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傀儡戏
李亮
刻木牵线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弄罢寂无事,还是人生一梦中。
--唐玄宗 《傀儡吟》
一、梦中剑
夜,陈家村。恍惚间,公羊海又梦到了快剑沈公子。
一身白衣的沈公子提着他那三尺二寸长的惊鸿剑从黑沉沉的噩梦深渊里走来,冠玉似的脸似笑非笑,一双如漆点的眸子里却满是不屑与愤怒。他来到公羊海身边,将他上下略一打量,冷冷地问:"你要杀我?"
公羊海握剑的手心全是冷汗。他想转身便逃,可一双筛糠似的脚却移动不了分毫,只好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沈公子眼中的不屑更盛,他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说着话,一剑刺出。
公羊海的眼中,一时之间只有那把惊鸿剑。说也奇怪,在这生死关头,他竟清清楚楚地看出了快剑的来势--中宫直入,平指心胸,一寸寸地逼近......不见得有多快!公羊海的心里,蓦地充满了惊喜--名满天下的快剑沈公子找上门来,他本来自度无幸,岂料动起手来,竟是其实难副?这种快剑,以他八角公羊的本事,胜之绰绰有余!公羊海的目中精光一闪,长笑一声,振臂拔剑--剑在鞘中,不出!
"哧"的一声,惊鸿剑已没入公羊海胸口,三分而止。公羊海吓得一闭眼,再睁眼时,冷汗已湿透重衣。沈公子冷笑道:"不过如此。"把惊鸿剑一收。"噗",一蓬血雾从伤口炸出。沈公子冷笑不停,剑招不止,一剑剑尽往公羊海身上没要紧处招呼,剑剑都是入肉三分。公羊海拔不出剑,动不了步,惟有看着自己的臂腿、胸腹一点点模糊下去。
三分长的剑尖雪亮冰冷,一次次破开公羊海的肌肤,像一尾嗜血的银鱼欢快地翻腾。惊鸿剑虽是利器神兵,杀人不见血,却被公羊海的鲜血一点一点暖热了。公羊海的身子却越来越冷。他抬头望向沈公子,眼中满是哀求。
沈公子也终于气顺了:"好,给你个痛快!"惊鸿剑横着一扫,仿佛沈公子手里打开了一把巨大的白纸折扇。折扇的边缘在公羊海喉头上轻轻一碰,公羊海顿时觉得热烘烘的鲜血涌进了嘴巴。血堵得他喘不上气来。公羊海额上青筋"嘣嘣"直跳,身子越来越沉。低头一看,身下蜿蜒的血渍已化成一只只青爪,将他直拖向地底......
就在这时,公羊海额上一湿。一道清冷之气自头顶直贯而下,过胸腹而达五脏。他打了个激灵,顿时气顺,急剧喘息着,睁开了眼。
眼前还是那熟悉乌黑的十六根房椽。在他的斜上,是陈玉琴那张关切焦急的脸。公羊海定了定神,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正牢牢抓着陈玉琴抚在他额上的右手。他连忙松开,谦然道:"对不住。"陈玉琴淡淡一笑,将公羊海额上的湿手巾拿下来:"没什么,你睡魇怔了。"
陈玉琴名字虽像个女人,人却是个倔强少年。此刻他一手拿着手巾,另一只手垂下来,在自己的座椅左边轮上一扳,便轻轻巧巧地转了个圈,来到身后桌上的水盆前摆洗手巾。
公羊海看了不忍:"我来吧。"陈玉琴淡淡道:"躺着,你还不如我灵巧。"公羊海这一欠身,便觉得胸前伤口一阵阵刺痛。他无奈地笑笑,只好躺下,看着头顶的房椽,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今天练完了么?"
陈玉琴已坐在轮椅上又转了回来:"嗯。擦擦。"公羊海和他待得久了,知道他素来不喜说话,"嗯"那一声已算是对自己的答复了,于是抬起手,接过手巾。陈玉琴扶着公羊海坐起来。这孩子腿上虽然有病,一双手却是力气大得惊人。公羊海靠墙坐了,慢慢抹着脸,陈玉琴还是坐在椅上,东一转,西一转,将屋里日间弄乱的家什做了个归置。
公羊海随口问道:"什么时候了?"陈玉琴答道:"起更了。"公羊海"哦"了一声,又问:"你每天都练到这个时候?"陈玉琴"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公羊海一个人自说自话,大感没趣,讪讪地续道:"傀儡戏罢了,用得着每天都这么练吗?"话一出口,便觉有些后悔了。
果然,陈玉琴的动作戛然而止,背影僵在那,愣了一会,才道:"用不着。"说完就去打水洗漱了。公羊海心中不安,便又开口道:"今天你练了些什么?给我演一个吧。"陈玉琴道:"算了,没练成。"公羊海存心哄他开心:"演一下嘛,我从小就喜欢看,可有十几年都没再见了。"
陈玉琴虽然老成,终究是个孩子,经不起公羊海的软磨硬泡,来到床边的大柜,打开,转过身来的时候,手上便抱了个小小的孩子--这孩子小手小脚,身子不过两尺长短,穿着红袄绿裤,一双小脚上登着一对虎头鞋。往脸上看,红脸蛋,大眼睛,嘴唇红润,鼻梁高挺,一双元宝耳朵,顶上扎着根冲天小辫。当真称得上是粉雕玉砌、眉目如画了。
公羊海暗暗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出这傀儡戏有什么好玩,又有什么好看。小宝儿之前但凡有个傀儡戏班子来,就非要看到人家散场才肯罢休。可是在他看来,这种东西只显得难看、吓人。这些木头土块,再怎么眉清目秀,终是少了三分活气,它们动起来也如行尸走肉般让人觉得心头发冷。更何况它们的一举一动还要受到艺人手中提线的操控--一想到这点,公羊海就全身不舒服。
陈玉琴抱着这个小小的傀儡来到床边。停下座椅,一手拿住线板,一手将木偶顺下地来。他灵巧地将十几根提线一一捋顺。在这段时间里,那个傀儡孩子脚尖碰地,身子歪斜地在地上拖着,看上去一副可怜相,偏生它还在笑着。公羊海心里对这小东西的厌恶,不觉又添了几分。
陈玉琴很快便准备好了。只见他双手各持一个十字线板,左手七线,右手八线。这一拿住,那小孩立时稳稳地立在地上。陈玉琴清一清嗓子,曼声吟道:"功名威赫归掌上,荣华富贵在眼前。"
公羊海听他吟得豪迈,不由一愣。只见那地上小孩,坐腰沉马,竟一板一眼地打起拳来。公羊海当下更惊,凝神细看:这傀儡孩子的拳脚,杂乱无章不成路数,显是陈玉琴自己不识武功,只能做个样子。可饶是如此,一般拳法中的扎马、冲拳、格挡、闪避均已包含其中,做得似模似样。打到精彩处,小家伙足尖点地,"哗啦"一声,来了个空心筋斗。
公羊海这回惊得大叫一声:"啊!翻筋斗!"陈玉琴微微一笑,这笑容虽淡,却已不似以前那般冷漠,反而带着说不尽的骄傲:"对啊。"公羊海大感有趣,连道:"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于是"哗啦"一声,那傀儡小子又拖着十五根线绳翻了个筋斗。这一回公羊海是聚精会神在看的,怎奈陈玉琴手法太快,只见他双手不知怎得一花,那小人又已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地上。
公羊海好半天才眨眨眼睛:"翻筋斗......为什么线不会绕住?"陈玉琴嘻嘻一笑:"想知道?拜我为师啊!"公羊海哼道:"小气鬼!你再翻一个,瞧我看不看得出。"陈玉琴笑道:"不翻了,我累啦。"
二、戏里人
公羊海今年已是三十有四。他少时曾入华山门下,一手华山快剑十几年来在西北道上罕逢敌手,人送绰号"八角公羊"。在二十二岁上,他娶了西北保平镖局总镖头的千金,二十七岁便接了局子。他的夫人婚后六年未能产下一男半女,便准他纳妾。于是二十九岁,公羊海收了两个偏房,终于在三十岁上得了一子一女。公羊海平素安守本分,岁数既过而立之年,人虽算不得功成名就,倒也富足安乐。平日里保几趟镖,决计不接险活,与黑道上的朋友相处也甚融洽。干到四十便金盆洗手,退下来颐养天年,乃是他生平最大的心愿。
哪知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忽有一日,江南快剑沈公子竟找上门来,指名道姓地要与他比剑。
这沈公子乃是江湖上人人提起色变的人物。据说他本为前朝道陵王之后,亡国灭族之时隐姓埋名、流落民间,幸得高人相救,授以一身艺业。偏偏这王孙公子生就了一副泼胆汉、亡命徒的性子,行走江湖时最喜无事生非。今天可为一对孤儿寡母,踏平黑道贼寇的寨子,明日又会因一言不和,打断白道大侠的肋骨,每每任性妄为。他的功夫本就高明,这一日三战的日子过下来,竟磨炼得越发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了。去年他以一人之力独挑天下英雄会,连胜一十七场。最后虽在少林大智长老、武当清明道人的合力一击下败下阵来,但业已被江湖中人列为当世三大高手之一。
公羊海知他寻上门来,直觉得诚惶诚恐、莫名其妙。待到他弄明白沈公子的来意后,更是在莫名其妙之余又加上了一层哭笑不得。
原来沈公子日前偶游西湖,巧遇断甲神算冯天眼,闲来无事,便打了一卦。哪知这一卦居然算出,他年内便会死在武林中一位复姓公羊的大剑客手里。沈公子性如烈火,闻言大怒,当时虽只是哈哈一笑,暗中回来,却掰着指头,细数武林中复姓公羊的高手。
公羊这姓本来就少,能在武林中成名的更是绝无仅有。沈公子稍微一想,马上便想到西北保平镖局的镖头公羊海。虽然仔细想想实在不太可能,便又想了两天,终于没找出能替代公羊海的第二人选。沈公子一寻思,自己竟被说成将要死在一个小小镖头手里,火气比初闻噩耗时更大。当下匹马单剑远赴陕西,来寻公羊海晦气。
公羊海横遭大难,欲哭无泪,心中早将冯天眼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他不住向沈公子解释,可沈公子人在气头,哪里肯听,两人终于动手。
"八角公羊"今日算是知道了什么是快剑,向来自负出手如电的华山剑法,竟在沈公子面前左支右绌。堪堪撑过三十招,沈公子便使出绝技"七星坠地",一招七式,在公羊海身上留下了一十三道伤口。
所幸沈公子由头至尾并不相信自己会死在公羊海手上,是以这十三道伤口均是点到即止。与其说是沈公子要胜,倒不如说他想要公羊海败。公羊海只要败了,沈公子必死的预言也就破了。待公羊海中了十三剑,扑倒在地,沈公子立时觉得有了面子,便也并不取他性命,只冷笑三声,赠药而去。
公羊海给人救回家中,平白无故地受了这番折辱,老实人也不由犯了牛脾气,当下决定要重上华山,二次学艺。主意打定,也不顾妻妾反对,辞了父母儿女,一人往华阴而去。哪知沈公子伤他之时心中激愤,便在剑尖上使了暗劲。那一剑剑刺中,皮肤上虽只是细细一道伤痕,内里筋肉却已被震坏。公羊海一时心急,未等痊愈便匆匆启程,半路上伤口恶化,竟在这小村中一病不起。若不是陈玉琴好心收留,只怕堂堂"八角公羊",已是吉凶难料了。
这陈家村住的本是西汉开国元勋大谋士陈平的后裔。陈平足智多谋,不让汉初三杰。据传当日汉高祖远征匈奴,被冒顿单于困于白登山。危急关头,陈平应冒顿好色,而其后阏氏好嫉之性,赶制绝色傀儡木偶数十,于寅夜放于山下,更命人于背后牵引,使之闻歌起舞。古来皆言"灯下看美人",这些傀儡偶人在灯球火把的掩映之下,宛然国色天香,颇有沉鱼落燕之势。阏氏得报,忧心山破之日,单于遍得诸女,自己便无容身之处。于是河东狮吼,逼迫冒顿退兵,竟由此而解了白登山之围。
归国后,陈平以大功封王。百年后其曾孙获罪亡国,陈氏一族终于风流不再。只是这制偶玩偶的技艺,竟一代一代传了下来。陈氏子弟虽不得大福大贵,却仗着这套手艺,不论什么世道,均是衣食无忧。
公羊海到达陈家村时,陈氏一族的青壮已循旧例,组了戏班分赴中原江南等富庶之地表演求生去了。村中留下的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余力照顾生人的,除了几家妇人,倒只剩下陈玉琴这么一个残废人了。
陈玉琴今年已是一十七岁,父母双亡,在村中久负神童之名。可惜他少年时一场大病,竟废了两条腿子,从此只能一生困在炕头、椅上,留在村中。幸好他心灵手巧,虽不能外出赚取家用,但每日里制偶编戏,每每能别出心裁。村中戏班年年自他手中买戏买偶,他也自然衣食无忧。不惟如此,他更创制出带轮可动的椅子,摘取高物的叉手等器物,日常生活颇能自理。把公羊海接到家中后,他一人照料两人的饮食起居,竟也并不吃力。
公羊海虽然伤重,毕竟是练武人的身子。静养了月余,已然无碍。只是他在陈家村住得惯了,不必走镖,更没人来寻他比剑。这本是他一直想要的日子,如今突然得着了,登时乐不思蜀,连月前所受的折辱也渐渐淡了。反而是看多了村中的傀儡戏,慢慢也有了兴趣。
这一天,是陈家村族长延福翁七十三岁的大寿。民语说七十三、八十四是道坎,都要大办。陈家村虽然族人不齐,但外出游走的班子都派了人回来。寿日前一天,还开了村里的戏堂,特为贺寿。
陈家村子弟行走江湖,经惯了风雨。平日演戏拉绳结场,立木搭台,演多了总嫌简陋。兼之百姓平日所喜,不过《三国》、《封神》几部老戏,久演生厌。于是在三代以上,陈家村户户摊钱,人人出力,在村口上建了一座自己喜欢的、真正的戏堂。逢年过节开堂演戏,乃是方圆百里的幸事。公羊海来得不年不节,却能适逢其幸,自然欢喜,一大早便催促陈玉琴带他去开眼。
两人离家来到戏堂,只见村口这间大屋,青砖筑就、吊斗飞檐,两扇黑漆的大门,挂着一副木联:千里路途三两步,万里岁月一夕间。
公羊海看着这木联,想起傀儡戏以小演大、以物象人,顿觉生动传神,不由喝了声彩。又想起那夜陈玉琴曾吟过的一句诗,便问道:"你上次吟的那诗是什么来着......‘功名’、‘掌上’什么的。"陈玉琴道:"哦,是‘功名威赫归掌上,荣华富贵在眼前’。"
公羊海笑道:"乍听时吓了一跳,好一副天上地下、惟我独尊的气派。"陈玉琴也笑了:"说起来,这诗还有个笑话呢。"公羊海大感兴趣:"说说?"陈玉琴便道:"前朝我们村里有位前辈,颇具才名,曾入京赶考。回来时自觉有望,便卜得一卦,卦曰:‘三篇文章入朝廷,中得三顶甲文魁。功名威赫归掌上,荣华富贵在眼前’。他自觉得此吉言,必可高中,哪知放榜时,却名落孙山。他一气之下投笔不顾,一心精研傀儡戏。后来他在演一出文状元戏时,终于顿悟。原来卦上所说,就是指他此时。从此我们便常在傀儡戏开场时吟诵这后边一句,提醒自己,傀儡戏虽是小道,里边也有乾坤,切不可妄自菲薄。"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堂中坐下,陈玉琴向来在村中人缘颇好,公羊海来了一月有余,也与不少村人相识,都一一打了招呼。寒暄过后,公羊海定神细瞧这戏台:不过二十余尺见方,木柱支撑,布幔相围。背后是帷幕挡住艺人,只让傀儡在台上表演。两边的上下场,一写"出将",一写"入相"。台下两侧分坐六人,各持丝竹,准备和奏。公羊海看了半晌咂舌道:"真和唱大戏一样啊。"
未几,丝竹响起。傀儡戏正式开始。先是两个孩子手上套了黑猪黄狗,在台上玩了会布袋。两个小家伙稚气未脱,奶声奶气,手上的活儿却不俗,将两个夯货演得憨态可掬。接着又是一场皮影,演的是《三英战吕布》,刀来戟往煞是热闹。紧跟着一场铁线傀儡,完了寿星佬儿出来向大家回礼,接着就是提线傀儡了。从《八仙贺寿》演起,一场接一场绵绵不绝。
三、林间血
公羊海虽然好奇,但是终究对傀儡戏太过生疏,门道看不出,热闹看得多了也就厌了。眼看已到午后,虽吃了零嘴,也算饿了一天,肚子"咕咕"一叫,立时借机,建议回去。于是两人出了戏堂,被迎头撒来的正午阳光晃得一晕。公羊海推着陈玉琴往家里去。
陈氏一族实在太爱傀儡戏了。大白天的,偌大个村子除了戏堂之外,竟再无人声。两人走在村中大道上,陈玉琴的椅轮碾着地面碎石,"格登登"的响。道路两旁,杨柳枝叶已茂,迎风招展、颇有风姿。更远处,新麦方熟,微风过处,麦浪送香。公羊海一时间心怀大畅,深吸一口气,浑身骨节"嘎吧吧"一响,只觉神清气爽,分外舒服。
陈玉琴笑道:"干吗?想打架么?"公羊海啐道:"呸,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谁想打架了?我呀,从此就退出江湖,不问世事啦!" 陈玉琴道:"好啊,那你不如来跟我学傀儡戏吧。"公羊海道:"你可别误了我的前程。"这回轮着陈玉琴啐道:"我只求你能学得为师的千分之一二,将来出去,也不算丢了咱的脸!"
两人说笑一阵,公羊海正色道:"说真的兄弟,我看刚才那些表演的家伙......他们的手艺可不如你。"陈玉琴微微一笑,低下头来:"你来的不是时候。村里剩下的、回来的,都是二把刀。你等过年的时候再看吧。过年的时候,外边撑班子的叔伯们都会回来,大家也高兴,到那时,保你开眼。"公羊海道:"叔伯?他们演得比你好么?"
陈玉琴低着头,不说话。两人慢慢走出二十几步,陈玉琴这才抬起头,嘴角微微一翘:"没人的傀儡戏比我演得好,我是最好的!"公羊海哈哈大笑:"我就等你这句呢!说真的,我看今天表演的这些人,他们的功力,比你差的可不是一层两层。"陈玉琴傲然道:"那是自然。玩傀儡戏也要讲天分。我五年前开始作傀儡、编戏、想架势,都弄好了,就交给几房叔伯,然后由几房叔伯再往下传。你看到今天的这些人,一个个岁数都和我差不多,有的比我还大,可要论起规矩来,个个都得管我叫师爷!也不想想,他们一天练三个时辰,我一天练五个时辰,上哪比?"
公羊海沉吟道:"你的腿若是方便,只怕也没这么多时间练戏了。" 陈玉琴一下愣住,呆了呆才道:"你知道我这辈子的三个愿望是什么吗?"公羊海道:"你说。"陈玉琴慢慢道:"第一,造一个最灵活的傀儡。人的身上,最灵活的莫过于手和眼。傀儡肖人,最难的也就是这两处;第二,编一个最有趣的戏本。现在的戏折子,除了历史传奇就是才子佳人,我猜除此之外必还有其它路子;第三,我自己来演一场傀儡戏。"
这三句话说的虽不响亮,但却字字清楚,足见陈玉琴平日里不知思量过多少回了。公羊海听了也不禁耸然动容,伸出一手,用力在陈玉琴肩头一拍。陈玉琴仰起头来,眼中俱是感激之色,突然自己动手推动轮椅:"快点走,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陈玉琴所说的那样东西就在前边路旁,竟是片小小的树林。他在林边停下椅子,用手一指:"你看这林子有甚奇异之处?"公羊海细细打量:这是一片樟树林,林中树木并不很高大,多为三丈来高,海碗粗细,长得甚是整齐,可见是有人专门栽种的,除此之外却似没甚异处。他正待向陈玉琴问询,忽然目光在一棵树上一顿,已发现了一桩异事。
(这人从树上溜下,样子颇为奇异。竟是面朝下,两腿夹着树干,一手挽着根细索,就这么着斜挂在树上。)
陈玉琴循他目光望去,见他果然盯着那棵格外高大的樟树,便赞道:"你果然看出来了。这棵树就是罕见的英雄树!故老相传,树中也有君子,有丈夫。一林之中,有气节者绝不甘居于树下,决不让别的树木为自己遮风挡雨,也决不允许别的树木争了自己的阳光。它必是高于同侪,矫矫不群,做那招风的大树,顶天的英雄。这种树不分种属,可遇而不可求。十一年前,我们村种下这片树林,为日后制偶备下材料,哪知便长起了这样的神物。我平日气馁,便会来这里悄悄,看它傲岸的样子,才能继续潜心修炼......"他说了这许久,突地发觉公羊海竟全无反应。正要相问,忽见公羊海紧紧贴于他椅侧,手臂一动,掌中寒光闪闪,已擎剑在手,大喝道:"出来!"
陈玉琴一愣,只听英雄树上有人尖声笑道:"死小鬼,带他来看什么不好,偏偏来看爷爷的藏身之地,险些坏了爷爷的好事。爷爷一会便一颗颗敲下你的牙,割下你的舌头,把你两条废腿子抽筋剃骨,你看可好?"他一边笑,一边说些毛骨悚然的话,直听得陈玉琴浑身汗毛倒竖。
陈玉琴应声抬眼,看树上正有一人缓缓溜下。这人从树上溜下,样子颇为奇异,竟是面目朝下。他两腿夹着树干,一手挽着根细索,就这么斜挂在树上。另一手垂下来,手腕上也有一条细索,索子尽头,一根钉锥滴溜溜打转,把索子拽得笔直。只听他笑道:"这位就是‘八角公羊’海大侠了吧?"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脸上一高一低的双眉不住跳动,不知何时被谁一刀砍断的鼻子向上翻起,一口黄牙后,一条血红的舌头时隐时现,让人看得心中一阵阵恶心。
公羊海森然答道:"不才正是。不知阁下又是哪位,寻在下有何贵干。"那人笑道:"区区杀手,哪有什么名号?只是前几日接了一单生意,不得已,这才来寻公羊大侠。"公羊海眼眉一挑:"谁这么好兴致,要取在下的性命?"那人笑道:"公羊大侠误会了。在下所接的生意,乃是刺杀江南快剑沈公子,与阁下并无瓜葛。"
公羊海嘿声道:"既是如此,你鬼鬼祟祟地来找我做什么?"那人笑道:"只因一月前沈公子约斗公羊大侠一事,早已名动江湖。沈公子后来更与人提起,西北公羊海快剑凌厉,较之于他,亦不逞多让,令人佩服。我既接下了刺杀沈公子这种阎王爷鼻尖下捡钱的活计,当然不能不小心一点了。" 公羊海冷笑道:"故此你便来找我,要我给你喂招?"那人大笑道:"公羊大侠果然是聪明人!你既也练的是快剑,更曾和沈公子以命相搏,与你动手,实是最好的演练机会。"
公羊海纵声大笑:"你就不怕,还没练成,我就先把你给宰了?"那人微微一笑:"不怕。我当然不会让你乱动的。"这话说得奇怪,公羊海一听之下,不由微微一怔。突然之间,只觉脑后金风破空,一物直袭后脑。公羊海无暇回身,将长剑一摆,一式裹脑藏头,"铮"的一声,架开来袭之物。
这一招电光石火却几乎生死立判。那笑面人从一开始便只说"我",引得公羊海以为他只是一人,哪知背后却不知何时,已有人埋伏,猝然突袭。照常理说,公羊海内外兼修,不该有人近他三丈心怀杀机,而不自知。那么,这人竟是在三丈外突然发剑,于刹那间逼近的么?
那笑面人挂在树上,抚掌笑道:"精彩精彩,公羊大侠好快的剑!"公羊海汗出如浆、不敢怠慢,强笑道:"来了两个人......还有没有其他帮手?若是没有,今天你俩可要活到头了。"笑面人道:"你急什么?咱们这出戏才刚开锣呢。"说着话,他突然把右手一扬,一道急电直打右首大树。"喀啦"一声,一根枝桠折断,一个孩子从树上摔了下来,落在半空,吊在身上的绳子一紧,便贴树悬在空中。
阳光下,但见这孩子也就四五岁的光景,长得虎头虎脑,面色红润,虽是人事不省,也煞是惹人怜爱。公羊海大叫一声,看得清楚,那正是自己的宝贝儿子小宝儿,登时乱了心神,做声不得。
那笑面人笑道:"咱们这出戏的唱法,我先来交待一下。你站在那儿不要动,你一动,我就可能一锥戳死你这小宝儿,但是你也不能不动等死。接下来,我二弟每发一招,我也会发一招。往哪招呼呢?我看你这小宝儿手脚胖乎乎的,可爱无比,我这就一招一招地给他穿件红衣裳。小宝儿有手脚四肢,你若是迟迟不能杀了我二弟,第五招上,小宝儿可就没命啦。"说着话,这笑面人突然变了脸色:"我们哥俩回不去?你以为你是谁?你这点本事不过是沈公子的二三成罢了。找你是看得起你,你还想逃出咱们的手心?这个村子不是爱玩傀儡戏吗?我今天就把你‘八角公羊’海大侠变成一个大傀儡。你呀,就好好和我二弟玩玩吧!"
公羊海听得浑身打颤。笑面人手一扬,一道白光直取小宝儿。公羊海眼前一花,却见那一记钉锥险险钉在小宝儿头上三尺之处,直打得树皮四溅。笑面人长笑一声,道:"开始!"
公羊海一愣回神,但觉脑后寒气直刺脑髓,回剑一拦,两剑相交,发出一声脆响。陈玉琴抬头欲看,忽觉腮边一热。伸手一擦,是血。连忙抬头,只见公羊海鬓边鲜血蜿蜒而下。
笑面人笑道:"二弟,你的剑还是不够快啊,被人后发先至防住了!"
陈玉琴松了口气,那边小宝儿却"嘎"的一声惨叫。陈玉琴抬头看时,小宝儿一条左手,自肘以下已被鲜血尽染,那笑面人正回手收锥。陈玉琴这才明白,什么叫给小宝儿穿一件红衣裳。身后椅背"喀"的一响,已被公羊海握碎了。
笑面人收回铁锥,悠然笑道:"二弟,第二招了,得再快些。"
陈玉琴坐在椅上,紧张得浑身僵硬。猛觉一股罡风从背后吹来,一愣神的功夫,几乎被吹下椅去。待到坐直了身子,恰逢那笑面人道:"二弟呀,这一招你怎么还吃了亏?若是公羊大侠的剑再快上那么一点,你岂不是要被他破腹开膛?不行不行,将来咱们偷袭沈公子,他在疏于防范之时的出手,也不会比公羊大侠全神戒备时慢。还有三剑,你一定要胜他。" 说着话,又已一锥飞出,钉在小宝儿右肘上。
小宝儿刚才便已疼醒,此刻再受一击,只哭得气也喘不上来了。公羊海嘶声大吼:"我公羊海与你们何怨何仇,你们要这样害我?连个小孩儿也不放过,算什么英雄!要来拿我练剑,尽管来啊!你们两个一起上,姓公羊的若是皱一皱眉头,便不是好汉!"那笑面人笑道:"哪里哪里,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们是杀手,不是英雄。若不是这样逼你,你会乖乖陪我们全力练剑?哼哼,你以为自己又是个什么人物,值得我们兄弟一起出手。你呀,要恨便恨沈公子吧。命都握在别人手里了,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公羊海大吼一声,把剑一倒,"哧"地插入地下,狞笑道:"好啊,既然如此,老子不打了!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可是我也让你们练不成剑。将来沈公子自会杀了你们,替我报仇!"笑面人嘻嘻而笑:"公羊大侠真聪明,幸亏我们比你更聪明。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来此之前,我们已经血洗保平镖局,杀了你三个老婆,一个女儿。现在我提醒你,你公羊家便只剩小宝儿这根独苗。你若要自尽,我们也没办法。可是小宝儿如果死了,没人给你传这香烟,就休要怨人啦。" 公羊海听了,僵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良久,他终于慢慢弯下腰,抓住脚边剑柄,一寸一寸拔出剑来。笑面人的阴狠终于将他彻底击溃。
突然,陈玉琴扶住扶手,把身子一拉,"砰"的一声,斜着栽下地来。他伏在地上,咬紧牙,回头急道:"大哥,你别管我,快去救小宝儿......"说话间,背后的刺客已发出第三招。
算上第一次的试探,这是他向公羊海发出的第四招了。公羊海几次死里逃生,更被他一剑划伤,可到现在都没能看到此人的面目。这一回,陈玉琴伏在地上,终于从公羊海的脚边看到了那人的身子--他穿一身黑衣黑裤,薄底的靴子,宛如足不点地般,一眨眼就到了公羊海身后五步。一顿,陈玉琴听到一声剑的交击声,靴子急退而去。小宝儿一声惨叫,陈玉琴无暇再看黑衣人,回转头,小宝儿果然又伤了一条腿。
笑面人笑道:"公羊大侠,我的二弟进步神速吧。这一剑,你又受伤了。"陈玉琴一惊,回头探看,却看不到公羊海伤在哪里。笑面人笑道:"小兄弟不必找了,是伤在背后。"公羊海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笑面人又笑道:"公羊大侠,这位小兄弟对你可真好,怕自己拖累了你,不顾自己的性命,让你先去救小宝儿。可是,小兄弟,你的公羊大哥根本动不了了,现在是你的椅子撑住了他的身子,他站着不动时还能勉强挡住我二弟的快剑,他若轻举妄动,只怕会死的更快。对不对,公羊大侠?"公羊海哼了一声,突然开口道:"小宝儿,爸爸一定给你报仇!"笑面人道:"好啊,就盼着你来杀我们呢。"
第四招瞬息又至......
四、剑下魂
公羊海一剑接完,身子一晃,腿一软,整个人趴倒在陈玉琴的椅上。陈玉琴连忙爬过去,抓着他衣袖叫道:"大哥,大哥!"公羊海抬起头来,两眼血红,陈玉琴叫道:"大哥,你怎么样?"公羊海两眼一阖,两行泪水一滑而落,恨道:"左肩上又中了一剑。"小宝儿又是一声惨叫。
公羊海的身子蓦地抽紧了。他想站起来,可是陈玉琴抓住了他的袖子,低声道:"大哥,一会你看我眼色,只要我点头,你立刻向后坐倒,大约五步后,由左肋下出剑。"公羊海一愣。陈玉琴道:"大哥,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了。"公羊海振臂而起,一把将陈玉琴甩在一边,喝道:"让我逃走,想也别想!"陈玉琴摔在地上一愣,听他如此说话,心里一动,抬头看,公羊海不为人察地点了点头。
第五招......公羊海眼皮微垂,看似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双耳上,实则一双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陈玉琴的双眼。他的斜对面,陈玉琴坐在地上,目光炯炯地看着公羊海身后。突然,公羊海看到陈玉琴的目光变了,他的瞳孔放大,一瞬间紧张到了极至!
公羊海没有等陈玉琴点头便向后坐去。身后五步,左肋出剑。他看到自己头顶上一道剑光恍如白练掠过,右首处,一只黑色的脚跨出。公羊海的剑刺中了什么!--是黑衣人的左脚。
黑衣人飞步出剑,不料公羊海突然向后坐倒,他的剑,他的右脚,都被格在门户之外,不及变招。公羊海撞在他胯下,几乎就在同时,一剑将他的左脚钉在地上。他发出惊天动地的半声惨号,还没等回过神来,公羊海的剑光又已从下向上漾起,一剑批掉了他的半张脸,圈下来斩断他握剑的右臂。
公羊海窜出,黑衣人慢慢倒了下来。陈玉琴强忍恶心,看看他的脸--实是已不辨面目了。
公羊海要救小宝儿,可是那笑面人尚在。眼见黑衣人倒下,他又惊又怒,从树上跳下,右手钉锥直取公羊海面门。公羊海一闪,笑面人手指在索上一拨,那钉锥去势一转,"噗"的一声钉进公羊海肩头,往回一带,血淋淋撕下一大片肉来。公羊海一个踉跄,宝剑撒手,再往前扑,钉锥直打他心口。公羊海回剑一拦,钉锥折打他右腿。一道血泉喷起。公羊海站立不住,"扑通"跪倒。钉锥兜个圈子,直取他眉心,公羊海拾剑在手,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抵御。
他从未见过如此利器。沈公子的剑虽快,他尚可抵挡三十余招,黑衣人的剑虽快,他也还有败中求胜的机会。可是这笑面人的钉锥,大小不过飞镖,却比飞镖更快,让人防不胜防。此时他虽然一剑在手,但是该怎么挡--实是没法子了。他已经一身是伤,小宝儿已经奄奄一息。他无暇去捉摸破解钉锥的法子,他只怕就要这样窝窝囊囊地死去了。公羊海的心里突然觉得不甘,又觉得无奈--这就是自己的命吗?
忽听陈玉琴在远处叫道:"右颈!" 公羊海心中一阵迷糊,"右颈"?什么意思?却见笑面人神色一变,手一抖,钉锥冰冰地自公羊海右颈划过。公羊海一怔,蓦然想起刚才陈玉琴教自己破了黑衣人的法子。眼前寒光一闪,又听陈玉琴大叫道:"左肋!"公羊海沉肘收剑,剑护左肋。"当"的一声,钉锥正击在剑身上。这剑方才与黑衣人数次硬碰,更在插入地下时受损,再经这一击,立时折断,上半截斜飞而出,只余尺半剑身留在公羊海手里。那钉锥也终于钉入公羊海左肋,只是余力不足,入肉甚浅。
两人都被那半截飞剑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笑面人回手收锥,公羊海双手握剑,跟着合身向他怀中扑去。笑面人吃了一惊,不及变招,一掌挥出,重重砸在公羊海肩头,公羊海右臂一震,已然无力,可是左手已将半截断剑送入笑面人腹中。笑面人一痛,功力立散,一时无力反抗。公羊海用肩头顶住笑面人的胸腹,将他推得向后退去。到得英雄树下,公羊海把身子一挺,笑面人双脚离地,公羊海一掌拍在剑柄上,"笃"的一声,半截断剑将笑面人牢牢钉在树上。
公羊海防住笑面人的一记钉锥,这本是陈玉琴的提点。可陈玉琴也没想到事情发展得会这么快,后边他根本无暇插嘴,就已经变成公羊海杀死笑面人,回身解下小宝儿。
陈玉琴不知小宝儿是生是死,战战兢兢地看着。只见公羊海解下小宝儿,右手无力,便将他放在膝头,左手印在他胸口。好一会,才用左手再把小宝儿揽住。陈玉琴以为他要抱着小宝儿站起来,哪知公羊海却窝下腰,一头撞在地上。陈玉琴吃了一惊,公羊海一点声响都没有,只是一下下地把头往地上撞。陈玉琴眼看着血已和着泥,糊了他满脸,可是也说不出话来,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过了好一会,公羊海才站起身。他把小宝儿放在地上,抬起袖子擦了擦脸,然后一步步走向英雄树。树上的笑面人低头垂手,一动不动。公羊海来到他身前,一掌拍向他胸口,笑面人僵硬的身子向上一震。公羊海一掌接一掌地拍了下去。笑面人的眼鼻口耳都震出血来,胸膛血肉模糊,可是公羊海只是打啊、打啊。打着打着,公羊海终于能出声了,"啊啊"的,又哑又粗,好像有什么鬼怪附在他身上一般。忽然"咯嚓"一声,英雄树应掌自断剑插入处轰然而断。
陈玉琴终于忍不住唤道:"大哥!"公羊海回过头来,一张脸上点点滴滴全是血迹,可是从眼下到颔下,两边各有一道白痕。那是他的眼泪冲刷出来的。
从小宝儿惨叫的时候,戏堂里就有人察觉,只是这事发生得实在太快,待人们陆续赶到时,一切都已结束了。英雄树倒了,黑衣人和笑面人死了,小宝儿也死了,陈玉琴趴在地上,公羊海垂头而立,地上一滩一滩尽是血。陈家村村民哪见过这些,一个一个呆在当堂,全傻了。
忽然人群一分,村长延福翁跌跌撞撞地抢了出来,一见断成两截的英雄树,先是一呆,接着一屁股坐到地上,咧开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谁把英雄树给砍倒了啊,风水先生说它气贯日月,引福纳瑞,能保陈家村人丁兴旺,福泽绵延......这是哪个天杀的呦,老天有眼,让他不得好死啊!"陈玉琴已给人扶上椅子,听他说得不堪,连忙过来,低声道:"二爷爷,公羊大哥被人害了儿子,才失手打断英雄树的,您老别说这些了......"延福翁把鼻涕一抹,叫道:"我不管,我偏要说!是咱陈家村的人,见他可怜救了他。他可好,不光不知恩图报,还杀人!还砍断英雄树......天哪,英雄树一断,吉兆变凶兆,陈家村有难了!列祖列宗啊,后辈无能啊......"
那边公羊海听了他的话,沉声道:"兄弟,你回家去把我的包裹拿来,好么?"陈玉琴一呆,心知公羊海要走,心中难过也不知说什么,只得让本家一个兄弟推他回家。
延福翁却不依不饶:"你就这样走了么!你想得倒美......"却见公羊海来到笑面人尸身前,拔出断剑,削去英雄树的一块树皮,蘸着血在树白上写道:"杀人者保平公羊海。"再回身一剑,割下笑面人头颅,抓了发髻提在手里,往村民这边走来。村民吓得轰地散开。公羊海来到黑衣人尸身旁,也一样割下头来,将两个发髻绑在一处,手里提了,一言不发地再来到小宝儿尸身旁,脱下外衣包了,背在背上,然后站在那里,呆呆出神。
不一刻,陈玉琴回来了,膝上放着公羊海的包裹。公羊海解开包裹,撕了件换洗的衣服草草包扎了伤口,拿出几锭大银。一锭给了陈玉琴,剩下的抛给延福翁,起身说道:"在下公羊海,西北保平镖局总镖头,今日路经贵地,遇强人劫镖,不得已动手害了性命。此事与诸位无关,多有打扰,在下这便到衙门去销案。损害村中财物,万分抱歉。身上所带银两实不足补偿,日后在下自当重礼赔罪。告辞了!"说罢转身便走。
村民都不敢拦他,只有陈玉琴一人奋力跟着。公羊海受着伤,走不快,陈玉琴跟着跟着就到了村口。公羊海这才回头:"兄弟,你回去吧。"陈玉琴身子一震,眼圈立时红了:"大哥......"公羊海道:"我没事,你放心。"陈玉琴垂首不语,忽然想起件事,在怀中一摸,掏出本小册子来,递给公羊海:"大哥,送你。"
公羊海接过来一翻,只见小册子里尽是些画。打开第一页,画的是一人抬步欲行,旁边一行小字写道:"四肢百骸,合而为人。欲举步则必先抬手,欲抬手则必先动肩......"公羊海见了,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现在脑子糊涂,一时竟懵住了。
陈玉琴道:"大哥,我不会武艺,可是我会玩傀儡。傀儡戏,强就强在它对人的仿肖上。所以我平日便总是细细地看人,想人的一举一动到底是如何发生,傀儡要怎么做才能活灵活现、形神兼备。方才那黑衣人的剑法我没见过,可是我看到他的步法,就知道他什么时候,想干什么了。"他这一说,公羊海才想起,方才若不是陈玉琴从旁提点,只怕自己已死去多时了。当时忙乱,竟无暇去想,为何陈玉琴一个残废少年竟会有如此高明的眼力,现在听他说来,竟是琢磨傀儡戏时练出的眼光,实在是出人意料。公羊海虽然此刻心中一片悲苦,却也不禁好奇,问道:"杀那个使钉锥的,你也是这么看出来的?"陈玉琴摇头道:"不是,你往后翻。"
公羊海把册子一翻,后边画的却是一只只眼睛,有的上翻,有的下扫,有的斜视,有的注目。陈玉琴道:"我跟你说过的,傀儡仿人,最难的就是手和眼。手最灵活,可是眼更难测。眼为心苗,向来随心而动,所以那笑面人要打你哪,自然就会先看你哪,看明白了这点,抢先出手就很容易了。"
公羊海倒吸一口冷气道:"这是武学的精要啊!"陈玉琴笑道:"哪是什么武学精要,只是我琢磨的怎样让傀儡活起来的法门罢了。这本册子是我平日观察众人所得,共分三篇,上篇是身躯,中篇是手,下篇是眼。我看今天这场较量,它对你应该还有些用处,你就拿去吧。观人术这东西说起来复杂,做起来却容易得很。你没事时多练练,自然可以比我更强。"
公羊海哈哈大笑:"好啊,想不到我公羊海今日竟平白得了一部武功秘籍。"他的笑声冲霄而起,竟似不欲落下,可越笑越是干涩,到后来还哪有半点笑意?
笑着笑着,公羊海转身离去。陈玉琴看着他的背影:他头上包着的衣襟迎风而舞,他的背上,小宝儿静静地伏着,他的手里包着人头的包裹慢慢浸出血来......陈玉琴就这样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之中。
此后的日子,陈家村一片混乱。延福翁坚信英雄树的坍倒会给陈家村带来灭顶之灾。不久,官府派人来查此案,因公羊海已先做了打点,自然不了了之。陈家村这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那英雄树倒了半年,一直扔在那里,延福翁觉得心疼可惜,就准了陈玉琴拿它制偶。陈玉琴大感兴奋,不眠不休地想了一个多月,终于在初冬动手刻制头坯,裱背上土,磨光彩绘,上线穿衣,偶人慢慢成形。
陈玉琴暗暗盼着公羊海能回来,可公羊海一去之后,再无消息。年关近了,外出的村人陆续回来,陈玉琴这才听到了公羊海的消息。
原来,武林里这半年来出了个好强的高手,半年里以一口长剑连败七大剑派,两月前一举格杀江南无敌快剑沈公子,名动天下。据说此人的剑法不但快,而且绝,招招抢在人先,竟似能洞察他人心中所想。以沈公子之能竟也一招都攻不出手,被江湖人称"天命剑客"。他的大名正是-- 公羊海!
五、傀儡
眨眼,就到了初五。
陈家村的村民美美地在家过了个年。明天,就又要出门,离乡背井地奔波了。今天便是他们最喜庆的日子,因为戏堂又开了。
各家的高手全都在喜庆里上台了,生、旦、北、杂各显其能,戏堂里传来声声彩声,直把门外的冰雪也融化了些。
这一声彩--更大!因为陈玉琴终于上台了。
(陈玉琴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左手手指不经意地弹动。只见台下阴影里有一人站起身来,分开人群,来到台侧。)
陈玉琴坐在椅上,由两个兄弟抬上戏台,在如潮的掌声里红了脸,可是两只眼却兴奋得发亮。他的手腕,十指,手肘上都有提线缠绕,甚至连嘴里都含了一个拉环。这些提线均是草叶粗细,十分罕见,更难得在并不垂下,反而根根直刺房顶。看上去他本人倒像一个傀儡,被无形的手牵扯住了。戏堂新架了两根房椽,难道他的傀儡在上边?
有人在台下起哄。陈玉琴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左手手指不经意地弹动。只见台下阴影里有一人站起身来,分开人群,来到台侧。他左右看了一看,再一步一步地走上侧梯。
来人身量很高,走得很稳,就这样突然未经许可地来到台上,人人都是一愣。却见这人回过身来,一张国字脸,两道剑眉,一双虎目,颔下微有短髯。奇怪的是,他的身上也有十几根细绳,向上伸向屋顶。
"他是傀儡!"有人大叫。这一提醒,人们才纷纷发觉,这人的面色略与常人有异,稍显细亮,是漆出来的。
这一来可炸了锅,这么大的傀儡已属罕见,它能瞒过诸多行家里手就更是难能,偏偏还让所有人都看不出,说是陈玉琴在操纵,可陈玉琴与它同在台上,相距三步,这是怎么弄成的?
陈玉琴眼望众人又惊又羡的目光,心中更是得意。他殚精竭虑做出这偶人来,又专门做了一部傀儡车,架在梁上可凭一线而进退自如,更利用车上滚轴,练成人在地上便可操控傀儡的绝技,要的就是让大家木立当场。
他正在得意,忽听一人骂道:"小畜生!谁让你行如此胆大包天之事!"一人"噔噔噔噔"踏上台来,一记耳光劈面打到,正是延福翁。
陈玉琴吃了这一记耳光,被打傻了,喃喃道:"不......不是您同意我做的么?" 延福翁骂道:"我让你把英雄树做成傀儡,谁让你做人了?女娲娘娘捏土做人,那是神仙的事,咱们做傀儡的哪有这种福泽?玩傀儡就已经是损阴功的了。祖宗传下的规矩,傀儡必须小于真人。当年陈平老祖宗为救汉高祖,做了真人傀儡,祸延三代,封国获罪而灭,你不知道么?如今又做了这么大一个傀儡,你想害死我们啊!"
陈玉琴捧住脸,一时呆了。陈氏一门确然有此规矩,只是他得了英雄树,想到如此奇招,一时已顾不上许多,再加上他一直闭门造偶,别人未尝得见,自然也无从提醒。此刻延福翁突然提起,他这才想到。
便在此时,门外有人笑了:"做了就做了,谁又管得着?女娲?神仙?他们又算什么!自己的命,就在自己手里。自己没本事,什么话也别再多说。"
来人说话语调高亢、字字铿锵,所出之语更是大犯天命,众人悚然动容。回头看,只见戏堂大门一开,有五人鱼贯而入。后边四人一色黑衣打扮,脚步轻盈,面上死气沉沉,没一点表情。当先一人身材高大,长发披肩,额上一抹紫带箍头,身披一件五色英雄氅,锦缎织就、光彩夺目。往脸上看,两道剑眉一双虎目,唇边冷笑自带威风,不是别人,正是久已不见的公羊海。
陈玉琴一见大喜,唤一声:"大哥!"公羊海已飘身上了戏台,他身后的四个黑衣人若有意、若无意,分别把住了门窗入口。
陈玉琴想念公羊海已久,此刻突然重逢,本欲立时上前见过,可是公羊海只往台边遥遥一站:"兄弟,恭喜你三桩愿望一齐达成。"
因为提线牵引,陈玉琴也不好太往前走,便道:"大哥,好久不见了。"一边说,一边操纵那偶人向公羊海抱拳行礼。
公羊海看着那傀儡,目中精光一闪:"很像我。"陈玉琴笑道:"不错,我正是以大哥的样子来做的。"
公羊海又道:"却不知戏是哪一出呢?"陈玉琴低下头:"还没想好......"公羊海冷笑道:"只要不是‘英雄树’那场便好。"陈玉琴愕然抬头道:"大哥说的哪里话......"
公羊海手一扬,打断他:"若是不知该演什么,我倒是可以给你出好戏。"陈玉琴又是气恼,又是好奇:"大哥请说。"
公羊海把手一负:"这出戏,便叫做‘公羊海剑杀沈公子’。"他把冷冰冰的目光向台下一扫,顿时阻住了几个人的不满,继续道,"话说一代大侠公羊海被陈家村扫地出门以后,下苦功修习剑法,不久剑法大成。他想起自己家破人亡之痛,顿悟到自己所以遭此大难,全因太过软弱。若是当日剑法高明,沈公子也未必敢来挑战,来战也未必能赢,不赢也就不会有人胆敢把自己作为练习的靶子,害了一家人的性命。现在他的剑法已有大成,那自然谁都不怕。于是他三个月内连挑七大剑派,又南寻快剑沈公子。两人二次动手,虽以沈公子之能,也不能在公羊海剑下走上三招。沈公子苦苦跪地哀求,终于还是被公羊大侠刺杀在福建丹霞山顶。此后,公羊海大侠凭一己之力,踏平天下剑宗,终于建起天下第一的神剑联盟......怎么样,这出戏文如何?"
公羊海侃侃而谈,自大、疯狂、冷酷尽现脸上,台下诸人已忍无可忍地聒噪起来。陈玉琴颤声道:"大哥,你糊涂了......"
公羊海道:"没有,我没糊涂。兄弟,我能报大仇,能有今天的成就......我知道,全是靠你。若不是你给了我那本秘籍,我断断练不成观人术天命剑。兄弟,我今天来,是为了三件事:第一,跟你说声谢谢;第二,把秘籍还你。"说着,公羊海伸手入怀,掏出那本薄册。那册子想是被公羊海时时翻阅,虽然尚算平整,但已变软发黑。
陈玉琴接过册子,强笑道:"这东西值什么,你还专程送回来。" 公羊海道:"这东西对你来说无关紧要,对我,却是身家性命之所在。是以,我来的第三件事,便是毁了它!"话音未落,公羊海一剑刺出。
陈玉琴刚拿到册子,猛见公羊海剑到,手一震,整本册子"砰"地一声炸开,碎片如灰蝶般四散飞舞。
陈玉琴惊道:"大哥,你做什么?"公羊海道:"你莫怪我,实是大哥不愿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了。现在我的剑法已经天下无敌,只是沈公子临死前的话让我放心不下。"
陈玉琴道:"他说了什么。"公羊海森然道:"他说:‘这剑法不是人间该有的,洞透天命,必遭天谴。你今日以此剑杀我,他日必有人用此剑杀你。’我听他说得在理,这就回来问问你。我的好兄弟,你有没有将教我的再教给别人。"陈玉琴怒道:"没有!"
公羊海笑道:"你急什么?"说话间他立起三指,高高举起,"我问你三遍。第一遍,你有没有将教我的再教给别人?" 陈玉琴正色道:"没有!大哥问几遍也是一样!" 公羊海一笑,将一指收回。
惨叫声顿起。公羊海带来的四名剑手突然拔剑,剑剑往堂中村民要害刺去。陈家村诸人本就不懂武艺,又事起突然,全然没有还手之力。但见剑剑飞血,一眨眼,地上已横尸数十。剩下的村民,全都挤在屋子正中,瑟瑟发抖。
陈玉琴被这巨变惊得目瞪口呆,眼见自己的玩伴、叔伯、甥侄血溅当场,不由一股热血直冲顶梁。
公羊海再扬手,笑问:"仔细想想,有没有?这是第二遍。"陈玉琴怒吼道:"我说过没有了!"公羊海再收回一指,剑光又起。
陈玉琴急得对黑衣人大叫:"住手,住手!"公羊海微笑看着:"他们听不到的,他们都是聋子,不然我怎么放心带来。"
现在堂中站着的,已不及二十人,公羊海又扬起手。
陈玉琴哭道:"你别问了,我真的没教过别人!我根本不知道这东西有如此大用......求你别再问了,放过我们吧......"
公羊海正要答话,台下却有人道:"小琴,你求他干吗?这人已经疯了,跟他讲什么道理!从他砍断英雄树之日起,咱们不就知道事无善了么。每天都做傀儡戏,你难道不明白,这线一拴上,想跑都跑不了。让他杀!他也没个好结果的!"说话的正是延福翁。公羊海笑道:"老头儿,你的话还真多啊。"
陈玉琴突然想起一事,哭道:"二爷爷,是不是我做了真人傀儡,老天爷降罪了?"延福翁道:"呸,管那么多做什么!现在是他要杀咱们,关老天什么事?小琴,真人傀儡做了就做了,这家伙和傀儡车一现世,咱们几辈子的傀儡戏就都算没白做。"
突然之间,黑衣人又拔剑冲上,二十几人稍稍一乱,已尽数伏尸地上。陈玉琴惊道:"你还没问我呢!"公羊海一笑道:"还问什么,兄弟你的话,我还信不过么?既然你说没教过别人,自然是没有。"陈玉琴哭道:"那你还杀人?"公羊海道:"你虽然没教过别人,焉知他们之中,日后没人能领悟到今日你所悟出的?为绝后患,还是杀了的好。"
陈玉琴恨道:"那你也该杀我了?虽然我现在未教别人,但将来一定会......"公羊海打断他的话,笑道:"兄弟提醒的是。但你于我曾有救命之恩,我怎能下手?这样吧,你自行了断吧。"言毕一抬手,手中长剑"呛啷"一声,跌在陈玉琴脚下。
陈玉琴定定看着公羊海,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再低头看那剑,剑在地上亮如秋水。猛抬头,他的眼已如死水般平静下来。方才他本已卸下指上、口中的提线线环,现在却又慢慢、一丝不苟地一一套好。然后他颤动手指,一直站在台后的傀儡一步步走来,来到他椅前,弯腰将地上的长剑拾起。
公羊海赞道:"兄弟,真有你的,傀儡做到如此灵活!也好,你这样的人,死在自己的傀儡剑下,也算死得其所了。"
却见那傀儡转过身来,站在陈玉琴身边,收剑当胸,凝然不动。陈玉琴道:"将死在我傀儡剑下的,是你!" 公羊海与这和自己一般模样的傀儡打个照面,心里一阵恍惚,突而清醒过来,怒道:"你说什么!"
陈玉琴咬牙道:"我要杀了你,给大家报仇!"公羊海仰面笑道:"就凭你?一个没脚的废人?"陈玉琴道:"可它有脚。"
公羊海一呆,后退一步,把手一挥,怒道:"那我就成全你!"台下的四名黑衣人见了手势,同时拔地而起,四柄长剑分由前后左右四边,一齐刺到,陈玉琴与那傀儡瞬间被罩住不见了。
突然"蓬蓬"几响,四个黑衣人撒剑跌倒,个个喉头一点血痕。露出来的陈玉琴,胸前一片血渍慢慢扩大,那傀儡也已断了一臂。只听陈玉琴冷笑道:"现下如何?你别忘了是谁教你的。在我看来,他们的剑法又慢又傻!"
公羊海脸色铁青,杀机渐盛。他从地上捡起一柄黑衣人的长剑,哼声道:"那又怎样?你我都学了观人术,可是我身负功夫,你没有。只要咱俩的剑一相碰,你就完了,或者我把这木头人身上的连线划断,你也就死定了!"陈玉琴点头道:"好呀,来吧!"
两人往一齐一凑,剑光如梅花映雪,点点生寒。俄尔公羊海往后一退,胸前腹上衣衫尽破,血肉模糊。
陈玉琴笑道:"来呀来呀!你不是会观人术吗?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瞧这傀儡的眼睛!我刺剑只需动动手指,你能快得过我?"公羊海鬓边冷汗直淌,骂道:"小兔崽子,如此奸滑。"
陈玉琴操纵傀儡往前逼近,瞪目道:"我就要你立时偿命!"公羊海突然狞笑道:"你想得倒美!"猛地长剑一扳一放,一点剑气破空,直点陈玉琴心口。陈玉琴不明所以,突遭一击,疼得脸都白了。公羊海道:"老子离你远远的,看你个废物能奈我何!"
点点剑气不绝打到,陈玉琴用傀儡挡了两下。只是那傀儡本就是空心,胸前挨了两下,登时被打穿了。陈玉琴面上又挨了一下,"哎呀"一声,连人带椅往后仰倒,可有傀儡拉着,倒下时两手高高举起,"咯咯"两声,已有指头被拉断,而那傀儡也重重倒下。公羊海见已得胜,这才松了一口气。
忽见那两脚悬空的偶人越升越高。公羊海吃了一惊,走近细看。只见陈玉琴一时未死,正竭力把傀儡提线往手臂上绕,想借着傀儡的份量拉自己起来。可是眼见那傀儡重量远低过他,越是拉,越升得高了,最后几近房顶,他却仍只能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公羊海哈哈大笑,一剑刺入陈玉琴咽喉。陈玉琴身子一震,两眼努出,可是手臂还是竭力想去缠绕提线。公羊海得意忘形,一剑横扫,将十几根提线一齐斩断,笑道:"这回看你......"
突然,他的额上一凉,"啪"的一声,那傀儡在他眼前摔得粉碎。他额上的紫巾慢慢飞开,一道血如红虫般飞快地爬过他的面颊。公羊海以手抚额,这才想起,那傀儡还拿着剑......从那么高落下来......对着自己......
果然是死在这种剑法之下了。公羊海仰天大笑,笑声未绝,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尾声
热闹的戏堂终于静了下来,那二十尺见方的戏台上,横倒竖卧着一具具僵硬的尸体。风从门外吹来,吹干了地上的血,也吹得那没了傀儡的提线随风而舞......
(责任编辑:吴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