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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光照铁衣(二)
慕云舒
上期提要:大内宝库离奇失窃,京城两大名捕李玄衣、燕铁衣奉命调查。少林神僧铁肩夜访燕铁衣,转瞬间却毒发身亡,燕铁衣百口莫辩。"百鸟朝凤"织绵里藏有线索,燕铁衣南下苏杭,杀手组织"利刀"如影随形,危机重重,陷井重重。燕铁衣甫得脱险,顾三小姐又命在旦夕,为红颜,燕铁衣独闯少林罗汉阵,陷入重围!
八 百口莫辩
"眼里有沙三界浅,心头无事一床宽。"望着案台上墨迹淋漓的条幅,李玄衣却暗暗叹息:世间又有谁能真正以一床为宽呢?
搁下手中的湖州兔毫,推开临街的窗户,和煦的阳光一下子就布满了整个厢房。冬日里的阳光虽明媚,虽和煦,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云和寒意。他长叹了一口气,仰身躺向一张楠木太师椅上。
就在头靠上椅背,双眼将闭未闭的一刹那,他疲倦失神的眼睛突然一亮,触电般跳了起来。屋梁上有片银亮,那是反光,从一口大铁箱中反射过来的阳光。
那口铁箱正是惊天窃案中惟一的证物,他不知已查看了多少遍,虽然半点发现也没有,但他却仍是带在身边,因为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着他:这口铁箱就是关键,破解惊天悬案的关键。
李玄衣走到箱前,凝神细察。箱底有条缝隙,缝隙中也不知有着什么,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当下微运内力,出掌一拍,一小截细如银针、晶莹剔透的东西就落入了手掌。那东西入掌冰凉,片刻竟化为一片水渍,原来是一小截冰块。
装运黄金的铁箱乃是户部定制,制作精良,密不透风。而且依照律例,黄金入箱,还须由州府加封,途中绝不许揭封。这截冰块到底又是从何而来,因何而来的呢?
也许能够解答这疑问的,就只有押运黄金的那批人了。而押运黄金的那批人,都是天津衙门的捕快,看来他有必要马上到天津去一趟了!
天津府衙门前冷冷清清,只有一个戴着红缨帽,佩着鬼头刀的差役,无精打采地立着。
李玄衣翻身下马,那差役怔了怔,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曲膝行礼,毕恭毕敬道:"不知李大人有何差遣?"李玄衣从未到过天津,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差役却认得自己,当下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李?"差役脸上露出了惊讶,道:"李大人午时驾临,现在还未到未时,小人又怎会......"
话未说完,李玄衣就已抓住了他的衣领,猛地将他提了起来,道:"你是说午时就已见过了我?"可怜这个杂役,实在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大名捕,吓得脸也青了,抖了半晌,才指着不远处迎风招展的酒旗道:"我们张......张大人不是正在太白楼里替您老人家接风么?"
李玄衣走进太白楼雅座的时候,一个身着五品官服的胖子已迎了上来,道:"下官正担心招呼不周,李大人已拂袖而去哩!"李玄衣没有搭理他,那胖子打着哈哈,招呼着手下道:"王定、赵七,还不快给李大人敬......""酒"字还未说出,他的话猛地顿住,就好像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咙。
李玄衣心中一跳,目光扫去,发现在座的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变成诡异的惨碧色。紧接着"咕咚""咕咚",酒席上的十多个人也几乎同时倒了下去。
李玄衣猛地抢出,出手如风,一手捏住了胖子的下颚,另一手已取出一瓶大内秘制的辟毒丹,尽数倒进他的嘴里,然后又猛用力在他的后背一拍。胖子一震,惨碧的脸色渐渐转红。
李玄衣急切问道:"你们运入大内的并不是黄金,对不对?"胖子点了点头,他已只有点头摇头的力气。李玄衣立刻道:"那些箱子里装的又是什么?"胖子却连摇头或点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刚刚缓和的脸色又变得惨碧,瞳孔也在慢慢扩散,他的嘴唇蠕动了好几次,终于发出了含糊的声音:"水......水......"李玄衣道:"你可是想喝水?"他问完这句话,就看见胖子的头一歪,五官都已缩成了一团。
--好厉害的毒药,竟连大内秘制的辟毒丹,也只不过能勉强延续片刻生机。望着遍地的尸体,李玄衣的眉头越皱越紧。
--又是"一更断魂散"!铁肩的死因如此,黑蝙蝠的死因如此,而他们的死因又是如此。
--他们为什么被灭口,他们在这宗窃案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这时雅座外又有脚步声和人语声传来:"卑职张景,因有事迟来,望李大人、张大人恕罪。"门口布帘一翻,一个黝黑削瘦、捕快打扮的人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一看雅座里的情形,他的笑容完全僵住,伸出一只不停发抖的手,指着李玄衣道:"你......你好狠毒!"
"莫非他因迟来侥幸逃过一劫?"李玄衣心念一动,道,"你也有份参与押运那批黄金?"那人却不答,倒退了几步,突然夺门而出。
久雪初晴,街上行人如鲫。
张景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他虽活溜,可脚下的功夫并不高明,李玄衣只要稍展轻功,立刻就可手到擒来。然而李玄衣好像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只是若即若离远远地跟着。他当然也不想就此放过张景,无论是谁,犯了事都必须归案,现在张景正好用来钓鱼,钓一条大鱼!
"假扮我的人不惜将整个衙门都灭口,当然绝不会轻易放过张景,现在说不定就在附近。"李玄衣的脑筋转得飞快,双眼双耳同时不停地四下搜索着,张景周围数丈内的动静尽在他的掌握中。
太白楼地处天津卫的旺地,这种地方也是乞丐的旺地,这一点并不值得奇怪。值得奇怪的是这些乞丐既不讨钱,更不讨饭,只是一个个木然地立在街道的两旁。
更为奇怪的是这班乞丐居然人人披麻戴孝,若不是手中的破碗和脚下黑不溜秋的破鞋,很多人都会误以为他们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孝子贤孙。他们似乎很悲伤,悲伤得近乎麻木,就连行人丢在脚边的铜板也没有人瞅上一眼,更别说上前争抢了。
"丐帮之中莫非有什么重要的人物身故?"李玄衣心想,脚步也不由得加快,前面的张景已拐入了一条窄窄的胡同,他当然绝不能让鱼饵处于视野之外。
胡同窄窄的,里头只有两户人家和一间店铺,张景就消失在那座黑咕隆咚的门面里。
到了门前,李玄衣愣了愣,只见小小的门面上高悬着一块招牌,扎着红绸,黑底黄字上书"苟不理"三个字。他实在有点意外,想不到远近闻名的老字号竟会坐落于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踏入里面,李玄衣又愣了愣,这店铺的门面只一间,可里头却极宽敞,居然摆得下二三十张方桌。每张桌上都人满为患,桌上的小笼屉高高摞起,比人头还高出一大截。那些笼屉还在冒着热气,看起来就像是一排排烟囱,颇为壮观。
这里的包子以皮薄、馅鲜、汁多而闻名,刚出笼的包子里面汤汁滚烫,据说曾经连饿狗的舌头都烫熟了,所以"苟不理"的牌号,渐渐也被传为了"狗不理"。李玄衣一想起这典故,就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若不是要案缠身,早就叫来几笼解馋了。
散座上并没有他要找的人,李玄衣快步上了二楼。二楼是雅座,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桌客人。西首的窗下,端坐着四个人,除了一个孝服在身、表情木讷的少年低头喝酒外,其余的三个人的眼睛都眨也不眨地盯着李玄衣,那捕快张景正站在一旁不停地说着什么。桌上还有剑,一共三把,俱是黄金吞口、黑鱼皮鞘,式样一把比一把奇巧。那三个人锦衣玉服神情倨傲,一看就知道是名门子弟。
李玄衣正想上前,一直在听张景说话的青衣少年已板起脸,腾地站了起来。李玄衣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又有麻烦了。果然,青衣少年右手握剑,左手提着个笼屉走了过来。
"啪"的一声,那笼屉已丢到了李玄衣面前的一张桌上,里面的包子一蹦三尺。青衣少年用剑尖点着笼屉,倨傲地道:"老头,这可是本大少特地赏你的。"这些名家子弟的纨绔习气实在是越来越不像话,李玄衣真想出手教训一下,可这时候张景已越窗而出。
李玄衣正要追出,青衣少年身子一动,已挡住了去路。他冷冷打量着李玄衣,道:"我杜凌风仗剑江湖,从来没有人敢拂我的面子。"说完,道声"看剑",手腕一翻,长剑已如毒蛇般刺出。
李玄衣却连头也不回,顺手抄起一双牙筷,随手轻轻一夹。"叮"的一声,剑光凝结,所有的目光也都凝结。谁也想不到这个毫不起眼的糟老头,凭着一双一折就断的牙筷,竟然夹住了杜凌风迅疾如风的一剑。
另外两个少年坐不住了,一齐走了过来。当先的一个紫衣少年抱着剑,道:"前辈好功夫,待我也来领教领教。在下萧寒玉,这一位是高通。拔你的剑吧!"李玄衣笑了笑,道:"你们还不配让我拔剑。"
萧寒玉的脸色已涨得比身上的衣裳更紫。"刷"的一声,长剑出鞘。李玄衣却不动,萧寒玉的手又一抖,剑花突然收缩,合为一剑,直取李玄衣的咽喉。
"叮、叮、叮"三声轻响过后,紧接着又是"哧"的一声,萧寒玉的剑已斜斜地钉在了地板上。李玄衣仿佛连动也不曾动过,手中的牙筷依旧如钳,夹住杜凌风的长剑。
没有人看得清他的出手,就连相距咫尺的杜凌风也只是依稀觉得眼前一花,剑上的压力在某一瞬间一松,可他还来不及考虑是该回拔还是前刺,压力就依旧如前。
萧寒玉的脸色已变得惨白,只有他明白李玄衣是如何夹住自已的蔷薇剑的。三声微响,正是牙筷敲中剑身的声音。第一响,正中剑尖,他的剑势已被封;第二响,斜点剑脊,他的剑势已被破;而第三响是自剑尾的黄金吞口传来,他好像受到一柄千钧巨锤的重击,不但连长剑都被震飞,整条右臂也几乎完全麻木了。
收拾好所有的金银细软,草草地扎了个包袱,张景准备远走高飞。
包袱搭上了肩头,一只脚已迈出门外,他忍不住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毕竟是生活了二十来年的老地方了,这一走也不知何时才能还乡,他的眼眶开始发红。
十七岁就入公门,至今已有五个年头了,五年来他接手的都是鸡鸣狗盗的琐事,每月的俸银也只有二十一吊半,他每天只能吃五个铜板一份的饭,隔个七八天才敢喝上半瓶白干。这样的日子实在乏味,乏味得连每一夜所做的梦都一样--花不尽的银两、唱不息的笙歌、饮不完的醇酒、看不厌的美人。所以当衙门里的捕头拿出一张八千两的银票,要他跟着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他连是什么事都不问,就点头答应了,等到他知道他们打的是赋税的主意时,后悔已来不及了。
成事之后,他和那班弟兄们喝的是十来两银子一斤的陈酒,吃的是连名字也叫不上来的佳肴,叫的也是最红的姑娘。他的梦几乎都实现了,但他却只不过开心了两三天,因为他已渐渐发觉他所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他再也无法睡上一个安稳觉。自那以后,只要他一闭上眼,就会梦见无数的银子,排成望不到尽头的银链从天而降,他张开双臂,正想将银链拥入怀中,银链却突然变成了巨蟒,死死地将他缠住。然后他就会突然惊醒,睁大着双眼等待天明。
他总是暗暗叹息,要是能够过回原来那种单调而乏味的生活,该是多么的幸福。因为那种日子虽然单调、虽然乏味,但他却能吃得舒心、睡得安心。只可惜,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无法追回,有些事情做错了就再也无法弥补。
走出了胡同,张景忍不住又回头。这一回头,他的瞳孔就急剧收缩,因恐惧而收缩。
不远的胡同底拐角处突然多了一个老人,满头白发,一脸倦容,可一双眼睛却利如鹰隼--李玄衣竟已追到了这里。张景自知插翅难逃,咬了咬牙,横刀胸前,摆出了个"夜战八方"的架势。他的心在发毛,手脚在不停地打着寒颤,"夜战八方"改称为"冷战八方"却是再恰当不过。
"鼠辈,竟敢和老夫动手!"李玄衣的喝声如雷霆霹雳。"呛啷"一声,张景的腰刀把持不住,掉落到脚下。
李玄衣拔剑,手腕一抖,剑光便快如闪电袭向张景的咽喉。张景已经绝望了,就在这时,只听得" "的一声,不远处突然又闪出一道剑光,势如破竹奔袭而来,李玄衣不得不回剑招架。
双剑相交,声如龙吟,四溅的火花灿烂得如同夜空的星辉。"卜"的一声,飞袭而来的长剑插到了胡同外的树梢上,然后一个人影慢慢出现在张景和李玄衣的眼前。
(双剑相交,声如龙吟,四溅的飞花灿烂得如同夜空中的星辉。)
那人满头白发,一脸倦容,一双眼睛却利如鹰隼--又一个李玄衣?除了一着红袍,一着白衣外,两个人的身形容貌,甚至脸上的表情几乎都一模一样。不待张景明白过来,着红袍的双足一点,立马就飞到了胡同外的树梢上,树梢一沉,他的人一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身法看似是江湖罕见的"天马踏燕式"。
白衣老人叹息了一声,朝张景走了过去。他才是真正的李玄衣,可那个人呢?江湖之中,懂易容的不少,可易得形神兼备并不太多,接得下李玄衣一招"天外飞龙"的更少,还能够施展"天马踏燕式"的几乎连一个也没有。这个人究竟是谁?他和那宗惊天大窃案又有何关联呢?
李玄衣沉吟着,张景却已拔腿想跑。李玄衣没有追出,只冷冷道:"你打算逃到什么时候?就算你逃得了国法的制裁,还能逃得了他们的追杀?"张景的脚步缓了下来。
"就算你逃得了他们的追杀,逃得过自己良心的折磨?"李玄衣又道。张景的脸突然扭曲,他想起自己共事多年的上司和同僚,他们罪不至死,却死得惨不忍睹。于是,他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九 怒剑雄狮
李玄衣决定先将张景押回衙门审讯,顺便交代好太白楼上的善后事宜。
踏上长街,李玄衣的脚步突然顿住。一辆灵车正自另一端缓缓而来,护灵的人如同长龙,白茫茫延绵至长街的尽头。前头的几个麻衣上还有一叠叠的麻袋,赫然都是丐帮中的要人。"莫非是帮中的哪位长老出殡?"李玄衣办案数十年,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丐帮中也有一些好友,依情理本当上前探丧祭拜,但此刻要案缠身,自顾尚且不暇,当下扣着张景的脉门,转身正想回避。
突听"呼"的一声,一条人影猛地从他的头顶掠过,一根碧绿的竹杖已将去路挡住。挡路的人精瘦如竹,但目光灼灼令人不敢逼视。李玄衣松开张景的脉门,抱拳作揖道:"原来是谭威谭长老。不知贵帮何人身故,玄衣本当吊唁,可要务缠身,实在分身无暇,尚请贵帮上下见谅。"谭威冷哼一声,道:"李捕头名满天下,眼高于顶,又何曾将我们这帮要饭的放在眼里?"李玄衣道:"贵帮向来行侠江湖,仗义四海,又有谁敢轻视半分,此间公事一了,玄衣自当亲至贵帮总舵负荆请罪。"谭威的脸色缓了一缓,道:"既是如此,请先将敝帮的打狗棒还来,我们既往不咎。"
李玄衣愕然,他实在不明白,丐帮的打狗棒怎会落到自己的身上,好一会才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谭威的脸又沉了下去,厉声道:"怎么回事?我正想问你,敝帮到底有何处得罪了阁下,你竟然抢走敝帮的重宝!"李玄衣突感一股凉意自背脊直泻而下--他想起了假扮自己的红袍人。那人不但毒杀了太白楼的官员捕快,还抢走了丐帮的打狗棒嫁祸江东。
这时候身后又有人围了上来,纷纷道:"谭长老又何必多费口舌,先取他狗命,再寻打狗棒。"谭威一咬牙,双手一摆,但见杖影点点、莹光闪闪,李玄衣的身形尽被谭威手中的一根竹杖所笼罩。
李玄衣皱了皱眉,轻轻一晃,带着张景移开七尺,脱出谭威的竹杖攻击范围。未料风声呼呼,又有一根丈许长的鞭子,如同长蛇般拦腰缠来。李玄衣猛一拧腰,五指如钩一抓,立时就握住了鞭头。手指才握实,他的心头却不由得一凛,掌中的鞭又冷、又滑、又黏,似乎还在嘶嘶发声。他抓住的不是长鞭!是蛇,七彩斑斓的怪蛇!
蛇头已昂起,蛇信正吞吐,白森森的毒牙就要往李玄衣的手腕噬去。李玄衣绝不能缩手,一缩手,势必会被蛇身缠住。可是若不缩手,他又如何避得开这致命的一噬呢?
他没有迟疑,也不容他迟疑,立时就潜运内力,只听一阵"噼噼啪啪"的脆响,原本绷得笔直的蛇身竟一寸寸软了下来。李玄衣心中暗喜,却又感手腕一麻,低头看时,腕上已经多出了两个血洞,洞中开始渗出黑色的血来!
--他百密一疏,忽略了一个常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李玄衣的眉头一皱,左手一送将张景送到三丈开外的空地上,这才腾空而起,准备夺路而出,可惜谭威的追魂杖已化为一张大网,当头罩了下来。
李玄衣只得凌空下翻,避开当头的一击,又被逼回了原来的地方。"大家并肩子上,夺回打狗棒要紧。"谭威喊着,手中又是七招二十八式迭出。七八个帮众也挺身而上,手中刀枪棍棒七八件兵器一齐往李玄衣身上招呼。
李玄衣只感腕上毒性渐渐蔓延,若再耽误,只怕连老命也要赔上。他正拟痛下杀手,突听得有人高呼:"都住手,帮主到了,帮主到了......"
"‘怒剑雄狮’雷震宇来了!"李玄衣心神一松,"雷震宇行事精明干练,这件事想必很快就能弄清楚。"
远处有三个人疾步而来,左右两旁是两个老者,脸色严肃冷漠,眼睛亮得可怕,常在江湖中行走的人都认得他们就是雷震宇的左右手,丐帮中的两大执法长老严寒冰、冷啸。中间的却不是雷震宇,而是一个少年,方方正正的脸、近乎木讷的表情,正是"苟不理"雅座上惟一没有出手的少年。
三个人就在残阳下停了下来,停在李玄衣身前七尺之处。
少年望着李玄衣,脸上表情如旧,久久都不发一言。莫非他还不知道帮中的重宝已失,莫非他已乱了方寸,不知如何处理如此棘手的变故?
又隔了很久,有人忍不住发话,道:"谭威,你可记得本帮第十三条帮规?"话冷如霜,人却比霜更冷,发话的是少年身边的执法长老严寒冰。
谭威的脸色苍白如纸,他惨笑一声,缓步走向灵车,缓缓跪了下去,叩头道:"弟子谭威,有负老帮主重托,今日失了打狗棒,万死不能赎罪。"他又叩了三叩,这才缓缓起身,向少年行了行礼,道:"帮主,谭威该死,来世再追随帮主左右。"然后他抱拳向着帮众朗声道:"众位兄弟,老哥我今日就先行一步了。"
他的目光缓缓从众人的脸上扫过,每一个人的头都不由自主地低垂了下去,没有人忍心再看一眼,可也没有人出声阻止,他犯的是帮规,第十三条帮规。
残阳如血,竹杖青莹。
李玄衣又长叹了口气,除了叹气,他还能做什么呢?这口气还没有完全叹出,他就又愣住了。
谭威的竹杖距胸口仅半寸不到,但却无法再插落,因为杖头上已多了一只粗糙结实的手。
出手的正是那个少年,那个神情木讷的少年。
谭威大惊道:"帮主,难道你不许属下以死谢罪?"要知丐帮之中,无论犯了什么过错,只要以死谢罪,一切就已完结,这人生前受人尊敬,死后也一样受人尊敬。
少年瞪着他,道:"你实在不配当丐帮的弟子。"谭威全身剧震,少年的这句话,比让他死十次还难受,他的脸色又变得刷白,嘴角的肌肉牵动了很久,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少年又道:"重宝被抢,这是耻辱!死,并不能雪耻,耻辱只能用血来洗!"他一字字道,"不是你的血,而是仇人的血!"
每一颗低垂的头颅都抬了起来,每一双握住兵刃的手都握得更紧,每一个人的血都在沸腾。谭威的眼中已有热泪!几个素来和谭威交好的帮众已拔出兵刃,挺身而出。
谁知少年双手一摆,竟将几人拦了下来,道:"丐帮受辱,我身为帮主,自当身先士卒,你们先不必插手,由我处理好了。"说罢缓步而出,径直在李玄衣身前停了下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已不足三尺。
帮众刚刚松弛下来的心又崩紧了,他们都见过李玄衣的身手,实在担心年轻的帮主能否应付得来。只有这少年的神情依然从容不迫,一双眼睛连半点惊疑也没有。
望着眼前的少年,李玄衣的眼中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敬佩之色。他忽然问道:"帮主尊姓大名?"少年道:"在下雷履泰。"李玄衣道:"雷震宇雷帮主是阁下何人?"雷履泰道:"正是先父。"李玄衣道:"好,子承父业,丐帮后继有人。"雷履泰却淡淡道:"你错了,丐帮帮主绝非可以私相授受。"言下之意他是凭着自己的实力当上帮主的。
李玄衣点了点头,道:"好,不妄自菲薄,果然有一帮之主的风范。"他顿了一顿,又道,"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阁下想必已了然。"雷履泰仍淡淡道:"我知道。"李玄衣道:"我已不想再加辩解,此刻也许只能在刀头剑锋上说清楚了。"
雷履泰没有接话,只是定定地望着李玄衣的手腕。那手腕肿如面团,毒性已完全蔓延开了。他的脸色突然一沉,道:"杜环,拿解药来。"所有人均愕然。雷履泰道:"这个人抢走了我们的打狗棒,他是不是单枪匹马而来的?他有没有用阴谋诡计?有没有凭暗器毒药?"没有一个人出声。
雷履泰指着李玄衣道:"此刻他已身中剧毒,只要一拥而上,大可以将他剁为肉浆,说不定打狗棒也能够完璧而归。"他转过头,目光缓缓地从众人脸上扫过,缓缓地道,"失了打狗棒,是一种耻辱,可凭这样的法子夺回来更是一种耻辱!"不少人的脸上已露出惭愧的神色,他们的头也都低垂了下去。
雷履泰道:"大丈夫行事,应当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惟此胜败均不失英雄本色。"杜环脸一红,道:"帮主教训得是,属下知错了。"他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抛向李玄衣,道:"这是治疗蛇毒的灵药,红色内服三钱、绿色外敷患处,就可以解毒。"
李玄衣不再言语,依言敷服,运气行功,只觉得一股热流,自口至腹,再至丹田,然后又沿着全身的经脉缓缓运行,所到之处,原本已渐渐僵硬的血脉不断地收缩扩张,手腕上的伤口开始渗出了黑血。片刻,黑血就已转红,很快又止住了,果然是灵药。
李玄衣长身而起,双手将药瓶递还杜环,道:"多谢。"杜环将瓶子一抢,塞入怀中,大声道:"你用不着谢俺,俺并非有心救你,待会俺还要跟你拼命。"李玄衣苦笑一声,默默地转向雷履泰。
长街死寂。
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等待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这场决战未开始,雷履泰所做的一切,都足以令人热血沸腾了。
雷履泰手轻轻一挥,道:"你可以走了。"丐帮众人再次愕然,连李玄衣也不例外。雷履泰又道:"我相信你--因为你是李玄衣。"李玄衣的眼中露出了含着嘉许的笑意,隔了一会才道:"这件事牵连到我的身上,我当然不能置身事外,无论如何,三个月内我必会给贵帮一个交代。"
雷履泰十分干脆地拒绝道:"不必了,这是我们丐帮的事,根本就不必旁人插手。"这位新任的帮主虽老成得一点也不像年轻人,可骄傲起来却又比任何年轻人都骄傲,李玄衣眼中再次露出了笑意,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朝着这年轻人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那知他才跨出了数步,身后却又有人道:"等一等。"李玄衣霍然转身,丐帮的执法长老冷啸疾步追了出来,道:"李总捕头一向执法如山、断案如神,对于江湖中的事,想必也不会袖手旁观。"李玄衣怔了怔,实在猜不出冷啸的话意,当下疑惑道:"冷长老有话请说。"冷啸却没有说,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树巅,李玄衣的剑犹挂在树上,偶尔闪着几点寒光。
冷啸抬了抬手,轻轻一招,只见剑光一闪,深入树干的剑转眼就到了他的手里。他伸指一弹,眼中露出了一丝惊讶,道:"这是你的剑?此剑剑质不纯,并非好剑。"李玄衣道:"有时我不用剑也可杀人。"冷啸道:"不错,能杀人的剑就是好剑,久闻李总捕头的剑法通神,在下想......"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剑光一闪,手中的剑已刺出。
每一个人都愣住,没有人想得到冷啸竟会无视帮主之令,向李玄衣出手;李玄衣也愣住,但他却没有挡,更没有避,冷啸的这一剑刺的并不是他,而是一旁的丐帮新任帮主雷履泰。
雷履泰双手一合,"啪"的夹住了剑脊。这一剑突如其来,全无预兆,他虽夹住了剑,剑尖却已离喉不足一寸,他怒道:"冷啸,你疯了。""我没有疯,疯的是你,竟连雷老帮主也下得了手......"冷啸冷冷地道:"今日我就诛杀你这逆子,为老帮主雪恨,请李总捕头代为见证。"此言一出,丐帮中人都震惊得完全没了反应。
冷啸话音一落,只听得"啵"的一声,他握剑的手上衣袖竟已化为缕缕布条,显然毕其力于一刺。布条寸断,如蝶翻飞,雷履泰连退三步,剑尖仍是离喉寸许。
李玄衣踏前一步,目中精光一闪,却又突然止步。
雷履泰虽退了三步,可留在地上的脚印却仍是刚刚正正,不深不浅、不偏不倚,明显还未曾出尽全力。此刻事态虽仍未明,但李玄衣对这少年早心存好感,见他好整以暇,占尽优势,立时就决定静观其变。
雷履泰脚步不乱,目光不乱,话语更是丝毫不乱:"冷啸,你如此含血喷人,到底意欲如何?阁下贵为执法长老,可知一言一行,都须自负其责么?"冷啸虽被逼退一步,眼中却并没有半点退意:"好一个自负其责!冷啸若是不说,非但对不起丐帮,更对不起雷老帮主。"
雷履泰神色乍明又暗,很快就又恢复了那种近乎木讷的淡定,道:"好,当着帮中弟兄和李总捕头的面,你就说吧,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冷啸道:"好,我问你,七天前,也就是雷老帮主过世的那一天,是谁最后离开雷老帮主房间的?"雷履泰神情淡然,道:"是我,那天家父七十二大寿,宴席后我自然要到他老人家房里请安。"冷啸冷笑一声,道:"我再问你,雷老帮主的遗体,为何连我们这些帮中的老人也无法一见。"雷履泰道:"死后火化,这是丐帮历代相传的规矩,你身为执法长老,难道也忘了不成。"冷啸面色一沉,道:"我知道说不过你,可我依然要杀你。"他突然暴喝一声,手臂上顿时虬筋百结。
"刀剑无眼,冷长老有话好说。"丐帮中终于有人发话,是另一个护法长老严寒冰。严寒冰话音一落,人已凌空翻起,一只大手扳住了冷啸的肩膀。
"蹬蹬蹬......"雷履泰连退七步,剑尖竟抵上了喉咙。
先前冷啸全力一刺,雷履泰仅是退了三步,此刻多了严寒冰从后拉扯,他却反而退了七步,这七步步履凌乱,步伐沉重,最后的三个足印竟已深陷入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每一个人都在纳闷。雷履泰又退了一步,后背已靠上了墙壁,那柄剑竟也已没入喉中一寸有二。难道雷履泰就这么死于冷啸的剑下?难道七天之内,丐帮中的两任帮主竟要相继而殁?
突如其来的剧变使每一个帮众都手足无措,只是怔怔地看着,看着他们的帮主,看着他们帮主咽喉上的剑。
没有鲜血飞溅,连一丝鲜血也没有。雷履泰虽挡不住这一剑,他却折得断剑!他的手掌虽为剑所制,连动也动不了,但他还有两根拇指,就在踏出最后一步之际,他的两根大拇指就已硬生生拗断了剑锋,不多不少,恰好一寸二分。
冷啸猛一咬牙,空着的另一只手也按上了剑柄,严寒冰另一只手也搭上了冷啸的肩头。
一点寒光如星,自雷履泰拇指间飞出:是刚拗断的那截剑尖。
李玄衣一个箭步落到三人之间,道:"冷长老既让老夫见证,老夫当不能只见不证。"别人不明就里,他却心中雪亮:严寒冰搭在冷啸肩上的五指看似后拉,而掌心却是前推,雷履泰刚才骤不及防,所以才连退七步。李玄衣虽不知这丐帮长老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却知自己再不出手,只怕就成了两败俱伤的局面。
但见他衣袖一展,覆住了长剑,跟着又"叮 "极脆的两声,似是以手指轻叩剑脊。雷履泰、冷啸俱觉一股大力横引,心神一荡,长剑已把持不住。李玄衣长袖跟着一卷,两大高手相持着的剑竟轻轻松松地到了他手里。要知他的功力虽是略高,但雷履泰、冷啸一为丐帮帮主、一为执法长老,相差并不太甚,李玄衣不过借力打力,所以才显得如此轻松从容。
一剑夺下,那截短剑犹在飞!
李玄衣没有再度出手,他看出雷履泰眼中并无杀意,那截剑打的虽是冷啸胸口的要害,但剑尖却是倒转。
"嗤"的一声,断剑已射中冷啸的胸口,却又听有硬物相撞的"叭"一声响,转眼又落了下来。
冷啸连退三步,脸色煞白,顷刻又变得通红,他连声道:"杀人灭口,你想杀我灭口?"雷履泰冷笑一声,一言不发,他竟骄傲得连辩驳也不屑辩驳。
"嗤"的一声,冷啸撕开衣襟,一物自怀中跌落,碎成了几片。原来是一个碗,上面还有黑黝黝的残渣。冷啸抬头望天,两行浊泪悄然淌下,好半晌才道:"苍天有眼,雷老帮主有灵,想不到偷偷藏下的这件物证倒救了属下一命。"
冷啸身后的严寒冰冒了出来,道:"冷长老此话怎讲?"冷啸道:"严长老想必还记得雷老帮主大寿的那一天。"严寒冰道:"当然记得,他老人家一向不喜张扬,那天到贺的只有雷少帮主和我们几个老哥。"他顿了一顿,又道,"我还记得那天宴后,我们都告辞而去,冷长老却因尚有事请示,就宿于前院的客房中。"冷啸点点头,道:"那天夜里,天气突变,风雨大作,我也是被风雨声惊醒,那个时候我听到雷老帮主房中有人在吵!"严寒冰道:"谁?谁会在老帮主房里吵?"冷啸道:"是雷老帮主,还有......"他猛地一指雷履泰,道:"还有这逆子!"
每一个人的视线都随着他的手指转向雷履泰脸上,雷履泰却仍是近乎木讷的淡定,只是眼眸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发觉的嘲笑。
严寒冰道:"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冷啸道:"这当然不能说明什么,可是雷老帮主一向硬朗,就在前一天的下午,他老人家还亲自指点帮中几个年轻的弟子练武,却突然就......我说什么也不相信。何况还有那一夜的......所以我就暗中潜入雷老帮主房中,结果就在老帮主的床头找到了这个药碗。"严寒冰道:"药碗?"冷啸道:"那碗虽是空的,但里面还残留着干了的药汁。"
严寒冰俯身捡起一片,嗅了一嗅,立时失声道:"鹤顶红?莫非是鹤顶红?"冷啸道:"天津城里的大夫看了也是这么说的!"此言一出,丐帮中人立刻炸开了锅,惊呼声不绝于耳。冷啸声调陡然拔高,道:"我还暗中盘问过雷老帮主家中的老仆和下人,他们根本就不曾替雷老帮主煎过药。"
"砰"的一声,严寒冰手中的碗片已掉到了地上,好半晌才喃喃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惟有问他。"冷啸再一次指着雷履泰。
他本是侧对着雷履泰的,一指指出,头才缓缓摆了过来。这是一种气概,一种不容辩驳的气概。可才一摆过头,他不由得一愣,那根手指竟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他指的竟是李玄衣的脸。这个看似已很苍老的捕头不知何时竟站到了他的面前,他看到的那张脸上并没有什么,除了苍老,只有微笑,一种淡淡的似万事皆了然于胸的微笑。
"以冷长老看来,雷履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李玄衣的话也是淡淡的,似乎问得不着边际。冷啸沉吟了一下,才叹道:"人才!平心而论,雷履泰的确是丐帮中难得一见的英才,武功之高、心计之精、城府之深,就连我们这些老骨头也自愧不如,帮中的年轻一辈就更是望尘莫及。"李玄衣道:"连冷长老也如此说,那么雷老帮主想必对他也很是嘉许吧?"
"嗯!"冷啸点头,"雷老帮主对他嘉许甚高,一直大力加以培植,希望他能执掌丐帮的门户,可是他的资历还太浅,威望也还不足以服众,所以雷老帮主就想再考验磨砺他几年再说。谁知道他却已等不及了,近年来竟开始网罗党羽、排斥异己,甚至开始勾结黑道,做出了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的勾当终于在一个多月前败露了,雷老帮主是个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人,一发现立刻大怒,决意将雷履泰逐出丐帮。可人才难求,何况又是雷老帮主的爱子,在我们几个老骨头苦劝之下,雷老帮主才勉强收回了成命。那知道这孽子,竟连半点良心也没有。
"七天前,也就是雷老帮主七十二岁的大寿,他老人家一向不喜张扬,到贺的只有帮中几位长老和雷履泰而已,那天晚上其他长老都告辞离去,我因为还有要事要请雷老帮主示下,就宿在前院的客房之中。
"那天深夜,天气突变,风雨大作,我也被风雨声所惊醒,哪知道却听到雷老帮主的房中有人争吵,就是雷老帮主和那孽子。我虽然有点吃惊,但那毕竟是老帮主的家事,所以只留意了一会,就又倒头睡去,谁知......谁知第二天一早,却传来他老人家骤死的噩耗。"
李玄衣听到这里,才插话问道:"雷老帮主平日可有什么宿疾没有?"冷啸摇了摇头,道:"雷老帮主一向硬朗,就在前一天的下午,他老人家还亲自指点帮中几个年轻的弟子练武,根本就看不出半点有病的征兆。更可疑的是我们连老帮主最后一面都见不着,那孽子不许我们接近雷老帮主的遗体。"
李玄衣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放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作奸犯科者,必定会受到应得的惩罚。"话音刚落,他已走到了雷履泰的面前。
暮色将临,残阳更艳,所有的余辉仿佛都要在这最后的一瞬间喷发出来,烧红了天际。
"你听了这么多,是非曲直,想必已了然于胸。"经历这么突然的变化,雷履泰的声音依然从容淡定得近乎木讷,"你是否准备和我动手了?可是你的剑呢?"
李玄衣没有言语,剑光一闪,剑竟到了他手中。每一个帮众都屏住了呼吸,只要李玄衣再一出手,他们的年轻帮主就必死无疑。
剑光再一闪。如狂风般迅猛,却又如飘零的落叶般轻灵。
有人忍不住惊呼,惊呼过后又都愣住--雷履泰仍好好地立在那里,剑尖却顶在冷啸的咽喉上。每一个人都愕然,冷啸更愕然,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这......这......究竟是为......什么?"李玄衣道:"你的戏演得很逼真,戏词也挺精彩,只可惜漏洞也不少。"冷啸道:"漏洞?什么漏洞?"李玄衣道:"雷老帮主那地方我去过,那是一间四合院,客房就在前堂,事发之夜风雨大作,你居然能够听到后院卧房里的争吵声,更能够分辨出雷履泰的声音?"冷啸张大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玄衣道:"雷老帮主既是猝死,必不可能事先指定接任的帮主,新帮主当然是由你们这些帮中的长老推举,难道你们竟会推出一个差点就被逐出门墙的人来接任?"他将药碗踢了一下,接着道,"更何况若真是雷履泰下的毒,他又如何会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他的心计是如此精法?他的城府是如此深法?"
"刷"的一声,李玄衣的剑已入鞘,身子也转了过去,竟再也不看冷啸一眼。冷啸汗如雨滴,脸色由青而白,由白而红,由红而紫,眼中竟仿佛要喷出火来。
李玄衣才刚转身,他立刻伸出右手,一把攫住李玄衣腰际的佩剑,左手已多了柄亮晃晃的牛角尖刀,直取李玄衣的后心。李玄衣拔剑,但冷啸手如铁钳,剑哪里拔得动?更何况长剑被夹,李玄衣的身法也受到了牵制,连闪避的余地也没有--这才是真正的可怕!这才是冷啸那一攫的目的所在!
"嗤"的一声,李玄衣后背的棉衣已被牛角尖刀的锋刃所撕裂。刀锋破衣,杀气飞激,一旁的枯树竟似也为杀气所催,残枝败叶纷纷而下。李玄衣伸手抄住身前的一截枯枝,顺势自腋下向后刺了出去。
只听"噗"的一声,枯枝竟洞穿了冷啸握刀的手腕。枯枝穿腕,力犹未尽,居然又将冷啸的手腕钉上了他自己的眉心。
(李玄衣抄住身前的一截枯枝,自腋下向后刺了出去。)
一阵寒风吹过,钉住冷啸的手腕和眉心的枯枝,突然一寸寸地粉碎,顷刻灰飞烟灭。冷啸的手腕慢慢垂下,握住长剑的手也已松开,两股血水这时才开始涌了出来。他的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眼珠却仍是鼓凸着,带着一种极度的惊恐和意外。
帮众们的眼珠也都鼓凸着,他们的惊恐和意外绝不在冷啸之下。只有雷履泰例外,仍是一副淡定得近乎木讷的表情。
李玄衣突然道:"这一切仿佛早就在你的意料中?"雷履泰点了点头。李玄衣淡淡一笑,拍了拍手上的木屑,道:"看来我终于可以走了。"雷履泰却摇了摇头,道:"冷啸是本帮的弟子,无论他犯了什么,都须由本帮处置,而你却杀了他,当着本帮这么多人的面,我身为帮主怎么能就这样让你走呢?"
李玄衣的双眼如钉,直钉入雷履泰的脸上,道:"这是你们的帮规?还是因为我听了太多不该听的话?"
雷履泰的头垂了下去,洒在街面上的血已凝结,片刻之后必将会有更多的鲜血洒落,只不知道那究竟会是谁的鲜血。很快他的头就又抬了起来,原本淡定得近乎木讷的眼神突然焕发出一种慑人的光芒,如同一把突然出鞘的利剑。他的手一扬,已有两人捧着一柄长逾七尺的巨剑送到他的身前。
"呛"的一声龙吟,剑已拔出。
剑为玄铁剑,长七尺三寸,重四十七斤,剑身暗红,满布铁锈,似乎全无光华,但剑一出鞘,却有一股杀气,令人窒息的杀气。这正是丐帮的前任帮主雷震宇纵横江湖的神兵利器。
雷履泰凝视着剑锋,道:"酒楼之上,你以一根牙筷败两大高手,那一刻我的手就已有点痒了,因为我也用剑。"李玄衣也凝视着剑锋,道:"这一战看来是免不了了,只希望你能先答应我一个请求。"雷履泰道:"请说。"李玄衣道:"我想瞻仰一下雷老帮主的遗容。"雷履泰道:"先父的遗体已火化,这是他老人家的遗嘱。"
李玄衣的脸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他突然想起酒楼上的一幕,一个新遭父丧的孝子,又怎会有心情在酒楼上会友纵酒呢?他的瞳孔开始收缩,道:"雷老帮主究竟是怎么死的?"雷履泰的脸一沉,道:"无论他是怎么死的,都是丐帮中的事,和你全无关系。"话音刚落,他的剑已挥出。
每一个人立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直压得连气也透不过来。天地间充满了森寒的杀气和剑气,漫天的霞光和夕阳也在这杀气和剑气中黯淡。
李玄衣疾退,漫天的剑影如山般压下。他的背脊撞上了一株枯树,身后再无退路,左右及前方也已被雷履泰的剑式封死。直到这时,他才刺出了一剑。这一剑缥缥缈缈,仿佛不着边际,也不知要刺向何处。可是一剑刺出,却如同一股清风,竟将玄铁重剑乌云盖顶般的剑气和杀气吹散。
夕阳再次露了出来,雷履泰的脸也被映得如熊熊烈焰般通红。他突然冲天飞起七丈,头上脚下急坠,玄铁重剑如惊虹闪电般劈落,这正是雷震宇所创怒剑十三式中的最后一式--大霹雳式!
"人剑合一,霹雳轰顶、天焚地裂!"这一式的刚猛霸道,已达到了剑法乃至于刀法中的极限。暗红的剑身在夕阳下焕发出奇异的光华,那是惊魂夺魄的光华。
一道白光自李玄衣的手中飞起,"咚"的一声,如巨钟突鸣,直震得每一个人双耳轰鸣。光华突然消失,雷履泰的剑式也停顿了下来。
玄铁重剑悬在李玄衣的头顶,而他的剑尖恰恰顶住了重剑的剑锋。雷履泰盯住手中的剑锋,眼中布满了如铁锈般暗红的血丝,他的双手有青筋条条勃起。
玄铁重剑慢慢地压下,李玄衣的身子也慢慢向下沉去,双足已完全没入了石板铺成的街面里。
雷履泰沉哼一声,手臂上的骨节突然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这一次他尽了全力。李玄衣的长剑已弯了,他的人却没有再下沉,而是向着长剑相反的方向弯下,弯入了劈开两边的树干里。
长剑弯如弓,弓已如满月。
半寸,只须半寸,弓必折、剑必断、人必亡!
然而雷履泰的力却已竭了。
这时候,李玄衣足下的石板突然裂开了一条条如蛛丝般的裂纹,身子突又弯了弯。雷履泰的脸色剧变,他很清楚李玄衣的这一弯并不是因为他的压力所至,而是自发的一弯。这一弯,是蓄势待发的一弯、是聚力反击的一弯!李玄衣的整个身形就如同一把拉满了的弓,又如同即将破茧而出的飞龙。
此刻弓已引满,箭在弦上,而雷履泰却已没有一丝余力去招架--这一战他已必败。
"嘣"的一声,不是箭发,竟是弓断!
李玄衣的剑竟在最后最关键的那一刹那断了,断为了两截,蓄满了的劲气就在这一刹那间崩溃,玄铁重剑已逼上了眉睫。一股刺骨的寒意正自眉睫处直透入心底,李玄衣连眼也闭上了。
雷履泰的眼却睁得比任何时候都大,李玄衣的剑本绝不会、绝不应、绝不该在这一刻断的。
血在淌,从裂开的树干两侧淌出。树当然不会有血,血是李玄衣的。他的膝盖两侧,隐隐还有寒光闪闪,雷履泰的脸上,也已有了寒意。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恭喜雷兄,初任帮主,立建奇功,今日一役,必将名扬千古。"枯树的两侧闪出了两条人影,衣着华丽、气宇轩昂,正是萧寒玉和杜凌风,不用说后面的必是高通了。
萧寒玉慢慢地从树干中抽出了剑,微笑着道:"这次我们虽略尽绵力,但击溃李玄衣的,却还是雷兄你。"雷履泰一言不发,脸上的寒意却更浓。
杜凌风也抽出了剑,道:"其实就算我们不出手,雷兄迟早也会将他劈于剑下,我们之所以出手,只不过是怕耽搁了雷老帮主的葬礼。"
直到这时李玄衣如弓绷着的身子才突然瘫倒--先前他一直没有倒,是因为两边膝盖上的剑顶着。
雷履泰将剑一收,道:"我不会杀他。"高通道:"雷兄有孝在身,这种事情小弟当然应该效劳。"雷履泰退开两步,高通喜形于色,手中奇古的剑已刺出了穿心的一剑。
剑气又漫天,不是穿心一剑,是玄铁重剑!雷履泰竟然再次出手,挥剑横扫。这一剑横扫的不是李玄衣,竟然是萧寒玉三人!这一剑不仅劲气充足,而且出奇不意,三人皆大骇而退。杜凌风边退边惊呼:"你......你......"
雷履泰道:"这一剑我只用了七成力,因为你们曾经是我的朋友,雷某交上你们这种朋友,实在是一种耻辱。"这一剑原来竟是割袍断义的一剑!
退出很远的高通狠狠道:"你现在虽救了他,可是等会又有谁能救你?"他的话实在令人费解,无论如何雷履泰都是堂堂一帮之主,只须一声令下,就算有十个高通,只怕也要被斩为肉酱,该担心的似乎应该是他才对。莫非他已吓傻了,被雷履泰的那一剑吓傻了?
一直都没有出声的严寒冰突然道:"冷啸冷长老绝无虚言,雷履泰勾结外敌,弑父夺位,早已不配再做本帮的帮主。"他顿了一顿,指着雷履泰道,"杀!谁杀了他,谁就是本帮的新帮主。"
十 奇峰突起
寒风渐起,屋脊上的雪花,一片片地卷起,又一片片地飘落。雪花落在雷履泰的发上,落在他的身上,亦落在他的心上。
他已发现那一群曾经并肩血战、生死与共的属下和兄弟都已变了,变得就像一群见到了猎物的饿狼。不少双眼睛正闪着异样的光芒,混杂着残酷、贪婪和狠毒。不少人的手已握住了兵刃,他们的心在蠢蠢欲动。
最后一抹阳光都已消逝,天色又黯淡了许多。
"杀!"一声暴喝,已有三四条人影冲了过来,一根铁拐带着呼呼的风声向雷履泰疾扫而来。雷履泰头也不抬,反手一剑挥出。只听"叮"的一声,那铁拐似流星般直飞出丈许,玄铁重剑却停在了使铁拐的人的咽喉上。
"我不想杀丐帮中的兄弟。"他沉痛地道。"刷"的一声,玄铁重剑已入鞘。
那个人贴地一滚,滚出丈许,又抄住了铁拐。这时候,原本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也已出手了。风声激荡,又有一刀、一剑和一把利斧当头击来。雷履泰又是一剑挥出,哪知兵器相交,雷履泰非但震不飞他们的兵器,反而觉得一阵心烦意躁。这三个人合击,威力竟比他估计的还要大上一倍。
雷履泰扫了他们一眼,这几个人身手不凡,肩上还负着五六口麻袋,显然是帮中的一流好手,可是他身为帮主竟连一个也不认得。他的心中虽疑惑,但半点也没有慌,稍一运力,铁剑正拟上挺。就在这时,他的右脚如中巨锤,突地软了下来,铁剑竟被那一刀、一剑和一斧压了下来。原来是使铁拐的出手从后偷袭,李玄衣正欲起身相助,杜凌风、萧寒玉双剑飞舞,一齐将他逼住。
若在往时,这两柄剑他自不放眼里,可此刻稍一举步,双膝的创口便使他力不从心,只得坐倒在地,运起半截断剑护住身上要害。
这时,雷履泰的剑又垂下了几分,束在头上的孝巾已被帮众的利刃割开,寒风卷起的散发转眼被利刃所断,随着雪白的布片翻飞。
铁拐又一次扬起,这次击的是后心。
李玄衣嘶声大喊:"风雨雷电,天地四煞!他们是黑道的杀手,绝不是你帮中的弟兄。"
雷履泰猛一抬头,铁剑硬是推高半寸,一直低垂的左手握拳,流星一般后击。铁拐本是先发,雷履泰的拳反而先至,不待铁拐击实,他的拳头就已重重地打在偷袭者的鼻子上。那人直飞了出去,又重重地撞上了一堵墙,等到他落下来时,整个人都成了一摊烂泥,连动也不能动了。
后顾之忧虽解,但压力却半点未减轻。雷履泰和李玄衣一战已竭尽了全力,刚才的那一拳,几乎是强弩之末。
一缕鲜血淌下,沿着笔挺的鼻梁淌下,他的额头已被斧头的利刃割开了一道血口。
丐帮帮众也已围了上来,刚才他们不敢上,只不过是被他的气势所镇住,此刻眼见他已如落网的狮子,不少人都想趁机戳他一刀。
雷履泰的左手握住了剑柄,咬牙又向上一挺。他额角上的青筋已勃起,冷汗和血齐淌,勉强又将三件兵刃推开了数寸。
高通这时已到了他面前,他慢慢地挥动着剑刺向雷履泰的咽喉。雷履泰绝对无法避开这一剑,他手中的玄铁重剑缓缓下垂,高傲的头颅也低垂了下来,脸上除了血和汗外,还有泪。他的表情除了痛苦,还有悲伤,一种充满了痛苦和绝望的悲伤。
--人在江湖,生死本是等闲事,他的悲伤并不是为了自己,为了生死,而是为了那一帮曾经并肩血战、生死与共的弟兄。
血顺着高通剑上的血槽涌出。但鲜血却并不是雷履泰的,那是杜环。就在高通的剑即将洞穿雷履泰的咽喉时,杜环突然冲了过来,一把已攫住了剑锋,用他的双手!
高通大斥道:"你疯了,这人已是你们丐帮的公敌。"杜环嘶声道:"帮主绝不会干那种事的,俺相信他绝不会是那种卑鄙无耻的小人!"高通黑着脸,手中剑一绞,十根血淋淋的手指已落到地上。他手中的剑又一次刺出,这一次他的速度已快了许多。
可是这一剑又被挡住,仍是杜环,这一次他用的是自己的胸膛!
胸膛已被洞穿,鲜血溅上雷履泰的脸,火一般的滚烫!雷履泰的眼已红了,被杜环的血染红。他的身中突然充满了力量,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迫至额头眉睫的三件兵器立时就被荡了开去。
高通急拔剑,拔不出。他的剑竟又被杜环攫住,用血淋淋、光秃秃的双手攫住。
雷履泰一手搂住了杜环,另一手一招"怒涛卷霜雪"横扫而出,他心头的悲伤、痛苦和愤怒已完全随着这一剑喷发了出来。高通当然无法抵挡,他整个人被齐腰斩为两截。
所有的人都呆住,风刀、雨剑、电斧三煞也呆了一呆,但他们是嗜血成性的杀手,一呆之后,兵器又再次扬起。
雷履泰的手一松,玄铁重剑已坠地,他居然不再看那三个杀手一眼。到了此时,他的眼里已只有杜环了,他抱起杜环,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扬起的兵器突又落了下来。三个杀手才冲出四五步,又几乎同时倒了下去。雷履泰的那一招"怒涛卷霜雪",不但腰斩了高通,也已震碎了他们的魂魄,这是什么样的一剑?
这,是怒剑,真正的怒剑!
血洒长街,李玄衣仍在苦战。
雷履泰没有反应,只是死死地抱着杜环。除了杜环,世上其它的一切仿佛已不复存在。良久良久,他怀中的杜环才艰难地睁开了眼,吐出最后一句话:"无论别人怎么说,俺始终相信你。"听了这话,雷履泰的眼眶突然爆裂,爆裂的眼眶中没有泪,只有血--热血!热血一滴滴滴下,滴在杜环的脸上,也滴在很多人的心头。
一直和李玄衣缠斗的萧寒玉突然撇开李玄衣,回身一剑刺出。这已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是他最好的机会。他在狞笑,他已感觉到剑锋撕裂肌肉的快感,他已看到了飞溅的血花。可是只笑得半声,他的狞笑突然又中断,因为他发觉雷履泰并没有倒下,他的剑也没有刺中。
飞溅的是他自己的血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萧寒玉的蔷薇剑才刺出,谭威的追魂杖就先洞穿了他的喉咙。谭威慢慢地抽出竹杖,一字字道:"丐帮再怎么不济,也决不会看着自己的弟兄任人宰割。"
客栈。血已冷,酒却是热的。
雷履泰喝酒,一杯接一杯。李玄衣和谭威既没有劝阻,也没有安慰,只是默默地陪着他。他们了解他的处境,也了解他的心情,所以才什么也没有说。
长夜将尽,酒也将尽。
李玄衣突然问:"冷啸、严寒冰为什么要那么做?"雷履泰的回答却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冷啸对你所说的并非全是谎言。"李玄衣盯着雷履泰,心头的疑惑更深--那些事如果真是空穴来风,子虚乌有,他又为什么一直都不辩白?
一帮之主,岂能够说废就废?冷啸、严寒冰若没有确凿的铁证,哪敢轻举妄动。昨日本是雷震宇出殡的大日子,雷履泰身为孝子,又怎会说走就走呢?
可是他却不愿相信,也绝不相信。昨夜一战,雷履泰本有两次绝好的机会可置自己于死地,他没有那么做,因为他胜要胜得堂堂正正,败也要败得光明磊落,像他如此骄傲的人,又怎会做出那种奸险恶毒、卑鄙无耻的事呢?那时只要他出手制服严寒冰,丐帮就仍是他的丐帮,可是他却选择了走,一走了之!因为他不忍弟兄们自相残杀,不忍看着丐帮再一次分裂。这样的一个人,又如何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呢?
"雷震宇雷老帮主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身为捕快,这句话非问不可。雷履泰没有回答,他拒绝回答,手中的酒杯却已碎裂。
"啪"的一声,谭威突然拍案而起,道:"你不用问他,他绝不会告诉你,这是一个秘密,丐帮的大秘密。"雷履泰脸色铁青,厉声道:"你......"谭威打断道:"我非说不可,如果我再不说出来,不但对不起雷老帮主、对不起你、对不起丐帮,更对不起死去的杜环杜兄弟,何况今日之丐帮,早已名存实亡。"他抓起酒壶,一口气喝了精光,又"砰"地将酒壶摔得粉碎,这才将他所知道的说了出来。
"丐帮的前一任帮主确是雷履泰所杀!"谭威的开场白已令李玄衣万分愕然,但接下来的就更令他震惊。
"丐帮的前一任帮主却并不是雷震宇雷老帮主。三年前,雷老帮主和西藏血衣喇嘛决战于极地圣母之水峰--珠穆朗玛,其时他老人家虽将血衣喇嘛斩于玄铁重剑之下,却也中了一记密宗大手印,回到总坛,已经不治。那时帮中南北两宗虽已合一,但隔阂和成见却一直都未完全消除,除了老帮主外,没有人威望足以服众,雷履泰雷少帮主人品、武功俱佳,但资历却还浅了点。老帮主在临终前,就找了一名身材容貌相似的替身稳住局面,而主持大局、发号施令的掌舵重任就交给了雷少帮主。"
听到这里,李玄衣才稍松了口气,道:"难怪近几年来雷震宇雷老帮主一直都不在江湖上行走,我还以为他为的是要全力调教好自己的儿子。"谭威接着道:"雷老帮主也知道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没有人会甘于只做一名替身的,日久难免生变。
"雷老帮主在弥留之际,又给我们几个长老下了道遗令,一旦发现那替身不听号令,图谋不轨,立刻格杀勿论,同时还亲笔写下密函,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以防不测。
"起初两年,那个人倒还安分守己,可是最近这一年,少帮主下达的一些号令却根本就传不下去,他开始自行发号施令,甚至暗中培植党羽,插足黑道的勾当,昨夜的那一批杀手,就是他在暗中重金收买来的,所以少帮主才不得不下手。"
李玄衣道:"那道遗令和密函呢?"
"遗令一向由执法长老保管,而密函却是由我收藏。"谭威的头垂了下去,道:"我......我已把他烧了。"李玄衣一愣,道:"为什么?"谭威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道:"因为我已被人收买,冷啸、严寒冰也一样,他们本来已计划好要在昨夜发难。"听到这里,李玄衣总算明白了雷履泰为何一直都不肯辩白,可是他却想不到丐帮的三大长老竟也会被人收买。
雷履泰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杯中的酒满了又空,空了又满。
李玄衣追问:"你们又是怎样被收买的?又是被谁收买?"谭威道:"替身是雷少帮主和我所毒杀,冷啸和严寒冰也在场。四天前,冷啸、严寒冰带着一个人来找我,他们要我交出密函,否则就要颠倒黑白。"李玄衣道:"那个人究竟是谁?"谭威道:"我也不知道,此后我又跟他见了两次面,却还是不知他是谁?不过冷啸和严寒冰对他似乎颇为忌惮。"李玄衣道:"难道你从来都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谭威道:"每一次见面时他都带着精致的人皮面具,每一次的面具都不相同。"
李玄衣叹了口气。谭威接着道:"可这样子同流合污我实在心有不甘,所以每次他走后,我都派出了得力的下属追踪他的下落。可是总是一无所获,而且,连派出去的人也如石沉大海。"
谭威缓缓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内疚和悔恨,连声音都在哽咽:"我实在该死,我愧对丐帮,愧对雷老帮主和少帮主,更愧对杜环杜兄弟。"他的手悄悄伸向腰间的追魂杖,他已准备以自己的生命去赎罪。
谁知他却摸了个空,别在腰上的追魂杖不知何时竟到了雷履泰的手中。雷履泰放下另一手上的杯,淡淡道:"你又何必这样做?"谭威道:"我......我就算死也......"雷履泰打断道:"你以为死就能够赎罪么?你以为死就算对得起杜环杜兄弟么?"不待谭威回答,他又斩钉截铁道:"不能够,绝不能够!你若真的这么想,杜环的血就白流了。"他稍稍放缓了语气,道:"其实在你刺向萧寒玉的那一刻起,你就已赎回了你自己的良心,也洗清了自身的罪责。"
谭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中的泪却如雨下,他的泪,已不仅仅是内疚和悔恨。
望着眼前的年轻人,李玄衣只觉一股暖意缓缓地涌上了心头。
他相信丐帮一定能够在这个年轻人手中重振,他不但拥有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还拥有更犀利的两件武器:自信和宽容。
李玄衣正拟举起茶杯,雷履泰突然伸手盖住杯口,道:"难道你就不能陪我干上一杯?"李玄衣苦笑,摇了摇头,道:"我有我的原则--接手的案子一日未了,我就滴酒不沾。"雷履泰无奈松开了手,举起自己的酒杯,道:"但愿下次见面时,你不会让我独醉。"
李玄衣笑了笑,也举杯道:"酒不可以代茶,茶却可以代酒。"他呷了口茶,又道,"只可惜燕铁衣不在,否则你若想不醉只怕比登天还难。"一听到"燕铁衣"三字,雷履泰眼前一亮,击节道:"燕铁衣不愧是当世的英雄,能够与之把盏共醉,确是人生一大快事。"顿了顿,他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
"可惜什么?难道你知道他的下落?"李玄衣的焦虑之情溢于言表。他并非只是为那件大案而焦虑,他更担心燕铁衣的安危,因为他很清楚,若不是发生了很大的意外,燕铁衣绝不会连一点音讯都不回。
雷履泰又叹了口气,道:"他已被困少林。"李玄衣身子一震,手中的茶杯几乎把持不住,茶水已洒了一桌。他连声道:"你的消息从何而来?他又为何会上了少林?他是不是已和六大神僧交过了手?他现在的处境到底如何了?"
雷履泰并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实在有点意外,他想不到这个在刀剑交加、命若悬丝时都能镇定从容、坦然面对的老人会突然如此失态。也难怪他意外,李玄衣和燕铁衣相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们之间却已有了一种父子般的感情。
隔了片刻,雷履泰才道:"你大可宽心,燕铁衣此刻虽被困少林,但少林弟子却也奈何他不得。"李玄衣提到嗓子眼里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雷履泰又道:"丐帮和少林素有渊源,帮主仙逝,自当上门报丧,燕铁衣大战少林,乃是轰动天下的大事,所以报丧的人立刻飞鸽传书,传讯总坛。我们的人一共放出了七只信鸽,我却只收到六只,因此你的第二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
要知道飞鸽纤小,只能捎带一些短信,而长信往往须分为数段,分由几只信鸽捎带。少林至丐帮路途遥远,风雪难测,信鸽又天敌无数,七者能收其六,已是十分难得。这一点雷履泰并未多加解释,李玄衣已十分了然。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无论是何缘故,他这份勇气豪情,已当浮一大白。"雷履泰斟酒,举杯一饮而尽,道:"何况那一役,实在可以光耀千古,燕铁衣不仅击败了六大神僧中的天虎,更闯出了十八罗汉大阵。"
" "的一声,李玄衣手中的茶杯已坠到地上,跌得粉碎。"什么?"他吃惊地望着雷履泰,道:"你说他闯出了十八罗汉大阵?"对于李玄衣这一次的反应,雷履泰并没有觉得意外,因为他看到信鸽上关于那一段的时候,反应比李玄衣只大不小。
他很快道:"别说是你,就连当时在场的几位神僧都难以相信,所以燕铁衣才能够全身而退。"李玄衣道:"就算昔年被公推为三百年一出的武林奇才狄秋水,在罗汉大阵面前,也不得不弃剑服输,燕铁衣的造诣远逊狄秋水,又是如何破阵而出?"雷履泰道:"少林罗汉阵固若金汤,燕铁衣也足足被困了一夜,只不过最终还是被他抢占了一个最后的方位--佛祖如来的后背。"
李玄衣稍一沉吟,恍然大悟道:"不错,燕铁衣人立佛后,不但可以解后顾之忧,又能以静制动,牵制整个罗汉大阵的阵势。更何况佛祖金身,触之不敬,少林弟子必定投鼠忌器,自然无法将罗汉阵的威力发挥至极致。然而仅如此还是难以破阵而出。"
雷履泰道:"不是破阵,是破顶--他是贴着佛背冲天而起,撞破了殿顶而出的,只不过他先斗天虎,再经一夜苦战,已是筋疲力尽,没出多远,就又被少林弟子围住,谁知道就在最后的关头,天明竟被他所制!"李玄衣动容道:"天明被他所制?"要知六大神僧中,天明位列其四,所练"应心掌"传自六祖惠能,为少林一绝,决非燕铁衣所能敌。
雷履泰道:"不错,据说他们交手三招,燕铁衣本已被逼入了一间禅房,不知是他突起神威,还是原本就有心诱敌,一入房中就制住天明,少林弟子束手无策,燕铁衣也无法突围,只怕现在仍僵持着。"
"天明昔年号称神捕鬼见愁,名气并不在我之下,只因为一件错案愧而出家,突然被制,说不定另有玄机。"李玄衣心中稍宽,神色却仍凝重,道,"他们已僵持了多久?"
雷履泰神色同样凝重,道:"只怕已有两昼夜。"
李玄衣突然站起身来,在大厅中开始踱起步来。他的步子很轻,但是很快。雷履泰还是在慢慢地喝着酒,一杯接一杯。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沉稳如斯的李玄衣也坐不住了?燕铁衣真的凶多吉少了?
就在雷履泰喝光第一壶酒的时候,李玄衣的步子突然顿了一顿。雷履泰一怔,然后就看见李玄衣的步子渐渐地慢了下来,终于他又坐回了原位,端起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凑近嘴边喝了一口,然后又皱眉道:"茶冷了!"
雷履泰也笑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有几分好奇地问:"燕铁衣......""放心,他绝不会有事的!"他还没问出来,李玄衣就打断了他,"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他是燕铁衣!"
雷履泰的眼眶突然有了点潮意,这个向来骄傲的汉子已被感动--这是何等的一种友谊!又是何等的一种信任!
十一 功亏一篑
长夜已逝,雷履泰的酒也尽。
第一抹阳光斜透进来,一夜的畅饮也已洗尽了失意后的颓废,雷履泰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近乎木讷的淡定。他突然淡淡一笑,起身朝李玄衣一拱手,一句话也不说就转身大踏步地走了,谭威当然就紧跟其后。李玄衣知道还有很多事等着这个年轻人去做。这个时候他似乎不宜再留在这里了,于是他淡淡一笑,迎着初升的朝阳,走出门外。
淡淡的阳光映照着街面的积雪,薄薄的蒸气四下弥漫,远近一片迷茫,隐隐还有阵阵的鸡鸣。长街上除了三三两两的差役和官兵在巡视外,就只有一个老头佝偻着身子,在一处屋檐下拉着长长的腔调叫卖着韭菜盒子鲜肉包。两个差役从摊前经过,每人顺手抓起两个,大大咧咧扬长而去。老人的身体在发颤,脸上却仍堆着笑,他又怎敢发作呢?
李玄衣不禁走上前去,道:"今天这里断不会有好生意了,你还是回去歇息一天吧。"老人长叹了口气,道:"俺早就想享享清福了,可是哪有那个好命哪,这些韭菜盒子和包子......"他还未说完,李玄衣就已递过半把碎银,道:"这点银子拿着添添家用。"老人大喜,双手捧住银子颤颤地塞入怀中,竟似开心得连谢也忘了道。
李玄衣却并没有走,他突然问:"你究竟卖了多少年的包子?"老人道:"三十年了。"李玄衣道:"这些包子都是你做的?"老人又叹了口气,道:"三更和面,四更剁馅,五更就要挑着担子上市集,就算如此,一日还要为三餐发愁啊。"
李玄衣突然出手,闪电般扣住了老人的脉门。老人脸色骤变,道:"你......你想干什么?"李玄衣道:"你不懂?"老人道:"我不懂!"李玄衣道:"我也不懂,我不懂的是--你留着这么一副长指甲的手是怎么和的面。"
老人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被李玄衣扣住的手,他的手粗糙枯黑,指甲却光洁而又修长,反差殊为明显。老人眼中露出了懊悔,却仍很沉着,眼珠子一转,突然嘶声大叫道:"抢劫,有人抢劫,救命--"
附近的差役捕快闻声赶了过来,拔出腰刀团团将两人围住。李玄衣加劲扣实老人的脉门,一手掏出块腰牌,扬了一扬,道:"京都总捕头李玄衣,今日缉拿要犯,有劳各位相助。"一名头目模样的捕快立时上前道:"李大人尽管吩咐。"
李玄衣正待发话,突觉得五指一紧,那人被扣实的手已如游鱼般滑了出去。那些差役捕快,谁不想在京都总捕头面前表露一番,一见要犯拒捕,立时就有几人挥刀而上。那人双手一抡,抢在前头的两名捕快竟被他抡了出去,直撞向李玄衣。同一时间,他的人就如同一根离弦之箭,"嗖"的一声就到了三丈外的屋脊上。
(那人双手一抡,抢在前头的两名捕快被他抡了出去,直撞向李玄衣。)
李玄衣刚将两名捕快接下,那人身形一晃,一下就已到了十丈开外。又是"天马踏燕"式!
太白楼上,下毒灭口的是他,嫁祸于人的也是他。当然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尽管此刻身上的创口仍在隐隐作痛,李玄衣还是咬了咬牙,猛提一口气,也随之蹿上了屋脊,疾追而去。
一排排的屋脊飞一般的从脚下倒退,李玄衣已追了近一个时辰,却只能遥见那个人的背影。突然间,屋脊退尽,已到了郊外。官道上黄尘漠漠,那人很快就已消失在黄尘之中。
李玄衣心焦不已,恰在此时,一阵蹄声"嗒嗒",一骑快马从他的身旁蹿过。李玄衣一个箭步冲出,凌空一翻,轻飘飘从马首上掠过,跟着左手一舒,马上的骑士已被抛了下来,李玄衣右手却已稳稳地抄住了缰绳,人也很快坐上了马鞍。
那马速度未曾放缓,顷刻就已绝尘而去。被抛在地上的骑士似已被吓呆了,愣愣地望着尘土中的一锭银子,半晌才回过神来,捶胸顿足,嘶声道:"天啦,那可是花了俺三百两银子的大宛名驹啊。"
马的确是名驹,四蹄如飞,矫健如龙。只片刻,那人的身影又依稀可辨。听着身后的蹄声渐响,那人似已有点慌乱,蹿入了道旁的一条小径。小径通向一座矮山,山脚下有座破落的寺庙,那人就在一处断墙后消失。
艳丽的冬阳透过破落的断墙,一下子就变得黯淡而又苍白,了无半点生气。偌大的寺庙,如同一座尘封多年的古墓,四处弥漫着残叶败草沤烂的酸气。
没有人影,也没有人声,只有逾尺厚的残枝败叶,偶而在脚下发出"吱吱"的声响,更显得说不出的阴森诡异。李玄衣的脚步已放得缓慢,他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直。因为他已感觉到一股潜伏在死寂中的杀机。
寺是多年失修的古寺,佛殿前高大的石经潼依然屹立,经潼上的佛像却已斑驳。李玄衣绕着石经潼,双眼微眯、双耳紧耸,方圆三五丈内的动静尽在掌握中。
一阵寒风吹过,佛殿上突然有白影一晃。
李玄衣右足一点,左足已踏上逾尺高的潼顶上,再一点,人已立刻到了佛殿前的屋檐下。殿前帷幕道道,颜色早已褪尽,也不知悬了多少年,正随风晃动,不停地发出令人战栗的声音。李玄衣不禁打了个寒噤,再踏前两步,殿内突然有条影子飘了过来。他的右手刚握住了剑柄,那影子却又飘了回去。
李玄衣一咬牙,猛地挑开了帷幕。
--殿上有人!死人!
死人高高地悬在木梁上,正随风飘荡。惨白的面容、怒凸的双眼,在透过破漏殿顶的阳光照耀下,说不出的骇人。李玄衣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已发现这个人似是衙门里的捕快张景。他正想上前细察,突见那死尸的双脚抽了一抽。
他还未曾死?!
李玄衣心念一动,一掌挥出。
"嗖"的一声,吊着人的麻绳已被凌空切断,李玄衣也已腾空而起,伸出双手,拟将垂死的人接下。谁知这垂死的人竟突然复活,身子一翻一仰间,一道刀光如急电般劈下。
好意外的一着,更意外的一刀!
诡异的长刀!诡异的角度!诡异的速度!正是东瀛"风云三斩"的逆风斩!
李玄衣身在半空,无暇拔剑,眼看长刀劈至,他的双足一挺,身子突然划出了道弧线,如飞燕般避开。
他的身法虽快,杀手的刀法却更快。
一刀落空,一刀又至。
"刷"的一声,李玄衣腰际已中刀,身子疾坠而下。
鲜血,并没有溅出!半点也没有!
杀手的双眉紧锁,刚才长刀破衣的撕裂声中似乎还夹着极其细微的铿锵声。原来就在长刀破衣的一瞬间,李玄衣突一拧腰,腰际的佩剑恰恰挡住了致命的一刀,他也同时借着刀剑的撞击之力加速下坠,避开了逆风斩的后着。
杀手一声喊,声断帷幕,"风云三斩"第二斩"旋风斩"飞旋追击。李玄衣背脊乍一沾地,倏地直滑出七尺开外,再一滚,闪入了一根殿柱后。
但听得"铮铮"连响,李玄衣滑过的地面上逾尺厚的青砖,竟一块块应声而裂。杀手的目光已赤,刀势又变,他已使出了第三斩--断云斩!
"喀嚓"一声,合抱粗的殿柱已断,纷飞的木屑中,仿佛有道剑光闪过。剑光只一闪,就已闪入了杀手的咽喉。
木屑散尽,李玄衣这才缓缓地扶着残柱支起身子,他整个人就如同刚从水中立起来似的,两重寒衣早已被冷汗浸透--这一仗胜得实在侥幸。长剑自杀手的咽喉拔出,很缓很缓,这一战竟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这时,佛殿后突然又传来了马嘶声,是李玄衣骑来的健马。他的脸色一变,仿佛就在一瞬间完全恢复了生气似的,箭一般循声蹿出。只可惜他什么也没捕捉到,除了两行浅浅的蹄印和渐远的几声蹄声。
李玄衣止住了脚步,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字字吐出:"原--来--是--你!"这四字他纯以内力吐出,直震得佛殿四壁轰鸣,经久不绝,只怕连数里外的人都听得见。
半个时辰过去了,李玄衣仍在等,他也只能等。
那个人究竟是谁,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一声"原来是你",只不过是李玄衣最后的一招--虚张声势。这一招到底能否奏效呢?他自己也没有半点把握。
又过了半个时辰,寺中却仍无半点动静。李玄衣缓缓起身,他已决定不再无谓地等了。就在这时,蹄声突地又起,那马似乎来得好急好快,片刻间,寺后就响起了健马长嘶。
嘶声才起,殿侧的偏门上布帘一晃,一条人影已如鬼魅般立到了李玄衣的面前。那马嘶声是从二三十丈外的地方传来,来人的身法竟比那声音来得更快,这份轻功的确吓人,李玄衣不禁心头一凛。
"李神捕老而弥辣,我差点就看走了眼。"那人说话间手一抹,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已剥了下来。李玄衣又是一凛,道:"原来是你!"这话已是李玄衣第二次说了,那人不由得露出诧异的神色。
李玄衣叹息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那人冷笑道:"这么说来,圣永乐帝也应是贼么?"李玄衣道:"原来你真正的目的是为了那方玉璧。"那人道:"其余诸物在我眼中与粪土无异。"李玄衣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还是随我走吧。老夫向皇上求情,或许还可免你一死。"那人长笑,仰天长笑,殿顶上的积尘也被笑声震落,扑簌簌落个不停。
李玄衣道:"你实在太聪明了,只可惜还是做错了一件事。"笑声突然中断。李玄衣道:"我虽也曾怀疑过你,可是你们的计划太完美,我们连半点头绪也摸不着,早已将你摒出视野。"他顿了顿,道:"然而你却做错了一件事。"那人忍不住道:"我做错了什么?"李玄衣道:"你根本就不应该回头。"他笑了笑,"我刚才的那一番话,只不过是虚张声势,你若不回头,我还是怀疑不到你身上,更奈何不了你。"那人再一次笑了,可是已没有第一次笑得那么自信。
李玄衣淡淡道:"事已至此,你当然不会甘心,可是你若是此时出手,那么就又错了。"那人没有出声,只是微笑,眼睑却不自觉地跳了跳,这当然也逃不过李玄衣的双眼。他接着道:"东瀛杀手偷袭之际,你本有三次机会出手,你若出手,那时还有六成胜算。"他的语调加快,道,"你却接连错过了三次,因为你不敢,你根本就没有把握。"那人仍保持着微笑,笑容却已有点僵硬。
李玄衣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刻你表面虽仍笑得出,心内其实却后悔得很。"他不待那人回答,又道,"气可鼓,不可泻,你战心已怯,此刻出手,胜算只怕已不足三成。"那人的额角已有汗珠沁出,李玄衣移开一直盯在他脸上的目光,也许这一次他根本就不必出手,那人的斗志已被彻底击溃了。
谁知那人竟再次仰天长笑。李玄衣重新将目光凝聚在他的脸上,道:"想不到你还能笑得出来?"那人道:"我笑,只因为你也错了一次。"李玄衣道:"哦?"那人又笑了笑,道:"你本是个寡言的人,今天却未免说得太多了。"
这一次轮到李玄衣沉默。
那人道:"你说得一点都不错,我一直没有出手只因我没有把握,刚才的那番话更一度使我心乱。"他的眼神也带着淡淡的笑意,道,"只可惜你说得太多,我突然明白,其实你比我更没有把握,你若是真的有了必胜的把握,又何必花那么多的工夫来扰乱我心?"
李玄衣冷笑,他只有用冷笑来掩饰。
"我明白了,所以必胜的是我,而不是你。"那人扬起了一只手,一只苍白的右手。他的手指缓缓舒展,就好像是一朵娇嫩而脆弱的花,在淡淡的阳光下绽放。
指已舒展、花才绽开,立刻又起了惊人的变化,苍白的颜色竟已开始褪化,很快完全变成了透明。那只手上的每一块骨骼、每一根血管,甚至是血管中汩汩的鲜血,都已纤毫毕现地呈现在阳光中。
这是什么样的武功?李玄衣已看得几乎完全呆住了,可是更惊人的变化却仍在后面。
--消失了!先是手指,接着手掌,然后就是衣袖外的手臂,诡异的透明的手,竟如同融化的冰块一般诡异地慢慢消失。
"天绝地灭大搜魂手!"李玄衣忍不住失声,他已无法再掩饰自己了。他不敢再等待,只见淡青色的剑光一闪,剑已出鞘闪电般直取那人的咽喉。
这时候阳光突然一晃,剑光也突然消失,消失入了淡淡的阳光中。
剑已失色,人也失色。
魔幻般消失的手又魔幻般地突现,李玄衣的剑锋上已多了五根手指,苍白的手指。快如闪电般的剑竟已被如花瓣般娇嫩脆弱的手指攫住。
李玄衣抽身疾退,一退三丈外。那只魔幻般的手却更快,竟从剑锋上穿过,攫住了李玄衣握剑的手腕。李玄衣的脸色突然也变得苍白,如同那手一般苍白。他只觉得体内的血液急剧地向着被握住的手腕涌出,仿佛洪水决堤般一泻千里。
他急运内劲,想挣脱这只魔手,但立刻就觉得全身酸软,竟连一丝内劲也使不上。很快,他就连一丝感觉也没有了,他的人已完全枯萎,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血肉,化为了一具干尸。
阳光偏出了殿宇,寺内又恢复了阴森。
魔手一扬,殿中突又焕然一亮。光亮并非来自魔手,而是魔手中的一袭黄袍。袍色明黄,领袖俱石青片金缘,绣金纹龙九,列十二章,间以五色云--这正是天子的朝服,上面居然还有字!
魔手再一扬,朝服已将李玄衣的尸身裹起,那人就夹着李玄衣的尸身,缓缓地走出了荒庙。
朝服从何而来?服上又是何字?他究竟又意欲何为?
这些答案也许就只有天知道、他知道了。
(责任编辑:熊嵩)
(李玄衣临死前的对手究竟是谁?燕铁衣虽已闯出罗汉大阵,然而仍被困少林,铁肩命案,究竟有何内情?少林古刹,疑云密布;京师重地,风云暗涌。听月楼,红颜倾国;乱葬岗,名捕浴血。那神秘的"刀柄",终将露出真正面目,局中局,套中套,尽在《寒光照铁衣》。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