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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英雄传(下四)
小椴
上期提要:
骆寒又陷"长车"之围。苦战中,他退入树林之中,逼迫文府在林中的伏兵出手。欲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计中的"黄雀"与"螳螂"直接交战。他趁机抽身而出,却陷入龙虎山"七大鬼"的围困中。文府与辕门相争,辕门几入绝境。幸得"右士"华胄舌战阻挡他的"宗室双歧",令他们全息斗志。华胄加入战团后,石头城下的局面顿时改变。
第十回、摔碑锁腕缠金手
高髻广鬓沙堤步
山坡上,萧如眼中的颜色似乎比夜色还要深上一层。她坐于高处,附近局势几乎尽揽眼底。她目睹的是自有辕门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
这一夜乍起骤吹的风狂吹了一个多时辰后,势道终于渐渐弱了。文翰林见"七大鬼"果被文昭公侍童阿染一言劝退后,眼中得色便又多了一分--这一夜,到目前为止,事事俱已落入他的算计中:他先得借骆寒之力,重创辕门中重要实力胡不孤之秘宗门;然后骆寒渡河,袁老大"长车"伏起,又是骆寒将之引入文府的埋伏,如今估计已损伤十之六七;最后又凭当年文昭公与张天师"龙虎山上三句话"劝退"七大鬼",留骆寒一剑以应付可能马上会反噬的袁老大。这一局棋他布得高明。
如今,长车已被文府精锐与江南六世家、川凉会及毕结所建的"反袁之盟"困于对岸;胡不孤也正被毕结突袭于坡下密林;赶来增援的华胄在石头城上赵氏二老困住,这图谋近十年的计划终于得逞。--他这么一个人,袖手江湖,岂能心甘?有他文翰林在,又岂甘于让袁老大叱咤喑呜,横霸江南?
今夜,一向威不可撼的辕门终于有了倾颓之势。他与金日磾和落拓盟三祭酒还困住了坐于茅寮上的萧如。这是袁老大最在意的女人--袁辰龙一向于女色并无偏好,但萧如仅只是一个"女色"吗?
这也是自己难以忘情的旧好。文翰林长吸一口气,志得意满,望着坡下河水,长衫鼓胀,直欲笑。这下萧如该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委弱的男子了吧?纵势力雄厚如袁老大,还不是在这一局中遭他玩弄吗?
他回望萧如,目中含笑,道:"阿如,袁辰龙已穷途末路,他的时日过了。他不值得留恋......我也不强逼你什么,你放手吧。"
茅寮上的萧如却不答,一双眼望着黑黑的夜与悄然流淌的河水,她的瞳仁是比黑夜更黑的黑色,那充斥着一种盲人才有的空洞茫然--江湖危殆,宵小横行,这样的时世,令她如何不盲?
只听文翰林絮絮道:"你想想,袁老大这些年一共得罪了多少人?无论江湖耆旧,还是朝廷大佬,都是他不该得罪之人。抑豪强,擅权势,别看他一向强横,倒他之心,只怕无数人心中蓄之久矣!你不要怪我,我人在江湖,不得不如此。实话告诉你,这一次,无论秦丞相,还是李若揭,连同我们文府,都是打定了主意--一力倒袁。你也看到,连金张门与‘落拓盟’的朋友都已伸手。萧如,你放手吧。"
他说着说着自己心中似也震荡起来:"我们文府和秦丞相、李若揭一向放纵袁老大,不肯联手除之,只为顾忌他的威名,不是我妄自菲薄,实是谁也不想独挑上他,不想独对他最后的反扑。但骆寒弧剑之锐你也看到了,连今日的三波伏击都没能奈何他。袁老大轻犯淮上,已与他势成水火。就算袁老大不愿轻动淮上,金张门此来就是逼迫朝廷让他出面以靖淮上局势的。他们已订了十日后紫金山之约。骆寒纵杀不得袁老大,只怕也会两败俱伤。阿如,辕门时日尽了,这个男人靠不得。你--收手吧。"
萧如在茅寮顶极淡极淡地扫了文翰林一眼:收手?收回她对袁辰龙的一腔倾慕?收回她这些年那么多的等待与怅惘?......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于他危殆之日远避开那曾让她一见心动的这纷扰人世中难得的一点郁暗的光彩?退回平庸,与小人为伍?她"嗤"声而笑。翰林呀翰林,原来你并不懂我,你叫我如何收手?--重拾当年婚约,不记你通婶之嫌,与你同归湖州?那样收手之后的生又有何益?
文翰林面上容采一灿,接着道:"何况,这些年他对你也并不好。不说别的,他不愿深结秦丞相与江船九姓之怨,甚至一直都不肯给你一个名分。阿如,我其实知道,虽潇洒如你,也是渴望着一场结缡永伴的姻缘。所以是他不仁而非你不义。阿如,我对你是真心的。"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大是不易。萧如明白,所以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感动。但文翰林所说,却正是她这些年深藏心中的最深的痛。她知道袁辰龙并不像自己在意他那么在意自己,他心中装着更多的大事。
她掉过头,望向建康城方向,那里,有她不计名分相随了已几近十余年的袁辰龙。只听她道:"可我如何收手。这个时世,能让我看得顺眼的人不多了,而他,始终还是个英雄。"
文翰林心中一怒:"英雄?英雄是用来给人们油煎火烹的。"
萧如目光有些哀怜地看向文翰林:"也许你说得不错。但无论如何,像我这样的女人,还是倾慕英雄的。而你,翰林,无论你如何得意,以后如何努力,如何金紫加身,又如何势倾天下,有一件事你永远变不了了--你始终不过是个小人而已。"
她这话说得极轻,但语意极重。可这么重的话出自她的口中,反倒似有着一份慈悲之意。文翰林心中所有的得意都在这个他所在意的女人片言之下瓦解粉碎。"小人"?他生来就想当个小人吗?她该看看这是个什么时世。千百年来,中国人都是在权谋倾轧中过过来的,项羽已死,能活下来的是刘邦。可正因她不是讥刺,只是诉说一个真相,用一面镜子让文翰林照出自己,让他自己的尊严向自己的心做最强烈的自刺,这反省之痛才更让文翰林无从闪避。
说起来,"袖手谈局"文翰林在江湖中时时遭人谀陷的倒是他的君子之风。但他鄙视他们--以自知自己是个"小人"的心态鄙视他们。而袁老大辈视他为小人,他也在心底讥笑他们--以"小人"的心态讥笑他们。只有萧如,只有萧如能够这么深地刺伤他。文翰林心中大痛,痛极而怒,他忽一拍掌,两袖相搏,一声脆响在他掌间震了出来。
那声音听来不大,却所传极远,文翰林就是凭这"玉堂金马"心法以驭"袖手刀"、"谈局步"和号称"玉堂金马九重深"的真气独步江南的。他神色一肃,冷哼一声:"杀!"
他那一击掌后只听到从这山坡之上到对岸疏林和坡下树丛中的道路断断续续地响起了一连串的击掌声,似代他传令--他已命毕结与文府精锐尽折胡不孤秘宗门与袁氏"长车"!
坡下一声声的惨叫传来,文翰林还在得意地笑,金日磾却忽然失色而愕。
坡下密林中毕结闻声一振:单以文府人马,此次伏击辕门原本不足。他们为图必胜,所有精锐之师几乎已全压在对岸困杀"长车"之阵中。他所仰仗围袭胡不孤与秘宗门的人正是秦相在北使伯颜手下借来的金张门下的二十余个高手。
胡不孤一闻"长车"有警,看到萧如在山坡上绿帛磷帜,就带人奔袭坡上以救萧如。他欲救出萧如后过河同助"长车"。今夜辕门中伏,以他谋算,已知只有暂退方为上策。
但他才到坡下密林中,就已中毕结之伏。胡不孤先已飞身而起,直击毕结,拖着受骆寒剑意之伤,以一人之力攻得埋伏的毕结与金张门高手都有些猝不及防。他的"吾道不孤"与"匹夫真气"已倾力而出,如此他手下秘宗门残余的不足二十个好手才有机会护住十七八个受伤的伙伴,于密林中布阵自保。
秘宗门的暗伏果然了得,只见他们在林中才成阵,就已足以抗拒金张门突然之袭。胡不孤本只要退回阵中,得秘宗门之助,两势相辅,必然势张,但毕结却已困住他于秘宗阵外三丈之处。
那边金张门与秘宗门子弟已陷入惨烈搏杀中。金张门高手果然不俗,加上秘宗门遭骆寒重创在前,所以深林密斗,战况极惨。胡不孤一颗大头上冷汗滴滴而下,他已认出出手的乃是北朝高手,一双小眼紧紧盯着毕结,忽开口道:"文府这次算计很深啊。"
毕结哈哈一笑,双眼却紧盯着胡不孤长袖中的一双手,不敢松懈。胡不孤冷然道:"但你毕竟是外姓之人,纵亲为文昭公前辈外孙,全力相助文府文翰林,也不过为人作嫁而已。"
毕结神色一寒,他不是甘居人下之人,这话自然也说到他心里。但他也是分得清轻重缓急之人,自懂得一时隐忍,徐图大业,怎会为胡不孤片言所动?口里淡淡道:"胡先生看来是伤得不轻,不只身手有碍,连脑袋也糊涂了。我和翰林兄谊属至亲,家门之事,就不劳先生操心了。"
他们就这么冷冷对峙着,俱欲以一击搏杀对手于顷刻。只见毕结额上的疤痘在隐约月色下清晰可见,一张脸上却血气渐盛。胡不孤却在这初冬的冷风里冷汗滚滚而下。两人俱在算计着对方的疏漏。
他们忽然出手,空中只听"砰"然一响,他二人却已一击而退,稍一喘息,一个辕门高士,一个名门少俊,就已再度跃起。
华胄悄悄地溜下了石头城。他适才侃侃而谈,以一席言平息宗室二老争雄之心,局面看似平静,但他心里的紧张只怕较被伏之米俨、常青与胡不孤犹甚。因为他知道,能不能一挽辕门颓势,此时此夜,只有靠自己了。
他先悄悄潜向胡不孤被困之密林,然后就见毕结与胡不孤正在林中生死一战。他先不助胡不孤,却盯着金张门高手,确定再没埋伏后,忽手指一弹,一支刚折下的树枝就势如利箭般向最边缘处那个金张门好手的腰间射去。
他算计极准,这一射正赶上金张门与秘宗门对决的呼喝之间,没人能分辨出那树枝破风之声。那人腰间一痛,身手稍慢,已为一秘宗门弟子斩于刃下。
华胄悄然潜行,每一出手,都是借秘宗门子弟之手杀对方一人,金张门下也就察觉不出对方援手已至。
他这番暗袭,一连伤了金张门下六七人,阵中局势果然逆转。毕结也觉出不对,金张门高手生性强悍,犹不肯求援,攻击正猛。毕结得一击之隙,扬声高啸,欲向坡上求助。
坡上的金日磾也已听到那连连惨呼倒地的正是自己手下,面色一变,一跃而起,就向坡下林中扑来。
他这一跃,姿势极怪,竟像是要扑上一匹狂奔的烈马。庾不信手下"落拓盟"三祭酒相顾失色,一人道:"果然是‘搏兔图’中的功夫。"另一人却道:"怕是庾大哥也无这等凌厉。"他们三人面呈忧惧。"落拓盟"与北朝向为强仇,见到对方这等高手,自然深惧。
华胄身在局外,自然眼观六路,一见对方援手将至,忽朗声一笑,手中阔剑长击而出。他所习的为"一发剑法"--华胄的剑术是习于一个中原名师于南渡之后,连他自己也不知这剑术何名。问名时,师傅曾目凝远方,喟然叹道:"青山一发是中原,国已亡,剑何名?如必欲名之,那就叫‘一发剑法’吧。当今天下危殆,千钧一发,我也望你资质超卓,在习成之后,可以以这‘一发’之剑,心系家国,为天下赢得一发之机。"
华胄艺成已有十七年,多年砥砺,自信剑术已远胜乃师。名成之后,也屡败名家,号称剑艺之术独步江南。这一句可不是他自许,而是袁老大说的。袁老大一向很少赞人,他说过:"华胄以阔剑行这‘一发剑法’,妙得神髓,独占先机,质朴凝重,灿然华朗,一发不可收拾。就剑术之一道,就算把我袁某人算进去,他也称得上独步江南了。"
所以胡不孤会给他起了个诨名叫做"不可收拾",既指他的性子,也指他的剑法,都是"一发不可收拾"。此为辕门内经典隽语,本为闲话。--却说华胄这一剑刺出,典雅朴厚,大方周全,果非凡俗能比。林中金张门高手只觉眼前一亮,因不曾提防,一接手就被他伤了三人。秘宗门趁势反攻,又杀二人,金张门只有后退。
秘宗门下已认出来人是谁,心情大安,喜道:"华公子!"
华胄已冲他们喝道:"退!"秘宗门下应声而退。然后华胄以阔剑飞扑毕结。以他与胡不孤之交,相知极深,一望之下,就知胡不孤在骆寒手下受伤非轻,又独抗毕结与金张门高手,伤势郁结,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毕结未料他来,一接之下,已遭他一剑击退。秘宗门弟子已向秦淮河畔退去。华胄伸手一拉胡不孤左臂,喝道:"退!"
两人把臂而退,胡不孤在疾拂过耳边的风中道:"还有萧姑娘。"
华胄沉声道:"坡上有金日磾。我无把握胜他,好像还有‘落拓盟’的人在,他们也没一个是好果子。文翰林绝不会伤她,咱们此时救她不得,先图与米、石相会,速退虎头滩才是惟一的上策。"
身后毕结却已疾追而至。华胄与胡不孤心意相通,他们并不松手,华胄为轴,手臂一悠,胡不孤已成弧旋起。这一势极快,两人与疾扑而来的毕结几乎碰了个对面。
毕结身形一滞,然后胡不孤出右手,华胄出左手,齐攻向毕结。毕结硬挺一接,哪知他二人内力原有相通之处,水火相济,这一反一正、一奇一变之力登时压入他胸中,毕结不由当场呕出一口鲜血。
华胄一击得手,并不乘胜追杀,反而一拉胡不孤,两人仍向河边退去。身后已闻怪啸连连,那啸声如塞上沙场的兵戈之声。华胄与胡不孤神色一变,华胄已低声道:"高手!"胡不孤道:"金日磾?"华胄道:"不错,你先走!"
他左臂一抡,胡不孤已追上江边秘宗门的子弟,他们正在等他分派。胡不孤只有咬牙道:"渡河,与‘长车’相会。"
秘宗门弟子惯习秘术,俱是游泳好手,闻言已携受伤同伴下河泅向对岸。胡不孤回首望向已返身向追来的金日磾疾扑过去的华胄,华胄一身华服在风中飘拂。他听适才的朗啸,已知虽高强如华胄,只怕也已遭遇平生大敌。华胄厉声道:"你退,助‘长车’,退虎头滩,别管我。"
胡不孤暗暗一握拳--要说辕门有什么可以让他这个久经砥砺的老狐狸也甘于效死的,除袁老大的抱负,就是兄弟间的这一点血性了。但此时不是搏命的当口,他不再回头,扑入江水,向对岸泅去。
耳中只听华胄已与来人接手,那人喃喃不知说了些什么,似是北朝土语,华胄却朗声高吟道:"本为贵公子--"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华胄一向极爱这首陈子昂的这首感遇,这也的确与他情怀和出身相称。
萧如坡上闻华胄放歌,就已心头大定。她知华胄,论武功虽不见得为辕门第一,较"双车"之锋锐犹有小逊,但其智谋胆识,足以担负今夜大事。她抖抖袖,竟在茅寮上笑了起来。她笑得很开心,只要不是全军覆没,辕门并不怕失败的。
文翰林怒道:"是华胄!姓赵的两个老儿在干什么?以他们一身修为,合力出手,连辕门右士都留不下来,还和袁老大斗什么斗?"
萧如一双眼却有些悲悯地看向文翰林,淡淡道:"难不成这世上只有强权武功吗?华胄本善用攻心之术,也不枉他事先找我切磋亡国之义......"文翰林神色一愕,已听华胄在坡下大叫道:"拔剑起蒿莱!"
萧如却在茅寮顶低吟。她的语音细不可闻,但意兴萧飒,虽为女子却吟出一种跃马壮夫也不能比及的气概。
她目光微扫,却见"落拓盟"三祭酒的眸中似大有知音之感。文翰林冷冷道:"陈子昂偃骞至死,这句子,还有什么念头?"
萧如掠掠鬓:"我虽不是什么奋志报国之人,但好多事,翰林,你原是不懂的。"
坡下剑风激荡,华胄之阔剑威力颇盛,与他的朗吟高歌相和,但是,他也已受伤--金日磾果为好手。
一炷香工夫,对岸忽有"长车"欢呼声起。看来,秘宗门与"长车"已然会合。萧如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文翰林面上却阴晴不定。今日之事功败垂成,就是败在那赵姓二老的手里。他的牙齿恨不得咬出声来。但他不能不惜文府精锐。知"长车"与秘宗门虽伤病过半,但对岸己方之力只怕已不足将之围歼。咬了下牙,他一拍手,喝道:"撤!"
有人把他的口令一声声传出,果然对岸疏林中,就见两拨人马分头而退。残余的"长车"和秘宗门子弟已向虎头滩方向退去。
坡下剑影忽散。夜黑林深,他们也看不到金日磾与华胄对搏的状况。不一时,一个人影腾跃而归,却是金日磾。金日磾一挥手,他颊上也有新伤:"我伤了他,他正向下游逃去。"至此微顿。他解释道:"我如出全力,也许可以杀得了他。但过几天可能要与袁辰龙一斗。我现在,还受伤不得。他这个右士,功夫果然不错。"
萧如抱膝望月,得知华胄已全身得退,似全不觉自己孤独无助,脸上只见安然。
走了,都走了,这喧腾近一夜的秦淮河与石头城又恢复了它们惯有的岑寂。毕结已过河收束文府之众。"长车"、秘宗门、胡不孤、米俨、常青、华胄退避虎头滩。这里,只剩下她一个女子坐着,独面五大高手,抱膝待旦。
文翰林已恢复平素的脸色,拂了拂袖,似要掸落这一夜的灰尘,重现他文士风流的洒然之态。只听他道:"罢了,虽未竟全功,但能这样,也不错了。"只听萧如在茅寮顶开口道:"你们这次一意伏击,是想推袁辰龙下马,以期执掌缇骑吗?"文翰林情知不必对她隐瞒--萧如一向聪明,但有所猜,无不中的--口里答道:"不错,我们只需把他江湖上的势力挫败杀散,朝中则自有朝中的手段,他这缇骑统领的位子也就坐不住了。"萧如微微一笑:"可辕门......就是那么容易摧败的吗?"
文翰林望着萧如的眼,柔声道:"阿如,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华胄救胡不孤,解‘长车’之围,逃窜而去,他们明知坡上还有你,却弃你于不顾。他们也确实薄情寡义之至。你也该看清辕门了。"
萧如望向建康城方向,她不屑辩答。文翰林就是文翰林,哪怕自己是他最在意的女子,只要一有机会,文翰林还是会想法儿来刺伤她的。她是伤心,但也不伤心。她知道,就是袁辰龙自己来,如当她身处困境之时,也是可救则救,不可救的话,他纵心伤,也不会救的。
她微微抬起眼,欲追逐天上那风吹云散后露出的一两点星星--谁叫她爱上的就是这么个男人呢?他是会把身边所有一切都裹入他的大事的。为了大事,他可牺牲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何况自己是"他的女人"。如果她爱他,在他看来,就注定该将自己的生命都托付给他的那些大事的。
所以萧如独居晚妆楼。她不去临安。她虽看重袁辰龙,但她也要保持自己有一个独立的姿态来坚持这种看重。她与袁辰龙一样是在这世上挣扎着的人。她好想在这样的夜中他能平等地、忘却他那些大事地和她共坐一次,哪怕如凡夫凡妇,哪怕......不再有什么激越跳荡。
只听文翰林温柔道:"阿如,下来,咱们一起走吧。"
萧如低声道:"是该走了。"
她语意飘忽,文翰林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柔声道:"阿如,你也不必那么伤心,别恨那姓袁的了,咱们过自己的日子。"
萧如微微一笑,从怀里忽掏出个大红庚帖,拿在手中略一端详,就双手把它轻轻撕成两半。那两片红纸就在茅寮顶轻轻飘下。她曾无数次渴望的红底金字的爱,当此穷途,细想起来,又算什么呢?
"我是恨他从不曾顾我,但我也不会跟着你走。"萧如轻轻道:"我可不是什么弱女子,哪怕独隐山林,我也不会......"她一跃而下,终于沾了那个她似一直不愿沾足的地面。文翰林神色一变,他不想被她就此托辞而去。也许她还会复出,再助袁氏,以她之能,必为自己日后心腹之患。
只见他面色一凝,冷然道:"阿如,此情此景,我就是想放也不能放你走了。"萧如含笑地看着他:"我就是从此抽身事外也不能?"文翰林咬咬嘴唇:"不能。"萧如已是他今夜最大的战利品,日后用来对付威势赫赫的袁氏,无论如何也是一张他绝不忍轻弃的王牌。他知萧如脾性,自己此言一出,两人必将终生决裂。
萧如忽呵呵而笑:"翰林,你是这世上最不愿见我与袁某人在一起的人,但也总是你这样的人,要逼得我与之生死与共。"她神色一正,目光忽厉,"不要以为你们有五人萧某就任你处置。"
她忽一扬首,有一种女子少有的气概:"听说两个多月前荆三娘曾于六合门‘永济堂’以一手‘舞破中原’搏杀‘文府三藏’于一刃之下。江湖乏烈性,寥落颇可伤。蓬门荆紫,我慕之久矣,你是要逼我与那荆紫一比吗?"
文翰林冷然道:"舞破中原,公孙一派剑术,也未见得天下独步。"
萧如一扬首--她高髻广鬓,身量本高,这一扬首似把她修长的身量又拔高了一截般。只听她道:"那好,我要走了,你拦吧。"
她身形忽翩飞而起,当日她受困扬州,只为习艺未成。此时,她"十沙堤"艺成久矣,就是袁老大也曾赞许她为女中翘楚,足以与男子争锋。只见她袖中双指一弹,一缕指风射出,欲逼退文翰林。
文翰林侧步一滑,却是"谈局步"。他筹划算度,一向精细,这"谈局步"最适合他的性子。文翰林才就势让开,萧如身形向前一蹿,已落在"落拓盟"三祭酒面前。那三人各出拳掌,微微拦阻,萧如却一触即退,人就要向坡下逸去。她轻功身法极佳,号称"十沙堤",只要被她逸出局外,众人再想追她就难了。
只听一个人涩涩地道:"小娘子,你留下。"那是"金张门"高手金日磾。他还未出手,脸上就先已浮起了一抹淡金的色彩。他人并不动,一双手却如虎爪般的向空中抓了一抓。萧如面色已变,只见她去路已被那金日磾爪指间发出的气脉阻断--怪不得华胄也在他手下负了伤,果然高手!
萧如忽一掠鬓,身形翻飞,以"十沙堤"之术闪避金日磾的凌厉之爪。金日磾越斗越奇,口中"咦"了一声,指间渐渐加力,只见一条条隐隐可见的淡白气色从他指间发出,映着这荒坡野草间,纵横缠绕,极为诡异。
萧如的身影却如磷火幽魅,在那一道道白气之间穿梭闪避。金日磾喃喃道:"南人之中,除了袁老大,就是女子也有这般高手?"
萧如的身影却如磷火幽魅,在那一道道白气之间穿梭闪避。金日磾喃喃道:"南人之中,除了袁老大,就是女子也有这般高手?"
他脸上淡金之色反越来越淡,渐渐泛白。他所习为"搏兔图"中的功夫,以鹰隼为像,一双手屈展开来,真如苍鹰劲爪,直欲搏兔而裂。"落拓盟"中的钟宜人看着萧如,口里喃喃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十沙堤’功夫,果然诡异。当真飘荡如鬼魅,没想当世还有人能练到如此光景。"
钟宜人是女子,自然对萧如之能叹服。文翰林在旁边面上却阴晴不定,他不能放萧如走,但眼见金日磾聚势发力,一身修为渐渐已发挥近十成,却也怕他把萧如伤在爪下。
那萧如身形越展越开。她平时也少有机会这么一逞全力的。那身影似渐渐飘散,恍非人形,直如六朝烟水中晃动的一个传之千载的魅幻。"十沙堤"功夫原本颇近鬼道,练来提聚阴气,颇伤气脉。所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这十字却是这一门内力心法的要旨之所在。
金日磾面上神色却越来越凝重,他本一向欺南朝无人,谋略筹算,除曾倾服于淮上易杯酒之外,若论武功,他也就只敬袁老大了--只为袁老大曾驱"双车",尽折连北朝高手也不得不叹服的当年"紫微堂"中的一剑三星。但今日他已遇华胄,其阔剑凌厉之势,已让他一惊,没想一个女子也如此阴诡难测。萧如看似从头至尾都没出手攻击他,但她身形腾挪,每一避,都让他攻得说不出的不舒服,旦有疏虞,那一抹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气就会暗暗袭来。金日磾知道这是极高明的内力心法,心下无端烦躁起来,如此下去,恐不免中了这看似柔弱女子的计算,所以不由不把他"金张门"的"搏兔图"心法发挥至极致。
"搏兔图"功夫传于白山黑水之间,原有"兔伏"、"鹰扬"两脉。金日磾兼修并蓄,这下全力出手,萧如身形已难如开始那般宛妙自然。她鼻尖微微出汗,那汗水并不蒸腾,却反冷凝,如冰珠般地向枯草间跌落。金日磾的"摔碑锁腕缠金手"已将诸般巧妙运至十足。只听他"呔"了一声,瞧了一个空隙,一双大手已向萧如袖上缠去。只要这一下缠中,萧如只怕也就此难以飘飞如魅,要陷入于己不利的争搏缠战中去了。
忽有一个人影远远纵来,未到时已大喝一声:"如姊,我来助你!"那人分明坦荡,已见对手是如金日磾这等罕世难求的好手,依旧不肯偷袭。萧如一愕,抬眼一望,轻呼了声:"小舍儿。"
来人正是米俨,只见他一解缠腰软枪--那枪杆为百浸油藤,柔可缠腰,却也极为坚韧,一击就向金日磾砸来。他的出手果然与萧如大异,金日磾本为萧如缠得大为不耐。好容易见到有米俨一枪袭来,刚烈凛然,心中反大喜,并不畏惧,一拍手,手已重重击在那枪尖之畔,喝了一声:"痛快!"
米俨如受大力,身形一顿。他功夫不如华胄,这一接之下,已然难当。只听他叫道:"如姊,这儿我应着,你走。"
他与萧如情同姐弟,所以胡不孤虽接应解了"长车"之围,但他一听萧如犹陷险境,一出了树林,就一人赶来,连胡不孤也拦他不住。
得他一击之援,萧如才得抽身吸了口气,正待说话,文翰林已以"谈局步"欺近她身前,一动手,就是"袖手刀"。他这‘袖手刀’却并非真刀,而是以手为刀,袖中出刀。
他与萧如俱为南朝衣冠,衿袖宽博,非如北人的狭窄。他二人一接手,只见场面煞是好看--四袖飘拂,翩然飘翥,如忘情鸥戏。
萧如喝道:"翰林,今夜你已打定主意阻我?"文翰林嘿然道:"如果让金兄阻你,他力发无收,只怕你要血溅坡上。"
萧如一扬眉:"翰林,这是你逼我,那就可别怪我不义了。"她出手忽变,只见一招招缠绵而至,全是"十沙堤"功夫中的妙旨。文翰林的双手成刀,或出袖外,或隐袖中,变化莫测。萧如的一双手却自始至终隐在袖中不见。她的一招招却如谋划已久,尽克文翰林的"袖手刀"招路之所在。"袖手刀"原以阴诡难测为要,但萧如曾为文翰林至好,他虽对其也未尝不隐匿实力,但以萧如之明,一向已深解其招法路数。斗不数合,文翰林已面色大变,不为别的,只为萧如的出手分明是专为对付自己而研创出的一套招数。那招式精妙诡博,正好克制自己的"袖手刀"刀路于无形。文翰林冷汗滴滴而下,虽然萧如出手,此时也未见就占上风,但文翰林心中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只听他嘶声道:"你怎么......"旁边有人,他不愿明言萧如已研究出自己"袖手刀"的破法。萧如一袖拂出,面上红晕一现:"不必多言,正如你所料。"
文翰林脑中一炸:果不其然。他知以萧如的武功见识,能识破自己的路数不足为异,但以她之能,只怕还不足以破尽自己的招数出手,那就只有一个人能--是袁老大。
文翰林手下不慢,脑中却在与萧如的对搏中也感到了一个人那平平常常却威仪难及的气概。如果是由袁老大出手,如果是他,自己还能这么确保不败吗?他一念及此,心灰气丧。萧如要的就是他这番惊骇,只见她此时得机,虽米俨遇险,却并不相救,一张脸上却气色渐转。眉宇间微微凝蹙,一双瞳仁中却倏然色变。只见一抹抹"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彩迭番在她目中隐现,或快或慢,久久才归原。
旁观的钟宜人心细,已惊声低低道:"那是什么?"旁边的辛四与严累俱沉吟不语,也不知这异象是主何凶险。文翰林正自心中盘算,忽觉萧如袖拂稍慢,他一得隙,正好抓住。
萧如袖子顿破。她却并不惊,由此一撕,竟任由文翰林把她一件外罩的长衫撕烂。她身形一拧,已从那件袁老大的男式长衫中脱身而出,露出了里面的一件女妆。她里面的装束却广袖长裾,与时下女子颇异,大有古风。配上她的长颈高髻,修眉朗目,更是神采斐然,让这寂暗荒坡也为之一亮。
文翰林这时才回过神来,他先一愕,没想到自己会一抓得手,然后见到萧如目中神采,一个可怕的念头就在他心头升了起来。只见他全无得手的快意,反而惊怖道:"阿如,不要!"
萧如广袖一拂,人如月宫仙子偶谪人间。她轻露贝齿,微微一笑:"什么不要?"
文翰林疾道:"我不迫你。你知道,我是不会伤你的。你不要贸用‘田横五百’心法。"
萧如淡淡一笑:"你不会伤我,但辱我已甚。昔者田横,义不帝秦。先师祖感于司马氏之乱,创此心法,就是要我辈后人用于今日的。"
文翰林已沉静下来。只听萧如窃窃笑道:"你以为我会在你手下偷生苟安?"文翰林分明已视她为今夜的"战利品"--萧如心中冷冷一哂,她的骄傲岂容人将其如此轻视,哪怕有金日磾这等高手在,哪怕她要一运"江船九姓"从开脉以来还无人妄用过的"田横五百"心法。
第十一回、江花江草岂终极
如露如电思旧赋
萧如一双广袖随风而舞,仰首向天,忽轻吟了一句:"自妾容华后......"然后她的目光就迷离起来--此生枉负艳名,可这艳名对自己究竟又有何益?
文翰林身形忽一退,他喃喃道:"你终于练成了百年来已无人能成的‘一吻江湖’?"
"一吻江湖"?好惊艳的名字!钟宜人与辛、严二人对望一眼,眼中俱是同一种神色:没有听过。
只听萧如慨然道:"何如‘一刎江湖’?"
音虽同,字却异,文翰林一时还没有明白。米俨此时已迭受数创,虽惧而不退,口里叫道:"如姊,你快走!"
萧如却笑道:"小舍儿,别急,且让如姊与你共当此北国大敌。金张门于建炎年间,杀我父祖,这篇陈账,也该了了。"
她飞身入金、米战阵。但仙子也没有她这等艳态。可这一笑故可倾国,不笑时却神清气冷,如邈姑射山巅之仙,肌肤如冰雪,容颜如处子,不食五谷,以沆瀣为餐。
她微一翻飞,已经出手,一出手就从广袖中摸出了一把刀,那是袁老大赠之的"佩环"。米俨先一见到她的丰姿高态,眼中一亮,却忽又一红,他知如姊此时已经拼了。这个一向淡定处世的如姊已经拼了!
"当时拼却怒颜红",--就是这一拼吧?
萧如所出虽为刀,却使的是剑式。这剑式远不同于一般江湖技击之道,却如舞剑。"一吻江湖"果非寻常,何况已是"一刎江湖"!金日磾已惊于其来势,他见机极早,面色黯了一黯,"呔"了一声,金张门的"拨鼎"之气已在他丹田中疾提而起。萧如是要杀人,只听她口中低声吟道:"自妾容华后......"
"自妾容华后,随王猎风尘。
孰知垓下战,断送陇头吟。"
萧如面色渐转凄迷,手中刀意不断,口里也不缀微吟:
"楚歌弥四野,汉月拢三军。
君戈空指日,妾发乱垂云。
广袖舞危帐,掠鬓念初心。
君且战千古,妾倦已十春。
江山余一刎,余泪满苍裙。
此夕月华满,将以酬朱唇......"
萧如广袖翻飞,一刀一式俱在歌吟中发出。刀名"佩环",人击月下。她真的倦了吗?是谁忍心让这样一个女子染上如此倦态?米俨忽然发力,已运上他自幼习之于"双枪会"的"无回枪法"。这枪法取意于直,一往无回。金日磾再不留情,一双大手运起"搏兔图"中的功夫一下一下向萧如与米俨砸去。但此姊弟已然同心。两人同心,其力断金。萧如已知这世上最顾念自己的乃是米俨。她不能舍此一番深情,纵是身丧命殒,她也要给小舍儿留一个可以叱咤飞腾的"今后"!
只见金日磾每一招击出,虽凌厉难当,却是她藉着身形倏快,每每抢先当那一击。她喉中不断有血咳出,但她刀势击抹之态并不暂断。只听她喝道:"你就是秦相最近用来要难为辰龙的那个难题?嘿嘿,让他胜胜不得,败败不得,一个男人,身在朝中,果然有如许牵绊。"
她心中一痛,想起袁辰龙是否在日后也时常这么为自己偶有牵绊?这个世路太冰凉了,她要他为己牵绊,不是为了虚荣,而只为,在这冰凉的时势中还能给他留下一点感念。而她一个女子,虽所念执执,自许高卓,就没有牵绊了吗?那她今夜所为又是为何?只听她道:"小舍儿,咱们今夜先了了你们袁老大难破之局。"
她消息有时反较袁辰龙为快,所以已先知秦相以"金张门"难为袁氏之事。场中之斗已至关键之时,萧如歌声已竟,她忽道:"小舍儿,看如姊这一刀。"
米俨日后就是终此一生,也未忘记萧如的这一句"小舍儿,看如姊这一刀"。那一刀,沸腾而出,其凝如冰,其艳如霞。那刀意中,有绝烈,也有娇俏,沛然而香艳,如倾国一舞,江湖绝代。只见萧如不顾金日磾搏杀而至的"摔碑锁腕缠金手",身形一拧,竟在他的凌厉内气中欺身而进。然后,她一笑,那笑映亮了"佩环"上的锋芒,最后她出刀了。这是怎样一刀?这一刀的凄艳凌厉,沛然难御,犹如在六朝烟水中击来。那刀锋一亮,瞬间照亮了萧如的绝世姿容,风流高卓,其哀感绝艳、感心动怀,就是穷米俨之一生也难将之忘怀。
那刀意无所顾忌地向金日磾袭来。金日磾右手已按至萧如那一触几可折断的腰上,但他只觉得右肩上一阵巨痛,那一刀已把他整个右臂卸了下来。但这已断之臂所蕴之力萧如也承受不起,只见她身形如一根轻丝般已被金日磾击出。米俨神色一愤:"你敢伤我如姊!"他不顾金日磾搏命踢来的右腿,手中长枪一兜一打,径直砸向金日磾左臂。
只听一声骨碎之声,米俨腹上虽中一腿,那一枪横击之势竟已把金日磾左臂击得寸寸而裂。金日磾双臂竟俱废于与辕门二人!萧如已高叫道:"吴公子,你来了吗?"
她今晚一到江边,悟及局变,已遗水荇儿立返。当时文府之人在侧,她无机会多言。水荇儿也是个精灵女孩儿,已知萧如必陷危局,她无可求助,竟找到了"半金堂"吴四。
萧如所料也是如此。崖下只听一声箫鸣,萧如面上惨然一笑--此生,毕竟还有两个男子不曾负我。金日磾重创之下,奋力反扑,又一脚已向无力闪避的米俨胸口踏去。这一踏若中,只怕这个号称"羽马"、挥领"长车"的少年就此命断。
萧如已飞身扑上,以后背一扭,勉强卸过他这一击,返身出刀,这一刀竟以刀背击在金日磾左腿关脉。金日磾重创之下,再也受不得了此时一击,屈腿一跪,已然倒地。萧如用腰间之带一卷米俨,左臂一转,就已把他身子送到了崖外。
文翰林回头一避,这一避就算避开她手中"佩环",只怕也难逃重伤之虞。只见萧如刀锋却一顿,凄然笑道:"我毕竟下不了这个手。"
崖虽高十丈,跃落纵轻身如骆寒,也必然受伤,但既有吴四接应,可保无虞。
她救得米俨,心情稍安。一返身,身后就是"落拓盟"的三大祭酒,"落拓盟"三人似也感于她适才的惨烈出手,一触退让,竟让过她,由她飞身向崖下扑去。
文翰林却于此时出手。他此时已忘了这是个他一生心许的女子,只觉此等强敌,此时不杀,更待何时?他的"袖手刀"击在萧如后心的同时,萧如一把刀却也已横在了文翰林颈间。
她一口血喷出,文翰林回头一避,这一避就算避开她手中的"佩环",只怕也难逃重伤之虞。只见萧如刀锋却一顿,凄然笑道:"我毕竟下不了这个手。"
笑声中,她已扑身而下,她知自己如此重伤,加上文翰林这一击,只怕求得何等名医,已注定再无返魂之术。但她死也不想死在这里。何况自己不到,吴四与米俨定不会走。
只见萧如身形已出崖畔,文翰林惊魂甫定,下意识的第二着"袖手刀"已经发出。连"落拓盟"的人也叫出了一声:"不要!"可那一势手刀已无可挽回地剁在了萧如颈后。萧如似不信地回看了文翰林一眼。那一眼没有愤恨,没有怨怒,只有为这人世间所有不肯放手、乃至无所不用的人们的一抹哀叹。只听她空中轻飘飘地道:"翰林,我‘田横’一法已施,禁忌之果立报,就是不死,此生也已如一平常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你--定要杀我吗?"说着,她一口鲜血在空中喷出,如海棠一笑的绝艳,人却有如石坠,已经昏死,向崖下重重地坠了下去。
文翰林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他杀了她,他杀了她?!崖下吴四果至,他飞身而起,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抱住萧如。一眼之下,已看出她身上所受之伤。一向淡定的吴四第一次哭了起来:"文翰林,你听着,纵我无力为此,但就是散尽家财,毁掉‘半金堂’,胼手砥足,此生也必杀你!"
秦淮水咽,一只小舟,两个男子,载着一个已委然倒卧,神智全无的女子向不可预知的彼岸悲咽而去。
江草江花岂终极?待明年江草江花再发之日,怕是那个曾伫行停步,令秣陵一城为之生辉的女子已经无在。
自这次重入江南以来,骆寒还是头一次受创如此之重。包家驿是个小村子,一个自晋时起就已废弃的驿站。如今官道已绝,空留下一个名字悬在那里,供人凭吊。骆寒就避在这个小村的一间小小柴房里。
受伤之后连着下了几天的冬雨。村野偏僻,阒无人声。骆寒在发烧,他轻轻触触自己的额头。"这是谁的头呢?"他茫茫地想。身下的柴硬,硌得人很不舒服。雨水在土墙上浸出的雨晕光怪陆离,但也绝不会比驰掠过骆寒脑海中的奇思乱忆来得更离奇。后来宗令刺在他左臂的一剑和"长车"与"七大鬼"留在他身上的外伤倒没事,虽然它们引发了这场高烧,但被胡不孤结结实实一袖拂中的胸口内那种胀满难受才真是难以言传。但他唇角忽微微一笑:他知自己剑意也已尽侵入胡不孤胸前大穴,那家伙只怕躺个两三个月也绝对不会好。想到这儿他笑了,但这孩童似的自豪没能在他头脑中停留多久,他就又昏过去了。
昏迷之中,骆寒仿佛身处弱水三千,流沙无限。一个声音在对他说:"睡去吧,睡去吧,太累了,你太累了。"
骆寒在昏迷中一叹:"是呀,我太累了。"每个人都只见到他一剑即出之后的睥睨与光彩,可有谁知道为那一瞬的拔剑激扬,他付出的几乎是一生的心神?知不知道那些为创不出一式新招而痛饮自损的夜;知不知道那些怀疑剑术毕竟何益而不时被袭来的寂寞所击倒后的消沉?知不知道那些荒沙扑面而我心更为荒凉的期待与守候;又知不知道为抵抗时间的侵蚀与心灵的麻木,要怎样亲自动手撕下那一层又一层心灵的厚茧和由此而来的痛彻心肝?
骆寒的剑,是先已痛,而后人痛的。
"我是累了。"辕门太强大,我只有一个人,可他们有一整套的规则奖惩、人手武器,我冲荡不开,压服不住。
骆寒的心倦了。累是一种根植于骨中的倦,在骆寒十七八岁时他从来没有觉得过,但这两年,世路翻覆,木杯难炼,剑道莫测,生命倥偬,他终于开始觉得抗不住地倦了。
骆寒在柴房里昏睡,冬雨凄凉,檐顶滴零,他这塞外少年病在江南的初冬里。冬景是萧瑟的。这苍白的年华中,惟一苍艳的,是他由高烧而起的一脸的苍红。
几天之后,赵无极带着瞎老头祖孙找到了骆寒养伤之所在,他白发萧驳,神色怆然。那日石头城上,华胄以一席话平息赵无量与赵无极争雄之心,跃下城时,还急急间托了赵无极一事。他把腰牌交与赵无极,托他于虎头滩营中接取瞎老头祖孙,转送到骆寒跟前。赵无极应了,他对骆寒一直抱愧,能为他做一点小事,以了心债也是好的。
一路的北风吹红了小英子的脸。小英子懵懵懂懂,直到她和爷爷看到了骆驼,她还没弄清这些是真还是幻。
骆寒在柴房外被北风吹得有些苍白的颊与弧形的唇却分明没有梦境里的模糊。小英子仿佛一梦醒来,身子却似软了。瞎老头似是也能体会到此时孙女的心境,握住她一只手,小英子的手在他苍老的手中微微而颤,瞎老头心中不觉就一叹。
骆寒打开他这些天存身的柴房的门,门里硬柴铺就的"床"上还有他伤后留下的血痕,那些暗褐,在小英子的眼中却复原成鲜红,就此在她心里炸开。他伤了--他不该伤的--但他伤了。他伤时有人照应吗?骆寒似是不惯与人相处,也没看见小英子低下头时那泪光盈盈的眼,只闷闷道:"你们,这几天,就住在这儿吧。"
小英子点点头。
骆寒静了静:"听赵老说你们最近在到处传唱一首歌儿?是‘云起’之音吗?"
他眼中的一亮照亮了小英子的眼。她一笑,轻轻点头。
只听骆寒道:"他--小敛--可有话传给我吗?"
小英子面上一笑,她的笑却是为骆寒脸上的笑意所点燃--原来他笑起来是这么灿烂。骆寒的唇角一弯,有一颗虎牙从左唇边微微露了出来,忽神采飞扬起来,一扬头:"我去给你们找晚饭。"
说着,他从骆驼身上取下一把小驽,又在囊中拿了两三支箭,就向后面树林走去。他的步履轻快,一弹一跳的,行在这冬天略显干硬的路面,给这硬冷的冬野都添了一抹活泼的色彩。这几天养伤,他早就听到附近夜晚有狼嚎之声。果然去不多久,他就拖了一条狼回来去溪边剥了皮,再回来时,小姑娘已支起柴禾,在门外用一个洗净的铁锅煮沸了一锅水,在等他回来。
这还是小英子平生第一次吃到狼肉。那狼很瘦,肉也难煮。骆寒这一晚却很开心,忙这忙那。小英子看他高兴,心里也快活起来。直煮了一个时辰,众人肚里都快咕咕叫时,那肉才算煮熟了。骆寒先用小刀给那瞎老头切了一大块熟得最透的。天上已是星斗撒天,这该是骆寒这些年少有的不算孤单的一个夜晚。他微微一笑:"信呢?"
他唇角一咧,口里就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来,让小英子只觉得好看。她脸一红,右手用力向左袖中一撕,里面中衣的袖管就被撕了下来--原来易敛却把信写在一件中衣袖上让她穿了过来。
骆寒认出那熟悉的字迹,并不马上就看,却先静静地看向身外。天上的星星还是塞外荒野中一样的那些星斗吧?不同的是,现在他手里有着朋友的信,身边还有一个仰慕他的小女孩儿。骆寒又一次想起前几日伤中梦境里所经历的种种惊怖,似总有一个低如命运的声音对他说:"你累了,很累了,睡吧,睡吧,睡了就不要醒来。"
......身边四周,仿佛弱水三千,流沙无限,身子在一片荒凉中不断地往下陷着、陷着,可他似乎想起了一只那么熟悉的相握过的手。他在昏迷中抓住一块木柴,柴也是木质的如"痛质胡杨",他就如握住了一个朋友的手。这些年来,他不就是用一个名字在抵挡着所有寂寞的侵蚀?柴上有刺,扎破了他的中指,指上一痛,那痛刺破了昏迷,让他在痛中醒来。--朋友有难,独居淮上,他不能留下他一人独任大难,所以他必须醒来。
骆寒很快看完了袖上之书,又看了两遍,才揣进怀中。天上星光微灿,地上是木柴烧出的温暖。而这一生,有朋友的感觉真好。他的脸上有一种悠远的表情,却没注意到有小姑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也不知能和他相处多久,所以只要他不注意时,她就不由要把他多看看,让那轮廓渐渐印入心底,不可消磨,让以后自己年老体弱后回想,一切细节,永如今日,永在目前。
星光下的人,一时都没有话,只那小姑娘把当时雨驿中的一曲低低唱来:"......共倒金荷家万里......家万里......难得樽前相属......"
这倥偬渺茫的一生啊!星野如寂,叶落悄然,遥遥村舍中,隐闻犬吠。就算朋友,就算相交,又能有几时几刻的樽前相属呢?
小姑娘直唱到心底都体会出做词人心中的痛来,唱到星斗悄转--哪怕只是一刻的相属,也足以璀璨彼此寂寞的一生吧?
那一晚,小英子和骆寒细诉了她从荆三娘那儿听来的易敛与朱妍的故事,她的眼中满是激动:"醉颜阁"中的离奇一遇,片言之中缘定三生,"永济堂"上的巧笑相伴、共度时艰,这样的情缘是不是也是好多人心中的梦?只要那梦不醒,人生就还是好的。可以期盼与留连的,哪怕那只是别人的梦。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骆寒很静,瞎老头的胡琴响起,弦涩音寒,荒村寂落。这一夜,又有多少人的梦破梦圆?
数天之后,紫金山下。
这个日子只怕是江南武林近十数年来最热闹的日子了--哪怕十六年前的文昭公归隐也没有此等喧沸。那一天,紫金山下"有寄堂",那一天,整个"有寄堂"都被江南文府给包了下来,到场的都是一方巨擘:比如天目瞽叟雷震九、比如辰州言家的言悟语、再如江湖六世家人物......都有人来。官面上的也有左金吾卫李捷亲至,还有宫中李若揭的三大弟子。另有苏北"落拓盟"庾不信、秦府长史韦吉言也不期而至。却有一人独坐一桌,左臂已缺,包裹处血迹犹褐,而右臂吊肩。这人居然是重伤在身,犹未挫尽其雄态的金日磾。
"有寄堂"并不是一个酒楼,而是一家巨族的郊外园林。堂外,草木规整,颇有格局。堂内,精雕细刻,镂绘双绝。怕也只有江南文府才有这等面子,借下偌大的庭院。
文家出面招待的主人自是文翰林,他脸色稍显苍白,但还精神健旺。毕结忙前忙后,招待布置,杂务颇重。有一个路过江南的武林人士正与同桌的说道:"文家今日怎么肯下这么大力气,用上这多银子,江南一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旁边人不由笑了,只听一个老者笑道:"老兄,你快别这么问,别人听到了,怕真要笑掉大牙了,八成还以为你来自世外桃源。"
那问话的更是摸不着头脑,疑惑道:"到底什么事?今儿的主客到底是谁?竟值得文府这么出面招待。对方与他交情之厚一至于此吗?"
旁边人哑然失笑道:"要说主客,确还未至,但提起来别震坏了你的耳朵,吓破了你的胆。说他们与文府交好,那倒真是个大笑话了。你什么时候见文家对故交这么大方了?能让他们这么费心费力的,除了强敌大仇,嘿嘿,还有谁人?文府不会为什么真正‘交好’之辈下这么大本钱的。"
那人更是一头雾水。旁边一个老成的人不忍戏他,忍笑道:"主客就是缇骑统领袁老大,还有近来轰动江南的‘弧剑’骆寒。"
那人面上犹有疑惑,旁边一个少年已慨然吟道:"一剑东来,相会一袁;秋末冬至,决战江南--这话你都没听过?只怕这话倒不是那骆寒传出的,而是江南文府。他们期盼的冬至一会已拖了太久,好容易等到这一决到来,他们怎么不欣然开筵?"
旁人自顾闲话,文翰林却在主席上正陪着李捷、韦吉言、金日磾、庾不信与李若揭的三大弟子。他们设案于高堂之上,正对着大门。门外,是冬日下午暖意融融的红日--今日竟是个绝好的天。文翰林把盏一让,笑道:"列位,余话就不多说了。近日我文某与文府多有倚仗之处,所有谢意,尽寄此酒。这杯酒,也算咱们预祝今日功成之意。干!"
李捷、韦吉言都是满脸堆欢。众人把酒而尽,只有庾不信略略举杯示意--他练的功夫原是要滴酒不沾的。连金日磾的面上也不见郁悒之态。他虽失一臂,右臂复不复得了原还难讲,但他似也颇期待一睹今日之一战。--当日石头城畔荒坡之上他已迭番见识辕门之士的出手,更见识了骆寒一剑之锐。能见辕门之帅袁老大与骆寒亲自出手,实已成为他平生之快。
忽有人在文翰林耳边低报了一声:"袁老大来了。"
在座都是耳目灵敏之辈,不由齐齐停盏。堂下之人还喧闹如初。文翰林才站起,迎宾之人还未及通报,就见满堂之人忽静了下来。
文翰林一愕,只见大门口,一人当前,却是一脸惨白的米俨,另一人在他身后,相貌平常,但他才一出现在大门口,说不清是他身上的什么东西,就此迫出,令满堂之人一时齐齐住口,转目看向大门外。
那男人四十有余,正缓步登阶。他脚下是平整的青石之阶。他的态度凝重而认真,并不有意做出威仪,但有一种威压却让人人感到。李捷面上一怔,和韦吉言低声道:"袁辰龙今日好重的杀气!"
韦吉言轻轻颔首。不错,袁辰龙今日好重的杀气。他与袁辰龙相识已过二十年,还是头一次见他身上的硬朗之气如此难以遏制、这么无可遮掩地爆发出来。
一直滴酒不沾的庾不信这时出人意料地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他身边陪坐的严累都一怔,只听庾不信轻轻吐了两个字:"英雄!"
他二字说得极轻,座中人都未闻得。严累一怔,他还从未从庾不信口中听到他对人如此的评语。文翰林却已满脸堆欢,笑着向堂下迎去。他人未到,口里已先笑道:"袁兄,你总算来了,幸甚幸甚。小弟渴慕袁兄久矣,今日得会,三生有幸。来来来,请堂上高坐。"
他的声音清畅,知道的人就会感觉他已无意间运上了他苦修精擅的"玉堂金马九重深"的真气,不明者还以为他有意显摆。但文翰林一向处事低调,熟悉的人不由小吃了一惊。连文翰林自己话一出口,都吃了一惊--袁老大未曾开口,已迫得他露上一手真气方得开言,似不如此不足以镇定声调。他眼角一跳,心中戒意顿生。他与袁辰龙江南对峙已近十年,是越来越感觉到袁氏对他的威压。这次石头城出手前,他自认已把袁氏研究得透彻,哪知出手之后,才惊觉大谬不然!--袁辰龙未出马就已借萧如之手破了他的文府绝技"袖手刀",他如何不深惮?
袁辰龙依旧未开口,走到堂上,冲李捷、韦吉言、庾不信三人抱了抱拳。他目光已扫到金日磾,金日磾一向平静的神色也跃跃欲动,就等着看他对自己的招呼。袁辰龙却只看了他一眼,就似没看到一般,转目静静道:"今日来的人不少啊。"
文翰林笑道:"袁兄杀骆之局,大家虽知袁兄必胜,但骆寒也是近年来驰名大江两岸的一个少年高手,如此好斗,但有听闻,怎么会不赶来?文某窃居江南,又当半个地主之谊,怎会不代袁兄好好招待,以观袁兄今日的威风勇慨。"他想宣扬的只怕倒是自己文府如何深谋远虑,挑动骆袁相斗之局,在众人眼中来个局变江南。
袁辰龙却面色不动,淡淡道:"文兄费心了啊。"
袁辰龙将眼向四座一扫时,凡他目光扫过,众人心中不由都紧了紧,心中明白他是在估量自己的修为,在心中给自己打分定品。袁辰龙目光扫过金日磾时,他似并不想将他多看,却不由停留了片刻;然后扫过李捷、韦吉言和李若揭的三个弟子。李若揭那三个弟子感觉他看着自己时那眼神看的像并不是自己,而是遥遥望到自己远在临安的师父李若揭;袁辰龙目光掠过庾不信,他目光微凝,这一凝如在平常人眼中,只怕心中就会一跳,知道袁辰龙已小许自己算是个小小对手;然后他扫过毕结,眉头微皱,才又看向文翰林。
他一扫之后,还是全不顾文翰林殷勤之态,淡淡道:"文兄还是给我单设一桌吧,今日都是看戏之人,我这个演戏的,单坐了才可以让大家更能看得清楚,更加心欢意满。"
他话中并无愤激,只有一种寥落难言的忧郁。文翰林正为他刚才目光中对自己的轻忽之意,心中几乎升起了一种几近女子遭人轻视时的心态--那是一种怨愤嫌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感觉。然后他心中一惊--不能让袁老大一招未出就让自己心绪落入他的控制,以他的一顾一盼为念。但此念虽及,心中还是改不过那一丝愤恨之念。只听他轻笑道:"袁兄真会说笑。"
袁辰龙沉凝不语,姿态间分明是在说"我不是玩笑"。文翰林只有吩咐道:"给袁兄另设一座。"
他手下人果然为袁辰龙单设一席于大堂左首。
袁辰龙入座后,并不看他案上之酒,一脸寥落,一只大手的中指就在那案上轻弹。李捷忽隔座笑道:"袁兄,喝酒。"
他举起面前一杯酒,遥遥一敬,先自一饮而尽。袁辰龙只略端了端面前之杯,连唇都未沾,就又放下道:"袁某近日有知交谢世,当为之戒酒三年。李兄美意,袁某只有心领敬谢了。"
李捷一愕,他知袁辰龙说的是萧如,只怕还有石燃。看受伤的狮子如何痛苦在他本是一种快意,他一放杯,正待追言,袁老大不待他开口,已以指弹杯叹道:"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这一句出自西晋向秀的《思旧赋》,本为悼念嵇康而作。他的语意也若有所寄,那一指弹杯之声铮然传出,一弹之下,竟似五音齐发。满座只听数百件杯盏,一时都"铮铮铮铮"地发出回声,映着他那句感叹:"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李捷所有的话就被噎在嗓中,一句也发不出来。这无意一指所呈现的内力之雄,纵一向以"块磊真气"称名天下的耿苍怀只怕也难以企及。
满堂之人只觉耳中一炸,李捷本是一向视他人性命如草芥之辈。可论及萧、石,袁老大一言之出,竟令他无法再对他人生死之事视同玩笑。只听他尴尬笑道:"那、那,就请袁兄自便。"
文翰林本还待含笑点及袁老大心中创口,见他已神伤,不知怎么,倒出不了口了。但他犹要挑起袁、李二人深嫌,微笑道:"也是,以袁兄风范,当今天下,可与袁兄共樽的人原不多了。不知袁兄目中,有意同饮一杯的还会有谁?"
袁老大静默无语,就在旁人认为他不会答言时,却毫不顾他人之忌地道:"自然是淮上的易杯酒。他号称‘一杯酒’,嘿嘿,‘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若得他杯酒相奉,我袁某自要痛饮如鲸。"
袁辰龙自朝中致仕,一向自隐锋芒,似此般言辞锋锐,十余年矣已未曾有过。米俨目光一敬--他也已好多年未曾见袁辰龙那顾世无俦的神采。那个平日沉默自敛的袁辰龙每每让他敬而生畏,可这么语意斩断的袁辰龙才是他所敬仰的大哥。他一抬头,一扫眼前堂上堂下的武林群雄,目光中已有自豪之意。
李捷也感觉袁辰龙今日词锋之锐,大非往常,看来他为萧、石之死,竟心伤不浅。他思念至此,有喜有怒。文翰林还待挑逗,忽听门口有蹄声传来,奔走极快,众人已一齐向门口望去。门外在那儿等待的少年大叫道:"骆寒来了,骆寒来了!"
叫声未已,只见一匹瘦骨嶙峋的骆驼已奔至门前。骆寒也当真无礼,并不下驼,连人带骑,一起奔入庭院。
那骆驼来得极为迅疾,但听骆寒喊了一声"停",当即倏然止步,正在大堂之下的石阶。那骆驼竟在石阶之上立足停步,整个身子庞大而孤瘦,似掩尽了那六扇之阔的大门般。
在座之人呼吸一顿,都要看看近日这搅翻江南的少年人是何形状。只见骆寒的身影如他骑下驼峰一般孤锐,他的一双目光也锐利如电。只见他一扫堂上诸人,于旁人全然无视,一停就停在了袁老大身上。
两人一时都静默无声,骆寒忽道:"袁老大?"
袁辰龙点点头。
骆寒道:"是你叫"七大鬼"传言,约我今日一见?"
袁老大又一点头,反问道:"我属下丛铁枪、冯小玉、尉迟炯、吴奇、田子单、卢胜道都是你杀的吗?"
骆寒点头。
袁辰龙目光中寒意如冰:"你还剑毙了孙子系,伤我二弟?"
骆寒一扬眉:"那又怎样?你放过淮上之事,我从此不犯缇骑。"
袁辰龙怒极反笑。今日他分明全不自控,只听得他近座之盏已被这一笑震得应声而裂,酒水流浸,一席皆颤。李捷面上一震,向韦吉言道:"忧能伤人?"
"忧能伤人"是江湖传言近年来袁老大独创的心法,却无人见过。骆寒却也清韧而笑,他忽翻飞而起,身形在堂上一晃即回,袁老大忽然出手,骆寒却袖影一晃,竟在他案上夺过了那被震碎的酒杯。只听他笑道:"人生几回杯在手,你又何忍碎此一杯?"
袁老大已朗声道:"好轻功,无怪‘九幻虚弧’之名驰誉如此。话不必再说,你我紫金山顶见。"说完即已挺身离席。
骆寒闻言已驱驼卷向庭外。袁老大身形拔地而起,他轻功不如骆寒之飘如疾风,但衣袂所带,风声激荡,让人大起云垂海立之感。
他二人极快,只一刻就都已到了庭外。庭中之人如何肯错过这番决战?人人竞相追出,以求一观。
驼背上的骆寒却忽飞身而返,袖中弧剑一出,竟斩断了奔在最前一人的束发之带。那人长发顿时披垂,骆寒已飞跃回驼背,喝道:"要试我弧剑之锋的,尽管跟上来看。"
他翻飞之势极迅,中间还剑断一人发髻,犹追得上那匹狂奔不止的骆驼。众人微微一愕,犹有胆识粗勇之辈欲追。袁辰龙忽缩步停身,回头一喝道:"回去!"
只见他一喝之下,追在最前的几人耳中浸血,竟无人当得住他"忧能伤人"的一喝之威。
后面还有人待追,可看看袁老大的声势与疾奔而远的骆寒,何人敢挡他二人之怒?
只听一老者叹道:"唉,唉!横槊之击,横槊之击!九幻虚弧,九幻虚弧!不得一见,怅憾此生!"旁边人大有同感,重归座中,响起了一片唏嘘之叹。
李捷也是有一刻才缓过神来,他笑向庾不信道:"以庾兄高见,此战谁胜?"他问完之后,又向主席上满座之人做个手势一让:"空坐无聊,袁某人与那骆小哥儿又不让大家跟去看。大伙儿何妨都说说,今日却是谁胜谁败?"
他见庾不信似不想开口,便转向韦吉言道:"韦兄,你见识素著,连我叔父也常称赞,且由你开头,说说高见吧。"
他竟似平时在临安看斗鸡走马时的兴致--骆袁之争在他不过如人间一戏。韦吉言微微一笑:"若揭老才真是一双慧眼,老而弥辣,在座之人,只怕无人及得上他那‘天下武学之宗’的声誉。李兄得常侍身侧,得聆月旦,以李兄所闻若揭老之所见,却是何人会胜?"
李捷不由一笑,暗骂他一声"滑头",心下想起自己此来前也曾动问李若揭:"骆袁若会,不知究竟是骆某剑利,还是袁大势雄?"
当时李若揭淡淡道:"你说我若与袁辰龙相对,谁的胜算大一些?"
李捷不由愕然。他自然想说叔父的胜算大一些,但纵善谀如他,也知这等虚话断不好出口的,一拍只怕反拍在马腿上。只听李若揭道:"我只知,如我出手,用上‘万流归宗’,不知挡不挡得骆寒三十剑。"
李捷小心道:"叔父是说,只要挡得住那骆驼头三十剑,那以后就也好办了?"
李若揭只微微一笑:"没有以后。和骆寒交手,三十招怕已足矣。三十招一过,生死已现。"李捷当场愕住。
他让过韦吉言这个老滑头,想起北人多少朴实些,便问向金日磾道:"以金兄所见呢?"
金日磾口音颇古怪地道:"难说。但二人无论胜败,看来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李捷动兴道:"不会有和局吗?"
金日磾道:"骆寒出手,有往无回。"说罢,他便再不肯轻开一言。
李捷便又问向庾不信:"庾兄看呢?你来自淮上,只怕想骆小哥儿胜得多些。"
庾不信已微笑道:"我赌文兄胜。无论骆寒与袁老大谁胜谁败,谁生谁死,下得山来的那一个,只怕重伤已定,更挡不住文兄布于山下的人手。文兄,所以看来你已必胜,可是?"
他话中语意难测,但文翰林还是听来颇为受用,他是已尽布手下高手于紫金山下,今日本就是个杀袁之局,就是杀不了他,也要重创他。至于若骆寒生还,他不正好假朝廷之名除之而名正言顺地入主缇骑?所以在他,今日确是已操胜算。
他举酒相邀,略为掩饰自己得意之态。心知不可轻招李捷与韦吉言之忌,只微笑道:"小生如能如愿,那也是大家之胜。袁氏若除,岂非天下称快?"
第十二回、浮云沧海岂无变
玉堂金马一时休
骆、袁同去之时还是申时初刻,没想这一等却等了好久。李捷心想:以叔父所言,胜负之数当在三十招间,三十招一过,生死已定。怎么这三十招竟这么长,让人难耐?难道,难道叔父所料错了?但他万不能想像一向料事如神的叔父也会出错。
门外日影已斜,满天余金纷然洒落。所谓六朝金粉,这金粉二字原非只为形容于那建筑藻绘之上的,怕还有这一番意思,可谓极切。
这一等竟又等了大个半个时辰,渐渐渐渐,连金日磾、文翰林、韦吉言也一一露出不耐之态。李捷看到他们不耐,才重有兴致,竟又开心起来。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原是最喜欢猫捉老鼠,细看他们失措之态的。眼看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笑道:"文兄,你是不是叫个人到山顶看看,看是不是他们两人已同时毙命--那倒是件好事,要省文兄好一番手脚了。"
紫金山顶,除了袁老大与骆寒两人一驼,再无他人。只有那江风红日,充塞于天地之间。
从紫金山顶可以俯视山脚下的整个秣陵城。阳光晃眼如金线,那一线线的金粉就那么撒落在城中的白墙黑瓦之间。从上视下,只觉人世间所有的欢快、折磨、语笑、轻慢、笙歌、鞭笞......一样一样人世间的欲望与竞争都藉着屋瓦的遮蔽那么认真地匍匐着、拼力地在挣扎伸延。黑瓦底的间隙,是一条条小弄,歪歪扭扭地在那所有的欲望之间蜿蜒。看着看着,都似要给人一种卑微之感。但那卑微让人产生一点亲切,仿佛那才是让人难耐却又难弃的一个真实的人间。
袁老大与骆寒却都端坐于地--旁人怕都以为他二人一至山顶就会对搏,只怕万想不到他们竟会这么端坐相对。
只听袁老大喟然道:"无论你我谁下得了这个山,只怕下去以后,才是又一场杀劫。文翰林杀我之心久矣,只怕嫉你之心也盛。咱们这‘骆袁’一见,要比也许不妨比得斯文一点。"
骆寒唇边淡淡一笑,似是心里也在想起那"袖手谈局"文翰林的相貌。只听袁辰龙道:"我这套‘步出夏门行’--江湖传为‘忧能伤人’,又称‘横槊’之击,一共原有四套,分为‘观沧海’、‘冬十月’、‘河朔寒’、‘龟虽寿’。起意却得之于孟德之章。你且先看看‘观沧海’。"
只见他一拊手,竟自低吟起来。他的声音如非自喉中吐出,而似吐于肺腑之间,那声音低而厚重,如远古足音。只听他慨然吟道:"云行雨步,超越九方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游豫,不知当复何从。经行过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他长吟未竟,一掌竟已划出,那掌中肃杀之意浸漫开来,其悲凉梗滞之处,竟一反武学圆转顺滑之道。骆寒一见,已叫了声:"好!"他不再静坐,人影忽翻飞而上,直搏九天。袖中弧剑光芒一灿,映着日影,一张淡褐色的脸在日光中显出些金黄的微芒。
袁辰龙举目望他翩然飞起的身影,眼中抑制不住地露出一种难以自持的光彩--九幻虚弧,孤锐一剑,果称卓绝!倒也不枉二弟伤在他的手下了。只听他喝了一声"东临碣石",左腕一翻,已向骆寒空中的身影虚罩而去。口里犹得闲道:"骆兄近日该已见到那小英子了吧?不知旧歌忽起,淮上传书,可有人和骆兄你说了些什么?"
骆寒却于空中避开他那虚势一击,手里也虚还一剑--袁老大果非寻常,只此一套"步出夏门行"已足见其胸中丘壑,独开武技一脉风气之所在。他袖中一抖,却有副白绢已向袁辰龙飞去,手中剑一振,竟在空中踢踏,人已翻飞二度。
袁辰龙神色一变。人言"九幻虚弧"本有空中换力之处,看来果然不虚。他不再开言,右手一振,已经击出。
就在袁辰龙击出第二招时,骆寒已先代他喝道:"以观沧海!"
袁辰龙望着骆寒在空中翻飞的身影,见他又已避开,手中剑式不忘反击,左掌便又一次凭空击出。骆寒已然落地,却仅以足尖一点即再度弹起,似欲在空中凭虚而翔一般。袁老大叹道:"好,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于无形者--原来‘九幻虚弧’起意于此,那是列子御风而行之道了。"说着,口里淡淡道,"水何澹澹。"
然后双掌交叠,这一招却沉沉默默,如水纳百川,静默广阔。他招式一出,目中忽起一种英雄寥落之意--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他这一套"步出夏门行"原是独力所创,其间兜转顺遂之外,大与前人不同,为贯穿意脉,偶然借用了曹孟德的诗意。骆寒的脸上忽一片静默,那招式压力沛然而来,无所不在,迫得他也翻飞不成,忽立身于地,一足单点,如疾风劲草,力抗狂澜于身外。
袁老大的攻势却已转向"冬十月"。--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骆寒的剑意却更锐更疾,要在那天道寥落、万物肃杀中也求一己之所在。袁老大的目光中却隐有敬色--鹍鸡晨鸣,鸿雁南飞;鸷鸟潜藏,熊罴窟栖。骆寒的身影却翻然飞转,如水御长天,霞呈一带,自然恣肆,有如天地之机的一现。袁老大目光一沉--幸甚至哉!他手里的招式已转至"河朔寒"!
文翰林也自疑惑,不由觉得李捷所言也未尝无理,刚在寻思是否真要分派,却听庚不信开口笑道:"文兄绝世风流,棋、琴、书、画、诗、酒、花,无有不通,无有不知。却不知,文兄真已识得这一杯酒的滋味了吗?"
他手里正拿着只精致银杯细细把玩。文翰林不解他怎么忽然闲话,也不好轻忽他,含笑道:"庾兄素来忌酒,倒怕少得这酒中之趣了。‘但识酒中趣,无为醒者传’,这其中趣味,倒是不可与庾兄道的。"
他面上含笑,门外紫金山方向忽传来了一声唿哨,文翰林就神色一变。今日本是他文府主局,旁人不由都看向他脸上,目光急切,俱含问询之意。文翰林沉吟了下道:"像有人要下山了。"
堂上堂下之人不由一扫松懈之态,齐齐注目门外。
"乡土不同,河朔隆寒。流澌浮漂,舟船行难。""河朔寒"之味原来在此。袁辰龙忽想起南渡初年,那时的江水之上,倒是有无数的百姓之尸"流澌浮漂",当真也是"舟船行难"。他心中忽忽而起悲慨:生此世间,私仇与公益孰重?威名与胸怀又当谁先?他眼中又似浮起了那个他极疼爱的幼弟袁二伤后的脸,却同时也浮起了萧如那宛如能穿透岁月倥偬、生死边际的容颜,还有石燃那浓情炽烈的眼。心中不由一叹--这江南的冬啊!
--锥不入地,蘴裛深奥。水竭不流,冰坚可蹈。士隐者贫,勇侠轻非。心常叹怨,戚戚多悲。
这人世,当真"士隐者贫,勇侠轻非"吗?骆寒骆寒,你可知你所为已非?
骆寒却正击铗高唱:"......停杯、云起江湖一雁咴!"
门外却又是一声唿哨从山脚传来,这次的却近些,文翰林已色变:"是袁老大。"
庾不信也微微蹙眉,问道:"该文兄出手了?"
满座之中,不少江湖豪杰闻声惨然。骆寒败了吗?还是已身死于袁辰龙"横槊"之击下?
文翰林一挥手,他左手食指轻轻一弹。这一弹之间,"杀袁"之局已动。然后只听一声声唿哨甚紧,分明紫金山下已动起手来。文翰林神色一变--袁老大决战之后,难道犹有余力,竟像要冲过他一道道围袭,直扑"有闲堂"而来?
相搏至此,袁辰龙已不能端坐不动。骆寒也不再能剑发即收。袁辰龙忽仰天而慨,手中出招已至最末套之"龟虽寿"!
--神龟虽寿,犹有竞时;腾蛇乘雾,终成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但六合门永济堂上之瞿百龄曾经有言:"耻逢七十瞿百龄",养怡之福,当真可得永年吗?
袁辰龙此时的掌力却已至极致,有盈有缩,因盈而缩,因缩反盈。骆寒弧剑一击,两人终于按捺不住,剑掌一交,几乎同时道:"杀了你可惜了!"
堂内之人虽欲出观,但都是知趣之辈,知道这下马上是"文袁"之争,文家人只怕不想有人旁观的,也就只有强自按捺。
文翰林忽一拊掌,冲四座道:"好像下了山的袁老大倒又遭人伏击,这可奇了,如今江南地面,还有谁敢惹他?各位何不出去一看。"
众人不由一奇,但马上心下明了--文翰林虽欲杀袁之心天下皆知,但袁辰龙毕竟是朝廷命官,哪怕他与秦相均欲杀之而后快,却也不肯当此声名的。他要众人出外一看,那是他已期必胜,于此已不在意了。所布人手,看来也不会直举文府字号出面。众人好奇心起,知道文翰林原就要借杀袁之事就此入主缇骑,这一役正是立威之时。堂上人半为好奇、半为如不出去一观可能反遭文翰林之忌,一时都涌向门外。耳中只听文翰林笑道:"些许小伏,袁老大应该无碍。他既连骆寒都杀得,这也该是绝无大碍了。李兄,韦兄,不如我们还是在这儿温酒相待。"
李捷、韦吉言同为在朝之人,不好眼见袁辰龙受戮的,心下虽憾,却一笑点首。文翰林心怀大畅,满饮两杯,与座上人举酒成欢。
金日磾却眉毛一皱,他深以此身已伤不能与袁辰龙一较胜负为憾。他身为北朝之人,并无避忌,长身向外扑去,要看袁辰龙危绝一战。
文翰林为今日之事,已请得金吾卫与秦相联力出手,不惜调动秣陵城驻防之军,困住虎头滩华胄、胡不孤及"长车"、"铁马",就是要迫袁老大独身赴会。此时袁辰龙已入重围,又在他杀骆之后,必已内有重伤,而又外乏援手。文翰林抚髯而笑江南局变,已局定此刻了。
堂中一时空了起来,文翰林举盏相邀道:"李兄,韦兄,庾兄,喝酒、喝酒。"
他们才含笑传盏,这时远处忽听杀伐声烈,文翰林一惊,袁老大还有如此声势?他招来一人道:"可是只有袁老大一人重伤下山?"
那名弟子道:"不错,骆寒的骆驼只跑下个空鞍。"
席上韦、李相顾而笑。他们再次传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酒他们喝得可谓志得意满。可不到一刻,忽有一声极凄厉的叫声刺耳传来,那声音高亢,李捷已闻声一惊,韦吉言惊道:"金日磾!"
李捷也极快地道:"不好,看来他靠得太近。虎死威犹在,袁老大对他下手了。"说着,他二人人影一扑,已无暇和文翰林客气,带着李若揭的三个弟子疾扑而去。--他们可不敢再让金日磾有何闪失,以招秦桧之怨。
那奔出观看袁老大遇伏之人一到,果见袁辰龙臂上溅血,正苦搏于此。袁氏一向于江湖少有知交,也就无人插手相助。文府所伏之人均为密密培植的高手,江湖上向无露面。袁辰龙身陷围中,"步出夏门行"之招式掌法虽挫不颓、朴钝沉厚。旁观之人一见之下,心惊他的伤势虽看似颇重,但身上浴血,竟像又只是浮伤,都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有意如此的。一见他的出手,不少高手名宿也不由心丧若死,只觉不说此等武功,就是此等遇挫愈振的气概,就是自己此生也难修至的。
金日磾落后了些动身,他身上有伤,腾挪不便,所以过了片刻才到。他才至,袁辰龙就看了他一眼,自己低喝了一声:"来了!"说着,他竟不管身后伏击之人,忽一掌向金日磾飞击而去!口里低声道:"阿如,那日就是他一意阻你吗?今日我为你报仇!"
他声音极低,旁人听不清。他已一脚踹飞了一个追击之人,但他身在阵中,伏击立起。他身后空门大露,危在旦夕。
忽听一声唿哨,旁边暗林之中忽有人影杀出,来势极厉,竟向文府之人杀去。旁观之人大惊,却见伏袁之人中,竟也有人挥刀近斩,竟是同室操戈。
谁也没想到会有此变!有识得的人忽叫道:"是‘落拓盟’三祭酒--‘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突然杀出的果然有"落拓盟"中的辛四、严累与钟宜人。
毕结早已潜藏至此,在暗中统领这场围杀。一见落拓盟中人突然倒戈,他也不由大惊,再也不顾潜隐,飞身而出,就要向前截去。却听有一人道:"你近前不得。"
毕结一闻其声,已然暗惊,一回身,只见那人高冠长身,面色焦黄,他的脸色就一变。旁边有识得的人已惊呼道:"怎么,淮上的稼穑先生也来了!"
"有寄堂"上这时却只剩下了文翰林与庾不信。文翰林尴尬笑道:"袁老大果非常人,竟能临死反扑,闻声好像一击已杀了金日磾。"
庾不信道:"世事本来难以尽料。"他还在玩弄着手里的酒杯,口里轻慨道:"就比如这一杯酒,天下饮酒之人尽多,但又有谁能尽识得其中滋味呢?"
文翰林强笑了下,不知怎么,他心中已有不安。门外忽有一人疾奔而来,浑身浴血。文翰林一愣,那人却是他门下弟子。只见那弟子已不及走近文翰林,才至堂前就已扑倒,一指庾不信,嘶声喊道:"‘落拓盟’之人突然向伏袁之局出手,三祭酒俱在其中另有一个高手稼穑先生。主人,‘杀袁’之局已败!"
他一言方出,已然力尽。文翰林闻言大惊,一回头,就望向庾不信。只见庚不信面上正含蓄而笑。文翰林一时心中只觉羞怒相激,忿极而笑,怒道:"好庾兄!你在顺风古渡与毕结一会,原来一切都是虚与委蛇,那都是假的。"
庾不信淡笑道:"你只道我在顺风古渡中就见了一个毕结吗?你消息太不畅了。"然后他目中若有憾意,他见的还有另一人......那是江湖驰艳,仅此一面,就已让自己觉得其潇洒风概,举世难及。可那个人却已不在了。
只听他寥落道:"只可惜我见的另一人已经死了,她好像就死在你手,她就是萧如。你以为我‘落拓盟’与你联手就会心甘,哪怕为了抗袁?我庾某人素来厌他,但他也还足以允称英雄。萧姑娘也不愿见袁老大与淮上轻启战端,与骆寒轻生一战。易先生这次遣我来,本也就有一致彼此媾和之意。只不过袁大为了要这一局做得真,或者怕是当时还有执意要杀骆以定江南之局之念,不肯轻结淮上之盟,故以石头城一役引发所有江南之乱。你以为小英子祖孙一路卖唱,不远千里寻来,找那骆寒,只是易杯酒要他传言对付袁大吗?"
他悲凉一笑:"我这次来却就是要见萧如,托她穿针引线与袁重盟当年之约。‘淮上之人无南渡,缇骑之旅不过江’。可惜聪颖韶秀如萧姑娘,竟会为此命丧你手。今日不为别的,只为她,我也要出手与你一战!"
文翰林心中大怒。此局已败,但他不慌,因为他还有"谈局步"、"袖手刀"与名驰天下的"玉堂金马九重深"。他一抬头,眼中极恨地看了庾不信一眼,真气已贯彻筋脉。却没注意到大厅檐上这时却有个人影已在日影下悄然潜至如白驹过隙,目不容瞬,一闪身就已隐在檐头牌匾之间。
"
(那抹剑意在文翰林胸口一收即回。骆寒一击得手,已翩然远去。)
文翰林冷哼一声:"欺我者死!"一语未落,他已然出手,出手就是他驰名天下的"袖手刀"。他这时已动杀意,出手已非那日秦淮河边初始时对萧如的随意。庾不信冷笑道:"我早已数次说过,‘你真正识得这一杯酒的滋味吗’,可惜你冥顽不悟,我也就不算不教而诛了。"
堂上此时空无一人,庾不信的"烟火纵"之术也已提至极限。他诱发了文翰林全力之击,人却向后疾闪。这时忽听大厅牌匾上有人低低说了句话:
"山、有、木、兮......木有枝......"
文翰林大骇,这出言之人分明是骆寒!他才及转头,就见空中有一抹微微颤抖的剑意向自己胸口侵来。这一剑,当真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如山生木,如木生枝,天然自在,全无痕迹。文翰林适才力袭庾不信,此时已无暇收手,只听他只来得及一声轻慨:"我是什么都算到了,江南之人,无不算到,只是忘了......忘了那最不该忘的还有远居于淮上的‘一杯酒’。他纵未曾亲至,但破局之力,也犹较我犹胜。
"那抹剑意在文翰林胸口一收即回。骆寒一击得手,已翩然远去。门外文翰林只来得及听到一声驼鸣--那他本以为空鞍而返的骆驼。他眼看着自己胸口的血色渐渐浸开。袁老大为顾江南之局与文府之势,不肯轻易与自己闹翻,骆寒这次出手分明是代他杀己,看来,淮上与辕门之盟已成。
他恨恨地看向门外,他不甘呀,他此生不甘!
李捷与韦吉言赶至时,袁辰龙已诛金日磾,而"落拓盟"突袭之人这时已得空而撤,毕结心忧文翰林存亡,也只有撤。旁观之人见局面不好,谁不开溜?
李捷与韦吉言同时色变。只听袁老大道:"看来李兄所言不错,江南之地,确实江湖未靖,是兄弟管治不力。我与骆寒战罢,他一剑得遁。我才下得山来,就见山下就有江湖仇杀。兄弟重伤之下,只有全力驱之而去。哪想还有这么个故扮伤势欲就此袭伤我的一个好手。"他指了指地上的金日磾:"兄弟只好下手除之了。"他眼中望着李捷与韦吉言,冷冷相看。
李捷色变道:"他就是金使带来的金日磾!"
袁老大似很吃惊道:"他就是金日磾?怎么会受此重创?是李兄暗里抢先出手了?"
李捷面色惨白,与韦吉言互望一眼。见地上的金日磾气息间犹有余丝,当下抱起,和袁辰龙只客套了下,目中犹有恨意,就带着李若揭的三个弟子飞身返回,欲图将金日磾倾力相救。
袁老大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意兴萧索。"有寄堂"上的骆寒此时也该成事了吧?以他一剑之利,加上庾不信的老谋深算,想来不会出错。他眼前似又浮起骆寒那一剑的光彩。今日他与骆寒在紫金山顶为顾及易杯酒之调和之言,均未全力出手。易杯酒遣庾不信明里以"落拓盟"与江南文府结盟,暗里却托萧如一寄款曲;又遣小英子沿途卖唱,寄语骆寒他所谋之局,也诱导了整个江南关注此事。这一招局变,当真是高呀高。
袁辰龙轻轻一叹:华胄他们在虎头滩中该还在等着自己。这个江南危局,目下总算暂避过去了吧?
他心中忽苦苦一痛,不由就想起为他筹谋,应付过这一险局的那一个女子。他眼前似极痛极痛地浮起了一个女子曾那么倩影轻歌、巧笑相看的脸。这么久了,这些天,他一直拒绝想起她,因为他不敢--怕一想起就已毁了自己所有的大局之念,会就此沉入那永难冲出的黑暗。
当日知萧如已矣,他心中就狂呼一声,此生已缺,终古长恨。他自己听到自己心里有一声极响极响的碎裂之声。直至那时,他才明白什么叫做一句"愁来天地翻"。
--愁来天地翻,相望不相识!
人鬼殊途,从今以往,就此相望不相识了吗?他确也是未曾好好用心来相待那个女子。甚至在她死后,都一直强压不敢悲痛。萧如呀萧如,我袁某人此生负你何深!
直至今日,今日他才可将她在心中这么沉痛地想起,想起那个萧如:淡定的萧如,潇洒的萧如,风流雅逸、却勇决果毅千千万万人也难及的萧如。那个哪怕一丝发丝,一个浅笑都似从六朝烟水中浮出的萧如。纵千思万转也再难再求她一刻的相伴啊!
袁老大心中忧伤如沸。他此前枉将心法称为"忧能伤人"。是呀,"忧能伤人!"他是今日才识得什么叫做"忧能伤人"!他喉中梗痛,痛至极处是无声,而所有的哭声都不是向外发而是向深心里撕裂而去。那暗哭像一场痛掠而过的长风,而此生,他纵然再纵声呼啸,也难挽回那广袖一片。
--萧如已矣,虽千万恨何赎?
--此生犹多,虽千万恨何足?
袁老大心中哽咽,怔怔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素绢,那是萧如留下的绝笔,是她在他负约的顺风老庙里就已草就的。袁老大一直未忍一看。如果知道此生倏忽,生死难料,于顷刻间你就已由此岸而归彼岸,当日纵然辕门皆废,我也不该让你一弱女子亲身督战;如果知道彼此竟缘浅如此,我此生已注定负你若斯,当日顺风渡口,我纵万事缠身,万刃穿身,我也该飞骑赶赴月老祠与你一见!
袁辰龙心中暗哑而哭。身外,草木齐悲,江河哽咽。他掏出那方素绢,只见绢上字迹犹润,那绢上只有几句《楚辞》: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又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尾声:
赵旭觉得,只一夜工夫,大叔爷就像老了很多很多。赵无量头上的白发萧然,心中那一种沉痛真是无可诉说。江上渔火几点,他与赵旭正坐在船上,灯影入水,光不可捉。人生中种种幻象是不是就像这灯影一样,你只能看,可只要伸手入水一捉,就破了。家国是个梦,他的梦破了。
他羡慕袁老大与骆寒那种还有力量让自己的梦不破灭的人。他忽把一颗白头浸入水中,因为他在流泪。泪入水中即不见,他不要旁人看到他流的泪,所余的骄傲也仅能维护这最后的一点尊严了。水很冷,他从船头弯腰,埋头水中。赵旭都惊呆了,这无声的长恸比什么痛哭哀号都更加能撼动一个少年的心。他不敢一动,甚至不敢伸手拍拍大叔爷的背。能恨一个人其实还好,像赵无量当初恨那昏君奸相一样,觉得他们是祸害家国、祸其一生的罪首,但现在,他恨都无从恨起了,他一直恋恋的不过是一个亡国,如华胄所言,竟不过是那镜中之花,水中之泡。一个人在衰年耆龄,平生梦破,还有什么可以安慰那一颗破碎的心?
赵无量在水中嘶喊,只见水波荡漾,那喊也是无声的--千秋家国梦,终究水浸头。赵无量长歌当哭,哭无人听。岁月无情,山河寂寞,这建康古城,又承载过多少人的梦醒梦破?
赵旭在船上轻唤:"大叔爷,大叔爷。"
赵无量在水中哽咽,他所期望的一切都碎了、散了、远了。他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亲赴五国城,一盗叔兄骨殖这一件事了吧。这事他也不会让人相伴,哪怕是亲如赵旭和赵无极,他们该有他们渔鸥自娱的余生。人生何益,人生何极?寂寞何奈,寂寞何极?
"宗室双歧",名毁一夜。
江北,冬已深,雪落如霰,霏霏不止。
雪中,有一个少年与一个十五六岁小女孩走却是赵旭与小英子。赵旭终于等到骆寒亲口跟他说话了,而骆寒一开口,竟是要托他一件事,要他送小英子和瞎老头到江北去。
赵旭几乎一口答应。这些天,大叔爷说有事要办,就往北去了;二叔爷也意兴寥落,竟自独返大石坡--他以寄余生的只有大石坡上那大石之阵了。他们走时俱只摸了摸赵旭的头,似是在说:旭儿大了,是他独飞的时候了。
他跺跺脚,像要蹭实脚下的那一块松雪。
只听小英子道:"再有十几天,咱们就可到淮上了吧?"她说起这话时,像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只听她笑道:"我在那里,还有一笼小鸡与一只小狗呢。"她心中似想起了那笼小鸡与小狗的来历。
不知怎么,她和赵旭说起话来自然的就有一种女孩娇俏的意味。赵旭含笑看着她,似也觉得她冻红的脸很好看。
小英子又在不知第多少次地问起赵旭那日"有寄堂"的事,赵旭也没不耐烦,轻声答了--他曾偷观骆寒于"有寄堂"的最后一剑。他笑着想,自己不也曾对那骑骆驼偶入江南的少年那么关心吗?关心得大叔爷最后差不多快烦了。
瞎老头落在他们身后,他虽看不到,但深深的眼窝里也似有笑。
天空忽有风吹过,那风中带来江南的气息。
赵旭忽回头一望,他们离江边已远了,身后江对面,就是那个秣陵城,那沉浸在冷冷的冬日里的秣陵城。
不知怎么,赵旭年少的心中忽也似有了一丝悲慨。他说不清,道不明,不知这悲慨究竟从何而来。那悲慨原不止是出于人事的倥偬、兴亡的感慨,甚或还有究问此生何寄、此生何极的一丝追溯遥念。那曾那么金粉纷华的秣陵城,如此一役,有多少人就此去了,但生者,无边无际空茫与悲痛所压制着的生者,就都能生能尽欢吗?
生能尽欢,死亦何憾!
但此生如何尽欢?欢乐尽处,是不是就是大叔爷那一夜水中浸头的流泪与悲咽?
赵旭看着身边小英子的脸,那红色给他了一丝幸福之感。但幸福之下,有一种沉实实的悲痛做为底蕴那么无情地存在。
他忽抹了一抹脸,心中也待作歌,可他素不擅此,也不知该唱些什么词了。数百年后,可能才有了那一句可以道尽兴亡百慨、人生万端的一句: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万般皆空相......万般皆空相......"不知怎么还又有了另外一首歌,那歌中唱的也是这个秣陵,歌中之词是这样地唱着,唱着汉家河山在那君臣旧日,江湖朝野中的秣陵: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难抛又难忘的秣陵的冬呀!(终)
(编者按:《乱世英雄传》系小椴先生《杯雪》系列中的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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