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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英雄传-下3
人生何处无苦战
闻歌旷野且沉吟
骆寒是在斩断对方二马拉车之套后,才有一隙得以冲出的。"长车"那本极谨严的阵形被他突袭一击,稍显散乱。他双腿一夹,不待呼喝,驼儿已明他之意,放蹄向南首树林方向直冲而去。骆寒却忽将身子向后一仰,平躺在了驼背上,一支弧剑挡尽射来的箭矢。可"长车"一乱之下,已经重整,在石燃、米俨与常青的督率下,依旧分左、中、右三路,向骆寒疾追而至。
就在这时,石燃望见对岸有绿帜一招,立即向米俨喝道:"南首有伏。"他曾见文翰林出现在草寮之中,已料定是文府之伏。米俨在车上一回首,问道:"如姊可遇险?"石燃也料不定文家今夜是否已打定主意和辕门翻脸。稍一寻思,叫道:"拿下眼前之人再说。"米俨、常青便不答话,急向骆寒追去。
此处距那树林虽犹有数百步,但驼车俱快,转眼即至。只要一入林中,车战不便,"长车"之优势必然转眼消逝过半。石燃心中大急,今日虽三马同出,却是他统领"长车"。
骆寒距树林不足百步时,已追在最当先的石燃忽大叫道:"助我!"他车上之士一挽两马的套索,那套索竟似有弹性一般,被他这么猛力一拉,加上两马前冲之势,登时拉满。石燃双足在那套索上一点,那驭者手一松,借那反弹之势,石燃人已如弹丸般跃起,直扑向距他不足二十余步的骆寒的背后。
他这蓄势一扑,骆寒也不敢小视,反臂出剑,剑影一晃,就向石燃之势迎去。后面数驾长车上箭矢齐发。他们这次取准极低,竟是向那驼儿四足射去。骆寒一揽驼尾,手中剑势不改,依旧向石燃迎去,人却翻身一荡,揽着驼尾,身子一晃,已踢飞了眼看要射中他驼儿的数支长箭。
左右二侧却已有数车奔至,车上之人忽一挥手,掷出长索,直向他一人一驼套来。骆寒方迫退石燃,人已在驼峰上直立而起,两足连踢,一一踢飞那套索,人与再度纵跃而起的石燃又战在一起。忽然一索又至,他一脚踏住,那掷索之人耐不住骆驼的冲力,直被拖下车来,惨叫声中,已有车轮从他身上碾轧而过。
稍后的米俨也知,如骆寒一入林中,只怕如虎添翼,此时不奋力拦截,更待何时?他一拍马背,人已飞身而起。那边常青也一挥手中双链,疾驱座下"铁马",以马战之力,逼迫而至。一时辕门"三马",同击骆寒。骆寒在驼背上瘦影翻飞,如踏平地。他时立时卧或俯或仰,卧时头靠驼颈,翻身即藏入驼腹,这一套驼峰出剑,千幻百变,虽是骑战之术,在他手中竟极为熟顺。但石、米、常三人联手之力岂可小觑。他座下驼儿为他三人所累,不由奔腾稍慢,后面"长车"已渐追及,兜头迎转,把骆寒一人一驼生生隔断距林中不足五十步之外。
骆寒忽一静,以一招"虚弧"之术再次击退米、石、常三人联手进攻,然后端坐驼背,目中神光冷然而视。石燃与米俨都是落地而立,一仗双掌,一恃长枪,与骆寒冷凝相对。"铁马"常青却如霹雳般卷上,手中铁链舞得矫若龙蛇。骆寒喝了声:"好!"拔剑反击,立时还以颜色。只听一阵"叮叮"连声,剑链相交,于瞬间不知已交碰了多少次。"铁马"常青只得暂为退后,暴烈如他,面上却已现出了豆大的汗粒。
后面的"长车"已陆续赶上,渐成合围,车声辘辘,长风猎猎,听得人牙根发软。惨淡月华下,只见骆寒左臂上一片暗褐,却是适才于石头城下斗胡不孤与宗令所受之伤这时爆裂开来。骆寒于百忙之中,撕下一片衣襟,以牙咬住,裹住左臂之伤。他这一下突然停手裹伤,虽就此右手虚垂,剑悬鞍侧,但米、石、常三人知他出手极快,常能杀人于顷刻,也就不敢轻易偷袭--何况他们知道这样拖下去,若能合围紧固,反对自己有利。
骆寒裹伤才毕,忽弧剑出手,直向石燃掷去。石燃大惊,万料不到他会于此时弃剑!
那剑挟一抹光弧转瞬即至,石燃一避居然未避得利落。却是米俨代为援手,长枪一击,直挑那掷来短剑。那剑却恰于此时适时一转,算定了石燃所避方向一般,又向他追击而去。"铁马"常青忽一声暴喝,手中双链直向那柄弧剑砸去......那边骆寒自己身形却极怪异地一翻,人就已不见,"长车"之人只觉他似一下从众人视线中消失了。就在他们一愕之间,骆寒已从那驼儿跨下钻出,自它两条前腿间突然冒起,一跃已跃上了距他不足十余步,隔在他与树林之间的一驾长车车辕之上。米俨挺身回返,长枪直刺。那车上之人似也没料骆寒会这么忽然冒出,驭手被他伸手一拖,人已带离驾座,另一人也被他一抓而伤,踢落于地。车旁执戈之士犹在错愕中,骆寒却已以手控缰,一催那马儿,直向追来的米俨迎去。
他似极善驭马,那马儿在他手下,前冲之势较在刚才的驾车者手中更为迅速。米俨长枪一挑,一招"痛饮黄龙",力大招沉,凛然而至,欲欺骆寒于空手之际。骆寒却一侧身,避过其锋,伸手一揽枪缨,人已顺势荡了出去。石燃本刚避开他适才所掷"弧剑",一跃而起,却正赶上迎上来的骆寒。
他跃得高,骆寒来势却低。石燃双足一踏,就势向骆寒肩头踏去。骆寒却拼他一踏,只听他肩骨上一声轻响,人却已一手接剑,两指夹住了那眼看要坠地的弧剑之尖,左手手指已点向石燃左足上涌泉大穴。两人均一声低呼,同时坠落。骆寒落地前忽飞踢那骆驼一脚,叫道:"走!"
驼儿趁着局面一乱,已一跃向那林中钻去。骆寒背后米俨长枪已至,常青的铁链也呼啸而来。骆寒左手反手一抓,右手剑就已在石燃肩上带过。这一剑伤及筋脉。石燃登时一手如废,但米俨枪转横扫,骆寒胁下受了他一击,只听"咯"的一声,好像肋骨已断了一根。这一击极重,骆寒人似已重伤,被这一击之力打得飞起,扫出了阵外。
"长车"之士齐齐一愣,没想米俨会一击得手,以为骆寒已负重伤,正待追杀。骆寒那被扫出之势本来看着似身不由己一般,可在众人一愕之际,他身形才出阵外,就单足一点,变跌落之势为疾扑而出,人已向他驼儿扑去。米俨面色一变,喝道:"射!"众矢顿发,骆寒哼了一声,那驼儿也一声低鸣,他一人一驼俱已中箭,但冲势不减,直向那林中卷去。
石燃喝了一声:"追!"--骆寒已伤,且看来伤势不轻,他们此时不追,更待何时?已顾不得林中萧如预警之伏,务求毕全功于此役!
文翰林于山坡上一见"长车"将入树林,手中杯子就用力一摔,落在地上,声响清脆。从坡上到对岸那树林之间的路上,就一迭声地有异声响起,似是把这个摔杯之号迢迢递递地传了开去。
骆寒所乘的驼儿胯上中了一箭,它也知忧急,并不停顿,五十步对它不过是数纵之距,转眼已进了那片树林。那片树林疏疏密密,疏不掩月,密可藏人。他一人一驼就在那林子里绕起圈子来。骆寒三绕两绕,就已把"长车"尽带入这片不足数亩,生于凸丘微洼间的树林之中。
"长车"奔势果慢,他们战车之利已为树林所限,但也就此把这林中封得个滴水不漏。骆寒又兜了两圈,无路可退,他像并不急着要逃一般,反忽回头冲石燃一笑:"你的麻烦来了。"
石燃一惊,他此时已有发觉。他先预得萧如报警,已知这林中定有埋伏。但他一向轻视江湖豪雄,纵然是势跨数省如江南文府,他也一向不太入眼,不相信他们真会对辕门硬来。只见他将面色一沉,喝道:"林中有伏,米俨,你左向,常兄驻守防敌,余人跟我进击。"
他一语才落,分布停当。只见骆寒忽长啸而起,直跃向一株白杨的树梢。那白杨生得极高,众人一直未及放眼向那树梢望去,被他身形一带,举目一顾,才发觉那树梢之上,却正有伏兵!
骆寒见势极准,如他在石头城百丈之外,就已测知胡不孤操阵暗隐之所在。他分明已见出那棵白杨就是这片林中阵眼之所在。他知自己遭人构陷后,虽情势危急,却也极快地作了判断。他今夜本为"宗室双歧"所约而来,知自己与他们并无深仇。辕门忽现,那分明就是他们走漏的消息。但他们决不会无意中要点燃自己与辕门对搏之势,想来必是要借刀杀人,那潜伏的就定还有人在!他骆寒岂是好欺之辈,虽拼着负伤,也要把"长车"带入这树林之中,就是要逼那潜伏待击之人提前出手,了他与"长车"困斗之役。
他身形才拔向那树梢之上,树顶之人就是一惊。这树顶果为林中阵眼,顶上埋伏的就是徽州莫余。今日"斩车"之计却是以他为统领,尽率文府精锐、"江湖六世家"、海南琼崖剑派与蜀中川凉会,俱是久受袁老大压制之人,务求毕其功于一役。他猛见骆寒忽弃"长车"对手,直扑自己,不由大惊。
骆寒是含忿出剑,他虽迭为辕门所伤,但并不怨忿辕门。江湖争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向如此。但他痛恨卑鄙奸宄如文府已极。这一剑挟忿而出,竟有他适才苦斗"长车"时也没发出的绚烂光彩。只听他长喝道:"疾!"
莫余大袖一扬,人已如大鸟一般在树顶飘忽而起。他起于不意,一剑之下就被骆寒破了他一只罡风大袖,一条伤口由肩及腕,尺许余长,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骆寒却不容他再落身树上,从容布局。于空中双足一踢,竟直逼得莫余不得不落身于地。只听骆寒在树顶笑道:"你害我玩了半天,现在,该你们拿出些本事来了吧。"
莫余刚刚落地,地上"长车"知为强仇,已然发动,他无暇答言,已入战局。石燃却盯着他"哈哈"两声:"真是人生何处不相见,只是突晤峥嵘时。莫先生,请了。"
莫余一咬牙,他适才隐忍不发,只为想多借骆寒之力疲痹敌师。这时主帅亲陷,只有一挥手,喝道:"攻!"他"攻"字一出,只见那树梢草丛,木后石巅,就有一道道攻击奋起,直袭而至。--文府麾下"斩车"之役,已全力激发!
石燃面色一黯,却是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所料大有错误--文府人不只已出了手,还是倾力而出。所伏之人竟较"长车"多出倍余,而且俱是好手。他一咬牙,那坡上萧如与石头城畔胡不孤,是否也已陷入危局?
骆寒神色一松,知自己所料果然不错。只听一片惨哼响起,有"长车"的,也有埋伏着的文府之人的。骆寒不再出手,只以小巧功夫带着那驼儿闪避。他在林中连兜连转,适时出手,倒少攻击"长车",已把本还暗伏以布陷阱的文府埋伏一一清现,引得辕门之人与那文府伏兵全面相对。
众人这时已无余力挡他。"长车"与文府,一遭突变,一为久伏,才一碰上,就电光石火,砰然而震。
--石燃虽预知林中有伏,也没想这伏敌人数之众,点子之硬,远超出他所逆料。更可怕的是敌手早有准备,居然带有钩枪,还有下绊索,专为缚马而来。只听马嘶连连,一连串都是马儿被刺杀绊倒的声音。然后车颠辕伏之际,树梢草丛,就有伏兵杀出。石燃与米俨同时色变,冷哼道:"小心,来的有川凉会。"
他看得极准,辕门曾为蜀中川凉会势力侵张,应镇蜀使余介所请,将之驱出川中平原,迫其避入极为苦寒的大小凉山,所以辕门和川凉会可谓无解大仇。文翰林谋定而动,这次他能动用的力量几乎全调上了,力求借骆寒之机一击搏杀,去他心腹之患--"长车"。
设伏中人还有南海剑派。文翰林算度精细:南海剑派向以剑势诡异见长,世踞琼崖,而川凉会却是居于川中与大小凉山一带,这两派俱在地形险怪之域,用以林中搏击"长车",正是以己之长,克敌之短。"长车"一开始还有意追杀骆寒,但文府中人分为六支,分为江南六世家中人率队。莫余、端木沁阳俱在其中,攻势强悍,不可不全力对敌。
骆寒眼见已把文府埋伏与"长车"撩拨于一处,自己反可脱身事外。他数旋之后,忽然带住驼,冷眼看着场中搏斗。"长车"此时已无力追杀于他,只剩下三五车骑与他对峙,但骆寒双目如冰,那几乘车骑虽百炼成钢,却也不肯贸然出手。
骆寒忽一拍驼颈,冷声冲莫余道:"你们不是很想参战吗?那这斗事留给你们好了。"他身子一挺,忽而驰驼而出,直向林外。犹有长车欲待追逐,石燃却已咬唇道:"让他走。"他们杀骆寒本就是要遏制文府趁势造乱,如今乱象已呈,那只有直接地斩锋折锐。石燃凝目莫余,对米俨、常青冷声道:"正点子已经翻牌,那倒不关骆兄的事了,咱们还是把这里了了再说吧。"他语虽勇悍,但百辆长车所遭摧折已过三成,余者皆陷苦斗。
石头城上赵家祖孙尚在观战。赵旭忽向赵无量道:"‘长车’遭困?"
赵无量点点头。他面目萧索,这本是他一意布就之局,但眼看辕门中伏,不知怎么,心中反有英雄遭困之感。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听他静静道:"文家这次果然准备充分。袁老大,袁老大的难题今日算来了。"
赵旭望向城下,胡不孤已觉察不对,他本无意参与"长车"之围,但这时已不能不动。赵旭道:"胡不孤要增援?"赵无量冷然而笑:"没有谁能增援--今日可着头做帽子,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麻烦。"赵旭跃跃欲试道:"大叔爷,咱们可要过江看看?"他大叔爷却笑了:"咱们也还有咱们的事......"
正说着,忽见赵旭目光一凝,抬头望去,只见骆寒正骑着驼儿从那疏林中缓步而出。赵旭松了一口气,辕门、文府,俱不在他一个少年人心意中,他所在意的倒是这个仅晤一面的塞外之人。他以为他会就此走了--如此一夜,两番伏击,以辕门之强,他能脱身,已为大幸。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没想骆寒策骑并不快,只缓缓地在那田野平畴上慢行着。北风愈紧了,吹着他一人一驼伤后失血的身子,让远观的人都代他觉出有点冷。--秣陵的冬是萧条的,风也是一条一条如巨帚般在大地上扫过,似犁耙一样要在这大地上刮出些深痕来。那风也扫荡着骆寒的单衣瘦体。骆寒衣襟飘荡,慢行无声,离背后杀声已经渐去渐远。待走到千余步时,他却忽地一声低哨,止住那驼,人已下驼坐了下来。
远处观局之人不由一寂。只见他就那么落寞地坐着,适才的缠斗苦战、生死决斗对他似已如旧事。那些江湖险斗、势力倾轧,原是缚不住他一颗孤独的心的。
他先面色寥落地拔下驼儿胯上之箭,从囊中取出个小布袋,给驼儿上了伤药。那驼儿轻轻低鸣,像并不在意自己之伤,倒催着主人照顾一下他自己一般。骆寒看着驼儿,眼中才有些湿润。那"长车"恶斗并不会让他哭泣,只有这驼儿,会牵动他的情肠。适才突围,他的腿上也中了一箭。这时他轻轻拔落那箭,那箭原有倒钩,似乎还染有麻药,骆寒只觉一腿渐渐麻痹。不过这麻意还好,倒让他拔箭少了些疼痛。
他注目西北,如远远地凝望着什么东西。人生不相见,竟似参与商,他也在想着天上那遥隔难见的两颗星吗?只见他一时裹伤已毕,扬起头,看着这荒野--他曾多少次独坐荒野呢?在塞外之时,炼杯习剑之余,他岂不是夜夜都要这么独对荒野?那是他独返天地之初的一刻。他似寂寂地要把自己生平中一些最重要的事想起。那田野上有血洒过。那是他的血,他知道他的血是为谁流的,那血因为有一个流淌的因由而让他感到了一点温暖。想到这儿,他的心里就有了一分安然,喉中却忽起放歌之意。
坡上诸人也没想到他会就这么突然坐下。遥遥地只见骆寒从地上折了个什么,就唇而吹,却是一片草叶。这是骆寒独居塞外,为偶尔一破天地岑寂,久已惯于的一项玩耍了。只是这玩耍却不似孩提时的烂漫,而染有了一份天地间生人的凄凉。那叶子一颤,被他吹得凄厉嘹亮,在这空空的四野里,尖厉而出,若有音韵。
然后,骆寒忽仰首而歌起来:
我行于野,渺然有思,未得君心,恨意迟迟。
我行城廓,翘首云飞,未携君袖,恨起依稀。
我来临皋,日落水激,未抚君带,谁与披衣。
我行大道,形容如逝,未得君欢,无语伤悲......
那歌词句皆短,但尾音极长,似为塞上之音,直如马嘶驼吟。混入这田野的长风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数里之内颇多知音之人。旁人只觉那骆寒歌中阻滞,萧如在茅寮顶却似听出了那少年不曾明诉的一番心曲。她下颏抵膝而坐,虽善歌如她,听了那歌,却也说不出什么了。只觉得那风吹得越来越冷,直要裹挟尽人身上那残存的一点热气去。但那歌却是这寒凉之夜中生者的反抗,为证明自己一场不说骄傲、但毕竟未曾低头的所在。为证明自己一腔热望,一番感寄,一回相遇,一生枯守。那歌,究竟在唱着什么呢?
赵无量于城头白发萧驳,胡不孤在城下碎袖苍冷,连文翰林也神情怔怔。这秣陵的冬里,歌起一夜。可歌者情怀,难道只有这北风一寄?
歌完,忽听骆寒锐声道:"辕门伎俩,想非仅此。还有什么第三波伏击,都来吧!"
石燃于林中之战已至酷烈,"长车"伤折大半。他们虽得预警,但事出不意,如非萧如事先报警,只怕袁辰龙苦心操就的"长车"此时所余已无一二。
文府之人也伤折惨重。但他们蓄势而发,人数较之"长车"还多了一倍有余。所以"长车"斩杀虽众,但不得解围。
石燃心中一凛,他是主帅,见局不明,至陷"长车"于危殆,心下自责,远较他人为甚。他已发觉形势紧急,与米俨、常青呼叫通知,命常青戒备,米俨拢好余车于林中最疏落处布阵以待,他自己却带了五驾锋骑弃车乘马,纵横突击,拼尽己力也要给自己一方换来喘息之机。
莫余、端木沁阳与汝州姚立之三组人马却已盯上了他。他们今夜之图本就是最大地消耗"长车"的实力,能够根除之当然更好。米俨身边人多,伤之颇难,铁马率众备防,也颇为难犯。所以一意要集合兵力,先斩了石燃再说。何况石燃适才于林外分明为骆寒所重创,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莫余与端木沁阳二人迭番向石燃进击,不一时,石燃已满身浴血,却纵横驰突,不肯暂避锋锐。他以所余部从不足十一之数,引动对方过半人手,就是以图缓解危局。莫余一双大袖挥舞,人影已又跃起。
石燃凝目对视,要静待他全力一击。没想莫余盘旋升至最高处,忽一泄气,身子疾泻而下。他这手竟是虚着!他已引动石燃注意,就在他一泻之际,出手却是他身边的端州端木沁阳与汝洲姚立之。石燃忽觉背后风袭,有暗器招呼。一惊,才知原来南漪三居士也到了,要于此万难防备之处也出手夹攻。
好石燃,忽满含歉意地望了为他驾车之人一眼,那人也是他麾下之士,百战成交,石燃与他目光一对,眼中彼此已有坦荡之意。这一着是弃卒--"长车"中训练时原有此势。但寻常门派,断难为此,纵主帅欲为,步卒也不肯。石燃忽一挽他手,将其向后悠出,那兵士略无所惧,竟以肉身挡住了背后暗袭。石燃双腿已连环踢出,逼退端木沁阳与汝洲姚立之。
只听石燃身后一声闷哼,知驾车之士已中暗器。他这一着大出意外,莫余却于此时拔地而起,倾力一击。石燃不惜牺牲袍泽,要谋的也就是他的一击。只听他一声大叫,双手"绝户爪"搏命而出,竟不顾莫余横击他双耳的两袖,只一伸颈,莫余的两袖就同时下偏拂在他双肩之上。他肩受重击,都是莫余大袖中所蕴柔狠之劲,石燃一咬牙,一双虎爪已扣向莫余双肋。
莫余久知他悍厉,收腹含腰,要待避过来势,却没想到他已是舍命而搏。石燃愧己无识,拼却一命也要诛敌主帅,给"长车"布阵换取喘息之机。只见双袖之中袖箭齐发,登时有数羽直入莫余胸肋。莫余脸色惨变,哀呼一声,委然倒地。石燃却回头冲那犹勉力未倒、挡住他后背的兵士说了句:"我为你报仇。"说着,他舍身一跃,提起"大佛门"的"慈悲大法"。"慈悲大法"本为少林之外少有的一门佛门心法,本为舍身成仁之意。一运之下,可以奋起此身余力。石燃一跃劲疾,只一跳就跳至南漪三居士身侧,那三人万没想到他重伤之下犹敢动此刚烈之气。只见石燃虎爪暴出,顷刻抓碎了南漪三居士中一人咽喉。余下两人大惊,正待出手,却见那死士已合身扑来,面色惨厉,他要以重伤无救之躯再助石燃一次。
那人撞向余下的南漪二居士。那二人不由一避。石燃得机,已一腿踢裂了其中一人之肝脾,那人痛呼倒地。石燃另一手袖箭就此悉数打出,全射进余下一人心口正中。南漪三居士名震徽南,却转瞬间同毙。莫余伤重已极,这时合身扑至,石燃却不接不挡,由他一袖尽在胸前,口中一口淤血喷出,向莫余面上喷去。他一双虎爪却亡命向莫余两腰一挤。
莫余面色一痛,那一双手从他两腰夹入,狠狠收紧,竟直抓挠到他椎骨。"啪"的一声,莫余身子一阵抖动,椎骨已断,但脑中还有意识。他含恨地看着石燃,心中痛悔:绝不该,绝不该以为这小子伤重可欺。
莫余已然无幸,端木沁阳与姚立之心情微乱。石燃身后,米俨已结阵而成。他知"狐马"遇险,人已扑出,大叫道:"老大,速退!"石燃飞身踢断身后围攻麾下车骑的几样兵刃,叫道:"退。"那几个部下应声而退。王饶追击而至,石燃一人断后,奋起伤重之身,竟又拦下了他们。
他一跃近丈,只要再一跃,就可跃入车阵中箭矢可护的范围。忽觉一剑向自己背后心脉刺来,他顺手反击,竟是"大佛掌"。可那一剑之风飘然雅致,石燃脑中一乱,惊觉那一剑竟是如此熟识。他冒龚大佛弟子之名与宣州林家林致相交多年,就是闭着眼也认得出那是一招林家剑法--小致也来了?石燃不知为何手中杀招立时一顿。他这一击之下,知道剑法犹显稚弱的林致可是万难挡住的。
可两人对搏,如何缓得?就在石燃一顿的关口,那一剑已中鹄的。这一下石燃是再也撑持不住了,他缓缓而倒,在倒地前却转过了身,回目望向那刺杀他之人。那人青衣静面,正是林致。
林致似也没想到一击得手,于此战阵乱局之中,他适才只见石燃的勇悍。他的剑插入石燃之背,石燃适才分明要反击,那一手,他知自己是避不过的,可石燃为什么会停手?林致怔愕之下,手中之剑都忘了收回,愣愣地被倒地的石燃带得剑尖垂落。林致喃喃道:"我杀了你了?我杀了你了?"他出道不久,今夜一开局他就一直暗暗盯着石燃,这却还是他第一次杀人。他话中语意犹有不信。石燃一双眼有些悲凉地望着他,嘴里涌出一口鲜血,轻轻道:"是的,你终于杀了我了。"
林致面色迷茫,他这近月以来蚀骨之恨,被骗之侮终于消散了。那梗压在他心头的、似乎永难报复、恨之入骨的人终于将死,可不知怎么,他心中反而没觉一丝轻松,空空的,空空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在这荒林野外,让他只是想哭,抛剑而哭。
石燃却在倒地前忽一抬手,轻轻拂了下他的脸,轻轻道:"小致,没什么,江湖就是这样。我不怨你。"
林致慢慢低身,不由自主地靠近石燃那蠕动的、已经失色也几乎无声的唇,石燃的生命在风中已近飘尽,他在说他这一生的最后的几个字。林致只觉心中一阵惨然,他没听清,却又似听清了。他怔怔望月,只觉似有什么把胸口都割开了,而且割切而出的是个好大的洞,让这寒肃肃的北风呼啸而入,一下卷走了他心中的一切。他似不信石燃就要死了,摸了摸他心口的血。然后,耳中似有骆寒的歌声回响。
鹰飞枭舞七大鬼
铁齿铜牙华右士
同样是夜,江风恻恻,笼罩着金陵城外距石头山不过八九里远的一处营房。这是一支小小的不足三百人的军队。它不隶属于沿江各部。只怕很少有人知道,这也是袁老大布在长江边上、峰口浪尖处的一支精锐之旅。这支队伍人数虽少,但关联至重,对于平定苏南的局势自有它的重要。
--辕门之中,原本并不仅有"长车"。
目下的营中,正一片岑寂。营房之外,这时却站着个高挑的身影。这人三十一二岁年纪,额头宽广,衣饰华丽。他身量极高,肩阔腰挺,容色中有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华贵之气--他就是华胄,辕门中"双车纵横,七马连环,左相为御,右士为骖"中与胡不孤齐名、人称"右士"的华胄。
他这时望着那掩月之云与月下奔流的大江,静静而立。不知怎么,今夜他的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江风渐紧,吹动他宽大的袍袖,他在想:袁老大与左金吾李捷相会,以他的武功谋识,料来应该没什么事。那是什么让他不安呢?是石头城那边的局势吗?
袁老大今夜布下三波伏击,务求诛杀骆寒,只有他一人留守荒滩。说起来,他逸行高志,与骆寒虽无一面,但隐隐却觉得彼此颇为投缘。但杀骆之事已为辕门大计,他也就无可阻拦。
这个营房所在的荒滩名为虎头滩。水浅时,滩头向江水中伸陷之势,形如虎头。而华胄目下就站在那虎口之中。华胄想起也曾动问袁老大:"如果这三波伏击都不能奏效呢?"他思虑极密,虽知这几乎没有可能--骆寒纵艺高剑利,挡得住胡不孤秘伏之击,逃得过"长车"百车之攻,但数创之下,也万难躲得过龙虎山上九大鬼的夹击。但他身为参谋之士,不能不追询一下那一个"万一"。袁老大道:"那就只有我亲自出手,与之一战了。"
袁辰龙已几近十年未曾亲自出手了--辕门中人,有时私下闲谈,都不由期待着有一天可以看到袁辰龙亲自出手。但不出手造就的威慑有时比出手更甚。正这么想着,石头山方向忽升起了一支旗花火箭,那烟火之光是蓝色的,在暗夜中相距虽远,仍极为醒目。华胄一惊,心中猛然悲凉无限:那是他辕门密号,石燃已经遇难。
那烟火极为绚烂。蓝色在辕门中是代表石燃的颜色。华胄想也没想,当场呼叫了一声,营中原有值夜之人,应声而出。他招来吩咐了几句,行至马厩,解了一匹快马,翻身上马,就向石头城方向跃去。
那名军士在他身后犹追问了一声:"公子,你就不带人同去救援吗?"华胄在风中长叫道:"‘长车’告急,定非是骆寒一人之力,掺和出手的定有文府,怕还不止他们。带人去只怕也会落入他们算中。何况他们只怕也调得动军中人马,所以你先吩咐营中全部警戒。否则虎头滩一失,咱们就更无退守之地了。"
华胄策马沿江急奔,他骑的是快马,骑术又佳,八九里的路程对他来说转瞬即至。就在他将至石头城,在秦淮河畔疾驰时,秦淮河中,有一只小舟忽然荡出,同他一起在江中逆流而上。他马奔极快,那操舟之人却臂力大佳,在江中操船一时竟可不慢于他的奔马。只听船中一个老者歌道:"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歌声苍凉,和着这月色水声,更增悲致。华胄一惊--赵无极!船上老者已叫道:"华公子,月夜急奔,所为何事?石头城风云际会,公子可是要渡河?老朽就摆你一渡如何?"
华胄这时已奔至石头城对面的那一带平畴。只见远处树林之中,隐有杀伐,而空野之上,骆寒正兀坐长歌。他望向对岸,山坡上,有火炬高燃,隐隐可见萧如踞坐在茅寮顶上的身影。而只有石头城宁寂在一片静默里,黑黑的墙堞似在诉说着无数的兴废旧事。华胄驻马,一扬眉。赵无极双桨一荡,已摇至岸边。只听他笑道:"小老儿渴与华兄清叙久矣,今夜得会,幸甚幸甚。来来来,我摆你渡河。"
华胄面色凝郁,连他的赶到对方都已算好,看来今日果然是个危局。
石头城头,赵无量白发萧萧,看着秦淮水上的渡河之舟,喃喃道:"来了。"
赵旭一愕。赵无量已拣起倚在侄孙膝边的那根短棍,郑重地递到他手里,沉凝道:"旭儿,你艺成以来,还未曾与高手真正正面一战。把棍拿好了,今晚,来的可是与胡不孤齐名、以剑法驰名宇内的辕门华胄。胡不孤的功力你已见过,一会儿,华胄就要来了。他一手‘青山一发是中原’的‘一发剑法’,嘿嘿,纵强横如袁大,也要让他江湖独步。不过到时只怕大叔爷对你也有照顾不到之处,你自己务必当心。"
赵旭似也没料到,原来今夜大叔爷也并不仅止于旁观,终于也要出手了。他一手执棍,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涌了起来。
骆寒静静地坐在田野里。他左臂有伤,右腿近臀处也中了"长车"一箭,肋下还有一根肋骨似乎已断。他将之一一裹好。但这些其实都还不算什么,真正让他呼吸不畅、胸腹间极为胀闷难言的却是于石头城下遭胡不孤拂中的一袖--嘿嘿,"吾道不孤"胡不孤的"匹夫真气"果然非同小可。郁伤在他肺腑、膈膜上下,只要一提气,就是万般难受。
他长吸了一口气,今夜这局势,本非他想独挑的。辕门太强,他只有一人一剑,无论如何也万难挡辕门的强手之众、百车之利。可他如果不来,淮上之人如何?
他的眼睛望着这黑黑的暗夜,西北极远处,就是他的来处,那也是宁谧与杀机并存的一片荒野。但那里,毕竟还没有这么深与复杂的人与人之间的计算。奸宄如文府辈,貌似疏荡、机心暗藏如宗室二老,俱是塞外所无。他笑了笑,文府想净得渔翁之利,哪有那么容易!不管怎么说,他已把他们牵扯进了这一杀局。
西北不算太远处,同样的夜里,还有着一双眼。想到那双眼,骆寒心里就寂寞了。如非袁老大势迫淮上,他本是打算把镖银送过了江就走的,但一入局中,孤纵如他,是想走就能走得脱的吗?好多事,是逃不过,脱不开的了。
他的剑横在膝上,被衣袖掩住全然不见,手里却在把玩着一只小小的玉石杯子。那杯子在他微呈褐色的手指间被轻轻地掂弄摩挲着,似极倦怠地握着一只朋友的手。也许,我可以助你的只有这孤僻一剑了。田野无人,江流永在,他想起了一个朋友那么温温凉凉,淡若有情,又空如无物地看着这场世间的眼神,可人世间的纷扰是你尽力就可以将之抹平的吗?--而你,为什么还一意陷在淮上,不肯把那些事就此丢开?
这世上纷繁万种,勾结难测,纵你自负才调,却保得住能对之尽得上力吗?
骆寒在等着袁老大的第三波伏击。他知道,袁辰龙出手,断不仅此。以其豪宕凌厉,想来一旦动手,绝不肯轻易就放过自己。
天似乎黑了黑,有什么大幅的黑影遮住了那才露出云层的一弯弦月。骆寒眼角一跳:鹰飞长九,枭舞低三?
--杜淮山当日也曾叫出过这一句话。北风猎猎中,忽有一丝异样的破空之声传来,像是蝙蝠舞空的声音。骆寒一抬目--"九大鬼"--龙虎山上九大鬼。他早该想得到,袁老大此刻能动用对他发起第三波攻击的,也许就是他曾于铜陵江面伤过的龙虎山上的"九大鬼"了。龙虎山地居江西,为天师道一派,历代所传张天师,历经数朝,均受封册,百代清名,堪与曲阜孔门较盛。山上张天师与文府文昭公、安徽鲁布施,俱是武林中传名极盛的宗师巨匠,纵孤僻如骆寒,也不会未闻其名,将之小视。
来人共有七个,他们轻功均所承别传,号称"鹰飞长九,枭舞低三",以披风之力在空中夭矫转侧,如生双翼。铜陵江边,骆寒已曾一试,那一日他胜得并不容易。何况他今日新伤,何况对方这次一来就是七人。
那七条人影如凭空飞至--高翔者四,低回者三,其中并无当时骆寒已断其一臂的刑老七。看他们身法,似乎驰名江湖、以一手轻功独步武林、排名最后的九鬼刑霄也没来。骆寒低眉顾剑,只听一个沙沙的声音道:"怎么,以‘九幻虚弧’之术名驰一时的骆兄,箭伤在腿,竟站不起来了吗?"
骆寒所受箭伤原已附有麻药,他虽放血裹缚,但仍麻痹难动,没想对方一来就已看了出来。说话的正是曾与一面的大鬼刑风,只听他低啸道:"如果弧剑竟成了坐剑,二弟、四弟,你们可真是不免遗憾了。"
他独呼"二弟"、"四弟",是因为九大鬼中,以"二鬼"刑天与"四鬼"刑容武技独胜,超出同侪。那七个人影已缓缓而落,成个圆形将骆寒一人一驼团团围住。只听"大鬼"刑风冷笑道:"那日我就曾说过:今日你放过了我兄弟,日后我兄弟却天涯海角也放不过你。骆寒,你后悔了吗?"骆寒不语。
对方"二鬼"却于此时开口道:"我们今日是受袁老大之邀前来杀你。但你与我七弟已先有了一段梁子在,所以这次我们并不要你的狗命。你伤了我七弟,七弟说,只要你也留下一条胳膊,咱们今夜就算揭过。日后,你与他皆剩一臂,他苦练之后,会再寻你一战。"
骆寒唇角抿了抿,龙虎山上人果然骄傲。但他也骄傲之至,闻言冷笑道:"我就缚住一臂,他此生也无伤我的机会。"
石头城上,赵无量望着登上城头的华胄与赵无极,静静地没有说话。却是华胄先开口道:"累赵老久候了。"
赵无量笑笑,华胄望着空旷的城下与不远处山坡下的一处小丛密林,含笑道:"我胡大哥哪里去了,他照理应在这石头城下呀。噢,他伏骆失手后,见到旗花,欲驰援对岸,遇到了伏兵是不是?我猜猜那是谁......如果所料不错,该是毕结吧?江湖六世家应该都已参与到对岸伏击‘长车’的一役中了。文府精锐,该没有谁能剩下,他手下还有什么人来对付‘秘宗门’?"
他似对此事颇难索解,沉吟有顷,一抚额:"近日金使伯颜带来索供的随从忽然少了三十余名。‘金张门’金日石单最近似乎也曾现身建康。难道毕结率以伏击‘秘宗门’的竟是‘金张门’的手下?"
他说来也似难以确信。他虽一向不屑于文府之人,但他们如果为江南势力之争,不惜勾结虎狼于卧榻之侧,那就更让他轻视了。
只见他双目中精光一闪,淡淡道:"萧如萧姑娘该是被文翰林与金日石单同困于那南面山坡之上了。文府精锐与江湖六世家及反袁盟的人在对岸搏杀‘长车’......这里又有赵老二位在等着小可。呵呵,为了区区一辕门,居然动用了南北两朝朝野之力,甚或野逸如闲云的‘宗室双歧’也不惜亲自出手,我辕门真是幸何如之!赵老把与骆寒石头城一会的消息先漏给辕门,再放风给文府,这一招当真不差啊!"
赵无量只觉脸皮热辣辣一烫。他为对付辕门,手段确实已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一点他倒并不惶愧。令人生愧的是他也猜知文府相邀助臂的还有北朝"金张门"的好手。"金张门"是北朝镇护朝廷的当今一大门派,赵无量身负家国之辱,如今为势所迫,却干连上北朝之人,为华胄点破,自觉羞惭。尤其让他生愧的还并不是华胄,而是并不知情的赵旭闻言后,那望向他的犹疑的双眼。侄孙那不敢相信的目光刺得赵无量双颊生赤。好在夜色中,并不明显,一切的阴谋算计都可以藉这黑夜隐藏。赵无量强自镇定道:"不错,胡先生适才是与毕结相遇,只怕现下正对峙在坡下那片小密林丛中,华兄如能料理了小老儿兄弟俩,就可驰援了。"
华胄却像不急,当此大乱,反镇定下来。他望着骆寒于对岸被"九大鬼"环围住的身影,淡淡道:"小可倒不急。赵老不是说要与在下清叙一番吗?如此冷风荒夜,壁观生死缠斗,石头城上抚今追夕,共话兴亡万古,倒也是平生难得之趣了。"
赵无量倒没想到他会这么镇定,拖下去对自己只怕比对他更有利,不由长长疑问了声:"噢?"华胄却已抚膝坐下。他华服甚美,坐之于地,洒洒落落,全无顾惜的神情,其人风概,倒要较当世一向自许才调的袁寒亭更高出不知凡几。只听他道:"赵老如何不坐,江湖无暇,我久慕高名,未尝一会,常引为平生至憾。今日得晤,何妨小坐共话,一偿华某夙愿。"
赵旭怔怔地望着华胄,只觉这荒城之上,他孤身陷敌,却气度潇洒,爽隽如常,实为平生所仅见。
赵无量与赵无极相顾一眼,成犄角之势把华胄围在中间坐下。他们坐得看似随意,却进可攻,退可守,又能护住赵旭,只此一坐,便可见出宗室二老那非同寻常的江湖历练。
华胄却似无觉,仰天望月,半晌废然道:"从华某初入辕门至今,弹指之间,岁月如梭,没想已近十年了。"他侧向赵旭,淡淡道:"这位,就是前圣上太子殿下的遗孤旭哥儿吗?二位前辈,真是所谋也深呀。"
赵无量面色一变。赵旭的身世是个秘密,江湖中几乎无人知道,没想会被华胄一语道破。只听华胄道:"当年康王南渡后,又有太后随秦桧于北朝逃归。没想其后,又有世子归来。当时太子已逝,秦相为阿附皇意,一意证之为伪,竟打算幽闭其一生,这可算本朝南渡后第一大宗室丑事了。不想二位前辈还将其救出,养于江湖,这番功夫,费得可不小呀。"
他似极熟于本朝朝野秘事。闲闲言来,句句中的--这话是真,当年赵构正位临安后,钦宗所立太子也曾逃南,其后病逝。其后又有世子南逃,赵构为惜帝位,斥其伪冒,幽闭以图秘杀之。此事朝野虽有风闻,但一向无人敢言其事,华胄淡淡说来,口气颇为叹喟。他辕门一向卫护朝廷,赵无量也没想到他会直言如此。
华胄看着江对面的金陵城,轻舒了一口气:"是谁最先看出这个城池是有着王气的呢?从东晋至南陈,六朝金粉,乌衣子弟,裙展风流,烟花之名,盛传秦淮--旧时王谢,堂前燕子,今日楼台,槛外寒潮,前事无踪,但只名字就够让人感到几分恻艳了吧?--诸如胭脂井,诸如雨花台......雨会开出一朵什么样的花呢?什么样的胭脂落在井里留下一段传诵千载的香艳?朱雀桥边乌衣巷,巷中子弟今何在?人云金陵城中就是茶佣脚夫,也带有六朝烟水之气。那么样辉煌绚烂过,又那么一遮无及地颓落。这一切,都为了什么呢?"
赵无量也没想他会忽然大抒感慨,心中却已被他的话引得有些苍茫了。废然地望向城下,他心里想起的却不是金陵,而是中都旧地--开封。北宋旧都名为东京,所谓东京,就是今日的开封了。开封府的繁华,倒的确是值得大书特书的。赵无量幼年、青年乃至壮年都是在开封府度过。他生长帝室,幼居宫掖,想起那时的上元佳节,灯火称胜,千门万户,游人如织,太液波澄,金吾不禁,楼台水榭,罗帏深深,香车宝马,芳尘细细,金明池头,樊楼脚底,紫陌归来,红尘嬉罢,蹴鞠放鹰,斗鸡走狗,瓦肆勾栏,清欢如昨......这一生,怎能忘记那繁华之乐?
华胄望着他,却似看到了他心里,淡笑道:"看赵老面上神色,却似回忆起旧日那清欢如梦的宣政风流一般。"一直没开口的赵无极却在他背后颓然一叹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华胄面上神情一振,顺势道:"赵老也有新亭之慨?"
--新亭位于江左,当日东晋之时,曾有一干名士相会于其中,王导曾叹道:"风物无殊,正自心情迥异。"以至满座为之泣下。赵无极语意便蹈袭于此。当日惟丞相王导言道:"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在座的赵无量、赵无极、华胄都不仅只是一介武人,他们三人都是颇识诗书之辈,东晋之偏安与如今南朝之况颇有暗合,言谈间便不由触及。只听华胄道:"王丞相那话倒是不错。小可今日有幸得与宗室二老一会,以聆清教,幸何如之。说到这儿,小可倒忍不住要请二老月旦一下天下人物。想东晋之时,犹有谢安之豪,以赵老看来,当今天下,可有英雄?如有,谁为英雄?英雄何意?"
赵无量一愣,没想他由此生发,倒与自己论起本朝英雄来了。他沉吟一下,以退为进。哈哈道:"英雄?我这个江湖野老也来妄谈英雄,外人闻之,未免笑掉大牙了。"
华胄笑道:"不错,赵老已退隐江湖十年有余,当真是智者之择。孔子云:贤者处世,合则进,不合则退,总以不扰万民、不损其身、不违天命为意。赵老此举,果然令人敬佩。"赵无量淡淡一笑,口里闲闲道:"那倒是,我兄弟一退,把那些扰万民、蒙天子、网罗天下以逞己欲的事都留给缇骑了,是颇值得敬佩。"
赵旭一直见他们言语闲闲,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时方听出电光石火交触的味道来,精神不由一振。只见赵无量挥了挥手,望向华胄道:"不过,以小老儿之念,所谓英雄,当然要心系家国,上护宗庙,忠君爱民,以此意为先。不知说得是也不是?"
华胄微笑道:"看来赵老心中,一直仍以二帝为念啊。"
赵无量心中一痛,这是他心中最沉痛的话题,不能容忍华胄这些新贵这么轻悠悠地提起,一怒说道:"不错,身为子民,不能心悬二帝,迎之骨返,就当不得英雄二字!"
他最仇恨于当今天子,也即昔日的康王赵构之处也就在此。赵构为贪一己之帝位,数度轻弃迎返二帝、直捣黄龙之机,在赵无量心中,此人实已成为宗庙叛逆。后人文徵明曾以词论史云:"岂不惜,中原蹙;岂不惜,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古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有何能?逢其欲!"
赵无量心中也是此意--没错,赵构其实是怕中原恢复的。如果当年中原已复,迎回二帝,他这个皇帝该怎么办?秦桧之成势,也不过是迎合了他这一点卑鄙污浊的私欲罢了。
赵无量心中又想起了他这一生都念念不忘的开封,所有那些赏心乐事,无一不是和文雅风流的徽钦二宗连在一起的。他是习武之人,但心中绝爱着那两个名士风流又贵为帝王的叔、兄,想到这儿,赵无量眼前就似浮起了堂叔与堂兄的相貌。可如今......二帝北狩,家国拆裂。自靖康之乱后,两个皇帝就这么生生被人掳去,困居五国城。每思及此,赵无量心中还不由一阵撕痛--自壮年至今,不知有多少次,他在梦中重忆,都黯然哭醒,以至泪染孤枕......而这些,华胄这个后生小子懂得什么,他又懂得什么叫家国之痛!
华胄却微微沉吟:"二帝已经不在了,但二帝就是生还,又能怎么样呢?"他看向赵无量,似是想给这个老者陈述一个事实。只听他静静道:"再请他们正位为君?国就是他们亡的啊,难道让他们再亡一次吗?"
他这话就是再有理些,在赵无量听来也承受不了。他幡然色变,正待发话,只听华胄轻喟道:"其实所谓爱国,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爱法的。如赵老所思,只怕爱的更是那个亡国,同样也爱的是那个亡君,爱那亡国的繁华,也爱那个亡君耗损天下以逞己欲的私欲。"
赵无量心中大怒,忿然欲斥,可话到喉边忽咽住了。他只觉耳中一炸,他爱的是那个亡国吗?不错,那些上国歌欢,宗庙盛事,户盈珠玑,市列罗绮,文藻华绘,巧妙万端,无一不是玩物丧志的。而那些让他切切念念,此生难忘的欢娱,也无一不是构建于万民的水火之上的。赵无量心中一痛,他以前没想到,但,他真的爱的是这些吗?爱那些千金换得的一曲,爱那些由无数巧手匠人一凿一刨制就的廊舍栋宇,爱宣和画院那些精妙已极的花草翎毛,也爱大内那些奇珍异石--所有的华美、艺术、歌、舞、诗、画、绫罗、建筑、癖好......原就是最要人力供养的。一个王朝,开国之初,总是要与民休息。但人都是不安分的,他们崇奇尚巧,渴望华美与艺术,哪怕明知物力艰辛,但一个人、一个国家,总会忍不住聚万民血汗来铸就些辉煌,王权不过是把这种欲望可以无限制地提升起来,那是百年休养生息后的逐渐奢靡,是一种穷尽人工欲达极限的喷发。而这个汉民族从来看似审慎与平庸,其实内心深处却又是无限渴望着一场狂欢的。从未想过抑制之道,直到大大的塔基再也承担不住那个尖尖的塔尖。狂欢之下,是真正的满目疮痍。然后,崩溃了,摧垮了,烟消云散。那自大、自渎、自慰与自炫,如一场繁华一场梦,在喘息连连的细民们终于体力无支下溃倒了。赵无量胸中忽似隐有深情--他是爱这场亡国的,爱那必亡的国与导致必亡的欲望--他热爱欲望,只痛恨那个喷薄之后的结果。
赵无量胸中怒火如被一瓢冷水浇中,心中怒气一时冰溶雪消。是这样吗?他怔怔地望着华胄,怎么这个年轻人,会说起这些,想到这些?
却见赵无量沉默良久,才开口道:"那在华老弟眼中,又是什么样的人才算英雄?什么人,才担得起这样的两个字?什么人,才算不是贪图那亡国的一瞬之欢?袁老大是吗?还有谁人是?以华兄年少英发,却屈居人下,实不能不令人可惜。袁辰龙究竟何德何能,令如华兄者都倾倒如此?"他的语意里犹有反讥。这是他的反击,赵无量可不是只言片语就可瓦解其胸中定见之辈。
华胄的眼里忽浮现出一丝敬佩。只听他缓缓道:"在年轻些时,我倒是还算自诩英雄的,也不服这世上任何一人,更不太深解这两字的含意。但磨折下来,摧残下来,倦怠下来,今日细想,却似有些明白了。在我看来,所谓英雄,第一个字怕是要落在一个‘勇’字之上。要当得起这场社会秩序与这场人生寂寞的双重倾轧与催逼。赵老,你我俱是过来人,也知人间的烦乱忧苦。能在这琐屑人间一意振作,凭一己之力,要为万民重立秩序之人能有几个?当日太祖太宗也许算是吧。我华某年轻时,也曾有经世之概。但入世之后,才知仅凭小小的一剑之利,在这茫茫尘海,倒是没什么用的了。浊世滔滔,有多少抱负、志气、谋略,会在种种摧磨下不折自消。那时我极为苦闷,知道仅依仗由少年意气而来的抱负是不够的。我华某向不自谦,但也自知不是英雄了。遇袁老大后,我先也不服,但时日既久,其九死未悔、愈挫愈坚的入世之心不由不让人佩服。赵老前辈,凭良心说,你我武功已成,都有小小的野心与抱负,但天下之中,如你我辈,就算不多,百数十人总还是有的,可有谁有毅力在这纷繁人世中理清头绪,坚定果毅,廓清整理,再开一场让人心有所皈依的秩序?我知袁老大手下缇骑每有横暴不法、骚扰万民之处,但辕门之中,就没有此事。凭心而言,赵老,这世事由你我来做,就有信心比他做得更好?作为属下,我就算再夸袁老大如何英雄了得,旁人也未见会采信。但我华胄,是甘心在他的指挥之下仅做一枚棋子的。是袁老大令我知晓:哪怕要整顿一件小小的事业,做一点小小的改动,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而敢于直面此滔滔人世的,不称英雄,还叫什么?"
赵无量只觉自己入世的信心已在他言语之下一句句消解。如华胄所说,他爱的真是那一个必亡的家国吗?而就算给他时机,他是不是能比袁某人整顿出一个更好的万民乐业的秩序?他是老人,胜败多见,知道年轻之人,往往把自己的欲望当做了能力。自己是不是也不过仅有欲望,而乏能力?城头荒阔,两人相对,虽敌意在胸,但一种寂寞不知何时已在不知不觉中袭来。这是这天地生民所须共面的一场寂寞,在这天地长风间,浸着彼此的心。
--这寂寞真的广大啊。赵无量一旦把自己的思虑抽身出这些年苦苦争求迎返二帝、重建宗庙的欲望之外,就觉出了那寂寞的强大。人原来是靠欲望生活的,刚才华胄的话已让他联想到北宋两百年的过去。那几乎是一个从五代十国之中疮痍满体的病体到渐渐康复,到追逐奢欲,到不能自制,再到崩溃瓦解的一个完整过程。一念及此,他就不能不佩服袁老大。他就是要给这个重建偏安的朝廷,重新奔肆的欲望,尽己之力,设立一点秩序。他要给这勃发而起的欲望以一个限制。就是当朝强权如秦桧者流,他也曾屡加遏制。至于朝中大臣、江湖世家、四乡豪纵,他袁辰龙得罪的还算少了?费力劳民,兼并不法,鲸吞蚕食等等,凭良心讲,袁辰龙在朝数年,是一直将之压制的。
当年东京城中的烟火,不仅达官贵人用以自炫,就是荒郊野人,只要自居宋室子民,也是引以自豪的。你要限定那喷发的烟火,裁制人生的奢欲,有人愿从吗?人欲为此,必须先灭己欲。他不能不承认,袁老大一向自居是极为朴素的。支持袁老大势成今日,感召同门的已绝不仅是他雄压天下的一点欲望,而是一种信念。光这一点,自己已不及他多矣。
满朝文武,已有多少人在这欲望中见风使舵,顺势而进。如秦桧者辈,他们乘着他人奢欲之心满帆而进,来谋求自己那更加卑污的私欲。小人--赵无量心中鄙夷地想。他一向仇视袁老大,这仇视已种至心底深处,至今不改,但也不由第一次钦服起他中流击楫、浪遏孤舟的勇气。不说别的,满朝文武,敢直抗秦相奢欲的有几人?敢拂逆当今圣上的又有几人?
赵无量废然而叹。
半晌,赵无量干巴巴地道:"那照华老弟所说,就是武功练得再好,也不足以称为英雄了?如果如此,江湖中千百年来的武人,所追逐的岂不都是一场空花梦幻?"
华胄轻轻一拍腿:"我以前也这么看。虽然这么想很是难堪,但人是知耻而后勇的,我也一向认为自己武技已算不错,这么想明白后才知自己到底是谁。但今日,我又明白所谓英雄的另一重含义了。
"--江湖中不是没有英雄,这世间的英雄,原不仅有造就秩序和面对欲望挤压的一种。欲望之外,寂寞如海。此次骆寒西来,之所以以一剑之利,震动江南,连我也不能不承认袁老大都为之大为震撼,只怕就是因为没有人可以想到一个人可以远居塞外,割绝俗欲,独探天地之初,独面寂寞之海,独求武道之源。小可不敏,至今未与骆兄一见,但就以他连败赵老与胡不孤来看,他是在武道一字上已走出很远的,而那需要很强的抗击寂寞的能力。‘道’之一字,如今天下人已用得太多太滥了,甚或已成至俗至贱之一字。但若果有人能于寂寞倾轧下,独求己道,自成一悟,如此之辈,不称英雄,又唤为何?此外,苏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儿、襄阳楚将军、眉楼顾回眸,秉承一念,自开基业,只怕也担承得了这两个字。但不过格局略小、稍逊一筹而已。而如李若揭、毕结、文府诸公、秦桧者流,纵权势滔天,不过诱众人私欲以成一己之欲的一小人耳--赵老以为如何?"
赵无量仅从紧紧闭着的嘴唇中挤出了一个字:"噢?"
他不能轻易颔首,他还有他的尊严,但心里却在想:在秩序与欲望、寂寞与坚执的倾轧中图存,是每一个有能力触到这几个词的人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他的眼中浮起一丝寂寞之色,他不能不觉得华胄所言未尝无理。
只听华胄道:"所以此次江南之变,看似繁琐,种种图谋,种种人马,种种构陷,但说到底,也还是骆袁之争。是一场个人的肆无忌惮的自由与袁老大欲整肃天下秩序之间的冲突。旁人纵如沉渣偶泛,也不过如此。"
这一句断言下后,他眼中寂寞之色深了些,但寂寞后反有一种年轻生命对这骆袁对决的渴望。赵无量看着华胄眼中那一种虽力图冷静却也扼制不住的热情,不知怎么第一次有了种服老而羡慕的感觉--年轻真好,他是不会再有那种伴随着生命力的年轻华茂的热情了。难道这场人生,这个江湖,当真已没有他这个衰年老朽的余戏了?
赵无量望向城下--锣鼓已响,拍板声催,一个个角儿已粉墨登场了,如文翰林,如金日石单......但这是他人的戏梦了。他一衰龄老者就算勉力登场,就算做得再好,在旁观者眼中,甚或在自己眼中,也不过只有一种勉力混场的可笑与悲凉了。
--因为主角注定是别人的了。
--那就当看客吧。
但当看客,你都没有足够的激起热情的生命力了。
一念及此,赵无量忽然有些愤恨起这个点破自己迷梦的华胄。他情愿自己没听到他这席看似平和的话,也情愿自己还可以一心一意地沉入局中。而局外,寂寞如海--如此好戏,你已不能不自居局外,此心何甘,此情又何堪?
魅影血光鬼门关
旨酒美人鸿门宴
石燃最后没人听到的话还在风中飘。骆寒短歌已竟,静对"七大鬼"。他受伤的左臂不知何时已捉着一只杯子,那是个小小玉杯,玉质并不很好,质色中只隐隐有着一丝温润。他却像是抓着这世上残余的一点信诺与相许,眉一挑道:"出手!"
"七大鬼"神色一变,忿于他这种视自己如无物,也视生死如无物的气概,"二鬼"刑天与"四鬼"刑容已耸然动怒--江湖中,纵是高名大德之辈,也没有人可以如此轻视"七大鬼"的联袂出手,连他们的主人张天师也不能。
张天师出于汉末张道陵一派。汉末"五斗米"与"太平道"声势曾煊赫一时,千载之后,犹有余烈。张天师法号"道得",其武学识见,胸怀气概,俱超前人,曾以前人阵法加上自己心得与道府秘技合糅而为"鬼蜮"一阵。这"鬼蜮"一阵,据江湖传言,当真称得上"惊天地,泣鬼神",与少林"罗汉",武当"真武"鼎足而三。世无所传,张天师独授与膝下九大鬼。
"九大鬼"极为颖悟,得此狂喜。七年之前,他们苦心修成之后,曾于龙虎山巅之"天师顶"试演。一操之下,当真沙飞石走,风云变色。连张天师看罢也骇然色变,叹道:"再过几年,你们此阵大成之日,必不可再以九人同使,否则雷殛电劈,必干天和,必遭天谴。"他掐指算了算,才又道:"到时你们最多只可七人共用,否则,只怕我也会遭天忌。嘿嘿,如果那时你们有七人联手,就是我老道,这创阵之人,如入阵中,走不走得出去还是个未定之数呢。"
"九大鬼"虽不敢奢望可以此阵困住他们仰为天人的张天师,但心中自负,已是顾世无俦。三年之前,他们就已遵命不再九人同演。今日他们顾及骆寒一剑之利,虽嘴上轻忽,却已打定主意要以此阵殛裂骆寒于秣陵城外。
--他们当然有资格自信与骄傲。自北宋开朝之一代宗师归有宗之后,张天师可称已是震烁百代、硕果仅余的宗师之一,与文府文昭公、徽中鲁布施号为"宇内三宗",一在官,一在道,一在商,大隐巨伏,无人不敬。骆寒又何物小子,敢轻视吾等乃尔!
骆寒却将身子一侧,倚在骆驼温暖的背上,如塞上闲坐、身沐长风一般,全不在意身边渐渐已成的阵势。他面上神色似不耐伤痛,微微泛白,把他微褐色的看来本极果毅的肤色染上了一种说不出的少年的柔嫩。除了他,怕少有人会把勇锐与柔细如此奇妙地结合在一起。
他一手玩杯,一手抚剑,心中却在低吟:
--酒罢已倾颓......
当年是谁曾操琴而歌呢?滕王阁外的月华犹在眼底--如今,倒真是秋水长天折翼飞了。
他腿上有伤,以之对撼以轻功卓越著称的七大鬼已实有不便。他心知此役再难讨巧,"七大鬼"谋定而至,袁老大把他们放在第三波围袭,只此一点,就可以料定逃生不易了。
--死只是一场沉睡吧?不见得比这黯黯难明的生更加难捱难耐。
田野风冽,"七大鬼"背上披风猎猎而抖,人人俱欲搏风而起。只听刑天忽喝道:"那好,我们就废了你,一完袁老大之命,一报七弟之仇。"然后他当先跃起,口中喝道:"鹰飞长九!"他越飞越高,披风声烈,如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背负苍天。共有三条人影追随他之势扶摇而起。
"四鬼"刑容却低叫道:"枭舞低三。"他与其余二鬼低翻而起,一路燕子小翻,如杂耍戏闹,连腾连转,与高飞者顿成倚望之势。一时只见高翔者四,低飞者三,七条披风遮天蔽日,直欲搏长风而自举,掩月华于一线。
"二鬼"刑风与"四鬼"刑容原是"九大鬼"中除以轻功冠绝一世的"九鬼"刑高之外技艺最高的两位,此阵就由他二人统领,连"大鬼"刑天也在他二人的指挥之下。
骆寒倚驼抬眼,眸中精芒一闪--如果天上那披风构筑的已是暗黑一蜮,那他这双眼就是在这"鬼蜮"中也要硬镶上的两颗星,镶之于夜之命门,暗之心口,无声之有隙处,磅礴之软肋间,如眼中之钉,心上之刺,直刺入那片黑暗。
七条人影在空中翻飞,他们似一时并不忙于进击。"七大鬼"手下均是一手执刀或剑,一手执雷震铛、闪电槌,刀剑暗藏,铛槌相击,每有身影交会,就有一声雷电相击般的铛槌之音传来,当真有霹雳之威,雷霆之撼。
骆寒在这威势下发丝与驼绒齐舞,他面上沾汗,定定地望着那片舞空蝠影,忽喝了一声"击!"却依旧是他先出手,剑影共星眸齐灿!他人依驼背,剑走弧形,并不跃起,但剑上孤光却起如破梦,收如沉眠,剑光就在那一开一敛、一梦一醒之间伸缩吞吐,生死也宛寄于那一吞一吐之间。
--当真风波栖难稳!骆寒脑中忽一念如歌,只是歌词已改。
淮上有人,思此暗夜,是否会就此"停杯"?
"鬼蜮"一阵除武功之外,似还掺有道门秘术。"天师道"原以幻术警人,远超出川中排教那名播江湖的障眼之技。远处,只见七个如枭如鸱的身影翻飞之间,忽似有天地一暗之感。而那一暗间的天地中,如有雷鸣电闪。每一电必继以雷鸣,沉沉隆隆,翻翻滚滚,在这冬初的田野里炸开。
石头城上。赵旭已幡然变色,华胄回眸一望,赵无量与赵无极也相顾惨淡--龙虎山上张天师,实不愧掌道家符篆!
那边萧如于茅寮顶望得,一双大袖也控不住地翻飘如舞,已自气动神移,心驰意乱。
骆寒当此雷电,依旧一手支驼,背脊却已峭挺起来。那雷鸣电闪虽为幻术,但身坠其中,只觉天地间一片昏暗,他又如何能定心神而不乱?
他肘下的骆驼忽扬首摆尾,似知主人已遇极险,动静间显得极为不安。
又一道电闪击过,然后"二鬼"的闪电槌、"四鬼"的雷公铛交互一击,似生生在骆寒耳边炸开,炸得他喉中鲜血一激,眼前金星闪烁,直要炸出他这塞外野少年的一点敬畏来。骆寒忽一咬舌尖,以痛定神,一口鲜血就向空中喷去。空中血色一炸,接着他剑影如幻,直钉向追击而来的"四鬼"心口。他不只能剑尖击敌,连侧锋、剑锷、把手、剑脊,同向飞扑而来的另外"四鬼"击去。那"四鬼"一惊,同时翻飞而退。而刑容也神色一凛--舌为心之苗,骆寒以咬舌之力以定神魂,那血就是他心之火苗上的焰光一灿!
可电闪雷击却不能由此而止,他们一下一下地轰击着骆寒,以声震其耳,以光耀其眼,以暗剑黑刀挫其神志,以披风斗篷陷其入悖乱,似要在这人间鬼蜮里榨出他骨里的哪怕一丝丝软来。只要意气一泄,骆寒剑影稍散,他们就可以趁虚而入,轰之如毛皮不存,击之成形神俱散。
骆寒却似疾风中之劲草--塞外飞来偶落江南的一根劲草。那草承风遭霜,却枯荣百代。骆寒披剑痛击,每一击都要牵动胁下伤势,却因痛而神定。他挺肩击刺,剑影如颤,头上束发之铁环此时却已为雷声击裂,一绺绺发丝散乱开来,沾上额颊,一颊一颈都是热汗。骆寒剑击如狂,发丝如魔舞三千,黑衣褐颊,驼绒俱颤。他是这长风巨雷中最后的坚挺。拒绝着这人世一场场难期的雷翻世变。
"咄!"骆寒口中又喷出一口血,这回他已非自控,却是伤入肺腑。他剑影微乱。远处忽有人跑来,大叫道:"停!停!停!"
"七大鬼"当此之势,怎会搭理。骆寒颊上已血色尽失,但失了血的颊反有一种标本似式的质朴。他左手一捏那杯,忽扬声唳叫。一叫之下,杯口已碎,那碎片切入他指中,指尖血滴一冒--
云起江湖一雁咴!
--莫道风波栖未稳,停杯......
--那是停杯之后的"云起江湖一雁咴"!
这一"咴"字,他似已蓄势良久,大音之下,天地无声。他无计生死,也要在最后嘹亮一咴。
然后他就一跃。他那一跃,剑影忽由虚返实,由实蕴锐,由锐而颤,由颤成弧,由弧而进。那一颤之下,剑光就灿一片银灰色的郁黯,喑哑嘹唳,种种不同甚或相反的极暗乃至极灿、极倦乃至极昂、极低抑乃至极高扬的一抹剑意,从柔软如垫的驼背上飞翔起来。那是一种真正的飞翔,如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天地间闪起一抹银灰色的嘹亮。与之相比,"七大鬼"披风飞舞之势只能说是一场蝙蝠的恶舞了。
骆寒这一升,蕴势已久,直冲破二丈之极,脱出"七大鬼""乱披风"的阵势之外,犹高翔难遏,仍向高绝处绝尘而逸。他于最高处袖底披剑,俯身而击,那剑如鸿雁划过长天的一翅,羚羊挂角,无踪无迹。"七大鬼"齐齐色变。
这一击如电光石火,双方均倾力而为,然后田野一寂,骆寒跌落,"鬼蜮"俱敛。月弦在天上也惊惶了一下似的微微一弱,才又怯生生地露出脸来。连那旷野长风似乎都停顿了才又一旋。然后,只见骆寒黑衣溅血,斜倚在驼背之上,手中的剑又已不见。
可以看到的只有他手中那已崩了个口的玉杯折射出的一点微光。"七大鬼"也有数人衣上溅血,"二鬼"伤耳,"四鬼"伤颊,其余大半都已披风割裂,在乍息又起的长风中如长条飘荡,似一张张黯旧的招魂之幡。"七大鬼"也不知,真要废掉骆寒一臂,让他饮痛于此的话,自己一方又会有几人就此把命留在这里。
圈外适才高叫而至的却是文府文昭公的侍童。他已为适才一击惊呆,这时才又回过神叫道:"文昭公传语‘九大鬼’,今夜之事,文府已至,涉及官面。万望‘七大鬼’谨记当年文昭公与张天师龙虎山上三句话,就此罢手。这里多谢。"
"二鬼"刑天回眸森然地望向那童子:"你说住手?"
只听那童子笑道:"你们不罢手,只怕对你们也绝没好处。"
"二鬼"冷冷道:"我们‘九大鬼’什么时候也如你文家,只干有好处的事了?"那侍童似也惧他凶焰,吐吐舌道:"可是,可是,龙虎山上三句话,你们总不能忘了。"
此言一出,"二鬼"、"四鬼"相望一眼,低低一叹,口中厉如枭鸣,声音喑哑地开口道:"龙虎山上三句话......嘿嘿,龙虎山上三句话。我们不好违当年天师之诺,大哥、八弟,我们走!"
他们回望骆寒一眼,目光中有惊佩也有敌意:"我想,只要你还能从袁老大手下活着回来,我们就总还有机会见面。"
骆寒静静无语。
"二鬼"忽厉啸一声:"袁辰龙叫我留话给你,如果这次三波伏击还难你不住,他今晚没空,十日之后,紫金山下他要与你一见。"
"四鬼"刑容却似由此一战对骆寒暗生敬意,加了句道:"还有,天师说,如你真能抗得住‘鬼蜮’一阵,日后有暇,他将在龙虎山上煎茶相待。"
秣陵城中多树,像样的宅第便多半掩映在树影森森里--"是处人家,绿深门户",金吾卫在秣陵的衙门便也是如此。
时过子夜,那场宴席也开场将近一个多时辰了。这席小筵设在秣陵城西金吾卫的驻所之内。外面空而净的庭院里生有一些积年古木,如今已树叶凋零,那瘦脱了形的枝桠孤耸耸地刺向夜空,却也刺不穿这城市三更过后的那一种清幽冷寂。
--有酒岂可无歌?伴歌还须艳舞。小筵桌前,只见歌舞方浓。
那是两队美人,共有十七八个,茜裙绢扇,粉颈嫣颊,正牙板轻拍,舞步轻起。随着夜色加深,只见歌声舞态渐加柔靡。
厅中的铜炉内生着炭火,地上则铺着细羊毛团花密织的厚软毡子。那队舞者步步柔腻,她们的汗水已细细地浸在两颊之上,一缕缕熏香便伴着那汗滴蒸腾而起,弥漫了整个花厅。红烛之光映得舞者们脸上一个个粉滑脂腻,一支笙管低低地奏着《颤声娇》,舞者们头上的娥儿雪柳也正随步而颤,婉转生娇。那些舞者们正舞到折枝舞步,相互穿花,一时只见扇飞裙展,身上的薄衫随风飘起,错杂一室。如果不是为了嫌热特特支起的那扇雕花木窗里还不时泛进一些寒气,如此春光,只怕让旁观者都以为是在一个春夜里。
距这雅致小厅不过数丈的大门口耳房的屋顶,黑黝黝的瓦上,这时正伏了个人影。耳房檐下悬着一对灯笼,但被屋檐遮住,倒衬得这房顶越发黑了。那人正凝目向这厅里望着。歌舞妖娆,他却没看向那些歌舞着的美人。厅里有几人正在深宵小聚。主座之人常服小帽,身材微胖,手指上戴着个汉玉扳指,意态闲贵;打横陪坐的人身材适中,穿着件绯袍,下颏上长着部山羊胡子,稀稀疏疏,看来极为精明干练;下首三个俱是侍卫服色,衣呈赭黄,端坐凝定,很少说话,似是大内侍卫打扮--看来这些人物俱非寻常之人。
坐在客位上的,是个四十有许的男子。他气度凝重,从这里只能看得到他的一个后背,望去凝如山岳,隐隐有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声势。
屋瓦上的人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调得细不可闻。他本是惯盗,着了一身黑衣,衣服与屋瓦的颜色融在一起,在这暗夜里几不可辨--他自恃甚高,对屋里的李捷、韦吉言和那三个侍卫,他都自信有能力掩过他们的耳目,但屋中那个只见背影的人却不能不让他顾忌良深。
他在这席小宴开酌之始就已来了。从那时起,就见那只见背影的人一共只说了不过十余句话,极少客套,言辞间也极尽简捷。屋顶的人心里暗道:袁老大果然非凡。他在这屋顶已旁观了一个多时辰,只见袁辰龙洒洒落落,块然独坐,没什么警备神色,却绝没见他的全身上下露出一丝可乘之机。
彼此都是习武之人,度人修为常得之于平常小事,难得的是袁辰龙动静如常,却非有意为此,只这份渊停岳峙的气度及其无意间所生发出的武学修为,就不由不让观者敬服了。
只听主座之人笑道:"袁统领怎么看着像有心事?菜也不吃,酒也少喝,咱们一向各各忙于公务,少得相聚,今日正该好好亲近亲近。难怪别人都说:袁兄一向伤于谨严,稍稍有些过重威仪了。"
他就是金吾左使李捷,虽没着官服,但衣带所缀鱼饰也可表明他是四品官阶。这官阶不算高,但金吾卫可说是皇帝的近卫军,分左右两军,以左为尊。宋室承袭唐制,高阶只是虚赠,掌有实权的人反而品阶较低。
当今朝中,他可算得上势力颇盛。尤其是绍兴五年他汲引叔父李若揭入宫中供奉,获得赵构宠信之后,身价更增,人称"天子护卫"。李若揭号称"天下武学之宗",一身技艺,大是非凡,连袁老大也不得不深为顾忌,在座下首的三个侍卫就是李若揭的三个弟子。
李捷相貌不错,自命风流,与袁老大一向不甚相和,但他的神色中只见亲怩之意。座中打横相陪的却是秦丞相府中的长史韦吉言。宰相家人七品官,他贵居长史,位可就不只七品了。秦桧对他一向颇为看重,所以他虽非当朝正员,但一举一动也一向颇受人瞩目。下首李若揭的三个弟子额眉高耸,紫气隐现,看来俱已得了李若揭"紫宸"一脉的真传--虽只这寥寥几人,却已囊括朝中数股势力,他们于此相聚,深宵密议,消息传出,怕足以让人咋舌的了。
只见座中杯盏虽陈,袁辰龙却很少动箸。李捷笑道:"今天我这个主人可做得有些失败--客人都没吃什么,照西晋金谷规矩,这儿的厨子美人实在该拿去杀了。阿纹,你来劝袁统领喝一杯酒。他再不饮的话,我只好拿你出去杀了。"
他话虽笑着说的,那个姿色姣好的美人"阿纹"却也身形微颤。袁辰龙却于这时不待她来劝,已自斟自饮了一杯。他的举动一下就封死了李捷接下来的劝酒。只听他尴尬笑道:"我倒是忘了,都下盛传袁兄一向在金陵城有一个红粉知己,就是这秣陵城中名传吴下的萧如。这些庸俗脂粉,袁兄当然不会在意了。"他呵呵一笑,又道:"好了,酒就算喝好了吧。我知袁兄你忙,今夜衔王命得以招你相会,你耐着性子已很陪了兄弟一会儿了,也算大给面子,咱们该提到正事儿了。"说着他一回头,问道,"几时了?"
旁边一个侍童笑道:"快四更了。"
李捷与韦吉言互换了个眼色,似是在说:"是时候了吧?"
韦吉言微微颔首。袁辰龙冷眼旁观,心下一紧:石头城果然有事。
--李捷是那种三句话就可以和人拍着肩膀称兄道弟的人,只是他今日碰到了袁辰龙。两人虽同朝任职,但一向交往不多。今日他卖弄唇舌,足说了一个多更次的怎么养马,怎么放鹰,以及官场、美女、珠玉、声色......无数闲题,无奈袁老大就是不接口。为了不冷场,他这做主人的也撑得颇为辛苦,好容易拖到这时,可以触到正题了,他也觉得心里一阵轻松。只听他笑道:"说起来,这事还真尴尬,可以说--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皇上不找别人,单单看上袁兄,也足可看出皇上对袁兄的倚重了。"
袁辰龙并不接话,静静听他往下说。
李捷一拍自己大腿,叹道:"袁兄该知那个伯颜吧?就是数次前来屡屡无礼的那个北使。要说,他们可也真不安分,总要寻些新花样出来,再不肯过些太平日子。好容易承秦丞相绍兴和议,安稳了几年,偏偏常无端生出些事来。大家隔淮而治,国泰民安,就这样子不是很好吗?偏这次伯颜又生出了个新花样。他带来了一个什么北朝‘金张门’的高手,说北主完颜氏传话给咱们朝廷,指责南人萎弱,治下不靖,朝廷之外居然还有个什么‘江湖’,其中俱为不臣之士。而咱们朝廷竟不能压服,以至近年拥聚淮上,屡犯和议。他们要问问咱们朝廷到底管不管,又有没有能力管?如若不行,不如请他们‘金张门’的高手出面,代为统领缇绮,压服逆乱,以靖局势。"
他含笑而言,心中大是得意。这番话明明已是指责袁辰龙的意思,虽借北朝之人口生发,在他却也是大快己意。
厅外屋檐上的人闻言就是一惊:北朝有意逼迫朝廷驱使袁老大染指淮上?近来苏北一带已数遭缇骑逼迫了,那还只是为了骆寒之事。如果当今朝廷之意已决,那日后淮上就不免更增侵扰了。
袁辰龙却手握竹箸,并不说话。他眉头微皱,李捷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听李捷哈哈笑道:"当然,这只是他们的借口罢了。袁兄近年来之治绩功德,谁人不知,谁人不赞?就是有一二宵小袁兄于偶然间无意放纵,那也是一两条漏网之鱼,无害袁兄声誉的。来,咱们别光顾说话,喝酒,喝酒。"
袁辰龙唇角微微一扬--来了,果然来了。他于苦笑中思忖:他这些年统领缇骑,屡触权贵,自知久已遭人之忌,如今果然就有人盯上了。嘿嘿,什么北朝使者质问,分明就是秦相之私意。如今,他独力面对的,外有湖州文翰林,内有宫中李若揭,还有隐于背后的秦相府。那所谓什么"金张门"的出言不逊,说是要统领缇骑,只怕倒是朝廷中人设以攻击自己的藉口--他秦某人与金人的交往,别人不知,就是风闻也难测其详,他袁某人不可能不对之深悉。
只听李捷继续道:"伯颜说,他此行带来的‘金张门’高手,在门中只能排名十七,让我们南朝武学之人出手一试,如还不能胜过他,不如就把缇骑统领之权拱手相让。"他似也知这话太过荒谬,口里"嘿嘿"地尴尬笑了几声。但金人对南朝态度一向狂妄,说出什么来都不足为异的。
袁辰龙淡淡道:"噢?就是这?皇上是有意让我出手吗?怎么宫中尽多高手--不提李若揭李供奉,就是你李左使出手,也一定会不辱皇命,怎么特意不惮驱驰赶来了这里?"他话中若有讽意。
李捷"哈哈"笑道:"袁兄,谁不知你为本朝武学第一强手,当日数度护驾有功,皇上一向深为倚重。皇上这次也有顾虑,不想轻易妄派非人,徒增折辱,所以定要招袁兄与之一较才能放心。袁兄你就别推托了,这可是扬名天下的大好时机。那北使所带之人金日石单,他们虽说排名‘金张门’十七,但据兄弟考量,那是他们有意贬其身份,以辱我朝,只怕他在高手如云的‘金张门’中,凭武功也是已坐到前数把交椅。"
袁辰龙目中讥诮之意转深,望向李捷道:"那以李兄之意,朝廷是要我胜呢?还是要我败?"
李捷哈哈笑道:"袁兄说笑了,自然是要你胜,哪有图败之理。"
袁辰龙目光一亮,紧盯着道:"这是李兄转达的皇上的意思吧?圣意已明,那就好办了。这也容易,袁某虽不才,当不上什么本朝第一高手之誉,但为国效力,自当倾尽绵薄,以图一胜。"
李捷张了张口,脸色涨红,吐不出话来。他可没想到袁老大会出此言,盯住他让他说出"命袁辰龙一意取胜"是皇上的意思。他明知圣意并不在此,他护卫宫掖,皇上心中的意思他自然明白,那就是:胜也胜不得,败却也......败不得,这就是这事的尴尬之处,秦丞相借此事以刁难袁氏,令其进退不能之本意也就在此。所以这事人人缩手,故意扔给袁辰龙这么个烫手山芋。
袁辰龙已转望韦吉言:"那秦丞相的意思呢?"
他虽语气和缓,但词锋凌厉。韦吉言抚须摇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说这个袁某人确实难以对付,口里尴尬道:"这个,这个,袁兄自然当细体圣意而为,兄弟也不好插口,只是......"
袁辰龙微微一笑:"只是什么?"他的笑中已有轻忽之意。
韦吉言只有忍受着他的藐视,尴尬道:"只是朝中大臣,只怕都想把这事含含糊糊、虚与委蛇过去。"
袁辰龙微微一笑。他这一笑,只见唇角一丝细纹漾开,恍如刀刻,如果照相书所说,那是一丝"苦纹",命主运途多舛。袁辰龙的目光里含着鄙夷与不屑,可这鄙夷与不屑中还有一丝不得不与这帮小人一朝共事的自渎与黯然。那笑纹与他眼中的苦涩之意冰火相衬,把他平常的面容都衬出一种不平常的伟岸寥落。只听他道:"看来这一战我只有领旨。而一战之后,却胜有胜的错处,败有败的错处,两位大人这是拿我在火上煎烤呢。"
厅外屋顶上人见到袁辰龙微一侧首,似有意似无意地向这边屋顶看了一看,心中不由一紧,却也见到他脸上那犹未散开的苦涩笑纹。心中不知怎么对袁老大的憎恶就减了大半。
李捷一脸尴尬,虽长袖善舞如他,一时也说不出话来。韦吉言却打圆场笑道:"袁兄说笑了,出此重言,李兄如何担当得起?"
李捷也回过神笑道:"不错不错,袁老大真会开玩笑。好了好了,公事已完,咱们还是吃酒吃酒。阿纹,斟酒。今夜兄弟我定要与袁兄痛饮至天明。"
他面上虽笑,但说话间一侧首时,眼中就露出了一抹掩盖不住的嫉恨之意。他自觉袁辰龙适才那浅浅一笑竟像一面镜子,让他一望之下,觉得为那一笑照出的纤毫毕露的自己是如何卑鄙。
李捷对袁辰龙恨意更加了一分。他原是那种人,心中若恨上一分,面上却更多了分笑意。他这"笑里刀"的名字可不是虚称的。袁辰龙也知自己又得罪了这个"同袍"一次,但他此时心事重重,也只有不以为意--石头城那边,萧如与胡不孤,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他凝目院中那几株老树,以他一双锐眼,却看出那几株古木中,有一枝看似生意最劲、枝桠也最峭挺的老树其实已经死了。但残死之躯,犹有生气,拼以一身枝桠,向着天空做着最恣肆的挺刺--自己是不是也就像那株老树?他无意自谦,在人人萎弱,倾轧暗斗,私欲横流浑浊不堪的朝廷之中,他还是自期为最大的一根顶梁之柱的--但自己是不是也只是那枯死之木,虽倾力挣扎,却毕竟已了无生意。浊流种种,树高风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世上万事阻碍太重,他所能做的,也仅只是保持一种挺刺的姿态而已。
袁辰龙收回眼,望向石头城方向,眼前像是浮现起了胡不孤那大头严肃的脸,华胄那高蹈独步的脸,萧如那神采逸飞的脸,石燃那炽烈浓情的脸,还有米俨那少年老成的脸......
只有他们--只有他们是不虞艰难,不曾违弃他的袍泽挚友。
厅中忽进来个下人,那人俯在李捷耳边耳语了几句。袁辰龙隐隐听得"石头城"三个字。他耳力极好,但金吾卫中似有暗语,他虽闻得,却难明悉。一时,那人密报已毕。袁辰龙一抬头,问道:"李兄,有事?"
李捷脸上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但他强自镇定,故作苦脸道:"还不是那些恼人杂务?没想倒给金人说中了,咱们这儿,确是江湖难靖。就在不远,石头城畔,今夜又起了一场江湖殴斗。"
袁辰龙面色一凝,定定地盯着李捷的嘴唇。
李捷似乎终于抓到了刺伤袁老大的机会--"有属下报,石头城那边,今夜又有江湖人物厮杀械斗。一帮不知何人,一帮却似叫什么‘辕门’。好像还有个什么‘长车’。那‘长车’像已中伏,‘长车’中有个叫什么‘狐马’石燃的像刚刚被杀,其余均受围袭。还有一个骑骆驼的小子若癫若狂,独歌于荒野之上。奶奶的,安静一晚都不成,这帮江湖之人,就爱生事。"说着,他一双眼笑眯眯地盯到袁辰龙的脸上来。他那目光看似全然无意,但细品之下却是很仔细也很残忍地盯着袁辰龙,希望从他哪怕一丝外露的细微的痛苦中得到满心满意的快意--这袁某人,独霸江南、号令数省已十余年矣,自己这次与文府、秦相联手当真不错,终于杀了他一向难以撼动的重要羽翼。
袁辰龙却面色不动,静静地让李捷看了半晌,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下,然后垂下一双眼--"辕门"是他暗地里的强援,但朝廷之事,幽微曲折,他一向不曾明提,旁人也就都作不知。只听李捷怪怪道:"怎么,袁老大属下缇骑一向消息最灵,可知那‘辕门’的来历吗?"
袁辰龙淡淡道:"好像是一个江湖组织,我倒还是第一次这么听到外人提及。说来也巧,辕门辕门,听来倒像与我同姓了。"
他目光静静地扫了李捷一眼,李捷只觉心肺一翻,无端地生起一种惧意。他为逞一时之快,已惹翻了这个江湖中、朝廷上纵强梁大佬也不敢轻易得罪的巨人,心下不由一惧。袁辰龙看似看着他,心里却在翻江倒海地想:石燃死了,石燃死了!那个炽烈浓情的石燃居然死了!他怎么会死?他不该死啊!石燃已死,虽千万人何赎?又虽千万恨何足!
虽千万人吾往矣--那是他与辕门中人偶然提及但石燃由此深心铭记的一句,可这"往矣"豪情的末路就是这一场死数吗?
石燃是为他死的。袁老大心中悲慨无数,直欲掀席愤起,怒发"横槊"之击,尽斩面前奸宄。可这场时局,这个朝廷,这千万人何赎的千万人,石燃已为之一往的千万人,却让他不得不静坐束手,默然相处。
他不会流露出哪怕一丝--只及心中万千之一的悲楚与苦痛来给李捷他们看。袁老大向为豪杰,向少动容,但他心里正在歌吟俱哑地恸哭,那是龙哭千里的一哭。但他不会哭给他们看,因为他们不配。他左手屈于膝上,端凝不动,右手举杯,无人相邀地自饮一盏。
厅外风中,似乎正有石燃犹离去未远的英灵呼啸而过。袁老大看似没动,一根食指却已深陷掌心。他指甲秃秃,可那秃而钝的指甲却在那大而多茧的掌心抠下了一块鲜血淋漓的肉来。他左腿畔微湿,那是血流下,却不见丹红,浸在这浊浊的脂腻粉气中,沾染在他衣上的,只见一点微褐暗赤。
酒筵已散,从金吾卫衙门耳房屋顶悄然而退的那个暗伏人影出了街口,晃了几晃,却到了玄武湖畔。湖畔正有人垂钓,感觉到他来,侧头道:"庾兄,好功夫。"他是敬来人竟有本事偷窥袁老大于暗处。
那暗伏的人影正是庾不信。只听他笑道:"这是我做贼的看家本领,稼穑兄,你是挖苦我的出身以图一快吗?"
那垂钓的人果然展颜一笑:"庾兄还是那么高兴。怎么,今夜所见如何?"庾不信似想起那李捷神气,心中大是作呕。他眉头微皱,那"稼穑兄"似已猜知他心意,微笑道:"想来庾兄是中了些腐恶之气,我刚好钓得有鲜鱼,一会儿炖碗鱼汤,与庾兄驱恶如何?"
庾不信微微一笑,感慨道:"易先生所料果然不错,江南文府已联合李若揭、秦相,外引‘金张门’高手,趁机寻隙,欲削袁辰龙缇骑之势焰。他们削弱辕门,谋夺缇骑,又生出金日石单挑战之事使袁老大于难于措置。驱骆杀袁,迫袁辰龙清扫淮上。"
那"稼穑兄"眼中忧虑一闪,与庾不信对望一眼。只听庾不信冷笑道:"但愿他们果能如算。"(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