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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光照铁衣(四)
慕云舒
上期提要:燕铁衣洗脱杀害铁肩之嫌疑,并成功揪出暗藏在少林寺内的敌人天虎。回到京城,为彻查李玄衣之死,燕铁衣墓地惊魂,狙杀"摘星手"、"毒罗刹",折断"刀柄","利刀"组织一败涂地。从王风口中得知医神杜天禹竟是关键人物,岂料线索初现,杜天禹又被灭口,案情愈加复杂。
十八 抽刀断水
夜色降临,燕铁衣才缓缓走出了回春堂,他的脚步十分沉重。
杜天禹究竟想说什么呢?是放心不下那部药典,还是说药典中藏有燕铁衣想知道的答案呢?也许答案真在药典里。可是燕铁衣已搜遍了回春堂的每一个角落,却只能找到最后的两篇。他当然逐字逐句地读完了那两篇,可是除了一嘴苦涩、满脑昏胀外,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街上的行人匆匆,燕铁衣的脚步却更缓,然而无论走得多慢,他还是要一个人去面对孤独与寂寞,面对萧索的四壁和漫漫的长夜。他渐渐有点羡慕王风,无论回得多晚,等着他的总会有明亮的灯光、温热的酒菜和恬静笑容。可是自己呢?
拐入阴冷黝黑的胡同,燕铁衣突然愣住。他看见了灯光,明亮的灯光正自他那间破落的屋子里透出。上一次,灯光的后面是一双手,致命的杀手。这一次呢?
燕铁衣慢慢推开了门,又一次愣住。明亮的并不仅是灯光,除了灯光,还有笑容,比灯光更明亮的笑容,足以驱散一切寒冷和黑暗的笑容--那是顾三小姐的笑容!他几乎不敢相信,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几年来,他已不曾再拥有过梦幻了。
一个梦幻太多的人注定是悲哀的,因为梦幻越多,失望也就越多。可是若连半点梦幻也没有,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悲哀呢?
燕铁衣默默地凝视着顾三小姐,她的笑容虽灿烂,却还不能完全掩饰那份病后的苍白和憔悴。
--你瘦了,瘦了很多。
--痊愈了吗?怎么跑来的?什么时候来的?是不是等了很久?......
他的心中有千言万语要问,要说,可是到了嘴边,却化成了淡淡的一句:"饿坏了吧,先找个地方填填肚子再说。"
一对黑不溜秋的破灯笼,两张东倒西歪的烂方桌。燕铁衣居然将顾三小姐带到了胡同口的面摊子上。他道:"就在这吃怎样?"顾三小姐皱了皱眉,带着失望的口吻道:"好吧。"燕铁衣笑道:"你不必皱眉,其实真正的京味儿,只有到这种地方才吃得出来。"他就在一张还没有完全散架的方桌前坐下,扬手道:"老张头,今天我有稀客,来两碗加大的羊肉面,再来一壶酒。"
顾三小姐搓了搓冻得有点发僵的双手,也坐了下来,笑吟吟道:"我看是你囊中羞涩,只请得起人家吃羊肉面吧?"一旁忙活着的老张头插话道:"姑娘,你错了。他连羊肉面都吃不起了,上个月赊的账今儿还没清哩。"名震天下的燕铁衣,居然还要赊账过日子,顾三小姐又是惊讶,又是想笑。
面很快就端了上来,雪白的面条,透明的肉片,配着鲜红的小截辣椒和翠绿的葱花,热腾腾地,老张头还外送了一碟羊肉和一碟酒糟蛋。顾三小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提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能够和心仪的人在一起,就算是碗白开水,她也会吃得有滋有味的。
半碗面下肚以后,她的话就好似哗哗的流水似的,她有太多的话要对燕铁衣说,她要告诉他这一路经历的事,经历的人,当她一提起那个柳轻炀时,她的嘴角又充满了笑意。
那是多么有趣的一个人啊,那个人在她面前笨拙得像一块石头,但是黏起人来的功夫却是一流。从那天酒楼的相见后,他就一直黏着她。
"若非本小姐聪明,那家伙说不定真跟我跟到京城来了呢!"她的笑容很灿烂,她兴致勃勃地向燕铁衣诉说着她摆脱柳轻炀的过程--
"那是在卢沟桥上,那天天还没亮,本小姐就偷偷溜出客栈,牵了匹马就上路。那时天寒地冻,桥上空空荡荡。桥头的石雕栏杆上却有条人影,正低吟:卢沟天骄出桑乾,月照河流下石滩。茅屋鸡声斜汉曙,沙汀雁叫早霜寒,水光漠漠山烟白,野色遥遥塞草寒......天啦,居然又是那个笨蛋。这次他居然没有结巴。"
她的笑容越发灿烂了,显然是在回想着那个"笨蛋"出洋相的过程,她继续说了下去:"他说:‘不是说好一同上京么?你,你......这是......’呵呵,他又开始结巴了。于是我就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可错过卢沟晓月呢?刚才我到房间里找过你,还以为你不辞而别呢!’"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已经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她看着燕铁衣,骄傲地道:"本小姐最擅长的就是倒打一耙!"燕铁衣苦笑着摇了摇头。
顾三小姐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说着:"那笨蛋当时就说:‘我......见你疲倦,就不敢叫,蓟门烟树,香山夕照......京都美景数不胜数,到了京城,就罚我做向导吧。’我正想怎么摆脱他呢,嘿嘿,还好,卢沟桥上的石狮子正好解了我的围,我就对他说:‘故老相传,卢沟桥的石狮子数不清。本小姐却不信邪,你从这桥头数下去,我到桥尾数回来,本小姐今天非叫那句谚语改上一改不可。那个笨蛋......哈,他居然真的去数了,所以,本小姐就趁机开溜喽!"她银铃似的笑声在风中飘荡。一股暖意涌上了燕铁衣的心头,暖洋洋的,轻飘飘的,那是一种完全放松的感觉。这些年来,他的心情一直都很沉重,就像被一张厚厚的棉被捂着,捂得气也透不过来。只有和这小姑娘在一起,他才能够完全地放松。
燕铁衣突然忍不住道:"人家一路护送,用心良苦,你未免过分了一点吧?"顾三小姐的嘴一扁,摆着头道:"用心良苦?我看是居心不良。老太太早就说过,男人嘛,若是对你大献殷勤,千万就要小心了。"
燕铁衣苦笑,他惟有苦笑。
夜色更深,离开了面摊子,燕铁衣有意加快了步伐,他似乎不敢和这个小姑娘挨得太近。顾三小姐却已跺起脚,嗔怪道:"走得这么快,莫非想撇下我?"燕铁衣只得停了下来,顾三小姐立刻雀跃着拉着他的手,道:"先前我们是从那边来的,现在你又准备带我到那里去?"
燕铁衣道:"先找家客栈安顿下来,过两天我再托人送你回江南,你出来好久了,老太太会担心的。"顾三小姐咬着嘴唇,晃着头道:"我可不想回去,我、我......"她的脸已绯红如火,她的心里也同样有一团火。然而少女毕竟是羞涩的,话只说了一半,她的头就垂了下去,一颗心怦怦直跳。燕铁衣的心也在怦怦跳着,他的声音却仍是十分平静:"放心吧,这两天我会抽空陪你四处逛逛,不会令你白来一趟。"
"他难道是不明白我的心思,还是在故意装糊涂?"顾三小姐心中有点失望,又有点气愤,然而她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她抬起头,凝视着燕铁衣,勇敢地道:"我什么也不管,只要和你在一起。"她的声音如春风在轻诉,她的眼波如春水般的温柔。燕铁衣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顾三小姐的头又一次羞涩地低了下去,她似乎在等待,等待着情人的拥抱。可是燕铁衣并没有伸手,他不敢、也不忍--她的生命像含苞的鲜花,她的前程像初升的太阳,跟着自己,一辈子只怕就要在焦虑、不安和痛苦中度过。
顾三小姐仍在等待,她已等待了很久。一股冷意正从被她握住的手上缓缓传来,冷得就像三九的寒冰。手轻轻地被抽走,她只听见了三个字:"对不起。"顾三小姐猛一抬头,眼里已有泪光闪烁,闪烁如天际的星辰。她望着燕铁衣,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表情:"你以为你对不起我?"燕铁衣沉默,他在竭力地控制着自己。
顾三小姐道:"你并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燕铁衣扭过了头,他不敢面对顾三小姐的眼神,那种混合着失望、痛苦、委屈和哀怨的眼神。顾三小姐的泪即将夺眶而出,她也在竭力控制着自己。
泪,没有淌下,却流入心里,更苦、更涩。
"难道你仍忘不了她?难道就没有人可以代替她么?"
燕铁衣的脸色泛青,缓缓道:"有的事是永远也难以忘怀的,有的人是永远也无可替代的。"
顾三小姐咬着牙,道:"我一直都以为你是男人中的男人,坚强、勇敢,可是我错了,原来你比任何人都懦弱。你从来都不敢面对现实、面对自己。你只知道逃避,逃避现实、逃避自己、逃避着我......"
燕铁衣仍是沉默--我是不是一直都在逃避?我是不是从来都不敢面对?这些问题他从来不曾寻思过,他也不敢去寻思。
顾三小姐道:"我只知道一个人活着,并不是为了过去,而是为了现实,为了未来。我只知道,一个人不仅要为别人而活着,亦要为了自己而活着。"燕铁衣的头转了过来,他的神情已恢复了平静,平静如秋水,他的声音也如秋水般的平静:"我们之间......你说得不错,我只希望你自己也能做得到,好好地为自己活着。"顾三小姐嘶声道:"你放心,没有你,我一样能照顾好自己,没有你,我也一样可以活得开开心心。"话虽这样说,可是泪水却已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她狠狠地跺了跺脚,转身掩面而去,一幅白绢在她转身的刹那间掉了下来,晃晃悠悠地落入了污泥中。
燕铁衣木然望着她的身影,喃喃道:"你还年轻,伤痕很快就会平复,你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他喃喃着,缓缓的蹲下身子,拾起了地上的白绢。
"夜夜相思更漏迟,伤心明月凭栏杆,想君思我锦裘寒。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像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这首改了一字的《浣溪沙》的底下尚有一行新绣的小字:
一日不思量,又攒眉千度。
燕铁衣呆了一呆,轻轻用手擦净了绢上的污泥,缓缓放入了怀中。
绢上的污泥可以很快擦去,可是心头的伤痕呢?
"酒、白干、烧刀子、二锅头。"燕铁衣又回到了面摊子上,一口气点光了老张头所有的酒。老张头默默地叹息,默默地将酒端了上来,又默默地回到了他的锅灶前,他已见过了太多的悲欢离合。
一瓶、两瓶、三瓶......这几年来,燕铁衣几乎酒不离口,但他并没有醉过,干他这一行,本就必须时时刻刻保持冷静、清醒和镇定。此刻他只想醉,只想忘记一切,逃避一切。
醉了真的可以忘记一切?醉了真的可以逃避一切?他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酒壶已空了,他的人也空了。他摇摇晃晃起身,撞翻了一旁的方桌,整个人都趴倒到了污泥中,半天也起不来。
老张头忍不住上前,刚想去扶,谁知他又挣扎着站了起来,推开老张头,踉踉跄跄地走了。
夜深,长街空旷。空旷的长街上只有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长街通向何处,他又要走向何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何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车轮碾地和马蹄踏地的声响,一辆马车闪电般的驰来。马车来得快,停得更快,"刷"的一声,就已停在了他的身边,拉车的竟是六匹神俊非凡的高头大马。厚厚的帷幕一晃,燕铁衣的身边已多了条人影,再一晃,两个人竟已消失,马车又如闪电般驰走。
六乘之驱,是最尊贵的象征,依大明的律例,只有皇亲国戚才能使用。马车上的人是谁?他们又要将燕铁衣带到何处?假若燕铁衣能够稍微清醒一点,也许他的命运就会完全改变。可惜他已醉了,彻底醉了。
刀光闪烁,漆黑如夜。燕铁衣却仍在沉醉。
车厢内有人在笑:"想不到燕铁衣最终还是要丧命在雁翎刀下,看来这把刀真是受过冤魂恶鬼的诅咒。"
"你错了。"另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他还不能死,十天不到,若有两大名捕暴毙,只怕太过轰动,对于我们的计划,只有百害而无一利,何况我仍要假借他的刀。"
"主子想得周到。"那声音透着失望,"可又该如何处置他呢?"
"送他到听月楼去,吩咐林雨桥千万不可怠慢了这位贵客。"
天亮了,燕铁衣醒了,他终于睁开了双眼。他首先看到的是一面雪白的墙壁,壁上只挂着一幅画,画着数枝疏疏淡淡的墨梅,留白一行狂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画的下面是张梳妆台,没有繁复的雕花,没有乱眼的样式,也没有光可鉴人的油漆,惟一的装饰就是那清晰流畅的木纹,简单纯朴近乎天然。梳妆台的摆设也极简单,只有一把乌木梳,一面略带斑驳的铜镜。除此之外,屋子里就只有他身下那张宽大的床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又是怎么来的?昨夜里的一切又是不是梦?"燕铁衣翻开身上的丝被,突然间呆住了。雪白的丝被中一片殷红,红得耀眼,红得惊心。他的鼻端仿佛又有幽香在回荡,若隐又若现、若有又若无,若空谷的幽兰,若水云间的淡梅。他的耳际仿佛又有呻吟喘息在回响......他已明白,完完全全明白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突有琴声响起,空灵而又缥缈。燕铁衣慢慢穿上了衣服,慢慢起身,慢慢走了出去。门外是道窄窄的木梯,木梯下有条回廊,迂回曲折,穿过几株古梅,回廊的尽头,就是一座花厅,空灵的琴声正是从这里传出的。
抚琴的是个女人,背对着燕铁衣,她穿着件宽大的水色长袍,乌黑的长发披散如流水,指下的琴声也如流水。燕铁衣又闻到了那种幽香,那种熟悉的、隐约的、飘逸的、梦幻般的幽香。
他并没有走进去,也没有出声,只是呆呆地站在门外。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面对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他本可以一走了之,就当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就当昨夜的一切都是梦幻。然而他没有走,因为他是燕铁衣。
可是顾三小姐呢?顾三小姐付出的感情不也同样是宝贵的吗?
琴曲已尽,余音仍绕梁,女人终于慢慢转过了身子。燕铁衣怔住,眼前的人竟是林雨桥!这里竟是听月楼!
他想不到昨天夜里他就是在这个高官巨贾千金难求一宿的听月楼里过的夜,他更想不到这个倾城倾国的青楼红妓直至昨夜却仍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处子。
他终于开口,苦涩地道:"昨天夜里......"林雨桥的脸一红,立刻打断道:"昨天夜里你睡得很甜,现在想必饿了,我这就吩咐心心准备早点。"她竟半点也不提昨天夜里的事,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不提,燕铁衣却更内疚,道:"我......"林雨桥仿佛已猜出他想说些什么,又打断道:"你想必已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燕铁衣点了点头。林雨桥道:"你也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燕铁衣又点了点头。林雨桥道:"在这种地方,有的事本不必太认真,也不必太在意。"她真的不在意么?可是她的眼中为何又有泪光?
燕铁衣凝视着她,道:"有的事我一向都很认真,有的事我一向都很在意。"林雨桥侧过身子,轻拨琴弦,琴弦似在叹息。燕铁衣道:"我还有些事要办。"林雨桥幽幽道:"你随时都可以走,这里的大门随时都开着。"
"也随时都可以再来。"后半句话她并没有说出来。燕铁衣当然听出了弦外之音,道:"只要那些事一了,我一定会再来。"
燕铁衣终于走了,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
心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道:"小姐,为何不将他留下?"林雨桥道:"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下他的心,这又有什么用呢?"她轻抚琴弦,琴弦微颤。
"昨天夜里,他虽和我在一起,却一直呼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你知不知道他一共呼唤了多少次?"
心心摇了摇头。
"一共是一百七十三次。"林雨桥的人如止水,声也如止水。可她的心,是否也如止水?
心心不解,道:"可那些承诺呢?他临走时的承诺,难道......"
林雨桥叹了口气,起身道:"你不懂,你不会明白的,他再来,并不是因为喜欢上了我,而是因为责任,因为内疚。"
心心用手指绕着垂在肩上的小辫,道:"我实在弄糊涂了,我越来越不明白。"
林雨桥拍着她的肩头,道:"有时糊涂一点反而好,有的事若是越明了,你就会越痛苦。
午后,正阳楼。
两个衣着光鲜的中年人正施施然走出来,一个人捋着山羊胡子痛心疾首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女孩儿家,抛头露面已是大大不该,居然还当众酗酒,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另一个人道:"笠翁,这你就有所不知,那一位可是名门望族,江南顾家的三小姐。"那叫"笠翁"的嘿嘿干笑,道:"那就怪不得了,听说他们当家的老太太原本就是出自青楼,真是家学渊源啊。"
燕铁衣正巧打正阳楼前经过,他本是要赶往刑部,一听到"顾家的三小姐"几个字,立刻停了下来。他知道她为什么酗酒,他知道她为了谁而酗酒。可是他却没有上楼,反而转身回头走了。
十九 拔剑相向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顾三小姐脸上无泪,心底有泪。她不停地笑着,笑着斟酒,笑着饮尽。柳轻炀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抓住酒壶,道:"别再喝了,你醉了。""啪"的一声,顾三小姐已推开他的手,瞪着眼道:"你若是心痛你的银子,何必狗皮膏药般死跟着我。"柳轻炀结结巴巴,道:"我、我......"他的口才原本不差,可不知为何,一碰到这位小姑娘就总是辞不达意。
(柳轻炀的手指已扣住了杜老大的脉门,杜老大手中的刀立刻飞了出去。)
酒量大的女人本就引人注目,何况是漂亮的女人,酒楼上几十对眼珠子都直勾勾地盯着顾三小姐。盯得最紧、目光最辣的是坐在窗前,反穿皮袄,敞开胸膛,腰上佩着一把紫金刀的大汉。那大汉抹了抹嘴,将皮袄敞得更开,大大咧咧地在顾三小姐旁边坐下,色迷迷道:"俺房间里的酒更多更好,随便你要喝多少。"
若是平日,只怕顾三小姐十七八个耳光早将他扇成了猪头,此刻却只是笑吟吟地瞟着柳轻炀,道:"你怎不问问他?"大汉大笑,一脚踩凳,敲着桌子,高声道:"老子就是西城的杜老大,识相的快滚你妈的蛋。"他的另一只手已要去搂顾三小姐的腰。
柳轻炀站了起来,沉声道:"放开她。"杜老大一转头,道:"是你这小白脸在说话?"说完,他拳头一挥,直击柳轻炀的面门。只听得"呼"的一声,杜老大已重重摔在地上。武当的门规一向甚严,柳轻炀盛怒之下,出手仍是极有分寸,杜老大很快就爬了起来。
他一起身,立刻咬牙切齿道:"他奶奶的,看老子把你大卸八块。"话音一落,就已舞着紫金刀扑了过来。柳轻炀手轻轻一挥,从纵横交错的刀光穿过,两根手指已扣住了杜老大的脉门,杜老大手中的刀立刻飞了出去。他的手腕顺势一勾一挥,杜老大的人立刻摔了出去,这一次是从窗口摔了出去。
酒楼里的喝彩声响成一团,柳轻炀又气定神闲地落座,紫金刀犹在顾三小姐的头顶飞旋。顾三小姐无动于衷,自斟自饮,柳轻炀并不在意,就算这刀的速度再快上一倍,凭她的身手,一根手指头就能搞定。
金刀急坠,顾三小姐竟仍无动于衷,柳轻炀大骇,他来不及拔剑,猛地将顾三小姐推开。"嗤"的一声,金刀直透桌面,一缕青丝缓缓飘落。青丝过后,还有滴滴的鲜血。柳轻炀应变虽快,锐利的刀锋还是在他的手臂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一滴碧血恰恰溅落在杯中,澄清的酒水立刻被染红。顾三小姐望着那杯酒,眼眸也被映红了,一把抓起柳轻炀的手,惊问:"你......你受伤了?"面对顾三小姐的关切和柔情,柳轻炀仿佛已痴了,半晌才道:"不碍事的。"那知道这小妮子说变就变,突然就甩开他的手,柳轻炀忍不住"哎呀"叫了起来。
顾三小姐又跺着脚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柳轻炀摇了摇头,他确实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是因她的欢愉而欢愉,因她的忧伤而忧伤。
"我任性、我刁蛮、我泼辣,我会乱使性子,我只会捉弄你戏弄你嘲弄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好?"柳轻炀无法解释,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很多根本就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顾三小姐的泪水已涌了上来,嘶声道:"够了,我受够了,别再对我好,你对我越好,我就越难受。"她伏到了桌上,泣不成声。柳轻炀默默地望着她,充满了怜悯和痛楚。轻声道:"哭吧,哭出来就会好受一点。"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三小姐哭累了,稍一抬头,一条雪白的纱巾递到了眼前,她接了过来,擦干泪痕。再一抬头,就看见柳轻炀那只受了伤的手,仍滴着血。其实又何止是那只手在滴血,他的心又何尝不是在滴血?
顾三小姐的泪再一次涌出,一把捧起那只手 ,就用那条纱巾,沾满了自己泪水的纱巾,小心地帮他包扎了起来。
每一个食客、每一个伙计都呆呆地瞪着顾三小姐,就如同见到一个怪物一样。顾三小姐虽然不太在乎,可是脸上还是有点发热,正想催促柳轻炀结账走人。突然间,街上传来一阵喧哗:"林姑娘,听月楼的林雨桥林姑娘。"
呼啦一声,本来瞪着顾三小姐的人,一下子都挤向了临街的窗户前。"来了来了,林姑娘上来了。"本来挤在窗前的人又争先恐后地挤向了楼梯边的围栏上。一阵混乱,几张方桌已被撞翻,碗盘碟杯碎了一地,可楼上的伙计竟不加干预,居然也挤到了人群里观望。
顾三小姐又不想走了,忍不住道:"林姑娘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是个大怪物?"柳轻炀这时也正伸着脖子张望,一听这话,忍不住笑道:"这位林姑娘若是怪物,只怕天底下再没男人甘愿做人了。"顾三小姐立刻抢白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天生就是大色鬼。"
人群终于分了开来,大腹便便的掌柜一边点头哈腰地引路,一边呼喝着呆在人丛中的伙计:"还不快上菜,菜牌子上的菜,通通敬上一道。"
顾三小姐的眼珠子连眨也不眨一下。可是她首先看到的却是个男人。一看见这个人,她的脸色突然就变了--燕铁衣,跟着掌柜先上来的客人竟是燕铁衣!
藏青褂子、亮黑腰带、银白狐裘,梳得整整齐齐的黑发上,居然还束着条蓝丝巾。他竟仿佛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只有脸上刀痕依旧、眼神深邃依旧,否则只怕连顾三小姐也认不出来。
林雨桥终于上来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顾三小姐却只是死死地盯住燕铁衣的手,那只手还牵着另一只手。他握得是那么紧,那么实,好像只要一松手,身边的人就会不翼而飞似的。
楼上已有人窃窃私语:"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只有燕捕头这样的大英雄,才真正配得上林姑娘啊。"
顾三小姐突然手足冰冷,心也已冷透。燕铁衣也看到了顾三小姐,他的目光只是稍一停,立刻又投落到一边的柳轻炀身上。
掌柜满脸笑容,道:"两位这边请,小人就去泡壶好茶。"燕铁衣摇摇头,指指顾三小姐那边,道:"我们只是来会会朋友。"然后就走了过去。
顾三小姐的嘴唇已咬破,她再也呆不下去了。一把拖住柳轻炀的手就走。她拖着的正是那只受伤的手臂,这一下雪上加霜,柳轻炀忍不住"哎哟"连声。顾三小姐却头也不回地拖着他下楼去了。
燕铁衣也没有回头,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刚刚顾三小姐站着的地方。他的手在颤抖,林雨桥感觉得到。她知道他是为谁而颤抖,她知道他是为什么而颤抖,她也知道眼前的少女就是顾三小姐。她的心不由得也颤抖起来。
当一个女人发现执着她的手的男人,心里头记挂的却是另一个女人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滋味呢?
是几时离开了正阳楼?又是几时到了听月楼?燕铁衣全然不知。顾三小姐一走,他就如同被抽去魂魄一般茫然。幸好他还没有完全的忘却: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还有很多问题等着解决。所以他很快又走了。
门外,斜阳里,一道长长的人影映在地上。燕铁衣一踏出听月楼外,就看见刚才陪着顾三小姐的那个年轻人。
柳轻炀道:"在下武当柳轻炀。我已等了你一个时辰有多了。"
燕铁衣"哦"了一声,道:"不知道柳少侠有何差遣?"柳轻炀道:"她为你只身赴京,只为了要见你,可是......"他的眼神中混杂着痛苦和嫉恨,"可是现在她只有忧郁,只有憔悴。"
燕铁衣低下了头,他的心在抽痛。半晌,他才抬起头来,凝视着柳轻炀,道:"有些事根本就不可以勉强。"柳轻炀咬了咬牙,握住了剑柄,道:"要么去见她,要么击倒我。"话音一落,他的剑已出鞘。
武当向为名门正宗,清规甚严,柳轻炀也是温润如玉的君子,但此刻他需要发泄,发泄他满腔的怒气和怨气。
"刷刷刷"柳轻炀一出手就是三剑。这三剑又疾又狠,燕铁衣却皱起了眉头。要知道道家的宗旨是无为,武当的剑法,讲究的是冲虚圆通。柳轻炀的剑招虽中规中矩,可是剑势却太过刚猛霸道,锋芒毕露,失却了余味。燕铁衣一眼就看出了七处破绽,只要从任意一处出刀,柳轻炀就必败无疑,然而他却没有拔刀。
他怎么出得了手呢?这个年轻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顾三小姐,他怎么能够去伤害他呢?因此他只有后退,后退了一步。
只一步,就已避开了柳轻炀凌厉的三剑。柳轻炀的脸色已有点发青,手腕一沉,再一挑,长剑斜斜划出了一个半弧。这一剑和先前的三剑截然不同,出手缓了许多,剑势也弱了许多。
燕铁衣的心中却忍不住喝彩,若说柳轻炀的前三剑如狂风暴雨的话,那么他的第四剑就如同一道不息的流水。狂风虽劲,但却不能摧弱草,暴雨虽骤,但却不能久持;流水虽缓慢,可是却源源不绝,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柳轻炀的第四剑,看似简单平常,但简单平常的背后,却藏着无穷的变化。
这一剑看似轻飘,仿佛软绵绵的,但一剑使尽,剑尖却仍在颤动。只有燕铁衣这样的绝顶高手才看得出,这一剑其实并非全无力道,剑上的力道只是聚而不发,所以剑尖才会轻颤。
第五剑、第六剑......柳轻炀的剑招也如流水,源源不绝。燕铁衣仍只有后退,这时候他更不能出手了。柳轻炀的剑法并非无懈可击,他的剑意虽妙,可是内劲、心法的配合仍未达到极致。燕铁衣若是出手,胜算仍有七成,可是他却没有半点把握不伤了这个年轻人。
他的刀,本就是必杀的刀。
两仪转四象,四象化八卦,八卦生太极,柳轻炀已划出第二十八剑。他的脸色已平和,他的呼吸更顺畅,脚下的步伐也更流畅。他已完全达到了身剑合一、心剑合一的境界,他已将武当剑法的神髓发挥到了极致。
燕铁衣已被逼到了墙角。他虽然还能看到柳轻炀剑招上的破绽,他有两三次已动了出手的念头。可是他的念头一动,破绽立刻就消失了,柳轻炀的下一剑,立刻就已将上一剑的破绽弥补,就如同流水填满地上的空隙一般。
潺潺的流水终汇为洪流。柳轻炀的剑势已成洪流,胡同两旁的积雪已被激起,不停地旋转。
柳轻炀又划出了一剑。这一剑划出,激起的积雪竟已奇迹般地汇集,汇集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足以吞噬一切、毁灭一切的漩涡。燕铁衣已无路可退,也别无选择,他只有出手。
漆黑的刀光一闪,闪入漩涡的正中。
只可惜迟了,这一刀就如同石沉大海般,几乎连一点作用也没有。燕铁衣的心在下沉,他知道他已必败。以往他战无不胜,凭的并不是刀法,而是气概,那种生死罔顾、一往无前的气概。可这一战他气势全无,因为顾虑太多。他顾虑的并不是自己,他顾虑的是顾三小姐、林雨桥,还有眼前的对手。这一战从开始,就已注定了他的败局。
一声巨响,漩涡突然炸开。雪花如雨点般四射,溅了燕铁衣一头一脸。燕铁衣只觉得一阵火辣辣的痛,但最痛的是左胸。柳轻炀手中的剑已刺入了燕铁衣的左胸,但只刺进了两分。
鲜血长流,青碧的剑光也被映红。他瞪着燕铁衣,道:"我最后再问一次,你到底走不走?"燕铁衣淡然一笑,合上了双眼,这就是他的回答。
柳轻炀的剑并没有立即刺出。直到现在,对于眼前的燕铁衣,他的心中除了嫉恨外,更多的却是仰慕和尊重。
作为武当高手,他当然知道,他绝不是燕铁衣的对手。他也很清楚,刚才他出手的前七招,燕铁衣随时都可将自己击杀。他更明白,只要这一剑刺出,顾三小姐只会恨他一辈子,怨他一辈子,他也会后悔一辈子。
他的剑开始缓缓收回,可是只收回了一分,就又停了下来。他的脸色又涨红,手也发起抖来。
--假若没有这个人存在,一切岂非都可改写,假若没有这个人存在,我和顾三小姐岂非就可以......一念及此,他突然又失去了理智,握剑的手已停止了颤抖,青筋条条勃起。
剑将刺出,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凄婉的声音:"你一定要杀了他?"柳轻炀原本涨红的脸"刷"地白了,他的剑虽未收回,头还是缓缓转了过去。一转过去,就看到了顾三小姐。顾三小姐靠在一堵墙边,咬着嘴唇,脸上犹自带着泪痕。
"好,我不会阻止,只希望你杀了他之后,能够连我也杀了。"
"呛啷"一声,柳轻炀的剑已坠地。顾三小姐缓缓地走了过来,带着一种凄婉得无法形容的表情,"因为那个女人,所以......你宁愿死,也不愿见我?"
燕铁衣点了点头,双眼却仍是紧闭着。他的伤口在流血,心也在流血。
二十 真情所至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燃了一整夜的烛光虽已渐趋微弱,却仍顽强地跳跃着,闪动着。顾三小姐默默地对着那对红烛,仿佛在想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不曾想。
柳轻炀的五内这时候就有如虫在噬、火在焚。他只有不停地踱步。这时候客房敞开的房门轻响了两下,一个伙计端着早点,探着头,细声道:"两位的早点已准备好了,是不是就在这里用?"柳轻炀烦躁地道:"走走走,我们若想用餐,自会吩咐的,不用打扰了。"此刻就是天上的龙肉,只怕他也没有了胃口。
那伙计悻悻地将门拉上,正想离开。谁知一直呆坐着的顾三小姐却突然跳了起来,嚷嚷道:"早点,早点还不快端上来。"这是她回到客栈的第一句话。她的第二句话是:"睡了一整夜,我可饿坏了,就是送头牛来也吃得下。"第三句话就是:"连早点也不让送,你是不是存心谋杀?"
她一口气说完三句话,柳轻炀才反应过来,疑惑地望着她,道:"你,你说你睡了一整夜。"顾三小姐狠狠白了他一眼,道:"那你以为我在干嘛?"柳轻炀眼中满是欣慰,道:"我还以为你一直都想不开。"顾三小姐没有出声,因为早点已端到她的面前。
这客栈的早点着实丰盛,一笼屉汤包,两大碗豆汁,一盆洒满葱花和虾皮的馄饨。顾三小姐端起豆汁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然后"哇"的一声,龇牙咧嘴地吐了出来。她居然还能够接过柳轻炀的话头:"我为什么要想不开,他算什么,还不跟这豆汁似的,中看不中吃,又酸、又馊、又烫的。"这样的妙喻也只有顾三小姐才想得出,柳轻炀忍不住也笑了。
用过了早点,当然要出去逛逛。
走遍了八大祥,顾三小姐却还意犹未尽,又嚷着要到天桥上看把式。柳轻炀虽是又累又倦,却没有推托,只要顾三小姐喜欢,就算天桥真的架在天上面,他也一定要想办法带她去的。
天桥上十分空旷,耍坛子、耍狗熊猴儿的,东一堆,西一推,围满了红男绿女。看热闹当然是要到最热闹的地方去,顾三小姐当然是朝着人群最密、最为喧哗的地方挤去,柳轻炀也磕磕碰碰地紧跟着。人群实在太密,他俩挤得一身臭汗,也只能依稀隔着人缝瞧个大概。
只看见十来张摇摇欲倒的木凳上,单手倒立着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壮汉,那壮汉空出的一只手不停地招着,嘴里也不知道在吆喝着什么。他们根本就听不清,因为四下里的人声实在太过鼎沸。
突然"哐啷"的一声碎响,嘘声、叫声、笑声沸腾。顾三小姐的好奇心更盛,拼命向前挤,好不容易挤进了最后的一层,顾三小姐就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
原来是顶碗儿的,可是上面的壮汉碗还未顶起一个,地下面却已是一地的碎瓷。凳子下抛碗的是个身材单薄的女孩子,嫩生生的小手上只剩下一只海碗,正在那儿手足无措。
"嗨,快抛、快抛......"人群中哄声四起,女孩子的脸已涨得通红,眼眶里已有泪在打转。那壮汉仍在不停地招手,女孩子咬了咬牙,双手用力一抛。
这一次更糟,那只海碗竟撞上一张摇摇欲坠的凳子,十来张木凳立时倒了下来,那壮汉一个鹞子翻身,几乎跌了一大跤。几个淘气的孩子居然拍着巴掌,齐声唱道:"稀哩哗啦,碗儿开花,富贵荣华......"
那壮汉无奈地摇了摇头,拎起一面小铜锣," 、 、 "敲着道:"财从旺地起,诸位请捧捧场。"
看着他一脸豆大的汗珠,顾三小姐一扬手,将先前找零的铜板扔了过去,在她旁边的一个白面微须,捧着一根翡翠烟袋的老头却高声嚷道:"这种破把式,也敢到天桥糊弄人,回家学镶碗去吧。"那壮汉抱拳一揖,谦然道:"兄弟学艺未精......"老头打断道:"学艺未精?还想蒙爷们的铜板,没戏!"人群跟着起哄,立刻又作鸟兽散。
刚刚还喧哗无比的场子立刻就冷清了下来,柳轻炀也觉得索然无味。这时天色已渐阴,空中有微微的雪花洒下,他望了望天色,扬手招过一辆马车,轻声道:"我们也该回去了。"顾三小姐的脸色就如善变的天气一般,立刻就阴了下来,道:"要回你自己回好了,我可不想回去一个人发怔。"柳轻炀怜惜地看着她,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覆在她的肩上。顾三小姐的身子颤了一颤,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柳轻炀又柔声道:"不如先上东来顺,尝尝那里的涮羊肉,要不就上致美斋,试试桶子鸡和糟鹅肝。""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只想找个小面摊子,吃羊肉面。"顾三小姐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的心突地又在绞痛。
--为什么又想起了那个小面摊子?难道是因为忘不了他?她不愿再想,可是有些东西却有如附骨的毒蛆一般,怎么驱也驱不走。
天桥下当然也有面摊子,比起胡同口的更大,更旺,菜式也更多。除了羊肉面,柳轻炀还要了七八样小菜,摆了满满的一桌子。可是顾三小姐还在发怔。柳轻炀长叹了口气,举起的筷子亦放了下来。顾三小姐没了心绪,他又哪里会有心绪?
"来碗汤面,分两碗装。"不知何时,旁边的桌上已多了两个人。到这种面摊子上喝一个铜板一碗的面汤的主顾本就不受欢迎,一碗汤面还要两个人分的主顾就更不受欢迎,面摊的伙计当然不会有好脸色。
"砰"的一声,滚烫的面汤溅得老高,几乎溅上了顾三小姐的脸,她吓了一跳,抓起身前的面碗就直摔了过去。面碗没有砸到伙计的身上,也没有摔碎,"呼"的又回到桌上,连半点汤水也没有洒出。原来就在她出手的同时,柳轻炀立刻伸手接住了面碗,飞快摆回到桌面上。
顾三小姐恨不得将这碗面扣到柳轻炀的头上,这时突然听到旁边一阵低泣声,她扭过头去,就发现刚才卖艺的那两个人。低泣的是那女孩子,坐在他旁边的壮汉一边低声安慰着,一边递过了自带的大饼。
那女孩子显然也饿了,接过大饼,和着泪咬了一小口,秀眉立刻又皱紧。她小心地将大饼放在汤碗上,又自怀中掏出个蓝色小包,一五一十地数着,突然又哽咽了起来,道:"都怪我,这几个铜板,还不够明早买碗,我真是没用......"
壮汉轻轻地将她搂入怀中,又在她耳边悄悄地说着什么。他的声音虽小,顾三小姐却也听得七七八八。"......若不是为了我,你又怎回放着千金小姐不做,抛头露脸,四处奔波。"原来是一对私奔的男女,顾三小姐的好奇心又重了几分。
"......才半个月,你已瘦了那么多,我......"壮汉的嘴被女孩子的手掩住,女孩子的声音轻软如春风一般:"我们的日子虽苦,可是我们毕竟还能在一起,这就已足够了。"她掏出一条小手帕,似乎在为那壮汉拭泪。壮汉也腾出一只手来,将干硬的大饼一点一点地撕碎,泡在汤里,端到了那女孩子的嘴边。
顾三小姐心里充满了温暖。突然羡慕起了那个女孩子--她虽然失去了安逸和享受,却已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真爱。她站了起来,将所有的酒菜都端到了旁边的桌上,又大声招呼伙计:"来两斤好酒,我一定要和他们喝几杯。"
夜渐深,风急雪大。
顾三小姐和柳轻炀没有雇车,他们身上的银子都赠送给了那一对落难的情人。他们走得也不快,他们并不急于回到客栈。
听完了一个曲折凄美的故事,见证了一份感人肺腑的真情,他们的热血也在沸腾,所以并不在乎深夜的寒风和冷雪。
"’你若想得到某些东西,往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你若是付出了某些东西,当然也会有新的收获。‘那个女孩子一点也没有说错。"走了很久,顾三小姐突然道。柳轻炀道:"譬如呢?"顾三小姐道:"譬如你想得到快乐,往往要付出痛苦的代价。你若想获取成功,往往要付出艰辛的锤炼;譬如你经历了失败,往往会得到宝贵的教训,你尝过了人生的苦涩,才会体味到真正的甜蜜。"顾三小姐接着感叹道:"再譬如这次京城之行,我虽然失去了一份感情,却也明白了另一件事,可见上苍是多么的公平。"
柳轻炀忍不住道:"你到底明白了些什么?"顾三小姐转过身来,慢慢地将肩上的披风系紧,柔声道:"我总算明白,这件披风实在是好暖和好暖和。"柳轻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又开始结巴了起来:"你......你......的意思是......"顾三小姐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道:"你真是个呆子,难道你一点都不明白么?"
柳轻炀的手一松,撑着的油布伞已被寒风卷起,顷刻就没入了黑暗之中。他凝视着顾三小姐,话语也流畅了起来:"我不是不明白,我只是不敢相信,能够像今夜一样慢慢地陪着你走,我已很满足了。"平平凡凡的话语,其中又隐藏着几多的真情?
顾三小姐当然听得出来,她只觉得心头一热,忍不住扑入了他怀里,道:"你付出了那么多,我却一直都......"柳轻炀紧紧地搂住她,道:"能够和你在一起,就算把所有的一切都付出又有何妨?因为......因为每一次付出的同时,我都已得到了应有的回报。"顾三小姐仰起头,道:"你早已得到了回报?"柳轻炀道:"是的,这就如同播种,并不是每一颗种子都会发芽、开花、结果。可是多播下一颗种子,你就会多一份希翼,多一份梦幻。这也是一种收获。"
顾三小姐再一次埋下头去,埋在柳轻炀的怀里。他们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紧紧地拥抱着。雪花一片片飘落在他们的身上,又慢慢融化。
他们之间的感情,已足以融化一切,何况是雪花。
喜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一位是武当弟子的翘楚,击败过燕铁衣的少年英雄;一位是江南名门,西湖世家的千金,他们的喜讯又怎能不引起轰动?
何况他们的喜宴就定在正阳楼上,新房就设在正阳楼后的客栈中,据说他们连喜娘也不打算请,花轿也不想备,甚至连堂也不想拜,只是摆上几桌,请上京城里几位至亲好友就算完礼。这当然是顾三小姐的主意了,她的想法和做法,总是出人意料,惊世骇俗。
一个多月前,燕铁衣就已知道了这个喜讯,他的第一反应是笑。他虽然在笑,笑容却是苦涩的,内心却是酸楚的。他虽然可以回避顾三小姐的感情,但却无法直面自己,直面真正发自内心的感情。
--爱上一个人有时并不太难,数天、几个时辰,甚至是一刹那都可能爱上一个人,可是要忘记一个人就不太容易,往往需要一生的时光。
但他又能怎么样呢?他还可以做什么呢?也许只有醉,可以使他暂时的麻醉,暂时的逃避。因此,他醉了。
壶中日月短,他已忘却了日月,忘却了时空,忘却了职责、责任和承诺,他甚至已连自己也忘却了。只不过无论醉得多么沉,多么深,也会有偶尔清醒的时候。就在一个偶然的时候,偶然的地方,他偶然听到了两个人偶然的对话。
"可惜啊可惜,再也听不到那么美妙的歌声和琴声了。"
"听说她明天就要走,连听月楼也不要了。"
"据说她开听月楼并非为了生计。"
"那她到底为的是什么?"
"据说她只不过想找一个人,真正配得起她的人。"
"那她莫非已找到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既不是你,更不是我。"
燕铁衣突然想起了那一个夜晚,缠绵销魂的夜晚,他突然又记起了曾经的承诺。仿佛有一根鞭子抽了一下,他竟已完全清醒,猛地跳了起来。那两个人吓了一跳,等他们定下神来的时候,燕铁衣却已不见了踪影。
碧纱窗、白粉墙、红灯笼,街市仿佛在一夜间焕然一新。市面也热闹了很多,办年货,置新衣,四处都是兴高采烈的人群。一觉醒来,年关竟已近。
燕铁衣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很多。
年关年关,对于客居羁旅的过客,对于漂泊无根的人,又何尝不是一个难关?他突然明白了林雨桥为何要选择这么一个时候离开。
"宝髻匆匆梳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紫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不如不见,有情恰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庭院月斜人静。"
歌声如诉,琴声亦如诉。燕铁衣木立门前,心弦也随琴弦震动。这是怎样的一种词境?这是怎样的一种琴境?这又是怎样的一种心境?此时此刻也只有他才能体会得到。
词已尽,曲却仍未停。燕铁衣终于伸出了手,门并未锁。他的耳边立刻又荡起那种幽怨的声音:你随时都可以走,听月楼的门随时都是开着的。他终于走了进去,缓缓地走了进去。庭院梅花依旧,风里琴声依旧,人,却已将远行。
"铮"的一声,纤指已停,琴弦却仍在震动。余音也如飞絮,更行更远还生。林雨桥缓缓地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哀怨,也没有半点惊喜,仿佛早知道他会来似的,只淡淡道:"你来了。"燕铁衣点了点头,隔了半响,才道:"你要走?"林雨桥没有回答,伸指轻拨了琴弦。
琴弦已替她作答。燕铁衣道:"为什么?"林雨桥笑了笑,她的笑容也是淡淡的,"该走的时候总是要走。"燕铁衣凝视着她,道:"我说过,我一定会回来。"林雨桥又轻拨了下琴弦,琴音似在叹息:相见不如不见,有情恰似无情。燕铁衣坚决道:"我的承诺,我绝不会忘,那一夜,我更不会忘,永远也不会!"
林雨桥同样决绝,道:"那一夜我已忘却,彻底忘却!"她的语调虽决绝,可是她的双眼却已有雾。她并不想让燕铁衣看到她的泪,所以她起身、转身、斟酒。当她将酒捧到燕铁衣的面前,眼里的那层雾就已消散。
燕铁衣木然接过了酒,道:"非走不可?"林雨桥没有回答,却道:"你能来,我很开心,可是我也很清楚,这一次你来,其实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不是吗?"燕铁衣的头垂了下去,他从不说慌,可是真话却总是伤人心。所以他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林雨桥已替他回答:"你来,你挽留,只不过因为你不安,你内疚,如果你是我,你又会不会留下呢?"
她的话就像一把刀,不仅刺伤了自己,也将燕铁衣刺伤了。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假若你是燕铁衣,你又能说什么呢?
风乍起,砌下落梅如雪乱,他们的心却比落梅更乱。
--她口口声声说她已忘却,也许她根本就无法忘却。
--她口口声声说她不想留下,也许她根本就不想离去。
--他什么也没有再说,也许只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没有再度挽留,也许只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够挽留。
心心已悄悄地走了过来,她拉着林雨桥,道:"小姐穿得这么单薄,怎可以在风口待那么久,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腹中的孩子......"林雨桥的脸色突变,呵斥道:"心心!"燕铁衣的头却猛地抬了起来。
心心退开了一步,大声道:"小姐你忍得住,我却已忍不住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说出来。"林雨桥的手急忙去掩她的嘴,心心一把就推开,道:"你为他付出了那么多,甚至连孩子也怀上了,可是他呢?他又为你做了些什么?"
" "的一声,燕铁衣手中的酒杯坠地,碎成碎片。林雨桥的脸色苍白如纸,她将袖子一拂,转身就走。燕铁衣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放开你的手。"她的声音已无法保持那种淡然。燕铁衣却将她扳了过来,道:"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到底为什么?"林雨桥拼命一挣,挣脱他的手。
"告诉你?告诉你我已有了你的骨肉,然后央求你做他的父亲?然后,然后就以此来换取一份感情?你知不知道,那一天,你去而复返,我是多么的欣慰,而当你牵住我的手时,又是多么的感动。可是那只不过是一场戏,而我,也只不过是戏中的一个道具罢了,你知不知道,当我发现真相的那一刻,又是怎样的一种悲哀?"
她苍白的脸上泪已如珠,她的声音已嘶哑,她已完全失掉了那种出尘脱俗的风韵。但她却更美丽,因为她已不再是那种不食烟火,可望而不可及的云中仙子,她有血、有泪、亦有情。
"你又知不知道,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今后的人生又是怎样的一种人生?你不会知道的,你当然不会知道。我却经历过,只有我,也只有我才最清楚。我怎忍心、我怎能够让他去面对那种不幸呢?"
燕铁衣的心跳突然加速。
"我叫心心找最好的大夫,配了最好的药......"
燕铁衣的心跳几乎停顿。
"可是当我捧起熬好的汤药的时候,我听到了他的哭声,那么微弱,却又是那么清晰,那么顽强,一声声都摧肝断肠。我听见他在说:我要活下去,我并没有错......"林雨桥已泣不成声。
孩子没有错,林雨桥没有错,燕铁衣也没有错,那么错的又是谁?谁又能分得清。
燕铁衣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林雨桥又想挣开,但他却握得更紧。"你若一定要走,我绝不会勉强,可是无论你要去哪里,我都会跟着去。"
林雨桥叹息,她的叹息很轻很轻,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幽怨凄苦。她的双手也是冰凉冰凉的,燕铁衣将她的手捧入了怀中,他只希望能够用自己的热血去温暖她的手、她的心。
夕阳无限好。
林雨桥倚在燕铁衣怀中,幽幽道:"我很想知道,你是不是还念着她?"燕铁衣轻抚着她云水般的长发,道:"我不能够忘记她,正如我也不能够忘记你一样。"他的回答虽不能完全令人满意,然而他的回答却是绝对的真诚。一抹轻红浮上了她的脸颊,窗外的夕阳似乎也醉了。
隔了很久,林雨桥才轻轻道:"明天你可不可以陪陪我?"燕铁衣道:"我可以时时刻刻陪着你,就算我的人不在,心也会在。"林雨桥道:"明天我想去趟白云观,请青枫道长替孩子求一把长命锁。"燕铁衣轻挽着她长发的手突然僵硬,道:"青枫已回来?"林雨桥道:"刚才心心已打听过了,他午后就回来了,从武当山赶回来。"她突然站了起来,转过身子凝视着燕铁衣,道:"你是不是又要走了?"燕铁衣点了点头,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天色仿佛在一瞬间暗了下来,林雨桥眼中突然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她紧紧将燕铁衣抱住。"你不要走,我的心好慌,好乱。"她连身子都已颤抖了起来。燕铁衣轻拍着她柔弱的双肩,道:"我只是去办点事,很快就能回来的。"林雨桥颤抖得更厉害,道:"求求你别再干这一行,就算不为了我,就算是为了我们未来的孩子吧。"燕铁衣道:"为了孩子,我更不能放弃,我不但要他有一个父亲,更要让他能有一个令他骄傲的父亲。"
二十一 道观血案
黑夜,白云观却亮如白昼,辉煌的灯火中仿佛还看得清缕缕的青烟缭绕,远远望去就如同是明月中的琼楼玉宇。
绕过门前赵孟 手书的"万古长青"的影壁,踏入镶着黄铜兽环的黑漆大门,燕铁衣却看不见一条人影,也听不见半点人声,整座道观安静得阴森诡异。他突然涌起了一种可怕的预感,不由得加快了步伐,穿过几重香烟环绕的殿落。
殿落的后面是一个宽大的花园,一个青衣黄冠的道人,正执着扫帚,打扫着一地的落叶。燕铁衣试探着问道:"青枫道长在不在?"那道人抬起了头,反问道:"居士可是燕铁衣燕捕头?"燕铁衣奇道:"这位道兄莫非识得在下?"道人摇了摇头,道:"小道与燕捕头素未谋面。"燕铁衣道:"可道兄却一眼就认出了在下。"道人笑了笑,道:"早在三天前,真人就已算出了燕捕头将于今夜求见,所以才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燕铁衣不由一呆,他是在片刻前才决意上白云观的,而这道人竟说青枫在三天前就已洞悉,难道他真如传言所说并非凡人。呆了半晌,燕铁衣才躬身道:"有劳道兄引见。"道人指了指远处的一间木屋,道:"真人已等了很久了。"
木屋就在一株古松下,粗犷而又简陋,连窗户也没有,疏落的灯光正从木板的缝隙中透了出来,冷清得很。燕铁衣很快就到了门前,门闭得很紧,他举起手正拟敲门,就听见一个声音道:"请推门。"
一推开门,燕铁衣就吓了一跳。门后竟立着个白面微须,青衣黄冠的中年道人,正似笑非笑地瞪着他。
"这位道兄......"
"哈哈哈哈......想不到贫道的木匠活儿居然也瞒过了燕捕头的利眼。"那声音生硬而略带着诡异,但燕铁衣却并没有多加留意,因为他已看见不远处席地而坐的一位白发银须的老道。
他绕过那尊栩栩如生的木偶,道:"青枫国师的神算和妙手,今日都令在下大开眼界。"青枫一言不发,只是打坐。
燕铁衣又踏前几步,道:"在下此次......"他的话语突然停顿,脚步也止住了,就像是被人突然点住了穴道似的。
血,一股鲜血正自青枫座下的蒲团底渗了出来。燕铁衣脸色骤变,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伸手探向青枫的鼻端。凉意自指端传来,顷刻就已浸透全身。青枫已全无气息,他已死了!
"嘶"的一声,燕铁衣撕开青枫的道袍。一道如线的血痕映入眼帘,自肋骨之下,至胯骨之上,贯穿了整个腰部。血犹未干,体温仍热,人显然并没有死多久,可是刚才的笑声和话语又是何人所发呢?
"吱呀"一声,燕铁衣猛一回头。木门已大开,冷风刺骨,门口的木偶却已无影无踪。
"腹语!"燕铁衣双眉一皱,箭一般地蹿出木屋。屋外却连半点人影也没有,只有几片刚落下的黄叶,正在寒风中飘舞。
燕铁衣猛吸了口气,"嗖"地蹿上了一株高树。他知道凶手定未能走远,所以抢占高位,居高临下,凶手若有所动作,必定难逃眼底。他已知道,凶手就是刚才门口的那具"木偶"。
木屋没有窗户,进出只一道门,凶手杀了青枫,尚未离开,燕铁衣就已赶到,那时凶手无所遁形,只有孤注一掷,假扮木偶,用腹语引开燕铁衣的注意,然后再趁燕铁衣上前察看,无暇后顾之际逃出木屋。
想到刚才凶手就在身前,说不定袖里还藏着柄锋利无比的快刀,燕铁衣的手心不由得满是冷汗。他的心思转得快,一双利眼却半点不慢,不停地四下搜索着。可是四周却仍是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突然间,一声惊呼划破了宁静。惊呼声竟又来自木屋。燕铁衣如箭般的闯了进去。他的人才进去,寒风也跟着卷进,木屋里的灯火闪烁不定。
两张几乎同样惨白的脸,也被闪烁的灯火映得如鬼魅般的明灭。一张是已死的青枫,一张却是刚才指路的那个道人。
那道人似乎已吓呆了,只是愣愣地瞪着燕铁衣,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燕铁衣正想出声相询,突听"吱"的一声,木门似又被打开,一回头,就看见三个人鱼贯而入。
当先的一个利眼如鹰,步法也轻捷如鹰,中间的一个面如重枣,刀疤交错,殿后的一个魁梧高大,壮如金刚。赫然正是大内的三大高手"天外神鹰"公孙鹰、"旋风刀"殷冲、"开碑手"杜麟。
一见屋中情形,三个人对视一眼,殷冲立刻俯身查看青枫的死尸,公孙鹰却盯着那道士,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道士仿佛突然间清醒了过来,指着燕铁衣,嘶声道:"你,你杀了真人,我,我跟你拼了。"他拔出长剑,咬着牙扑向燕铁衣。
一幅衣袖忽如苍鹰展翅,"刷"的一声,长剑竟到了公孙鹰的手里。公孙鹰冷冷地扫了燕铁衣一眼,又将目光转向那道士,道:"这件事未弄清楚,谁也不可出手。"
那道士还想发作,可是一碰见公孙鹰鹰一般的目光,就如霜打的茄子般,再也不敢造次,当下垂着头,道:"一定是他杀了真人,先前只有他和真人在一起,小道还听见真人和他的谈话声,可是待小道端茶进来时,真人就已......"他已再讲不下去了。
公孙鹰又扫了燕铁衣一眼,却问殷冲,道:"可有何发现?"殷冲起身道:"肝脾俱裂,一刀致命。"公孙鹰道:"刀是何种刀?"殷冲道:"一刀致命,刀口却只有一线,凶器必是薄刀,长不过三尺,轻不盈一斤。"殷冲号称旋风刀,当然是用刀的高手,单凭一处伤口就能断定刀的长短、轻重。连燕铁衣也不得不叹服。
殷冲盯着燕铁衣,道:"青枫道长的剑法一向不错,放眼武林,能够胜得了青枫道长的人并不多。"燕铁衣道:"的确不多。"杜麟道:"出手偷袭,暗算害人的鬼魅却不少。"殷冲道:"无论如何,凶手的刀实在够快,拿捏也够准,一刀刺出,立已致命,青枫道长连反应也来不及,所以死后还能端坐如生。"
他脸上的刀疤渐渐发红,又道:"这样的快刀已很少见了,我算来算去,也许只有三把--天涯刀、旋风刀、还有就是雁翎刀!"他瞪着燕铁衣,声音变得说不出的森寒:"我一向刀不离身,今日整日均和公孙兄、杜兄一道,当然无法分身而来,至于天涯刀的主人,据说已折在你的刀下。那把刀,想必也落到你手中。"
燕铁衣替他下了结论:"所以,算来算去,凶手必定是我了。"殷冲的手握住了刀柄,道:"不是你还有谁?"燕铁衣淡淡一笑,道:"我倒想反问一下,三位未免来得太是时候,莫非你们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要知大内禁卫重责在身,三大高手本不应一同离宫,所以燕铁衣才有此一问。
公孙鹰冷冷道:"未卜先知的只有青枫道长!"燕铁衣一愣,公孙鹰道:"道长回观前,已先行谒见了皇上,并说自己因泄了天机,今夜戍时,必遭血光之灾。"殷冲接着道:"所以皇上才特令我等三人赶来守护,想不到还是迟了。"
燕铁衣的心突的沉了下去,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一个杀人灭口,嫁祸于人的毒计是何等的巧妙而完美。青枫一死,不但线索全断,而那神奇的谶言更为北极玄天真武大帝显圣提供了最有力的佐证。可惜他知道得太迟了,现在他就像一条鱼钩上的鱼,而连着鱼钩的吊线已完全收紧了。
就在这时,门外突有人影一闪。那人影青衣黄冠,中等身材,似乎正是装扮木偶的真凶。抓住了这个人,真相必将大白。然而燕铁衣却没有发声,也没有追出。他突然拔刀,斜切公孙鹰的双足。
他居然本末不分,主次颠倒,难道是发了昏?
刀才挥出,公孙鹰已纵身掠起,利如鹰嘴的鹰嘴剑也已凌空下击。剑气激荡,刀风飞旋,木屋中的烛火竟已有大半被扑灭。然而燕铁衣的那一刀原来只是虚招,公孙鹰和殷冲刀剑一出手,他的人一滑,就已滑到了杜麟的身后。
但听"叮"的一声脆响,公孙鹰的剑已触地,借势一翻,身子已再度腾起,剑光又如闪电般直取杜麟身后的燕铁衣。杜麟也大喝一声,返身运掌猛击。
又是"叮"的一声,燕铁衣的雁翎刀已封住了公孙鹰的剑,可是他的刀只有一把,杜麟的双掌已压至胸前。杜麟号称开碑手,掌力强劲,可见一斑,从来就没有人能硬受他一掌,就算是当年以十三太保横练,号称刀枪不入的铁金刚,也被他一掌震碎了心脉。
燕铁衣并没有铁金刚的硬功,可他还有一把刀鞘。就在杜麟的掌力即将击实之际,他已扯下了刀鞘,挡在了胸前。只听得"砰"的一声,燕铁衣的人竟已不见了,杜麟正对的木壁上却多了一个大洞。原来他竟借着杜麟的一击之力,破壁而出。
(就在杜麟的掌力即将击实之际,燕铁衣扯下了刀鞘,挡在了胸前。)
燕铁衣破壁而出,双足点地,直朝十丈开外的一处假山蹿去,刚才他已留意到假山后似有人影一闪,也许正是那凶手。
三个起落后,他已到了假山下,再一个腾身,人就已上了假山顶。然而还不待他的脚踏实,假山后突然又有七道剑光飞起。
燕铁衣猛吸一口气,身子平平一折,七柄利剑恰恰擦着身子交织而过。他虽避开了这七剑,双足却已踏空,整个人已从假山上急坠而下。七柄利剑立刻交织成一道剑网,自上而下急罩而来。
全真派的北斗七星剑阵,一向位列武林的三大剑阵之一,威力绝不逊色于武当的两仪剑阵和青城的七锁连环,何况这七人俱是全真派的精英,配合已久,心念相通,七柄剑竟仿佛是同一个人使出一般。
燕铁衣的处境比之刚才木屋内三大高手围攻时更为凶险,他的人还未落地,衣衫上已被刺破了十来个口子,腿上也多了几道浅浅的血口。他的雁翎刀虽在手,却根本连半点还击的机会都找不到。
"砰"的一声,他的身子已坠地,七条人影如影随行,密不透风的剑网已渐渐收紧。燕铁衣的刀仍未出手,而是就地一滚,滚向了一处太湖石。
一阵铿锵的金铁交击声四起,坚逾铁石的太湖石竟已被剑气所摧,立时已化为齑粉。原本密不透风的剑网也在这一瞬间多了个小小的网眼。这短短的一瞬,这小小的网眼,对于燕铁衣而言已完全足够。他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如飞鸟一般从小小的网眼中穿过,脱出了剑阵。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一阵冷笑响起,又有两道寒光迎面而来。燕铁衣才脱剑网,立刻就已陷入了一片更令人窒息的刀风剑气中。
刀是旋风刀!剑是鹰嘴剑!
他的身上又多了三道创伤,一道是剑创,两道是刀伤。可是他的雁翎刀仍未出鞘。因为他只有一把刀,就算他击退旋风刀和鹰嘴剑,哪里又挡得住身后如影随行的七柄利剑?
公孙鹰显然也深知这一点,他每一剑均留了七分余力,为的就是防止燕铁衣向左右两旁逃逸。然而他错了,燕铁衣居然没有从两旁逃逸,他竟然返身又投入了身后的剑网之中。
殷冲的刀如旋风,人也如旋风般的扑上。漆黑的刀光闪烁,燕铁衣的雁翎刀终于出手了。
没有人能看得清他的出手,没有人能看得清他的刀势,看得见的只是一抹漆黑,比夜幕更深沉的漆黑,和三把如飞矢般冲天而去的长剑。还有三把剑却已被殷冲的身形所阻挡,这正是燕铁衣自投剑网的目的所在。
他早已算准了公孙鹰、殷冲必会紧追不舍,他也算准了只要他们一追入剑阵,剑阵的运转也必会有所阻滞,所以才故意将自己置于死地。然而他虽震飞了三把长剑,避开另外的三把长剑和殷冲的旋风八斩,但第七把剑却还是刺入了他的左臂。
握剑的道人暗自窃喜,正欲拔剑再刺,燕铁衣的左臂一带,再一拐,那道人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手腕一麻,长剑竟已脱手。燕铁衣也借势肘击背后的殷冲,这一肘不求伤人,他只希望能将殷冲迫开。
那知道殷冲杀红了眼,连避也不避,硬生生抡刀直斩。八斩化为一斩,旋风立变飓风。这一斩,已是两败俱伤、鱼死网破的一斩!
网破!鱼却未死。
殷冲如飓风般的一斩竟又落空。他的刀锋虽已破了燕铁衣的重衣,却擦着他的身子直没入地。没有人看得清殷冲这一刀是如何落空,可是每一个人却看得见他的手腕上已多了个血洞。
原来燕铁衣那一带一拐,原先只刺入手臂三分的长剑竟穿臂而过,他的手肘未至,穿透手臂的剑却先洞穿了殷冲的手腕,所以殷冲急如飓风的一刀才偏了开去。
血,滴下。
殷冲脸上的刀疤似在滴血,他咬牙伸出了另一只手,拔刀。可是他的刀尚未从地上拔出,胸口已被燕铁衣的肘击中,立时飞了出去,连带撞翻了身后的三个道士。
另外的四个道士似乎已惊呆了。竟然忘记了出手。面对这种未伤敌先残已的惨烈招式,面对这种一往无前的气概,又有谁能不胆寒?
这时候一直隐在假山石后的人影已如烟一般隐入大殿。燕铁衣猛一提气,纵身也向大殿蹿去。
可是他的人一蹿出,心立刻沉了下去。他已发现就在他的头顶,早已多了一片阴影,就如同是一只盘旋着的苍鹰。公孙鹰一直都没有出手,只因他一直都在等,等最佳的时机,一击必中的时机。
现在这个时机终于来临了。燕铁衣此刻的情形就如同是在旷野中的野兔一般。他的鹰嘴剑再一次出鞘。
剑光破空而下,剑势雷霆万钧,剑气撕肌裂肉。燕铁衣的身子忍不住一激灵,突如麻花般的拧转,他的刀也迎着剑光削出。
一刀削出,他的人已平平地滑入了大殿。他的肩上又多了一道创口,四寸长,半寸深的伤口。他的刀锋却也多了一抹鲜血,公孙鹰的鲜血。
无论是谁伤了他,都必须付出代价--血的代价!
迟了,迟了一步!
燕铁衣才踏出白云观,就看见一辆马车绝尘而去。他的伤口虽仍在淌血,他的不白之冤虽急待澄清,然而他连半点也没有犹豫,一出观外,立时发足疾追。
出白云观,入西直门,过鼓楼、钟楼,进长安大街。一人一车就如同流星般在寂静的城市里掠过。长安街的尽头,就是禁卫森严的紫禁城,那马车竟似慌不择路,一头就蹿上了金水桥。
擅闯禁城,格杀勿论!这是大明的律例。
燕铁衣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深知这天威重地是绝不容任何人侵犯的,他更算准了那匹马车很快就会回头。紫禁城中的禁卫俱是万中挑一,久经战阵的勇士,此外更不乏公孙鹰之流的武林高手。
就算这个人真的胆大包天,也绝对逃不过那些禁卫和大内高手的截击。
可是他错了。
那马车一过桥,紧闭着的金漆大门突然一开,马车只稍停了片刻,立刻就蹿了进去。那马车一入,金漆大门立刻又关闭。
那个人到底是谁?他怎么能够在这九五重地里出入自如?难道他真拥有天子赏赐的金漆招牌?
燕铁衣向前踏出了三步,只三步,突然又停了下来。若是昨日,他必定会不顾一切直闯禁城,揭穿那个人的身份。可是现在却已不同,因为他已不是昨日的燕铁衣。他的心中已有了情爱,有了牵挂,有了无穷无尽的顾虑。他可以不在乎自己,可是他不可能不在乎林雨桥,不能不在乎他们未来的孩子。
长夜已将尽,残灯犹未熄。
燕铁衣踏着疏落昏暗的灯光,沉重的走入了百花深处胡同。他必须先将她带走,他必须先安顿好她。
他的伤口已包扎好了,血衣也换成了新衣。其实他并不在乎那点伤,他连生死都不在乎。之所以这么做,只因为他不想给她带来一丝一毫的忧虑和担心。
听月楼的门仍没有上锁,只是轻轻虚掩着。他的手已摸上了门上的兽环,黄铜的兽环不知何时已包上一层柔软的暖纱,心中就不由得燃起了一阵暖意。
然而那暖意顷刻就已冰了、冻了,被一阵突然响起的琴声所冰冻。琴声并不冷,铿锵而急促,高昂之中竟仿佛夹着铁马的嘶鸣,金戈的交击。燕铁衣心冷,只因为他听懂了这首曲子--《十面埋伏》。
她是云烟般的人,那样的曲子本不屑弹,尤其是在这时候。除非她想暗示着什么。莫非是听月楼中已布下了十面埋伏?
琴声越来越急,金戈铁马、穿云裂石中却又带着一种悲凉凄苦的别意。燕铁衣本在迟疑,听出了那一种别意,他就不再迟疑,立刻就推门而入。就算这里真的有十面埋伏,就算这里已布下了千军万马,他还是要进去。
"铮"的一声,琴音中断。庭院又陷入了一片宁静,只余下燕铁衣稳定而有力的脚步声。
他已发现,在前庭的花树中、凉亭下、石桥旁、花厅的柱子后、屏风侧,都潜伏着人影,就连四面的屋脊高墙也不例外,他甚至还看见了快刀利斧的寒光。
然而他的脚步却仍是那么稳定而有力,半点也没有迟疑,半点也没有慌乱。走到了那栋小楼,那栋一宿如隔世的小楼,燕铁衣终于停了下来,仰头凝视着上面的窗户。
窗户并没有关,寂寞孤零的灯光映出一条纤弱的人影,人影亦如灯光般寂寞。看到了燕铁衣,她的脸色更苍白。
"你难道听不懂我的琴?"
"我懂。"
"那为什么还要来?"
"因为他们要找的人只是我。"
她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沉默着,痴痴地看着,看着楼下的燕铁衣。一串珠泪缓缓地淌过她梦一般的脸,滴落在燕铁衣的身前,也滴入了他的心头。四周埋伏着的人影已悄悄掩近,但他们却恍若未觉,只是默默地凝视着。
这一刻,在他们的眼中没有别的,只有对方存在,在他们的心中也没有别的,也只有对方存在;这一刻,天地间的万物,人世间的生死,对于他们而言已变得微不足道了。
他们的凝视得那么痴、那么真,也许只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这,就是最后的诀别。也许是生离,也许是死别!
"呛啷"一声,刺破了庭院隔世般的宁静。林雨桥纤弱的身子一震,探着身子大声道:"你还不快走!"
"他走不了了!"窗户上又多出了两条人影,发话的是公孙鹰。他的一只右手正缠着厚厚的绷带,吊在脖子上。可他的声音却如往时般严峻。另一个人头顶珍珠玉冠,一身白衣胜雪,赫然正是太平王世子朱慎。
林雨桥跺着脚,嘶声道:"呆子,快走!"公孙鹰冷笑道:"走?就算他身有双翼,只怕也飞不了。"他靠近窗前,接着道:"你为什么不问问他,来捉拿他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人燕铁衣当然认得,每一个都是锦衣卫、六扇门中的好手,甚至连王风也来了。
林雨桥的心在收缩,她虽然不知道来的都是什么人,却看见了燕铁衣的汗珠,正一滴滴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一直沉默着的太平王世子朱慎长叹了口气,向着燕铁衣道:"想不到你身为京都的副总捕头,竟然也做出了这等事。"燕铁衣道:"我究竟做出了什么事?"这句话他本不必问,答案可想而知,他问,只因为他必须争取时间,尽快平复自己的情绪。
朱慎道:"你实在不该知法犯法,贪赃枉法。""贪赃枉法?"燕铁衣有点愕然。公孙鹰冷哼一声,道:"你这样的捕头,每月的薪俸有多少,就算是朝中的将军,一年不吃不花,只怕也难以到这种地方一来。"燕铁衣无言以对,朱慎说的确是事实。
"更何况,你必定还认得这包东西?""啪"的一声,一个包袱落到了燕铁衣的脚下,也不知是偶然,还是朱慎的手法巧妙,包袱一落地,就已松了开来,露出了里面的金银珠宝、银钞细软。
燕铁衣并不意外,只是笑了笑,道:"这想必是刚从我屋内搜出来的吧?"朱慎道:"若仅仅如此,或许我还可以向皇上求情,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向当今的国师下手。"燕铁衣又无言以对,众口铄金,他还有什么可说?
朱慎叹了口气,一挥手,道:"拿下!"四周人影闪动,兵刃的寒光也在闪动,但却没有人敢率先发动。每一双眼睛都紧盯着燕铁衣的手,他的手已握实了刀柄。
刀柄漆黑,一如死神的双瞳,手却是苍白的,苍白如同死神的脸色。就是这只手,就是这把刀,三招就已重创了天外飞鹰公孙鹰、旋风刀殷冲,击溃了全真教的北斗七星剑阵。每一颗心都在颤动,每一个人都在自问:"自己又能接得了几招?"
"还不快拿下,莫非要我亲自动手?"朱慎的语气又加重,人群又逼近了几步,但还是没有人出手,没有人敢妄动。公孙鹰突然道:"谁也不用出手,我要他自己动手。"他的声音冰冷,手中的剑更冷。冰冷的鹰嘴已抵住了林雨桥娇嫩的颈项。
燕铁衣的心沉了下去,握刀的手一松,雁翎刀连鞘插入了泥土中,也插上了林雨桥的心头。林雨桥的心已裂,直到现在,她终于完全明白--为了自己,燕铁衣可以牺牲一切,放弃一切,包括他的刀,他的命。
--可是自己呢?自己又为他做了些什么?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难道还要继续当他的包袱和锁链,硬生生将他压死,锁死?
想到这里,裂开的心已碎了,碎成了千千万万片。隔了很久,她才将视线从插入土中的雁翎刀上移开,移上了燕铁衣的脸上,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悲哀,也没有半点痛苦,她看见的只是一片平和和宁静。
他的声音也很平和:"这只不过是误会,你放心,我很快就可以回来。"林雨桥的视线再一次模糊,她深知那绝不是误会,她深知他也绝不可能再回来,因为这原本就是一个可怕的阴谋和陷阱。
两条人影已靠上了燕铁衣的身后,枷锁和铁链的撞击声清晰可闻,林雨桥的心一横,突然扑向了那把剑,那把利如鹰啄的鹰嘴剑。这一刻,她只想告诉他:我也可以为你牺牲一切。以自己的行动告诉他。
玉琢般的颈上已多了一串血珠,如同玲珑剔透的玛瑙,林雨桥却没有死,就在她扑上去的那一瞬,朱慎就已点住了她的穴道。朱慎叹息道:"想不到林姑娘竟是这般多情多义,燕铁衣啊燕铁衣,你就算死也该满足了。"燕铁衣也在叹息,一道锁链已绕上了他的脖子。
公孙鹰突然又道:"且慢。"绕到燕铁衣身后的捕快愕然住手,疑惑地望着楼上。只听公孙鹰道:"燕铁衣,此刻你虽很合作,可只怕我们一放了她,你就立刻会发难了。"燕铁衣抬起头,道:"你还想怎么样?"
公孙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臂,这条手臂上的经脉已被挑断,只怕以后都废了。"我还想要你一只手,握刀的手!"燕铁衣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就已弯下了身子,握住了刀柄。
他惯用右手握刀,这一次,他用的是左手。
他缓缓地站起,缓缓地拔刀。
二十二
生死知交
刀已扬起,手却已在刀下。
刀光漆黑,一如最黑暗的夜色。
林雨桥已不再流泪,她已无泪,只有血!她连嘴唇都咬破了,鲜血正慢慢地渗下,一滴,又一滴。
刀欲落,手将断。就连两旁的禁卫捕快中也有人轻声叹息,林雨桥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她不能再看下去,也不忍再看下去。
就在这一刻,突然又有了一种出乎意外的变化,绝对出乎每一个人的意料。
手,并没有断,刀,当然也没有落。燕铁衣的咽喉处,却已多了一柄剑。剑就握在王风的手里,右手。
王风从不佩剑,这柄剑当然不是他的。雁翎刀一举,他就从身边的一个捕快的手中夺过了剑,雁翎刀才欲下,他的剑尖就已抵住了燕铁衣的咽喉处。他的左手虽废了,但他的剑法却半点也不曾废。
燕铁衣缓缓垂下了手,王风已不是王凌锋,昔日傲世的剑客如今已成了彻头彻尾的政客,燕铁衣却只淡淡道:"你出手吧,我宁愿死于你的剑下。
王风的回答却远比他的举止更令人意外。"燕铁衣,想不到你还想玩花样,可惜我早知道你练成了天魔解体大法。"此言一出,一片惊呼,四周的禁卫捕快,已退出了几丈远。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已变了,连公孙鹰也不例外,他握剑的手仿佛也在发抖。
"天魔解体,滴血化毒",这是传说中最为恐惧近乎魔法般的武功。传说七百年前创立魔教的九天十地大天魔,仅仅断指一,滴血七,就已使圣母之水峰下的七千生灵化为了白骨。
假若燕铁衣真的练成大法,假若他真的自断一臂,后果又将如何?
燕铁衣当然知道。没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清楚,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一种功夫,又怎么可能练过呢?
王风的用意到底是什么?燕铁衣实在并不明白,所以他的眼中充满了疑惑。王风的眼睛突然一眨,嘴唇似乎也动了动,手中的剑却猛然刺出。一剑刺出,燕铁衣却并没有倒下,他的人飞了出去,掠过了花厅,掠过了前庭,一飞竟飞出了十丈开外的围墙外。
从来就没有人能够一掠十数丈,燕铁衣也不例外。这一次他之所以能掠得那么高,那么远。除了他的轻功和应变外,还多亏了王风,多亏了王风的那一剑。
那一剑看似前刺,实质却是上挑。那一剑看似迅疾,可剑尖上并没有半点力量,力量都集中在离剑尖半寸许的剑脊上,燕铁衣就在王风上挑的同时纵身而起,借势飞出。
王风的出手实在太快,所用的力道更是巧妙,根本就没有人能看得清。园中的每一个人都沉入了"天魔解体"的震惊和恐惧之中,根本就来不及反应,所以燕铁衣才能安然突围。
他肯走,因为王风对他说:你死,她也活不了,你活着,就绝不会有人敢动她。这道理其实很简单,就好像鱼饵和鱼的关系一般,鱼不上钩,饵就一定还在,鱼若是上了钩,鱼饵也就没有保存的必要。王风一点,燕铁衣就已想通了,所以他选择了走。此前他不明白,只因为他根本就未曾去想过,因为他已完全失去了理智。
感情,尤其是爱情,往往容易使人失去理智,就算是最冷静、最理智的人也不例外。
大年三十夜。烟花如雪。
青儿、顾三小姐、林雨桥,这些人一一从他的心头闪过,他的心就像烟花般爆出了漫天的火星,瞬间又纷纷散落,一点一点地散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往年的这一夜,他总会早早地躲回那间小屋,早早地躺到床上,捂着被子,在不眠中挨过这个漫长的一夜。但现在却连那一床一被也没有了,他已是一个逃犯,只能像野狗一般在喧哗而又空旷的城市里流落。
不知不觉中,他又拐入了那条偏僻而又熟悉的胡同。老张头的小面摊子还在,炉火依然暗淡,灯笼依然乌黑,老张头依然忙碌。
老张头的眼显然并没有昏花,老远就在招手,燕铁衣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在那张歪歪斜斜的小方桌前坐了下来,他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方桌上摆了四碗菜,堆得满满的四碗年菜,上面还各贴着一张鲜艳的红纸。
燕铁衣正对着那些红纸发愣,老张头已施施然提着酒壶,走了过来道:"你是我的老主顾,也是今年最后的一个主顾,无论如何,我都应该请你喝一杯。"
酒是热的,年菜也是热的,老张头的话语同样是温热的,燕铁衣的心头也渐渐热了起来。看着老张头慢慢地斟酒,他忍不住道:"想不到今夜你仍没有打烊,你的家人呢?"
老张头淡淡一笑,搁下酒壶,回头望了望一旁的火炉和灯笼,又轻轻地拍了拍桌面,道:"它们都是我的家人啊,每一年的岁末,都是它们陪我一同守岁的。"他的话语透着辛酸,也透着无奈,燕铁衣沉默着,向老人举起了酒杯。
风渐渐大了,一张白纸不知自何处飞了过来,飘落到了桌面上。白纸上描着燕铁衣的头像,底下还有几行字,最大的一行写的是:缉拿归案者,赏银十万两。告知其下落者,赏银五千两。
老张头瞄了一眼,居然神色不变,随手一团,抹了抹桌面上的酒水渍迹,轻轻地弹向了身边的火炉。火炉旺了旺,立刻又暗淡了下来,燕铁衣笑了笑,苦笑,道:"想不到我还值这么高的身价,难道你就不想要那十万两银子?"
老张头道:"我老了,人生的乐趣已不多了,你知道我最大的乐趣是什么?"燕铁衣摇了摇头,道:"是什么?"老张头道:"就是每天收摊之后,上床之前,慢慢地数着每天所赚的铜板。"燕铁衣道:"数银子岂非要比数铜板来得快意么?"老张头道:"十万两哪,就是数到天黑也数不清,那不叫享受,叫受罪。"
他喝了口酒,又道:"再说真要有了十万两银子,我非担心死不可。"燕铁衣道:"担心有人觊觎?"老张头道:"我担心的是死后会便宜了那个龟儿子。"燕铁衣不禁开怀,老张头又道,"又一年了,到底岁月不饶人啊,这担子挑起来已有点力不从心了,可惜找不到小伙计啊。"他举起酒杯,道,"怎么样,你要想入行,就干了这一杯吧。"
燕铁衣深知老人的用心,他没有推托,和老张头碰了碰杯,一仰脖,杯中的酒连半滴也没有剩下。老张头笑眯眯道:"不过你要想清楚,做我的小伙计,只包三餐一宿,可没有半点工钱。"燕铁衣也笑道:"你先别太开心,我这个伙计,饭量和酒量都不小,小心吃穷了你。"老张头道:"我一向都穷,穷开心。"
远处这时传来了钟声,那是钟楼的大钟。宏亮而又悠长的钟声在夜空中回荡,旧的一年过去了,新的一年已开始。
挑担子、抹桌子、生炉子、端盘子、洗碟子......这就是燕铁衣新生活的全部。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成了一个破烂摊子上邋邋遢遢的小伙计,那些锦衣禁卫和捕快当然就更想不到了。每一天他几乎都同样重复着枯燥乏味的活计。偶尔在打烊后陪着老张头喝上两杯,杂七杂八地闲聊一阵。
这种日子跟他以前所过的完全两样,但他却已渐渐发觉:这种日子虽然枯燥,虽然乏味,却完完全全远离了过去的血腥和暴力、罪恶与黑暗。他已慢慢体会出这种平平淡淡的日子里所隐藏着的真味,有时他真想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就这么过下去,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只可惜他只能够想想而已,因为他是燕铁衣。他虽然已不再是一名捕快,可是他仍然无法忘记捕快的职责和责任。他可以忘却自己,可是他忘不了李玄衣、萧百草、杜天禹、青枫......所有因那件大案而死的人。最令他忘不了的,当然就是林雨桥。
正月里的人家,都在为大盆大盆的年菜和吃不完的祭品而发愁,面摊子上的生意当然不会好,临近元宵,生意就益发清淡了,老张头干脆就搁下担子,四处观灯去了,燕铁衣只好一个人挑起担子,因为他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更不知道该如何消磨漫漫长夜。
一连几夜,摊子上都只有一个主顾,同一个主顾。也许是因为生意实在太淡,也许是捕快的本能使然,燕铁衣渐渐开始对这个人留意了起来,很快他就看出了几点异样。
这个人每一次都要等到临近天光,快打烊的时候才来,头上总戴着顶马连坡大草帽,帽沿压得很低,似乎怕人认出自己。他的手上还有个包袱,约七尺来长,五寸来宽,每当他将包袱放上方桌的时候,方桌总会猛晃上一阵。
这包袱起码足有七八十斤,可是那个人提在手里却仿佛一点也不费力,走起路来居然还很轻飘,有时雪后,胡同里积雪盈寸,他却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而他的鞋子,居然连半点积雪也不沾。
凭这几点,就可以看出这个人一定练过武,而且练得很不错。这个人究竟是谁?难道是白云观或锦衣卫的高手?如果真是这样,却又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异动呢?
燕铁衣实在想不通,所以到了第四天,他将羊肉面和烧刀子端过去的时候,他不再走开,径直在那个人的对面坐了下来。
那人却连头也没有抬,只顾抓起筷子吃面,燕铁衣的眼紧盯着他握筷子的手,他的手又宽又大,手指却修长而灵活,一点也不笨拙,他的虎口、关节处,还长着厚厚的老茧,只有长期握刀剑的手,才会有这些特征。燕铁衣的视线又移向了旁边的那个包袱,包袱从头至尾几乎都一样宽窄。
"里面莫非是把剑?"燕铁衣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这就是天下闻名的玄铁重剑?"那个人没有抬头,只淡淡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将一块羊肉挑到了暗淡的灯笼下,灼熟的肉片依然可以透出暗淡的光线。
"就算以涮羊肉名扬天下的东来顺的红案大厨,也未必能切出薄得如此均匀的肉片来,我有没有问你?以阁下如此的身手,怎会屈就于这种地方摆摊子。"
燕铁衣淡淡一笑,道:"这摊子还不是我的,我只不过是个小伙计而已。"那人道:"能够吃到天下最快的一把刀片出的羊肉,这样的机会实在可遇而不可求,但我却只觉得可惜,可惜了那一把刀,可惜了那一双手。"燕铁衣道:"我的手再珍贵,也远不及阁下的头颅,能够令叫化子开出五万两黄金的赏格,阁下可谓前无古人,今后只怕也难有来者。"
那人终于掀开草帽,露出了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他当然就是雷履泰,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他的人仿佛一点也没有变,除了多出一把杂乱的胡子。雷履泰道:"想要你这头颅的人,只怕也少不了,除了刑部外,听说全真教的开价也已达到了白银二十万两。说不定过了今夜,我俩的头颅还会升值。"他满满斟了两大碗酒,道:"干,为了我们两颗大好的头颅。"
燕铁衣并没有端起酒碗,因为他突然发现雷履泰的手在抖,抖得连酒碗也抓不稳,里头的酒已洒出了大半。
雷履泰的瞳孔也在收缩,盯住了燕铁衣的身后。
燕铁衣的身后有什么?他究竟又看见了什么?
燕铁衣刚想问,就发现雷履泰的身后突然间多出了两个人。
两个人在五丈开外,他们并不是站在一起,而是隔得远远的,互为犄角。更确切的说,并不是两个人,应该说是一个人和一顶斗笠才对。
灯笼虽然暗淡,毕竟还能照着三五丈内的地方,燕铁衣的眼力也绝对一流,斗笠不可能悬空,笠下当然有人,然而他不仅看不见那人的面容,竟连他的身形轮廓也无法分辨。
这个人似乎完全溶入了他背后的黑暗夜色中,仿佛幽灵鬼魅般。一阵风吹过,悬在半空中的斗笠微微晃动,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诡异。燕铁衣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是等他看清楚隔着斗笠七八尺远的另一个人时,他连寒噤也打不出来了。
另一个人就如同天神般魁梧,一个脑袋大如巨斗,披头散发,用一根金带束着,他的身上披着件镶着金边的七彩蒙袍,手上还捧着件小山似的银陀,银陀的边缘是一排排的利刃,狼牙似的闪着刺眼的寒光。
燕铁衣虽从未见过这两个人,但却很了解这两个人,他是自刑部最绝密的案卷中了解的。
山本一夫,三十七岁,扶桑国关西浪人。行恶闽粤,为扶桑伊贺流惟一传人,擅移形换影、轻功暗器。残酷好杀。
加答,号银陀金鞭,出身蒙古。自创独门兵器,右手银陀,陀重一百二十七斤,左手金鞭,鞭长七丈二尺,至刚至柔,刚柔相济,为蒙古第一高手。
他们是独行杀手,一向很少在中原行走,名气也没有"利刀"响亮,而且一向独来独往,既没有"利刀"那般严密的组织和分工,也没有那种精细的谋划,可是他们却更可怕、更冷酷、更残忍。
"利刀"通常只为了钱而杀人,他们却可以不为什么而杀人。刑部久悬未决的十大悬案,至少就有三四件是这两个人的杰作。
一向各在南北行走的杀手竟聚在了一起,他们这一次的目标又是谁呢?燕铁衣的手已伸向了腰间的雁翎刀。
雷履泰的手稳定了下来,他的声音也很平稳:"我知道你们已追了我很久,喝完了这碗酒,我就跟你们走。"燕铁衣用另一只手端起酒碗,压低着声音道:"你真有把握对付这三人?"他虽然只看到了两个人,但他却知道必定会有第三个人的存在。这个人一定就在他的背后,因为他已能够感受到那逼人的杀气,如寒冰般冷,如利刃般利。
雷履泰同样压低着声音:"我做事从来不喜欢别人插手,就算是至交好友也一样。
酒碗空了。
"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抛下了这一句话,雷履泰就站了起来。其实他并没有把握,连半点也没有,他不想拉燕铁衣下水,只因为他很清楚,就算加上燕铁衣,他们也不是这三个人的对手。他珍惜自己的性命,但他却更珍惜别人的性命。
"你不用走,你的头颅跟我们走。"声音是从斗笠下传来的,阴森森的。雷履泰的嘴角一撇,霍然纵身而起,他一纵五丈外,双脚已如流星般踏向了斗笠。
斗笠急坠,笠下竟是空的!燕铁衣的眼中充满了惊骇,他又看见地上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一把狭长雪亮的倭刀闪电般地划向雷履泰的小腹,这正是伊贺独门的"魅影刀"!
雷履泰正全神贯注于斗笠下的人身上,那料得到斗笠只是个幌子,山本一夫一直是隐身于地下。
这一踢他用尽全力,斗笠急坠,他的身子也跟着急坠,就好像是主动向着倭刀迎去。"啵"的一声,雷履泰拎着的包袱已爆裂,怒剑终于出鞘了。地上的裂口如蛇般急剧蜿蜒,到了他的脚下突然又止住。
(雷履泰突觉腰身一紧,加答的金鞭已如巨蟒般绞了上来。)
在他身前的地上,也多了条裂口,工工整整地横了起来,那是怒剑劈开的裂口。裂口交集,地下已显出半条灰蒙蒙鬼魅般的人影,山本一夫隐身不住。雷履泰一招"怒雷乍响",运剑如斧,玄铁重剑破地而入。一声惊叫,鬼魅般的人影、鬼魅般的刀影又如鬼魅般地消失。
击退山本,雷履泰尚未喘息,背后又响起奔雷般的轰鸣,加答的银陀已飞旋击至。银陀声如奔雷,势更快似奔雷,雷履泰不及回头,反剑一挑。
"咚"的一声,他的玄铁重剑几乎脱手,银陀恰恰擦脸旋过,"轰"地在前面的围墙上撞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雷履泰的脸上也已多了长长的一道血口。
围墙上的碎石急箭般乱射,雷履泰刚想穿过缺口,突觉腰身一紧,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原来就在他挑飞银陀的那一刻,加答的金鞭已如巨蟒般绞了上来。
加答"格格"大笑,笑声也如巨雷,雷履泰已被他拖出了三四丈。他壮如象腿的手臂上肌肉块块坟起,脸上的肌肉也横了起来,可实在无法拖动半寸,因为雷履泰的重剑已插入了地面。
然而危机并未消除,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只隔得片刻,奔雷般的巨响又起,银陀竟去而复返。几乎同时,雷履泰脚下的地面又裂开了,鬼魅般的人影再次闪现,鬼魅般的刀影再次闪烁,这一次山本一夫的倭刀取的是他的双足。
这时燕铁衣也听见了一阵衣袖振动的身响,一条人影从他的头顶掠过。出手的第三个人是个和尚,身材枯瘦,一双手却坚如鹰爪。鹰爪般的手疾抓雷履泰的后心,燕铁衣握刀的手突然有冷汗冒出,他看到了那只手突然变得通红,红如地狱的烈焰。
"三阳烈焰爪!"燕铁衣几乎惊叫了起来。
此刻的雷履泰正和加答的金鞭相抗,他的剑不能拔,他的人也不能动,连一动也不能动。上有奔雷般的银陀,中有烈焰般的毒爪,底下还有一把如鬼魅一样的刀。在这样的情况下,有没有人能够逃生呢?
加答又在"格格"怪笑,可惜他笑得太早,他忽略了一旁的小伙计。
燕铁衣当然不会坐视,就在那双血红的利爪即将抓实之际,他就如猛虎般跃起,又如猛虎般扑落。漆黑的刀光劈落,漆黑的夜幕也似被撕裂。这一次挥刀,他用的是双手。
他的刀本是快刀,双手合力,凌空下击,声势速度更是惊人。那和尚着实大吃一惊,危急间一个"小翻云",从漆黑的刀光下翻了出去。燕铁衣一刀落空,刀势却不改,身法也未变,仍是直挺挺地劈了下去。
"咔"的一声,粗如巨蟒的金鞭应声而断。金鞭一断,原本蓄满的拉力骤然而消,加答骤不及防,失了重心,巨人般的身子已重重撞上了背后的围墙,"轰"的一声,围墙给他撞出了一个大洞。
另一端的雷履泰,也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扑。这一扑实在妙到毫颠,奔雷般的银陀堪堪从头顶上旋过,而山本一夫的"魅影刀"也落了个空。
燕铁衣只出了一刀,简简单单的一刀。只一刀,就已退毒爪、断金鞭,也使雷履泰避过了银陀断头、倭刀削足。加答的脸色变了,变得铁青。和尚的脸色也变了,变得通红,他们几乎同时扑出,这一次他们的目标已变了,变为了燕铁衣。
燕铁衣毫不示弱,雁翎刀再一次挥出,纵身扑向和尚与加答。然而,他这一刀却落空了--就在他扑出之际,雷履泰的玄铁重剑已挑起了他的腰带,将他挑上了一旁低矮的屋脊,随后,他自己也纵了上去。
"走!"雷履泰低低地说了声,拖起燕铁衣,竟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责任编辑:熊嵩)
下期预告:强敌当前,雷履泰何以不战而逃?面对如此棘手的敌人,二人究竟能否化险为夷?李玄衣故居,燕铁衣得悉李玄衣生前遗留下的线索,复杂案情终现转机。世子府中,林雨桥得聆惊天秘密。雷履泰身陷敌手,燕铁衣血战断塔......下期《寒光照铁衣》大结局,惊天奇案真相大白,敬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