主持大局的人。陈六给陈溪桥挑的老婆叫司马无盐。
司马无盐是当年陈六手下五虎将智多星司马折冲家的九小姐。司马折冲一共有十个孩子,只有老九司马无盐是女儿。当年司马无盐生下来时,奇丑无比。司马折冲失望之下,只能希望自己的老九虽然无貌,却能有德有才,所以按史上第一丑女也是第一才女钟无盐的名字,给她取了这个名字,从小就对她悉心培养,把自己的一身本领全部都教给了司马无盐。而司马无盐也很争气,天资聪颖,无论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以至于一向为人低调的司马折冲都不无骄傲地宣称,如果我们家的老九是个男孩,绝对可以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来。而更让人高兴的是,司马无盐有钟无盐的才能,却终于没像钟无盐一般丑陋。黄毛丫头十八变,小时候奇丑无比的司马无盐,后来竟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女。
司马无盐今年只有十六岁,但是司马折冲死后,司马家的当家人名义上虽然是司马夫人,真正主持家务却是这个十六岁的九小姐司马无盐。一个庞大的家族,在这个小姑娘的操持下竟能井井有条、妯娌和睦,足见她也是个持家的高手。更重要的是,这个司马无盐还是陈溪桥小时候最好的玩伴,平时一起玩时,虽然陈溪桥年纪比司马无盐大,但他却很听司马无盐的话。
陈六实在想不出,世界上还能找到第二个更好的人选来做自己的儿媳。而且他相信即使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只要有这个媳妇在,陈家的威名就仍能保持下去。所以他给司马家下了一份言辞恳切的聘书,司马夫人也很快答应了这件婚事。婚期已经确定,就在七天之后。
陈溪桥并不知道自己的婚事已经被安排好了。此刻,他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趴在床上一脸苦恼地哼哼着。
七天前的那一千下家法,把他的屁股和大腿打得皮开肉绽。如果不是张横舟早给执法的家人打了招呼,陈溪桥几乎怀疑自己连两条腿都保不住了。七天他都这样趴着呆在床上,只有紫荷一直陪着他。
此刻,紫荷正在给陈溪桥已经结痂的伤口换药。虽然板着脸,她手上的动作却很轻柔,生怕陈溪桥被弄疼了。
陈溪桥一边哼哼着,一边不时用眼睛瞟着紫荷,似乎盼着能从她脸上看到同情。然而紫荷却没有任何表示。陈溪桥自觉没趣,便停止了哼哼,两只贼兮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圈,然后伸手在自己怀里摸索了一遍,摸出了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讨好地把它递给了紫荷。"姐姐,这是给你的,你理我一下好不?
紫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脸上却已经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唉,真是拿你没有办法。"
"我知道,你虽然看上去对我很凶,但实际上还是很关心我的。"陈溪桥眨了眨眼睛说。
"谁关心你了,少臭美。知道这次你为什么会吃苦头吗?"紫荷的脸又强绷起来,做出一副教训他的样子来。
"命苦呗,我妈死得早,我爸这个老鳏夫心情不好,所以老拿我来撒气。"陈溪桥撇了撇嘴,不屑地说。
"唉,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老爷对你这么好,你还这么说他。"紫荷说着,故意加重手上抹药的动作。
"唉哟!唉哟!"陈溪桥煞有介事地大叫起来,"没想到,姐姐你也是个马屁精,跟那些家伙一样,就知道拍老头子马屁。"
"你再贫嘴,我就不理你,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
"好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反正我知道,这世界对我最好的还是姐姐你。"
紫荷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唉,真是拿你没办法。"
"姐姐......"陈溪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又怎么了?"紫荷没好气地问。
"我有话跟你说。"陈溪桥向紫荷招了招手,示意她把耳朵凑过来。虽然猜出这个古灵精怪的少爷可能又在转什么不好的念头了,紫荷还是忍不住把头凑到了他的嘴边。 "你生气的时候样子真好看,我一定要娶你做老婆。"说完,陈溪桥在紫荷的脸庞上狠狠地吻了一口。
"谁要嫁给你!"紫荷假意将陈溪桥推开,脸上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喜悦之情。
九、惨死
陈家的少爷失踪了。就在他大婚即将举行前的三天。走得无声无息,甚至连片言只语都没有留下。
陈家的家人都以为,少爷这次一定是逃婚。谁都看得出来,少爷和他的贴身丫鬟紫荷平日有些关系暧昧。但是大家很奇怪,少爷逃婚为什么没有带着紫荷一起走。
只有陈六认为事情没这么简单。谢三不仅没有死,而且回来向他寻仇了。多年的捕快生涯让他拥有别人所不具备的警觉,他感到一股很强的杀气正在逼近自己,而且越来越强。不过谢三想要对付的并不是儿子,而是他这个老子。儿子其实只是一个饵。所以陈六觉得根本不用去找谢三,谢三也一定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果然,黄昏将近的时候,谢三派人给陈六送来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令公子现在我手,三更时分,独来城西坟场一晤,一切好说。
老友谢三
薄雾水一样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今夜的月色本来亮得有些诡异,但现在因为这层薄雾,月色一下子变得朦胧而凄凉,让秋天的深夜有了更多的寒意。开阔的荒芜地上到处是坟包、枯树和败草。隐隐约约中似乎有两个灰色的人影正分坐在两座墓碑上。这两个人正是谢三和陈溪桥。
坐在墓碑上,陈溪桥的心跳得很快,都忍不住快要浑身打颤了。他使劲晃着两条悬空的腿,希望这样能让自己看上去更自然一些。
昨天上午,陈溪桥大伤初愈,才知道陈六已经把他的婚事给预备好了。虽然,多年来陈溪桥一直都认为紫荷才是自己想娶的女人,但一想到以后家里还能多一个美丽温柔、冰雪聪明的司马妹妹,陪着自己一起玩耍,就忽然觉得这件婚事也没有什么不好。所以满心欢喜之下,决定上艳姿斋去挑一些上好的胭脂水粉,在新婚之夜送给自己的司马妹妹,好讨她的欢心。
一出家门没多久,陈溪桥就发现有一个鬼魅一般的身影盯上了自己,正当他想跟这个家伙理论时,对方已经出手。只看到影子在面前一晃,陈溪桥就一下子失去了知觉。等他醒过来时,陈溪桥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这片诡异而开阔的坟地上。"我是谢三。"这是他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远处传来猫头鹰阴森的叫声,陈溪桥打了一个哆嗦,旋即控制住自己,拼命地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为什么不封我的穴,难道不怕我逃走?"陈溪桥忽然很想说话。虽然很不喜欢这个眼睛冷得像冰一样的谢三,但陈溪桥不知道除此之外,此刻还有什么办法能驱赶自己心中的恐惧。
"你不妨一试。"谢三连看都没看陈溪桥,只是微微地撇了撇嘴。
"你到底想把我怎样?"
"一会儿等你老子来了,你就明白了。"
"你想拿我当人质,威胁我老子?"陈溪桥干干地大笑了几声,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可惜你错了,抓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都比抓我有用。幸亏我是我们家老头子的亲生儿子,要不然不等你下手,他自己就把我给做了,这下正好,没了我这颗眼中钉,还不用担心别人骂他不仁不义。"
谢三冷冷地看着陈溪桥,突然从墓碑上跳下来,一把揪住陈溪桥的头发,像提棵葱一样把他拎起来,陈溪桥急得在半空中双脚乱踹。"干吗?干吗?你干吗?"陈溪桥一边挣扎一边叫嚷,却怎么挣也挣不开。
谢三劈头盖脸打了陈溪桥几个大嘴巴。然后才把陈溪桥放回到墓碑上,自己也坐回了另一块墓碑。"这几个耳光是我替你老子打的,亏你做了他十八年儿子,却连他的心思都不明白。其实你老子情愿让自己死上一百回,也不会让你死一次。你是他在世上惟一的希望,他对你严厉,只是因为他希望你能把你们名捕陈家的担子挑起来。你以为你刚才的那番话很硬气吗?等会儿你老子为了你任我宰割,我怕你想哭都来不及了。"
一阵掌声在空旷的坟场响起,一条灰色的人影缓缓地走来。陈六终于如约而来。 "谢三果然是谢三,我早就说过,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中间一定有一个是谢三。"陈六看上去疲惫极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上去很虚弱。
谢三站了起来,只随手一推,就把陈溪桥扒拉在了地上,还用脚尖封住了他的穴道。"谢谢。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谢三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打了个哈欠,好像已经很厌倦了,希望能尽快结束眼前的一切。
"该交代的你都替我交代了。不过,你的代价也不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梦村一役为了诈死,你散掉了自己九成的功力。"
"不错。"谢三冰一样的眼睛里面寒意更浓了,"可惜你不是我,如果是我,即使对手已经倒下,我也一定会在他胸口再补上一剑的,不管他看上去是不是死了?"
"不错,我不是你。"陈六还是不动声色,好像并不打算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谢三。
"其实你不该去当捕快。"谢三停顿了片刻,看上去似乎有些忧郁,"一个人扫垃圾扫得久了,一定会搞不清脏与不脏的区别。即使你不想,最后还是难免。但没想到,你居然做到了。"
"听起来,你好像有些妒忌我?"陈六苦笑了一下。
"就快不妒忌了。对这个局而言,我有一成的功力就已经够了。"谢三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陈溪桥,"我杀不了你,但杀你儿子还是绰绰有余。"说着,谢三拿出一条精钢炼就的铁链,向陈六抛去:"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喜欢用什么方法锁住那些最凶恶的犯人?"
陈六接过铁链,看了儿子一眼:"你会放过他吗?"
"他对我毫无威胁,我杀他干吗?没有你,他可能会活得更快乐一些。"
陈六向谢三深深地作了个揖:"谢谢。"
陈六运气将铁链挥起,铁链像出洞的毒蛇,穿过他自己左肩的琵琶骨,然后在他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转了一个弯,又穿过他右肩的琵琶骨,铁链两头向一块墓碑绕去,绕了几个弯,两头的锁舌和锁喉扣在了一起。陈六跌坐在了墓碑前面,这一刹那,他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年。
谢三鼓掌:"好功夫!太精彩了。"他边说边走近陈六:"听说你右手的金刚指已经练到了第九重,是吗?"陈六闭起眼睛,好像从此刻开始,他已经再也不准备开口了。谢三慢慢地抽剑,在初升的旭日中,宝剑闪出一片寒光。"你说,是你的金刚指硬呢,还是我的宝剑更硬一些?"
谢三的剑削在了陈六右手的手指上,陈六的手指掉落在了地上。陈六闷哼了一声。谢三冰一样的眼睛里放出诡异的光芒,一瞬间浑身上下精神焕发,好像有一头沉睡的饿虎正从他的身上苏醒过来。"你放心,我不会一下子就让你死的。"因为兴奋,谢三连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也许以后很难再遇到像你这样的对手了,我一定会好好享受现在的感觉,用最慢的速度杀死你。"
谢三一次又一次将剑挥起放下。每一次挥动都像是在进行一次庄重的仪式。
只有陈溪桥才知道这种仪式有多可怕,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此刻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现在他心里真的开始后悔了。他很想闭上自己的眼睛,然而他的瞳孔却因为极度恐惧而变得麻木了,甚至连怎么闭上都不知道了。他眼睛里看到的景象正在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了一片血的世界。他的听觉却变得灵敏异常,"嗤!嗤!嗤......",每一下剑削皮肉的细小声音都像锤子一样砸在他的鼓膜上。他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被一种滚烫的液体所包围。
陈溪桥知道,那正是从他父亲身上流出的热血。
十、凶恶的捕头
京城的街市像往日一样喧闹不堪。今天又是一个大集之日,街道上人来人往,沿街铺子里的掌柜和小二正在热情地招呼着各路客人。街边也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临时摊位,让大街陡然变得就像一条淤塞的河流。每往前挪动一步,便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大街中段的望江茶院前面,人群尤其拥挤。大家好像正挤在院子前面看什么热闹。
人群被一队全副武装的捕快挡在了院子门口。捕快们脸上的神色都很凝重,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院落的深处,却没有马上行动的意思。
院子的前方有一条很长的小径,小径通向一间敞着门的大屋子。大屋深处的阴暗角落里,一个粗壮的大汉正挟持着一名捕快,明晃晃的刀架在了捕快的脖子上。
小径的这一头,新任三级捕尉丁风波的头上现在连冷汗都冒出来了。今天早上,他带着兄弟们在街上巡逻的时候,突然发现被刑部通缉了三年的江洋大盗汪近楼。丁风波当时一阵兴奋,为自己刚刚升职就能得到立功的机会而庆幸不已。
一番布置之后,汪近楼被逼进了望江茶院的死角里。然而困兽犹斗,汪近楼还是逮了一个空子,把丁风波手下的一个兄弟押作了人质。丁风波既不愿让汪近楼就此逃之夭夭,也不愿让自己的兄弟成为牺牲品。
谁都看出来了,这是一个让人进退两难的僵局。
"恶捕头来了!恶捕头来了!"后面看热闹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原来挤得互不相让的人群忽然自觉闪开了一条缝,不,更确切地说,是一条被人群隔出来的小道。小道悠长,尽头走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黑色的人影落寞、阴冷、苍劲,好像浑身上下都带着毒药一样的气息,所到之处,每个人都避之惟恐不及,不要说碰到他,就算闻到他的气味看到他的影子,都已经成了一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
这个人见人怕的"恶捕头"不是别人,正是已经二十出头的陈溪桥。只三年时间,他就老了很多,好像一下子就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大男孩变成了一个心事重重的中年人。虽然他的面貌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但脸上的神态却苍老得就像一个饱经世故的老人,只有那双眼睛像是一堆灰烬上仍在燃烧的火星。
披着一条黑色披风的陈溪桥在人群中大踏步地走着,脸部肌肉微微颤动,手紧紧地握成了一个拳头。他连看也不看一眼身边的人群,好像他们根本就不存在,好像他身处的不过是一片空洞的荒原。
丁风波的心好像沉入了冰窖。从刚听到"恶捕头"三个字起,他就知道,那个被挟持的兄弟这次凶多吉少了。只要能达到目的,陈溪桥从来都不惜一切代价,所以才赢得了"恶捕头"的名声。然而丁风波对此却无能为力,他苦苦奋斗了三年,才总算当上了一个从九品的三级捕尉,而陈溪桥从入行那天起就已经是三品带刀御捕。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像陈溪桥这样的三品大员。
陈溪桥已经跨入了望江茶院,他什么话都不说,右手轻轻地甩了两甩,身上的披风就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像一片乌云腾空而起,然后慢慢地落了下来。陈溪桥身后的一个捕快连忙赶上,将披风接住,诚惶诚恐地捧在了手里。
陈溪桥努力地定了定神。然后双手反背,步态悠然地在小径上往前走着,而双眼却直逼着远处汪近楼的眼睛。汪近楼被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吓着了。因为慌张,他把手里的刀抓得更紧了,刀刃紧紧地贴在了被挟持的捕快的脖子上,捕快的脖子上出现血痕。 "别......别过来!"汪近楼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陈溪桥的脚在小径上有节奏地往前移动着,语调优雅,好像不是在办一件棘手的案子,而只是到茶院来饮茶。"你尽管动手。我保证只要你轻轻用力,你手上的这个人就死定了。"陈溪桥顿了顿,"这件事情想起来虽可怕,但实际上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很快他就会没有知觉,所以他几乎没有时间感到痛苦。"
被挟持的捕快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色。但是真正惊讶的却是汪近楼。
"可是你知道,你会怎样?"陈溪桥脸上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你用来杀他的时间,已经足够我制服你。等我抓到你,我会找一根绣花针,先在你的眼珠上慢慢地绣花。然后我会用刀割开你的脚跟,把你的脚筋抽出来......"
汪近楼的额头沁出了汗珠,手中的刀勒得更紧了。现在陈溪桥的脸在他的眼睛里已经开始变形,变得狰狞之极。
"再以后,我会割开你的头皮,往里灌水银。水银会钻进你的身体,让你浑身瘙痒,你忍不住想拼命地蹭啊蹭......你知道蹭的结果是什么?"陈溪桥注视着汪近楼手里越勒越紧的刀,突然加大了声音,"你会从头皮上的洞里钻出来!这时候,我会放一些蚂蚁在你没有皮的身子上。"
虽然拼命想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但汪近楼脸上的横肉却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是官,不是匪,你的上司不会让你这么干。"
陈溪桥的手已经湿透,汗星子聚成汗珠,从他的腕上慢慢滚下,落到了地上。汪近楼和被挟持的捕快已经越来越近:"你不信可以试试。别忘了,你不过是一堆垃圾,谁又关心垃圾是怎样被清理干净的?你大概知道我的外号,一个人既然能被别人称作‘恶捕头’,他的手段有多毒辣,可想而知。"
陈溪桥的双脚终于踏入了大屋。汪近楼的脸上也露出了绝望的神情,他神经质地向陈溪桥堆出了一脸谄媚的微笑。陈溪桥也还以微笑。
刀被汪近楼举了起来。陈溪桥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刀终于狠狠地砍了下去。不过没有砍在捕快的脖子上,而是砍在了汪近楼自己的脖子上。
死里逃生的捕快裤子已经湿了,尿液顺着他的腿流到了地上,他软软地瘫在了地上。汪近楼的血喷了他满满一脸。院子门口的捕快迅速地拥了过来。陈溪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得意地拍了拍软瘫在地的捕快的脸,凑在他耳边轻声地说:"你该换一条裤子了。"
十一、噩梦
回到家里,陈溪桥悄悄地躲进了紫荷的房间。好像有一张硬壳从他身上一下子卸了下来,他又重新变得灵动起来,好像又是那个三年前的大男孩。
陈溪桥没有说话,只是疲倦地将头埋在了紫荷的胸前,希望能一直就这样赖在紫荷的身边。紫荷也没有说话,静静地半倚在床上,白玉般的柔荑小手温存地穿行在陈溪桥的发梢间,好像母亲正在抚慰自己的孩子。
门外有人在敲门,还传来了很刻意的咳嗽声。"谁?"陈溪桥不情愿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紫荷也拿起身边绣到一半的绣品,一针一线地绣起来。
"少爷,是我。"门外传来了书童三思的声音。
"什么事?"
"少奶奶到府上来看你了。"
少奶奶不是别人,正是司马家的九小姐,司马无盐。三年前的那次变故,让这桩计划中的婚事无限期地推后了。但司马无盐却锲而不舍,横竖都要当这个陈家的少奶奶,还让司马夫人出面催了好几次婚。
虽然陈溪桥并不讨厌这个司马小妹,甚至和她一向都很谈得来,心中也曾经不止一次对她暗生过一些朦胧的情愫,而且当年刚听说陈六要让她做自己老婆时,还兴奋过一阵子。但是,当这件事情真的要成为现实时,不知怎的,他却有些临阵退缩。而且更要命的,是他的身边本就已经有了一个紫荷。所以,他以父仇未报不能谈婚论嫁为由,将婚事整整拖了三年。
"你还是快去见司马小姐吧,她是老爷为你挑选的人。而且,确实对你很好。"紫荷看上去平静极了,好像这件事情跟她并无关系,低眉垂眼,永远都是那副无喜无忧的样子。
"好吧,我这就过去。"陈溪桥沉吟着瞟了紫荷一眼。虽然心里有些歉疚,他还是跟着三思一起离开了。
紫荷连头都没有抬,一心一意地做着她的刺绣。针在滑软的绸布上灵巧地穿行,紫荷的手不知为何抖了一下,针刺在她的手指上,鲜血染红了绸布,她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她的目光定定的,心其实早随着陈溪桥飞出了房间。
司马无盐正在等陈溪桥。
上午,陈溪桥办完汪近楼的案子没有一炷香的时间,司马家的九小姐就得到了消息。她特意决定赶过来表示祝贺。来之前,她对着镜子整整化了半个时辰的妆。画了眉,做了一个样式繁复的堆云髻,还用至宝斋特制的水色胭脂在腮上淡淡地抹了一层。然后给自己换上一身新做的绣花长裙。司马无盐希望陈溪桥每次看见自己,都能够有眼睛一亮的感觉。
陈溪桥果然眼睛亮了一亮。没有人会在看见司马无盐时无动于衷。不仅因为她是江湖上最会打扮自己的女人,更因为她本人也长得很美。
女人的美有很多种,有娇弱的美、凶悍的美、明媚的美、忧郁的美,也有丰姿绰约的美、柔情似水的美,而司马无盐的美却是一种幽深而摄人心魄的美。她美得一点都不嚣张,虽然让人第一眼就能被她打动,但如果看她第二眼,你会发现自己已被她迷住了,到第三眼,你甚至会想到要为她赴汤蹈火。司马无盐好看,更耐看,越看就越有味道。这样的一个女人是不能不让陈溪桥为之动心的,所以从一进前厅开始,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过司马无盐。
看到自己未来的夫君这样欣赏自己,司马无盐的心里充满了骄傲,脸上的表情因为自信而变得更加娇媚。"陈家哥哥。"她这样柔声地叫着陈溪桥。
她记得,从记事那天起,她就已经在这样称呼陈溪桥了。那时候,她还是个人见人厌的丑八怪,长得又黑又瘦,两只眼睛的眼皮好像总是睡不醒一样地虚肿着,鼻子也好像没有鼻梁一样软软地趴在脸上,因此在玩伴中她总是被嘲笑和欺负的对象。惟有这个陈家哥哥没有嫌弃过她,对她一直都很温柔,每次她因为被人嘲笑而流泪时,也总是这个陈家哥哥来为她拭去眼泪,一直把她逗到破颜而笑为止。所以,从那时候起,她就在心里暗暗许愿,将来一定非这个陈家哥哥不嫁。何况,这个陈家哥哥不仅是个温柔体贴的情种,更是名捕陈家惟一的传人。
从出生那天起,司马无盐的耳朵就被灌满了名捕陈家的故事。好像这已不是一个家族,而是一个传奇。然而,陈家的名捕们一向都是男丁,还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女性名捕。因此司马无盐觉得,如果她能嫁给这个陈家哥哥,她就有希望让自己也加入到这个传奇中去,成为名捕陈家历史上第一个女性名捕。虽然生就个女儿身,但司马无盐从来都不认为自己会输于那些须眉男儿。
所以,当年司马夫人把陈老爷子提亲的事情告诉她时,司马无盐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桩婚事。虽然陈老爷子的死,让她过门的日子一拖再拖,但是她早已把自己的名字都给改了,她不让人称她司马无盐,而让人改称她陈无盐。这辈子她已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
"陈家哥哥。"看到陈溪桥看着自己一直不说话,司马无盐又叫了他一声。
"哦......"陈溪桥使劲地晃了晃脑袋,"妹子你长得实在太美了,看得我都呆了。"
"没正经。"司马无盐嗔道,心里却已甜得跟蜜似的。虽然早就知道陈家哥哥的这张蜜糖嘴对谁都是这般腔调,而且还因此惹下过很多风流债,但是每次听到陈溪桥的甜言蜜语,司马无盐还是会忍不住拿它当补药吃。女人终究都是女人,即使冰雪聪明如司马无盐,也不能免俗。司马无盐只是盼着,有朝一日过门后,能凭着自己的手段,让陈家哥哥的这些甜言蜜语终日只对着她一个人说。
"妹子,是不是在家里又闲得发慌了?"
"你好没良心,人家是听说你今天又办了件漂亮的案子,所以才特意过来的,你怎么能说我闲得发慌?"司马无盐说,就势把嘴巴嘟了起来。
"你怎么老是这么消息灵通,是不是已经在我身边安排眼线了?"陈溪桥搔了搔自己的脑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来。
"我可没这么无聊。你再这么说,我生气了。"
"没什么啊,收集情报可是当年司马大叔名闻天下的绝技,他对你又一向偏心,所以这本就是你的强项嘛。而且......"陈溪桥话锋一转,露出嬉皮笑脸的神情来,"而且老婆收集老公的情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说是不是,我的好妹妹?"说着,陈溪桥一把搂住了司马无盐的肩膀,闭着眼睛用鼻子使劲嗅了嗅司马无盐云鬓上的香气,"好香啊,你用的一定是至宝斋的千叶玫瑰露。"
司马无盐狠了狠心,一把推开陈溪桥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悠悠地说:"陈家哥哥,虽然这辈子我横竖都是你的人,但正式拜堂前,我还是觉得不要太过亲昵,省得被人家嚼舌头。"
陈溪桥皱了皱眉头,又马上嬉皮笑脸起来:"好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会娶你的。只要我今天报了我们家老爷子的仇,明天我就跟你拜天地。"
"可是,你已经让我从十六岁等到了十九岁,我还能等你几个三年啊?"司马无盐的眼圈都有些红了。
陈溪桥看着司马无盐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也是一阵不忍,心情好像一下子也忧郁起来。"谢三。"他恶狠狠地从嘴里吐出这两个字,觉得连呼吸都已经停住了。
早上一醒过来,陈溪桥就赶到了花园。
陈溪桥一向认为,清晨是一天中最好的赏花时刻。这时候夜里凝成的露水还没有完全散去,阳光又薄又嫩,在露气被分散成丝丝缕缕,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水光一色,露珠轻摇,既让人有雾里看花的情致,又让花有娇艳欲滴的品质,再加上一夜无人之后,污浊之气散尽,此时的花香才是真正的清香。但是,陈溪桥已经三年没有在清晨时节赏花了。因为他必须在每天露水散尽之前,练完这套有九九八十一个招式的大狂风剑法。
这些年父亲惨死的情景一直都像附骨之蛆一样追踪着他,让他避无可避。他的命是用父亲的命换回来的,所以他必须去为父亲报这个血海深仇。虽然梦村一役自废了九成的功力,三年来谢三音信皆无,但是陈溪桥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谢三是不会甘心永远隐姓埋名的,总有一天,他会重新出现。而这也正是他向谢三讨还血债的时候。所以他必须在此之前把剑练到最快。
剑光闪动,人影飞舞。只一眨眼,大狂风剑法的前面八十招就已经全部施展完毕。这套大狂风剑法已只剩下最后一招。而这一招也正是陈家这套祖传剑法中最精华也是威力最大的一剑,前面的八十剑其实只是一个引子,练习它们的目的是为了练成这最后一剑。但是这最后一剑却没有固定的招式和名字,会因为练剑者不同的悟力和性格,而呈现出不同的形态来。
陈溪桥的大伯陈空风的最后一招名为"秋风秋雨愁煞人",只因他小小年纪便要一力承担起家族的重任,所以性格既有少年不羁的一面,又有凝重忧愁的一面,像秋天一样,灿烂中带着点萧瑟的寒意。而陈溪桥的父亲陈六为人坚忍内敛,心思缜密周全,总能料敌于机先,所以他练成的最后一剑是归灿烂于平静的昨日之剑。
同时,这最后一剑还会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变化而变化,在练成昨日之剑以前,陈六首先练成的是遗憾之剑,因为未能实现理想,只能半路出家弃文从武,所以陈六的这一剑里有一种空虚和悲痛的情怀。三十以后,陈六彻底接受了现实,想在捕快行当里干出一番事业来,所以他的最后一剑变成了一招雄心之剑,浑厚而宏大,像大海之潮绵绵不绝。
现在陈溪桥已经把自己的最后一剑发动起来。在清晨的阳光中,他的人和他的剑好像都已经在花园中蒸发掉了,既不见人,也不见剑,只有花瓣上的露水不断凭空飞了起来。无数颗露珠像一串串宝石,排着队向花园中间空地上的一个木桶飞去,一滴一滴地落了下去。很快,所有的花瓣上都没有了露珠,而木桶也随着最后一次滴嗒之声被盛满了。刚才被蒸发掉的人和剑又重新出现在了木桶边上。
露水之剑。这正是陈溪桥练成的最后一剑。然而,这岂非也是他心性的写照。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他的所有心思和所有必须去做的事情其实都像露水一样,仅仅只是轻轻地附着在表面,随时都可能消失不见。
背后传来了一阵老迈的咳嗽声,陈溪桥知道一定是管家张横舟来了。"少爷。"张横舟终于走到陈溪桥跟前,轻轻地叫了他一声,脸上竟是一片凝重之色。
"张大叔,什么事?"
"谢三终于出现了。"
"什么?"陈溪桥的心一下子绷紧了。
"岭南府飞马快报,三天前那里发生连环杀人案,作案的正是谢三。"
"这么说,他的武功终于恢复了?"陈溪桥问。
"不仅恢复了,而且据幸存下来的捕快说,好像还比以前更高了。"
"什么意思?"
"意思也就是说,如果你现在就去找他,你连一成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陈溪桥等着张横舟给他进一步的建议。
"所以你要学会等待。既然他已经答应了六哥,所以只要你不去找他麻烦,他一定不会主动来找你的。"
"那么,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机会来临的时候。"
"机会什么时候会来?"陈溪桥追问。
"我也不知道。"张横舟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竟是苍凉之色。
张横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因为张横舟的话,陈溪桥刚才那股发奋苦练的劲头一下子泄掉了。他懒洋洋地坐在凉亭里的太师椅上,独自发呆。正午的阳光很明媚,春天的花园里姹紫嫣红,但陈溪桥的心情却阴郁极了。
虽然三年来陈溪桥一直在等着谢三重新出现,但另一方面,他有时又在心里暗暗盼着谢三不要出现。陈溪桥想报仇,却又很怕去报仇。三年前的那个恐怖之夜,谢三不仅一剑一剑地摧毁了陈六的身体,也摧毁了陈溪桥的意志。虽然陈溪桥总是拼命在人前扮出一副冷酷无情、阴沉老辣的冷血模样,但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他这么做的目的不过为了提醒别人也提醒自己,他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但实际上情况并非如此,他的样子越凶狠,他的内心便越脆弱。
三年来,陈溪桥已经把总捕衙门里谢三的档案读了几百遍。每多读一遍,他的心里便越是没底,他对谢三的恐惧便增多一分。 没有人能知道谢三心里在想什么,而谢三永远都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的武功高得惊人,他的计谋神出鬼没,他永远都在暗处,让人防不胜防。他几乎已经不是人,而是真正的魔。自从陈六死后,这个世上能对付谢三的人大概只剩下谢三自己了。
但是陈溪桥又不能不去报这个仇。也许还有一个办法能对付谢三。陈溪桥的心里忽然闪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打了一个冷战,把自己都给吓坏了。
十二、寻找谢三
烟霞镇是个很普通的小镇。镇外有几座不高的青山和一个小湖相傍,镇里有一条小溪弯弯绕绕穿过镇上最繁华的街道。街道上有三十多家各式各样的铺子,三日一小集,五日一大集,有集市的时候便热闹一些,无集市的时候便冷清一些。这样的小镇在江南一带,实在数不胜数,所以烟霞镇并不算出名。
但是,它在江湖上却是一个大大出名的地方。只因为这里住着一个大大出名的女人--萧憔悴,便是这个名女人的名字。
昔日武林曾有过号称通古晓今的三大史家。女太史周罗衣虽然自己武功不高,但对武功的见识却是天下第一,江湖上没有她不知道的武功,而每种武功长处和缺点她也都能如数家珍说得头头是道。而且每个月周罗衣都会公布一份武林十大兵器谱,把当月最厉害的十种兵器十种武功十个高手罗列出来,是武林公认最及时最公平最准确的兵器谱。只可惜这个武林第一才女,已在五年前过世了。
万神通是武林三大史家中号称消息最灵通的人,只要是江湖中人,不管是有名的还是无名的,也不管是退隐江湖几十年的老人还是正准备出来闯荡江湖的少年,几乎没有一个人能躲得过万神通的法眼。只可惜这个消息灵通的万神通如今也已经到了耄耋之年,两年前还因为中风成了个瘫子,如今只能在卧榻之上了此残生了。
而号称江湖第一神算的大运道人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给人批来命书,每年编一本武林大事记,从来也没有在江湖上现过真身。而且近三年来,更是音信皆无。大运道人成名是在八十年前,这样算来他现在至少也有一百多岁了,所以很多人怀疑,这位大运道人其实已经老死在某个隐秘的角落了。
但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老一代武林史家中的传奇人物虽然已经凋零,但新的传奇人物却也正在涌现。萧憔悴正是这样新的传奇人物。她本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祖上还曾经被封过王公之位。但不知为何,这个任性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却偏偏恋上了这个龙蛇混杂的江湖。十五岁她被江湖上有名的花花公子许慕白所惑,跟他一起私奔,开始闯荡江湖。后来虽遭许慕白始乱终弃,但萧憔悴却已经对江湖生涯着迷,发誓要成为江湖上最有名的女人。但是论武功论人缘,萧憔悴实在没有什么优势,而嫁给江湖成名剑客或者世家子弟的捷径,也因为有那段和许慕白之间的荒唐情史而被堵死。所以,萧憔悴决定另辟蹊径,发誓要做一个像周罗衣一样有名的武林女太史。
为了成就自己的名声,萧憔悴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她拜了周罗衣为师。老姑婆周罗衣虽然是有名的才女,却也出了名的刻薄。江湖上,曾有不少年轻人因慕她之名,前来拜她为师,但是最后跟了她不到一个星期,就因为受不了她,落荒而逃。拜她为师,与其说是做她的徒弟,还不如说是做她的丫鬟,不仅要被她呼来唤去,照顾她的衣食住行,而且还要被她不断挑剔。即使你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在她眼里依然还是不够。没有人能受得了她,但萧憔悴却偏偏忍受住了。所以,萧憔悴成了周罗衣惟一的弟子,而且学会了周罗衣全部的看家本领。萧憔悴不仅学会了周罗衣的看家本领,还把万神通的家底也摸了个清清楚楚。为此她十八岁那年就成了老色鬼万神通的秘密情妇。
但是,江湖上还流传着一个更为隐秘的传言。有时候萧憔悴还会委身青楼,专门结交那些江湖人物,在床上套出他们本来死也不肯说出的秘密。所以,萧憔悴虽然先后师承周罗衣和万神通,却已经比他们两个人加起来还有本事,她对武功的见识要比周罗衣还要高,她知道的江湖消息要比万神通还要多。
如果一个女人香艳而又有些特殊的本领,她想在这个江湖上不出名都很难。
因为有萧憔悴在,所以烟霞镇也成了江湖上的名镇。每年都有数不尽的江湖人物,来到这里,有的只是为了一睹这个香艳名女人的芳容,有的则是希望能够通过结识她,让她在萧氏版"武林通史"上给自己留一笔。但是更多的人来找她,则是为了从她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如果你想找一个隐姓埋名的仇家,或者一本难以寻找的武功秘籍,或者一把已经隐没多年的神兵利器,或者想知道自己的武功里面还有什么弱点,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找萧憔悴帮忙。
虽然,萧憔悴就住在烟霞镇上,但是很少有人真正在镇子上找到过她。虽然,萧憔悴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女人之一,但很少有人知道她长什么样。所以,每年来找她的人很多,但绝大多数却都失望而归。反倒是名不见经传的烟霞镇因此日渐繁荣起来。
又是入夜时分,镇上最繁华的街道已是华灯初上,买醉的豪客、卖笑的流莺三三两两游荡在街边路角。酒楼客栈里不时传来觥筹交错、把酒言欢的声音,整条街上一片人声鼎沸、轻歌笑语、灯红酒绿的热闹景象。
仅仅只隔着一排房子,大街背面的小巷子里就冷清了很多,沿街的人家都已经将家门紧紧地关了起来,窗户里只有几盏微弱的油灯正在闪烁。这跟前街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整条巷子里,只有一家门面很窄的小酒馆还开着门。里面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个还是酒馆的掌柜胡三贵。胡三贵正等着最后两个客人离开,这样他就能打烊回家了。
两个客人一男一女,男客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女客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两人分坐两个角落里,神情都是一样的落寞。
虽然不认识那个男客人,女客人却是胡三贵认识的,她正是本镇藏春楼的名妓昭婵。过去的十多年里,她一直都是本镇的花魁,春宵一夜值千金,正是她为自己开出的身价。只是近年来随着年纪渐长,虽然风韵和姿色犹存,却已很少有人愿意为她一掷千金了。而昭婵却又是一个自视甚高的女子,并不愿意就此自降身价,所以已整整三个月没有客人来找她。藏春楼的老鸨现在看她的眼神都已经有些不对了,只是碍着她过去曾为藏春楼立下过汗马功劳,所以才没有跟她直说。
也许为了排解心中的愁闷,整整两个星期了,昭婵都会乘夜来到这个僻静的小酒馆借酒浇愁。为了她,胡三贵已经好几天没有准时关店。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本就是人生最悲痛的境遇,所以胡三贵也忍不住有些同情昭婵。如果昭婵的身价能够降低一半,胡三贵甚至愿意拿出自己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一亲这位本镇当年第一花魁的芳泽。
"掌柜的,再给我来一坛酒。"昭婵大着舌头在那里吆喝道。她的身边已经整整放了六个倒空了的酒坛子。
酒来了。昭婵的玉指轻摇,又给自己的碗里斟满了酒。在碗里,她又看到了一个憔悴的脸。她知道,这个脸是自己的,她已经老了,再不能让男人为了她舍生忘死,甚至让他们为她多付出一千金都不能。她能不断喝干碗中的酒液,却不能让那个憔悴的脸消失。
年轻时,她曾以为只要她愿意,她就能让任何一个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她也能用她的身体去征服整个世界。如今才知道这一切竟都是虚妄。人再强也强不过时间。
如果当年没有被那个冤家迷住了心窍,她的人生是不是就会不一样?是不是就会一直过着那种平静如水的生活,体会着那种平静如水的幸福?然而人生没有假设,有时候一步就是一生,只要跨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酒喝得越多,她的眼睛就越亮。她注意到另一个角落的年轻男人已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三个时辰。这总算让她重新找回了一点自信。一想到自己在这种年纪竟然还能让这样英俊潇洒的小伙子痴迷,已经有了十分醉意的昭婵心里就不免有些甜滋滋的。何况,这个年轻人的眉宇间还真有几分当年那个冤家的风姿。
她下了决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年轻男子走了过去。她恶狠狠地看着那个小伙子,媚眼如丝,脸带桃花,命令似地说:"吻我!"
年轻男子一点都没有被她吓着,犹豫都没有犹豫,就一把握住了她的纤腰,热得像火的唇贴在了她的唇上,一条带着力量的舌头也已经纠缠在了她的舌上。这样的吻,她岂非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所以她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随着这个吻,绵软得就像是一条无力的蛇。
长吻过后,年轻男子的手已经在身体上面,上上下下抚摸了起来。"掌柜的,出去,然后把门关上,这就是你的了。"年轻人随手从身上扔出一张薄薄的纸片,云一样飘向了胡三贵。昭婵看见了上面的那个数字,竟是两千两银子。
胡三贵拿着银票,激动得连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这是一笔他一辈子都挣不到的财产。所以不用别人更多废话,他已经明白自己该干些什么了。
一夜贪欢之后,天已在不知不觉间亮了。已经很久了,昭婵没有这像昨夜这样忘我地狂欢过,也没有像昨夜这样完全地满足过。
年轻人还在她的身体上面欣赏地注视着她,两只眼睛眨巴着,像孩子一样地天真无邪,看上去好像很依恋她的样子。只可惜,现在昭婵的酒已经完全地醒了,她的脑子变得非常地清醒。女人清醒起来要比男人更容易看穿事情的真相,尤其是像昭婵这样的女人。
她知道自己的云鬓已经乱了,脸也肯定更憔悴了,用来掩饰的胭脂香粉也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现在她眼角上鱼尾纹一定已经显露出来。而透过自己半敞的衣襟,她的乳房在欲望满足后,已经松松垮垮地耷拉了下来,凸现出一个三十五岁女人已经慢慢变形的身材。
现在她心里已经明明白白地猜出来,这个年轻人如此费尽心机地讨她欢心,一定是有求而来。因为昭婵只是她在藏春楼里用的花名,她真正的名字叫萧憔悴。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神秘莫测、名动江湖的萧憔悴竟然就是烟霞镇的花魁昭婵。
虽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从何处得知自己就是萧憔悴的,但是萧憔悴却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的耐心和哄女人高兴的手段,现在的年轻人有耐心的已经越来越少,会哄女人开心的更少。就凭这两点,萧憔悴就觉得自己可以给这个年轻人一点帮助。
她一把把年轻人从自己的身上推了下来,半倚着坐了起来,脸上是老江湖才会有的那种神色,看着这个有些吃惊的年轻人,一字一句冷冷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
"谢三有没有亲人还活在世上?"陈溪桥明白这种时候,自己说的每个字最好都是实话,绝不能有半点拐弯抹角。
"你是陈六的儿子?"
没想到自己只说了一句话,萧憔悴就已经猜出了他的真实身份,陈溪桥不得不有些佩服萧憔悴,这个女人的心机智慧以及经验阅历,确实不是那些年轻女子所能比拟的。 "不错。"陈溪桥乖巧地点了点头。
萧憔悴盯着这个叫陈溪桥的年轻男子半晌,才继续说:"谢三好像一向都是独来独往的。"陈溪桥有些失望,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不过,"萧憔悴顿了片刻,又开始说话,"年轻的时候他曾经有过几个倾心爱过的秘密情人。"
"哦?"陈溪桥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最著名当然是所谓的‘冷艳三仙子’,"萧憔悴的语气有些讥诮,"谢三在卧马山谷为自己建造了一个人间仙境--梦村,替他打理此地的正是冷艳三仙子,但是最后谢三却杀了她们。"
"我知道这三个人,当年我爹之所以能攻破梦村,用计逼谢三散功,正是因为他得到了这三个女人生前留下的一份瓶中书。只是她们都已经死了很多年,对我来说实在没有太大的意义。"
"不过,连你爹也不知道,除了冷艳三仙子,谢三另外还有一个秘密情人。"
"她是谁?"陈溪桥连忙问。
"她叫蓝惜惜。"
"好像江湖上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只因她本就不是中原武林人士,蓝惜惜其实是个摆夷女子。"
"那么她现在在哪里?"
"谢三在给自己建造梦村这个人间仙境之外,还给自己建造了一个人间魔境--欲岛。"
"欲岛?是江湖中传说的那个销金窟温柔乡的欲岛?"
"不错,欲岛之上,有天下最大的赌局、最精致的盛宴和最美的女人。谢三虽然是个捕快,却一向出手阔绰,有人怀疑他有别的赚钱门道。事实上欲岛就是他的资金来源。蓝惜惜是岛上最大的赌场日落赌坊的女主人,同时也是欲岛真正的大管家。"
"怎样才能找到这个欲岛?"
"每年三月三、六月六、九月九、腊月十二,只要你带够十万两,到南海边上一个叫海角的渔村去,就会有人把你带上欲岛。"
"谢谢。"陈溪桥的脸上露出了感激之色。
"不过谢三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再去找过蓝惜惜了,所以你如果想用蓝惜惜来要挟他,可能不会有什么效果。"
陈溪桥一脸无辜状,说:"谁说我要要挟他?"但他的眼角深处却藏着无尽的深意,那是什么呢?
欲岛,欲岛,那里就是天下最大的奇迹吗?
下期预告:海天尽头欲岛在,人间美色唤我来。日落赌坊,玄冰香窟,十兄妹出手,蓝惜惜何在?更有王船行千里追音声在耳,司马无盐香踪杳杳人不见。为酬红颜,谁曾飞身挡剑,气若游丝?事出突然,陈溪桥为何拜谢三为师,向杀父仇人学报仇?一场游戏,两个男人,三个女人,天机谁解?欲知详情,敬请关注《神捕的游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