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晓风残月
斑竹枝
一把雨伞,几封素笺,
可怜那弱质女流,含冤香销玉殒。
迷失的青年,倔强的捕快,
誓要为条条人命,击穿惊天黑幕。
一、翩若惊鸿
捕快海天第一次看到周寻时,并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会带来一连串血腥事件,就像听有人拂动了第一根弦,却没有想到后来弹奏出的,会是一支死亡之曲。
那天海天去邻县送公文,晴天里突然响起了霹雳,暴雨跟着就倾注下来。他只好躲进土坡上一间的小茶铺。这小茶铺平日里是供过往客人歇脚的,这时候早已挤了个满满腾腾。人们咒骂着该死的天气,相互打招呼,一时间好不热闹。有相识的人给海天让了个靠窗的座。海天一边跟他们应酬,一边随意往窗外看去。这时,他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正在上坡,浑身上下都淌着水,衣服和背上的包裹已完全贴在身上。他好像并不着急,仍然不紧不慢地走着。在这样的疾风劲雨中,路上早已泥泞不堪,一脚下去,鞋子都会拔不出来,而他似乎完全不受影响,而是以一种均匀的速度前进,没有丝毫迟滞。
突然从远处奔来一匹健马,雨点打在骑者身上溅出朵朵水花,马蹄翻飞溅得泥水四散。转眼一人一马已掠过年轻人身边,在茶铺前停了下来。年轻人从头到脚全沾满被马蹄溅起的泥浆。他也不生气,笑一笑,边继续走,边用手擦着脸上的泥。
那骑者穿着件簑衣,斗笠戴得很低,看不清长相。他好像并不准备下马,只是欠起身子,向来路上张望。
路上果然出现了一辆华丽的马车,两匹骏马在雨中飞奔。快到年轻人身旁时蓦地放缓速度,终于停了下来。车夫将车帘掀起一条缝,车中人好像对那年轻人说了些什么,年轻人摇摇头。车帘掀得更高了,从里面递出一样东西。年轻人接在手里,车帘才落下,马车继续前行,也在茶铺前停了下来。
那骑者迎上去道:"风雨太大,夫人,在这里歇歇吧。"这句话清晰地传来,让茶铺里喧闹的人群全都一震,顿时安静下来。此时,漫天狂暴的雨声已经让满屋子的人说话都要喊叫,而这个人的话音却能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车帘一动,一只手探了出来——雪白的手,被雨水一淋,隐隐泛出青玉一般的光彩,长长的指尖越发衬出纤弱细致的手腕。海天心中一窒,竟想要上去扶住这只弱不禁风的纤手。他看了看四周,除了"哗哗"的雨声,竟没人发出半点声音,大家好像都在期待着什么。雨,好像也变得小了一些。
"三爷,相烦你赶一赶好吗?"帘中响起了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相公该等急了。"这句话仿佛轻轻袅袅地被雨声淹没,又似散出一缕幽幽的哀怨……
骑者不再出声,一提缰绳,纵马奔向前去。带着马车消失在雨幕中。帘中女子惊鸿般一现既没,却似遗下几缕清香,悄悄将众人包围,一时间,一屋子的人依然静默不语。
"这是谁家女子啊?"终于有人发声问道。"看样子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是不是县令胡大人的女儿?""胡大人好像没有女儿吧?""那一定是官眷。"……众人议论纷纷,将屋子重新淹没在人声之中。
"她是晓风山庄的萧夫人。"海天回首沉声道。"啊?海大哥,你认识她?"海天摇摇头:"你们没有注意到吗?马车上有晓风山庄的‘风’字印记,骑者又称她作夫人。"
众人恍然大悟,新的声浪掩了过来:"听说萧夫人是个大美人。""是啊,不过听说她出身不是很好。"……
海天将目光投向窗外,脑中悠悠地想:"这么大的风雨,她为何要急着赶路?"他的目光又落在坡上的年轻人身上。他居然还立在原地,凝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嘴角依然挂着一抹微笑。海天这才看清,年轻人手中握住的,是一把伞。
雨幕越来越厚,渐渐连这年轻人的身影也模糊了。窗外,狂泻的骤雨直欲将小茶铺冲倒,铺天盖地的水声压倒了一切,什么也听不到了……
十天后,海天再次看到了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他刚从胡记棺材铺出来,就看见那年轻人手中拿着一把伞,走进了晴雨居伞店。不一会儿见他出来了,海天迎上去问道:"这位朋友,你从何处来?"
"我从来处来。"年轻人的脸上永远洋溢着笑容。
"往何处去?"
"向去处去。"海天笑了:"朋友,你应该是要去晓风山庄吧?"
年轻人的眼扫过手中的伞,回到海天身上:"晓风山庄的‘风’字标记很特别。"
"这里没人不认识这个‘风’字。"海天的目光深沉起来,"送你这把伞的,是晓风山庄的萧夫人。"年轻人没有答话。海天拍拍他的肩:"走吧,我今天也要去晓风山庄,正好同路。"
天又开始下起雨来,年轻人顺手撑开伞,水红色的纸伞绽放在雨中,一种令人惊心的艳,龙飞凤舞的"风"字直欲破纸而出,格外醒目。两人默默地并肩走着。望着漫天雨雾,海天长长叹息了一声:"萧夫人心地善良,可惜走得太早了。"纸伞应声抖动了一下,一股雨水顺伞流下,打湿了海天的一条胳臂。海天一惊,正好迎上年轻人那苍白错愕的脸。海天举起手中的香烛:"刚才棺材店的老板告诉我,萧夫人前晚过世了。"
江湖中人若提起"晓风山庄"这四个字来,或多或少总会露出敬畏之色。自从第一位庄主萧环山以"一掌一刀"横空出世,遍扫武林、创立山庄以来,历经百年沧桑,虽几起几落,至今仍屹立不倒,声威显赫。
山庄真正的危机出现在十八年前。"戈壁三狼"为夺山庄镇庄之宝"残月刀",不惜纠结塞外十三帮,在阳关伏击前任庄主萧青树。萧青树虽力毙对方二十一人,终于也倒在了"狂狼"贺兰坚的夺命索下。一行八人,除"九天云"赵累拼死逃回报信外,其余七人全部身亡。那一年少庄主萧步月只有十四岁。
晓风山庄沉寂了,门下弟子也四下星散。每个人都认为晓风山庄完了,只剩下孤儿寡母,拿什么去报仇?
两年后,突然传来塞外十三帮大火拼的消息,原来竟是萧步月处心积虑,派人潜入十三帮,从中挑拨离间,终令十三帮反目成仇,元气大伤。然后萧步月亲率赵累远赴塞外,追击"戈壁三狼",以"碎心掌"击毙"疯"、"毒"二狼,更逼得"狂狼"贺兰坚自缢于夺命索下,带回了"残月刀"。这一仗威震八方,萧步月声名鹊起,晓风山庄也再度名扬四海。今日的萧步月,声望隐隐直追当年的萧环山,虽然他今年不过才三十二岁。
雨中的晓风山庄看上去十分冷清。几盏飘摇的白灯笼下,门楣上金漆大字的牌匾显得黯淡无光,两头威猛的石狮子也似有些无精打采。大门外零落地停着三四辆颇有气派的马车,卸下马的车子,隐隐透出一股凄凉的味道。
山庄总管范大华倒是很有精神地迎了出来。远远就听见他略带夸张的声音:"哎哟,原来是石捕头啊。怎么惊动了您的大驾啊!快里面请,这些下人们真不懂事,还让您老在外面淋雨!"他一路嚷到二人面前,这才停下来:"这位爷是?"海天迟疑了一下,一直沉默着的年轻人说话了:"我叫周寻。"
山庄并不热闹,这一点让海天觉得意外。按说庄主夫人去世是件大事,理应有很多人前来祭拜才对。只见偌大个灵堂里,只有几个下人在照应着香烛,海天和周寻上完香后退了出来。海天问道:"夫人走得这么急,是什么急症?要不是听棺材铺的胡老板提起,我都没机会来给夫人上这一炷香。"范大朵道:"我家夫人素有心痛的毛病,这次发作得太急了。还来不及请郎中就……"
周寻突然出声:"灵堂可真冷清啊。"范大华这才认真地打量起周寻,当他的目光落到周寻手里的伞上时,眼睛亮了亮,嘴唇歙动了几下,终于还是什么也没问。他叹息了几声,又摇摇头,这才对着海天说:"事出突然,消息还没有传出去。再者说,老夫人交代说夫人是少年夭折,不宜过于张扬……"
"范总管。"海天一回头,看见一个穿紫衣的女子站在门口,一脸不悦。范大华脸色变了变:"云姑娘。"那云姑娘面无表情,冷冷道:"你是怎么做事的?里里外外都没个人招呼应酬,成何体统?""姑娘说的是。姑娘,这是衙门的石捕头,还有这位周爷,都是来……""我不见生人。"云姑娘瞥了他俩一眼,掉头就走,扔下一句话:"你把人手安排一下,回头老夫人看见就不好了。"
范大华目送她远远地去了,这才苦笑着摇头:"云姑娘脾气真大,二位别见怪。"海天道:"不妨事,这位是?"范大朵道:"这是我家庄主的表妹。从小父母双亡,跟着老夫人。"
海天又问:"萧庄主他……"范大朵道:"庄主伤心过度,不能出来见客,还请石捕头多多见谅。"海天拱手道:"那在下这就告辞了。"
范大华殷勤地将两人送至门口,正一脸沉痛地拱手道别,有一人匆匆跑来,差点和周寻撞了个满怀:"总管,龙镖头要回去了!"随即有几人从里面奔出来。当先一人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甚是威猛。身后是一名妇人,窈窕艳丽,双眼哭得肿成桃子一般。范大华立刻扔下海天和周寻迎上去,一叠声嚷道:"套车,赶紧给龙爷套车!别磨磨蹭蹭的!"
周寻拉了海天一把,两人步入雨中。走出一程后他俩回过头,还看得见山庄门口有人跑来跑去地忙碌。那妇人似乎正倚在门边痛哭,而范大华的声音还远远传来:"快点……你们……回头……"
周寻笑了笑:"那不是‘腾飞镖局’的龙千山龙总镖头吗?"海天略有些诧异:"你认得他?"周寻摇头:"能让范总管这般模样的龙爷,除了龙千山还能有谁?"海天也笑起来:"有理。‘腾飞镖局’离山庄不过五十里地,何况两家一向交好,来得自然要快些。"
雨点又密集起来,晓风山庄的轮廓在雨中慢慢迷蒙了。风雨中传来一阵哭泣声,听来处分明是从路旁的一棵大树后发出的。海天停下脚步,用力咳嗽了一声,一个少女惊恐地从树后转出来。这少女满面泪痕,身子都被雨淋透了。
海天奇道:"姑娘,你为何一个人躲在这里哭?"那少女惊惶失措地看了他们一眼,突然转身就跑,一路跑进了晓风山庄侧门,消失不见了。
海天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背影:"真古怪。""萧夫人的死好像也有些古怪的地方。"周寻有意无意地冒出了一句。海天盯着周寻看了一会,方道:"你的意思是……"
周寻望着远方:"至少有三个地方不大寻常。""其一、灵堂太冷清。晓风山庄在江湖中地位非同小可,堂堂庄主夫人去世,怎么会如此冷清?你注意到没有,那位云姑娘身上穿着件紫衫?家中有丧事,哪还有人身着彩衣的?夫人去世,山庄的人悲伤是正常的事,为什么这女孩不敢在庄内哭泣?"
海天微笑着拍了拍周寻肩膀:"去我家喝杯酒如何?我妹子藏着两坛上好的竹叶青。"周寻微笑道:"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邀我去你家?"海天哈哈大笑起来:"我是个捕头,对古怪的事总喜欢刨根问底。"
他这才发觉自己头顶的红伞:"你的伞没有还。"周寻仰起头看着灰暗的天空,轻声道:"因为风雨还没有住。"此时,一反平常,周寻脸上现出凝重的表情,仿佛看出了什么深藏在阴暗天空下的秘密。
竹叶青的味道好得很,尤其是在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里喝。海芙蓉的脸色却不大好,倒和这天气差不多。哥哥做事老这般没轻没重,平白无故带了个生人回家不说,还要请他喝酒,累得自己不得不下厨再炒两个下酒菜。想到此处,海芙蓉一手端着油灯,一手端着盘油酥花生米,重重往桌上一搁,板着个脸,看也不看两人。
"嗬嗬,我这个妹妹凶得很,成天管着我。"海天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海芙蓉的脸板得更死,简直可以拧出水来。周寻有点尴尬,咳了一声道:"你明明姓海,为什么人人都叫你‘石捕头’?"
"哼!"出声的是海芙蓉,"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像块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别人做捕头,虽说不能荣华富贵,日子也能过得有滋有味。他呢?好抬杠认死理,得罪了多少人啊?人家叫他‘石捕头’,他还挺得意。"她瞄了瞄周寻,"又好结交些酒肉朋友,一点点薪俸,连喝酒都不够!"她叽哩呱啦一大篇下来,两个男人都傻了眼,做声不得。
海天先回过神来,借着酒劲一掌拍在桌上喝道:"你罗嗦个什么劲,妇道人家还不给我进去!"他这一掌用力甚大,将那碟花生米震撒了不少到桌上。海芙蓉白他一眼,也没发作,转身进去了。
"唉,让你见笑了,我这妹妹样样都好,就是嘴碎些,倒像是我妈。"周寻忍俊不禁,"呵呵"笑出声来。海天也"嘿嘿"笑着,去夹散落在桌上的花生米。捕快的薪俸不高,对小小的花生米也格外珍惜。
花生米没几个,几下功夫就捡得差不多了。就在他把筷子伸向周寻面前的最后一粒时,竹筷突然改变了方向,直刺周寻右眼。这一下突如其来,无声无息,只带得油灯火头闪了几闪,招式却凌厉无比,杀气腾腾。周寻脸上笑容丝毫不减,往桌上一拍,那粒花生米激飞而起,射向竹筷,顿时撞得粉碎。竹筷去势略缓得一缓,已被一物夹住——也是一双筷子。周寻竟后发先至,用自己的筷子夹住了海天的。海天手腕一翻,抽出竹筷,又袭向周寻的咽喉。周寻将筷一竖,恰恰挡在他竹筷前面,两双筷子架成一个"丁"字。海天将筷一分,继续直叉下去。此时周寻无物招架,筷端已抵住他喉头。周寻也一张筷子,"啪"的一声,双筷齐齐断为四截,灯火乱晃,映得两人身影忽明忽暗。
海天大笑:"你果然深藏不露!"周寻微笑不语。海天笑容一敛,厉声道:"你到底是谁?来此地做什么?"周寻也看着他:"我只是个过路人,停留在此只为还一把伞。"
一时间,屋子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灯下对视的两个人好似没有了呼吸。良久,海天盯着周寻,脸上慢慢绽开笑容,他大声叫道:"芙蓉,拿两双筷子来!"
那天夜里,海芙蓉除了收拾一桌狼籍的杯盘外,还得伺候两个烂醉如泥的男人。事后,她足足骂了他们一炷香的时间,可惜海天和周寻躺在一起,睡得如同两头死猪,完全听不到了。
二、玉殒香销
正午日头正毒,夏蝉长长的嘶鸣声叫人心烦意乱。偶尔有农夫挑着担匆匆行过,裸露的上身闪着古铜色的光泽。
海天的背心已经让汗水浸透了,但他却不能像农夫们一样光着膀子,而必须穿着厚厚的官服,这让他很不舒服。他有点后悔听了周寻的话,在这样酷热的再次来到山庄。周寻倒是也来了,可他穿着布衫,手里还打着那把红伞,看上去远不如海天那么热。
好在这种罪没让海天受多久。或许是这身官服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他提到了县令胡大人,很快他们就被请了进去。晓风山庄在江湖上再怎么有地位,对官府却不能不尊重,哪怕只是个小小的县令。萧步月还答应见他们——这正是他们此行来的目的。
因为萧步月身染微恙,他们只好来到他所居住的"杨柳楼"。
"杨柳楼"在山庄一个僻静的小园里,范大华带着他们穿过两扇狭窄的小门,又通过一条幽暗的小巷,才来到这处雅致的小园中。园子虽不大,却姹紫嫣红开满各色繁花,楼前小池被一带杨柳团团围住,树间传来声声鸟鸣。海天觉得燥热似乎减弱了许多。
他们一走进大厅,就看见窗下立着两个人。"好一对璧人!"海天心中暗叹。窗下一男一女,男的白衣似雪,气度不凡,女的紫衫如霞,俏丽动人。正是萧步月和那位云姑娘。
萧步月容色颇为憔悴,眼中暗淡无光,看来夫人的死确实对他打击很大。所以,他对海天所转达的胡县令的问候只是客气了两句,就不再说话。一时间倒叫海天甚是尴尬。
"表哥,我去看看你的莲子羹好了没。"云姑娘说话了。萧步月点点头,对海天道:"这是我表妹,段云儿。"
海天冲着段云儿笑笑,段云儿却不看他,只对萧步月柔声道:"你要是累了就歇一歇,别愁坏了身子。""云儿,"萧步月唤住她:"前面的事就劳烦你多打理了。"段云儿嫣然一笑:"我知道。"
见他二人旁若无若人、一唱一和,海天更觉尴尬,只好自嘲地笑笑:"庄主,这小楼别有一番风味。"
萧步月没有接话。三人都静默了,只有一阵紧似一阵的蝉鸣咶噪着。
"这楼是为她盖的。"萧步月轻轻地说:"‘杨柳岸,晓风残月’,‘杨柳’便是取自她的名字,她闺名叫方扶柳。"他神情恍惚,不像是对二人说话,倒似在自言自语。
"夫人走得真急,不知她是如何病发的?"海天不由得也放低了声音。萧步月摇摇头:"那晚我不在家,龙镖头新得了几坛塞外来的葡萄酒,邀我过去品酒论刀,我是次日才得到急报的。"
海天问:"那是谁最先发现的?""是云儿和丫环小翠。云儿来叫扶柳一起去向我母亲请安,正碰上小翠来侍候她梳洗,一进门就看见……"萧步月语音哽咽,猛然将头拧向一旁。
海天正欲开口,周寻捅了他一下:"萧庄主,这把伞是夫人借给我的,我特地来还给庄主。"萧步月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光彩,他看了看周寻,接过伞,转身向着窗外:"她什么时候给你的?"周寻道:"十多天前,我在路上遇到暴雨,夫人见我淋得落汤鸡似的,便好心将伞借给了我。"萧步月"哦"了一声,再无言语。周寻又捅了海天一下,海天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他俩走出房门,门外立着一个人,正是上次在树后哭泣的少女。一见他俩出来,她面色刷地变白:"老……老夫人……"萧步月眉间闪过一丝不悦:"小翠,你在外面做什么?"小翠更加惊恐不安:"老夫人要请这两位过去,我……我见庄主正在说话,不敢打断。"萧步月点点头,再次回过头看向窗外。
萧老夫人住的"烟波阁"在山庄的另一头。两人跟着小翠分花拂柳,穿廊下阶,走了好一阵子也没到。小翠埋着头一个劲在前面走,一句话也不说。
海天忍不住问道:"小翠姑娘,那天早上夫人是你先发现的吧?"小翠慌乱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啊。是云姑娘先进去的,我什么也没看到。""你慌什么,我又没问什么。"海天觉得很奇怪。小翠更慌了,拼命摇头:"我真的不知道,真不知道……"急得似乎快要哭出来了。
周寻白了海天一眼,拉开他,对小翠笑了笑:"小翠姑娘,这位海爷只是想了解一下当天的情形,没有别的意思,你不用紧张。"他的笑容让小翠镇定下来,她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海天,低头道:"那天和往常一样,五更时我正想上楼去伺候夫人,云姑娘就来了……"海天问:"你平日住在何处?"小翠道:"我住在楼下。夫人不在了后,老夫人就让我回她那里去了。我以前是老夫人的丫环,夫人嫁过来后,老夫人才将我给了夫人。"
海天对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皱了皱眉,周寻却依然笑道:"后来,云姑娘来了……""是啊,我们在门外唤了好几声,夫人都不答话。云姑娘不耐烦,一掀帘就进去了,我就听到她惊叫了一声……"周寻道:"这位云姑娘真冒失,进去万一撞见庄主夫妇还未起身该怎么办?"小翠抬起头大声道:"庄主那晚不在,去了‘腾飞镖局’。"
周寻似乎恍然大悟,笑道:"是了,我真糊涂。你们进去后看到什么?"小翠的头又低下去:"床上被褥乱七八糟的,夫人躺在……躺在……地上……"她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周寻不再问话,只是拍着她的肩柔声安慰:"好了,好了,没事了。"
萧老夫人虽然上了年纪,从面容上仍然可以依稀看出年轻时的美貌。一见面,海天就感觉到一种压力,一种被某种无形的东西逼迫的紧张感。不多时他就明白了,那是萧老夫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高贵和威严。就连周寻也收起笑容,现出恭敬的神情。萧老夫人身边站着段云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
萧老夫人道:"劳烦海捕头替我给胡大人带句话,就说老身多谢他费心了。"说这句话时,她脸上露出些笑容,显得很是和蔼可亲。只是在空气中弥漫的那种压抑感,还是没有散去。海天道:"夫人言重了。胡大人对此事甚是关心,怕庄主过分悲伤,特让我来问候一声。"海天倒不是说谎,他的确向胡县令禀告了这事。萧老夫人点头:"有劳了。唉!我这媳妇身子向来弱得很,常常生病,药也不知吃了多少,总不见大效。"
周寻咳嗽一声说道:"庄主尚无子嗣吗?"萧老夫人道:"是啊,扶柳嫁过来也有两年了,一直无所出。她这样的身子,也是难怪。"
"哦……"周寻点头,突然问:"老夫人是否不太喜欢萧夫人?"
萧老夫人眼中突然射出摄人的光芒,海天顿时觉得混身发冷。她盯着周寻,一直到他低下头去不再出声,这才冷冷道:"外面那些人的闲言碎语,海捕头不会当真吧?"海天忙道:"失礼了,老夫人见谅。我们这就告辞。""云儿,你送他们出去。"萧老夫人又恢复了一贯高贵亲切的神情。
段云儿走在他们前面,身子笔直,头昂得很高。她这样走起路来仿若飘萍浮水,煞是好看。只是这样完全不掉头看他们一眼,高傲的让人有些受不了。
临到庄门时,闷了半天的周寻出声道:"云姑娘,那天你为何要去找萧夫人呢?"段云儿站住,回头瞥了瞥他们,海天顿时觉得自己矮了半截。段云儿冷冰冰地回答:"我每天都会去叫她一同去向老夫人请安。"说完一转身,径直回去了。只扔下两个男人,傻瓜似地立在当场,面面相觑。
天已经黑了,还是闷得透不过气。今晚桌上也有坛酒,不过不是竹叶青,只是很普通的老白干。一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与其不让男人喝酒,不如让他们喝比较便宜的酒。海芙蓉就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假若萧夫人是被人所杀,一定是段云儿下的手!"海天重重捶了下桌子,斩钉截铁地说。周寻笑道:"哦?为什么?"海天道:"段云儿想做晓风山庄庄主夫人,所以杀人。瞎子都看得出来,她喜欢萧步月。"周寻的笑容更灿烂:"那老夫人岂不是也有嫌疑?她明显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又嫌她不能生养,难道不会派人去杀了她?""这……"海天一时语塞。
周寻若有所思地把玩着酒杯:"杨柳岸,晓风残月……"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我想到了,一定是萧步月杀了妻子,为了好跟段云儿在一起!"海天突然叫道。周寻一惊:"你怎么会这么想?""那段云儿生得十分貌美,想是萧步月看上她,两人有了什么勾搭,给妻子撞破,这才下毒手杀了她。"周寻的眼神迷茫起来,轻声道:"你见过萧夫人吗?"海天道:"没有。"周寻慢慢说道:"你要是见过她,就不会这么想了。"说这话时,他望着窗外的夜色,一时出了神。
"胡说!"海芙蓉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气鼓鼓地瞪着哥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乱嚼舌根!萧庄主待妻子好,那是人尽皆知的事。人家妻子病故,正不知道多伤心呢,你偏说是他杀妻,你还有没有心肝啊?"
海天吓了一跳,不敢再做声。周寻回过头来:"海姑娘,萧庄主真的对他妻子很好?"海芙蓉使劲点头:"是啊。当年萧老夫人不答应他俩成亲,萧庄主在烟波阁外跪求了一天一夜。这样痴心的男人上哪找去啊!"周寻道:"萧老夫人为何要反对?"海芙蓉索性搬把凳子坐下来:"因为方扶柳以前只是个丫环啊。"
海天和周寻同时"啊"了一声,海芙蓉颇有几分得色:"萧夫人以前是腾飞镖局龙夫人的陪嫁丫环,名字叫做方倩。萧庄主在镖局一见到她,就丢了魂似的,不顾他母亲和所有人的反对,执意要娶她进门。等她嫁到萧家,萧庄主才为她改了个名字叫方扶柳。"她说得兴起,端起一杯酒喝了一大口。周寻和海天越听越奇。
"所以方扶柳每个月都会回镖局去看望龙夫人一次。萧庄主对她是百依百顺,惟独对这件事不大乐意,却还是随了她。你说说看,这萧庄主将她宠得像心肝宝贝一样,怎么会杀她?"
海天的眼睛已经瞪得像个铜铃了,好容易才把嘴巴一合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海芙蓉得意地一笑:"哥哥,你忘了后街上卖豆腐花的李二嫂啊。李二嫂有个远房侄女在晓风山庄服侍方扶柳,你怎么不记得了。"海天一脸茫然:"我哪知道这些事。"
周寻沉声道:"她那侄女是不是叫做小翠?""是啊是啊,你也认识她?其实不止我知道,整条街的人都知道的。"周寻和海天交换了个眼色,海天道:"芙蓉,你能不能让李二嫂帮我们约小翠出来谈谈?"海芙蓉被他俩的脸色震住,收敛了笑容,点点头。
海芙蓉是个热心肠的姑娘,热心肠的意思就是喜欢帮助别人,喜欢帮助别人则意味着周寻和海天要想见到小翠,就得吃下很多碗豆腐花他们毕竟不能让李二嫂白帮这个忙。所以次日傍晚时分,他们俩就坐在李二嫂的小摊子上,一碗接一碗地吃着豆腐花。李二嫂告诉他们,初更时小翠就会来。
他们坐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听完了李二嫂所知的全部秘密。除了海芙蓉说过的那些事,还有什么段云儿原本是和萧步月指腹为婚的妻子;萧老夫人出身名门,对方扶柳一直很瞧不起;老夫人让段云儿每天清晨名为邀约实为监视,让方扶柳去请安;萧步月为了缓和矛盾,特地把"杨柳楼"建在离"烟波阁"很远的地方;乃至小翠是怎样到的萧家;和李二嫂是什么关系;李二嫂死了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听得海天直发愣。他偷偷问周寻:"你吃了几碗?"周寻笑道:"五碗。""我都七碗了。妈啊,小翠什么时候才到啊?"周寻笑着摇头:"我们只好尽量吃得慢一些了。"当海天吃到第十一碗的时候,终于敲了初更。
李二嫂早已架起了小灯笼。黑夜掩盖了一切丑恶,幽暗中的一点红光,锅中升腾的热气,甚至是李二嫂在灯下忙碌的身影,都在朦胧中温馨起来。海天和周寻不由得有些紧张,不断探身张望。李二嫂也频频伸头眺望,可小翠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二更半李二嫂收摊,小翠也没有来。
第二天海天就知道了小翠没来的原因——有人在河里发现了她的尸首。和周寻赶过去时,仵作老王刚好验完尸:"好像是失足掉进水里淹死的,身上并无伤痕。"小翠静静躺在河岸上,眼睛睁得很大,满脸惊惧惶急。
周寻蹲下去仔细查看了半天,双眉紧皱,似有心事。海天问道:"怎么了?"周寻摊开掌心:"你看。"一片水红色指甲像片小小的花瓣躺在他手中,"这是她手上断掉的指甲。她双手共有六只指甲断裂。"海天拿起指甲端详:"也许是早就断了的。""断片还连在她手上,你认为天下有这么精心打扮指甲而不修剪断甲的女孩吗?"海天道:"你的意思是?"周寻道:"至少她死前挣扎过。"海天道:"会不会是溺水时挣扎过?"
周寻不语,两人默默往前走。周寻越走越急,他本人还浑然不觉。海天刚想叫住他,他突然站定道:"海天,我今晚能不能看看尸首?"海天吓了一跳:"啊?可尸首不是已经验过了吗?""我想请仵作今晚当着我再验一下。""这……"周寻一把抓住海天的手臂:"相信我,此事至关重要。"海天看着他激动的神情,沉默了一会,方道:"好,我让仵作今晚来。"
三、雾霭重重
盛夏的晚间到停满尸首的义庄去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尤其是在这样闷热的天气,尸首已经开始散发出一阵阵异味。
仵作老王被吓了一跳——当周寻对他们说"剖开小翠的胸膛"时。晚间验尸不算什么违禁,可擅自解剖尸首性质可就严重了。老王转身要走,海天拉住他:"大人怪罪下来,由我一力承担,你尽管听他的。"海天平素在衙门里人缘极好,颇受一班属下的爱戴,老王听他这么一说,只好勉强答应。
老王脱掉了小翠的衣衫,虽然已经是个死人,被灯笼一照,小翠那处子的胴体还是洁白得耀眼。一直镇定自若的周寻也涨红了脸,转过头去。又热又紧张让三个人的汗水不断涌出来。老王脸上的汗一滴滴落在小翠的胸脯上。
"咔嚓",屋外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突然狂风大作,海天手里的灯笼顿时熄灭。老王大叫一声,抛下刀子,茫然四顾。"嗖嗖"两声,海天和周寻已跃出屋外。屋外草木狂舞,尘土乱飞,发出"沙沙"的声响。海天望天:"这天恐怕是要下场暴雨了。"回答他的,是呜咽的风声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重新点燃灯笼,老王还呆呆立在原地,一见海天进来,他颤声道:"石头儿,没什么吧?""没什么,快要下雨了,你动作快一点。"海天拍拍他的肩以示抚慰。
胸膛打开了,周寻走上前去仔仔细细地查看。良久,他才道:"好了,缝上吧。"海天突然跑了出去,屋外传来他的呕吐声。
周寻抬手合上小翠兀自睁大的眼睛,轻声道:"小翠姑娘,委屈你了。请放心,我一定会抓住那个杀害你的凶手!""是他杀?"海天进来了,挺着胸膛,努力装做浑若无事的样子,只是眼光还是下意识地闪过尸身,看向一旁。
周寻的脸色很难看,似乎在努力压抑着怒火:"人若是溺毙,一定会呛进不少水,小翠的胸腔中没有积水,显然是给人扼死后才被扔到水里的。""为何脖颈上不见瘀伤?"周寻道:"只因凶手武功高强,所使的是一股柔劲,是以能杀人于无形。"海天有些吃惊:"你怎么懂得这些?"周寻勉强笑笑:"我有个舅舅是大夫,是他教我的。"
屋子里越来越闷,三人的衣衫都泡在汗水里。尸臭、血腥、汗味交织在一起,海天看看周寻,周寻眉头紧皱,显见也是在强忍。"他奶奶的,这天肯定要下雨,不信我把头输给你。"海天擦了一把汗嚷道。
小翠的尸首终于整理完毕,老王长出了口气。周寻点点头:"辛苦了,我们走吧。"海天和周寻向外走去,老王收拾好东西正要走,狂风忽起,"呜"的一声,灯笼又被吹熄。一道长长的闪电撕裂了黑沉沉的天空,霎时屋子里亮如白昼。老王一抬头,乘光看见了一件怪事,一具尸首居然……
"来了来了,雨快要来了。"海天叫道。他话音未落,一声震天动地的霹雳就来了,把人震得双耳发麻,一声凄厉的惨叫也让这霹雳给淹没了。
周寻道:"还是躲躲再走吧。"他们回到屋里。漆黑的屋内没有任何声音。海天叫道:"老王,雨来了,我们等会再走吧。"没有人回答。"老王,老王。"还是没有回音。
屋外肆虐的风吹进屋内,送过来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海天觉得不妙,赶紧去掏火石想点灯笼。这时,又一道闪电划过,海天赫然发现,老王倒在了血泊中。
他俩奔了过去,海天使劲打着火石,却总也打不燃。周寻则在闪电过后的黑暗中摸索着老王的身子。他们都没有发现,小翠旁边的一具尸首在动。那"尸首"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动作轻轻掀开了衾衣,然后忽地跃起,手中长剑闪着寒光,袭向周寻的背心。雷声阵阵,掩盖了一切,没有人发现这黑暗中的偷袭。
就在这时,闪电又起,剑身反射出强烈的亮光,几乎令海天睁不开眼。海天"呼"地打出一物:"小心!"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周寻手中已多了柄剑,格住了来剑。那物打在他俩剑身上,擦出一串火花。原来海天情急之下,将火石扔了过去。
屋子又陷入黑暗之中,只听得"叮叮"急响,周寻已和"尸首"斗在一处。海天知道,在这样的黑暗中,如若自己盲目出招,很容易误伤周寻。他拼命在地上摸索,寻找那块火石。
闪电频频,将激斗的两人勾勒成一幅幅固定的画面。那"尸首"原来是一个蒙面黑衣人。黑衣人剑招狠辣,似暴风骤雨,招招袭向周寻的要害,只可惜攻到周寻面前,就像遇到了铜墙铁壁。周寻的剑纯采守势,将身子围了个密不透风。两人长剑相交,撞出点点火花。
剑风激荡,声音时左时右,几次差一点撞到海天身上。海天屏住呼吸,留神细听他俩的动静,总算堪堪避了过去。黑衣人见久攻不下,招式一变,竟挥剑刺向小翠的尸首。周寻不及细想,跃过去拦在前头。这一跃,他的左肩顿时露出一个破绽,正好电光一闪,黑衣人看得清清楚楚,"刷"地一剑刺去。周寻若是退后,自可避开这剑,只是小翠尸身却非中一剑不可。好个周寻,竟丝毫不退,拼得左肩受伤,也不肯让他刺中小翠。
海天突然大叫:"点燃了!"火光跃动,原来他终于找到火石,点亮了灯笼。灯光下形势分明,海天一扬手臂,从袖中飞出一根黑黝黝的短棍,打向黑衣人面门。黑衣人回剑一格,"当"的一响,短棍撞到墙上落在地下。此时海天已加入战团,出掌击向黑衣人。黑衣人见势不妙,一挽剑花,寒光点点,竟是以一招分袭两人。两人出招格架,不料架了个空。黑衣人身形跃起,已抢出屋门。原来他这招乃是虚招,为的是夺路而逃。待海天周寻追出屋外,早已没了人影。"啪啪啪",豆大的雨点终于落了下来,两人身上转眼湿透了。
屋内虽然有数具新旧尸首,到底比在外面挨雨淋强些。更何况风急雨骤,屋里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已散去不少,两人只得返身回屋。
海天去看老王的伤口,周寻则再次检查小翠的尸身。"一剑穿胸,剑拔身死。"海天的心情异常沉重,"我要不让他来,他也就不会死。可那黑衣人为何要杀老王呢?"周寻沉思道:"不只是杀老王,黑衣人是想灭口,恐怕我们三人都是他的目标。"海天道:"他怎么会知道我们要来这里,还预先埋伏在此。"周寻摇头:"他是跟着我们来的,你还记不记得那阵风?他趁屋中黑暗,你我又出门查看之机,潜入屋内,扮成尸首。等我们转身出门之际,就动手杀了落单的老王。大概正想伺机再对我俩下手,没想到我们半途折回,他只好再躺回去,趁我们不备,发起攻击。"海天露出钦佩之色:"你好像亲眼看见此事发生。有时我真搞不明白,到底你是捕头还是我是捕头。那依你看,黑衣人是杀害小翠的凶手吗?""至少和凶手有某种关联。"
话到此处,周寻仿佛想起了什么:"昨天谁去叫的小翠?""听我妹妹说,是李二嫂亲自跑了趟晓风山庄。""你猜小翠会不会对李二嫂说了些什么?"海天一拍大腿:"对啊!我们明天就去问问她!不过……""不过什么?""不过我再也吃不下豆花了。"
周寻"扑哧"笑出声来,这笑声冲淡了小屋中浓郁的死亡气息。海天拾起刚才掷出的短棍:"我平日不爱戴腰刀,只拿着这玩意儿。"周寻这才看清,原来刚才救了他的,是一根铁尺。
"对了,你的剑是从哪钻出来的?"周寻稍微一用力,将手中剑身弯成一个圆弧,往腰上一围道:"海天,你觉不觉得这黑衣人的身形有些面熟?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海天的眉头皱起来:"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在哪里呢?……"
无边的黑暗和死亡的阴影,又慢慢向两个苦苦思索的人包围过来……
李二嫂好像突然失踪了,海天和周寻去了她家两趟都没找到人。傍晚时分,他们只好到街口李二嫂常常摆摊的地方等,可她的摊子也没有摆出来。海天的心高高提了起来:"难道李二嫂也出事了?"周寻微笑摇头道:"不会,一定不会。""你怎么如此肯定?"周寻将手一指:"因为她已经来了。"
(李二嫂挑着担子走了过来,旁边还跟着一位姑娘——正是海芙蓉。)
只见李二嫂挑着担子走了过来,旁边还跟着一位姑娘——正是海芙蓉。李二嫂一看见他俩,立刻笑眯眯地嚷开了:"怎么我摊子还没支出去,就有老主顾候着啦?"海天觉得自己的胃肠已经开始生疼了,只好对海芙蓉嚷道:"你明知道我们在找李二嫂,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她去了哪?"海芙蓉也不示弱:"你跑进跑出的,谁知道你是在找她啊?"
李二嫂忙道:"石捕头,你找我?我去了晓风山庄,他们让我去领小翠的东西。小翠自小没了爹妈,在这就我一个亲人,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就这么走了,真可怜啊!"她眼圈一红泪水就掉了下来,一边用衣袖擦泪,一边手脚麻利地支起了摊子。海芙蓉的眼睛也红了:"二嫂,我虽不大认得小翠,但知道她是个好姑娘。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你平日待她好,小翠人虽去了,一定会保佑你的。"
李二嫂这才收住眼泪问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周寻道:"二嫂,你前天去找小翠时,小翠说过什么没有?"李二嫂想了想:"也没说什么。我说是你们找她,她就点头答应了。"周寻有些失望。
"对了,我临走的时候听她自言自语了一句:‘夫人对我这么好……’"李二嫂又补了一句。
"夫人对我这么好。"周寻喃喃自语。"是啊,萧夫人对我们小翠可真好。这也难怪,她自己也是丫环出身嘛。""哦。"周寻陷入了沉思。
李二嫂有点不耐烦了:"我说石捕头,你们问完了没?要是问完了,要不要来点豆腐花,让我开个张啊?"海天忙道:"不了不了,我们还有点事,要先走了。"说罢,拉起周寻就跑。一直腾腾腾跑出三条街,这才停下来喘了口气:"还要吃,她倒不如一刀杀了我的好。"周寻哈哈大笑起来。海天嘀咕:"笑什么啊,再让你吃十一碗你也受不了。要是没吃饭还行,可谁让她今晚来得这么迟,我晚饭吃得又特别饱。"
周寻愣了一下:"你刚才有没有听到她说,来迟是因为去拿小翠的东西?""听到了啊。对了!"海天猛醒过来:"小翠的东西!"他俩又发足奔了回去。
摊子前只有海芙蓉一人在忙碌着,李二嫂回家拿盐巴去了。海天和周寻又轻耳向她家跑去。好在她家就在后街上,没多大工夫就到了。
周寻上前去敲了敲门,没人应声:"奇怪,她回来拿个盐巴为何还要把门锁上?"他二人对视一眼,海天失声叫道:"不好!"一脚踹开大门,冲了进去。
屋子里甚是阴暗,东西虽不多,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只有床上搁着的一个包裹,被翻得乱七八糟。后窗洞开,却不见李二嫂的踪影。海天不及多想,跃出窗外,不多时又跳了进来,一跺脚:"糟了!李二嫂只怕也被害了!"周寻反驳道:"她给人绑走是真的,被害却未必。若是要杀她,又何必将她带走?来人在此并未找到想要的东西,不巧我们又来找她,情急之下,这才从后窗将她掳走。"海天道:"此人来的目的应该和我们一样。"周寻拾起从包裹中散落在床上的一条石榴色衣裙:"看来小翠的遗物中果然有线索。这条裙子色泽如此之艳,分明是小翠的东西。房中到处未动,只有这个小翠的包裹被翻开,包裹中到底有什么呢?"海天猛然一拳打在墙上:"小翠、老王,现在又是李二嫂,这天杀的凶手到底还要害多少人!"他用力过猛,手背上都渗出了血来。"还有萧夫人方扶柳。"周寻平日笑容可掬的脸,此刻冷峻得可怕,"我若不能揪出这个凶手,誓不为人!"
李二嫂失踪后的第三天,在一座废弃的破草房内,找到了她冰凉的尸身。她死状极惨,身上是累累鞭痕,右手三根手指被人活生生折断。显而易见,死前曾受过残酷的拷打。
海天出动了全部手下,在全县搜查黑衣人,寻找线索,可黑衣人好像在空气中消失了。一连过了七天,案情毫无进展。这七天恰恰是一年中最热的七天,海天的火气也随着天气一天天大了起来,连周寻也渐渐流露出焦急的神情。
一向急躁的海芙蓉却变得温柔体贴,每天精心照料着两个男人的饮食起居,无论海天怎么吼她,也不回一句嘴。周寻有时撞见她在暗暗流泪,她对周寻说:"你们找到那个杀死李二嫂的凶手,记得告诉我一声。"
四、桃花毒劫
第七天的夜晚,令人坐立不安的酷热达到了顶峰。无星无月,一丝风都没有,天空泛出奇怪的红色,就像快要压到地面上似的。每个人都想大喊几声,一舒胸中的闷气。
海芙蓉拿了叠黄纸香烛向外走,周寻叫住她:"这么晚了,海姑娘还出去吗?"海芙蓉神色黯然道:"二嫂没亲没故的,就我跟她好些,今儿是她头七,我去河边给她烧些纸钱,尽点心意。"
周寻道:"那我陪你去吧。"海芙蓉面色一喜,有些羞涩地低下头。等她抬起头来时,已经恢复了常态:"哥哥他们出去打探去了,若有消息你随时都要过去,你还是在家里等着吧。"她见周寻还在犹豫,莞尔一笑:"你放心,我自小在这里长大的,路熟得很。这里也没什么人敢欺负我,哥哥到底是个捕头。"临出门时,她还回头道:"水缸里冰着个大西瓜,你自己去切来吃,消消暑气。"说这几句话时,她脸上微微泛着红,带出些娇俏的模样,和平素精明能干的样子判若两人。灯笼的映照,将她苗条的身影拉得很长。
周寻在院子里坐下来,发着愣,院子里的栀子花散发开阵阵幽香。
"你怎么坐在这里?"海天一脚踏进门来,到水缸边舀起一勺凉水,"咕嘟咕嘟"喝下去,满意地透了口气,问道:"我妹妹呢?"周寻道:"到河边给李二嫂烧头七去了。"
海天一怔:"你怎么不和她一块去?"周寻道:"她要我在家等你的消息。"
海天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她走了多久?"周寻道:"有一会儿了。"
海天突然瞪了周寻一眼,转身就跑。周寻猛醒过来,追了上去。
海天十分气恼:"上回黑衣人攻击我们不成,难道不会向她下手?"周寻默不作声,加快步伐奔跑着,也不顾被海天从背后狠打了一拳:"芙蓉若是出了事,我饶不了你!"
河岸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点微弱的光芒。两人奔过去才发觉,那是一堆还未燃尽的纸钱。海天心中一急,就想出声呼唤,周寻一把掩住他的口:"别叫!人应该还没走远。"他们沿着河岸搜寻起来。
没找出多远,海天就发觉河边一棵树后有灯火闪动。两人悄悄向树靠近,远远听见海芙蓉的声音:"我不会给你的。"两人再走几步,就看见海芙蓉的灯笼插在树上,有一人正用剑指着她的咽喉。那人一身黑衣,黑布蒙面,正是上次的黑衣人。
海天的心一沉,周寻握了握他的手掌,两人再次潜近。就听得那黑衣人冷笑数声,一剑刺向海芙蓉腰间。海天摸出铁尺便要跃上,周寻一把拉住他。
只见黑衣人的剑在海芙蓉腰间一回,挑断了她的腰带,一物便掉落在地上,连带露出海芙蓉水红的肚兜和一大片雪白的胸脯。海芙蓉一声尖叫,掩住了胸部。黑衣人则哈哈大笑,俯身拾起那物。
海天和周寻同时腾身而起,扑向黑衣人。黑衣人听得身后呼呼风声,不挡不架,顺势弯着腰对准海芙蓉又是一剑。海、周二人虽势必击中黑衣人,可黑衣人的剑也非穿透海芙蓉的胸口不可。海天大惊,铁尺猛地击向黑衣人的剑,无奈尺短剑长,竟自够不着,眼睁睁看着那剑刺向妹妹,不禁五内如焚。"当"的一响,只见周寻的长剑已如水蛇般贴着海芙蓉的胸膛滑过,海芙蓉只觉得胸口一抹冰凉,黑衣人长剑弹起,借势后跃,已退出几步。
海天将妹妹往树后一推,猱身上前,和周寻联手斗那黑衣人。正激斗间,突听得"嗖嗖"数声,几枚暗器激飞过来,一枚打向海天,一枚则奔黑衣人而去。海天回尺扫落暗器,黑衣人招数用老,一时不及回剑,眼看就要被暗器击中。周寻暗叫一声"不好",心知有人要杀人灭口,伸剑便是一拨,想扫落暗器。
谁知那枚暗器力道甚是怪异,他不拨还好,一拨之下,暗器借力一弹,竟改变方向,向树后的海芙蓉飞去。海芙蓉长声惨呼,已给那暗器击中。偷袭者不仅手法巧妙,更是心机过人,算准了周寻必有此一挡,这才故意将一枚暗器打向黑衣人。
这一下形势大转,海天急忙奔到树后查看妹妹伤情。黑衣人乘机"刷刷"几剑攻向周寻,然后身形一闪,跳下河岸。周寻正欲追赶,一枚暗器破空而至,逼得他连退两步,待打落暗器,黑衣人已无踪影。
周寻更不迟疑,一剑削向灯笼,灯笼一灭,整个河岸便无一丝光亮。海天捂住海芙蓉的嘴,将她抱到树后,周寻仗剑立于树前,屏息聆听。
周寻的汗水一颗颗落在泥土里,他深知,那发射暗器之人才是劲敌,灭了灯火便是让那人看不清自己的方位。他凝神细听,堤岸上阵阵河风吹拂,草木簌簌作声,此外再无半丝动静。
海天的汗水也在不断滴落,怀里抱着的海芙蓉兀自抖个不停,暖暖的鲜血顺着他的手缓缓流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海天的心越来越沉。他把心一横,冲到树前,高声叫道:"爷爷我就在这里,有种的就冲着爷爷来!"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河岸上扩散开,远远的飘荡着,却没有一丝回应,那人竟像是凭空消失了。
海天突然觉得很害怕,也禁不住开始颤抖。周寻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沉声道:"好,咱们就让他来吧!"他摸出火石点亮灯笼,挡在海天身前:"快,去看看海姑娘的伤势。"
海芙蓉已经完全昏迷过去,鲜血几乎染红了她半边身子。肩上中的是一枚铁蒺藜,伤口处黑血汩汩而出,海天心中一凉:"暗器有毒!"
周寻本来一直提着灯笼挡着他,此时吃了一惊,推开海天一看,也不做声,伸手疾点海芙蓉肩头几处大穴,止住了流血。然后揭开灯笼,将剑尖在烛火上烧了一烧,轻轻挑出那枚铁蒺藜,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些黑色粉末,洒在伤口上,最后割下一截衣襟,给她包扎妥当。
海天颤声问道:"有救吗?"周寻神色凝重,用剑尖挑起地上的铁蒺藜,送至鼻前一嗅,面色大变,铁蒺藜"啪"地落在地上:"桃花红!"
海天不解:"‘桃花红’?那是什么?"周寻定了定神,再割了块衣襟搭在铁蒺藜上,拾起来仔细包好,方道:"那是川南杜家的独门毒药,中者若在两个时辰内拿不到解药,就会毒发身亡。"
海天盯着周寻:"你懂医术,你能救得了她,是不是?"周寻摇头道:"我的皮毛功夫恐怕不行,若是……"海天猛扑上去揪住周寻衣襟,疯狂地摇晃起来:"你说不行?若不是你,芙蓉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居然说不行!"
周寻厉声喝道:"海天,你冷静些!她还有救。你快去找辆车来,我们这就上路去找我舅舅。"海天怒极苦笑:"你舅舅在哪?若是等我们找到他,芙蓉早就没命了!""我此行本是为了探望舅舅,他家离此地不过百里,若是我们赶紧走,一定来得及!"
海天怔了一怔,转身飞奔而去。
马车飞驰在夜色里,周寻全身肌肉绷紧,不停抽打着马匹,冷汗让他的全身都像水洗过一般。海天紧紧抱着海芙蓉,仿佛一松手妹妹就会消失不见。
海芙蓉的脸色突然变了,本来惨白如纸的嘴唇开始红润起来。脸上渐渐也有了血色,而且越来越明艳,仿若三月里盛开的桃花般动人。海天惊喜地叫道:"芙蓉,芙蓉。"周寻急问:"怎么了?"海天有些兴奋:"芙蓉脸色红润,伤势似乎已经好转。"周寻一听,冷汗流得更急,猛地一鞭抽去,那马吃痛不过,四蹄翻飞,拉得马车直似腾空般飞驰。
海天心中一紧:"怎么了?"周寻紧握缰绳,手上青筋暴出,半晌才道:"桃花三展颜,她的脸色若是再红两次,那……"海天将妹妹搂得更紧,周寻则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前方的道路……
周寻的舅舅是个满面笑容的老头。可当他看到海芙蓉的脸色时,一张笑脸顿时皱成个蔫苦瓜。"这是第几次了?"他问周寻。"第三次。"
老头将身子一转,就要走开。周寻一把拉住他:"老头,你一定要救救她。"
"你明知中了‘桃花红’的人活不过两个时辰,桃花三展颜,她这已经是第三次,没得救了。"老头甩开周寻的手又欲走开。
海天按捺不住,跳将起来:"可是我妹妹她还没有死!你做大夫的,没死就得救!"老头被他一喝,倒愣住了,上下打量着海天。海天将老头拖至海芙蓉身前:"你快给我救!"老头揉着手没好气地喝道:"你嚷什么嚷,她没死倒让你给吵死了。"
他转头对周寻道:"哪里来的莽撞小子,让他一边呆着去。"然后再弯下腰仔细查看海芙蓉的伤口。灯火下,他的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海天和周寻气也不敢大透,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老头面上现出几分迷惑,他对周寻道:"拿我的药箱来。"又对海天吼:"小子,还不去烧些热水来。"海天不敢多言,转眼就跑得没了影。
等海天将热水端来,老头又吼道:"你去外面等着,别在这碍手碍脚的!"海天忙不迭退了出去。老头将门一关,回头对周寻道:"寻儿,能不能救得了她,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只能尽力一试,你明白吗?"周寻用力点点头:"老头,我信你。"
他们的对答,屋外的海天没有听到。
海天呆呆坐在屋门口。焦灼和恐惧都没有了,他突然陷入一种麻木的平静。他想起小时候妹妹梳着两个小丫跟着他四处跑;想起母亲过世时拼命拉住他们两兄妹的手;想起年仅十二岁的妹妹开始操持起了这个家;想起他办案晚归时走到家门外,一抬头就能看到的窗口的灯光;想起多少次酒醒后身旁的那碗醒酒汤……不知不觉中,他将头深深埋在膝盖。
"吱呀",门开了。海天惊跳起来,看着周寻。周寻装做没有看到他眼角的泪光:"她没事了。"
海天一下子蹲在地上,双肩不住抖动。周寻拍着他轻声道:"她没事了。"海天道:"我看看她去。"他匆匆跑进屋内,一头撞在老头身上。老头白了他一眼,没有发作。
周寻一脸喜气道:"老头,还好赶得及。"老头"嗯"了一声,一脸的困惑。周寻悄悄将他拉到一旁,轻声道:"有何不对?"老头道:"这事透着古怪。她中的‘桃花笑’毒性只有七成,否则这孩子也撑不到现在。""七成?难道下手之人并不是想取她性命?""是啊。"老头捋着胡须晃晃头:"不然就是神仙下凡也救她不得的。"他又回头向屋里叫道:"小子,别去打扰,让她好好休息。你站在那里,她的伤势若是加重了我可不管。"
海天转眼就到了老头身边,纳头便拜。老头嘻嘻笑道:"别拜了,小子,好好照顾你妹妹吧,她还得细细调养一阵。"
周寻道:"那黑衣人到底从海姑娘身上拿走了什么东西?这事怎么又扯上了她?……"海天也不解摇头:"恐怕只有等芙蓉醒过来才能知道了。"
他俩的目光一齐落在榻上的海芙蓉身上。海芙蓉一动不动地躺着,面色依然很苍白。所有的线索都在她身上,所有的秘密都等着她来解开,可她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五、云开月现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海芙蓉没有醒。海天和周寻不得不在老头家住下了。
周寻的舅舅姓金名水,医术之高,闻名百里。不过这个山下小镇的所有人都亲切地叫他老头,没人称呼他金大夫。老头替这小镇上的人治病抓药,有时收一点诊金,有时则什么也不收。一年四季,他家门口总会时不时出现一些瓜果蔬菜,柴火粮食,有时还会有一些草药。每次当他看见这些东西时,总会笑得连眼睛都瞧不见了。
海天偷偷问过周寻:"你舅舅的医术如此惊人,为什么肯呆在这乡下地方?"周寻看着在院子里翻捡草药的舅舅笑了:"老头喜欢这里,怎么说都不肯离开。"
第四天海天回了趟县里,入夜时带回个消息:胡县令已下令衙门里所有捕快停止追查凶手。
周寻摇摇头:"有人在向他施压。"海天叹了口气:"看来此事与山庄中人一定有莫大的关系。以山庄的势力,胡大人大概是扛不住……
"老头,老头。"说话间,门外有人高声叫着走了进来。
来人口口声声叫金水老头,其实自己年岁也已不轻。一头花白的头发,一脸饱经沧桑的皱纹,面相倒很慈祥,只是脸上有一道极长的伤疤,从头顶一直蜿蜒到下颔,使他看起来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金水迎出来:"赵老头,你叫什么叫?"赵老头走过去拉住他:"走走走,上我家去。我那侄儿的病又犯了。""不去!你侄儿关我什么事。"金水犯了倔脾气,竟攀住院中一棵树不肯走。
赵老头陪着笑:"好好,不关你的事。不过,我昨儿可得了瓶好酒,陈年的绍兴女儿红。来不来?"金水"嘿嘿"一笑:"来,我拿了药箱子就来。"两个老头说说笑笑地走了,留下海天周寻大眼瞪小眼,半天作声不得。
这几日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入夜后总会下一场小雨,这会儿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起来。周寻去灶下看着给海芙蓉煨的鸡汤,海天则回屋去守着妹妹。
昏黄的灯光下,海芙蓉苍白的脸有些看不真切,海天不禁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一阵风吹起门帘,油灯熄了。海天一抬头,赫然发现窗外竟站着一个人。那人一手提着盏灯笼,一手打着把伞,窗纸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他的轮廓。
海天倏地跳出屋外,黑衣人,又是那个黑衣人,只是他这次没有蒙面。海天觉得手心湿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他摸出铁尺,不错眼珠地紧盯着黑衣人。黑衣人也审视着他,灯光下映出的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不带一丝喜怒。他俩就这样默默对视着,谁也没有动。雨水在屋顶青瓦上慢慢聚拢,顺着檐沟"滴滴答答"。
"你是谁?"海天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不知道周寻能不能听见。黑衣人微微一笑,将灯笼放在湿漉漉的地上,再将伞罩在灯笼上。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气定神闲的自信,海天一时竟没有动手。雨丝飘落在他们的头上、身上。
"我叫元三郞。"黑衣人终于开口了。他的嗓音低沉,暗蕴着深厚的内力。海天心头掠过一丝疑惑,这声音听起来很耳熟,可是这张脸却从来没有见过。
"小翠、老王、李二嫂都是你杀的吗?"海天忿忿地问道。
海天的问话换来了元三郎一脸的冷笑,他点点头:"杀他们对我而言其实是一种侮辱。我不喜欢杀这样完全没有反抗能力的人。"
"萧夫人方扶柳也是你杀的吗?"周寻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屋外,一字一顿地问。
听到"方扶柳"三个字,元三郞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剑,他的脸甚至因用力过度都有些扭曲了。"她、不、是。"元三郎也一字一顿地挤出这三个字,只听"呛啷"一声,剑已出鞘。他腾空而起,在空中挽出一朵剑花,剑光闪动,分刺向海天的喉头、胸膛、大腿。
海天铁尺一划,连退两步,化解了此招。周寻的软剑也已跟上,削向元三郞的脚踝。元三郞长啸一声,剑尖一点软剑,翻身后跃,落在地上。
"是你!"海天脑海中灵光一闪,失声叫道:"你是那日陪着方扶柳赶回家的‘三爷’!"那日在小茶铺,他并没有看到"三爷"的模样,却听到了"三爷"说话。此刻元三郞连连出声,终于让海天想了起来。元三郞似笑非笑,脸上表情古怪至极:"不错,我便是那‘三爷’。"
周寻道:"谁派你做的?"元三郞笑得更厉害:"你自己想吧。"说罢又向海天攻过去。海天架得几招,苦于铁尺太短,处处受制,心下不免有些焦躁。他见元三郞的剑光尽在自己身前颤动,灵机一动,将铁尺粘住他长剑一带,呼的一掌拍了过去。
元三郞左掌一挫迎上,两人掌心一碰,海天顿觉一股大力从掌上传来。此时周寻的软剑已攻到元三郞背后,元三郞一侧身,右手将剑一抹,挡住软剑,左掌一分,已击在海天胸口。海天不及闪避,双目一闭,只得运气抵受,心知中此一掌不免重伤,不禁暗恨自己轻敌。
周寻长剑一挑,一剑刺下,那剑直没入柄,竟将元三郞刺了个对穿!海天睁眼一看,全身并无半点异状,只有元三郞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正对着自己,一惊之下本能地一掌推出,元三郞被他掌力震得飞将出去,重重撞在树上。
周寻急道:"没事吧?"海天摇头:"我没事。"
他俩转头看着元三郞,元三郞喘息道:"你们要找的东西……"他艰难地从怀中摸出一物,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仿佛预见到什么极有意味的事情。说完手一软,那物事滑落到地上,很快便让流下的鲜血浸透了。
"他那一掌为何引而不发?"海天心道,"他若发力我必受重伤,他为何不拼个鱼死网破?"他边想边慢慢走过,拾起地上那物,原来是一枚同心结。
那同心结是用朱红丝线结成,小巧玲珑,中间一块结成心形,周围是梅花五出,看得出打结的人很用心。虽被鲜血和泥水玷污成深褐色,那穿梭纠缠的丝线仿佛仍在无声地诉说着缠绵的情思。
"这是女子常用之物,难道就是这小小的同心结,害死了这么多人?"海天有些不相信。
"就……就是它……二嫂……说它结得……好看,给……给我做……样子……"海芙蓉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无力地靠在门边,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句话,再也支撑不住,倒地晕了过去。
海天抢过去扶住了她,连声呼唤:"芙蓉,芙蓉……"周寻抓过她的手腕,把了把脉:"不妨事,她已无大碍,只是太虚弱了,还得好好将息才成。"
远远有歌声传来:"你出一对鸡,他出一个鹅,闲快活……"周寻道:"老头又喝醉了。"
果然,金水光着头跌跌撞撞地进来了。一进门就嚷:"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周寻扶住他:"有何怪事?"
金水醉眼惺松地看了看周寻,"嘿嘿"笑起来:"你还没睡呢?来来来,陪你舅舅再干上两杯!"说着就去拖周寻,这时,他突然见到树下的元三郞,酒一下子就醒了。
他走过去看了看元三郞的尸身,回过头来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说这话时,他好似变了个人,一脸的正色。安顿好海芙蓉的海天刚好跨出房门,正迎上他询问的目光,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
周寻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舅舅,金水听完仰头看着房顶一言不发。
周寻道:"我惟一想不通的,是元三郞为什么到这来?他明知不是我俩的对手,而且,他千辛万苦才拿到这同心结,为何又交到我们手中?若是他存心要给我们,当初又何必杀人夺结?"
"笃笃笃",金水的手指一下下敲击在桌面上。周寻和海天都看着他,一时间,屋内只有声声敲打,再也无人出声。
海天突然击掌大叫道:"我想到了!这元三郎既是晓风山庄的人,此事分明与奸情有关。同心结乃女子赠人定情之物,这结定是方扶柳赠予元三郎的。元三郎怕萧步月得知奸情,便下手杀了她。谁知此物落在了小翠手中,他便杀了小翠,其后为掩盖罪行,更是连杀数人。"周寻摇头道:"不对不对,若是如此,那日河岸上施放暗器的人又是谁?若一切是他所为,小翠大可将此事禀告萧步月,为夫人报仇。我看杀方扶柳的人,一定是山庄里地位相当重要的人。"
金水不屑地扫了海天一眼:"我平日看你像是个聪明人,倒没想到你头脑如此不清,难为你做了这些年捕头。"海天面上有些挂不住,"嘿嘿"干笑了数声。
金水问周寻:"你心中有数了吗?"周寻迟疑一下,点头道:"大致不差,只是尚有若干关节想不明白。此外也无有力的证据。再者……"金水道:"有难处?"周寻点头:"此事干系甚大,我也无十分的把握。"
金水再次抬头仰望屋顶,缓缓道:"我给你们说两件怪事。"说完这句话,他半晌没有做声,倒是屋外细细碎碎的雨点打在屋顶瓦面上,发出"沙沙"声响。周寻二人也不敢催他,只得静静等候。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金水终于接着说:"这第一件,大约是发生在半个多月前的一天。赵老头找到我,说是他侄子病了,让我去瞧瞧。我一去,见他这侄子虽然身着布衣,却掩不住一股尊贵之气。"说到此处,周寻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
"他侄子说手臂痛得厉害。我见他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忙替他把脉。谁知一把之下,才发觉此事古怪得紧。他脉象甚是平和,并无异常,而且脉象显示此人内力浑厚,非比常人,何以竟呼痛到如此地步。我问他此病因何而起,他指给我看左臂上一处,只说那里如火烧一般,执意要我将此处剜去。我见那处平整光滑,并无半点受伤溃烂,不欲动手。他见我迟迟不动手,摸出一柄匕首,往臂上就是一扎,顿时鲜血直喷而出,溅得桌上都是。"
"我见情形不对,怕他伤及臂骨,忙替他切除了那块臂肉。他面无惧色,一边看我施术,一边指点位置。待得我替他包扎完毕,他竟面露笑容,连声称谢。虽与他交谈不多,我只觉得此人学问见识非比寻常,显是极有身份之人。"
周寻和海天对视一眼,均现出迷惑之色。周寻更是紧锁眉头,茫然若失。
"今晚赵老头拉我去,说是他侄子病又犯了,我一过去,果然又是那人。这次他更痛得全身发颤,右手五指竟抠入桌面。他说上次那处又发作起来,让我再给他剜去一次臂肉。我检查伤情,看他伤口已近痊愈,新肉已生,情况良好。他却反复说疼痛难忍,我见他实在难受,只好再替他割去了新肉。这次他道了谢,却依然愁容满面,问我是否还会发作。我无法作答,他苦笑一下,便离去了。"
他说完这事,端起桌上一碗茶,喝了几口。海天不解道:"这个人到底是谁?竟如此神秘。"周寻却不说话,只呆呆发愣。
此时雨点已住,窗外树影婆娑,凉风习习。远处传来数声犬吠,转眼又归于寂静。屋内一灯如豆,灯下三人对坐。
金水歇了歇,又缓缓道:"这第二件事情,是发生在十八年前。"他的语调更缓,似在慢慢回忆,"一天,有个人送来了一个重伤垂危的病人到我这里,这伤者身上共大小二十三处伤口,最重的一处在头上。这头上的刀伤若是再深入一分,只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了。这些伤倒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他的伤口全都未经仔细处理,只是草草包扎,已经开始腐坏,流出了脓水。病人全身如火烫一般,只剩下一口气。我从未见过如此重的伤势,也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这一医,便是整整三个月。我用尽千方百计,一连写了七十二张方子,又亲自上山采集这山上独有的‘活命草’,总算从阎王那里抢回了这条命。此人命虽保住了,却还是不能下床,于是又在我这里呆了一年多,才慢慢恢复了元气,我和他也渐渐成了朋友。此人姓赵,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晓风山庄’的人。"
海天惊得跳起来:"赵累!‘九天云’赵累!原来是你救了他的性命。"
金水点头:"当年阳关一战,赵累凭了轻功过人,再加上萧青树等人拼死掩护,终于得以脱身回到山庄报讯。只是阳关距此数千里之遥,他伤势拖延太久,这才差一点送了命。他养好伤后,就随萧步月远赴大漠报仇去了。"
周寻突道:"‘九天云’赵累可就是那赵老头?"金水微笑称许道:"正是。他辅佐萧步月整顿山庄,重树威名后,于五年前退隐于此地,和我就成了一对快活老头了。"周寻笑道:"我也是从那道脸上的伤痕才想到是他。"
金水脸色沉重,看着周寻道:"赵累此人因建有奇功,在山庄很有威望,你要想动山庄的什么人,可以请他出山。此人生性耿直,颇有正义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说到这,他顿了顿,"呵呵"笑了数声。这一笑,便又成了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在小老头:"我的怪事已经说完,该去睡觉了。寻儿,你想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去吧。"
他走后,海天问周寻:"若不是元三郎,那谁才是真凶?"周寻拿起那个同心结,翻来覆去地看着:"此人是谁我心中已有眉目,只是尚无证据,你先去歇着吧,我再想想。"海天道:"这同心结这么小,能藏下什么东西?难道还会告诉你凶手是谁不成。"周寻闭上眼睛,将同心结紧紧握在手心道:"它会告诉我。它看到了所有事,每一根丝线都会说话!"
那夜海天醒来好几次,都看到周寻坐在油灯下,面前放着那同心结,脸上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神情。
雨后的清晨总是格外清新,窗外小鸟很早就开始了"叽叽喳喳"的鸣叫,天空如水洗过一般澄净,绯红的朝霞缀在天边。有人从门外走过,和金水打着招呼,唠着家常。海天听着,感受到一种和谐的宁静,他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金水喜欢住在这里了。
周寻一夜都没有睡,海天醒来时,他已经不见了。海芙蓉的伤势已经完全稳定下来,这让海天很高兴。在这样一个早晨,他心情舒畅得直欲放声长啸。
周寻走进了院子,他走得很慢,但很踏实,他面色稍微有些憔悴,眼睛却在闪闪发光。来到海天面前,他说:"我要去晓风山庄。"海天怔了怔,顿时了悟:"你找到证据了?"周寻缓缓点头:"我要去找萧步月,为方扶柳讨回一个公道。"他盯着海天的眼睛:"你呢?"
海天没有回答,转身回屋去了。等他出来时,腰上已经挂上了一把刀。周寻笑了,眼中闪过一丝泪光:"你从来不用刀的。"海天也笑了:"我的名字是石捕头。石头的石。"
周寻将剑从腰间解了下来,进屋拿了块布裹上剑身,出来对金水说:"老头,我们走了。"金水微笑着点头:"好孩子,去吧。"
海天走出两步,又折了回来:"老头,我妹妹可交给你了。若是……"他没有再说下去。金水还是点头微笑,直到他俩走出院子,这才长叹了一声。
门外站着一人,脸上刀疤赫然,正是赵累。周寻对海天道:"赵前辈已答应和我们一道去。"赵累面色肃然:"不管是山庄何人犯事,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六、碎心一掌
他们到达晓风山庄时已近黄昏,夕阳中的山庄,罩上一层金色光芒。赵累对山庄了若指掌,所以他只是让毕恭毕敬的范大华去通报了萧步月,便不再理会他,径直领着海周二人来到了"杨柳楼"。
萧步月还是一身白衣,立在窗前望着外面,仿佛从上次海周二人来过后就一直没有移动过。从窗口看出去,围湖的杨柳在波光中轻轻摇曳,湖中盛开着雪白的莲花,晚风中,夜来香在悄悄散发着芬芳的气息。
待萧步月回过身来,周寻和海天都吃了一惊。眼前这人与他们上次见到的萧步月判若两人。可他明明就是萧步月,一样的玉树临风,一样的潇洒脱俗,只是,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死去了,眼中全是空白,没有一丝活力。如果说,上次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伤心的丈夫,这次见到的就是一个心死的男人。
萧步月苦涩地笑了笑:"石捕头,你是来找我的吧?"
海天没有答话,周寻却上前一步道:"萧庄主,我们来找你所为何事,庄主你应该略有所知吧?"萧步月把目光移向他:"周寻,你是叫周寻吧?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周寻毫不退缩地盯着他:"庄主,我们今日前来是为了尊夫人被害一事。"
萧步月面上表情丝毫不变,从桌上拿起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柄刀,刀身细长,弯如残月。他将刀举至夕阳下,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晃得周寻他们几乎睁不开眼。萧步月仿佛在自言自语:"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柄宝刀便是残月刀,晓风山庄因此得名。周寻,你刚才说什么?"
周寻再上一步,沉声道:"萧夫人是给人害死的。"萧步月不停变换着刀的方位,让刀身发出滟滟刀光,他头也不抬:"哦?是谁?""你。"周寻吐出了一个字。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海天下意识地握住刀柄。
萧步月将刀放下,看着周寻:"你有何凭证?"周寻冷笑一声:"那夜你是去了‘腾飞镖局’,不过在半夜却潜回山庄,杀了萧夫人。你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料到遗落了一样东西在房间,被次日小翠进来拾到。她知道是你杀了夫人,才不敢声张。那日她在房外偷听你我谈话,被你察觉,让你对她起了疑心。"
"她想将真相悄悄告诉我们,你就命元三郎将她杀死,并伪装成失足落水的样子。我们在义庄验尸,你又企图杀人灭口,害死了老王。元三郎在小翠身上没有找到那东西,便追去李二嫂那里。巧的是李二嫂将那东西给了海芙蓉,元三郎便从海芙蓉手中夺了去。那夜元三郎在我和海天的夹攻之下,眼见就要落败,你便以暗器助他逃脱。"
他刚说到这里,"嗖嗖"几声破空之声,三枚暗器急飞而来。这三枚暗器并无目标,用的力道也不相同,有先有后。周寻剑招一晃就想挑落,谁知这暗器飞到中途,后面两枚突然加速,连环相撞,使第一枚方向一变,疾若流星般直奔周寻腰间。周寻长剑上扬,已来不及变招。突然,一道绚烂的刀光闪电般划过,萧步月竟也挥刀向周寻袭去!这一招光华四射,气势惊人。海天大惊之下急欲伸手拨刀相抗。此时,周寻却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他收回了自己的剑,然后静立当场,定定看着萧步月。
流星在闪电中消逝,暗器被宝刀悉数扫落——萧步月的残月刀。周寻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好刀,好刀光,好刀法。"萧步月也报以一笑:"残月刀不过是反射太阳光华,炫人耳目而已。"他面色一沉:"云儿,进来。"
(一个紫色的苗条身影出现在门口,段云儿紧闭双唇,倔强地昂着头。)
一个紫色的苗条身影出现在门口。段云儿紧闭双唇,倔强地昂着头。海天失声叫道:"那晚河岸上的人是你!"段云儿不答。萧步月叹口气:"云儿,你为何要这样做?"段云儿涨红了脸一言不发。萧步月柔声道:"云儿,此事与你无关,你别来蹚这趟浑水。"
段云儿瞥了周寻他们一眼,眼中充满了仇恨:"谁要对表哥不利,就得死!"萧步月轻轻摇了摇头。
周寻道:"原来是段姑娘。敢问段姑娘和川南杜家有何渊源?"段云儿直视着他,冷冷道:"我娘姓杜。方扶柳是我杀的,有什么事你找我好了。"周寻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杀她?"段云儿恨恨道:"这贱人该死!我恨这贱人夺走了表哥……"
"住口!"萧步月大怒,眼中射出骇人的光芒:"不许你这么称呼她!"段云儿咬住下唇,泪花在眼中打转:"你……你为了她……什么都不顾了……"
萧步月的怒气一闪而逝,转眼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样子。他抚摸着手中的刀,转向周寻:"你有何证据证实扶柳是我杀的?"周寻从怀里掏出了那小小的同心结:"这是萧夫人送给你的吧?应该有很多人看到过。"萧步月依然含笑道:"这是寻常女子之物,你凭什么说它是我的?我想,没人能够出来指证吧?"
周寻将同心结举至面前,结上的穗子左右摆动:"证据就在这结里,是萧夫人亲自告诉我的。"他开始小心地一根根解开丝线,红色的丝线在他手里渐渐散落,赫然现出一块小小的月形青玉。萧步月一见那青玉,脸色顿时发白。周寻用两根手指拈起那玉佩:"这块玉正反两面都刻着一个‘月’字。"
青玉在昏黄暮色中泛出微弱的光芒。萧步月伸出手去,周寻后退一步。萧步月凄然一笑:"还给我吧,这是我的东西。"段云儿叫道:"表哥!"萧步月并不理会她,把玉摊在手心,用手指轻轻抚摩着:"不错,她是我杀的。"
"扶柳是我杀的,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夜我回到小楼,她已经睡下了。我立在床前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他的眼神开始空洞起来,好像看着众人,又好像透过众人看向遥远的虚空。天色开始黯淡下来,月华初起,照进小楼中。
"那夜的月色很好,风很清凉,一切都和今晚没什么不同,清风缓缓送来阵阵花香。我看着她,她睡得像个孩子,她一向都像个孩子。月光照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清辉玉臂寒’,我心中反复念着这句诗,想:我就要杀死她了,杀死这样美妙的人儿。其实我很想去亲亲她,可我还是在她心口上击了一掌。"
众人都屏住呼吸,静静听他诉说。萧步月的表情那么迷离,仿佛在做一个让他沉醉的梦。
"你们知不知道‘碎心掌’?就算我只用了三成掌力,她一点武功也不会,还是禁受不起,可我故意不让她马上断气。她惊奇地看了我一眼,我把她用力搂在怀里,她痛极了,痉挛抽搐着,叫不出声来,因为我用口紧紧封住了她的嘴。她就在我唇边停止了挣扎,一点点变冷。我抱着她坐了很久,月华的影子一寸寸流经我们身上。"他望着段云儿:"你可知道,从那天起,我就不能再看月亮了。"
"可是为什么?"周寻的脸愤怒地燃烧着,"你为什么要杀她?"
"因为她背叛了我。"萧步月依旧淡淡地诉说着,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她从‘腾飞镖局’嫁过来以后,每个月总会回去一次。我总想她能忘掉自己丫环的身份,不想让她回去。可她性子虽然温和,惟独在这件事上却执拗得很,我只好依了她。她每次回去都会住上一夜,第二天再回山庄来。如此过了两年,我开始觉得她似乎对我隐瞒了些什么。这个念头就像一根刺,在我心中越扎越深,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了宁静。"
"有一天她出去了,我回到房中翻拣她的东西。我的心突突狂跳着,楼外的每一声响动都让我心惊胆战。那时候若是有人看到我,绝不会相信这个贼一样的人就是堂堂的‘晓风山庄’庄主。我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一包小心收藏在箱底的信件,一共二十四封,全都用一块绣花丝帕包着。那是她的丝帕,我见她用过。我把信打开了。"
"信里没有提头和落款,但分明是她的情人所写。上面写着他们如何两情相悦,她又怎样趁我不在与他相会。我急怒攻心,眼前发黑,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我拿定了主意,暂不发作,只让元三郞跟着她,想找出她的情人是谁。那日元三郎回来禀告,说她在路上送伞给一个男人。我气得发狂,光天化日之下她也敢这般轻浮!她把我的心揉碎了,我也要让她尝尝心碎的滋味……"
周寻面如死灰,喃喃道:"为了这个,你竟是为了这个。我和萧夫人是路遇,她见我毫无遮拦地在雨中行走,借给我一把伞而已。我只见过夫人这一次,一次啊……你为什么不来杀我?为什么?""你与我有何干系。"萧步月不看他,只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赵累:"赵叔,是我杀了她。"
黑暗中,有一样东西开始发光。周寻终于明白,残月刀为什么会让"戈壁三狼"垂涎三尺,令萧青树赔上了性命。夜色越浓,残月刀的光芒越盛。新月如钩,残月亦如钩。
赵累拿起残月刀:"小月,你该不会忘记吧,你爹就是因为这把刀被害的。这刀、这山庄背负着太多东西,你我都担不起。你明白吗?"萧步月点头:"我明白。"赵累又看向周寻:"我答应过你,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他的凛凛正气中藏着深深的痛苦,令周寻不禁肃然。
"小月,你杀了人,犯了案,这位石捕头是来拿你的。"赵累的身躯越挺越直,语中含着悲凉:"江湖中人,杀人乃是寻常事。可你这次杀的,全是不晓武功的普通人,已是犯了武林大忌。"
窗外的蟋蟀也鸣叫起来,一声声开始了夜的歌唱。每个人都看向萧步月,他的白色长衣沐浴在月光中,越发衬出他的翩翩风采。
赵累的目光在周寻和海天身上转了转,突然缓缓道:"小月,晓风山庄的名声是不能被任何事玷污的,你明白吗?"他放下刀向外走去:"我在外面等着。"走到门口他回过头看着周寻:"在我心中,有比正义公理更重的东西。"他的表情那么悲怆,仿佛在这一回头中,已经苍老了十岁。
海天的心沉了下去,他和周寻都明白了赵累的意思。段云儿站到萧步月身旁,她的目光带着浓浓的恨意,比她的"桃花红"还要毒上千百倍。海天拨出了腰刀,周寻盯着萧步月,慢慢将剑上的布解开。
"云儿,表哥不喜欢有人插手自己的事,就算是你也一样。这次你若是出手,表哥一生都不会再原谅你。"萧步月的声音虽然温柔,却带着威严。晓风山庄就是在这样的声音里,再一次傲然挺立的。
残月刀还在发光,萧步月的白色身影也似在发光,这团光芒越来越强,虽然只是静静地站着,萧步月的杀气已经攻向二人。光团动了,萧步月挥出了那名震天下的残月刀!
刀以雄浑势大见长,剑以轻灵飘逸为主,残月刀刀身弯曲轻薄,这一招灵动迅捷中隐隐有风雷之势,海天迎刀上撩,只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道袭来,"腾腾腾"连退三步,定睛看时,周寻已在身旁,剑身不住晃动。萧步月一招便逼退了他们二人。
萧步月嘴角含笑,望着他俩:"我三岁起开始练刀,十六岁于塞北大漠手刃仇人,夺回此刀。残月刀对我来说,就如手臂一般。我纵横南北,凭的便是这柄举世无双的宝刀。它虽然饮血无数,却丝毫不减其锋。"这几句话,端的是意气风发,重现了他当年驰骋大漠的雄姿。
周寻也一笑道:"庄主若非臂上有伤,这一刀还可再快些。"萧步月捋起衣袖,左臂上果然包裹着白布。周寻笑道:"一个人要是杀了自己的妻子,多少总会有些良心不安的。"萧步月狂吼一声,顿时漫天刀光,惊涛骇浪般一波波冲向二人。
周寻原本就是想以言语相激,让萧步月急怒中出手,好寻他破绽。萧步月果然上当,在这一刹那攻出数十招,可招数中却无破绽可寻。周寻剑若游龙,不停寻找着机会,防得甚为紧密。只听得"当当"声如暴雨急落,残月刀一时也攻不进去。可周寻心中却是一凉,他已看到海天在危急之中。
海天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自己拿刀和拿铁尺没有什么分别。在萧步月的面前,海天的刀只不过是块破铜烂铁。
萧步月突然清啸一声,漫天刀光化做一道流星,夜空中,流星璀璨夺目,美到极致,艳到极致,这才是残月刀的杀招。一时间,海周二人竟似痴了一般,看着这道流星向自己飞来,竟然不知闪避。好个周寻,咬破舌尖,聚起最后一丝神智,也长啸一声,令海天略略清醒几分。
刀光再变,又幻成一弯凄冷残月,如飞絮似梦幻,寒光浸人。周寻脑中突然掠过那个柔柔的声音:"三爷,相烦你赶一赶好吗?相公等急了……",心内一酸,便再也握不住剑。他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将剑一掷。
刀光忽敛,室内除了冷冷月华,再无光芒。萧步月持刀望着他俩,眉梢眼角倶是笑意:"你们输了。""输了便输了,我拿不了你,便陪了此命又如何?"海天昂然道。周寻却笑了:"今日得见‘残月刀’的光华,实是平生第二快事。"萧步月略带诧异:"你平生第一快事是什么?"
周寻盯着他,一字一字道:"那、便、是、得、见、夫、人!"
萧步月脸色阴晴不定,转了数转,终于哈哈大笑:"想不到你倒是我平身知己。可惜啊可惜,你还没有见识过我的‘碎心掌’,那才是我最得意的武功。""那便请庄主一并赐教如何?"周寻依然笑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想先请教庄主。庄主既已拿到证物,为何要命元三郞再送与我俩?"
萧步月没有回答,只将残月刀恭恭敬敬地放在几案上,回过头来轻声道:"我没有命他前去。"他面上现出一种十分古怪的表情,像是在舒眉展眼地笑,又像在痛彻心肺地哭。他提起右掌,掌心竟成了血红一片。他一掌击出!
妹妹的身影只在海天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将全身力量聚于掌心,也拍出一掌。只听得段云儿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表哥!"海天的掌在空中击了个空,掌力急收之下,呆呆看向萧步月。
那碎心一掌竟半路回转,击在萧步月自己的胸口上。
段云儿扑过去抱住了萧步月,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发着抖,泪水止不住地流。萧步月清秀的脸被痛苦扭曲了。
周寻走到他身前:"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萧步月艰难地一笑:"因为……我的心早已碎了。"周寻摇着头大声道:"就算是夫人对不起你,你也不该杀她啊!""不……不是的,她没有对不起……我。上次你们来的……当天,有个女人来找我,让我还给她扶柳替她……保管的东西。就是那包书信……她没有对不起我过……"萧步月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水。
他又轻轻地笑起来,段云儿带着哭腔道:"表哥,你别说话,别说话,我这就叫人去请大夫。"
"吩咐下去,不许。。。。。。妄动,恭送他们出庄……"萧步月又笑起来:"你替她要公道,其实……她早已给自己。。。。。。要了公道。那要东西的女人走后,我这左臂便痛入骨髓……我……我找人两次挖去了这块肉,可它还是会痛……痛得我快要发疯了……呵呵……"他开始抽搐起来,"她临死前,一直紧紧握着我的……左臂。"
周寻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摇着头。
"你看,我也故意……不让自己马上……断气。"萧步月的眼神开始涣散,"我找她……去……她……会原谅我……她……爱我……爱……"他的面容平静下来,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一动不动了。
段云儿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尖叫:"滚!滚!你们都给我滚出去!"她的叫声撕裂了沉沉的夜色,在山庄上空回荡着……
尾
声
"听说段云儿要比武招亲,亲自执掌晓风山庄。"海天望着窗外绵绵的秋雨道。他和周寻坐在一间小茶铺内,这里正是小路边供往来客商歇脚用的那家茶铺,此时铺子里没有什么人。
"晓风山庄永远不能倒,武林世家的悲哀又何止如此。若是萧步月不是庄主,或许他会想听听方扶柳的解释,这场悲剧就未必发生。" 周寻面前有一盏茶,一个包袱。
"你猜那个让方扶柳保管信件的女人是谁呢?"周寻微笑道:"你说呢?""方扶柳是从腾飞镖局嫁过来的,那女子除了龙夫人还会有谁?"周寻道:"龙千山长年走镖在外,这种事……唉!"
海天点点头,又道:"你真要走?芙蓉哭了大半天了。"周寻道"我本是江湖游子,浪迹天涯的过客,又怎么能留得住。"海天叹口气:"我这妹妹很少对一个男人这样,你……"
周寻转头去望着雨丝,良久,也一声长叹:"海天,你说元三郎为什么要来找我们?"海天摇摇头。周寻看着他:"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有一个男人,他的生命里只有一个‘忠’字,主人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主人非常信任他,甚至让他监视心爱的妻子。可这男人却在不知不觉中深深爱上了主人的妻子。当他拿到同心结时,突然明白是谁杀了那个让他动情的女人。他要尽忠,也要替她报仇,除了一死,没有别的办法……"海天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你怎么想到的?"
周寻笑了笑,海天突然就想起他第一次在这里看到周寻时的情景。那时暴雨中的他依然有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而此刻,他的笑容却带着说不出的凄凉。海天明白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窗外,蒙蒙雨雾中,似乎有一个柔婉的声音在轻轻飘散:"三爷,相烦你赶一赶好吗?相公该等急了……"
(责任编辑:吴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