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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光照铁衣(一)
慕云舒
楔子
暮秋,寒夜,僻室,一片死寂。
"天雷行动已开始。"死寂中响起的声音低沉、平缓,"我们足足筹划了十年零二十七天。为确保行动万无一失,你们每个人只需做自己该做的,谁也不许多虑。惟一要考虑的,就是事成之后该如何享受战果。"
"可是......可是这一次的对手......尤其是李玄衣,他一向断案如神,而且听说他的‘大天龙八式’,早已不在昆仑掌教天罡道长之下,实在......"
一阵冷笑,低沉、平缓的声音再度响起:"他已老了,自从被天子册封为御前神捕的那一天就已老了,他的锐气和勇气都弱了三分。"
"李玄衣倒还不足惧,但另一个人我一想起就有点胆寒。"
"谁?"那声音陡然高了起来。
"燕......燕......燕铁衣!"
第一章 晴天惊雷
(一)
燕铁衣正在一条偏僻胡同里的小面摊上,伴随他的只有黯淡的炉火、粗劣的烈酒、萧索的夜色和寂寞的情怀。
谁也不会相信,这位身为京都副总捕头的人居然会在这么一个小面摊上,就着最便宜的羊肉面,喝着最粗劣的烧刀子。要知道当天下午,他才将纵横江北六省的巨盗黑蝙蝠捕获。但此刻,他的神情非但没有半点轻松和惬意,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厌倦,说不出的空虚。
一个时辰过去了,桌上的羊肉面连动也未动过,酒也只是喝了半壶。他总是这样消磨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惟有如此,他才能够躲避那种搜捕和激战之后的空虚和厌倦;惟有如此,他才能逃避对辛酸往事的追忆......
他本是江南的世家子弟,家道殷实,然而六年前的某一天,厄运却突然降临--他竟被指证为五十万两镖银大劫案的元凶。他的父母耗尽了家财,他虽然得免一死,却仍是被投入了大牢。
大牢本就是人间地狱,他的父母相继被击倒。然而他没有被击倒--因为他一直未曾绝望,也未曾放弃,所以他挨了下来,在那个从没有人挨得了三个月的地狱中挨了足足三年。
这是一个奇迹,创造这一奇迹的是五个字:等着你回来!告诉他这五个字的,当然是他的情人。那一天终于盼到了,他终于可以清清白白地回来,可是那个一直在等他的人却已等不到这一天。
于是,在一个秋风萧索的夜晚,他缓缓地步入了西湖--他已绝望,彻底的绝望。就在冰冷的湖水已浸上嘴角的时候,李玄衣,那个替他洗刷冤情的名捕,所坐的画舫恰恰荡到他的面前。李玄衣说:"一死并不难,但须死得其所!以前同样有很多人遭受和你一样的灾难和不幸,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的人遭受这种灾难和不幸,你我何不以这有用之身,去减少这种灾难和不幸呢?"
这一席话使他活了下来,也令他加入了六扇门。但他的心却已死了,所有的青春、所有的激情、所有的希冀俱都沉入了那冰凉的湖水里。也许正因为他的心已死,所以才能无所畏惧、勇往直前;也许也因为他的心已死,所以才会一直如此的厌倦、如此的萧索?
长夜将尽,面早已凉了。燕铁衣却全不在乎,他漫不经心地将面条一筷一筷送入口中。对他而言,人生皆非正如这面一样,冰冷而又乏味?
(二)
十月二十二,闷热如夏;十月二十三,连场骤雪、滴水成冰。
天气有些反常,说变就变。然而太平王府内的暖阁却一直温暖如春。太平王世子朱慎一早就已醒转,此刻正靠着白缎红花软枕,斜倚在悬着流苏锦帐的雕花紫檀木床上,捧着一只斗彩葡萄纹茶盏,慢慢地品啜着用虎跑泉水沏的狮峰龙井。他实在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三个月前,太平王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为他争得一个押运使的差事,负责押运南七省献给当今天子的寿礼。这是美差,更是肥差。可是这件肥差,却几乎搭上了他一条命。
因为江湖上突然传言:这批珍宝中竟有少林寺失落多年的三册《易筋经》,所以不少人打起了主意。他带出了三十六个随从,前日回来时却只剩下三个人,就连他自己的身上也已多了两道刀疤。若非少林高僧铁肩及时援手,后果更不堪设想。忆及那惨烈的搏杀、血腥的截击,清冽的茶水也仿佛充满了血腥。他狠狠地搁下茶盏,又钻进了被窝。
就在这时,暖阁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急促而又慌乱。朱慎叹了口气,道:"彭成,怎么又来了?不是已准了你半个月的大假吗?"彭成是王府里的侍卫统领,也是这一次活着回京的三个人之一。
彭成的脸扭曲着、充满了极度的惊骇:"贡品......大内宝库......失窃......"这半句话就好像是晴天的惊雷,一下子就将朱慎惊呆了。
--三十六件价值连城的贡品、八万两足赤的黄金,竟然在一夜之间从戒备森严的大内宝库中神秘失踪,干系最大、嫌疑最大的当然是朱慎。因为他不但是这批贡品的押运使,更是最后一个走出宝库的人。
其实又何止是他,这件案子一发生,普天之下,就已不知有多少人牵扯了进去。因为连同贡品和黄金失踪的,还有珍藏于库中的"潜龙升天碧玉璧"。这玉璧不但是大明的镇国之宝,据说更是天外遗物,源自北极玄天真武大帝。据说玉璧中还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玄机,本朝的圣永乐皇帝正因为洞悉了玄机,这才赢得靖难之役,最终坐拥天下。
第二章 扑朔迷离
(一)
虽是寒冬,御花园里的奇花却仍娇艳似锦。京都总捕头李玄衣和他的两个副手燕铁衣、王风走过弯曲迂回的花径,穿过一片宽大的梅林,越过一道汉白玉石桥,一片平地就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没有奇花、没有古树,就连草也没有半根。李玄衣瞪着脚下一块写着"妄入者死"的木牌,道:"前面就是大内的宝库?"
领路的副总管王安点点头,道:"这里不过是宝库的外围,方圆两里皆是禁地,没有皇上的手谕,谁也休想走近半步。这里有三十七道暗卡,每一道暗卡一向都有三名侍卫当值。"王安说着,就带他们走到了一座状若陵墓的石屋前,停在那道用三尺厚的钢板铸造、重逾千斤的铁门前,又道:"整座宝库,共有四道这样的铁门,门上的钥匙一直分别由四个人掌管,少了一把,谁也无法进去。"王安说完,轻拍了几下手掌,远处突然幽灵般地出现了三条人影。"这是手语,每一天的手语都不同,手语若用错,暗卡里的箭立刻就会将人射成刺猬。"王安的话音才落,那三条幽灵般的人影就已到了。
来得最快的一个,身法快捷如鹰,一双利眼亦炯炯如鹰,赫然是昔年纵横大漠,号称"天外神鹰"的公孙鹰;后面的一个面如重枣,刀疤交错,一个魁伟高大,壮如金刚。却是和公孙鹰并称大内三大高手的"旋风刀"殷冲,"开碑手"杜磷。
铁门开了,里面是一条深入地底的甬道,一进去就如同是踏入了一座经年的陵墓,说不出的阴森、凄寒。每走几步,就可看见一个着甲胄、执长戈、佩腰刀、石人般屹立的侍卫。
"他们都是正五品的带刀侍卫,每道铁门前面,都有三十六名侍卫,分两班十二个时辰轮值。"除了王安偶尔作些说明外,谁也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到了第四道门前。
最后的这道门并没有上锁。王安道:"掌管这道铁门的钥匙,就是大内李总管李仁。今早儿,皇上令李总管挑几件贡品瞧瞧,哪知道竟发生了这种事儿。"殷冲补充道:"掌管第三道门的是我,我只听见一声惊叫,赶到时发现李总管已倒在地上,气绝身亡,而库中的珍藏已不翼而飞。"
李玄衣道:"尸体呢?"公孙鹰道:"尸体已交由萧百草检验,死因两个时辰内当可查明。"李玄衣的目光转向铁门旁的一间石屋,道:"那又是什么地方?"王安道:"那是更衣的地方,无论是谁,进出最后这道铁门都须更衣,由侍卫搜检。"燕铁衣忽插话道:"李总管呢?"王安道:"他也一样,这是圣永乐帝定的规矩。"燕铁衣点了点头:"那么连他也无法从这里带出一件东西。"王安道:"只怕是连一枚绣花针也带不出来。"王风略一沉吟,道:"会不会有另外一条路,一条不为人知的路?"王安笑了笑,道:"这个问题应该由鲁大师来回答。"
宝库的一侧,有个白发如霜的老人,匍匐在地,一边用一根铁管似的东西敲击着地面,一边正凝神倾听着什么。半晌,老人终于停了下来,颤声道:"没有没有,每一寸地方我都测过,绝没有暗道。"他指指四周接着道,"这石室是用四尺长、二尺宽、八寸厚的大青石筑成,接缝之处,连针都插不进,绝不会有人动过。"他长长叹了口气, "此间失宝,鬼神作祟,并非人为啊!"王安点点头,道:"老先生辛苦了,请先到外面休息。"他轻轻招手,两个侍卫就将老人搀扶了出去。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然而沉默并不代表着认同,他们虽没有开口,眼珠子却已飞快地将宝库扫了很多遍。宝库依然空空荡荡,只有一口铁箱孤零零地摆在一角。三道视线几乎同时在那铁箱上交汇,李玄衣第一个走了过去:"这就是装载黄金的铁箱?"王安道:"正是,每口铁箱可装八千两,八万两黄金共需十口这样的铁箱。"铁箱亦如这宝库,空荡荡不存一物。三大名捕对视一眼,心中充满了同样的疑问。
--为什么会遗下一口铁箱?窃贼若是备有更方便的装载工具,可其余的那几口呢?若说是仓促来不及带走,可箱子里的黄金又去了哪里?
李玄衣对着铁箱端详了很久,才转向王安道:"那批黄金据说是天津的赋税?"王安点头。李玄衣奇道:"可赋银税金一向是存于库房,不应当存在这里啊。"王安解释道:"近十年来,天子圣明、国泰民安,各处的库房都已堆积如山,仓促间就只得存到这里,谁知道......"
李玄衣"嗯"了一声,扫了燕铁衣和王风一眼,道:"你们可曾发现其它什么线索?"王风道:"看来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是鬼神作祟了。"李玄衣道:"就算是鬼神所为,你我都必须找到确凿的证据来。"话一说完,他不禁苦笑--若真是鬼神所为,又怎会给他们留下证据和线索呢?
(二)
离开那陵墓般的石屋,过了那块写着"妄入者死"的木牌,燕铁衣总算是真真正正地换了口气。忍不住回头一望,残阳正从那突兀的石屋后落下,陵墓般的石屋蒙上了一层血色薄纱,他似乎已闻到了一种血腥味。
"那玉璧真的藏有玄机,关乎江山社稷?"
没有人回应,在这九五之尊的重地,谁也不敢多言。直等到出了金水桥,只剩下他们三个的时候,李玄衣才缓缓道:"不关乎江山社稷,又何必如此戒备?""究竟是什么玄机?"对于那方玉璧,王风同样所知无多。
"有的说关乎一笔重宝,永乐帝昔年十仅取其一,就已成龙虎之威;有的说是部天书,上可经天,下可纬地。众说纷纭,恐怕只有永乐帝才清楚了。"李玄衣顿了一顿,"龙为君象,天命所归,永乐帝当年的确得了这件源自太和山真武庙中的玉璧,这才以北平南。"王风道:"如此玄机,难道先朝诸帝和当今皇上就不曾参详过?"李玄衣压低了声音,道:"说不定就因为参详不透,才要置于重地,严加戒备。"王风的声音更低:"玄机参不透,趁早毁之岂不是就不会生出这般事端?"
李玄衣道:"先帝遗物,哪能说毁便毁?何况是君象天命之物。"燕铁衣道:"天命神迹,虚无缥缈,我总觉难以置信。"李玄衣道:"永乐帝龙潜燕京,麾下仅死士八百,得以藩王继位,于世人眼里又何尝不是神迹?更何况‘真武佑助’还是出自永乐帝的金口。"王风插口道:"永乐十年,帝下旨建武当九宫九观,提及‘至我朝,真武阐扬灵化,荫佑国家,福被生民,十分显应,朕自奉天靖难之初,神明显扬,威灵感应之多,言说不尽......’武当山上道观前尚有御碑刻着‘朕起兵靖内乱,神辅相左右,风行霆击,其迹甚著,肃命臣工即五龙之东数十里得胜地建玄天玉虚宫......’均可证之。"三大名捕中,王风一向以缜密精细见长,想必早有筹备,先皇旧旨,娓娓道来,不差一字。
"武当本名太和,正因永乐帝‘非真武不足以当’这才正名武当。"李玄衣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江山社稷,说不定贼人所图惟此了啊。"王风道:"神物通灵,也许......"燕铁衣道:"也许我们还要问问总管李仁。"
死人当然不会说出什么,但一具死尸却往往可以看出很多--在名捕和仵作的眼里!
入夜,验尸房里有灯亮起。
三大名捕默立于寒风中,他们已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王风望着紧闭的木门,忍不住道:"死尸送来,少说已有三四个时辰了,莫非连萧百草也查不出死因来?"李玄衣道:"只要是死人,萧百草就一定能查出死因。"
"吱呀"一声,门终于打开了。他们并没有看见李仁的尸身,他们能够看到的,只是一堆堆的血肉。李玄衣掩着嘴,尽可能简短地问:"查出死因了?"萧百草倒入房中惟一的藤椅上,好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惊恐过度,急火攻脑,脑部血脉迸裂而死。"话一说出,萧百草就完全沉入到藤椅上,三大名捕的心也一并沉了下去。
(三)
更鼓一响,已深更。长街上空寂无人,两旁窗户里的灯已相继熄灭。寒风刺骨,燕铁衣的步伐一点也不快,因为他一直都在思索。
--三十七道暗卡、一百四十四名守卫,还有四道紧锁的大铁门,窃贼怎能来去自如?八万两黄金,三十六件贡品,少说也要一二十人才搬得动,他们又是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那口铁箱呢?又是怎么一回事?窃贼本事通天,若连那口铁箱也带走,岂非就更天衣无缝?
他隐隐觉得那口铁箱是个关键,破解整个案子的关键。可再细想下去,脑袋就如同那空箱,一下子就变得空空荡荡。
拐过前面那条胡同,就可回到他的那间小屋。那虽算不上一个家,毕竟还有一张床,床上的棉被虽又脏又臭,毕竟还有少许的暖意。
一进胡同,他的脚步却突然顿住,他看见了灯光,窗户里似乎还有人影。这时候还会有谁等着他呢?到了门前,他再一次愣住,他几乎怀疑起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原本破旧不堪的木门竟已变得焕然一新,桐油的香气似乎还未散尽,门上还装着崭新的铜环,亮得如同黄金。
一推开门,他的眼就几乎睁不开来。屋子的四壁俱已刷得雪白耀眼,窗户上也蒙上同样雪白耀眼的窗纸,中央还添了一张崭新的楠木桌,两把崭新的楠木凳。等着他的人背向着门,燕铁衣的目光停在他的头颅上,那头颅光秃秃的,顶上还有两排发亮的香疤,竟然是个和尚。
"这位大师......"燕铁衣愕然顿声,因为和尚已转过了身来,他的须眉俱已灰白,年岁似已不小,脸色却晶莹润泽犹如美玉。"铁肩担道义,铜掌伏邪魔",少林首座天心神僧的首徒,以二十四路风雷伏魔掌扬名天下的铁肩大师,江湖上又有何人不识?
燕铁衣语带双关道:"大师光临,寒舍真是生辉不少。"铁肩淡笑道:"燕捕头客气了。"燕铁衣突然想起失窃珍宝中关于三册佛经的传言,立时就问道:"大师莫非是为那三册佛经而来?"铁肩道:"贫僧本次赴京,本是为助太平王世子护宝。"燕铁衣道:"那三册佛经真是传言中的《易筋经》?"铁肩道:"传言若属实,贫僧又何必插手护送?"他没有明言,但燕铁衣却明白他的意思,那三册佛经若真是少林的《易筋经》,只怕第一个下手的就是少林。
"邪魔歪道,江湖宵小,一向就惟恐天下不乱,谣言既涉及少林,贫僧自也不能置身事外。"铁肩长叹了一声,又道,"无稽的传言,却不知已令多少人枉送了性命!"燕铁衣默然,片刻道:"武林绝学,达摩秘笈,动心的只怕不少?"铁肩点头道:"就连归隐经年的太行三虎也出手了,贫僧和世子历尽劫难,总算不辱使命,却想不到三册佛经,连同贡品在大内宝库中不翼而飞。"
燕铁衣道:"大师也听说了这件案子?"铁肩道:"这么大的事,早已满城风雨,贫僧又怎会不知?"燕铁衣喜道:"大师此来,莫非是有所赐教?"铁肩摇了摇头,道:"贫僧此来,却是受人所托,想请燕捕头应承,在这一月之内,绝不涉足江南。"燕铁衣愕然,他实在想不出铁肩竟会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铁肩伸手,递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片。
燕铁衣摊开一看,这张皱巴巴的纸片竟是一张八万两的银票!燕铁衣沉声问:"这是谁的意思?""别人托贫僧转送给燕捕头的一点小意思而已。"铁肩的脸上带着笑意,因为他看见燕铁衣仔细地折起了银票--财宝面前能够不动心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可是他的笑容很快就已僵住,因为燕铁衣把折得整整齐齐的银票又推回到他的面前。
(铁肩凌空纵起,一双巨掌如山般压下。)
"人在公门,身不由己。"燕铁衣正色道,"大师最好告诉他,若是想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燕某绝不会坐视不理。"铁肩的脸色铁青,道:"既然如此,贫僧惟有......"话未完,人已凌空纵起,一双巨掌如山般压下。
燕铁衣疾退,右脚借势一挑,身前的楠木桌凳就一齐飞了起来。铁肩巨掌一拂,木屑纷飞,厚重的楠木桌凳四分五裂。同一时间,他的这一掌亦扫中了燕铁衣的肩头。"喀嚓"一声,燕铁衣身不由己,被对方的巨掌拨得硬嵌入后面的木床中。
燕铁衣未缓过气来,铁肩的巨掌又当胸逼至,他避无可避,惟有咬牙举掌硬迎。"嘭"的一声,一条人影飞了出去,重重地撞上了墙壁,不是燕铁衣,是铁肩。等到他站起来的时候,脸上已全无血色,嘴角、鼻角、眼角都有血渗出。
--惨碧色的血!
(四)
凌晨,天色尚未明。小小的四合院,小小的天井,正中却有株高大的白杨,树叶虽已落尽,树干却仍挺拔,燕铁衣就在树下。树下还有张石桌,桌上已摆好一碗豆汁儿,一碟油炸螺丝卷儿,还有一碟六必居的咸菜,这是李玄衣的早餐。
李玄衣坐了下来,吹去豆汁上腾腾的热气,呷上一口,又长舒了一口气。那样子,就好像是在享受着世间最丰盛的美食。燕铁衣心里虽急,却仍是静等,他不想剥夺李玄衣的这种享受,这也许是李玄衣惟一的人生乐趣。
李玄衣并没有让他等太久,才喝了几口,就转向燕铁衣道:"铁肩是被毒杀的,那是一种叫‘一更断魂散’的毒!"燕铁衣吃了一惊,道:"就是那种‘中毒一更次,毒性才发作,发作必断魂’的剧毒?"他的手心已溢出了冷汗,假如昨夜他不是比平时走得慢一点,假若铁肩的出手再快一点,那么死的绝不止铁肩一个。他长长地吐了口气,道:"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想不到连铁肩这样的老江湖也会中了圈套。"
李玄衣神色更为凝重,道:"也许下毒的本就是他绝对信任的人。"燕铁衣不再接言,他知道李玄衣怀疑的是谁--能够令铁肩绝对信任的人并不多,能够差得动他的就更少。铁肩进京,本就是为助太平王世子护宝,而除了大内总管李仁,最后一个见过珍宝的也是他,他的嫌疑当然最大。
隔了很久,燕铁衣才道:"那张银票的来源也查不出?"李玄衣叹了口气,道:"他连铁肩也不惜下毒灭口,又怎会疏忽这样的细节?"燕铁衣皱着眉头道:"可我一直弄不明白,他要铁肩提出那么奇怪的要求,究竟又意欲何为呢?"
"也许看了这件东西,你就会明白过来。"李玄衣自怀中掏出了一件织锦,递给了燕铁衣。织锦只有小半幅,上面绣着几十只鸟儿,栩栩如生,欲破锦而飞,可惜已被血染红了大半。燕铁衣的心跳骤然加快,他见过失窃珍宝的目录,"顾家神绣、百鸟朝凤"正是其中之一。他道:"这是从哪里找到的?"李玄衣道:"黑蝙蝠。"燕铁衣怔住,一个月前,他就已将黑蝙蝠捕获,而那批珍宝却是在前天才失窃。
李玄衣道:"可惜黑蝙蝠已死了,王风还来不及追问此物的来源。"燕铁衣道:"他究竟又是怎么死的?"李玄衣道:"一更断魂散。"燕铁衣立刻追问:"一个时辰前后,有谁到天牢里接触过他?"李玄衣道:"王风正在追查。"他叹了口气,"只怕他也查不出什么。"
燕铁衣瞪住那幅织锦,道:"这真是那顾家神绣,百鸟朝凤?"李玄衣道:"我已连夜请‘四大祥’的大掌柜看过,他们的把握却都不大,这年头,赝品实在太多也太像了。"他突然又转了话题, "依你看来,有没有特别的法子能进出大内的宝库呢?"燕铁衣道:"大内之中,禁卫森严,就算真有人混得进去,也无法将那么多的东西带走。"李玄衣道:"不错,假若那块玉璧早已不在库中,假若那批贡品根本就没有运入库中......"燕铁衣道:"你的意思是窃案在前夜之前就已发生?"李玄衣沉吟道:"这也不无可能,可是还有一点不太对--负责清点的虽只有总管李仁一个,可宝库中的守卫,还有皇城里的禁军,都亲眼目睹确有好几箱子运入。那些东西又到了何处?还有那八万两黄金呢?"燕铁衣摇了摇头,他同样想不通。
李玄衣又道:"可如果我们证实了这半幅织锦就是那幅‘顾家神绣,百鸟朝凤’,这种猜测倒也勉强成立。"燕铁衣道:"你要我直接向顾家求证?可是若我走了,这里......"李玄衣道:"这里有我和王风。"一提起王风,燕铁衣的眼里就闪出一丝不屑,他一向并不喜欢这位同僚,他太惜身,太怕事。李玄衣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道:"你似乎看不起他?"燕铁衣沉默,沉默的意思通常就是承认。
李玄衣笑了笑,道:"他虽有点惜身,有点怕事,可是他的沉稳及慎重,却连我也自叹不如,更何况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燕铁衣依然沉默,院外突然传来马嘶声。李玄衣起身,道:"慢慢你就会明白他的,现在马已准备好了,你也该走了。"
第三章 杀机四伏
(一)
"利刀"并不是一把刀,也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最可怕、最神秘的组织。"‘利刀’出鞘、例不空回"这已不仅仅是江湖传言,而是事实,铁的事实。只要你找上了"利刀",只要你出得起价钱,无论你要谁三更死,他绝对就活不到五更。近三年来,江湖上武功最高的五十名高手,至少已有七八个人证明了这一点--用他们的性命。
现在,"利刀"即将出鞘。三天之前,他们已接了二十万两的银票,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一个人名,一个日期--"燕铁衣,十一月二十三。"
这是这个组织有史以来最大的生意,所以他们的四大首脑都回到了"刀鞘"。"刀鞘"当然就是他们的老巢,坐落在崇文门外、外城贫民窟中的一间杂货店的地下。
屋子里很简洁,截然有别于上面的嘈杂、肮脏和混乱,偌大的地方只摆着一张方桌,四把椅子。一个冷峻少年、一个青衣美妇、一个枯瘦侏儒,还有一个白发老人正围着方桌翻阅着一堆堆的卷宗。他们自然就是四大首脑:刀尖、刀锋、刀背和刀柄。
姓名:燕铁衣
年龄:二十五
出身:杭州世家 师承:赵孤雁
专长:雁翎刀
性格:孤僻、无情
经历:宣德三年,陷于杭州天牢;宣德六年,出狱,入六扇门;宣德九年至今,任京都副总捕头......。
看完第一份资料,少年的脸依然冷峻。
薛涛,三十五岁,号江南大侠,实为黑道杀手,一刀七斩,杀人无数。宣德六年,事败,为燕铁衣所杀;谢天灵,二十七岁,峨眉第三十七代掌门,剑法灵秀轻奇,冠绝西南。宣德七年,因劫三十万军饷,为燕铁衣擒,问斩成都菜市;黑蝙蝠,年龄不详。江北独行盗,擅轻功暗器。上月十九夜,为燕铁衣所擒,暴毙于天牢;铁肩,五十一岁,少林首座天心得意弟子,所练风雷伏魔掌青出于蓝,名震江湖,本月二十四,为燕铁衣击杀......
读完最后一份资料,少年的冷峻已收敛,他的眼在发光,手在发抖。这绝不是因为恐慌,而是因为他兴奋。没有人出声,他们都在沉思。
隔了好久才有人打破沉默:"现在燕铁衣到了那里?"
"江南、顾家。"
(二)
顾家的宅第,坐落在西子湖畔,吴山脚下。这里不仅世代书香,家传的回风舞柳剑更是武林的七大绝技之一,数百年来,可谓名士英雄辈出。但近百年来,顾家最出名的却是一个女人。
据说她本是江南第一名妓,不仅琴棋书画俱佳,刺绣更冠绝天下,四十年前,就已赢得神针的美誉;据说她绣的出水芙蓉,尚未绣成,就已有彩蝶飞蜂,绕绣翻飞,驱之不散;据说她绣的燕子归巢,竟连天外的饿鹰也招来了。她,就是顾杜秋水,亦是当今当家的顾老太太。嫁入顾家,名门内眷,女红当然就不能再外流,此前的每一幅绣品也都成了绝品,那幅"百鸟朝凤",还是江浙巡抚,动用了两斛明珠,软硬兼施才从一个巨贾手中得来。
经过四天马不停蹄的跋涉,燕铁衣终于到了吴山脚下、西子湖畔的顾家。远远就可见一红一白两株古梅,开得甚是灿烂,几个彩衣的少女正在树下挑逗着一对白鹤。迎面拂过的风夹着若有若无的清香,远处仿佛还有缥缥缈缈的笛声。
燕铁衣才下马,一个身披红袍的少女扬着一根梅枝,边跑边惊喜道:"燕大哥,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哩。"她仰着头,带着清纯灿烂的笑容, "我屋子里还有坛女儿红,那可是上个月姑姑出嫁时我偷偷替你藏下的。"燕铁衣的嘴角一抽,却并没有出声。江南本是伤心地,眼前风物依旧,人情也依旧,总会勾起往事的回忆。他又忆起了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
那是在楼外楼上,那时候他还是个饱食终日、万事无忧的世家子,正落座于楼外楼临湖的位子上,喝着龙井,等着吃楼外楼的招牌菜"宋嫂鱼"。他等了很久,等得几乎打起了盹,突然就听见了一阵清脆的笑声,栏杆外的风铃竟无风自摇了起来。他忍不住睁眼一看,就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彩衣小姑娘,在碧绿的栏杆前,正抖动着一根比人长出一大截的钓竿。
"钓到了,钓到了"小姑娘的欢呼更雀跃,他不由自主地探到栏杆外望去。小姑娘钓的并不是鱼,她钓的是蝴蝶,用一朵盛开的鲜花。一共有两只彩蝶,翩翩的,那花也是翩翩的,偶尔点着了水面,原本连微澜也没有的死水就一圈圈荡漾开来,一直荡漾到湖心。而那阴霾的天空也在刹那间露出了霞光。
他想着八年前的小姑娘,眼前的大姑娘却不耐烦了,手中的梅枝已探到燕铁衣腋下呵痒,同时嘟起嘴嗔怪:"喂,干嘛不吭气?"燕铁衣的嘴角又是一抽,眉毛轻轻一展,还是没有回答。"快点从实招来,是不是把我忘了,把我们顾家都忘了。"那少女仍是嗔怪,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的笑容一如七八年前般灿烂。燕铁衣的眉毛终于舒展开来,露出了笑容。
"顾家的三小姐可以忘记,可这里的女儿红怎么可能忘记呢?"燕铁衣深吸了一口气,人似乎也有点醉了。顾三小姐眨眨眼,道:"哼,哪能这么便宜你,你还没说你的来意。"不待燕铁衣回答,她又飞快地抢着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为了皇帝老儿的失宝来着,听说里头还有一件出自老太太的手。""是的,有件东西想请老太太看看。"燕铁衣只得承认,还不待他将半幅织锦完全掏出来,顾三小姐的梅枝一挑,织锦就已到了枝头,滴溜溜地转着,而那枝头上的花也已簌簌落个不停。如此紧要的物证,当然不可能儿戏,燕铁衣的手一晃,织锦就又回到了手里。顾三小姐又嘟起了嘴:"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原来是件赝品。"
"赝品?"不仅是语调,燕铁衣连眼里也带着疑惑,这小姑娘虽说是顾神针的后人,他却听说她未曾绣出过一件囫囵东西来。"‘三针连环,叠彩重绣’这是刚时兴的绣法,老太太一向都不喜欢这种花架子。"燕铁衣再一次露出了疑惑。顾三小姐显然不满意了,道:"不信,咱们就赌赌看。"
"怎么个赌法?"不仅是微笑,一些他以为早已远离的兴致也回来了。"我赢了,你就带我到江湖上逛几天。"这小妮子想必是早闷慌了。燕铁衣微笑:"要是你输了呢?"顾三小姐盯着燕铁衣,笑得灿烂极了:"赌嘛,当然是要公平,输了我就陪你到江湖上逛几天呗。"燕铁衣又一次笑了。
"输了可不许赖哦。咱们这就去找老太太评理去。"顾三小姐雀跃着转身引路,手中的梅枝再晃个不停,那件织锦又到了枝头滴溜溜乱转。这一次燕铁衣并没有阻止,只是静静跟着,当然,他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顾老太太正坐在梅树下的一张软藤交椅上,她已经七十有三了,昔日的青丝已化为白发,倾国的花容也已不再,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明亮得很。
"老太太,快评评,这是不是当年你老人家绣的‘百鸟朝凤’图?"燕铁衣还来不及请安问好,顾三小姐就已飞扑过去,举起的织锦几乎把老太太的头也蒙住了。顾老太太拍了拍孙女的肩头,道:"傻孩子,着急什么,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顾三小姐晃了晃脑袋,指着燕铁衣道:"我可不急,他才是太监,他才急,一点孝敬您老人家的手信都没备,就这么巴巴地上门来。"这小妮子的话刻薄了点,却也是事实,燕铁衣窘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这鬼丫头,一见面就欺负人家,你燕大哥又不是外人,哪用得着什么手信。"顾老太太一手轻拍着孙女,一手已拉过了燕铁衣,"好几年不见了,这孩子倒不见胖,看来这京城的水土倒不如这儿的养人。"老人的笑容比起年轻人来,虽少了一份灿烂,一份热情,却多了几分安详和澹定。燕铁衣也定了下来,道:"哪里能胖得起来,有人连天子的贡品都敢动。"
"我也听说了,这就帮你仔细看看。"顾老太太举着织锦,借着落日的余晖仔细端详。隔了很久,她才喃喃道:"不对哟。你看看这画眉,还有这喜鹊。"她边指给燕铁衣看边继续道:"百鸟朝凤当然是在清晨了,那时鸟的眼珠应该是黑亮有神,可这几只却懒洋洋的,分明给正午的日头晒蔫了。"
燕铁衣"哦"了一声,道:"那么依老太太看来,还有谁绣得出这样的东西来?"顾老太太道:"如此的针法,已是难得得很,除了姑苏的韦七娘,我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还有谁,可惜我们家的三丫头,她若是肯学,还不早把人家比了下去。"
(三)
我们的顾三小姐,自然是跟定了燕铁衣。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一直是她梦寐以求的,现在有机会,她又怎会轻易放弃?
从姑苏城东的万安桥下船,无须怎么打听,他们就找到了韦七娘的宅第。燕铁衣正拟叩门,顾三小姐已径直闯了进去。
院子不大,种满花树,厅堂里有灯,昏暗的灯光穿过花树,凄凄冷冷地摇曳。燕铁衣心头突地涌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三步并成两步穿了过去。掠进厅堂,燕铁衣的心才放了下来。这里看来并没有什么意外,一个青衣妇人正在昏暗的灯下绣着花。听见响声,妇人抬起了头,看着他们道:"两位可是要赶着办喜事,这里有鸳鸯戏水的枕巾,也有并蒂莲开的被面......"
急红了脸的顾三小姐连忙打断道:"这位是京城来的燕捕头,我们只想问几句话。"妇人一听,脸色立刻沉了下去,道:"哎呀,不巧得很,我才收下城东赵大爷十两银子,正赶着绣一幅春暖花开富贵图,只怕......"
"啪"的一声,顾三小姐已将一张上百两的银票拍在了桌上,道:"你老老实实地回答,这就归你了!""行!"妇人吃吃地笑了。燕铁衣递过织锦,道:"这件东西是不是你绣的?"妇人点了点头。燕铁衣不动声色,继续追问:"什么时候?什么人?"妇人摇了摇头,道:"一个月前。但是我怎么知道他是谁,只不过......那个人好像很高贵,出手又大方,绣一幅普通的百鸟朝凤,竟给了我三百两银子,他一走,我就忍不住将他绣了下来。"燕铁衣的呼吸骤然急促,道:"绣像呢?"妇人道:"绣像我留着,等下次再碰见这位大贵人时,也好卖个好价钱。"顾三小姐拿出另一张银票,连同先头的那张一并放入妇人手里,妇人立刻就掏出了一幅手帕大的绣像。燕铁衣突然呆住,绣像中的人剑眉星眼,英气逼人,赫然是太平王世子朱慎。
夜色凄冷,燕铁衣的心却更冷。"依行程推断,一个月前,朱慎应是到了姑苏,他要韦七娘绣"百鸟朝凤"到底意欲何为?是那批贡品早在路上失窃?还是他一直意图吞并?"他脑子转得飞快,双腿迈得更快,不知不觉就到了河边。这时背后突然传来顾三小姐的惊叫,他急回头,就看见顾三小姐跺着脚道:"我们上当啦,那人根本就不是韦七娘,她连针都不会用,我想起她绣花针上的线,末端根本就没打结。
燕铁衣愣住,他突然也想起了很多疑点:一般的小户人家,怎可能在入夜后连门也不闩?他们闯了进去,韦七娘竟半点也没有惊慌,似乎早就知道他们会来?而那幅绣像也似是早就准备好的!若真是朱慎所为,如此关键的事,他怎可能亲自出马,更以真面目示人?如此重大的事,他又怎会留下活口?也许因为他刚才太过震惊,才会忽略了那么多的疑点。现在,他不得不转回去探个究竟了!
回到韦七娘的宅子前,就看见原本虚掩着的门竟已大开,在寒风中不停晃动,厅堂里的灯光已熄,只余西边的一间房子,隐隐尚有灯光透出。顾三小姐身子一晃,抢先掠入大厅,燕铁衣没有跟上,却向着有灯光处扑去。
西边的房门紧闭,浓烈的血腥味却刺鼻。燕铁衣一脚踹开门,原来是间厨房,地上全是血,一具缺了一只手的女尸横陈于血泊,灶台上倾斜的蜡烛仍未燃尽,白色的蜡油滴答落下,溅起几点暗红。燕铁衣刚想上前,突听"噗"的一声,四根长矛从两侧的木壁穿过,闪电般刺了过来。几乎就在同时,血泊中的女尸突然跃起,单臂一扬,一蓬蓝幽幽的毒针暴射而出,用的竟是"漫天花雨"的手法。
燕铁衣反手抽刀,旋身一转,四根矛头应声而断。矛头尚未落地,他的刀已再次挥出。这一刀,是冲着地上反扣着的大铁锅。刀锋过处,铁锅飞起,"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漫天花雨似的毒针竟被飞旋的铁锅挡下了大半。
他的人跟着斜掠,掠上了左边的木壁,雁翎刀顺势没入了木壁。刀锋一没,壁后已响起两声惨呼,燕铁衣左足一蹬,竟又斜掠上另一边的木壁。又是一刀,又是两声惨呼,血就如雾般弥漫开来。等到他的人落到地上,那口铁锅却仍在飞旋不止。
那女杀手怔住,呆若木鸡。燕铁衣不待她回神,一落地,右足已如闪电般踢出,铁锅就带着毒针,呼啸着砸向那女杀手。女杀手只一怔,立时又回过了神,单臂一振,撞开了后面的窗户,掠出了厨房。寒风穿过破碎的木窗,竟然也驱不散一屋的血腥,风中似乎还有凄厉的声音传来:"燕铁衣,你等着......"燕铁衣尚来不及决定是否追出,赶来的顾三小姐已腾身而起,纤足在他肩头上一点,轻飘飘地掠了出去。
窗外居然又是条河,河宽七八丈,完全没有落脚之处,幸好顾三小姐的轻功不弱,顾家的回风舞柳剑本就以轻灵飘逸见长,没有扎实的轻功打底,根本就无法入门,她的剑法少说已有了七八分的火候,何况她还是顾神针的后人,针线从不离手。但见纤手一扬,一根带着彩线的银针已钉入了窗棂,顺势一扯,人竟如纸鸢般扯上了屋顶。屋顶上还有箭,飞蝗般的乱箭。顾三小姐的心一沉,立刻向下坠下。谁知就在这时,一艘泊在河上的乌篷船上又有人影闪出,四柄飞刀,八支短枪,还有十来枚铁蒺藜暴雨般射来。
眼看就要血溅当场,突然间,一条人影从窗户里飞出,掠过顾三小姐头顶,一伸手,就抓住了她的衣领,雁翎刀也同时出手。呼啸的刀风中,只听"叮叮叮"一连串急响,四柄飞刀,八根短枪,还有十来枚铁蒺藜,都被扫落。他的人也借着暗器的撞击之力,带着顾三小姐斜斜飘落在对岸。
落到地面,顾三小姐的心还在怦怦直跳,边抚胸口边道:"想不道燕大哥的轻功这么好,若不是你,我只怕就变成了一只小刺猬。"燕铁衣的脸是铁青的,他冷冷道:"我的轻功却比不上你的好胆量。"这小妮子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又笑眯眯地拉着燕铁衣的衣角,道:"别再板着脸了,听说附近的奎元馆,新来了福建的大师傅,‘红烧鱼翅、清炖燕窝’做得顶呱呱,我带你去压压惊。"遇上这样的小妮子,你说燕铁衣还怎么板得下脸呢?
(四)
酒糟鸭片、蜜汁火腿、网狮醉虾、凉拌乌参......热菜还没上,冷盘小点就已摆满了一桌子。
才喝了两杯,燕铁衣就起身,朝着门外扬手。一个满脸精明的青年快步走了过来。他叫孟伟,姑苏的捕头,也是六扇门中不可多得的好手。燕铁衣为他斟上一杯酒,道:"找到韦七娘的下落了?"孟伟点了点头道:"她在一口井里,他们一家连同下人七口,都已死在了后院的井里。"燕铁衣一点也不意外,淡淡地道:"那些杀手呢?可曾问出些什么?"孟伟苦笑道:"我还来不及问话,他们就死了,自杀而死。他们的嘴里,早藏着一颗毒牙,一失手,就会咬碎毒牙。"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也许就因为他们每一次出动,都已不打算活着回去,所以,他们才几乎未曾失过手。"
顾三小姐吸了口冷气,道:"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燕铁衣道:"你有没有听过‘利刀’这个名字?"顾三小姐失色道:"就是‘利刀出鞘、例不空回’的利刀?"燕铁衣和孟伟同时点头,他们的神色都同样凝重。
顾三小姐道:"据说这组织的首领,就叫刀尖、刀锋、刀背和刀柄。"燕铁衣点头道:"他们已积了不少悬案,近年来我一直都在追查,最近也终于查出了‘刀尖’、‘刀锋’和‘刀背’的身份。"
"他们究竟是谁?"顾三小姐和孟伟异口同声。燕铁衣正色道:"刀尖就是毒罗刹。""独臂胜千手,百变毒罗刹!"--有人说她是个温柔美丽如天仙的少女,又有人说她是个丑陋似蛇蝎的老妇,甚至还有人说她其实是一个男人,一个变了性的男人。这些说法谁也无法证实,惟一可以证实的是--她是千面人魔的子女,易容和轻身功夫,早就青出于蓝。这并不算可怕,可怕的是,她还是川中唐门十三代掌门唐天舒的第七任妻子。更可怕的是,她又是唐天舒的最后一任妻子,过门两年,就连唐天舒也死于她的暗器下。
"刀锋就是摘星手!"
若是这世上还有人比毒罗刹更可怕,更残忍,那么这个人就是摘星手。
据说西藏密宗的七大高手,都曾教过他武功,而且他到了中原,还曾在少林寺当过知客僧,任过魔教的护法长老。他融合了密宗、少林和魔教的绝学,自创的武功就叫摘星手。他的手已连天上的星都能摘得下来,天底下还有什么能难得住他?
震惊之余,顾三小姐忍不住问道:"刀背呢?"燕铁衣沉默片刻,才道:"他死了。"顾三小姐道:"是不是死于你的雁翎刀下。"燕铁衣没有作答,却道:"现在他的空缺想必已有人顶替了。"孟伟道:"你既已查清他们的底细,为何又迟迟不下手?"燕铁衣道:"因为刀柄!我只花了七天的工夫,就已查清刀尖、刀锋、刀背的底细,可是花了两年,却收集不到半点刀柄的资料,所以才迟迟没有下手。"顾三小姐诧异道:"刀柄难道比他们还可怕?"一把刀,刀尖可以杀人,刀锋可以杀人,刀背也可以杀人,但刀柄却连伤人也很难做到,所以她才会诧异。
燕铁衣没有作答,孟伟已替他作答:"刀柄比他们可怕得多了。刀尖、刀锋、刀背都必须通过刀柄的运用才能发挥作用。"顾三小姐默然,很快又望着燕铁衣道:"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是你?"不待他回答,顾三小姐就笑道,"我看他们是自取灭亡。"燕铁衣亦笑了,他的笑容却有点沉重。
顾三小姐又道:"厨房里那女人就是毒罗刹?"燕铁衣道:"除了她,还有谁会‘漫天花雨’的手法。"顾三小姐嫣然道:"她的名号倒应该改上一改。"燕铁衣一怔,但听得顾三小姐道:"双脚胜千足,溜得飞快毒小兔。"燕铁衣忍不住笑了,这小姑娘刚刚几乎丧命在毒罗刹的手里,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痛。
第四章 在劫难逃
(一)
渔火如星,归心似箭。他们已到了船上,从水路启程,欲返杭州,再在顾家换快马,这是最快的捷径。已是初冬,三秋的桂子,十里的风荷俱已在秋风秋雨中凋零,漫天的柳絮和残红,也已被西风卷走,只有流水,依旧浓绿。
燕铁衣静静伫立船头,凝望着烟波水云间的渔火,思绪也如流水。顾三小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燕铁衣的背影,叹息道:"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能忘却?"燕铁衣轻轻叹息,缓缓摇头,却什么也没有说。一向不知愁为何物,脸上永远充满着晨曦般光辉的顾三小姐,此刻神情竟已黯淡,眼中竟噙满了清泪。她的心中突然也充满了辛酸和萧索。
摇橹声响,一叶渔舟正自不远处的某座石桥下转出。端坐船头的渔女一边修补着渔网,一边曼声浅唱:"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少年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燕铁衣似已痴了、醉了。若不是皇甫子奇的这曲《采莲子》,他又如何会和青儿相识相知。青儿当然是他一直魂牵梦萦的人,那个使他能在地狱般的天牢里挺下来的人。
他的神思突地又回到了过去,人也不由自主地合着拍子低吟:"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两船相交,渔女轻轻抬头,她的眼波如歌般清丽,可是一和燕铁衣目光交接的时候,立然就充满了幽怨。刹那间,燕铁衣宛如被巨雷轰顶,呼吸骤然停顿,笔直的身躯同时抽搐痉挛。
青儿,在他梦里出现了几千几万次的青儿!燕铁衣伸出双手,不由自主地跨了出去。顾三小姐却惊呼起来,她看见了一蓬湛蓝的光芒,正自渔女的手中射出。惊呼未息,燕铁衣已如石头般落入水中。尖锐刺耳的厉笑声中,鬼魅一般的渔女已消失。顾三小姐的心沉了下去,随同燕铁衣沉入了河底。
当浑身湿淋淋的顾三小姐费尽力气,将燕铁衣拖上岸的时候,燕铁衣仍未死,但却离死不远了。他全身的肤色都变了,变成了诡异的惨碧色,就连紧咬着的牙也不例外。那蓬毒针,有半数钉入了他的胸膛。
拭着燕铁衣湿漉漉的躯体,顾三小姐脸色已如纸般苍白,她的手也在不停地颤抖,但她的声音却还很镇定:"你中的是什么暗器?这种暗器有谁能够解救?""夺命罗刹针......顾、顾飞侯......况独指。"挤出这句话,燕铁衣的牙关立又咬紧。顾三小姐的心虽未安,一双手却停止了颤抖。
夺命罗刹针本是唐门的独门暗器,江湖上最多只有三五个人能解。况独指医术江南首屈一指,顾飞侯更曾火拼川中唐门,身中七针而不死,他们当然是那三五个人之一。更何况况独指的独指医阁就在杭州城里,顾飞侯恰恰又是她的二哥。
(二)
天色已微明,杭州城外,广济桥上,依稀可见一条纤巧的人影,正在不停地招手。
翠翠?她怎么会在这儿?顾三小姐飘飘然上了桥:"你这疯丫头,到这儿干什么来?"翠翠撅着嘴,道:"好小姐,少林寺的铁心已经到了我们庄园里了。"顾三小姐道:"他来干什么?"翠翠道:"还不是为你那燕大哥,听说他杀了他们的大师兄,他们全寺上下都想找他报仇,此刻正在庄园里要人,老太太要你们千万别回去。"顾三小姐眉头一皱,道:"我家老二呢?"翠翠道:"二少昨夜里就出门找你们去了。"顾三小姐沉默,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桥边却传来健马的嘶鸣声,她的丫头虽然大胆,却还心细,早已连马车也替她备好了。
她咬了咬牙,道:"你先回去,见到老二叫他到悦来客栈找我。"她一跺脚,抱起燕铁衣钻入了车厢。谁知才安顿好燕铁衣,正执鞭欲发的时候,就听见几声清朗的佛号,四个青衣白袜的中年僧人齐刷刷地挡在了马前。
顾三小姐双腿猛地一夹,健马一声长嘶,立刻就冲了起来。一声"得罪",两个僧人已一左一右扳住了马缰。顾三小姐冷笑,手中长鞭挥出,"啪、啪、啪"三声脆响,鞭柄已拍中了左首僧人的手背,鞭梢扫中了右首僧人的脸,鞭腰又借势鞭了一下马腰。健马受鞭,四蹄飞踢,马车却屹然不动。车轮子上还别着两只脚--铁脚!就在他们动手的同时,另两个僧人已悄然从侧掩上,用脚卡住了两边的车轮。
顾三小姐已手忙脚乱,正慌乱间,突听一声清啸,一条人影从天而降,卡住车轮的和尚已一齐飞了出去。顾三小姐轻轻舒了口气,娇嗔道:"死老二、坏老二,怎么现在才来。"来人当然就是顾飞侯。他双掌翻飞,震开了挡在马前的另两个僧人,道:"你带燕兄先走,这里由我料理。"顾三小姐笑道:"好,待会再跟你算账。"话音一落,马车就已到了十丈开外。
(三)
不过数里,身后就已闻马蹄答答。顾三小姐不必回头,就知道来的必定是顾飞侯,她家的老二可从未曾令她失望过。
一阵衣襟磨擦声中,顾飞侯已安然坐在她的身旁,一丝淡淡的似桂似荷的甜香也沁入了顾三小姐的鼻端。顾三小姐怔了怔,突然转身,拧住了顾飞侯的耳朵,道:"死老二,昨晚又去哪里眠花醉柳了?差点就把我坑苦了。你要是再迟来一点,我非把你这耳朵拧下不可。"顾飞侯笑道:"好妹子,快放手,拧下我的耳朵不打紧,耽误了你燕大哥疗毒,那就真的不得了。"顾三小姐怏怏松手,一张俏脸不禁又红了起来。
马车就在路旁停了下来,一入车厢,顾飞侯出手如风,瞬间已扯开燕铁衣的衣裳,又连点了他心脉四周的几处穴道。手一晃,手里已亮出了一把闪闪的银刀。银刀闪烁,顾飞侯修长的手指突挑突剔,刀上立刻多了六七枚毛发般细的细针,燕铁衣的胸膛也有黑血慢慢渗出。顾三小姐倒吸了口冷气,那把雪亮的银刀竟也变成了碧蓝色。
顾飞侯的手并没有停,毒针起出,他空着的另一只手一挥,立刻就在燕铁衣的伤口敷上了一层白色药末。伤口上的黑血开始转红,很快就已凝结,燕铁衣脸上的惨碧色,也已奇迹般地慢慢消退。顾三小姐总算松了口气,顾飞侯也松了口气,伸手解开了燕铁衣的穴道。
"你究竟是谁?"这是燕铁衣开口的第一句话,他的手已握住了刀。顾三小姐愣住--燕铁衣不应连顾飞侯也不认识,他们自小就是好友。
刀风突起,车厢已爆裂。顾飞侯如游鱼般从纷飞的木屑中穿出,纵上了临街的屋顶。他长笑道:"你放过我一次,所以我就多让你活一天。"他的笑声厉如恶鬼,绝对不是男人的声音。
(顾三小姐纵上屋顶,一回头却看见燕铁衣已轰然而倒)
顾三小姐的脸色也在剧变,在韦七娘的厨房外,在昨夜的河道中,这种鬼魅般的厉笑,她已领教过不止一次。她怒极悔极,也纵上了屋顶,突听见"砰"的一声,一回头就看见燕铁衣轰然而倒。
(四)
独指医阁就在城中的丁香斜街上。阁以人名,医阁的主人当然就叫独指神医。他号独指,并非是说他只有一根指头,而是因为他的医术的确是首屈一指,更因为他诊病断症通常只需一根手指。
天色渐沉,顾三小姐的心也渐沉。医阁内的灯早就燃起,雪亮的灯光下,况独指额角上的汗珠也璀璨发亮,这一次他连十根手指都用上了,但还是无计可施。他叹了口气,慢慢转过身来,道:"夺命罗刹针虽毒,但这位先生伤的本不是要害,何况他还能及时用真力压制毒性,本还有一线生机,只可惜......"顾三小姐颤声道:"只可惜怎样?况独指道:"只可惜他遇见了一个人,那人帮他起出了六枚毒针,却又留下了一枚。"
顾三小姐心中刺痛,若不是她大意失察,燕铁衣又怎会再遭毒手。她仍抱着一线希望道:"七枚已去其六,岂不是更好医治?"况独指道:"那个人虽已帮他起出了六枚毒针,却又将仅存的一枚深钉入他的骨髓中。毒入骨髓,正如病入膏肓,神仙难救啊。他只能活三个时辰了!"
顾三小姐的眼泪已涌了出来,她已绝望,彻底的绝望。燕铁衣却突然自榻上挣扎着坐了起来,微笑着给她递过了一条雪白的纱巾,道:"陪我走走吧,我想再看一看西湖的月色。"
这就是他最后的一个愿望。这就是他临死前的惟一愿望!他还想看看西湖的月色,是不是他在临死前仍想重温回忆,回忆那种深入骨髓、永难忘怀的感情和往事?
第五章 绝处逢生
(一)
西湖无月。湖天寂寂。
燕铁衣端坐下来,就在湖边突起的一块圆石上,默默地望这寂寂湖天。"欸乃"一声,划破了寂静,一叶扁舟正从湖心雪片般地飘来。舟上有篷,篷下有炉,炉上尚有火。淡淡的轻烟,微红的炉火,正透着丝丝暖意。
燕铁衣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触,突然站起来挥手。扁舟很快就划了过来,摇船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并没有起身相迎,只顾凝视着闪动明灭的炉火。他的身旁有张低矮及膝、斑驳有年的古几,几上一壶三杯,壶是红黑发亮、光润如玉的孟臣壶,杯是胎薄如纸、质洁如雪的若深杯。
炉火渐炽,轻烟渐浓,烟中隐隐有松香阵阵,这老人煮水用的不是碳,竟然是上好的古松枝子。燕铁衣和顾三小姐意外地对视了一眼,道:"雪夜泛舟品茗,老人家当真好兴致,只不过一个人未免太寂寞了吧。"老人连头也不抬,淡淡道:"寂寞?你知道寂寞?"
松涛声响,炉上的水已沸了。老人提起熏黑的砂铫,注入了孟臣壶中,一阵清冽的香气立时就弥漫了起来,他似已完全陶醉,微闭起眼,轻斟下去。几上茶水盈杯,鹅黄泛彩,宛若多了三轮明月。
顾三小姐也深深地吸了口气,上前道:"独饮无味,不如就让我们来陪陪您老人家。"老人似仍陶醉在茶香之中,依旧微闭着眼,淡淡道:"品茶请先净手。"燕铁衣笑笑道:"心若不净,手净又如何?"老人的眼终于睁开,他端详了燕铁衣片刻,突然笑道:"你这话深有禅味,禅味茶味,这茶你配喝一杯。"
茶具精致如斯,茶叶也必不逊色,顾三小姐迫不及待的就是一大口。哪知道茶水入嘴,滚烫无比,更兼苦涩难耐,她喝得快,吐得更快,同时还嚷嚷道:"这哪是茶,简直就是药汁嘛。"老人浅笑道:"你还年轻,再过十年、八年,也许才能领略这种茶的真味。"顾三小姐嘴一嘟,不服道:"茶好与否,在乎醇和,比如狮峰龙井、君山银针、碧罗之春皆是甘而不涩、醇厚润滑,像这种茶,我看只配给挑夫走卒解渴了。"
老人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燕铁衣却道:"苦后余甘,回味不绝。我看这茶虽不若龙井清幽,却多了一份豪气。就如同黄酒白干,各有各的妙处。"老人频频点头,眯着的眼缝里已布满了笑意,一伸手,又满满斟了两杯。
(二)
茶过三巡,砂铫中的水也干了。
老人缓缓道:"看来你也可算是茶道中人,日后有缘,不妨陪老夫品上一壶。"一闻此言,顾三小姐的眼眶就开始泛红,哽声道:"日后......哪里还会有日后,再过一二个时辰,他就会......"她再也说不下去了。老人道:"你是说他会死?"顾三小姐没有回答,眼中已噙满了清泪。
老人道:"你错了,他绝不会死。因为,他喝了这杯茶。"顾三小姐一愣,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老人道:"《神农本草》记载,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这个荼,就是茶。"顾三小姐一脸疑惑,道:"这只不过是传说罢了,茶若真能解毒,人们又怎会谈毒色变。"老人道:"这绝不是传说,但能解百毒的茶却只有一种。"顾三小姐道:"我们刚才所喝的就是能解百毒的茶。"老人道:"不错,这种茶就叫神农茶,本是上古异卉,中原早已绝传,老夫穷尽毕生,遍访各地,才在粤东的边隅求得片叶只枝。"
顾三小姐心中狂喜,狂喜过后却又后悔不已,她还未曾真正品出这种奇茶的滋味,急忙伸手欲取那砂铫。老人摇了摇头,道:"茶过三巡,其味全无,其效也全失了。"顾三小姐嘴一撅,挽着老人的手,道:"这茶叶你老人家想必藏着不少,能不能......"老人又摇了摇头,道:"这就是缘分,缘来当珍惜,分尽不可追。"这话是对着顾三小姐说的,可他的眼睛却又向着燕铁衣。
(三)
趁着夜色,顾三小姐和燕铁衣悄悄住进了悦来客栈。
他们没有远走,因为老人临别告诫,燕铁衣的性命虽无忧,毒性却未曾除净,须当静养七日。他还告诫,七日之内,不可妄动真气,真气一动,毒性必激发,那时就算再有十壶神农茶,也无济于事。他们几乎是贴着少林僧人的脚后跟住进了这间客栈。这当然是顾三小姐的妙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计。
漫长而又揪心的六天过去了。"再过一天,再过几个时辰,就算是少林的六大神僧、利刀的刀柄齐来,只怕也讨不到一点便宜。"捧着一团散发着腥臭的纱布,顾三小姐脸上溢满了笑意。
她从来都不懂得服侍人,她从来都需要别人服侍。可有些东西就好像是天生的,换伤药、清创口、端汤水、伺药饭......这些她连碰也不曾碰过的事竟然都做得有条不紊,半点也未出错。虽然偶尔她也会皱皱眉,可看着燕铁衣渐渐恢复生气的脸,她心中总会不由自主地泛起阵阵暖意。她第一次发觉,服侍一个人的感觉,原来会是那么温暖,那么舒服,那么甜蜜。
沉睡中的燕铁衣突然翻了下身子,半床棉被滑落在地,她轻轻走过去,拾起棉被,轻轻盖了上去,又小心翼翼地在燕铁衣肩头和身旁掖了掖。她突然觉得他就像个孩子,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需要别人的爱护,需要别人的照顾。"他的伤若是好不了,岂非不是就可以......"突如其来的念头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一颗心就有如鹿撞,再也静不下来。她捧着发烫的双颊,默默地凝视着燕铁衣,默默地出神,就连客栈的伙计进来也不知道。
那伙计提着扫把,弯着腰,一进来就自顾埋头苦干了起来。客房并不大,很快他就扫到了燕铁衣的床前,就在他从顾三小姐身边经过的刹那,顾三小姐突然一震,立然就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因为她闻到了一丝香气,淡淡的,似桂又似荷。她的脸色突然一变,七天前,不正是因为忽略了这种香气,几乎给她带来了终身的遗憾。
--独臂胜千手,百变毒罗刹!
顾三小姐霍然起身,手心已扣住了几枚银光闪闪的绣花针。才一起身,她又坐了下来。"就算暗算了毒罗刹,难免伤及燕大哥。"一念及此,她就决定先沉住气。此时毒罗刹的双眼正扫上了燕铁衣的脸,一看之下,手中的扫把几乎也坠到地上。她本想为燕铁衣收尸,但眼前的人非但未死,简直就看不到半点病容,怎会不大吃一惊。
这是绝好的机会,顾三小姐把握住了,两枚绣花针夹带风声疾射毒罗刹的后背。她的出手够快,时机的拿捏也恰到好处,只可惜经验却仍嫌不足,出手之际,急于求成,所用的力道太大了。
风声一响,毒罗刹立时警觉,一个风摆残荷,身子硬生生一折,衣袖流云般扫出。毕竟她对燕铁衣还很顾忌,衣袖一扫出,一个凌空翻身,翻出了门外。
顾三小姐暗叹可惜,转身却又愣住,那个尖嘴猴腮、邋邋遢遢的小伙计已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媚眼如丝、艳若桃花的美少妇。难道这才是毒罗刹的真面目?
毒罗刹软绵绵地倚在门上,手指还拈着一根绣花针,针上尚带着一点血珠。顾三小姐的偷袭,虽然没有要了她的命,但毕竟已伤了她。毒罗刹凝视着针尖上的血珠,轻轻吹落,冷笑道:"这样的针就算多十针百针也无妨。"她的手已伸向了腰间,那腰间别着一个七彩的豹皮革囊。唐门的革囊!
顾三小姐的手已在冒汗,脸上却带着笑,道:"是么?听说你是用毒的大行家,想必听说过九天神水吧。"毒罗刹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无色无味、无影无形、无症无状、毒中至毒!"她的脸色已开始发青,连声追问,"你见过九天神水,它是不是落入了顾家,你的针上淬有这种剧毒?"她的生性并不多疑,可是亲见毒入骨髓的燕铁衣尚能绝处逢生,再加上对方高深莫测的样子,心里不能不发毛。
顾三小姐伸了下懒腰,转过头来道:"你要我如何答你呢?我若说有,你一定不信,我若说没有,你同样也不会相信。"细密的汗珠开始从毒罗刹脸上渗出,她不自禁地翻起衣袖,露出了一截雪白的藕臂,顾三小姐的那枚绣花针想必是射中了她这手臂。
顾三小姐眨了眨眼,道:"其实你问得实在多余,只要运一下真气,或是发一把毒针,立刻就可见分晓了。"她趁热打铁道,"你既知道九天神水,当然也听说过‘若中神水,莫运真气,真气一运,命在旦夕’这几句传言啦。"毒罗刹脸上的汗珠已凝聚成豆。
毒罗刹凌乱的脚步声终于完全消失了,顾三小姐总算是大松了一口气。她起身,却又突然坐了下来。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全身都软绵绵的,半点也不听使唤,就好像刚经历过一场无比惨烈的恶斗。她和毒罗刹虽并未真正交手,却远比任何交手都紧张、都惊险,都更刺激。因为她们斗的是心智、意志和毅力。她虽然胜了,却实在胜得十分侥幸,一想起刚才的一幕,一颗心就又怦怦跳个不停。
(四)
一连灌下了三大碗凉开水,顾三小姐的心才定了下来。
"两位大师,这里有上等的客房,请......"门外走廊里传来店小二的声音。顾三小姐刚定下来的心跳又突地加快。才掩上房门,还未来得及闩实,"砰"的一声,两扇房门已被推开,两个月白僧衣的僧人已到了门前,客栈的小伙计还想阻止,已被狠狠地推了开去。
见是顾三小姐,精瘦干练的一个恭身道:"贫僧无嗔,这位是敝师弟无怒,并非存心冒犯,请三小姐见谅。"
"原来只不过是无字辈的弟子,像这样的角色再来十个本小姐也照样打发。"顾三小姐心里想着,轻蔑地"嗤"了一声,道:"既已冒犯,有心和无意又有什么分别?"无嗔道:"这......"顾三小姐继续抢白道:"天心真是老糊涂了,教出来的弟子越来越不成气。"
听到顾三小姐辱及师尊,一旁高大魁梧的无怒大怒,道:"师兄何必多费口舌,将人带走就行了。"他想冲入房中,无嗔一把将他拉住,道:"敝师兄弟只不过想将燕铁衣带回少林,听凭掌门天心大师发落,还请三小姐高抬贵手。"
顾三小姐冷笑道:"发落?他又不是少林门下,天心凭什么发落他?"无怒道:"可是他是杀害敝寺铁肩师伯的凶手。"顾三小姐道:"这件案子刑部尚未有定论。你们又凭什么指证他?"无嗔道:"他若不是凶手,天心大师定会主持公道,我们少林绝不会胡乱冤枉好人。"顾三小姐冷笑道:"先前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他是凶手吗?难道这也是少林的公道?"
无嗔哑口无言,这小妮子的口舌实在利于刀剑。无怒却呼呼喘气,道:"师兄,我忍不住了,我非出手不可。"顾三小姐白了他一眼,道:"这才像话,少林的公道一向是以拳脚而论,本小姐正手痒得很。"
无嗔仍想阻止,无怒双臂一振,已将他振开, "呼呼"几下,拳掌齐出。他盛怒之下,出手更不留情。每一拳,都似千斤巨锤;每一掌,都似巨斧开山。顾三小姐就如同暴风雨中的一株小草,飘摇不定。
无嗔虽不满师弟莽撞,眼中却露出喜色,心中也暗暗叹服:师弟的造诣实在非我能及,这几招百步神拳,止杀佛刀,当真是猛不可当。很快,他的叹服就变为了叹息,接连两次,眼看无怒已将得手,顾三小姐腰身突然一拧,身子猛地一扭,人就擦着无怒的掌缘穿了过去。又看了片刻,他连叹息都叹不出来,接连七八下,竟然都是如此。若是一两次,那还可说是侥幸,可接连七八下,就绝非侥幸那么简单了。
"乒乒乓乓"一连串响,屋中的方桌已被砸得稀烂,摆在上面的杯盘碗碟碎了一地。"喀嚓"一声响,客栈的木壁也被打出了一个大洞。顾三小姐娇笑道:"这些桌椅墙壁并没有得罪你,你又何必拿它们来出气?"无怒怒吼,又连出三拳四掌。顾三小姐冷笑一声,纤手飞扬,一枚绣花针疾刺而出。但听得"嗤嗤"之声不绝入耳,无怒暴风骤雨般的拳声掌风竟然也无从掩盖。屋外的无嗔脸色一变,猛地冲了进来。
顾三小姐道:"想倚多为胜么?少林的绝学真是层出不穷。"哪知无嗔一冲过去,就紧紧地将无怒抱住,同时喝道:"先看看你的胸口再打不迟。"
无怒一低头,立时就怔住了--月白的僧衣上,已多了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这是怎么绣上的?又是何时绣上的?顾三小姐抱着手,嫣然道:"这位大师若嫌一朵太少,本小姐倒可以再送一朵。"
无嗔远比师弟乖巧得多,赶紧合十躬身道:"敝师弟不自量力,三小姐手下留情,贫僧感激不尽。"顾三小姐道:"那你们还不走,难道以为本小姐真的只会绣花不成?"
(五)
看着无嗔、无怒仓皇而逃的狼狈相,七八天来顾三小姐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若是把这连日来的经历告诉翠翠,那鬼丫头一定羡慕死了,佩服死了。本小姐的威风......不太对哟,堂堂的少林弟子怎会那般胆小,难道我板起脸时真那么青面獠牙?""哎哟"一声,她跳了起来,突然明白了无嗔是怕她杀人灭口,她不必灭口,但至少也应该将他们留下。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又犯下了一个大错。
一声巨响,窗外已有两道烟花冲天而起。顾三小姐立刻就冲到窗前探视。但见对面屋檐下,七八条人影不停晃动,他们的面貌虽瞧不清楚,手中闪烁的利刃却极刺目。后路也被堵住了,燕大哥还需一两个时辰才能动,万一他们攻上来,又该如何是好。彷徨间,她突然发现被无怒打穿的木壁上,有一张鼠眉鼠眼的脸正在张望。顾三小姐双眼一瞪,正想发作,心头突有灵光一闪,她已想出了一条妙计。
这一次来的是铁心,因为他心如冷铁,所以法号就叫铁心。
客栈的门外,早有数十僧人肃然而立,他们对于这位戒律堂首座的敬畏,早已不在寺中六大神僧之下。铁心微闭双眼,缓步而行,边行边问:"人在哪儿?"为首的一僧躬身道:"天字第三号房。"铁心道:"可曾有过异动?"那僧仍躬着身,道:"没有,小僧一接信号,立刻派人将四下围住,顾家的三小姐似乎还未觉察,所以一直都没有动静。"
铁心不置可否,他的脚步突然停下,鹰眉一扬,一双如鹰般的厉眼已盯住无怒的胸衣。无怒吓了一跳,还来不及解释,铁心已冷冷道:"不守清规,即回寺面壁一年。"无怒面如土色,讷讷道:"这、这......是小僧与顾家三小姐交手,不慎......"铁心不等他说完,复又举步前行,直到进了客栈,才冷冷扔下一句:"学艺不精,辱及少林,加罚两年。"
一干僧人个个噤若寒蝉,垂首而立,直到铁肩摆了摆手,才敢忐忑不安地尾随上楼。
第三号房的门没关,房内一片狼藉,除了一张大床,再看不见半件完整的东西,这正是无怒的杰作。床上躺着一个人,蒙着被子,一动也不动,看起来就像一个死人。顾三小姐就坐在旁边,似乎正在发愣。
铁心"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才开口道:"少林顾家,向有渊源,三小姐何必为了此人而伤了彼此的和气。"顾三小姐头一仰,长长"嗤"了一声,道:"这我可记不清了,这年头,就连上门要饭的叫化子也会硬说自己是我们顾家十八代的远亲。"
铁心哪受过如此之气,一言不发,大步向前。顾三小姐五指一弹,四枚银针分袭铁心。铁心并未止步,一声闷哼,宽大的僧袍已如充气的皮球般鼓了起来,但听得"刷、刷、刷、刷四下微响,四枚银针都被弹了开去。
顾三小姐忍不住失声道:"如来袈裟功!"铁心吐气扬声道:"不错,正是如来袈裟功,三小姐何必苦苦相逼。"顾三小姐虽有点吃惊,但争强之心却更盛,突然间横空掠起,银针做剑直取铁心的喉咙。银针闪闪,虚幻不定,她用的正是顾家的回风舞柳剑。
铁心一个滑步,身子疾退,避了开去。顾三小姐咬了咬牙,轻腰曼摆,衣袖翻飞中,又是七针刺出。回风舞柳剑向以轻灵变化而见长,银针虽细小,却恰恰可以将这种灵秀清奇的剑法发挥至极致。铁心已退至门外,针尖上的锐气却一直都不离他的眉梢眼睫间。客栈的过道本就狭小,身后还有一大堆少林的弟子挡住,他已再无路可退。一声闷哼,铁心终于出手了,一直紧合着的双掌突然推出,如两扇厚重的门扇。迫在眉梢眼睫中的锐气立时消失,顾三小姐的人也硬生生飞了出去,又重重落在床边。
铁心摇了摇头,他无意要伤顾家的三小姐,正想上前察看,突然就听见一声惊呼。一抬头,就看见无嗔正在愣愣地发呆。床上的棉被已掀开,露出来的却是一张鼠眉鼠眼、焦黄的脸。这哪里是燕铁衣?
无嗔呆了一呆,猛地抓住那人的衣领,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那人一脸惊惶,张大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铁心一眼就看出他是被点了哑穴,食指一弹,隔空解穴。
穴道一解,那人更是惊慌失措,嘴里"咿咿哦哦"也不知说的是什么。铁心上前推开无嗔和颜悦色地道:"你放心,我们出家人是不会为难你的。不过是想知道你究竟是谁?又怎么到了这里?"那人惊魂稍定,道:"小人是扬州的盐商,就住隔壁的天字第二号房里,先前这里有人打斗,连木壁也给打穿,小人只想瞧瞧热闹,谁知,谁知......"
他突然发现了地上的顾三小姐,一下子吓得滚到了床中央,道:"这个人,这个人是妖怪,她的手指头一点,小人、小人就连动也不能动了。"铁心暗自好笑,却道:"你放心,她若是妖怪,贫僧就是降妖伏魔的高僧,快告诉我后来又怎么样。"那人道:"这妖怪将我提了过来,丢在床上,蒙上被子,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铁心道:"你被蒙上被子之前,可曾见过别的什么人?"那人想了想,道:"我想起来了,这床上似乎还有个男的,莫非也是个妖怪?"
铁心没有再问,突然走向窗前,因为他发现顾三小姐的眼神一直都不离这扇开着的窗。"铁石,底下是谁守着?"他厉声问。"启禀师兄,是无喜、无忧和江南三杰。""你太大意了,如此紧要之地,凭他们......"铁心长叹了口气,探出窗外扬手,只片刻,就有两条人影自窗口飘然而至。
两人一到,立刻躬身行礼道:"无喜、无忧参见师叔。"铁心只冷冷道:"你们守住下面,可有何发现?"无喜道:弟子知道事关重大,一直全神贯注,半点也不敢松懈,并没有发现什么。"无忧道:"下面这巷子偏僻得很,连人影也不见一个,除了先前有辆马车经过。"铁心耸容道:"什么样的马车?"无喜道:"这......这个弟子倒看不太清,那马车好快,经过时还溅起一大片积雪,我们几乎连眼也睁不开。"铁心的声音更冷,道:"连马车什么样都看不清,有人从这里跳下能看得清?"无喜、无忧低垂下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铁心又道:"马车是向哪边去的?"无喜道:"似乎是奔城北去。"铁心再顾不上斥责他们,低叱一声"追",人已如树叶般地飘出了窗外。
一干僧人转眼间走得干干净净,茶商也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顾三小姐挣扎着支起身子,鲜血正慢慢从嘴角淌下,她受的伤着实不轻,可是她的脸上犹自带着笑--他们毕竟还是上了自己一个大当。燕铁衣并没有走,他仍躺着,就躺在隔壁茶商的大床上。她的妙计就是移花接木。
发现隔壁有人偷窥,她先点住了那人的穴道,然后就钻入床底下,拆开相邻的木壁,将他携入房中,又安置好燕铁衣,再将木壁封好,这一切都是在客房内进行,守住楼道的僧众当然蒙在鼓里。等到他们发现床上的人并不是燕铁衣时,早已气急败坏,当然就不会去留心察看床底下的木壁。
做完这一切,她还不太放心,又招呼客栈里的伙计,要他雇辆马车,快马加鞭从窗下经过。她一出手就是百两的银子,客栈的伙计又怎会不尽心尽力?少林的僧人虽小心戒备,但对进进出出的小伙计并不如何在意,所以也没有多加阻止。
现在就算他们追上马车,发觉中计,一来一往,少说也要个把时辰,那时候燕大哥也已生龙活虎啦。顾三小姐边想边笑,挣扎着钻入床下,刚想扳开木板,胸口一阵剧痛,再也支持不住,头一歪,昏了过去。
第六章 横刀挡道
(一)
冷风如鞭,鞭鞭催马。
冷清清的山道上,一辆马车疯狂地飞驰,拉车的健马气喘如牛,嘴角已有白沫溅出。燕铁衣手中的鞭片刻也不曾停过,他的手已完全麻木,身上薄薄的棉衣,在雪水、汗水的浸泡中,湿了干、干了湿,已成硬邦邦的铁板样的一块。
他只想尽快赶到少林,除了少林的六大神僧,只怕已再无人救得了顾三小姐。他只有冒死上少林,因为他绝不能再让另一个女人因他而死。
三十里外,少林已在望。燕铁衣的鞭更急,健马近乎脱缰。白茫茫的山道突然现出了条人影,燕铁衣一惊,双臂用力,身子急向后靠,飞驰的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就停在那人的面前。飞马前蹄猛踢,后蹄却已深深钉入了雪地里,地上的积雪,被铲得飞激而起。
挡在道中的是个少年,鞋袜已深陷入雪中,显然已站了很久。一把弯刀正斜插在他的脚下,刀长三尺,刀光有如一泓秋水,映得周围一片碧绿。少年的身材削瘦单薄,容貌也很清秀,但是眉梢眼际,却有一股逼人的杀气,比寒风更冷、比刀锋更寒。
他凝视着燕铁衣,许久许久才道:"燕铁衣?"燕铁衣点了点头。少年突然反手拔刀,刀光如电,呼啸急斩而来。少年的目标并不是燕铁衣,而是道旁的枯树。刀光闪,马惊嘶,四人合抱的枯树竟齐腰而断。燕铁衣有点意外,但更令他意外的是竟有点点的血花,从只余半截的树干中飞溅而出。枯树怎会飞血?这少年又意欲何为?
燕铁衣还来不及问,又是一阵雪花飞激,少年身后的雪地突然炸开,扑出三条灰蒙蒙的人影。一柄丈八长钢枪、一把百炼青铜剑,还有一把亮晃晃的牛角尖刀,几乎在同一瞬间,分刺少年的背心、左肩和后颈。
少年的双瞳仍只有燕铁衣,竟不回头,碧绿的弯刀,却幻化出奇异的弧线,一如天外的飞虹。飞虹稍现即逝。就在这一瞬间,惊马停止了嘶鸣、雪花停止了飘忽,三条脱兔似的人影也停了下来,一切骤然静止了下来。
燕铁衣细一打量,才发现三个人的咽喉,竟都被割断了,汩汩的鲜血也开始渗了出来。燕铁衣握刀的手上已有冷汗渗出。这三个灰衣人用的招式不同,他们和少年所处的距离也不同,位置也各异。可是这少年连头也不回,随手一刀,就几乎同时割断了他们的咽喉。这一刀的速度之快,力道之巧,拿捏之准,就连燕铁衣也不得不惊叹。他刚想开口,就被少年冷冷的声音截断:"他们都是‘利刀'的杀手,我杀他们并不是想助你,你不必谢我。"
"你的本意虽不是助我,但’利刀'的目标是我,所以我还是应该谢你。"燕铁衣道。"你错了!"少年的声音更冷,"我杀他们,只因为我想杀你,亲手杀你。因为--我就是刀背!"燕铁衣呆住,若不是亲睹刚才的一幕,他死也不会相信,那个最神秘、最可怕的组织中,最有力最刚猛的首脑‘刀背’,竟然会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见燕铁衣久无反应,少年刀一般的目光中已多了一丝不屑,他冷笑道:"你在害怕?"燕铁衣道:"我不是怕,只是觉得可惜。"他叹了口气,像在自语似的长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有的时候一步踏错,往往就很难再回头。"他的目光移上了少年的脸,在这一瞬间,少年突然不敢和他对视,他不想低头,只得将视线移向上方。雪后的天空一片蔚蓝,远方正有一朵白云冉冉飘动,他仰望着浮云,眼中飘过一丝茫然,缓缓道:"我五岁练刀,苦练一十二年,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在江湖上扬名。"
燕铁衣静静地听着,他也曾经年轻过,他也做过同样的梦,他理解,他知道。他不知道的是:究竟是人在磨刀,还是刀在磨人?
少年道:"可是,当我出道以后,我才发现武林中的刀法名家根本就看不起我,他们认为我的刀法只不过是旁门左道,根本就不屑出手......所以,我只能成为一名杀手。"少年的眼光突然黯淡了下来。
燕铁衣沉吟了片刻,道:"那些所谓的名家和大侠,并不是不屑出手,而是根本就不敢出手,因为和初出江湖的年轻人交手,胜之不武,败之则一世英名尽付诸东流,你本不应耿耿于怀。"少年的手上突然多了条丝巾,他淡淡道:"我并不喜欢杀人,然而我所练的刀法却是必杀的刀法。"他温柔地擦拭着弯刀上凝结的血珠,缓缓道:"这把刀,也是必杀的刀,刀名就叫‘天涯’。近两年来,武林公认的十大名刀已被它斩断了三把。"燕铁衣凝视着刀锋,双瞳也被刀光映得碧绿,他轻叹道:"人道‘莫见天涯刀,一见断人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少年也凝视着刀锋,道:"却不知道比起你的雁翎刀却又如何?"他又一次提出了挑战。
"利刀"是江湖上最可怕,最严密、最神秘的组织,这少年刚才的两刀无异是决裂的两刀,也许不出今日,他就会受到永无休止的追杀,今日若不交手,日后只怕就再无机会,燕铁衣怎能拒绝?可是他若不拒绝,若是战败身死,顾三小姐呢?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回头向车厢望了一眼。
少年突然抬起手,朝自己的左肩上砍了一刀!刀锋入肉,鲜血顿如泉涌!他的身子晃了一晃,脸色却没有变,只听他又道:"天涯三绝式,一式断寒玉,二式断人肠,三式断流水,我却只练至了断肠式。"他顿了顿,肩上的剧痛使他不得不停顿,很快又道:"我会遍名家,除了想扬名立万外,更想借一把当世的利器,逼出最后的那一式。可放眼天下,值得我出手的已几乎没有了。"他的目光盯住燕铁衣握刀的手,"惟有你,惟有你是例外。"话音一落,他拔刀,鲜血飞溅,他身上的衣裳也有大半被鲜血染红。
燕铁衣失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少年道:"我虽为杀手,但杀人一向都光明磊落。你剧毒初愈,却接连三日千里奔波,连健马也累死了三匹,此刻体力精力俱已透支,与我交手,必败无疑。"听到这里,燕铁衣胸中似有热血上涌,忍不住道:"所以你不惜自刺一刀,为的便是要在今日和我公公平平、光明正大地一战?"
少年没有回答,也无须回答,他用力地握住了他的"天涯",苍白的脸上飞起了两朵激动的红晕。燕铁衣忍不住再次回头。少年瞪着他,道:"我看过你的资料,近三年来,你身经四十二战,从来就不曾退缩过半步。"燕铁衣道:"今日......"少年厉声打断道:"今日你迟迟不肯应战,不是因为胆怯,只因为你有顾虑、有牵挂。"燕铁衣无言以对,他实在想不到这少年对他的了解竟是如此透彻,如此明了,就好像是多年的知交。
少年又道:"今日之战,势在必行。你若是战死,我必会替你送这马车上少林,顾家的三小姐若有不测,少林上下我都绝不放过。"燕铁衣凝视着眼前的少年,什么也说不出来,真正发乎内心的感激是无法叙说的。他扬起了手中的刀,道:"好,今日一战,燕某人定当尽力。"
少年如冰的双瞳也开始消融,他的心中充满同样的感激,但他并不想让燕铁衣发现,很快就大踏步地走入了道旁的一条小径。
(二)
小径漫长而曲折,也不知将通往何处。
燕铁衣怀抱着顾三小姐不紧不慢地跟着那少年。他的步伐很沉重,他的双手很冰冷,顾三小姐却只希望能够不停地缓缓地走下去。因为她深知,这小径的尽头,就是死亡。
--不是燕铁衣死,就是那少年亡!可她却只能看着,无法阻止,也不能阻止,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决。
早在马车停下的那一刻,她就已醒转了过来,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早已使她血脉贲张,热泪盈眶。但此刻,夺眶欲出的眼泪只能硬生生咽下去。她怎么能够让燕铁衣见到她的眼泪呢?
小径的尽头,是一片树林。树叶大多落尽,只余下几点残黄,犹自在满是积雪的枯枝上飘摇,显得说不出的凄凉、冷清。少年慢慢地转过身子,他的双瞳里,似已有了熊熊的火焰在燃烧。他轻抚着刀锋,道:"我习惯右手用刀,左肩的伤势,一点也不会影响我的刀法和身法,等下交手,你千万不要有顾虑。"燕铁衣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不远的一株树下,轻轻将顾三小姐放下,又伸手理了理她低垂的一丝乱发,这才转过了身子。
泪,一滴泪,也正在他转身的刹那间自顾三小姐的眼眶中滑落。
刀已在手,却还未出鞘。
燕铁衣反手握刀,连刀带鞘,平举当胸。刀光只有一线,自刀鞘的接口处,黑亮如同眸子,燕铁衣的眸子也渐渐黑亮起来。
碧光乍现。天色仿佛突然间黯淡了下来。
少年手中的天涯刀已挥出,天地似也为之色变。刀锋未至,森寒的刀气却已刺穿了燕铁衣身上铁般干硬的棉衣。燕铁衣双足一点,掠上了身后的枯枝,他的雁翎刀,依然在鞘中。少年长啸,冲身飞起,弯刀已化新月上梢头。燕铁衣足尖稍一用力,足下的枯枝猛一沉,立刻又弹了起来,他双臂一振,巧借这一弹之力,飞鸟般从刀锋边掠了过去。
两人的身影堪堪在半空中交错,少年立刻凌空翻身,碧绿的刀光突然自胯下闪出。天涯三绝式,一式断寒玉,二式断人肠!断肠式终于出手!
若说他的第一刀如树梢之月,那么这一刀就是中天之月,刀光正如月光,已将天地笼罩。
一抹漆黑突然闪现,犹如破夜的一抹曙光。燕铁衣突然耸胸、收腹、转腕,他的雁翎刀已出鞘,斜斜地自腋下削出。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两刀相交。漫天的刀光立时消失,正如明月突然沉沦,燕铁衣和那少年已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刀气激起的积雪如飞絮般,犹自扬扬飞洒,他们却如同朽木般木立。半晌,一件东西自天而降,直插入两人中间的雪地上,只露出小小的一截,正是燕铁衣的雁翎刀!
(少年长啸,冲身飞起,弯刀已化新月上梢头。)
飘絮已停,人却仍未动。少年注视着插入雪地中的刀,原本锋利如刀、冷酷如冰的眼神也变了,变得说不出的空茫。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很快又咬住了嘴唇,他虽然什么也没有说,然而高傲的头颅却第一次低垂了下去。
"刷"的一声,天涯刀已入鞘。少年的头又抬了起来,他的双瞳又充满了那种如刀锋般锋利、如寒冰般冷酷的锋芒。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天涯绝不会差于雁翎,只因我还未练成那一式。"
"我知道。"燕铁衣不得不承认。"明年此时,我若不死,必定还会来找你。"少年的言语,依然是那般倔强,仍是不肯吐出一个"输"字,也不待燕铁衣承诺,转身便走。
"等一等。"燕铁衣胸中百味陈杂,忍不住开口招呼。少年的脚步止住,头却并没有回。燕铁衣凝视着他如标枪般挺立的背影:"我还想知道你叫什么。""你知道我的刀叫‘天涯’就足够。"少年迟疑了半晌,又道,"杀手无名,我姓楼,愿意的话就叫我小楼。"少年渐行渐远,只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足迹。
燕铁衣望着那两行足迹,似乎怅然若失,隔了很久,才缓缓地走到雪地中央,缓缓提起那把雁翎刀。
(三)
掌声,清脆的掌声响起。
燕铁衣一回头,就看见顾三小姐拥着狐裘,倚着树干娇笑着拍手。他急忙上前,关切道:"你的伤不碍事么?"顾三小姐道:"我的伤算得了什么,你们这一战惊心动魄,荡气回肠,能亲眼目睹,就是死也无憾了。"燕铁衣没有出声,只是淡淡一笑。
顾三小姐又道:"你的刀始终不肯出鞘,是不是早就有了必胜的把握?"燕铁衣摇了摇头,道:"若不是他自残肢体,失血过多,败的只怕是我。"顾三小姐瞅着他,道:"先前你出手的那一招似乎用得不对。"燕铁衣略感诧异,还未来得及追问,顾三小姐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雁翎刀法我也曾练过几天。"燕铁衣道:"是吗?"
顾三小姐苍白的脸上突然浮上一抹娇羞动人的红晕,不是爱屋及乌,她又怎会去练那种不大入流的刀法?她很快又道:"那一招似乎是叫‘断雁啸西风’,对不对?"不待燕铁衣回答,她又抢着道,"既有断雁又有西风,刀意本当悲怆、沉猛,是不是?两刀相交前,你的刀尖就已扫中了他的手腕,我没有看错吧?"这小妮子就像百灵鸟一般,一开口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燕铁衣哪招架得住,实在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句好。
顾三小姐不必燕铁衣回答,接着道:"你那一招,快是够快,可是却轻飘飘的,简直就连一丝力气也没有。"燕铁衣微笑道:"想不到你的眼光倒锐利得很。"顾三小姐得意道:"那还用说。"她突然又拍起手来,"我明白啦,你一定是不忍下手,因为毁了他的手腕,就等于要了他的命。"燕铁衣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只觉得有股暖流慢慢自心头涌起。
顾三小姐道:"刚才我实在很担心,你的刀脱手之后,他只须挥一挥手,就可以置你于死地。"燕铁衣转过身子,再一次凝视着那两行孤独的足迹,道:"他绝不会那样做,我知道。"顾三小姐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真的好相似,刚才你为什么不把他留住,说不定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燕铁衣淡淡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早在交手之前,他们就已是莫逆于心,又何必再将他留住呢?这是男人之间的感情,他没有说,因为他知道,这种感情对于女人,尤其是对这样的小姑娘而言,是永远也说不明白的。
风渐大了,雪花又飘个不停。
燕铁衣轻声道:"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顾三小姐的眼圈突然一红,摇了摇头,道:"我不想走,我不想上少林,我讨厌那班臭秃子。"少林上下无不对燕铁衣恨之入骨,她不想让燕铁衣自寻死路。
燕铁衣道:"就算不为你,我同样也要上少林,铁肩死于我屋内,无论如何我都要有所交代。"顾三小姐呆呆望着淡淡的雪花,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雪花若有若无,落在手心就化成了冰凉的水渍。她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如雪花般淡淡的忧伤,她很清楚,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改变他的决定。她叹了口气,道:"我想看看你的刀。"
刀鞘漆黑,刀光更是漆黑。浅浅的血槽上,却有数点暗红色的斑点,也不知是铁锈,抑或是血斑?顾三小姐道:"听说这把刀是用天牢里的镔铁铸成,已被牢里冤死的鬼魂诅咒过,从来就没有人能避得开,这到底是不是真的?"燕铁衣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把刀太沉重,沉重得连我都想弃掉。"他的话实在难懂,但顾三小姐懂,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很多人都说你出狱之后,人就完全变了,你的刀无情,人更无情。其实他们只说对了一半,你只不过是对自己无情而已。你知不知道,假若,假若......""当"的一声,她手中的刀已坠地,人也慢慢软倒下去。燕铁衣急忙扶住,责道:"你难道不能少说两句吗?"顾三小姐依偎在他怀里,苍白的脸上又浮现出一抹动人的红晕,小声道:"我只想再说一句。假若......假若刚才你有什么意外,我......我也不想活了。"说完了这句话,她的人就完全晕了过去。
第七章 身陷绝境
(一)
燕铁衣将顾三小姐抱上马车,快马加鞭,朝少林寺赶去--早到一刻,希望就多一分!不觉间,巍巍少室山已然在望。燕铁衣将马车寄放在山下的一户人家,负起顾三小姐徒步登山。
山麓下的山门虽已斑驳陈旧,可是柱如虎腰,飞檐冲云,少林的气魄之宏伟,由此可见一斑。
眼见有人登山,山门内已有两个青衣白袜的知客僧迎了出来,当先的一个合十道:"天色已晚,山门将闭,施主若想上山礼佛,须待明早。"燕铁衣也还了一礼,道:"在下燕铁衣,求见六大神僧......"他的话尚未说完,山门内又闪出一名灰衣僧,声如洪钟道:"你就是燕铁衣?"
他出声之际,距燕铁衣至少还有十数丈,但六个字说完,身子就已越过了先头的两个知客僧,双拳如流星般当头而击。
燕铁衣不愿多纠缠,他的时间实在不容耽搁。当下身形一展,如大鸟一般,"呼"的一声,掠过了三名僧人的头顶。这三僧的反应倒也不慢,刷的已齐转过身,六掌齐发,掌力排山倒海,直向燕铁衣涌来。燕铁衣猛地身子一翻,足尖斜踢,已借着三僧的掌力,蹿入了十丈开外的山门里,几个起落,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淡云轻雾,漫山遍野,重重的佛殿僧舍仿佛就建于水云之间。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无论是谁,到了这里--天下武学的圣殿,都不禁会油然生出一种敬意,就连燕铁衣也概莫能外。
就在这时,风中突然有钟声响起。钟声甚急,此起彼伏,不但全无悠然之意,更隐隐透着杀机。树梢上的寒鸦也似被惊起,高低乱窜了起来。钟声已歇,余音犹在,燕铁衣已到了大雄宝殿。
殿内烛火通明,两旁肃立着的数十名僧人眼中似有烛火在闪烁,那是怒火!燕铁衣却似浑不在意,只顾将殿中的几只蒲团拼起,轻轻扶着顾三小姐躺好。才站了起来,就听见沙沙的脚步声响,已有四位老僧,从后殿鱼贯而入,当先一人,垂眉敛目,相貌奇古,正是六大神僧之首,当今的方丈天心。
燕铁衣的人虽冷傲,却并不狂妄,见到名动八表的少林住持,立刻长揖道:"在下燕铁衣,今日得见大师法驾,幸甚。"天心双掌合十,还了一礼,道:"燕施主能来,倒也不让老衲太过失望。"燕铁衣道:"在下此来,一是为了贵派铁肩禅师一事,二是护送顾家三小姐上山求医。"
天心双眉一展,目光已落在蒲团上昏睡不醒的顾三小姐身上,他快步上前,把脉片刻,又令知客僧将她送入客堂。这才转向燕铁衣道:"铁心误伤顾家三小姐,老衲深以为疚,她的伤势,敝寺定当全力救治。"爱徒之丧,本是刻骨切肤,天心不问此事,就先应许替顾三小姐疗伤,心胸之宽广,心肠之慈悲,果然不愧为少林住持。燕铁衣大为折服,道:"多谢大师。"
可未必人人都有天心的胸怀,天心背后一个黑须黑眉,满脸威严的老僧厉声道:"铁肩师侄之死,你难道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燕铁衣一愣,他如何解释得了?若是将当日铁肩出手暗算的情形和盘托出,简直就是当着和尚骂秃驴,只会火上添油,况且铁肩已死,他也不想去辱及他生前的英名。迟疑了一会,才道:"此事一时之间,在下也无法说清,不过铁肩禅师和在下交手之前,已身中剧毒一更断魂散,此节想必刑部萧百草已修书禀告了贵寺。"黑眉老僧沉声道:"敝寺四师弟却断定,铁肩是负伤在先,中毒在后,你还要狡辩!"
燕铁衣又是一愣,黑眉老僧所言及之"四师弟",亦即天豹神僧,此人乃是毒药暗器方面的大行家,在江湖上极负盛名。这样的大行家,难道也会看错?天心道:"此事非同小可,老衲还特要座下弟子进京当面垂询萧先生,只可惜......"燕铁衣失声道:"可惜什么?难道萧百草出了意外?"黑眉老僧道:"此时此刻,你还故作糊涂,萧百草之死,只怕只有你最清楚!"言下之意,燕铁衣不但是杀害铁肩的元凶,而且为了掩盖真相,连同僚也不惜灭口。燕铁衣苦笑,紧闭了嘴。
(二)
沉寂,大殿一片沉寂。只有寒风阵阵穿殿而过。
少林群僧的脸色已比寒风更冷。整个殿中已充满了杀气,就连庄严宝相的佛祖如来,脸上也似蒙上了一层寒冰。
天心炯炯地瞪着燕铁衣,道:"你还有何话可说?"燕铁衣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他还能够说什么呢?
"好,就待贫僧天虎,领教领教你的神刀。"暴喝声中,黑眉老僧天虎已越众而出,站在了燕铁衣的面前。六大神僧绝非浪得虚名,天虎随随便便地一站,含胸挺背,气凝如岳,并不高大的身形,却如山般压得燕铁衣连气也透不过来。
劲风骤起,殿中烛火一阵摇曳。天虎的右拳已直击而出,用的正是百步神拳中的一招"雷霆千钧"。雷霆之势不可挡,燕铁衣没有挡,更没有避,"呼"的就是一刀直劈。这一劈平平无奇,可非但天虎吃了一惊,就连观战的天心也为之失色。
一刀赌生死!谁料得到燕铁衣竟会选择如此的方式?这一刀不是我死,就是敌亡,如果还有第三种可能,这种可能也只能是两败俱伤。
天虎身为神僧,一身绝学无数,那里又肯陪燕铁衣一招赌生死?就在电光石火间,他衣袖急翻,接连三个凌空翻身,堪堪避开了这一劈,可慌乱间却连佛前的供桌也撞翻了。两旁的僧众相顾骇然,燕铁衣这一刀平平无奇,可是却将名满天下的天虎神僧击退了。只有大殿内的另三大神僧心中雪亮,"以不变应万变,万变不离其宗。"正是武学中至高境界。
"阿弥陀佛。"天虎才退,四下里却又响起了一片佛号,一十八名僧人已将燕铁衣团团围住。然后绕着燕铁衣开始团团转动。
十八罗汉阵!燕铁衣目光闪动,道:"想不到堂堂少林,也要倚多为胜。"天虎沉声道:"今日并非比武较技,乃是降妖伏魔,又何必讲什么江湖规矩?"燕铁衣道:"好,且看诸位如何伏魔。"他口里说着话,刀已挥出,漆黑的刀光惊虹般闪起。
他一动,少林僧人也跟着动了,燕铁衣的左右背后,已有三拳四掌击到。可燕铁衣的反应更快,刀不回收,脚步突然一溜,身子向后斜斜蹿去。
劲风扑面,两串黑黝黝的物件直袭胸膛。同一时间,他的背后及左右身侧,尚有数十人虎视眈眈,雁翎刀仍要护住后背及左右的要害,他不可能再出刀。刀不能出,就只能退,"蹬、蹬、蹬......"一退七步,他竟又被逼回到了大殿中央。黑黝黝的物件擦着他的胸膛划出了两道长长的弧线,缓缓又飘向殿门,两个僧人正从门外进来,一伸手就捞住了物件,原来竟是他们随身的念珠。
燕铁衣的额头上已有细密的汗珠溢出。少林的罗汉大阵不但可以首尾呼应,前后左右兼顾,更似生生不息的流水,不会枯竭也不会停滞。燕铁衣握刀的手上也已有汗!奇怪的是这时候他心中想的却不是该如何脱身,他想的是一个人。不是魂牵梦萦的青儿,也不是顾三小姐,他想的却是李玄衣,远在京城的李玄衣。
此刻,远在京城的李玄衣马上要遭遇到较燕铁衣更为凶险的事情了!
(责任编辑:熊嵩)
(少林罗汉阵,百年来从无人闯得出,燕铁衣究竟能否逢凶化吉?远在京城的李玄衣遇到了什么更凶险的事?两大神捕均似已陷入绝境,惊天奇案可有解开之日?《寒光照铁衣》(二)将带您进入更错踪复杂的迷局,欲知详情,请关注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