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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光照铁衣(五)
慕云舒
上期提要:悬案未解,情海翻波。听月楼,燕铁衣最难消受美人恩,从此身有羁绊,空负顾三小姐一腔真情。白云观,青枫国师惨遭杀害,燕铁衣身入局中,又被诬为凶手。孤灯陋巷中,燕铁衣邂逅雷履泰,真心英雄,相逢莫逆。
二十三、孤注一掷
"为什么拉住我?"这是摆脱了那三个人后燕铁衣所问的第一句话。
"因为我们绝不是他们的对手。何况锦衣卫的高手也在附近,一旦惊动了他们,后果不堪设想。"雷履泰用力拍着燕铁衣的肩膀,道,"刚才的酒喝得扫兴,走,找个地方你我再痛快一番。"
雷履泰找的地方并不远,就在附近小胡同内的一处院落。那院落燕铁衣一点也不陌生,因为那就是李玄衣的故居。
燕铁衣忍不住道:"你一直躲在这里?"雷履泰道:"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燕铁衣抬头望着天井上的一片天,道:"不错,李总捕生前正气凛然,死后同样没有人敢冒犯。"院子里的梧桐叶已落尽,干枯的枝干依然如剑戟般直刺云天。燕铁衣走了过去,步伐已变得缓慢而又沉重。他轻抚着树干,神情突然变得无比的疲倦悲伤。
雷履泰轻轻拍着他的背,道:"有的人虽生犹死,有的人生不如死,李神捕实是虽死犹生,你我也不必太过悲伤。"
一张楠木桌,三个小瓷杯。雷履泰斟了两杯酒,另一杯却斟上了茶。雷履泰突然问道:"你的案子呢?"燕铁衣摇了摇头,嘴中的酒突然变了味,变得有点苦、有点涩。他缓缓咽了下去,半晌才长叹道:"有时侯我真想放弃。"
雷履泰突然抬头直视着他。燕铁衣的头却垂了下去,杯中已没有酒,他却从中看见了一个影子——林雨桥的影子,凄凉、悲伤而又孤独。也不知过了多久,雷履泰才轻轻道:"知不知道我为何要多斟上一杯茶?"燕铁衣没有答,也没有问,他的眼仍在杯中,他的心也在杯中。雷履泰接着道:"那是为李神捕而斟的!"燕铁衣的手一抖,杯中的人影突然消失。雷履泰继续道:"李神捕说过,接手的案子未了,他就滴酒不沾,所以我只好敬上一杯茶。虽然无法与他共谋一醉,我还是希望下一次能够给他斟上一杯酒。"他凝视着燕铁衣, "你呢?你难道不想给他老人家斟上一杯么?"
燕铁衣终于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可是手中的杯却突然碎了。雷履泰的话虽含蓄,但他已了然,完完全全地了然。雷履泰笑了,燕铁衣虽然什么也没有说,可他想说的雷履泰却也已了然。
酒已尽,人欲醉。燕铁衣摇摇晃晃地起身,才走了几步,脚下一绊,竟摔了一跤。雷履泰笑道:"论胆气,或许我不及你,但论酒量,你却差得太多。"燕铁衣也开怀大笑,伸手去推绊倒他的一个大铁箱。铁箱冷如寒冰,燕铁衣猛一激灵,他见过这个铁箱,这是戒备森严的宝库中惟一留下的铁箱!
本已将醉的燕铁衣完全清醒了过来,一把揭开了铁扣,用力掀起。箱盖又紧又密,他又加上了另一只手,却仍是纹丝不动。燕铁衣咬了咬牙,臂上潜运内力,猛然一喝道:"起!"箱盖应声而起,他的人却重重向后跌倒,整个箱盖竟已被掀裂开来。铁箱不是空的,里面是一大块冰,整整一大块,装满了整个箱子。
燕铁衣怔住,他记得这口铁箱本是空的。李玄衣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将这口铁箱搁到这里,更不会无缘无故将一块冰摆进去。他究竟发现了什么?铁箱里的冰又暗示着什么?燕铁衣的眉头紧锁——难道铁箱中原本装的并非黄金,而是冰块!他立刻推翻了自己的假设——有谁会将一堆一文不值的冰块偷走?燕铁衣呆呆地坐在地上,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来了!"雷履泰一把握住了剑,燕铁衣也霍然起身。"吱"的一声,门已开了。门外出现了一个人,差役打扮,佩腰刀,一步步走了进来。那是一个年轻人,浓眉大眼,紧抿的嘴唇上还长着淡淡的绒毛。他没有打伞,也没有戴帽,黑发已为雪水打湿,脸色也冰得青白,但他的背脊却一直挺得笔直。
"小六子。"燕铁衣叫了起来。那是刑部的一名小杂役,原本负责挑水扫地、提壶送菜一类的杂事,燕铁衣一向待他不错,得闲之间,也会传他一招半式。此刻从他那身装束来看,应已成为一名小捕快了。这样的捕快,通常也只配管管地痞闹事、流氓打架的差事。
燕铁衣道:"看来你已成为捕快了,恭喜你。"那小六子却面无表情地亮出块腰牌,道:"我是京城三级捕快李小六,我要拘捕你。"看着他一副笨拙而又庄严的样子,燕铁衣几乎笑了出来。
雷履泰道:"就凭你,也敢对他无礼。"李小六大声道:"王子犯法,尚且要与民同罪。"他掏出锁链,接着道,"这件事与你无关,若再阻碍办公,连你也一并拿下。"雷履泰冷笑,挥手。
他的出手实在太快,燕铁衣来不及阻止,李小六就已撞向了墙角。这一撞实在不轻,李小六鼻角溢出血来,然而他却只是拭了一下,就站了起来。他的背脊依然笔挺,嘴角一如刚进门时般坚毅。
"回去吧,你不是我们的对手。"燕铁衣的眼中充满了嘉许。李小六拔出腰刀,横刀当胸,道:"除非你们跟我回去。"雷履泰叱道:"别逼我们杀你。"李小六却丝毫不惧,道:"你们就算杀了我,照样还是跑不了。"雷履泰踏前一步,这一次燕铁衣及时将他拦住,道:"你难道真不怕死?"他问的是李小六。
李小六道:"怕,怕得要命,但我还是要拘捕你。因为我是一名捕快。"他顿了一顿,道,"李总捕说过,身为捕快,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牢牢记住六个字——纪律、职责、荣誉!"他顿了一顿,大声道:"这六个字我就算死也不会忘记!"燕铁衣凝视着他,道:"好,我跟你走。"雷履泰愕然道:"你……"燕铁衣转过头来,打断道:"此事到此为止,雷兄不必再插手了。"雷履泰道:"可是……"燕铁衣再一次打断道:"我已决定了。"
雷履泰叹了口气,远远地退了开去。他太了解燕铁衣了,他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定。李小六将燕铁衣的手锁上,道:"虽然你被拘捕了,可若是真有什么冤情,我们也定能还你清白!"他的话语虽幼稚,但却是真挚的,燕铁衣惟有苦笑。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又有人道:"放了他!"那声音虽然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三个人一齐抬头,就看见王风走了进来。
李小六道:"他是钦犯,怎能……"王风沉声道:"李总捕六字,纪律排在首位。"李小六没有出声,紧抿着嘴唇。王风道:"无条件执行上司的命令,这是第一条纪律。"李小六不服道:"上司若是错的呢?"王风道:"永远不要质疑你的上司,这是另一条纪律!"李小六的嘴唇抿得更紧,但还是松开了燕铁衣的锁链。
燕铁衣道:"王头要你放我,只因为我还有要案未了。"他拍拍李小六的肩膀, "不过你大可放心,三个月内,就算案子未了,我也会找你归案。"王风也道:"到时他若再潜逃,你就连我也锁上。"李小六抬起头来,道:"你的指令,我不会忘记,也不敢忘记,这是铁的纪律。"言下之意,若是燕铁衣食言,就算是顶头上司他也要照办不误。说完之后,他只朝王风鞠了一躬,转身大踏步就走。
王风望着他的背影,微笑着摇了摇头。燕铁衣也笑道:"这小子倒真是块好料,用心栽培,假以时日,必定会成你的得力助手。"王风道:"但愿他能成为另一个燕铁衣。"燕铁衣笑了笑,笑容有点苦涩,他不希望李小六学他,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有好结局,这不是命中注定,而是他的性格注定的。
隔了很久,他才道:"只希望他能多向你学学。"王风咳了两声,道:"那件案子……"他扫了雷履泰一眼,欲言又止。
雷履泰识趣得很,找了个借口告辞了。王风还是四处察看了一遍,又关好门窗,他一向比谁都小心。
"你救了我,他们难道一点也不起疑?"
"没有把握的事,我一向不会做。"王风道,"那一刻他们都被‘天魔解体大法’唬住,加之天色昏暗,又怎看得清我的出手?"燕铁衣道:"但愿真的如此。"王风道:"你替别人想得太多了,为什么不能多替自己想想?"燕铁衣无言。
王风突然道:"青枫临时回观,你是如何得知的?"燕铁衣身子一颤,嘴却闭得紧紧的。王风追问道:"那个女人?是她告诉你的?"燕铁衣依然无言,可是脸上的痛苦却已无法掩饰。
王风实在不忍心再去刺伤他,燕铁衣的痛苦实在太深太重,他转过了话题,道:"连日来我在暗中调查,果然又发现了一些疑点——大内宝库密不透风,滴水难进,惟一能够出入的只有李总管。"燕铁衣道:"若没有他的呼应,根本就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可此刻却已死无对证。"
王风道:"他的死因是惊恐过度,急火攻心,头部血管爆裂。负责解剖尸体的是萧百草。"燕铁衣道:"你怀疑萧百草?"王风道:"他干这一行已有二十多年了,一向勤勉尽责。我本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可是他死得实在太蹊跷。"燕铁衣道:"刑部不是已查明,他是在解剖黑蝙蝠时不慎划破手指,染毒而亡么?"
王风道:"可是像他这样的老行家,本不该如此大意。"燕铁衣点了点头,道:"不错,少林神僧一度怀疑到我身上。"王风道:"他手指上的刀伤究竟是自己误伤,还是被人暗算,一时难以定论,可是不经意间却给我发现了一件陈年旧事。"
燕铁衣道:"什么旧事?"王风道:"萧百草本为名医,二十年前入行并非自愿。他投身仵作,只因为他一次失手,医死了太平王的爱妾。"依大明律例,庸医误命,罪当斩首,何况是关乎皇亲国戚的万金之躯。燕铁衣惊愕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王风道:"他并未入罪,据说还是太平王爷替他求的情。"燕铁衣神色凝重,道:"你怀疑他为了报恩,在这桩案子里隐瞒了李总管真正的死因?"王风点了点头,道:"所以我就想再验一验他的尸骸。"燕铁衣道:"他的尸骸不是火化了?"王风道:"不错,但火化剩下的骨骸,往往也能说明很多问题。"
燕铁衣道:"你去过天蚕坛?"身为太监,断了子孙根,死后也就没有面目见自己的祖宗,所以宫中的太监死后,大多没有入土,而是由喇嘛火化,装入瓷瓮,安放于天蚕坛。
王风道:"我找到他的瓷瓮,但却找不到他的骨骸!"燕铁衣道:"难道瓷瓮是空的?"王风道:"瓷翁并不是空的,但里面的颅骨是完好的,连一丝裂痕都没有,这足以证明这副骨骸不是李总管的!"他们都在萧百草的验尸房里见过李总管尸骸,那具尸骸的颅骨被萧百草敲开了,而火化后的颅骨,怎会完整得连一丝裂纹都没有?
燕铁衣隔了半晌,才道:"会不会是天蚕坛的喇嘛出了错?"王风道:"绝不可能,那个月天蚕坛火化的死尸就只有一具。"燕铁衣道:"那么会不会有人在运往天蚕坛的过程中偷梁换柱?"王风道:"负责运尸的是小六子,他办事的认真劲,你我都领教过了。"
燕铁衣的神色更为凝重,解剖尸体的是萧百草,也只有他才敢将解剖后那堆七零八落的尸块装入棺材,小六子只负责运送尸体,问题一定是出在萧百草的身上。李总管的死因若真如他所说的,他又何必暗中换尸?
王风道:"这也许还不能说明什么,可是接下来的疑点却未免太过巧合——黑蝙蝠是重犯,押入死牢时狱卒已彻底搜身。本来绝不可能遗下任何东西。"燕铁衣道:"但那件残绣却是他死后才发现的。"王风道:"我反复地盘问狱卒,又得到新的发现。黑蝙蝠暴毙前的那天晚上,朱慎曾拿着部里孙大人的批文进去过。"
燕铁衣道:"这么说来,那件残绣很可能是他特意准备的?"王风道:"下毒的也很可能是他。"燕铁衣的眉头皱了起来,道:"少林铁肩的死因也是一更断魂散。"王风道:"他在江湖行走多年,可是中了剧毒却至死还不知道。"燕铁衣道:"也许只因为他对下毒的那个人绝对信任。"王风道:"能够令少林铁肩绝对信任的人并没有几个,能够差使得了他的则更少。"燕铁衣的眉头皱得更紧。王风又道:"那么多的疑点或多或少都牵涉到他,所以我又着重查了查他回京后的行踪。"燕铁衣道:"你又发现了什么?"王风道:"十一月二十七、二十八两日,朱慎均没有早朝,据说是染上了风寒,我暗中问过王府里的侍卫,这两天他根本就没有在王府中。"燕铁衣明白王风怀疑什么,二十七日天津衙门押解黄金的人齐齐暴毙,二十八日则是李玄衣的忌日。
王风道:"南七省的那批贺礼在押运途中曾遭遇多次劫道,其中一次的主犯天南三虎也已落网,他们的目标只是那三册佛经。"江湖早有谣言,那三册佛经乃是少林失传的《易筋经》。燕铁衣道:"只怕也只有《易筋经》这样的绝世秘笈,才能引起武林黑白大豪的垂涎。"王风道:"但你一定想不到那谣言的始作俑者是谁!"燕铁衣道:"难道又是朱慎?"
"不错,我亲自提审过天南三虎,大约在半年前,他们碰巧和押运寿礼的太平王世子住在同一家客栈,无意中听到朱慎和他的手下彭成说的。"王风道,"难道你还看不出他是蓄谋已久,谋的就是那方玉璧吗?"燕铁衣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突然想通了他一直想不明白的某些事。
天已完全亮了。阳光从东边的窗户透了进来,屋子里亮堂了许多。燕铁衣的心头也完全亮堂了。
——他明白了李玄衣尸上那件龙袍的来历。李总管负责照顾皇上的起居饮食,要偷偷仿制一件并非难事。
——他明白了是谁能令名动八方的天豹和铁肩俯首听令。是权力,君临天下的权力令他们俯首听令的。
——他明白了天豹被逐之际所说那一段话:今日我出少林,它日必会回来,到时我为掌门,就会让你们明白什么叫天网恢恢。少林的掌门虽向由前任授受,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朱慎若是成事,当然大可以指定少林的掌门。
王风却仍是忧虑重重,他叹了口气,道:"我们虽发现了很多,但却拿不出一件能令他入罪的证据,更何况时至今日仍想不通他究竟如何将那么多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搬了个精光,我们对他又能奈何?"燕铁衣道:"但我们毕竟已进了一大步,真相迟早都会大白。"王风道:"迟了,太迟了,皇上已封他为一等靖海侯,如无意外,再过十日,他就将出使高丽,那时候就算有确凿的证据也已迟了。"
燕铁衣霍然起身,道:"有的事情只能用非常手段去解决。"他的表情很沉重——假若潜龙升天碧玉璧真的落入朱慎手中,假若朱慎真的解开了玉璧中的秘密,那又将掀起一场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王风也站了起来,看了他很久,道:"你真有把握对付大搜魂手?""我已是十恶不赦的钦犯,已无所顾虑。"燕铁衣虽仍在笑,笑得却有点勉强。他有顾虑,他顾虑的是林雨桥。王风很清楚,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等到燕铁衣走了很久,才喃喃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替你找回林雨桥,替你照顾好她。"
林雨桥一向都不会照顾自己,或者说她一向都不必照顾自己,因为她总能找到能够给予自己最好照顾的人。太平王世子、一等靖海侯朱慎当然就是这样的人。
没有燃灯,但任何灯光也比不上她这里的辉煌,任何光线也没有她这里这般柔和。辉煌而又柔和的光线是从四壁的来自波斯的水晶灯座中折射出来的,灯座中安放的是产自北海的千年明珠。几上的香炉里燃着来自安南的龙涎香,袅袅的轻烟看来就如同空山的云雾。地板上铺的是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就如同是在春天柔软的草地上漫步一般。这里当然不是别的地方,这里正是太平王世子、一等靖海侯朱慎的卧室。
她一直希望成为这里的女主人,她一直期盼着拥有这里的一切。此刻她的期盼几乎都已实现了,可是她看起来却似乎一点也不开心。不知不觉中,她感觉纤腰上多了一双手,轻轻地滑入了她的衣襟,滑进了她的怀中,轻轻的、暖暖的,就好像是初夏海上轻拂的微风。
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这双手她再熟悉不过,远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就被这双手、这种感觉所融化。能够融化她的只有朱慎,风流倜傥的太平王世子。朱慎的动作更温柔,温柔中又夹着火辣,林雨桥已有了反应,一种连她自己都莫名的反应。她的全身上下突然都起了鸡皮疙瘩,她只觉得恶心,恶心得欲呕。
"那场戏太精彩了,别说是要燕铁衣一只手,我看就算是要他的脑袋,他想必连眉头也不皱就会斩下来。"朱慎的唇在林雨桥的耳边轻蹭。这句话就好像一把钝刀,慢慢切入林雨桥的胸膛,慢慢地割着她的心。
朱慎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急促得连话也说不下去,一把扳过了林雨桥,堵住了她的嘴。她的唇僵硬而冰冷,朱慎猛一睁眼,就看见两行清泪正从她紧闭的眼中流出。
"你在流泪?为谁?"朱慎的声调中透着股阴冷的杀气, "你……"他的声音突然惊愕地停顿,因为他突然听见一种声响、刀锋破空的声响!
刀声似乎是从很远的外堂响起的,朱慎浑身一激灵,撇下林雨桥,如箭一般蹿了出去。
杀气已消,刀声已歇。外堂内只有风卷败叶,簌簌作响。看不到一点血迹,也看不见半具死尸,若不是堂前的七株古梅齐根倒在地上,朱慎几乎就会怀疑自己的听力。
内堂也是一片肃静。灯光耀眼,寒光更耀眼。
数十名侍卫手执利刃,团团将燕铁衣围在当中。刀光灯光辉映,映得他的脸色更苍白,他的神情更憔悴。可是谁也不敢抢着出手,谁也不敢轻撄其锋。
(数十名侍卫手执利刃,团团将燕铁衣围在当中。)
他的雁翎刀虽已入鞘,他的身上却自有一种比雁翎刀更利更锐的杀气,更何况他们都见过外堂前的那一刀,一刀就已斩短了七株古梅。每一个人都不由得暗暗扪心自问:我能不能接得了那一刀?我能不能活得过今夜?每一个人都汗如雨下,就连身为侍卫统领的彭成也不例外。
太平王世子已到了,彭成的心更凉了——他必须出手了,他很清楚,他一出手,就必定死。可是他已别无选择。他的刀还来不及完全拔出,就听见朱慎断声道:"都给我撤下。"他才转过身,朱慎却已调头,边走边道:"燕铁衣,你跟我来。"
彭成愕然,每一个人都愕然,他们都猜不透朱慎的用意。从来就没有人猜得透朱慎!
泪仍在流。湿了枕巾,也湿了衣衫。自始至终,林雨桥都在不断地提醒自己,她只不过是在做戏,绝不能够投入一点感情。但现在,她却发觉她已完全无法自拔。也许她在第一次提醒自己时,就已不知不觉动了真情。现在,她又能做什么呢?她还能做什么呢?除了伏在床上痛哭之外。恍恍惚惚中,她突然听到了一个低沉略带着嘶哑的声音。
"你知道我会来?"
林雨桥的头猛地抬起,寝室中空无一人。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她的额头滚烫如火。
——燕铁衣绝不可能在这儿,绝不可能。
——那声音,那低沉而带点嘶哑的声音只是幻觉,幻觉而已。
她只能提醒自己,不断提醒自己。然而那并不是幻觉,她还听见了笑声,另一种熟悉的笑声。笑声是从壁上一幅烟雨濛濛的《溪山行旅图》上传来的。林雨桥冲了过去,一把就撕下画来。画幅的后面有道暗门,暗门中恰好有条小缝,她立刻将眼凑了上去。
只看一眼,她的心就几乎停止了跳动。
燕铁衣!燕铁衣赫然就在里面!朱慎当然也在,他在笑。他笑着斟了两杯酒,道:"这是上好的竹叶青,来一杯,如何?"燕铁衣泰然接过,一饮而尽。朱慎仍在笑,他笑得很愉快,道:"你就不怕我在酒中下毒?"燕铁衣一笑道:"一入王府,我就已不指望生还,此刻只希望你能如实地回答我几个问题——窃案的主谋是你?"
朱慎没有否认,他不必否认。燕铁衣道:"李总管、萧百草、铁肩、天虎、杜天禹都是你的人?"朱慎道:"没有李总管,我根本就进不了那间宝库。没有萧百草,你们早就查清了他的死因,矛头早就对准了我。"燕铁衣道:"他们的事一办完,你就杀之灭口。"
朱慎点头:"这个‘天雷行动’我已经策划了很久,每一个可能有的变化我都算到过,但是萧百草的自杀,我却没有算到!他并不是我杀的,那一刀是他自己割的,也许他是有愧于心,也许他想以死来引起你们的注意。"萧百草欠下他们的情,他只能替他们办事,但他已以死来赎罪。燕铁衣垂下了头,他对那个老头只剩下敬意。
隔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来,道:"你怕我们只将矛头对准你,所以故布疑云,早在动手之前就散布《易筋经》的谣言,引起黑白两道的争夺。"朱慎道:"那还多亏了铁肩。"燕铁衣道:"少了铁肩,江湖上的朋友对那谣言至多会半信半疑,绝不会轻易下手,一见到连少林掌门的首座弟子也下山押运,就谁也不甘人后了。"朱慎道:"不错,我还让铁肩推波助澜,再放出那么一点风声。"燕铁衣道:"这么一来,所有窥测《易筋经》的武林人士都成了我们怀疑的对象。"朱慎道:"这么一来,你们自然就无法全力查我。"燕铁衣道:"但你又怕铁肩泄密,所以又给他下了一更断魂散。"
朱慎道:"我本想让他连你也杀掉。"燕铁衣道:"你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又要铁肩提出那么一个古怪的条件。"那一次铁肩拿出一张八万两的银票,条件是要燕铁衣不涉足江南。燕铁衣接着道:"你自然算准了我若不死,就必定会下江南查个水落石出。"朱慎道:"何况还有黑蝙蝠身上半片仿制的贡品,京师就算还有天大的事,你也只有放到了一边。"燕铁衣道:"你又令天豹将铁肩的死推到了我的身上,意图掀起我们之间的纷争。
朱慎道:"我本希望他们能到京城里闹上一闹,想不到你却那么快就平息。不过那一件绣像却也帮了我很大的忙。"燕铁衣道:"难道你就不怕我歪打正着?"朱慎道:"我故意要他们露出点破绽,你若连那些破绽都看不出,我又何必将你放在眼里。"燕铁衣道:"这一着实在是高,若不是天南三虎落网,我死也不会疑到你身上。"
朱慎道:"李玄衣早就怀疑到我身上。"燕铁衣道:"所以你又下了毒手,再假借青枫之口,编出了先帝下凡的故事,致使皇上停止了追查。"朱慎道:"可是我也很清楚,朝中仍有批重臣深有疑惑,而你又绝不会轻言放弃。"燕铁衣道:"你当然也算准青枫一回,我必会上门追问,就又要他预先发了‘泄露天机,将遭血光’的谶言,然后又趁机灭口,嫁祸于我。"朱慎道:"这一策本是青枫献的,他本想学王佐断臂,却不料到头来我又稍稍改动了一下。"燕铁衣长叹了口气,又道:"最后朝中的那班重臣也都被青枫的神算折服,再也没有人敢怀疑了。"
"我布置了这圈套,的确费了不少苦心,可是那一次白云观中却几乎给你堵个正着。"朱慎的口没有动,声音自他的腹部发出,他用的是腹语。
燕铁衣道:"还有两件事我仍不明白——第一,杜天禹是如何被你收买的?"这问题并不重要,他却非问不可。自从进京以来,他有三分之一的时光是在回春堂的病榻上度过的,他对杜天禹的敬重一向并不亚于李玄衣。
朱慎道:"有的人痴于情,有的人痴于刀,杜天禹却痴于医。"他知道燕铁衣听得并不太明白,很快又解释道,"他是为了一部药典,他几乎已编成了,但却没有人肯出钱帮他刊刻。"刊刻一部书的确费钱,更何况是一部药典,出得起钱的没有几个。燕铁衣叹了口气,终于问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第二,你们又是如何将宝库搬空的?"
朱慎又笑了,他带着一丝讥讽笑道:"这是个谜,此刻我却还不想告诉你。"燕铁衣握住了刀,一字字道:"无论你告不告诉我都一样,我一样是要杀你。"他的刀仍在鞘中,杀气却已如山,连暗门外的林雨桥也为之一窒。
朱慎的反应实在出人意料,他居然慢吞吞地转身,背对着燕铁衣坐了下来。他似乎根本就不将燕铁衣放在眼里,似乎早就已胜券在握。
刀已在手,已欲出鞘。朱慎突然道:"你一拔刀,林雨桥就必死!"他的确是胜券在握,林雨桥就是他手中的胜券。"波"的一声,刀仍在鞘,但燕铁衣另一只手握住的酒杯,却已骤然爆裂。鲜血一滴滴滴下,滴在地上,也滴在林雨桥的心头。
"你输了,彻底输了,我知道你一定输得很不服气,所以我现在又想给你一个机会。"朱慎挪动着椅子,慢慢转过身来,道:"只要你胜得了我,我不但会放了林雨桥,更会跟你到刑部自首。"燕铁衣一愣,他实在看不透这个人。他的手又一次握紧了刀,这一次杀气却弱了,弱了很多。
刀气纵横,燕铁衣已出手。漆黑的刀光旋风般地一卷,朱慎的坐椅已断为数截,朱慎的人却已飘飘掠过燕铁衣的头顶。
一刀落空,燕铁衣立刻错步,反刀上削。刀风呼啸,四壁厚重的书架竟被震得格格直响,摇摇欲坠。
朱慎不得不出手——天绝地灭大搜魂手!他的手势很柔和,柔和中却又隐藏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一种可以改变一切的力量。他的动作很缓慢,缓慢中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可以带动一切的节奏。快若旋风的雁翎刀也骤然缓了下来,被那种奇异的力量所改变。
燕铁衣急退,可是已迟了!他的步伐竟也已被那种节奏所带动,一点也快不起来。朱慎的身子倒转,大搜魂手再次挥出。这一次他的动作更缓慢,他的手势更柔和,他的身姿更曼妙,看起来简直就像天外的飞仙,翩翩然要自一弯碧水中摘取明月一般。只不过他要摘的并不是月,而是燕铁衣的雁翎刀。
林雨桥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她的眼几乎连眨也不敢眨。然而房中的灯光却骤然一暗,旋即熄了下来。只不知灯光是被燕铁衣的刀风所灭,还是被朱慎的魔手搜去了魂魄。
灯光只一暗,顷刻又明。雁翎刀竟已到了朱慎手中!朱慎轻抚刀锋,眼中又露出了笑意,喃喃道:"的确是快刀,可惜你出手却慢了。"他慢慢走近瘫倒在地的燕铁衣,慢慢地举起手中的刀。
林雨桥已无法再看下去了,只想撞门而入。就在她冲到门边的刹那间,她的腹部突然一痛,腹中的孩子居然踢了她一脚。她的手抠住了门——她可以死,可以陪着燕铁衣死,可是腹中的孩子呢?是不是也要陪着他们死?
刀光一闪,朱慎的手已挥落。林雨桥眼前一黑,慢慢地软倒了下去。门扉上多了五道长痕,带血的长痕。
二十四、情至深处
刀光闪动,朱慎挥刀的手法,居然也快得惊人。三丈开外的一幅帷幕应声而落,燕铁衣的头颅却仍完好。
漆黑的刀已落入漆黑的刀鞘,燕铁衣腰际的刀鞘。
朱慎看着地上的燕铁衣,眼中带着几分自得、几分轻蔑,还有几分失望。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转向窗外,道:"彭成,给我进来。"
进来的果然是彭成,他看清燕铁衣瘫倒在地,不禁喜形于色。朱慎却连半眼也没看他,只淡淡道:"送他回去。"彭成两眼冒光,道:"世子放心,属下这就送他回去,保证他永远也无法回来。"
他的话音刚落,整个人突然被朱慎提了起来。朱慎的脸色冷如寒冰,声音也如寒冰:"听清楚了,我只要你送他回去。"他顿了一顿,一字字道,"他若是少了一根头发,你就小心自己的脑袋。"
林雨桥终于悠悠醒转,刚才书房中的一幕她根本就不知道。"燕铁衣死了。"她倚着大理石壁,仿佛已凝结成冰凉的石块。
"想不到你会放了燕铁衣。"书房内又传出了声音。林雨桥几乎是本能般地跳了起来。
"‘欲成大事者,不可心存妇人之仁’,这句话你一定要牢记。"
"孩儿一定谨记。"朱慎的回答毕恭毕敬,原来是太平王爷到了。
"可他又为什么会放过燕铁衣呢?难道是因为他还有更加可怕的阴谋和手段?"林雨桥将耳朵紧紧贴在门上,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孩儿不杀燕铁衣,只希望日后能够为我所用。何况他根本已不足为患,孩儿已找到了一件最有效最可怕的武器。"
太平王爷"哼"了一声,道:"大搜魂手?"朱慎摇了摇头,道:"大搜魂手只是最致命的武器,足可以毁灭任何人,但它还不是最可怕的。我的武器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他的话就像针一样,直扎入林雨桥的心,林雨桥当然知道,朱慎所指的那个人是谁。
太平王爷在沉默,沉默地走向书案,案头摆着一盆榆树盆景,叶子几乎都掉光了,只余下光秃秃的虬枝。沉默了好久,才缓缓道:"我还是想提醒你,有的人就好像这株榆树,虽然看来已是了无生机,可是一到了春天,经受了春风、雨水和阳光,就又会长满了新叶。"
朱慎道:"听府里的花匠说,这株榆树已无法再长新叶了,因为它的树干中长了一种虫子,树心几乎被蛀空,就算再多的雨水和阳光也没有用。"说到这里,他似乎不经意地朝着通往寝室的门扫了一眼。他可以察觉到书房外的彭成,又怎会忽略寝室里的林雨桥呢?只可惜林雨桥根本就想不到这一层,除了贴在门缝上的那对耳朵,整个人几乎完全死去。
"听说雷履泰已到了京城。"那是太平王爷的声音。
"他实在快得出乎孩儿的意料。"
"若是他们两个联手,只怕这一次的部署就会打乱。"
"不会,他们根本没有联手的机会。雷履泰已落入别人的手中。"
"谁有那么大的本事?"
"加答、山本、火和尚,还有一个比他们三个人加起来更可怕的人。"
太平王爷并没有问第四个人是谁,只是道:"哦……只怕只有他们几个,才拿得下他。"
"明日子时,断塔之巅,他们就会把人交给我。"
又是一片寂静,林雨桥刚想离开,书房里突然响起一声惨叫,忍不住又贴着门缝望去。若不是她的手及时地掩住了嘴,她必定会惊叫出来,因为她看见了绝对出乎意料的一幕。
黑血正慢慢从太平王爷的嘴角鼻端淌出,王爷嘶声道:"你……你在酒里下毒。"朱慎点了点头,毕恭毕敬地道:"是大内的鹤顶红,父王再忍耐一会儿,很快就不会有任何痛苦了。"
太平王爷挣扎着、喘息着道:"为什么?"朱慎依然十分恭敬地道:"欲成大事者,不可心存妇人之仁。父王的教诲,孩儿怎敢忘记。"太平王爷指着朱慎,手指急剧地颤抖着:"你……你……"人已颓然而倒。
朱慎慢慢地走了过去,弯下身子,他凝视着父亲的尸体,隔了很久,才喃喃道:"您放心去吧,孩儿必定会在长陵的旁边,为您修上一座宏伟无比的陵墓。"
凌晨,天地仍是一片漆黑,王府的侧门悄悄地开了。一辆马车驰了出来,箭一般驶上长安大街。马车如飞,赶车的老黄却仍手不停鞭,拼命地鞭马。要知道车上坐的可是世子的爱妾,正赶往通县请一位隐居的老名医,为昨夜中风的老王爷寻医问药。
车出西门,车厢里突然叫"停"。老黄好不容易勒住马缰,道:"启禀姑娘,才出了西门,离通县还有好长一段路。"话音刚落,他的屁股突然挨了重重一脚,骨碌碌滚了下来。还未等他爬起来,马车立又飞驰起来,顷刻就消失在官道上。
马车依然取道通县,林雨桥似乎对当地熟悉得很,左拐右拐,很快就在一处偏僻安静的大院前停了下来。一下了车,立刻就拉着心心奔向门前。门适时开了,应门的是个老妇,她似乎一直都在等着林雨桥,居然连一句话也不问,就让她们进了院。
"马,杀了,车卸下,烧!"林雨桥扔下冷冷的一句,拉着心心直往前走。大院里静悄悄的,除了那老妇就再看不到任何人。林雨桥对这所大院似乎也很熟悉,三穿两拐,很快就出了后门。
后门外停着一辆驴车,车夫是一个白发老人。林雨桥一言不发,拉着心心径直就上了车。折腾了大半夜,心心已疲倦得连眼皮也打不开,靠着车窗打起了盹。驴车喀哒喀哒地走着,心心的头越垂越低,撞上了窗框,立时就醒了过来。
她悄悄揭开窗罩子张望,这一盹打得够长,天色已完全大明了。驴车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一排排的房舍低矮而又破落,简直就跟京郊的贫民窟一模一样。她却看得滋滋有味,这段时间在王府里快把她给闷死了。
看着看着,她的嘴巴就张得合不拢,她居然又看见她们进去过的那个大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驴车一直都在兜圈?心心转过头来,刚想问,却看见林雨桥"嘘"的一声,食指树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
驴车喀哒喀哒地继续转着圈,起码又转了两三圈。突然一头就冲向一座粮仓。驴车一进,仓门立刻就关上,关门的又是大院里见过的那个老妇。
等到仓门重开的时候,驴车又换回了一辆马车,赶车的又变成了一个又聋又哑的少年。
这一次马车不再兜圈,直向南驰。林雨桥终于开口道:"你一定憋死了,有什么不明尽管问吧。"心心道:"我知道,我知道,小姐是要带我到江南。"刚才在粮仓里,她听到林雨桥吩咐老妇,要她们到江南会合。"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她捧着手,晃着头,轻声低吟,"还有还有,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她拉着林雨桥的手,兴奋地道,"我没背错吧?小姐教我这些词后,我做梦都想着到江南去。"她似在喃喃自语,"京城现在还是冬天,可江南想必已是春天啦,我们肯定能赶得上。"
她的小脸也因兴奋而嫣红一片,林雨桥似乎也被感染,一直都紧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微笑着伸手替心心理了理乱了的头发,轻声道:"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带你到江南看看。"心心怔住,半晌才道:"日后?我们现在不是要到江南去么?"林雨桥没有回答,她揭开窗帘,看了好一阵子,这才递给心心一张条子,道:"我们是要到这儿去,再走一百里,你就把它交给车夫。"
条子上只有三个字:回京城。心心愕然道:"京城?我们要回京城?"她很快就又开颜拍手道:"我明白啦,这是不是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世子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一定想不到我们转了一大圈,又转回到京城里去。"
一提起朱慎,林雨桥的脸色就又凝重了起来。她太了解朱慎了,所以三年前就准备了这么一条后路。她的计划很周详,行动也迅速,路线的变化更是出人意料。然而此时此刻,她几乎连一点信心也没有,因为直到昨夜,她才彻彻底底地了解朱慎。
——幸运的话,或许能够把朱慎拖住三天。
——一天也足够了,只要能够完成一个心愿,就算再落入朱慎的手里,死也可瞑目了。
一念及此,她就又平静了下来,可是等她的视线触及心心的时候,内心立刻又充满了酸楚。林雨桥紧紧将心心搂入怀中,怜惜地道:"我实在不应该让你跟着我,若是……"心心的手掩住林雨桥的嘴,道:"心心的命是小姐给的,自从小姐救我的那一天起,心心就已决心一辈子跟着小姐,服侍小姐。其实,其实很多时候我并没有把小姐当成小姐,我觉得小姐更像是心心的亲姐姐,亲娘亲。"
黄昏,长安客栈内外遍燃彩灯,四处花团锦簇,一派喜气。
到子时,就是武当柳轻炀和顾三小姐拜堂成亲的吉时,地点也就在这所客栈的大堂中。柳轻炀也在大堂中,正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七八个伙计铺设着拜堂用的红氍毹。这些事根本就无须他操心,可是他却一刻也闲不住,只要一停下来,就会觉得异样地不安和慌乱。
"再过一两个时辰,我就是柳家的人了。"顾三小姐幽幽地叹了口气,抚弄着一只碧玉环。玉环青翠欲滴,温润如水,那是老太太几十年不离手的宝贝。她还记得大嫂过门的时候,大哥一连央求了几回,老太太都不舍得给。此刻玉环却已到了她的手里,老太太令老二顾飞侯日夜兼程,在她成亲的前一日送了过来。
看着眼前的莹莹绿光,她想起了顾老太太,想起了二哥,想起了很多人。相干和不相干的,熟悉和不熟悉的,就是偏偏没有燕铁衣,曾经深爱过的燕大哥。是已经忘却,还是因为情到深处情转薄呢?
有风吹过,仿佛有种清香,淡淡地随风飘逸。顾三小姐的心突然"格噔"了一下,本能般地转过头来。一回头,就看见了林雨桥。
"你来干什么,可没人请你来观礼。"一看到林雨桥,顾三小姐也不知从哪里涌起一股无名火。林雨桥淡淡一笑,道:"没有人愿意做不速之客,几句话,说完我就会走。"顾三小姐冷冷道:"我不想听。"林雨桥走近几步,道:"不听,你会后悔的。"
顾三小姐"哼"了一声,道:"后悔?有什么可后悔?"林雨桥道:"嫁给了柳轻炀,你必定会后悔,后悔一辈子。"她一点也没有说错,顾三小姐此刻就已有点后悔了,可是她一向就不肯在人前示弱,何况是在这个女人面前,所以她只有冷笑。
林雨桥继续道:"我看得出,你仍在恨我。"顾三小姐一点也没否认:"那又怎么样?"林雨桥道:"你恨我,因为你还深爱着他。"顾三小姐仍是冷笑,可是她的笑声已有点异样,她的笑容已有点苦涩。
林雨桥道:"我只想告诉你,嫁给自己不爱的人是一种悲哀,对于那个人同样也是一种悲哀。"顾三小姐"腾"的站了起来,道:"是不是悲哀,和你一点也不相干,你说完了?没说完本小姐也不想听,请!"她拼命克制自己,好不容易才把"滚"字收了回去。
林雨桥又是淡淡一笑,笑得有点凄然,道:"我会走的,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还想告诉你,其实他同样深爱着你。"顾三小姐呆住,愣愣地望着林雨桥的双眼。
林雨桥道:"只因为我听过,听过他在梦中不停地呼唤着一个名字,那一夜,我一共听他呼唤了一百二十七次。"她用一种再平淡不过的语气叙述着,似乎是在叙述一件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可是她的眼眸深处,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深深的酸楚和悲哀。顾三小姐并没有发现,她的头早就低垂了下去。
"他选择孤独,他选择放弃,只因他不想让他深爱的人受苦。"林雨桥摇了摇头,道,"这种作法似乎很无私,很伟大,然而他错了,彻底地错了,他不知道他的这种貌似无私、貌似伟大的作法又给爱他的人带来了多大的痛苦和折磨。"顾三小姐的头垂得更低,她想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的话都给林雨桥说尽了。
"他错了,彻底错了,所以才……"只说了一半,顾三小姐立刻跳了起来,紧紧捉住林雨桥的手,道:"他怎么了?他究竟怎么了?"林雨桥柔声道:"他被击倒了,不过你放心,他仍活着。"她慢慢抽出被握住的手,道:"此刻也许他最需要一个人,一个能帮他重新站起来的人,这个人就是你,也只有你。"
顾三小姐咬着嘴唇,似乎在问林雨桥,又似乎是在问自己:"我能行么?"林雨桥轻轻地拢了拢顾三小姐一缕低垂的秀发,道:"你能行,你一定能行,你不仅要对自己有信心,更要对他有信心。"顾三小姐摇了摇头,道:"可是……我……"林雨桥打断道:"可是你若是嫁给了柳轻炀,只会误了你,误了燕铁衣,也误了柳轻炀。"
顾三小姐无言。她沉默,沉默了很久,等到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眉宇间已充满了坚定和自信。
林雨桥笑着道:"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些,至于燕铁衣,我已让人送了封信去。"她的笑容带着欣慰,也带着淡淡的很难觉察的酸楚。顾三小姐却觉察到了,道:"可是你们……"
"我们?"林雨桥苦笑,"他是他,我是我,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圈套,而我只不过是其中受人操控的一枚棋子,怎么配和他在一起?"顾三小姐再一次握住她的手,真挚地道:"棋子没有感情,但你有。"
——没有人能完全操控得了别人的感情。
——她的感情,不但朱慎无法操控,就连她自己也无法操控。
这些话林雨桥都没有说,她只是平静地道:"我该走了。"
"告诉我,去哪里?怎么才能找到你?"顾三小姐的心中已充满了关切和不舍,她对林雨桥的怒意和敌意早已荡然无存。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根本就不曾真正地恨过一个人。
"到该去的地方去。"这就是林雨桥的答复。因为她已不愿自己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她只知道,她要去的地方很遥远,遥远得他们连想也想不到。
没有人能够操控别人的感情,朱慎也不例外。然而他却几乎能够完全地洞察任何人的感情,甚至远比那个人自己还明了。这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林雨桥不知道,所以她错了。这一错,已足以将燕铁衣打入深渊,万劫不复的深渊。
马蹄答答,心心的心也答答。
通知燕铁衣搭救雷履泰的重任就落在她的肩上。她的心中又兴奋、又紧张,狠不得长出双翼,立马飞到燕铁衣面前。
一声轻嘶,马车开始缓了下来。心心不待马车停稳,就迫不及待地推开车门,跳了下来。踉跄了好几步,她才稳住了身子,却又边喘气边自言自语道:"这就是铁帽子胡同?燕铁衣就在……"
"这就是铁帽子胡同,你要找的人就在里面。"身后似乎有人说话。心心转过头来,她的身后并没有别人,除了那又聋又哑的小哑巴。
心心愣住,千真万确,是小哑巴在开口。"你们跑不了的!"小哑巴已掀开头上的斗笠。心心全身都僵住,那车夫不是小哑巴,是彭成!
隔了很久,她才结结巴巴道:"你……你……究竟想怎么样?"彭成道:"上车,回王府。"心心眨了眨眼,叹了口气,道:"看来也只有跟你回去了。"她一边说,一边偷偷拔下了头上的一根银钗。彭成并没有留意到,他根本就没把这小丫头放在眼里。
心心慢慢走近马车,突然将银钗在马臀上狠狠一扎。那马吃痛,大嘶一声,发疯般冲了出去,一转眼就冲出了胡同。
"没有用的,还是乖乖跟我回去吧。"又是彭成的声音,就在她的身后。心心又气又急,她离院子门只有三五丈了。她咬了咬牙,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彭成并没有动,只是冷笑,冷笑着等。
等到心心推开虚掩着的门的时候,他拔刀。
等到心心一只脚已迈进了门槛时,他才挥刀。
"喀嚓"一声,木门已断为两截,鲜血雨一般飞洒。
然后他就走,头也不回地走了。
燕铁衣就在院子里。他一直都在,在最昏暗的墙角里,如烂泥般地趴着。他已经趴了很久,死一般地趴着。他并不是不能动,而是他根本就不想动。朱慎不曾伤过他半根骨头,却已击溃了他所有的斗志和信心。
刀风呼啸,漫天的鲜血洒了他一头一脸。他终于抬起了头,慢慢地睁开眼。一睁开眼,就看见长长的一条血路,在心心的身后。从院外一直延伸进厅堂。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又愣了愣,突然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心心。心心艰难地伸出手来,带着笑,道:"这是小姐给你的……"她松开了手,一张被血染红的信笺落入燕铁衣的手里,她的人已昏了过去。
铁衣:
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因为我不敢,更不配。
其实我早就是朱慎的人,"京城居,大不易",没有太平王世子这样的大靠山,像我这样的弱女子,在京城里只怕连一天也呆不下去。
我只不过是个戏子,或者说,一个圈套,一个将你慢慢勒死的圈套,一切都是假的,那一夜的激情、那腹中的骨肉……所有的一切都是早已精心编造好了的。
过去都成过去,忏悔已成多余,我只想告诉你,朱慎做了那么多事,因为只有你使他畏惧。不是畏惧你的刀,而是畏惧你的人。
雨桥 字
也不知过了多久,心心终于醒了过来。一睁开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燕铁衣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哀,更没有痛苦。他手上的信笺突然化为碎片,顷刻已被寒风卷走,连半点痕迹也不存。林雨桥给他带来的希望、情爱和痛苦,是不是也如这碎笺一样,随风而去,荡然无存呢?
心心艰难地伸出手,轻轻贴上燕铁衣的脸。她真想告诉他:并不都是假的,小姐的情、小姐的意,还有你们的骨肉,都是真的。可是她又怎么能说呢?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流着泪看着。
血将尽,泪已干。心心的眼也慢慢合上。在最后的一刹那,她吐出了几个字:"救雷履泰……子时……大塔坟。"
二十五、万劫不复
北郊,断塔。断塔本为七层,而今却只剩下了四层。
离子时尚有一个多时辰,燕铁衣就已到了断塔下。他一向孤独,朋友实在是很少。王风也算不上,只算是能够并肩的好同僚。雷履泰不仅是他的朋友,更是他惟一的知交。他又怎能够不来?
撑一把油布伞,握一个铜火炉,朱慎正自塔基下走了过来,施然而又淡定。朱慎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出现,给人的感觉都是这样。这种施然和淡定,已足以给对手莫大的压力。燕铁衣的手心已有汗,冷汗。
"你来迟了,雷履泰已等了很久。"朱慎的声音同样施然而又淡定。燕铁衣道:"他的人呢?"朱慎扬头看了看塔巅,道:"就在上面,第四层。"燕铁衣道:"你想怎样?"朱慎道:"我只不过是一个看客。雷履泰并不在我手里。"燕铁衣没有出声,他知道朱慎一定会有下文。
朱慎又道:"当然也不仅仅是看客,我还跟他们下了点小注。"燕铁衣道:"赌什么?"朱慎道:"赌你能否在一个时辰内攻上塔巅。"燕铁衣道:"我若是攻上了就可以带走雷履泰?"朱慎笑着点头道:"当然。不过——若攻不上,这里就是你们的坟墓。"
燕铁衣道:"他们是谁。"朱慎道:"四个人,加答、山本、火和尚。"他顿了顿,又道,"你一定要留意第四个人,我从未见过如他一般的人,他甚至比他们三个加起来都可怕。"燕铁衣倒吸了口冷气。
"他们每人各守一层,绝不联手。而你,也必须逐层而上,这就是游戏的规则。谁若是违反了规则,我一定会干预。"燕铁衣点了点头,这时候塔上突然有火花闪动,每一层几乎同时都亮起了烛火。朱慎道:"记住,人死如烛灭,烛灭人必死。你的时间并不太多。"话一说完,他就转身,施然而又淡定,慢慢地退入塔基中。
塔上烛火阴森,鬼火般明灭不定,燕铁衣的心却已定了。
加答、山本、火和尚,何况还有莫测高深的神秘人,他的心若不定,哪里还有半点胜算。
塔前石阶残破,阶上铺满落叶。
燕铁衣踏着落叶,一步一步往上走。塔坟的四周也如坟一般死寂,只有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石阶尽头,就是断塔的入口。坟即是塔,塔即是坟,只不知道这一次埋葬的又将是谁。
燕铁衣停住了脚步,他已听见了一种声响——如奔雷一般的巨响。"轰"的一声,木屑纷飞,塔前硕大的木门已破开了斗大的缺口。燕铁衣本能地向后一折,斗大的银陀堪堪从脸际擦过。几乎就在同时,一条黝黑的长鞭如巨蟒般缠了过来。加答的金鞭被燕铁衣斩断,不知又从哪里找到了这么一件家伙,威力竟半点不逊。
燕铁衣不退反进,弹珠般地一纵,避开长鞭,顺势穿过了塔门的缺口。人一入塔,他的身势并没有改,冲势更急,径直朝着塔中的人影扑去。
长鞭银陀长于远攻,贴近一分,威力也就减少一分。加答当然不让燕铁衣得逞,手腕一转,回鞭反抽。诧异的是,他这一鞭抽的居然不是燕铁衣,而是紧追在后的银陀。
一抽之下,银陀声势更盛,急如流星。长鞭的鞭身同时借力反卷,在燕铁衣的身前左右卷出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圈子,网一般地罩了过来。前有鞭网,后有巨陀,燕铁衣的人在空中,要想闪避已是难于登天。
加答格格怪笑,在他眼里,燕铁衣已成了条鱼,一条即将落网任其宰割的大鱼。可惜他笑得太早,燕铁衣还有刀,独一无二的雁翎刀。直到这时,他的刀才挥出。这一刀的目标不是身前的鞭网,也不是背后的银陀,更不是加答,而是西首的一根木柱。
刀斜斩入柱,他借力一扯,人已围柱绕了一圈,堪堪避开了前后左右的夹击。加答怒喝一声,连连催鞭,长鞭已如盘龙般沿柱盘绞。
燕铁衣的刀已深陷入柱,眼看非弃刀不可。然而他却凌空翻身,双足在柱上一踏,连人带刀借力向后直翻了出去。他的人才刚离柱,就听得"喀嚓喀嚓"几声,合抱粗的木柱竟已摧枯拉朽般被绞成三四截。
加答数度失手,怒不可遏,长鞭密如雨点,银陀疾如流星,忽而回旋,忽而急坠,忽而横掠,变幻无可捉摸。
翻、腾、滚、挪、闪,燕铁衣接连使出五种身法,总算避开了银陀如影随形的追击。可是他和加答的距离却拉远了,足有七八丈远。雁翎刀就算再锋利,却也斩不到七八丈开外,加答只攻不守,每一鞭均不遗余力。
燕铁衣越避越惊心,这一次他才真正领略了加答的可怕。银陀本是至刚至猛的兵器,可是其变化却又鬼神莫测;长鞭虽是至柔至巧,可每一鞭却都蓄着无坚不摧的劲气。刚中带柔,柔中蓄刚,刚柔相济,无往不利!
到了此时,燕铁衣别说反击,连闪避也开始力不从心。片刻之间,银陀几次贴着他的身体掠过,他手脚也已多了几道长长的血口。加答双眼红如狼眼,他又连加了三鞭。但听一阵"嚓嚓"的轻响,飞旋的银陀竟已冒起了火星,旋向燕铁衣的腰际。
燕铁衣双膝一弯,一个"铁板桥",后背已贴到了地上,堪堪避了过去。加答鞭鞘一点,银陀立变火球,急坠而下。
(加答鞭鞘一点,银陀立变火球,急坠而下。)
燕铁衣以刀点地,身子平平地滑了出去。可是他避开了银陀,却避不开四溅的火花,"嗤"的一声,衣衫已多处燃起了烈焰。
燕铁衣贴地翻滚,直滚出四五丈,火焰才熄灭了下来,他的人也借势滚入了塔角的一堆石像中。整层塔内,也只有这堆横七竖八、东倒西歪的石像可以阻一阻银陀的攻势。只要阻上一阻,对他而言就已足够。
可是他错了,他忘了加答还有一根长鞭。长鞭过处,一尊石像已横飞了起来,七八块乱石也被鞭风卷起,四散飞旋。这些乱石和石像重逾百斤,在长鞭的催动下,攻击范围之广、变化之诡异,已不在银陀之下。
塔角就是死角,燕铁衣的死角。
乱鞭之下,石像横飞,燕铁衣只有跃起。他一跃而起,正拟从横击的石像下穿过,突然一块乱石一撞,石像断为两截,横击之势已变为下压。燕铁衣惟有咬牙挥拳,两截石像虽给震开,他的身形也已变为了下坠,坠向斜斜上飞的银陀。
加答的双眼发光,一如银陀边上闪闪的利刃。他似已看到他的银陀被鲜血所染红,燕铁衣的鲜血。然而他首先看到的却是一抹漆黑,令人窒息的漆黑。
刀光一闪,只一闪。银陀仍在飞旋,燕铁衣也在飞旋。
就在银陀及身的一瞬间,燕铁衣才挥刀。燕铁衣的刀够快,他的力够猛,银陀的来势却更急。银陀虽被击转,他的刀却卡在了利刃之中。所以他的人也被银陀带了起来。
"轰"的一声巨响,银陀已破壁而出。燕铁衣重重撞上墙壁,连人带刀坠了下来。还未落到地上,加答的长鞭已悄然缠住了他的腰。他虽避开了乱石和银陀的合击,但他的胸腹已被震伤,再也无力避开长鞭的突袭。
加答再一次"格格"怪笑,笑声中长鞭已卷起燕铁衣,直向塔内的一根铜柱撞去。就在即将撞上铜柱的刹那间,燕铁衣的刀一戳,居然硬生生地止住了身子,他的刀已戳入了铜柱中。加答暴喝一声,加劲回鞭,燕铁衣紧握刀柄,咬牙相抗。
长鞭越绞越紧,直绞得燕铁衣连气也透不过来。血已从他紧闭的嘴角溢了出来,他却仍死死抓住刀柄。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松手。僵持中,又是一声巨响,破壁而出的银陀竟又从另一侧破壁而入,呼啸而至。
这一次银陀的声势已弱了很多,可是燕铁衣已成强弩之末,何况他的刀深陷入柱,大半个身子更被缠得动弹不得。
避无可避,挡无力挡,银陀已到了胸前。这一次,他伸出了两只手指,轻轻一托,奇迹就在刹那间发生!
无坚不摧的银陀竟被他轻飘飘地托了出去。银陀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从加答的身旁绕过。加答空着的那只手已伸了出去,若是接住了银陀,燕铁衣就只有任其宰割。
是松手的时候了,燕铁衣突然松开了刀柄。加答猝不及防,伸出的手落了个空,他的人也一个踉跄,"腾、腾、腾"连退三步。到了第四步,只听得"喀嚓"一响,一股鲜血如喷泉般激射,他那斗大的脑袋竟已被回旋的银陀削了下来。
子时将过,顾三小姐却仍呆坐着。
"嫁给自己不爱的人绝对是一种悲哀,而对于娶她的那个人而言,同样也是一种悲哀。"
"嫁给了柳轻炀,那么不但害了你,害了燕铁衣,也害了柳轻炀。"
恍恍惚惚间,有只手悄悄搭上她的肩头。顾三小姐一转身,立刻又垂下了头,她实在不敢面对柳轻炀。
"我不能嫁给你。"这句话已涌上了喉头。可是这句话也仅只涌上了喉头,因为她又看见柳轻炀手上的那道刀痕,又深又长的刀痕。这一刀本是为她而受的,他为她而受的又何止是一刀?她怎么忍心再一次伤害他?
"明天的大礼筹备好了么?"这句话一出口,顾三小姐就已开始后悔。她一向如男孩子般直爽,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变得如此拖泥带水。柳轻炀笑了笑,带着一点无奈,淡淡道:"不用筹备了。"
"为什么?"顾三小姐再一次后悔了。柳轻炀道:"因为婚礼已取消了。"顾三小姐愕然抬头。柳轻炀道:"我一直都在门口,你们的谈话我都听见了。"顾三小姐再一次垂下了头,嗫嚅着道:"可是……你……"柳轻炀却已转过了话题,打断道:"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最吸引人的是什么?"顾三小姐摇了摇头,她的头仍是垂着的。
柳轻炀道:"笑容,是笑容。明艳、无邪、灿烂,就好像……"他搔了搔头,实在想不出恰当的比喻。顾三小姐的双颊却已微微泛红。
柳轻炀接着道:"可是这些天来,我却再也看不到了,你的笑容里已多了一份忧郁。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是我却一直告诉自己,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问,也许时间能够改变一切。可是听了你们的话,我才知道我错了,对不起……"
顾三小姐抬起了头,打断道:"你并没有错,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柳轻炀笑了笑,他的笑容已变得爽朗:"其实你也不必道歉,做出了这个决定,我突然轻松了好多。"顾三小姐的眼眶已开始泛红,她知道这种决定绝不轻松。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知道她欠他的已太多太多。
柳轻炀推开窗户,天外星光璀璨。他凝视着天外的群星,道:"我自小在塞外长大,那里的星光更璀璨。有一次我死缠着娘亲,要她摘一颗星星下来,娘亲却告诉我,星星并不是属于我一个人,它只属于所有人,一摘下来,就会如离枝的花儿般憔悴、枯萎。"他回过头来,望着顾三小姐,柔声道,"我不想任何一颗星星憔悴,我情愿就这样远远地眺望。"顾三小姐双眼已珠泪盈盈,忍不住扑入柳轻炀怀中。
柳轻炀的脸红了红,似乎犹豫了一下,很快就张开手臂,轻轻将她拥住。这,是兄妹般的拥抱;这,是手足般的感情。
烛光已暗淡,蜡炬将成灰。
燕铁衣慢慢地踏上第二层,塔中居然有雾。隔着雾燕铁衣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幅壁画。巨大的壁画,绘的是惨绝人寰的无间地狱图!
孤零零的一顶斗笠,鬼魅一般在空中飘荡。
"山本一夫!"燕铁衣的瞳孔急剧收缩,收缩的同时又微微四下转动。空荡荡的塔层中,可以藏身的地方并不太多。可是除了那幅壁画,他看到的只有雾,无所不至、越来越浓的迷雾。
雾是从哪里来?莫非是从壁画中的地狱里飘下来的?人又到哪里去?难道是隐身到地狱里去?他不知道,所以他不能动。
有风吹过,浓雾散了散,但立刻又弥漫起来。
燕铁衣的眼却亮了。就在风吹过的一瞬间,他见到了壁画中的牛头鬼卒动了一动。他的人就如出膛的炮弹般射出。人一射出,刀也跟着劈出。刀光落,迷雾散,斗笠也已断为两截。他劈的并不是壁画中的鬼卒!他劈的竟是斗笠!
竹笠坠地,山本鬼魅般地现了出来。他瞪着燕铁衣,道:"你,隐身术,看穿了?"燕铁衣摇了摇头,道:"我看不破你的隐身术,我只不过看穿了你的人。"山本道:"我,不懂。"他的额头突然多了一道血痕。淡淡的血痕,从额角的正中,顺着眉心、鼻梁直落下来。
燕铁衣道:"一个人练的武功,往往和他的性格有关;而一个人的行为,又往往取决于他的性格。你是一个小人,所以你败了。
"你,竟说我小人!"说出这五个字,山本脸上的血痕已开始变深,血已慢慢地渗出。
燕铁衣没有解释,他已不必解释。因为山本再也听不到他的解释,他的人突然分成了两片,整整齐齐地从中间分成了两片!
扶桑的隐身术阴险诡异,不是阴险诡异的小人,又何必去练这种鬼魅伎俩?小人通常胆子也不会太大,绝对不会重复相同的伎俩。
以竹笠为幌子,燕铁衣已见过了一次,那一次几乎置雷履泰于死地。这一次他却是以上一次的幌子为幌子。燕铁衣判断正确,所以他赢了。
他赢了,但却已失去了时间!
蜡已燃尽,烛却仍未灭。烛台上只余下浅浅一层烛泪,豆大的火焰犹自跳动着,仿佛在苦苦挣扎。
燕铁衣也在挣扎,挣扎着凝聚四散的内力。那一刀,劈开竹笠的那一刀,已完全耗尽了他的内力。
"夺、夺、夺……"火和尚盘膝而坐,不停地敲着木鱼。他敲的虽是木鱼,那声音听起来却像在剁肉。他已坐了很久,也等了很久。烛已将灭,燕铁衣却连影也不见。烛若一灭,这一赌就已不战而胜。
他好胜,却不好不战而胜。他虽是和尚,却是个如火一般的和尚。木鱼越敲越急,他的心也越来越躁。
"卜"的一声,木鱼已穿了个洞,他的人也跳了起来,他实在无法再等下去。就在这时,身前三尺处,一块木板突然裂了开来,钻出了两条人腿。火和尚手中的木锤已如雨点般敲出,连敲人腿的七处要穴。木锤还未敲实,那双腿如鱼一般又钻了下去。几乎就在同时,火和尚的身后"喀嚓"一响,燕铁衣竟从另一边钻了出来。
这一着出人意料,火和尚的身法更快得出人意料!
木板破裂的喀嚓声仍在回响,火和尚双足一错,身子已轻轻转了过来。人还没来得及钻出半截,他就已扬起了爪。其艳如血,其烈如火,正是三阳烈焰爪!燕铁衣根本就避不开,他的体力早已耗尽。
但听得"嗤嗤"声响,整座塔层内都弥漫起一股皮肉烤焦的焦臭味,火和尚爪下的人竟已开始慢慢地干瘪。
然而更出人意料的却在后头——火和尚也倒了下去,僵直地向前倒了下去,他的后背已多了把刀!漆黑的刀!
被他抓在爪下的并不是燕铁衣,而是山本,捆合在一起的山本一夫。就在他抓住山本的同时,燕铁衣才悄无声息地钻出来,从第一个破洞里,刺出了致命的一刀。一刀刺出,他就连拔刀的余力也没有。他已完全虚脱。他并不是铁打的。
蜡炬成灰,蜡泪也已干。微弱的火苗跳了一跳,回光返照般地跳了一跳,就彻底灭了。断塔完全陷入了黑暗,绝望般的黑暗!
"人死如烛灭,烛灭人必死!"
倒在地上的燕铁衣突然间就蹿了起来,箭一般地蹿入了第四层。第四层也是一片黑暗,无边无际,死亡一般的黑暗!
燕铁衣一蹿进去,里面就突然卷起了一阵风。
刀风呼啸,刀气逼人!燕铁衣没有退避,迎着刀风也挥出了雁翎刀。
这一刀,是不求自保,惟求毙敌的一刀!
这一刀,是义无返顾,一往无前的一刀!
这一刀,他已注入了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爱恨情仇和悲愤。
只可惜他的体力早已耗尽,出手也已慢了。雁翎刀才挥出,冰凉的利刃却搁上了他的脖颈。利刃并没有斩落,燕铁衣的心头却突然涌起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恐惧,因为他发觉搁在脖颈上的并不是刀,而是剑——玄铁重剑!
他恐惧,因为他已将最后的一点精力也耗尽,他已收不住他的刀!
二十六、山穷水尽
东方已开始泛白,最黑暗的时刻已过去了,燕铁衣却坠入了深渊,最黑暗的深渊,万劫不复的深渊!
雷履泰!第四个人竟然是雷履泰!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他的刀,斩邪除恶的雁翎刀,此刻已斩入雷履泰的腰眼中。
他斩的是他的患难之交!他斩的是惟一的生死莫逆!
"呛啷"一声,玄铁重剑已坠地。剑尖直贯地板,剑柄犹自颤个不停,如一朵即将凋零的花。雷履泰倒了下去,慢慢地倒了下去。燕铁衣猛然惊醒,扑了过去,在雷履泰落地之前将他抱住。雷履泰的瞳孔在扩散,他的脸色也已发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燕铁衣的声音已嘶哑,他的声带已撕裂。
"因为在你之前,我又和他赌了一注,我们赌的是他能不能在天亮前守住这第四层。我已冲了三次,每一次都被他击退,若不是你,这一注真是岌岌可危,看来非好好多谢你不可。"朱慎不知何时已悄然进来。他站在一尊高大的石佛下,神情也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祗一般。
"另外,我还想告诉你,加答、山本、火和尚他们一直都是我的人,你杀了他们,我却很开心,因为少了一个人分钱,总会分得多一点,何况一下子就少了三个。"朱慎说完,轻轻一翻,飘然掠出塔外。他不想看结局,他不必看结局,因为所有的结局已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燕铁衣正拟追出,雷履泰突然伸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雷履泰的嘴唇动了动,好久才发出声音来:"打狗棒在朱慎手里,这一注我别无选择,想不到……"一阵猛烈的咳嗽,鲜血不停地涌出,他已连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神情却很平和,似乎感受不到一点痛苦。
"我虽死在你的刀下,可是一切都是朱慎的诡计。你,并没有对不住我,根本不必内疚。"雷履泰脸上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道:"习武之人,能够死于名剑宝刀之下,可算是求仁得仁了……"他的声音渐轻,终于停了下来,他的双眼也慢慢阖上。
燕铁衣连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呆呆地看着,看着怀中的雷履泰。他不敢相信,他无法相信,他的患难之交,他的生死莫逆,此刻竟已死了,死在他的刀下,死在他的怀里。
阳光透过残破的塔壁,照上了石佛的脸。石佛静默,带着亘古的端庄和肃然。人世间的惨剧和不幸,又如何会入万古不朽的石佛法眼?
燕铁衣突然抬起头来,他的心中充满了不可遏制的悲愤,他——拔刀、飞跃、挥刀、怒劈!
"轰"的一声,高高在上的石佛竟已被这一刀劈成了两半,从中间整整齐齐被劈为两半。雁翎刀的刀尖已崩,刀刃已卷,握刀的手也如水般涌出鲜血来。
这一刀他劈的并不是石佛,而是他自己!
烈火,映红了天际。
熊熊的烈火,燃烧了三天三夜才熄灭。塔坟就在这烈火中化为了灰烬,连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燕铁衣似乎也和这塔坟一样,化为了灰烬,连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冬雪开始消融,春天已将至了。时间慢慢地又过了一个多月。
王风在找,李小六在找,顾三小姐也在找,他们都在不停地寻找着燕铁衣。外面的传言纷纷扬扬,有的说他死于太平王府里,也有的说他死于大塔坟内,甚至还有的说青枫借尸还魂,索了他的命去……各种说法都不相同,惟一相同的只有一点:燕铁衣已死了。
没有人找得到燕铁衣,太平王世子朱慎却是个例外。此刻朱慎就坐在王府后花园的一间敞轩中,等着彭成前来报告燕铁衣的行踪举动。彭成本应在申时之前到的,今天却迟了,迟了很久。
朱慎却没有一丝不快和烦躁,他的双脚高高地搁到轩前的白玉栏杆上,身子斜倚,双眼微闭,正在静神凝听着树梢溶雪的滴水声。
彭成终于赶来了。朱慎的双眼仍微闭着,只淡淡道:"你迟了,迟了足有两刻。"彭成立刻跪下,惶恐地道:"求世子恕罪,属下来迟,只因为碰见了顾家的三小姐。"朱慎道:"她还未死心?她还在找燕铁衣?"彭成道:"就在今天,她还见过燕铁衣。"
"哦?"朱慎终于睁开了眼。彭成道:"可是她根本认不出他来,他已变了,变得神憎鬼厌,她甚至厌恶得不肯多看他一眼。连最心爱的人都厌恶得不肯多看一眼,这种改变是多么彻底,多么可怕!"他接着道,"这一个多月来,他喝下的酒已可以醉死几十头牛。"朱慎站了起来,道:"燕铁衣呢?见到顾家的三小姐,他可有什么反应?"彭成笑了笑,道:"他根本就没有反应,除了酒,他对什么都没有反应。起初是赊,接着是赖,搞得西城几乎所有酒馆店铺的堂倌和伙计,一见到他就想剥他的皮。现在他又开始偷和抢了。昨天夜里,他抢了一个乞丐的半壶酒,结果几乎连腿也给打断了。"
朱慎皱着眉头,道:"连乞丐的酒都抢?难道他对什么都已不在乎?"彭成突然自怀中捧出把刀,捧到了朱慎的面前:"除了酒,他已什么也不在乎,连这把刀都不在乎了。"
漆黑的刀,刀头已崩,刀锋也已卷。残余的刀锋,却仍闪烁着黑得发亮的光芒。朱慎的双眼亦有光芒闪烁。
"刷"的一声,刀已入鞘,朱慎眼中的光芒也消失了。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可惜,实在是可惜。"不知他是为这把刀感到可惜,还是在为燕铁衣而叹息。
彭成贪婪地瞪着雁翎刀,咽了咽口水,道:"这把刀虽说是残了,但若是再找名匠一炼,仍不失为削铁如泥的利器,我实在想不到,想不到燕铁衣用这把刀,居然只换了一壶劣酒。"朱慎眼中透出一丝失望,"哼"了一声,道:"雁翎刀在他手里,我看连半壶酒也不值。"他的话锋一转,又问,"朝中近日有何动静?"
彭成道:"朝中一直传言燕铁衣死了,死在世子手中。属下已查明,散播这一谣言的正是刑部的王风。"朱慎又"哼"了一声,道:"这只老狐狸,也不太容易对付,看来明日我是非上朝不可了。"自从太平王爷中了急风之后,他这个大孝子就一直没有上朝。
彭成附和着道:"早就该好好参他一本了,小小一个捕头,也太不自量力。"朱慎道:"你错了——我并不是想参他,我是想求皇上赦免燕铁衣。"
彭成愕然,他实在猜不透这个主子的用意。朱慎并没有解释,只是笑了笑,突然将刀抛给了彭成,道:"这把刀是你的,现在惟一配用这把刀的,就只有你一个。"彭成惊喜之下,几乎连刀也接不住。
朱慎道:"我一直希望他能为我所用,可惜……等赦免的诏书一下,你们就不必再盯梢了。燕铁衣就算死了十次,也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彭成道:"世子的意思是……"朱慎只扫了彭成一眼,就转身扬长而去。他并不想说得太明白,他知道彭成一定揣摩得出他的意思。他了解彭成,甚至比彭成自己还明了。
三十二个日夜,四百八十四个时辰。
顾三小姐几乎连一刻也不曾停过,她不停地找,不停地问。她几乎找遍了京城里最偏僻的胡同,她几乎问遍了她所遇过的每一个人。可是她还是不肯放弃。
——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入夜时分,华灯初上。长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顾三小姐终于停了下来。她茫然地在一家客栈的门槛上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街上的行人。
也不知坐了多久,对面的一间店里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好几个人大声地咒骂和喊打,行人立刻就像是见了血的苍蝇般聚拢了过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外围一个踮着脚尖、脖颈伸得老长的人在问。
"听说是个酒鬼,偷喝了店里三大桶酒。"
"这种事哪天不发生三五桩?又有什么好瞧?"那个人已缩回了脖颈。
"这位老哥,你可知偷酒的是谁?"
"管他是谁,这种王八蛋,还会是什么好货色?"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燕铁衣!"
"啊!"好几个人一齐惊叹。
顾三小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仍坐着,好久也没有一点反应。
"真的?这个人真是燕总捕头?"不相信的并不止她一个。
"那还假得了,昨天下午,就在前头的菜市口,王府里的彭大爷陪着宫里的李公公,当众向他宣了皇上的赦书。当时我就在场。"
顾三小姐站了起来,她想冲过去,可是两条腿却软绵绵的,几乎连一丝力气也没有,不仅是两条腿,她的全身上下,几乎都没有一丝力气。绝处逢生的感觉,通常也和从巅峰坠落到深谷的感觉一模一样。
"连诛杀国师这样的大罪也不再追究,皇上真是仁慈啊!"
"这还是多亏了太平王世子,若不是他,燕铁衣就算多长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哦?燕铁衣不是一直和太平王府过不去的吗?怎么……"
"这就叫世子肚里好撑船,我表姨丈的大舅子那天就在宫里当差,世子的奏本那可真是绝得无法再绝了。‘国师之殇,本是天意,天意假手于人,人又何罪之有’……"那个人竟摇头摆脑地背了起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有这等人材,真是我大明之幸啊!"
"皇上也慧眼识人材,我那表姨丈的大舅子透露,皇上已封了世子为一等靖海侯,不日即将出使高丽,扬我国威。"
"可是……太平王爷不是中了急风,卧床不起,怎么……"
"若不是老王爷中了风,一月前世子早起程了。"
"这就叫天佑圣人了。我那表姨丈的大舅子说,老王爷前天突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据说已能够下床了。若不是他老人家奏请皇上以国事为重,皇上断不会让世子,不,是一等靖海侯这时候远征的。"
顾三小姐终于冲了过来,拼命地挤了进去。一挤进去,她就已愣住。她想不到、想不到燕铁衣竟然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他甚至已不像人。
他趴在泥中,任凭着别人的拳脚雨点般打落,一双手却紧紧抱着一把酒壶,死也不愿松开——他握住雁翎刀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过。
酒壶已碎,酒溢满地。他竟伸出了舌头,狗一样地舔地上的酒液。拳脚落得更快,他却笑了,咧着嘴满足陶醉地笑。
顾三小姐呆呆地看着,既没有上前,也没有喝止,眼泪却已一滴一滴滴下。如果此刻她手上有一把刀的话,那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捅过去。她宁愿他死,也不希望他变成这样!
"住手!"终于有人站了出来,站出来的人是彭成。那些伙计哪敢违抗,一个劲地赔着笑,道:"彭大爷,您老来得正是时候,这小子……"彭成哪想听他们啰嗦,只冷冷道:"拿酒来。"
酒很快就来了,整整的一大坛。彭成轻轻一拍,酒坛的泥封应声而裂,浓郁的酒香立刻四下弥漫。燕铁衣的头抬了起来,鼻翼不停翕动,他的口角已有长长的口水流下。他慢慢睁开眼,那双令人不敢逼视的锐眼也已完全变了,变得如死鱼一般呆滞。
他看见了彭成手中的酒,双眼开始冒出光来,冒出青光。彭成冷冷地看着他,突然道:"你想喝?"燕铁衣迟疑了一下,很快就点了点头。彭成道:"好,跟我走。"燕铁衣慢慢地站了起来。彭成道:"爬着,我要你爬着跟着我。"燕铁衣没有犹豫,半点也没有犹豫。他就像狗一样,手脚并用地爬向彭成。
有人叹息,有人窃笑。人群慢慢散开了,没有人敢跟过去。喜欢看热闹的人虽多,但不识趣的却没有。只有顾三小姐仍不紧不慢地跟着。
她已伤心到了极处,绝望到了极处。她已麻木,彻底地麻木,但冥冥中却仿佛有一股力量,不断地推着她漠然前行。
深深的胡同,黑暗而又僻静。
彭成止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他的脸上带着笑,一种混杂着冷酷和快意的笑。燕铁衣飞快爬了过去,抱住了彭成的腿,仰着头,不停地哀求:"酒……给我酒。"
彭成笑得更冷,手一松,手中的酒坛落了下来,"砰"的一声,碎了。燕铁衣的手也立刻松了开来,狗一般扑向那堆碎陶。他抓住了一片陶片,陶片上还残留着少许的酒。他立刻笑了,像一个白痴一般。彭成突然飞起一脚,一脚就踩上了燕铁衣的脸,狠狠将他踩在泥泞中。燕铁衣嘴里发出"咿咿哦哦"的惨叫声,可是他的人却连动也不动。这已是他惟一能做的挣扎。
彭成狞笑地看着他,突然伸手拔刀——漆黑的刀!雁翎刀!"你完了,彻底完了……我本来并不想杀你,因为我要你活着比死更痛苦。我要你生不如死……可是你让我改变了主意,你根本就没有痛苦,你活得远比我开心。"彭成手中的刀已扬起。
(顾三小姐不由自主地冲了过来,几枚闪闪的银针同时激射。)
就在这时,顾三小姐不由自主地冲了过来。人一冲出,几枚闪闪的银针同时激射。
彭成双足点地,轻轻一翻,退到了墙角。顾三小姐却已顾不得出手,她只顾着燕铁衣。她托起燕铁衣的脸,他的脸已满是泥污,她就用自己的衣袖去擦拭。只拭了一半,她就再也拭不下去。展现在她眼前的是张消瘦得不成人形的脸,脸上布满了累累的伤痕。但最让她心悸的却是这脸上的表情。以前的燕铁衣尽管有点憔悴,有点冷漠,但却总带着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气概。现在这脸上却只有颓废,近乎麻木的颓废。
顾三小姐死死地抓住他的肩膀,道:"看着我,你还认不认得我,究竟还认不认得我。"他的眼球悬在上头,一动也不动,就如同漂浮在水面上的死鱼一般。顾三小姐的眼泪又淌了下来,她咬了咬牙,"啪、啪、啪"就是三耳光。燕铁衣的脑袋晃了几晃,眼珠也晃了几晃,依然是一样的呆滞、一样的麻木。顾三小姐整个人都变得僵硬而又冰冷,冰冷得连热泪也已凝结。
"他连自己也不认得,又怎么会认得你?"彭成一步一步逼近。顾三小姐回过头来,她的眼中在冒火,突然就像一头愤怒的猎豹般扑了过去,赤手空拳地扑了过去。
只一扑,又顿住——冰冷的刀锋,已架上了她的脖颈。她再一次回头,凄凉地望了燕铁衣一眼。也许只有血,热血,至亲至爱的人的热血才能够唤醒他?她已做出了决定!
然而她却无法死,连动也无法动了。她一回头,彭成就已闪电般地点了她身上的三处要穴。"像你这样的小美人,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彭成狞笑着,狞笑着瞪住顾三小姐微微凸起的胸脯。他的双眼也在冒火,欲火。他的身子一挤,就将顾三小姐挤到了墙角。顾三小姐又愤怒、又惊恐、又恶心,可就是不能动,甚至连哭也哭不出来。
彭成喘息着,"嗤"的已撕开了她的衣襟。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一声"住手"!声音是自身后传来,冷冷的,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威慑力。彭成的欲火立然熄灭了,他回过头来。
一双眼睛,寒冰一般冰冷、刀锋一般锋利的眼睛牢牢地将他盯住。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终于明白,燕铁衣并没有彻底毁了,他只不过是演了一场戏,麻痹了他,麻痹了世子,麻痹了几乎所有的人。
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因为他看见燕铁衣的手,他的手上只有一块破陶片,一块连猪也杀不了的破陶片。
燕铁衣倚仗的只是那把刀,传说中炼狱冤魂诅咒过的刀!绝无仅有的燕翎刀!这把刀此刻却在他手里!彭成握紧了刀,他的心中已充满了自信。
刀风呼啸,彭成已出手。他一出手,就已使出了"一刀断五虎"。这是五虎断门刀的最后一招,也是最霸道最凶残的绝杀!
燕铁衣既没有避,也没有退。几乎就在同时,他的手也挥出,挥出那一片破陶。
刀是足以断五虎的利刀,陶却是连猪也杀不了的破陶。两者相交,又会有什么结果?
二十七、水落石出
"格"的一声,陶片又破了。彭成想笑,他好像听到了一阵刀锋破骨的钝响,他甚至已看见片片四散飞溅的血花。可是他最终却没有笑出声来,因为很快他就发现,碎裂的是他自己的骨头,飞溅的是他自己的鲜血。
原来就在彭成一刀破陶的瞬间,燕铁衣的手腕突然一沉,手中残余的陶片就撞上了彭成的手腕。一撞之下,彭成手腕立折。横斩的刀势反劈,恰好劈上了自己颈上的血管。
雁翎刀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燕铁衣!彭成总算已明白,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
穴道一解,顾三小姐已扑了过去,扑在燕铁衣的怀里。"我……我恨死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天来人家有多焦急,有多担心?"她的拳头雨点般捶打着燕铁衣的胸膛。燕铁衣解下自己的衣衫,轻轻披上了顾三小姐裸露的肩头,这才道:"其实我也曾绝望过,甚至也想过一了百了。"顾三小姐虽然知道他已挨了过来,一颗心却止不住怦怦直跳。
"在最绝望的时候,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活着并不是为了过去,而是为了现在,更是为了未来。你还说过,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过去的一切都无法改变,也无法逃避,所以……"
"所以你就装,让那王八蛋轻视你,忽略你。"顾三小姐兴奋地打断道,"可是你实在不该连我也瞒了。"燕铁衣笑了笑,道:"我若是连你也瞒不住,又怎能瞒过朱……王八蛋。"他说话的口吻已被顾三小姐感染。
顾三小姐抬起头来,凝视着燕铁衣,期盼地道:"你是不是已有把握对付他?"燕铁衣的笑容有点僵硬,有点无奈——他还无法解开那个结,死结!
"滴答"一声,一滴水珠滴落在燕铁衣的头上。他抬起了头,头顶有枝枯枝,从一栋破落的院子里横斜而出。枯枝上薄薄的白霜在月光下闪烁。"滴答",又是一滴,燕铁衣的眼睛突然一亮,他想通了!他已完全解开了那个死结。在这一瞬间,他笑了,真真正正发自内心地笑了。
在这一瞬间,他似已看见,那看似了无生机的枯枝,正有如水般娇嫩的芽儿勃发。
他相信不用多久,这枯枝又会亭亭如盖,长满新叶。
他相信不用多久,一切又将是生机勃勃。
寒夜,三更。铜炉上的炉火正炽,松木的清香弥漫了暖阁。
朱慎披着件宽大的长袍,赤着脚在波斯地毯上不停地踱步。彭成还没有下落,他的心神有点不宁。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进来的是一个高额方脸的少年,态度严肃而恭敬,是刚取代了彭成位置的郑斌。
朱慎沉着脸,道:"彭成的下落还没有查到吗?"郑斌道:"属下已查过,最后一个见过彭成的是行乞的瘌子头阿三,他看见彭成走进了槐树胡同,和他一起进去的还有燕铁衣。"朱慎的瞳孔在收缩,道:"后来呢?"郑斌道:"后来就没有人再见过他们,他们似乎一起消失了。"朱慎没有出声,郑斌又道,"那是一条死胡同,属下也去看过,那里除了几片带血的烂陶外,什么也没留下。"朱慎沉默,沉默了很久,才道:"你做得很好,这件事你不必再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办。府里的防卫太少,我担心那批发往高丽的圣赏和物资,所以借了大内空置的那间宝库,明天就由你负责先押运入库。"
更鼓又响,已五更,朱慎还是没有半点睡意,他已开始感受到了压力,第一次感受到了压力。面对一个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对手,面对一个打不垮、摧不毁的对手,谁又会没有压力呢?他抬头,举杯。酒尽,杯碎。
五更已过,天色欲晓。这时分通常正是王府里的守卫最为疲惫、最为松懈的时分。一条灰蒙蒙的人影悄悄潜入了王府库房。这人影一入了库房,就好像是突然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他潜入库房,又意欲何为?
二月廿九,吉日,诸事皆宜。
太平王世子、一等靖海侯朱慎将起程。一大早,他就带着大班出使的随从,在大内总管王安的陪同下进入了宫中的那一片禁地。秘库依然阴森,甬道依然漫长,甬道内却已看不见一个守卫。
自从那次失窃之后,这秘库就一直空置,原本的带刀侍卫也都调到了它处。最后的那道铁门已在眼前,朱慎停了下来,轻轻掂了掂手中的铁匙,他并不太急着开门。
铁匙冰冷而又厚重,他的心也突然踏实了下来——一开启这道门,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拥有一切了。
铁匙伸进了锁眼,朱慎一边轻轻扭动,一边对王安道:"我想一个人再仔细清点一下。"王安哈着腰,恭敬道:"侯爷请自便。"他当然不想得罪这天子倚重的权贵,更何况库中所存的均是发运高丽的圣赏和物资,他当然乐得清闲。
铁门开,复又闭。刚刚踏实下来的心又开始怦怦直跳,他又感受到某种莫名的压力。"现身吧,我知道你已来了。"朱慎的声音十分平静,他的心态已完全平复。
一具铁箱的箱盖掀开,燕铁衣慢慢地跨出铁箱,慢慢地走了过来。朱慎看着燕铁衣走过来,燕铁衣也正看着他,他们的眼神都一样,一样的镇定,一样的冷淡。
隔了半晌,朱慎才道:"你知不知道,只要我一出声,外面的侍卫一进来,会有什么后果?"燕铁衣道:"那你又知不知道,只要我说出那批东西的下落,又会有什么后果。"朱慎道:"哦,你知道那批东西的下落?"燕铁衣道:"就在此地!那批东西并没有失窃,而是一直藏在这宝库中。"朱慎没有说话,他在听燕铁衣说。
燕铁衣道:"大内宝库戒备如此森严,就算是一只苍蝇也很难飞出去,更何况是那么一大批货。一开始我们都在怀疑是否宝库内另有秘窟。"朱慎道:"然而你们也亲自查探过,证实没有秘窟。"燕铁衣道:"不仅如此,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你那个鬼神作祟的神话。"
朱慎道:"你怀疑他们也被我收买?"燕铁衣摇了摇头,道:"他们并不是被你收买,而是你的计划太完美,完美得连他们也瞒过了。"他顿了顿,道,"我一直都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知道你又借用了这间宝库后才想通了。"
朱慎的眼神已起了变化,一直波澜不兴、深不可测的眼神已泛起了微波。他叹了口气,透着几分佩服道:"你又是如何想通的呢?"燕铁衣道:"也许是天意使然,恰恰让我见到一滴积雪融化的滴水,又恰恰使我想起李总捕堂前的那一铁箱坚冰。"朱慎的眉头皱了起来。
燕铁衣道:"铁箱正是此案惟一的线索,我一直想不明白,李总为什么要装进一箱冰。"朱慎道:"我也知道那具铁箱会是一个大隐患,不过雷履泰和王风一直都在附近,所以我才迟迟都下不了手。"燕铁衣接着道:"直到见到那一滴水,我才彻底地想通了——李总在铁箱中装的并不是冰,而是水,因为他怀疑天津运来的并非黄金,而是水,一十六箱水。所以他才会赶赴天津,所以他才会遭了毒手。"说到这里,燕铁衣的语调已不能再平静。
朱慎道:"继续说。"燕铁衣道:"有那帮捕快帮忙,李总管要将一十六箱水注入秘窟并不太费力。"朱慎承认:"确实不太费力。"燕铁衣道:"那三十六件贡品虽是价值连城,分量却很轻。你和李总管自是轻而易举就能将之投入水中。"他接着道:"青枫贵为国师,未必真能通灵,但天文地理,定必了然于胸。他早就替你挑好了那么一个日子,水冻成冰,坚逾铁石,就算是鲁班再世,也查不出秘窟的所在。"
朱慎击节道:"精彩,这一局我布得精彩,你却破得更精彩。"燕铁衣道:"可是我实在不明白,你的计划如此缜密,为何会遗下那么一口铁箱?"朱慎叹了口气,没有立刻作答。
燕铁衣道:"若没有这点纰漏,你的计划绝对完美,根本就无人能够破局。"朱慎道:"人算不如天算,也许就因为我们算得太精。"燕铁衣没有追问,他知道朱慎一定会说下去。
朱慎也没有让他等得太久,很快就道:"为保万无一失,我们甚至还造了一模一样的秘窟,一连试了三次,备用的水是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可是我们却算漏了一点,水冻成冰,必会有所膨胀,地板未必承受得住。"朱慎又叹了口气,道:"等我想到这一点时,却已迟了,那些水已运到了京城,我只能让李总管留下一口铁箱。"
燕铁衣叹息着摇了摇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虽机关算尽,却也……"朱慎打断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圣永乐帝挥师南下,其时又何曾不是千夫所指,然霸业一成,又有何人敢不臣服。"燕铁衣道:"也许你并没有说错,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一样要将你绳之于法。"朱慎笑了,道:"你凭什么?就凭你的刀?"燕铁衣道:"仇恨!"他斩钉截铁地道,"仇恨!我凭的是仇恨!李玄衣、雷履泰、萧百草、杜天禹……死于这一计划下每一个冤魂的仇恨!"
朱慎笑不出来,他的瞳孔开始慢慢收缩,他不得不认真地正视眼前的这一对手。
没有言语,言语已尽,一切仿佛完全静止,完全凝结,就连阴阴不息的冷风也已凝结,凝结成令人窒息的杀气!杀气越聚越烈,天花上的灰尘,突然一片片地剥落。
朱慎突然出手劈出了一掌,不是那令人晕眩,几可追魂夺魄的大搜魂手。这一掌绝对简单,简单得近乎平庸。燕铁衣的脸色却变了,因为他无法闪避,更无法反击,他甚至连刀还来不及出鞘,整个人就已飞了出去,如同狂风中翻飞的落叶般飞了出去,重重地撞上了厚厚的石壁。
杀气消散,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朱慎轻抚着掌,微笑着道:"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天竺的那三册佛经虽不是《易筋经》,但的确藏着一本密笈——《七绝赋》,除了天绝地灭大搜魂手,我又练成了天崩地裂大开碑手。这一掌就是大开碑手!绝人绝兽绝鬼绝妖绝神绝仙绝佛,是为七绝!就算你的刀真受过鬼魂的诅咒,就算李玄衣等人的冤魂附上你的身,也一样无用。"
朱慎只能自言自语,因为燕铁衣根本就无法搭话。他的刀已深嵌入七丈开外的石壁,他的人也深嵌入壁。
"这一掌,我完全可使你五脏俱裂,肝脑涂地。可是我却只是震断了你的双臂。因为我还不想让你死,因为我要让你看看,看看我是如何君临天下的。"朱慎在一处角落停了下来,蹲了下去,双掌贴住一块方砖,略略运劲,方砖应声而起。一连起了四块,一个丈许宽的密窟就露了出来。
冰已融化,水清如镜。数十件贡品,一十五个铁箱,俱都在水里。摆在最上面的,当然就是那方玉璧,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潜龙升天碧玉璧。
朱慎的手伸入水中,水波晃动,栩栩如生的蟠龙似已飘飘欲飞,朱慎的人也似有了轻飘飘的感觉。他轻轻捧起玉璧,用衣袖擦干上面的水珠。水珠擦净,光可鉴人,蟠龙的龙头竟似慢慢幻化出了一张脸,是起靖难、废建文,藩王继位的永乐帝朱棣的脸,他似乎还看见那张脸上的嘴慢慢绽开,不可方物的威严已化为了笑容,一种充满着嘉许的笑容。
龙为君象,天命攸归,这方玉璧已属于他。朱慎的双眼闪起了异彩,他突然看到了盘旋的龙体上竟显现出模糊的字迹。
——水,竟然是水!解开玉璧所藏玄机的关键竟然是水!
——天意?真是天意?天意早注定我朱慎将君临天下?
朱慎的手不停地哆嗦着,他不怀疑,从不怀疑自己将君临天下,却想不到这一刻竟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他不但可以永远拥有这方玉璧,而且很快就可以拥有一切,天下的一切。
字迹越来越清晰,君临天下,永葆基业的大玄机就快被他揭开了。朱慎的手抖得更厉害,眼中的神采却在褪色。
他已看清了那些字,可是他不相信,绝不相信。盘旋的龙体上只有八个字。清清晰晰、明明白白的八个字。
"仁者为君,天下怀归!"
——这就是君临天下的大秘密?这就是永葆基业的大秘密?这就是他穷尽一切换来的大秘密!
大结局、了犹未了
燕铁衣终于醒转,他睁开了眼。燕翎刀深插入墙,紧贴着他的脸,透骨似的冰冷。
朱慎仍在呆站,一动也不动,泥塑木雕般。这是燕铁衣的机会,惟一的机会。他扭动了脖颈,缓慢地、艰难地用牙咬住了刀背!他深深吸了口气,猛地将头一摆,紧插入墙的雁翎刀竟奇迹般地被拔了出来。又是一阵剧痛,近乎麻木的剧痛,燕铁衣的脑袋几乎扭断,紧咬的牙关不由得一松,雁翎刀也落了下来,惟一的机会也已落下!
刀并没有坠地!他的双臂虽然断了,但他还有脚能动。就在雁翎刀快落到脚下的瞬间,他的脚突然飞了起来。这一脚不仅融进了他所有的精力,也融入了所有的仇恨——他自己的仇恨、李玄衣的仇恨、雷履泰的仇恨……这一脚不偏不倚正踢在刀柄上,雁翎刀呼啸着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
朱慎回头,"嗤"的一声,鲜血飞溅,雁翎刀已插入了他的肩头。刀余势未消,将他直钉入墙上!
这一刀他并不是避不开,凭他的实力绝对避得开,然而他却只是呆呆地看着,看着漆黑的刀插入肩头,看着自己的血花飞洒。
他本以为只差一步,就能登上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可当他踏出了那一步,却发现踏了个空,一切都不过是梦幻泡影。他几乎付出了一切,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得到,除了那八个字。
就算避开了这一刀,就算杀了燕铁衣,就算他将燕铁衣碎尸万段,他又能得到什么?又能改变什么?他完了,彻底完了!他已绝望,完全绝望。一个完全绝望了的人,再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明白,所以他放弃。
荒郊,芳草碧连天。春天总算是来了,虽然来得太迟,但毕竟还是来了。就连那片曾被烈火焚烧了三天三夜的土地,也已有了盎然的春意。
燕铁衣在顾三小姐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向这一片土地。走到一片残余的废墟上,他们停了下来,燕铁衣慢慢地蹲下身子,扒开了地上的碎石,一截焦黄斑驳的剑柄露了出来——雷履泰就长眠于此,以大地为坟墓,以重剑为碑石。
燕铁衣凝视着那截剑柄,很久很久,才拿过顾三小姐手中捧着的一根竹杖,慢慢按入到泥土中,正是丐帮的打狗棒。雷履泰生前的心愿,他也替他完成了。
春日明媚,春风却料峭,燕铁衣的神情也料峭。大地终会回春,可是那些人呢?雷履泰的心愿已了,李玄衣的心愿也已了,可是他们却永远地走了。他默默地斟了杯酒,慢慢地洒了下去。顾三小姐默默地看着,她也想起了很多,想起了那些长眠于地下的人。
——他们虽然走了,可是他们也得到了解脱。
——他们虽不能再感受欢乐,却也不必再承受痛苦。真正痛苦的是那些仍活着的人。
她又想起了林雨桥,林雨桥曾说过,燕铁衣选择孤独,选择放弃,只因他不想让他深爱的人受苦。
——可是她自己呢?她不也选择了孤独,选择了放弃么?她选择了孤独,选择了放弃,不也同样是由于爱?她不也同样承受了很多很多?她不也同样付出了很多很多?
想到这里,顾三小姐的内心突然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她已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林雨桥。
顾三小姐的心愿永远也无法实现,因为林雨桥已决心离开他们。她已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遥远得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
那地方遥远而又僻静。那里的生活艰苦而又宁静。她早已不再引人注目,那里的男人甚至连看也不想多看她一眼。她的脸会使人做噩梦!因为她的脸上已多了几道纵横交错的刀疤。那是她自己用刀划下的,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和过去诀别。
那里的人贫穷而又善良,他们分给了她一间茅屋和一块荒地。她就靠着那块荒地,还有自己的一双手糊口。她的手,那双曾经丰盈而修长的手已布满了老茧和裂纹,一如她的脸。
这样的日子虽然艰苦,然而她并不痛苦,因为该做的她已做了,因为她已彻底诀别了过去,因为她已能够养活自己,靠着自己的手。她也并不孤独,因为她的孩子已在牙牙学语。
偶尔她也会回忆,回忆起过去那种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日子。但她一点也不曾后悔,因为她虽然放弃了很多很多,但她却从不曾放弃自己。
朱慎也没有死。
他犯的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天子却仍网开一面,只是将他投入了天牢。同样是因为那八个字——"仁者为君,天下怀归",这八个字毁了他的一生,最终却又留下了他一条命。
这是多么悲哀的一种讥讽!这又是多么讥讽的一种悲哀!(终)
(责任编辑:熊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